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葱岁月:班主任尹全福(上)
一九七一年春,在文革开始后所有中学停课五年半以后,芷江中学在原芷江师范和一墙之隔的芷江一中校址上成立了。招收的学生是原芷江一中,芷江二中当年的高初中在校学生,加上刚从小学毕业的学生。
那一年,小学从六年制改成五年制,所以我们六年半毕业的与五年半毕业的一起组成了初一。十八班到二十三班是六年半毕业的学生,而二十四到二十六班则是五年半毕业的学生,一共共九个班。我被分在十九班。
最开始的班主任是黄吉昌老师,一个斯斯文文的音乐老师。长长的头发,配上一根灰色的长围巾,看见他就会想起《青春之歌》中的余永泽。他和我们打了两次照面,安排了班干部,我被指定为班长,沈建中为副班长,和其他班干部。一个星期以后,他就调走了。
接任的班主任是孙晓初老师,一个刚从武汉体院毕业不久的体育老师。二十七八岁,一米六五左右,健美,英俊,看见他就会想起当年广播体操示范图上做演示的运动员。
孙老师阳光帅气,脾气又好,学生都很喜欢他。他的宿舍就是校门边上,放学后常有同学去他宿舍,女生居多。他很欢迎学生去他房间里坐坐,经常很晚了仍然还有同学留在他房间里没有回家。
他太和气,不忍批评人,同学们不怕他。他批评人时,有些女生会笑,让他严肃不起来。当年“读书无用论”很流行,大学也不招生,工厂也不招工,看不到读书的好处,所以没有读书的风气。上课时有些同学不听讲,在下面讲话,或离开座位到处走动。老师们反映十九班的课堂秩序比较乱,上课很费劲。
碰到这样的情况,孙老师就会把全班留下来,苦口婆心地讲道理,劝大家遵守纪律。他有肝病,一生气就容易痛。不时看见他用手按住腹部,脸色不好。
虽然他这么规劝,但班里的课堂秩序仍然没有改善。有一次学校开大会,十九班因为半天没能集合好,拖拖拉拉最后一个到会场,迟到了还吵吵嚷嚷,被主持大会的领导责令回教室重新整队入场。这让孙老师非常生气。开会以后,留下全班,再次奉劝大家要遵守纪律。那次他大概太生气了,一直用手按住肝脏的地方,头上冒汗,很痛苦的样子。我们被吓住了,都不敢出声。
这事以后好了几天,很快情况又不好了。
不久孙老师因为新婚妻子在老家邵阳,一直调不来芷江,就自己联系调回了邵阳。
自从他离开芷江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曾经听说他得了肝硬化去世了。但体育老师贾立汉前几年告诉我说,孙老师身体没有问题,来过芷江几次,他们见过面。可能是被我们气坏了,也可能是我们毕业离开了,反正他从来没有与我们任何人联系过。
孙老师走后,班主任由杨晓康老师接任,一个与孙老师年龄相仿的英语老师。
杨老师带一付深度白边眼睛,长得文文静静,有点像五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样子。他比较和气,但比孙老师要严肃,不怎么与女生开玩笑,也从不邀请学生去他房间坐。与学生保持距离,比孙老师有威严一些。他来了以后,找我们班干部开会,要求我们以身作则,带好头。
班干部基本上一直都表现不错,但班里情况仍然不太好。
杨老师也是有问题就把大家留下来讲道理,但没有孙老师那么苦口婆心,那么恨铁不成钢。他说话有点咬文嚼字,文绉绉的,有的同学就暗暗发笑。有时讲得很长,有同学会不耐烦,不听他的,在下面讲小话。让他很无奈。
道理讲了很多,但问题没有解决。十九班逐渐成了全年级课堂纪律最差的班,任课老师来了都头疼。
一九七二年春初二第一学期开学时,杨老师没有来,来的老师自我介绍叫尹全福。于是尹全福老师成了我们第四任班主任。尹老师是刚从乡下公坪中学调来的语文老师,时年二十九,比孙老师,杨老师大一两岁。尹老师是公坪当地人,妻子小孩也都在公坪,操一口公坪普通话。个头不高,高颧骨,小眼睛,头发杂乱。他总爱把衣袖扎起来,夏天喜欢穿一双芷江流行的用废轮胎做的皮草鞋。看见他,第一感觉就是像有点文化,能说会道的农村干部,比如大队会计,大队党支部书记这样的人。
尹老师只有高中毕业,但在公坪中学教的很好,成绩突出。当年芷江中学急缺老师,所以学校就把他调来了。
尹老师长得土气,说话也土气,与学生自然有距离感。他不拘言笑,同学们对他有点摸不准,所以不敢调皮。但背后有人叫他“东乡杆子”。公坪在芷江的最东部,毗邻怀化,“东乡”就是指公坪那一带。“杆子”有蛮子的意思,就是说公坪一带的人有点蛮。这是带贬义的称呼,当面这么说,别人会骂人,只能背后说。
尹老师的语文课讲得有特点,心直口快,敢讲敢说,与初一黄济洋老师拘谨的风格完全相反。这点大家比较喜欢。他课备得很细,用公坪普通话带我们大声朗读。讲解段落大意,中心思想之前都会先问同学,让大家发表意见后,他再把自己的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写在黑板上。
我喜欢表达自己的观点,所以尹老师提问时我都会举手发言。有时说得与尹老师的差不多,有时候不一样。说对了他肯定,说错了,也不批评。这种互动让课堂气氛比较轻松,吸引了同学的兴趣和注意力。
他布置作文很多,批改很仔细。写得好作文他会在课堂上念,鼓舞了一些同学写作文的积极性。班里出现很多喜欢写作文的同学,比如许艳文,杨芬芳,尹小妹,黄长松等。因为女生喜欢使用形容词,比如“瓦蓝瓦蓝的天空”。当时这样有小资情调的形容词没有几个人用,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女生还有人专门收集形容词,和很美的词句,写在小本本上。尹老师鼓励作文中多用形容词,给高分的时候多。我写作文基本上是大实话,没有什么修饰,极少形容词。所以我的作文七十多分为主,好像没有作文被尹老师在班上念过。
有一次尹老师给我作文的评语是这样的:“你的文章层次清楚,语句通顺,逻辑性强,错别字少,但没有文采,很难批改”。想必我的作文让他太头疼才如有如此的感慨。确实如此,我的文章没有文采。但写出文采又谈何容易。直到今天,我写的文章仍然缺少文采。
尹老师讲课常常会显出他出身农民的直率和粗旷。在上《愚公移山》时,他念到“其妻献疑曰”,停下来问大家:“妻是什么?”,同学有说“妻子”的,有说“夫人”的,有说“爱人”的,他却说:“妻,老婆也!”。让大家哭笑不得。
在上《深山问苦》时,他大声念道:“老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浑然不知应该是“小常宝”。搞得我们想笑不敢笑,他却继续念他的。
尹老师最大的毛病就是抽烟,而且烟瘾很大,手指都是黄的。可能是这个原因,他比较显老。二十九岁的人,看上去近四十的人。有一天他读了一篇关于抽烟有害的文章,很有触动,下决心戒烟。于是用文言文写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戒烟宣言》,只记得有一句是“抽烟一根,缩命秒余”,其他句子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大意。在文中他表达了“谁再诱惑我吸烟,就不是我的朋友。如果再三诱惑,我将与其断绝关系”这样的意思。俨然是一篇《戒烟出师表》。
他用毛笔小楷抄在纸上,贴在自己房门上。当时老婆不在身边的年轻老师们常常聚在一起打牌,聊天,所以青年老师们很快都知道了他的《戒烟宣言》。
他也确实坚持了一段时间不抽烟,但只过了三,四个月他就食言了。《戒烟宣言》不见了,而他又抽上了。我没敢问他为什么这么快就放弃了。
(作者注:有点长,因为大家不喜欢看长文,就分两次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