第四十九封
疫情结束,你,终于回来了——
Helen:
上周我们终于坐在徐家汇的露天饮食街里吃饭喝咖啡聊天了。是的,疫情结束,你回来了。
这个周末你返港,终究是来去自由。
我这边远远近近总有事情发生,便突然很想说话,打开电脑,话像流水,直接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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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说看到上海年轻人以及生活和工作在上海的年轻人在“万圣节”那天晚上的快乐,我是多么欣慰。我又不是三十多年前《我爱我家》里的老傅,一个退了休无所事事还老觉得哪儿都不能没了自己,经常要靠拍拍年轻人肩膀以示自己很欣慰的老同志。但其实老傅同志是相当可爱的,他对自己的那点儿失落、那点儿挣扎、那点儿欲罢不能又奈何不得不怎么装,还表现得很淋漓极致。这像极了这一次上海“万圣节”上的“这英”女士说的那句话:“我TM最烦装B的人”。
但我也不想说,我有多怀念《我爱我家》的时代和后来的微博年代。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人在轮毂里裹着,至少也是往前滚了好几十年了的。2023年年初火爆的电视剧《漫长的季节》里最后那个镜头,据说看哭了很多人。范伟挥着手,冲着坐在火车头里年轻的自己,又慈祥又语重心长又感慨万千地喊着:往前看哪,别回头呀,别回头呀。我没有看哭,但我认同“别总是回头看”这个说法。人还是要往前看,就算看不清什么看不着什么也还是要抻长了脖子往前看,因为或许看着看着,那个叫希望的东西就冲你走了过来。
所以我又想起今年秋天播出的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里超级市场乐队主唱田鹏,在演唱结束后和台下大乐迷互动时说的话:“我没什么可说的,因为我没有特别辉煌的历史,也没有很悲惨的过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的确如此。但即便你有很辉煌的过去,你老回头是不是就会嫌弃现在不再辉煌的你;而你如果曾经遭遇过一些悲惨,老回头,是不是就沉浸其中阻碍了你当下的脚步。
田鹏的眼神有一度很迷人,我想那是他看到龙宽的时候,刹那间往事涌上了他的胸膛。那个眼神不可言说,只有当你被一些什么击中胸膛的时候才能有那样的眼神。
对,不回头,不代表没有往事。把往事留在心底吧。我实在想不起来“把往事留在心底”这话谁说过。毕竟,我也这岁数了。哦,想起来了,如果没有记错,是不是那个年代的李宗盛写给林忆莲的一首情歌里的一句歌词?
那个年代,就是李宗盛给林忆莲写歌的年代,我们正年轻。但我不回忆,至少现在不回忆。说了半天,我就想说:我看到上海“万圣节”年轻人的快乐,我很快乐。单纯的快乐。单纯的惊喜。单纯的笑出声音来单纯的张大了嘴。我没有想找个年轻人的肩膀拍拍的念头,我只有也想汇入其中被那种单纯裹挟在一起的冲动。
嗯,尽管我是个爱唠叨的老母亲,但同时我很厌恶“爹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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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刷完欢乐的视频,小区里传来120救护车的声音和警车的声音。我没有太在意。疫情三年,我对120的声音早就免疫了。伺候完发烧生病在家的小少爷,我准备下楼倒垃圾。对,在今年深秋这个“支原体”大年里完美避开了“支原体”的小少爷也没踩进甲乙流的坑。但他还是发高烧了。验血的结果呢,就是有炎症嘛,还挺厉害。我亲密的医生朋友毛大夫看了化验单说,这可能是“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简称“传单”。不得不感慨,有个医生朋友是多么的涨知识。
还得说一句,在这个“支原体”大年里,残存在我身体里的“囤药”功能被激活,我未雨绸缪提前一个月囤了两盒“阿奇”。当我看到有孩子在医院排队7个小时看不上病,一些一、二级医院儿科阿奇霉素断货的时候,我很自私也很符合人之常情的庆幸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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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少爷验血之前,毛大夫根据体温已经让小少爷服用了阿奇霉素。因为39度的高热可能是有混合感染,什么细菌病毒介于细菌和病毒之间的微生物都有可能来捣乱。服下阿奇霉素,昨天小少爷就已经退烧了,病情得到了迅速的控制。晚饭吃得锣鼓喧天彩旗飘飘我看得欢天喜地。他今天就可以上学复课,我又自由了。我高兴地提溜着垃圾下楼,警笛声和120救护车的声音,这个耳朵进去那个耳朵也就出去了。
上海很热,即将立冬却状如初夏。只不过漆黑的傍晚和早晚的温差告诉你“热”的假象。小区里很安静,没有什么人。我按照既定路线走到垃圾分类房。折返的时候看到去年春天,我们排队下楼做核酸的那块儿空地,那儿有两个小小的花坛。物业没有种上花,但是被小区里的老太太种上了葱。我闲得过去看了一眼,葱,长势喜人。在假意热情的深秋里,独自绿油油,挺有希望的样子,但是好像又有点孤独。
等我再回到家里,业主群炸了锅。52号一个16岁的女孩子自由落体了。有人说听到了妈妈悲痛欲绝的哭嚎,有人拍了拉着警戒线的照片。更多的人在祈祷小姑娘没事,也有人发出天问,这是为什么啊!
我没有很震惊。也没有把这个信息跟小少爷交流。我告诉了几个朋友,包括指导我吃阿奇霉素的毛大夫。大夫说话总是言简意赅:这个年龄的孩子压力大,情绪不稳定。
我确实没有很震惊,哪怕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离自己几百米之遥的地方。我就是脑子里时不时出现下楼倒垃圾时看到的那两个小花坛里的葱。它们是有希望的样子,却又是很孤独的身影。我想,在这个假意热烈的深秋里,谁能理解那个小姑娘?当孤独的身影吞没了希望的样子,自由落体随之而来。
她是有监护人的,就是我们说的家长。我知道如果家长可以投入地不计回报的观察和欣赏孩子们,孩子们的希望就会打败孤独,甚至不会孤独。但是一个成年人可以投入地不计回报地观察和欣赏孩子,这个成年人自己要有一个友好的社会支持系统。如果没有,如果成年人自己残缺不全,少年们,也不要埋怨大人们。你们还是要抻长了脖子往前看啊,就算今天看不清什么,明天看不着什么,可是看着看着,那个叫做希望的东西会冲着你走过来的啊!
它会把孤独赶跑的,或者至少它会牵起孤独的手,孤独便也不再那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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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睡的时候业主群有人通报,小姑娘没了。意料之中,52号,是我们这个小区的高层住宅楼。我不想说,没法想象小姑娘的妈妈的心有多痛,那本来就是你想像不到的。
早上,送小少爷上学。车辆鱼贯而出,大街上如常的平静。等小少爷下车的时候,看到蔡磊在卖他的新书。想到前几天看到他和罹患乳腺癌的叶檀的对话。他们都是人物,生死面前可以比普通人做的更多一些,他们的态度也让人尊重。
有人向死而生,有人生不如死。
下周一就要降温了,秋日不再热烈,会告诉我们它本来的样子。
Jin 2023年11月2日
Jin:
看到你刚刚发过来的信,读到大段大段文字像井喷一样,心中无比感动。疫情之初我们在失联多年后找到彼此,开启了两地书、双城记,后来随着疫情的淡出,你的生活如drama般轮番上演了各种跌宕起伏,让你疲于招架,两地书便也随疫情淡出。一转眼,两年过去。
可是终于,我们在上海的港汇恒隆相聚了!这是疫情后的第一次相见,但一定不是我们人生的最后一次。你和一直为我们提供原创图片的“观音姐姐”也终于线下相会,几个中年女人像三十年前的网友相会一样,兴奋地叽叽喳喳。我小心翼翼地问你:我们还能继续两地书吗?你很肯定地回答:当然,为什么不?
于是,我们又开始了我们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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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后悔,在万圣节前夕离开上海回港。如果我知道当时在“巨富长”有这样一场盛宴,我一定会多留几天。
在北美一直都有过万圣节的传统。我在加拿大工作时,每到万圣节,同事们都会把自己装扮成各种角色,当然其中妖魔鬼怪居多。有专门出租万圣节服装和道具的商店,但其实每年都大同小异,偶尔加进几个新上映的电影中的角色已经算得与时俱进了。
我有个同事叫Marina,是个残疾人。她无法正常走路,嘴眼歪斜,说话口齿不清。几乎所有的同事每年都会更换不同的装扮,只有她从来不换装,一直都是穿上背后有两个翅膀的白纱裙,脸上戴着一副明眸皓齿的面具,年复一年地扮演天使。我想是因为只有这一天,她会成为她想要成为的人;只有在万圣节,她可以忘却残缺的身体,可以坦然接受别人的赞美,可以踏踏实实做一回天使。
无独有偶,后来我在美国工作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一个律师,叫Rory。他在美国空军的地勤部队服过兵役,参加过海湾战争,津津乐道最自豪的事情是负责空运老布什的防弹座驾时,在后备箱的一个角落里悄悄贴过一张贴纸。他家境贫寒,独立把他抚养成人的老母亲一直都住房车。选择服兵役的原因是因为复员后,政府可以资助他读大学。大学倒的确是政府买单,但是他大学毕业后读法学院,还是让他背了一屁股学生贷款。
所以,虽然是个律师,他开的却是一辆没有空调的破车,也没几件像样的衣服,房子更是租在一个不太安全的区,当然是因为便宜。他经常开车去洛杉矶会一个跑国际航线的台湾空姐。每次带一些飞机上发的小零食回来就吃得高高兴兴的。
有一次空姐给他一盒头等舱的飞机餐,我明显能看出他的激动。所以说是律师,但实际更像屌丝吧。但就是在万圣节,他会弄上一个皇冠戴在头上,扮演国王;或者是扮演星球大战里的Skywalker!那一天,他不再是那个连秘书都不拿他当回事的低到尘埃里的小人物,他可是国王呢!他会举着权杖敲敲这个、敲敲那个,趾高气扬;而扮演Skywalker时,他不怒而威,说话的语调都自信满满,万圣节让他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其实无论是Marina还是Rory,他们都需要有这样一个节日。他们可以打开天使的翅膀展翅高飞,可以拿出权杖消灭自己的对手。其实我在北美的时候,机械性地一年一度拎着南瓜灯带着孩子们讨糖,只觉得万圣节不过是孩子们幼稚的节目。直到今年上海的万圣节横空出世,我才幡然醒悟到万圣节的特殊意义。
我想上海的万圣节境界之高、寓意之深、创意之新远远超过了我几十年在海外所经历的任何一个万圣节。曾经,我也以为现在的年轻人只会在吃喝玩乐的项目上推陈出新,也只敢在虚拟的世界里展现自我。但是这次的狂欢完全颠覆了我的偏见,我发现他们不但高度关注世界,对当下有清醒的认识,而且可以松弛而得体地表达自己的苦闷、焦虑和期待。他们在极其有限的空间里最大程度地释放自己,在他们那些貌似无厘头的行为艺术里我看到了他们内心深处对当今社会乃至世界的责任感。
我想那一夜,是由希望构成的。我在上海出生和长大,一直都以上海人为自豪,上海从不曾让我失望。这一次,仍旧是上海,在这样一个平常又不平常的夜晚,如烟花般绽放!虽转瞬即逝,但如果我们肯仰望星空,就会发现星空里写满了生活在上海的年轻人对自由的向往、对表达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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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走了很多地方,上半年去了日本,下半年去了两次欧洲,所到的城市都是乌央乌央的人。我这是第三次去日本京都,是人流最拥挤的一次。有趣的是前两次都是中国国内的游客占大多数,这一次几乎都是日本本地人。
其实在欧洲也一样,前几年去欧洲,到处都是中国游客,可是今年两次去欧洲,我竟然没怎么看到中国游客。从佛罗伦萨市政厅的钟楼上俯瞰人山人海的广场,我找不出几张亚洲面孔。
据说现在国内的外国游客也锐减,因为没有电子支付几乎寸步难行。而电子支付都需要实名认证,国外的号码无法做得到,再加上社交媒体除了微信和百度,其他都无法使用,外国人也只能知难而退了。其实我的那些外国朋友都很喜欢中国文化,都很想到国内旅游、了解中国。但是现在连我们会说中文,还能认得几个字的孩子们都觉得在国内没有我们陪着,几乎难以走出机场,那更何况那真正的老外呢!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去中国旅行不易,于是全世界的人都涌到了欧洲。我们这次完全没有准备事先在网上购票,结果到了佛罗伦萨都买不到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票,很多美术馆不得不买黄牛票。到了饭点,每家餐馆门口都大排长龙,一些高端餐馆,甚至要提前一天预定,感觉每个人都像是准备“没有明天了”那样的活法。
这大概就是疫情后未来的常态了,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瘟疫已经横行了三年,战争说来也就来。本来我的好闺蜜作家梁鸿在以色列还招呼着一班朋友明年去她那里开个会,我是基督徒,一直都很期待这样的朝圣之旅,谁知道巴以就开打了。而且这个势头,《纽约时报》已经说了,鉴于美国的立场,针对美国的恐怖袭击恐怕后续有来,这个世界是真的要永无宁日吗?
而至于这几年,朋友之间、同学之间、甚至夫妻之间的关系都在不断经受着考验。早年是转基因、后来是香港问题、美国大选,接着疫情期间是开放还是清零、中医还是西医,现在又加上巴以冲突,这一轮又一轮的千锤百炼,能够三观保持一致走到最后的已经是弥足珍贵。现在各种聚会,大家也心知肚明,尽量不要超越一桌子菜的话题,以免发展到不欢而散。然而,即便是只限于吃喝,饭桌上总会有海鲜吧?那核废水要不要讨论呢?哈哈!
3.
周末去了一趟澳门见朋友。就是因为澳门离香港实在太近了,所以在香港住了这么多年,却只去过一次澳门。澳门小小的,人口不过68万,旅游资源基本上就是仅限于博彩业。澳门和香港一桥之隔,几乎人人都会说很好的普通话,而且使用的是简体字。
出租车司机非常自豪地告诉我们说:澳门人民的幸福指数是中国排名第一。(我不知道他的官方依据是什么),他指着港珠澳大桥口岸附近的一栋摩天大楼说,他会分到那里的一套两室一厅,带阳台有海景的政府廉租房。每个月租金600澳门币。我们正感叹这么一套漂亮的新宅租金这么低的时候,他又说因为他银行里的存款不到37万澳门币,所以连600元都不用出,免费住。
他说一家人要吃吃喝喝的时候就过境去隔壁的珠海,不用跟游客一样在赌场周边消费,费用低很多。孩子们的教育都是免费的,没有什么需要花大钱的地方。
这样一想,第一的幸福指数果然是有根据的。
Helen
2023-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