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相忆不相亲
即使疫情闹得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时间依旧有条不紊向前推进,连嗟叹都来不及,一转眼大半年就浑浑噩噩过去了,回想起来却是一片混沌。
前几天老房子终于如期交到新房主手里,像做了一场梦。
之前一直担心的多伦多房市大跌并没有出现,却与半停滞的经济发展形势相悖而行,持续走高,这一个多月里竟然又长出几个百分点,让我跟老公暗暗舒口气——买家会因为市场走高而开心自己赚到了吧。这一直是我们期待的,希望房产交易能皆大欢喜。
最好笑的是,交易那天,律师说钱到帐了,我忙得腾不出手,就让老公去查。半天没有回音过来,我跑过去问他,到底到账了没有呢?只见他仿佛没有听到问话,目光胶着在电脑屏幕上,一动不动。我凑近看,钱已经到账了啊。问他干嘛不回答我,他一脸没回过神来的傻笑:我正在数位数呢——这是我们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进项,直把这个人看傻了。
不过最伤感的是,那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子,那座每一个角落都是回忆的房子,那座在等待交房期我几乎天天跑过去照料它的房子,我们再也不能踏进去半步了,它完完全全地告别了我们。
交房前一天我们一家人一起回到旧房子里,各种拍照,那三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儿在这里长成了朗朗少年。
尘儿说,妈妈你知道我有多气你把这座房子卖掉吗?
我知道。
我当然希望把所有他们想要的都给他们。但是,我尽了力。
我甚至为了孩子们搬到新家一大堆没有用的东西,他们以前的各种练习题,画作,很小很小的时候火柴棒的那种张牙舞爪的作品,小朋友给他们的各种小卡片,还有一些小时候的玩具。每一样东西,甚至一张不规则的随手撕下的小纸片上几个潦草的字句都是回忆——啊,我记得这个……
而那当时情景也只有在看到这张小纸片时才会从堆满记忆的沉渣的矿藏中显露出来——失去这张小纸片,与它相关的记忆也会一并消失。我们一生经历的分分秒秒太多了,那些细小的记忆是需要实物唤醒的,不然大约就是永久的沉眠了。
不过这些小东西终究是会被丢弃的——如同我们一生中丢弃的无数记忆一样。我只希望帮他们保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而不因为这次搬家过早地丢弃它们。
交房前尘儿甚至写了一张小纸条,打算藏在房子里,等着有一天被新房主找到。这种小孩子的浪漫,听来可爱,我最终还是劝说尘儿不要这么做——不是所有人都懂得童心烂漫这件事。我后来百般央求尘儿才从他手里得到那张小纸条看一眼,居然细细密密写了满满一页纸,无非是说他很爱很爱这个房子(这座房子在他眼里,若以地方比喻就是天堂,若以人比喻就是天使),希望日后他可以买回来。尘儿还写到,妈妈说她会跟你们交朋友,我觉得不太可能……
我看得笑死了。我是这样安慰尘儿来着,他竟然记进了心里去。童心啊,这个已经十六岁的大男孩竟然还像个小孩儿天真;又暗暗觉得伤感,我不得不让他早早地体会到了失去。
刚交房时我们还每天特地绕过去看看,新主人来了没有。直到某天夜晚,看到里面点着灯,一派人间气象——再也与我们不相干了。
尘儿凡儿赌气说再也不要经过那里了。这样太伤心了(能看到它,它却不属于我们),妈妈。凡儿说。他一直要求我以后把房子买回来。
我便试图用《千江有水千江月》里的句子劝说他们——只要它还是人世的风景,只要它好好存在着,人生何其美丽……还没有把句子背完整,两个完全不解人情世故的男孩子早已献给我N个大白眼。
有一天临睡前,我照例去给尘儿按摩眼睛,发现他眼睛红红的。我在想原来的房子,尘儿说。
我只能给他一个亲吻,不知道再该怎么安慰他。这是谁都会遭遇的艰难——想念那些失去的再不复返的,旧物、故人、老时光……
有谁的一生不是在秘密的想念中度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