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小春的年》周宁、冬夜

九、周宁

小春在这一堆大姑娘中无疑是最俊的一个。她和弟妹一进谷仓，一大群小伙子本来正嗷嗷叫着笑闹，忽然一下子都不吭声了，那阵势让人挺害怕的。

几十双眼睛一起盯过来，那威力也有些像几百只的大电灯泡子忽然一下子亮了起来。小春的脸腾的红了，连秋儿的脸也红了起来。

小春和妹妹连忙挤进姑娘们队里去，冬子便让小伙子们揪了过去，大家都和他开起善意的玩笑来，忽然成了最受欢迎的小男孩，让他自己觉得惊奇不已。

有一个个子挺高，面色白皙的男青年，穿着也不像村庄的人，他向大家笑着，眼睛闪闪发亮，牙齿也洁白如雪。小春听着周围的姑娘们小声议论，原来他家人在整个县里是有名的，小伙子来村长家串亲戚。还有人在说，但这时电影就开演了。

这是个贺岁的电影，净是些滑稽的故事和转悠着让人发笑的对话。大家都被电影带进去大笑。但小春却感觉有一双眼睛总在自己背后盯着看，热热的像两注滚烫的水流。小春半迷半醒地看着那电影，想回头又不好意思，身子扭了两扭，身后有个姑娘拨了她一下嫌她挡了自己的视线，小春回头笑着说了句：“你干啥？”却趁机看那边是谁。就是那个外来的青年，他看着自己，若有所思。

小春红着脸转过头去，心里也在想：他怎么那么看我？

电影终于算是完了，大家三三两两慢慢走出谷仓去。小春和妹妹紧紧夹在一起，和一群姑娘挤出门，出了门小春就找冬子，却不见这个小调皮在哪里。天黑，零星看见村里有灯光闪烁，头天还遗留的雪被冻在地上，这会子倒显得亮了些。

秋儿喊了几声“冬子，”依旧没人回答。谷仓里还有人陆续走出来，最后似乎走完了，还是不见冬子。小春有些着急，拽着妹妹进去找，但里面并没有弟弟。

小春很着急，连忙拉了秋儿往村里跑，追上大队的人，又往前挤过去，喊着“冬子”，有人说，还在后面吧，又有人说见他看电影的时候出去撒了泡尿，大家都说，不怕，怎么会丢？这个地方没人会来，但小春想起那个陌生人，不由一阵恐慌，她连忙抓住一个邻居的姑娘，她曾经向小春说那人是邻乡来的，问她那人是谁。那姑娘轻声笑：“怎么，你看上人家了？咱们可攀不起，他家是那乡最富的一家，他自己还是个大学生，正在上大学呢。”

小春道：“谁说那个？我觉得俺弟弟是不是让他----”

几个大姑娘一起都笑了：“你家那个冬子，谁敢惹他？不要让他气死了。”大家边走，就慢慢散了，回各自的家去。

她俩又等了会子后面的人，还是没有冬子，秋儿道：“说不准他已经先跑回家去了，不是说电视里还有相声节目吗？咱家电视影儿不行，可声音还能听啊。”

这一说，小春也想起来。赶紧拉着秋儿往家跑去。

远远的，看见家门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门外站着说话儿。近了，果然是那个外乡人，正和弟弟冬子一起研究手里的一样什么东西。见小春和秋儿走过来，那人便笑着，冬子叫了声“姐，快来看飞机。”原来他手里正摆弄着一个航模似的飞机。小春打了他戴着棉帽子的头：“你吓死我们了，怎么也找不见你。”那外乡人说：“他喜欢飞机，我正好给我表弟带了一个，拿过来让他瞧瞧。”又对冬子说：“喜欢，你就玩一晚上，明天我来拿。”冬子高兴地跳了两个高儿，叫着跑进院子里去了。秋儿也磨磨蹭蹭进了院子，在门里等着。小春被那人挡着，说了声：“谢谢你。”那人便问：“你叫什么名儿？”自己咳嗽了一声又说：“我叫周宁。”

十、冬夜

小春听他说了名字，脸色由红变白，又渐渐地由白变红，幸好是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楚。

周宁依旧说：“我姑姑在这个庄上，你一定也认识，是你们村长家邢天清的媳妇。我有两个姑，还有一个婆家也在这边，是大梁庄的，所以明儿个我就到她家转一圈，完成我爹交给我的任务，就回家去了。”

小春不吱声，周宁又说：“我是H省师范中文系的，将来就是下来教书。这次回家到处转转，也是想体验生活，回去写个东西。”

小春听了这个，便笑起来：“原来是大作家上俺们这里来体验生活来了，怪不得，可你没找对地方啊，你回你姑家去，问问她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说着小春就绕过他，进了院子把门关上。门还有半条缝时，周宁赶紧又问：“你叫啥？哎，你还没说。”但门已经在里面插上了。

这一夜，小春没睡好觉，她做了个恶梦，梦见自己被关在一个笼子一样的房间里，这房间四面都是落地窗，可是又排着铁棂子，小春怎么也出不去，因为这房间根本就没有门。小春看见外面的蓝天白云，可是这是个大高楼，这房间就悬在半空之中，小春看见玉玲姐站在窗外忧伤地看着她，慢慢地人多起来，原来都是众乡亲们，还有自己的爹娘，还有秋儿和冬子，最后那周宁也来了，但他们都好像没有看她，只是在外面激烈地说着什么。小春忽然想这是高空之中啊，这些人怎么会悬在那里呢？正想着，就觉得自己那笼子一般的房间猛烈垂直下坠，风在耳边呼啸而响，小春大叫一声，于是就醒过来。

秋儿吧嗒着嘴翻了个身又睡去了。小春大睁着眼睛望着房梁，那里悬着一只十五瓦的白灯泡，黑暗中像一只死鱼的眼睛。小春松了口气，她披上衣服坐起来，那边屋传来爹娘的呼噜声。从这里望向窗外，就能看见那半钩银色的月亮，轻巧的像一个玉白的发卡。

这两天娘舍得烧煤，所以屋子里挺暖和。隐约还能听见那边土屋里有小耗子吱咛的声音，外面没有风，天气开始干冷起来。

这年就要过去了吧。

小春穿上衣服，到院子猪圈那边的茅房撒了尿。路过那两棵枣树下，小春便仰脸看那星空，冬日里星星不像夏日那样么繁多，可能也是因为怕冷所以不出来了吧。小春想想就笑起来，忽然觉得这宁静的冬夜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那几颗闪亮的寒星比任何时候都亮，也透出不怕冷的坚强个性来。或许它们互相是认得的，那么多年站在同一个位置上，用同样的姿势和光芒望着对方，在心里那就像一家人一样。

小春对自己说：还怎样？不过是这样。忘记让弟弟当时还给他的航模飞机了，明天他不会来的，那就让冬子给他送回去好了。

秋儿来年就要考大学了，她的学习成绩在校里是前几名，其实家里能出一个人才也算成功的。娘最大的愿望是家里再翻盖两间水泥砖的房子，爹呢？爹这辈子就指望冬子弟弟能成家立业，不愁吃穿住。这些年自己也是牵挂弟弟多些，毕竟他是个男娃儿----这世界说是男女平等，可是怎么能平等呢？农村就不说了，谁家男丁多，说话都壮气；就是城市里，从骨子里还是觉得世界是男人的天下，要不什么地方都是男人做主的多----怎么老是男人、男人的，烦死了！小春皱起眉，回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