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小春的年》归乡、亲人
一、 归乡
临近年关的时候,冬日里冰冷的大地就让人们纷繁的脚步,还有人驱动的胶皮车轮们,踹踏的有些发烫了。眼见着柏油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流,市声响亮。各色人等,都怀揣着一年来挣得辛苦钱匆匆往家里赶去。人们积攒下一年的疲惫换来的过年的心情,远离的亲人要见家里亲人的热切,像早上炸油条的油锅,嘶嘶啦啦地散着喷香的烟气,大街小巷,乡村小城,到处飘散着,诱惑着。连路上坑坑洼洼的地方,都填满了轻浮快乐的懒洋洋的尘土。
小春和玉玲在县汽车站门口说着道别的话,她们两个像一对姐妹一样拉着手。玉玲大小春三岁,她用手梳理了一下小春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又叮嘱道:“小春,我说的那些话你记住了?咱们挣得钱不容易,给家里也应该,可是也不能尽着他们,所以我让你留着那些,也是细水长流的意思,你别生我的气。”小春点点头说:“我知道玲姐为了我,又比我聪明有经验,我都听你的就是了。”玉玲眼望着车站里每排椅子最前方挂着的写明去什么地方的车牌子,一边说道:“钱这个东西对咱们这样的人就是命,你得攥的紧紧的,咱们要是有命,他们才有命不是?他们现在就靠着咱们,钱在咱们手里,有事儿的时候也能管他们一管,家里人也知咱们的情。”
小春的脸被冷风吹的红扑扑的,毛杏子眼迷迷离离:“我记下了,玲子姐。”
玉玲说:“那咱就在这里分手了,我往东,你往西。”
小春有些不舍:“邢寨乡的车还得会子才开,你们乡的呢?”
玉玲匆忙说道:“这不就开了,你看他们把牌子拿走了,我要坐车走了,你记着我说的,咱们过了年,初十在这里见。”
小春“呃”了一声算是回答。但玉玲让她重复了一遍,然后才背上背包往车那边跑去,又回头向小春摆摆手。小春看她溶入人潮之中,转眼就像一滴水汇入水流不见了。人们都像疯了一样,哄抢着挤上每一辆公共汽车。县城是个中转站,它把从外面做工的人们分散运输到乡村的各个角落,过完年,它又把人们集中起来,运回在乡下人心中像星际那么遥远的大城市去。
汽车颠簸着像个气喘的老牛,在乡间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蠕动。车上挤塞着的人像一麻袋扎紧了口的土豆子,大家也像土豆一样沉默着。小春穿着一件红色羽绒服,把大帆布提包抱进在肚子上,脚下塞着双肩背包。她在裤衩的肚子部位缝了2000元钱。一路上,小春精神紧张,生怕遇上“抢道儿”的。还好人们都一门心思回家过年,看上去还算和平,大约抢道儿的过年了也放会假期。小春想起过去看过的一个电影,有个傻子一样的农村小伙子实诚的要死,竟然在上车的时候大声问人:“您谁是强盗哎?”小春知道那只能是电影上,要在平日的生活里,这个人成不了人。
这是辆私人开的公共汽车,一向以超载来运作,能塞多少人就塞多少。人们几乎是前心贴后背挤的动弹不得。大家塞紧了,即使车来回摇晃,站着的人也摔不倒。
车里虽然冷风嗖嗖的,但小春竟然还出了一身的毛毛的香汗。
车窗外急速后退着路边的白杨树,大平原裸露着姜黄色的胸膛,像一个奶过孩子的母亲慵懒地平躺着。时有建起半边的孤零零的厂房,像被遗弃的孩子呆立着一闪而过。路上车辆不断,相互呼啸着驰过去。
这年关看着就近了。
二、亲人
远远看见了熟悉的地方,邢寨乡到了。小春头发挤得乱蓬蓬的,跌跌撞撞冲下了汽车,下了车,被挤得动弹不得的双腿有些麻,几乎迈不了步子。她向四下张望,看不到娘的身影。小春心里有些着慌,娘如果没来接,自己要走六里地,天黑也到不了家。太阳在半下午的天上有些白花花地晃眼,黄色的土地硬梆梆、干焦焦地铺成年关的场景之一。看样子今冬如果不下雪,春起便又是干旱的年景了。小春想起那些年春天抗旱到地里浇水的日子,心里发紧。娘呢?正想着,看见她娘推着家里那辆破自行车从小街角那边跑过来,听她叫了声:“春儿。”小春的眼睛就湿漉漉的了。
“车带子扎了,我去补了一下,花了四块,你说这人黑心不,这老钱---”娘嘴里嘟囔着。
“我爹的身子好些了?秋儿和冬子还都在学里吧?”
“你爹还那样儿,在家还能扎篮子。听了你信上给的话,没让秋儿下学(辍学)。冬子今年学习成绩不好,我揍了他一顿,就等你回家再教训他,他就听你这个当大姐的话。”娘的话越来越多:“年下的东西也差不多齐备了,就是走亲戚的东西还缺些。你爹在家扎篮子一天也挣不上个馍馍钱,地里的活我都清完了。冬里也没啥活计做,我就常上你大舅那边挣点零花钱,他那边是个包点,乡里有时候到那里收包。”
包是草包,是农村妇女们挣钱的一个方式。
娘在前面骑上自行车,小春坐在后面。娘开始抄近道回家,于是开始走上了土疙瘩路,颠的更厉害了。小春一手揽着娘的腰,一手抱着提包,另一只包挂到了车把上。里面有一点玻璃摩擦的声音。
“你是又买酒了?瞎花那个钱!”娘大声说。
“俺爹的腿能常喝点酒就好,酒活血。”
“他那腿,喝龙血也白搭了。”娘没好气地说。
自从五年前小春爹给人盖房子从高处摔断了腿,家里的生活差了很多。那年为医治爹的腿,家里背了债,小春只好退了学,在家里干了半年农活,没有多少进项,过了年就跟邻村的一个女孩到城里给人家当了小保姆。干活受气不说,人家还拿她当贼一样防着,钱也给的极少。后来她遇到一个乡亲,谋了个厂子里的活,干了半年一分钱也没挣上,那是个黑心的厂子。再后来她碰到玉玲,就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
很快就到村边了,娘喜气洋洋地和路上的人打招呼,小春也笑着回应人家。两年没回家了,村子一如既往地沉默,各家各户只有屋顶上都是平的,有人在屋顶上晾晒粮食。自家的小院子在村西,小春看见爹瘸着一条腿,正在修理院门上的锁扣,他的头发白了一半。他跛脚过来,接过自行车,娘大声说道:“闺女还给你买了酒呢---”爹脸上的笑容把那条条的皱纹都挤成了横向的弧度,只说:“快进屋去,这天儿冷的邪行。”这一说,屋子里,就见小春十一岁的弟弟冬子像一颗子弹一般射了出来,一下子就猴住了大姐的胳膊。大家进屋坐到了炕上,小春忙不迭地从提包里往外拿东西,冬子得了两个塑料手枪,欢呼着跑了出去。
“他多大了,你还给他买玩的,瞎花钱!”娘又埋怨。
“秋儿呢?”小春又掏出一件水红色羽绒袄。
“她去代销点换挂面去了。”爹欢喜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