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派我讨字,我说错了话,被网暴(图)
同学们派我讨字,我说错了话,被网暴(图)——听黎锦扬先生说往事(2)
前文照片中的黎锦扬先生,已是百岁人瑞。我们聊天时,他总是感叹来日无多,且写不动了,要趁还能“口述历史”的时候,把来不及写在书里的往事,说给愿意听故事的晚辈们。他也这般伤感而风趣地描述他的“dying”:时间就要对我松手了,可回忆却紧抓我不放,我就在这一紧一松之间,命悬一线呢……
的确,他的健康状况,大不如十年前我们初识时。那时的他,虽已年过九旬,仍能自驾外出,参加文友们的聚会。会间有人请他分享长寿秘诀,他便十分搞笑地说:跟舞蹈老师定期跳舞呀,那是我上了年纪后,最喜欢的锻炼方式,因为一旦摔倒,就会落在舞伴的怀里,歪打正着啊……
后来请我到家里做客,有一回赶上他亲自动手布置书房,我就在一旁帮忙递工具。在墙上诸多的英文剪报和荣誉证书中,他敲敲打打,将一幅友人刚送来的水墨画,吊挂其中。又在大大小小的相框空隙处,加添几张新合照。做完后拍拍手里的灰,仍没忘调侃:你看呢,我这辈子,就这样被一半中、一半西地给“挂了”。
放达而幽默的黎老,也有一些没能与时俱进的老习惯。譬如书桌或沙发上,总有半开的中英文报纸或书籍。很少见他用电脑,打电话时所用的手机,一直没见“智能”二字来做前置定语。偶尔他按开桌上的ipad,就会问我怎么用软件,如何上网,让我这个电脑外行,当了好几回假冒伪劣的IT专家,好不得意。
为了感谢我的帮助,黎老也会顺手操起桌上的、在太太去世后他于忧伤孤寂中重新拾起的毛笔,在宣纸上写些字送我。习字是雅事,送字是雅礼,哪有不收的理。我双手接过来欣赏感谢,待墨迹干透后,也就揣了。
后来上网,跟国内几位爱书法的同学提起这事,炸锅了,七吵八嚷,选我当“跨国丐帮帮主”,帮每人讨一幅。我说不至于吧,我感觉写得一般般呀。主要是他人在美国,多年搁笔。眼下年纪大了,悬腕运笔中经常手抖,出错涂改时不大受看,有些字还不如你们写的好呢。
接下去我就被“网暴”了。
采心呀,咋说话呢,这时候夸我们写的好,可不是啥好事。不想给我们办事儿就直说,别玩“捧杀”,行不?!
采心,你凭什么说黎老的字一般般?告诉你呀,当其长兄是毛主席的老师的这位书法者,已经耄耋之年,他写的字,已不是咱能用好不好,就评定的了,要看书画市场怎么说!
采心,听你说“出错涂改时不受看”,我都要出离愤怒了。你忘了,颜真卿写的“祭侄文稿”,笔误那么多,枯笔也无数,勾圈涂改,斑斑驳驳。但正是这么一幅破坏了工整和美感、后来被米芾贬为“丑怪恶札之相”的“丑书”,却把那么多字写得顺顺溜溜的唐代大家,给盖了,赢得了最高的审美价值!
……
呲哒声此起彼伏,我不吭声,只管洗耳恭听。——难得老同学们以如此面红耳赤的认真,给我上一堂久违的书法课,享受着呢。
再见时我把遭到“围攻”的事,跟黎老说了。他笑答:谢谢你的朋友们,用围攻你来恭维我。我也是一俗人,抗不住忽悠,就写喽。我不是书法家,但会尽最大的努力。写好了,归我大哥教得好,因为我几岁时就到北京,被他长兄入父般地带着长大。写不好呢,也不关他的事,我自幼顽劣不羁,从违反校纪被开除的中学起,他就管不住我了……
于是,那一阵子我成了“丐帮帮主”,先后管黎老师要了几十幅墨宝。有一次老人家一连写了几张,累了,要我坐下来一道喝茶。我知道,因讨字而久违的“口述历史”,又回来了。
这次他讲的是书、画、印、诗无一不精的一代大师,——齐白石。齐白石是黎家的湖南老乡,却没能生于黎家一样的官宦家庭。他出身贫寒,14岁开始做木匠,其中一项服务就是住在大户人家做木工活,而请他来家里精雕细刻的客户之一,就是黎锦扬的父亲,——黎培銮。
虽说是木匠出身,齐白石却很早在木刻中展露出艺术天赋。他开拓刀法,自创花样,将乡民喜欢的花草鱼虫加入图案当中,深受老黎(黎培銮)的钟爱。
继而,当老黎把幺儿黎锦扬送到北京的长子黎锦熙之处,从一出生就被黎家甩了好几条街的齐白石,已凭过人的才华和勤奋,同样立足于京城。
老黎不会讲普通话,在北京憋得慌,就常带着幺儿小扬去看老乡齐白石。小扬那时候还不到10岁,到了齐白石家,就直奔好吃好喝,吃饱喝足后,便偷偷盼望每次离开时白石老人都会送给他的红包。
一次临走前老黎如厕,白石老人拍着小扬的脑瓜儿问:今天要不要我给你一份别样的礼物,画几只虾子送你?
小扬转了转眼珠,心想要了虾,红包里的两块大洋就没了,便猛摇头。岂料几年后他忽听家人说:白石的一张虾子图,在日本已经可以卖到几千块大洋,哪怕画里只是一只!
我听到这里,感觉到有什么梗儿没抓住,禁不住打断他:等一等,黎老师,敢情这虾,还论只卖呀?
可不是,关于白石老人论只卖虾的趣谈,我后来在美国也听过不少回呢。——黎老咯咯笑,然后啜口茶,慢悠悠地继续:据说一次呀,有个人去订他的画,付了七只虾的钱,死缠硬磨不走,非让他送一只。取画时数虾,果然是八只,其中七只在水中优游来去,鲜活灵动。唯有一只,既不透明,也不活泛,长臂钳松落,腹部还微微翻白,于是就问,咦,这只虾为何怎么看,怎么像死虾呢?
白石老人怎么讲?——我问完,已经忍俊不禁。
黎老也噗嗤一笑,回道:白石老人说,这只虾没付钱,是我白送你的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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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按计划,本该接着上次发的文,续写黎锦熙。后来查文革资料,读得好郁闷,就把这段轻松一点的内容,挪前写了。谢谢大家不挑不拣,写啥看啥!)
照片:向黎锦扬先生索墨宝 (右为作者采心。摄于黎老家的书房,2012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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