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的人生
1。
在同乡会的聚会上见到朱丽时，我大吃一惊。才两年没见，她仿佛老了十岁。不过四十多岁的人，头发已经花白，形容瘦削，眼神呆滞，一双本来略往上挑的细长眼睛变得向下搭拉，面露苦相。她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看见我，她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愣了下才认出她来，一时也不好意思问什么，便寒暄道:“你女儿呢，没来吗?”
朱丽有个洋娃娃般可爱的女儿，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往日里每次来聚会她都会带着女儿，寸步不离地跟着女儿，看着女儿的眼神是满满的爱，满满的骄傲。
“莎拉。。。”朱丽说着女儿的名字，眼睛里马上就蓄满了泪水:“莎拉，被她爸爸抢走了。。。”
我在朱丽的身边坐了下来。我跟她虽然算不上朋友，可在同乡会上见过好几次，看着她难受的样子，不由握住她的手问道:“出什么事了?”
眼泪如同断了线从朱丽的脸上落下来，她抽泣着说:“戴维有了外遇，他跟我离婚了，还带走了莎拉。。。”她顿了顿，又哀伤地说:“莎拉，我不能没有莎拉。。。”
我们都知道莎拉是朱丽的心肝宝贝。“戴维怎么这么绝情?！”我有些愤愤地评论道。
“他欺负我英语不好，身体不好，说我不能承担抚养小孩的任务，法庭最后把莎拉判给了戴维，我当时听见判决，在法庭就晕倒了。。。”朱丽流着泪说道:“莎拉一直是我带大的，现在没有妈妈陪着，跟后妈在一起肯定要吃苦的。。。”
我抚慰地摩挲着朱丽的手，从她微微颤抖的身上，可以感受到这个女人的深切的伤痛。十年，不过十年的时间，曾经带给这个女人巨大幸福的男人给了她人生最痛的伤害。
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惜等闲变却故人心。
2。
十年前，朱丽第一次来参加同乡会聚会，是跟戴维一起来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她有着江南女子白皙的皮肤，短发，身材匀称，狭长的眼睛，梳一个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戴维是个高大的美国白人，高鼻深目，薄唇仿佛一条线。他们新婚不久，眉梢眼角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甜蜜。
戴维一到就活泼地跟大家打招呼，他骄傲地说:“我老婆是大名人，是世界冠军教练！”
朱丽笑了起来，眼睛更显细长了，她不好意思地说:“他每次见到任何人第一句话就是这样介绍我。”
不过这句话成功地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同乡会里多是国内大专院校出来的科技人士，一看来了位体育界名人，便都围了过来。
朱丽说了两个如雷贯耳的乒乓球冠军的名字，然后淡淡地又带着几分自豪地说:“我是她们的教练。”
哇，大家一阵惊呼，围着朱丽七嘴八舌地问了许多问题。
朱丽虽然是南方人，但是性子直爽，又都是老乡，很快就跟大家熟悉起来。她说她因为培养出一个世界冠军，一个奥运冠军，在兵坛声名大噪，美国俱乐部邀请她到美国做教练，所以来到美国，其后结识了戴维。
戴维看着自己的妻子，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爱意和欣赏，他绅士又浪漫，一会儿给朱丽拉凳子，一会儿给她倒水，还时不时亲昵地吻她的脸颊。
“老外就是浪漫，你们好好学一点。”一位心直口快的同乡跟她的先生说道。
朱丽连连点头说:“是啊，太浪漫了，根本挡不住啊。”她一脸陶醉地说:“求婚是跪下来求的，递上一枚钻石戒指说，请你嫁给我。这都是电影里才有的镜头啊，我也没有读过多少书，这种场景跟做梦似的。新婚的第一天，他是抱着我进门的。”她停了停无比幸福地说:“这辈子也算是没有白活了。”
我想起当初先生匆匆忙忙回国结婚，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不由得羡慕地望着朱丽。
那天朱丽是聚会的中心，她跟大家说着乒乓名人的轶事，又说起很多戴维对她的浪漫追求。“他每天给我送花，带我做很多人生第一次做的事情，法国大餐，滑雪，冲浪。。。”她接着又幸福地叹了一口气说:“那浪漫攻势，真是挡不住啊。。。”
那天朱丽的眼神一直闪动着兴奋的光芒，直到我儿子过来。儿子跑到我面前跟我说:“妈妈，我想喝那个可口可乐，好不好?”我们限制小孩子喝碳酸饮料，所以他特意过来询问，我爱抚地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好吧，只许喝一杯。”
朱丽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儿子，眼神微微黯淡下来，她问我:“你儿子几岁?”
我答:“十岁。”
朱丽伤感地说:“我儿子也十岁了。”我有些惊讶地地看着她，她接着又说:“跟前夫生的，留在了国内。”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心想，朱丽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3。
朱丽几乎每年都来参加同乡会聚会。因为先生是同乡会副会长，我也相帮着招待会员。老乡见老乡，本来话就多，朱丽又是一个心直口快之人，渐渐地，她把自己的故事大致跟我说了一遍。
朱丽小时候并不起眼，姐姐聪明，妹妹漂亮，她是个被父母忽视的老二，然而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她成功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朱丽喜欢打乒乓球，在被父母忽略的日子里，她在乒乓球中找到许多乐趣。她家的院子里有一块洗衣服的青石板，没人用的时候她就和小伙伴们在那打乒乓球，她读书没有姐姐出色，唱歌没有妹妹动听，可是对那只小小银球，她却有一种别人没有的天赋，那只球在她的手上，服服贴贴，来去自如，渐渐地，她在院子里已经无敌，在一次全校乒乓球比赛中，她获得了女子冠军。
朱丽被选拔进了少体校，一时被许多小伙伴羡慕，父母也是很为她骄傲了一番。朱丽从此开始了作为乒乓球运动员的训练，不久成为专业运动员。在她的运动员生涯中，也在各种比赛中取得了一些名次，可是中国人乒乓奇才太多，朱丽终究也没有太骄人的成绩。春去秋来，朱丽的年龄也不小了，就退下来做了教练。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朱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经人介绍，她认识了许经文。
朱丽和许经文第一次见面是在家乡有名的六公园茶室。朱丽说到六公园茶室，望着远方微微眯了下眼睛，仿佛在回忆故乡的模样，又仿佛是在回想自己第一次相亲的场景。她略作停顿，又继续说了下去。
许经文是一个工厂质检科的科员，看上去白净清秀，性格温和，家里有婚房，朱丽对他第一印象不错。他们随意聊了一会，虽然说的是些琐碎的事，但是两人都有着春风拂面的舒心。
他们约会了几次后便定下了关系，不久就结了婚，日子过的平平淡淡，但也十分温馨，婚后第二年，朱丽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许经文的父母喜不自胜。许经文有两个妹妹，他是唯一的儿子，他父母有孙万事足，对于朱丽这个媳妇颇为满意，许经文虽然不是浪漫之人，但对于老婆嘘寒问暖关怀体贴，朱丽对于自己的生活也是心满意足。
日子本来过得安宁静好，然而在儿子八岁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她成了名人。
应该说是一件大好事。朱丽虽然自己在乒乓球事业上没什么建树，可是做教练培养出两个出名的冠军，一时间她被誉为“乒坛伯乐”，“冠军教练”，在兵坛炙手可热。她的名声也传到了海外，不久，她收到美国一个俱乐部的邀约。
那时九十年代，出国是人人心向往之的事情，更何况有俱乐部丰厚的酬薪。俱乐部最初签约一年，朱丽和许经文一起憧憬着一年后可以带回来的四大件，大彩电，大冰箱，录像机，音响。
一家人激动地把朱丽送上飞机，唯有她的儿子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衣角说，妈妈，早点回来！
儿子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平时跟她也不是很亲，可是有时候有好吃的东西，却会悄悄省下来，留着给妈妈吃。
“他是爱我的。。。”朱丽的叙述一直很平静，只有说到儿子的时候她的情绪有些波动起来。
朱丽一到美国，就喜欢上这片神奇的国土，不久她就遇见了戴维，尽管她告诉戴维她已经结婚生子，但是戴维还是对她展开了强大的浪漫攻势。
一个人在美国很寂寞，有戴维带着出去游玩自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开始也只是一般朋友的关系，慢慢地戴维开始暧昧，接着越来越直白热烈。
“我也没读过多少书，跟许经文结婚也就是因为该结婚了就结婚，哪里经历过这样的追求，每天就是夸我，对我好，表白，其实当时就开始心动了，只是想到老公儿子，还在努力抵挡中。”
朱丽给许经文写信，跟他说美国的天有多蓝，月亮有多圆，空气有多清新，超市里如何琳琅满目，街上如何一尘不染。她希望他能带着孩子来美国，可是许经文一点不为所动，他说他在国内过的挺好的，他喜欢现在的生活。而且他不会英语，三十多岁的人了，他不想丢了好好的日子，到美国去打工受苦。
一年很快过去了，俱乐部对于朱丽的工作非常满意，又续约了两年。朱丽的心在戴维和许经文两个人之间摇摆，其实她的心已经被戴维俘虏，她用残存的理智对自己说，回国一趟，如果经文愿意出来，那么就继续做夫妻，否则就离婚。
朱丽此番回国只呆了很短的时间。他们两个一个不想去美国，一个不愿回国，南辕北辙完全谈不拢，一对夫妻就这样走到了头。他们协议离婚，儿子毫无争议地归了父亲，他是他们家唯一的孙子，爷爷奶奶的命根子，许经文是一定要儿子的，而朱丽要去美国开始新生活，带个孩子也不方便。
朱丽跟儿子告别的时候，儿子一句话也不说。她这次回来，儿子就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别人让他叫妈妈，儿子一脸倔强，不发一言。。。
“他恨我，一定是恨我离开他。。。”朱丽的眼睛里泛过一抹晶莹。
4。
朱丽嫁给戴维的时候，已经三十六岁了。她一直想要个孩子，却又一直怀不上。每次聚会的时候，总会听到她在跟人打听医生的信息。她也不知看了多少医生，吃了多少药，在三十九岁那年，终于如愿以偿地怀孕了。
虽然是高龄产妇，可是朱丽激动得全身全心洋溢着喜悦。记得那年的同乡会聚会，她挺着七个月的身孕，细长的眼睛笑成一条缝，兴高采烈地逢人就说:“超声波做过了，是个女孩，都说混血儿漂亮，希望这个女儿会好看。”
朱丽生完孩子后，有两年没有来参加聚会，她再次出现时，女儿已经快三岁了。果然如她所愿，女儿是个小美人胚子，栗色的微卷的头发，精致而挺直的鼻子，扑闪的长睫毛下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真是美的杰作啊！”我夸赞道。
“是啊是啊，我常常自己看着就看呆了，世界上居然有这么美的杰作，而这个杰作还是我自己的作品，我真是怎么爱她都不够啊。。。”朱丽毫不掩饰自己对於女儿的爱意和赞美，可是她自己看上去却有些憔悴。
“你还好吗?”我关切地询问道。
“哎，生这个孩子，半条命都没有了。”她叹了口气说:“因为是高龄产妇，出现很多并发症，糖尿病，静脉曲张，子宫脱垂，本来我身体挺好的，现在是整个不行了，工作也只有辞了。。。”
“不容易，女人不容易。”我感叹道。
“可不是，我觉得我把我身体最好的部分都给了这个小女儿了，留下的就是一个破壳子。”她看着女儿，又无怨无悔地说:“可能就是这个女儿太好了，所以我才要亏损这么多，不过只要女儿好就都值了！”
朱丽对于这个女儿真是爱的毫无保留，这些年每次见她，她所有的话几乎都围绕着女儿莎拉。
莎拉好聪明，前些天她画了一个房子，又画了三个人，然而涂上了颜色。她指着黄头发的男人说，这是爸爸。又指着黑头发的女人说，这是妈妈。最后指着中间的一个小人儿说，这是莎拉。她真是太懂事可爱了。。。
莎拉喜欢帮我做烘焙，每次都喜欢帮我把材料一样一样放进去，然后跟我一起搅拌，一面做一面笑，做家务时都变得好开心。。。
莎拉喜欢芭比娃娃，可是我看她自己就是一个芭比娃娃，比芭比娃娃还漂亮。。。
朱丽再也没有提起儿子，她几乎连戴维都有些冷落，她的眼里只有莎拉。
5。
我递了一张纸巾给朱丽。她看上去失魂落魄，一直在落泪，一直在念叨:“莎拉，自从莎拉出生后，我分分秒秒围着她转，真是受不了没有她的日子。。。”
她将莎拉看得比她生命更重要，可以想象她撕心裂肺的痛楚。
“戴维确实做得太绝了，照理他出轨，是他理亏，怎么还把孩子抢走了?”我不解地问道。
“我是太相信他了，结婚后家里都是他管帐，尤其是我生完孩子后身体不好，也不工作了，心里只有莎拉，其他都很少关心，所以开始闹离婚我是懵的，闹到法庭上时，我英语不好，身体虚弱到不行，也没钱请律师，全让他骗了，他为了少付赡养费，坚决不肯相让莎拉。我那时一直哭，哭得神思都有些恍惚了。他说我没有工作，身体多病，精神状态不稳定，不能承担抚养小孩的任务。。。”朱丽说着，又泣不成声。
“你和戴维怎么会闹成这样?”我实在无法将那个温柔深情的戴维跟朱丽口中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连在一起。
“老外就这样，爱你的时候甜言蜜语，整天发誓说永远爱你，你是唯一，不爱的时候就这么绝情，我特别气愤地问他那些誓言是怎么回事，他还理直气壮地说当时说那些誓言的时候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真的就是不爱了，因为我已经完全不是那个他当初爱上的女人了，以前的我充满活力自信可爱，现在的我整天没精打采除了女儿其他都不关心。他说是我变了，所以他已经不爱了，他现在爱的是苏姗，就是那个狐狸精。”
“人生的道路上，谁不会经历些坎坷病痛，所以婚誓中才说，无论是好是坏、富裕或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我感慨地说道，接着又问:“那么你们离婚是谁提出来的?”
“开始是我，当时就是生气，气得不行，所以这么嚷嚷，可是我其实心里并不想离，他一听我这么说，就说好吧，我们离婚，然后就开始着手办理离婚了。唉，早知道我会失去莎拉，我无论如何不会提出离婚的。其实如果我当初假装不在意也许我们也不会离婚。。。”朱丽流露出几分悔意和无奈。
“那是你发现他外遇的还是他自己告诉你的?”
“其实他开始是偷偷摸摸的，可是我给他洗衣服时好几次发现衬衣上有红色的头发，我这个人特直，你知道的，就直接质问他，他马上就承认了，然后事情就闹到了离婚那一步。。。也许我不该这么直接，我认识一个女人，发现老公外遇后，就一声不吭，慢慢地把老公拉回家庭。可是我不是这样的性格，我忍不住要生气，要发火的。。。”
我不知该怎么说，发现丈夫外遇，是宁为玉碎的离婚，还是委曲求全的沉默，从来都没有哪个更正确的答案，一切都是以当事人的性格、底线、感情基础等来决定。我沉吟片刻，就说:“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打算今后怎么办呢?”
朱丽蹩起眉尖为难地说”我想回国去休整一下，可是想到现在这个样子回去，肯定要被国内的人笑话。。。”
“唉，你到这时还管别人是不是笑话呢，别人想什么，说什么，你管它呢！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做对你自己有益的选择，才是最重要的。”
朱丽听见我这句话，停止了哭泣，她用纸巾擦了擦泪水，又说道:“我这次来同乡会也想问问这里有没有当律师的同乡，我想要再打官司，把莎拉的抚养权夺回来。”
我微微思索一下说:“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你自己也可以问问。不过，”我停顿了一下，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应该好好调整自己的状态，将身体养好，这样不仅对你自己好，对再打官司也有益。”
“我知道。”朱丽点点头说:“我现在这个样子，是很难赢官司的，我也想将身体养好，再去找一份工作，请个好律师，这样再打官司就会对自己有益，可是我现在一想到莎拉就忍不住想哭，吃不下睡不好。。。”她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
我只有再递纸巾给她。
这次聚会后，我再没有在同乡会聚会中见过朱丽，不过偶尔还有听说她的消息。
有人说，她还是精神恍惚，跟祥林嫂一般逢人就说，莎拉，没有她的日子真是过不下去。。。
有人说，她回国了，跟儿子的关系有所改善，从另一个方面弥补了母爱的出口，身体也在恢复之中。。。
也有人说，她还在美国，在一个大仓库里教孩子们打乒乓球，而且重新打了官司，把女儿的抚养权要了回来。。。
我不知道哪个消息更准确，不过哪种消息似乎都有可能，或者，这些是朱丽人生中不同的状态?
(侨报12/11/2017）
本故事纯属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