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海传奇(十三)老克蜡竞选脚踏门
一 老克蜡竞选脚踏门
上海滩最早的选美活动起始于百花榜评选,那是十九世纪末上海滩的一件盛事,将各处青楼女子评出等级,分为状元探花,弄得和文人中举一样,是很涅闹(热闹)的一件事。
上海宁(人)出花头是有名的,喜欢弄点事体来白相相。在民国十八年上海滩曾举办过一次“脚踏门”的竞选,虽没有像美女选美那样轰动,也算是开风气之举,在当时社会上尤其是上层社会,是桩热门事件,万人瞩目。
“脚踏门”是绅士的英译,格么“累滴死”就是女士的尊称。那时英语还没有像现在那样讲究,有什么牛津发音,美国发音,比较大路流行的是“洋泾浜”英语,所以脚踏门、累滴死一点不奇怪,还沾沾自喜,还要上台竞选呢!
推行竞选“脚踏门”活动的构想,源出于一个留学归来的早期海归派。
此人姓柴,据说是小旋风柴进第十八代孙,以柴十八名号行世,出身官宦世家,年轻时留学欧洲,肚子里装了满腹洋墨水。回国继承家业,日子过得也潇洒透顶。但闲来无事,忧国忧民心思跃上心头,深感国民愚昧,风气闭塞,要重振龙气,只有先从社会底层做起,推广“脚踏门”风度,树立“累滴死”榜样。
于是柴十八自己出钱,又拉了几个同道,咋咋呼呼打起旗号,举办海上首届“脚踏门”竞选活动,引起媒体和市民的关注。柴十八自然是评审会主席。
经过三个月几轮淘汰,决赛入选三人。到了最后三堂会审时刻,柴十八和另外两个评审坐在台上,依据民意决定名次。
1号2号上台,一身西装笔挺,不苟言笑。第3号出场,却是一个瘦骨伶仃、着长袍马褂戴瓜皮帽的冬烘先生。这个有点出人意料,引起台下哄笑。柴十八坐在台上,面色马上不太好看。
轮到3号做自我介绍,他站上一步,双手抱拳说:
鄙人姓辟,劈柴爿的劈去掉刀,怪癖的癖去掉病,所以鄙人很温柔,也很健康。
哦唷喂,出言不凡,比前面两位有声色。稍微知道点掌故的都知道,辟姓是江南豪族。第一轮自我介绍,3号已经先声夺人,得了映像分。
接下来是举止礼仪才艺等的竞争。
1号点火吸雪茄,长长粗粗的雪茄夹在手指里,左手插在吊带西装裤腰上,头微微上仰,吐出清烟,环顾四周,两脚抖霍霍,pose十分现代。
2号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镀金烟盒,取出一枝百乐门纸烟,在烟盒上敦敦,拿眼四下环顾,也算做pose,然后打火机“咔嚓”一声点燃烟,吐出一个个圆圈,升在空中袅袅飘飞。有点上海滩白相人本土味道。
3号取过一具水烟筒,燃纸媒,填烟土,点烟,吸烟,一阵“咕噜咕噜”水泡声,直到拎起烟管,“噗”一声吹掉烟灰,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利落干脆,过了一分钟,才见两道青烟从鼻孔里滚滚而出,像两条青龙翻腾独缺白虎。他脸上沉着镇定,双眼直别别目不斜视,根本不做pose,其实是无形之pose,显出儒雅高贵气派。
台下看客从先前哄笑,到现在是拍手叫妙了。
第三轮是风度演示。
1号换了白色西装,架一副玳瑁眼镜,左臂微微弯曲,身边一位穿袒胸裙子的古典女郎将右手轻轻搭在他手臂上,两人绕场走步,如在天堂里漫步,不时回眸嫣然对笑,做出亲密甜美姿态,一派欧美浪漫情调。
2号穿一身二手黑色皮夹克,高帮靴子,戴一副墨镜,生发油蹋(抹)得敞敞亮,苍蝇停在上面要打滑,样子像“庞克”老祖宗。他搂着一个旗袍女郎,两人卿卿我我忸忸怩怩,他还不时扬手向台下致意,意气风发。
3号一出场,台下一阵惊嘘声。
原来他别出心裁,穿一条三拗头大裆裤,裤裆荡到脚馒头(脚腕),现在美国黑人穿裤子荡裤裆其实是向中国老祖宗学的,上身一件黑沙衫,仍旧戴一顶瓜皮小帽,白底黑缎圆口鞋,右手拎只鸟笼,晃荡晃荡;左手在后背划来划去,优哉游哉,像清蒸划水。他身后跟一个小脚女人,斜襟夹袄宽裆裤,头上盘一小纠,亦步亦趋,似妻似妾,如奴如厮,一派贤妻良母风范。两人走在一起一样班配,举案齐眉琴瑟和好的气氛漫溢全场。
然后是才艺,表演跳舞。
1号跳的是慢三步,伴舞女郎穿旗袍高跟鞋,慢悠悠转身走步,十分抒情。
2号跳泊斯卡,伴舞女郎穿连衫裙,裙边翻舞,十分潇洒。
3号跳的是民族舞,取自小调《莲花十八落》,二胡唢呐吹得热火朝天,伴舞女郎一身村姑打扮,胸前一个红兜,脚穿圆口布鞋,一根大辫子甩来甩去,模样很甩。他动作灵敏,一忽儿前,一忽儿后,黑顶瓜皮小帽四处移动,吸引众人眼光,长袍边角忽闪,一点不影响身手;他做出各种引逗挑唆动作,村姑一一回应,充满情趣,撩拨得人心血蓬勃,热腾腾上升。
一曲终了,村姑掩嘴低头一笑退场,3号脱下瓜皮小帽,露出三七分披头和汗津津额骨头,双手作揖,感谢掌声鼓励,风度和法兰西皇家芭蕾舞团谢幕有得一比。
最后是提问和自由问答,表现才智的。
前面两位用洋泾浜英语说了一通。轮到3号了。
亨---毒有毒?一句问好的英语不像洋泾浜,一听是绍兴亨榔头。
众人又笑了。
他不为所动,站在台上用绍兴英语讲了足足三分钟,每句结尾都拖一个“亨”音,最后了,他说:
累滴死,脚踏门,请度锅(大家)投哦一票啦,恩要(不要)看哦是绍兴亨榔头,哦十足代表中国人。嗯拉(他们)吃黄油面包,讲洋泾浜英语,亨是忘本的啦。恩里(我们)中国几千年文化,脚踏门老早很------度有度了,古代士大夫就是现在锅脚踏门------亨!
再次请度锅,投哦一票,恩里是民主选票,靠度锅选出中国人滴脚踏门!恩要忘记,鄙人姓辟,但不是劈柴爿的劈(他用手掌狠狠劈下去)------哼。
说完,频频向四面作揖。
柴十八坐在台上,头颈骨一阵阴丝丝。
经过大家评选意见,结果是3号辟先生得了冠军。
柴十八想不到“脚踏门”被瓜皮帽赢去,真是半路里杀出程咬金,脚踏门斗不过亨榔头,十分失望,振奋民风的雄心跌落千丈,就此罢休,因此,脚踏门评选也就成为海上绝响。
民粹和民族主义,永远是不倒的旗帜。从古看今,脚踏门评选是可以看出一点门道来的。
二 看风水引出人命案
半八仙张天师早年在八仙桥摆摊测字算命,给人指点迷津,是许多来算命人的贵人。排在八大仙人后面算半个仙,可见张天师的本事和口气不小。其实张天师心里明白,自己那点本事都是龙头嘘,混口饭吃而已。
有一天,张天师碰到了自己的贵人。
来人是个清癯老者,天师排开他八字,一看心里嚇一跳:此人四甲开运,六把皆通,是难得一见好八字。抬头眯眼看对方气色,红润鲜亮;于是伸手去摸对方脉象。
仙赏(先生)是郎中咕?老者轻轻一问。
天师心里又一惊:知道我踏江郎中底细?他鼻尖沁出汗珠,手缩回来。
后生,开口饭,难吃滴幺。今体(今天)偶指条路你走,迷津扁(变)通途,三年后,上海滩廊你名气刮刮叫响。
三天后,八仙桥不见了半八仙,张天师失踪了。
当其时,洋人租界逐步扩展,高楼一幢幢立起来,石窟门弄堂一排排造出来,八面来风四海通商,上海滩地皮飞涨。张天师在贵人指点下,放弃小弄弄,生意拣大格风头做,专门看风水。因为赶上潮流,不几年工夫,他摇身一变真的成为海上有名的风水仙赏了。
现在再请张天师,是要雪弗兰轿车接送,红包打点烟茶伺候了。最早的时候,人家开燕子店老虎灶大饼油条摊,只要有请,天师来者不拒的;后来名气响了,身价不一样了,只接大公司商家有铜钿大户人家的堪舆生意。接一单可以养一房三妾的啦。
有一日,天师接到一笔风水生意,蛮好的生意,想不到天师竟把命搭进去,人财两空。
真是:发也,风水;亡也,风水。
话说鑫盛洋行裘鑫良做买办,积了不少财,在华洋两界买地置产。一日房产经纪介绍一栋别墅,地点在毕勋路上(今汾阳路),价格十分便宜,但言明是一栋凶宅,已经荒置多年。裘老板实地勘察过,那实在是一栋美庐,舍不得放弃,于是来惊动张天师为之勘舆,好坏就听风水仙赏一句话了。
吃行饭有行业规矩,张天师能够置身风水大师地位,总有一套暗门绝技的。他肚皮里装了上海滩上所有空房子档案,啥格路,几室几号,那时没有电脑只有人脑,猪头三是做不了大生意的;不像现在,低能白痴玩电脑,都可以人模人样坐在凹费死里混饭吃,还可以当总裁董座的。
裘老板一提起那栋房产,天师马上晓得是啥地方哪一座别墅了。
别墅原主是前清巡洋大使呼尔海买给三姨太的金屋,三姨太是舞女出身,潦倒辰光吸兰锡包香烟,一旦藏到金屋,孵蛋鸡变凤凰了,档次转高开始吸鸦片,吸得昏天黑地,直到死在鸦片榻上。那个呼尔海也是鸦片鬼,吸到最后形销骨立,见了皇上连一声:喳!------都喊不动,只有一声游丝:呀,所以朝廷上下民国前后都知道:有名的呼尔海呀。七传八传,多少年后哪能变成陕西民歌了?
这个张天师就搞不懂了。
天师接了生意和定金,连夜到凶宅勘查。他叫四个伙计在房屋四只角立定,自己开了门进入别墅。别墅荒弃多年,阴气熏天霉气刺鼻,天师打了三只响喷嚏,一是嚇鬼二是壮胆。
他拖过一只沙发坐在客厅当中,静待鬼魂现身。黑夜漫漫,阴风嗖嗖,天师抽了一根雪茄模样光景,开始听到屋顶有声响,然后响声蔓延到房樑,再延伸到地面上,萤豆般绿光闪闪烁烁,哼哼吟吟声音如厉鬼叫冤。
天师一夜抽了三根雪茄,坐在沙发里丝纹不动,将鬼魂看得一清二楚。五更时分,天蒙蒙亮他离开凶宅。
天师胸有成竹,吩咐手下准备几样东西,然后一脚跑到卡德浴室,进了包间泡在温水里驱寒。三天之后晚上,他又来到凶宅。布置好一切,天师到大华宾馆开房间美美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张天师来收鬼了。
凶宅客厅里,几只老虫(鼠)笼子放在貼当中,里面关了不少老虫。只只肥头硕耳,眼光发绿痴痴憨憨,像中了魔法。
张天师见了,将衣袖一撸,仰天大笑:哈!哈!哈!
这三声笑,声声有来历,故谓三笑。一笑:原来这就是鬼呀?哈!二笑:看你往哪里逃?哈!乃么钞票又进帐了,哈!!!
其实张天师第一晚勘查,就大概明白是哪能桩事体了。原来三姨太吸鸦片上瘾,屋里厢几只老虫也熏出瘾了。等人死楼空么,老虫不会搬家的,犯了烟瘾就翻江倒海上窜下跳兴风作浪,闹得空屋乌烟瘴气,似有厉鬼冤魂吵闹。待雪茄烧香虽不及鸦片,总是同种同文同类同气,老虫饿极了,却让张天师看了个明白。于是他用了鸦片引诱,将鬼一网打尽。
张天师捉了鬼,风水堪舆算完成大半,可以交差拿钱了。偏偏天师有一嗜好,他是潮汕人氏,喜美食,天上飞的除了蝙蝠、地上走的除了蟑螂,他都要吃。这老虫在他眼里就是山珍之一味,岂可白白放过?他吩咐跟班将老虫拿回去,叫厨子做道美味。
厨师是天师同乡人,烹饪鼠类是家乡拿手菜,做了一道名菜,就叫:焗炮龙头须(嘘)。那一晚,张天师喝着酒,享受美味也享受人生。12条鼠尾象征龙的胡须,生龙活虎盘踞在盘子中间,既壮阳又滋补还讨口彩,味道和营养岂是牛尾可比拟的?俗话说:老虎头上拔毛,形容行事难,龙头上揪胡须,是难上加难的事,现在天师吃的就是代用龙须,那一份自豪自得可以想见。难怪他一口气将龙须扫干净,喝得酩酊大醉。
到了半夜张天师突然昏迷,家人送到医院抢救,昏迷三天三夜还是一命呜呼了。
医生诊断是中毒过深,引起中枢神经麻痹而导致死亡。
三姨太死在鸦片榻上,屋里厢几只老虫也是病入膏肓,那根鼠尾就是毒鞭,浸透鸦片膏汁,张天师把它当龙须吃,岂有不中毒的理由?吃多了,自然要把命丧。也是冤冤相报,三姨太阴间里不肯太平,借个鸦片瘾要勾条人命去作伴。
张天师一世英名,上海滩上刚刚出了几年风头,就为了贪口,吃区区几根老虫尾巴,把命贴进去。真是呜呼可悲可叹。
今人喜食果子狸,引起“萨斯”、喜食蛇类引起鼠患,岂不同悲同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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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挥一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