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寄外公
我有很多至亲至爱的亲人,他们在我心里是一个圆,那么美满,不会让我的亲情有一丝一毫的遗漏。在上海的时候,这些平稳单纯的感情那样理所应当地存在着,以至于我一直没有注意到它们在我心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来美国后,心里的那个圆,渐渐清晰,快乐时,难过时,圆里的感情都不曾有一丝波纹,它们是我生命里坚固的后盾。
有的时候,走在路上,看到某些风景,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动,某年某月某个至亲的亲人和我一起走过上海某条有相似风景的马路。或者,看到某些可爱的小女孩,突然我会热泪盈眶,曾几何时,我也是那样,牵着亲人的手,走过匆匆的童年。我的往事汇成一条很长的记忆河,我常常在里面畅游。那些过往,是我生命的珍宝。
今天,我要叙述的,是我的外公。我对亲人的描写极少又极其“吝啬”,那是因为我是一个过于容易激动的人。往往在别人说出一些动人的词时,我的眼泪会汹涌而出。所以,你可以想象,在我诉说亲人的种种时,我通常是以红肿的双眼做为终结的。
外公有着极其艰辛并且传奇的一生。出生没有多久,母亲便去世了。父亲再婚。后母是一个凶悍的女人,对外公的存在感到极度的不满,于是咒骂殴打交加。在有了同父异母的弟妹后,这样的屈辱有增无减,外公就是这样度过的童年。十几岁的时候,终于受不了屈辱的他离家出走,流落街头。路人见他可怜,便介绍他去鞋匠处做学徒,就这样在师傅的欺压下过了不久。有那么一天,路边挤满了看榜文的人,一问,原来是有工厂招工去台湾。外公以为那是人生的一次机遇,于是选择了报名。几天几夜的水路,和所有有同样命运的人一样,在靠岸的时候方被告知已经被运到了日本,他们被骗了。这便是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中国劳工事件。外公被分到了一所煤矿,开始了非人的劳工生活。也是他的幸运,同伴们纷纷倒下,而他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被解救回了上海。
后母暗自掂量着回到家的外公,以为他一晃变成了日本回来的有钱人。于是,便介绍了自己的侄女给外公。外公被招赘进门。没有多久,那家人便终于失望,他还是一无所有,并没有他后母所说的“发财”。外公被赶了出来。他在一个叫谢家宅的地方借了房子,做起了用劳动车运输的行当,早起晚归。那家的女儿倒是有情有义,想跟着外公一起出逃,却被家人剥光了衣服毒打。在别人的帮助下,她找到了外公,和他生活了一段时候,并且生了一个女儿,却因为日积月累的身心疲惫而生病去世了。女儿在外公无法养活的情况下被送了人。
外公又开始了一个人的艰辛生活。劳动车运输是一个相当累的行当,一车的货物,用推的方式被送到指定的地点,哪怕再远也是用两只脚跑着去。做一天拿一天的工资。遇上天晴有货物便可以开伙,遇上下雨没有货物,这一天就没有足够的钱吃饭。一同做工的一个相仿年纪的男人带着外公回家串门,长此以往,外公便把赚来的钱交给男人的母亲,搭伙在他家。他家有一个比外公小五岁的女孩,十九岁上下。渐渐地,两个年轻人互生好感。可是女孩的母亲却不同意这门亲事,原因是外公太穷。女孩毅然出走,借了三只碗两双筷子,便嫁给了外公。那便是我的外婆。
两个人开始了艰苦奔波的生活,却是过的有声有色。一年后,生下了我的妈妈,他们的大女儿。过了两年,生下了我的大舅舅,他们的大儿子。在后来的四年里,又先后生下了我的阿姨和小舅舅。全国“大跃进”的时候,劳动车运输公司被归并入钢铁厂,于是,外公便又做起了开吊车的行当。外婆在一家小的服装加工厂做工,并且种一些自留地。生活就这么过了下来。
妈妈十九岁时插队落户到黑龙江,被分配到医学院就读,直到和爸爸一起回到上海,结婚并且生下我,时光已经匆匆穿梭了十年。
我的父亲有六个姐姐和哥哥,所以父亲家的孩子很多,我是最小的一个,并且又是女孩,所以并不得宠。而我却是母亲家的第一个孩子,所有人把我看做是宝贝,于是,那里便成了我童年的天堂。妈妈上班的地方离外婆家很近,她就每天把我寄在外婆家。外婆说,外婆外公的叫法不好听,因为不亲。于是我管我的外婆外公叫爷爷奶奶,直至今日。我从没有见过爷爷,他在我出生前便去世了,所以爷爷这样的叫法不会混淆;而我的奶奶,那个时候还尚在,为了区分外婆和奶奶,我管外婆叫“谢家宅奶奶”。在谢家宅,我度过了童年中最美好的时光。
在我很早的记忆中,外公有一个黑色的皮包,他拎着它上班下班,夏天的时候,他会带回一些冰冻的盐汽水或者冰棍。但是没有多少年之后,他就退休了,天天在家里,成了我的玩伴。每月一次领退休工资,外公又会拿出那个皮包,里面放上毛巾肥皂,上工厂的浴室洗一个澡。每个月的那一天的我总是不怎么开心,因为外公走了,便没有人能陪我玩了。外公是一个特别会变花样逗我的人,总是可以把一样普通的东西变得神气起来。比如吃完雪糕的棒子,集上十根,在每个底部钻一个洞,用铁丝串起来。顶部糊上白纸,画上花,便成了一个可以折起来的纸扇;比如一根普通的塑料绳子,我小小的身体站在上面,他在两头一拎,便成了我一个人的秋千。被我扔掉的玩具,在他手里轮换变着花样,嫉妒得我又从他手里抢回来。他总是慈祥地呵呵笑。
那个时候,外婆家用的是罐装液化气,每个月要去指定的地方换一罐。外公用浅绿色的木板做了一个小拖车,有时他会用这个拖着我去玩。到了那一天,便是拖着液化气罐拉着我走很远的路去换。我戴着一个有小白兔长耳朵的白帽子,抢着要拖。路上的行人都嬉笑着看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把绳子抗在肩上,用力的拖,头上的长耳朵一晃一晃。这便成了小时候我的写照。直至今日,外公还能娓娓道来。
我曾经是外公的小尾巴,总是跟着他去所有的地方。每几个月,他就要带我去一个很老的婆婆家里,他告诉我,那是他的后妈。每次去,他总是拎着水果,到了那里,问长问短。小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外公的故事,到了上小学了,被外婆以及其他人反复讲述的这个后母的故事才慢慢渗入我心。我开始为外公的身世感到可怜,在可怜之余又感到崇敬。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可以这样的不计前嫌?这个关于后母和外公的故事被我写在小学的作文本上,是第一篇被语文老师表扬的文章,得了一个“优”。我拿给外公外婆看的时候,外公只是呵呵一笑。他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却在行动中表达的尽善尽美。
后来,三个表妹接连出世,我也长大了。两个舅舅和外婆外公住在一起,两个一样年纪的表妹便成了外公的的重点保护和逗趣对象。我变成了他的帮手。有的时候,我还要去托儿所接她们回家。这个,让当时的我嫉妒万分。自出生,我便是唯一的宠儿,一直以为外公是我一个人的外公,可是美梦破碎的这么快。外公的肩膀因为风湿而疼痛,为了锻炼,他在老房子走廊的房梁上做了一个吊杠。紧接着,又在下面悬了一个木凳子,改装成了一个秋千。外公总是把表妹放在上面,然后保护着她们,又逗她们开心。而已经长大了的我,趁秋千空着的时候赶紧抢占,然后对表妹们挤眉弄眼,一直荡到我开始反胃,不得不自行放弃。这个秋千的嫉妒一直持续到外婆家老房子的拆迁。
外公从来不曾说过爱我,但是他的爱却从来不曾间断过,这是后来我慢慢体会到的。十二岁的一个冬天,妈妈去远方出差,我提议住在外婆家。因为是新搬的公房,所以,我特别喜欢那里的环境。我和表妹睡在一起。每天早上六点,外公总是陪着我走过漫长的寒冷的长街,去公共汽车站坐车,又在街口买一个铺上鸡蛋的油饼让我带着。好几次,我说不要送了,我也不想再吃油饼了。但是他还是执着地买了塞进我手里,看着我上车。十六岁中学毕业的体检,地点是在离外婆家不远的一所学校。我又住在外婆家。早上六点多,外公又再次陪着我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外公和我告别后,同学问我,那是谁,我说是我的外公,已经七十岁了。大家都感叹我有一个这么健康的外公,又说我很幸福,有人这么关心。
高中的时候,因为学习和其他的事情,去外婆家的时间少了很多。每次去,外公总是老了点。从我小时候到现在,外公的头发白了多少掉了多少,身材瘦小了多少。那个时候,我还觉得外公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而今,站在他身边,我整整高出了一大截。这一切,让我很难过,可是,却无法表达。后来,我来了美国。
一直不曾记得外公的生日。二零零四年年初,大家提议趁着我回国又是元旦的空闲,给外公办一个八十大寿。那时我才知道,外公已经走过了整整八十个春秋。我订的咖啡摩卡蛋糕,上面插着彩色的“80”字样的蜡烛。外公在众人的生日快乐歌后,匆匆又羞涩地吹灭了蜡烛,又挤出人群,一个人去吃饭。这是外公长久以来的性格,喜欢一个人默默地吃饭,一个人静静地做事。表妹也长大了,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不会像小的时候那样缠着外公了。他的心里是否也失望和遗憾并且反复回忆我们小时候的样子呢?饭后,我走到温暖的阳台上,站在沉默的外公身边。我们竟然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二十五岁的我,和八十岁的外公,寒暄着,呵呵笑着。而我知道,以前的事情,都还在我们心里。我塞给外公外婆每人少少的人民币,他们却很开心。可我,却有些难过。小的时候因为爱他们,遇人便说,长大了以后给外婆外公住最好的房子。可是一直没有成行,而我现在真的希望时间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让它能够及时实现。
最后一次回国去外婆家的时候。我从里间走到厨房,外公一个人在那里。他从皮夹子里翻出一张旧时的佛教卡片塞给我。我突然记得,那是我十岁的时候,外公去南京旅游带回来的。有两张,一张观音一张地藏王。当时我问他拿了观音的那张,却只是因为画面的漂亮。后来,那张被我随手乱扔,也不知道在哪里了。外公却完好地保留着另外一张,多年后的今天,他用他特殊的方式说爱我,把他的护身符送给了我。我强忍着眼泪说谢谢。他又只是呵呵地一笑。回家后,我拼命翻自己的抽屉,幸好,在抽屉的底部,我找到了那张已经被损坏了一半的观音卡片。我珍惜地把损坏的部分扳平,塞进皮夹,和外公的那张合在一起。
和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总是问到外公外婆,他们身体健康,早上出去锻炼,买菜做饭。闲下来的时候,外公便戴着老花镜,慢慢地仔细地用扫盲认来的字看杂志。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常常想到我,想到我小时候的样子,为从前的憨态微笑,为现在的远离悲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