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不离婚的女人(15.相助与相逢)
时光无声地流淌,向着季节的深处,把世界载入了一幅色彩凝重的油画里。秋色正浓,一笔一笔的叠加着浓烈的秋思;秋意正深,一层一层地包裹着深藏的秋愁。
一转眼,孩子们都开学了。查理进入中学读6年级,米雪儿上了3年级,雨囡每日的担子也跟着升级,由小学生的母亲变为中小学生的家长,在两所学校之间跑来跑去。
她每早开车把两个孩子送到各自的学校后,回到家里一边读书准备考照,一边要给从小胃肠虚弱、连吃几顿汉堡皮萨就直喊肚子痛的女儿单煮着午饭。12点多送完饭回来后,自己扒拉一口饭再看一会儿书,便到了孩子们的放学时间。当把两个相距一英里的孩子先后接到车上后,又要分别把他们送到琴房、球场等不同的校外活动场地,然后一个人回家,扎上裙子做晚饭。雨囡常常是围裙没下身,就得看时针,怕错过了孩子们的下课时间,让老师陪孩子等着。待三口人伴着夕阳最后到家时,大多都已是夜色初临的傍晚,——当车库的大门徐徐落下的那一刻,雨囡总是暗自长出一口气,因为她终于可以在一整天的司机加厨师的角色中,正式地谢幕了。
然而,作为一个集女儿、妻子、母亲三重身份于一体的女子,人生的担当又何止于此呢?上有老母,中有丈夫,下有儿女,那一个不是自己心头的牵挂?哪一个不需要悉心的付出?母亲虽然不比生母那样体贴亲密,却毕竟是把自己从小带大的人,于恩于义都应该孝敬回报;司徒慧虽然不是十全十美的丈夫,但毕竟是与自己生儿育女共建家园的那个人,于情于理都应该爱惜包容;而查理和米雪儿,那几乎就是自己的生命,于心于腑的关怀疼爱是做母亲的本能,——以至于当司徒慧每次看到雨囡不错眼神地盯着两个孩子时,都会像很多男人一样,在一旁说着那句经典的风凉话:“有了孩子忘老公”,——这话虽然听起来调侃,但也多少折射出男人唯我独尊的占有欲。他多希望雨囡是副专用的圆规,整天只以他为中心,围着他顺溜溜地转。
雨囡生第一个孩子查理的时候,司徒慧还是个留美博士,还没毕业。雨囡坐月子时,公婆在家忙着种地,母亲在家忙着唱戏,没人能来美国照顾她。那时候,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基本上是靠司徒慧做TA 的补助以及雨囡产前去餐馆端盘子攒下的钱来维持的。两人不但手头紧,住的也挤,顾个人来家里帮忙实在吃力,所以雨囡在从医院回来的第三天,就把在一旁笨手笨脚地包着孩子的司徒慧撵回了实验室,自己下地煮饭煲汤,换尿布泵奶,把坐月子改成了做保姆,在学生宿舍把头的那间STUDIO 里,打着磨磨地照顾着一家三口。
月子坐的苦,雨囡心里却甜,总是在儿子醒来的时候,匆匆抹去头上的汗水,从堆满奶瓶和婴儿食物的灶台旁奔到婴儿床边,一边咯吱着儿子下颌上肥肥的奶膘,一边看着他对自己咯咯地笑,排解着一身的劳累,享受着做母亲的乐趣。
她就那样单调而丰富地把儿子带大,在那洗不尽的奶瓶中,懂得了什么是母亲点点滴滴的心血,在换不完的尿片中,体会了什么是无穷无尽的母爱,也就自然而然地比以往更加理解自己的母亲,——虽然她不过是自己的继母,虽然她怀里哺育过的不是自己而是早逝的哥哥,但母亲的共性和母爱的同质,把她的心与继母的心拉近。她比从前更惦念她,孝敬她,这便让做了父亲却没有时间去体会什么是父亲的司徒慧百思不解:舐犊之心,人皆有之,作母亲后你疼孩子我能理解,可作母亲后对你那后妈更好,这是怎么回事?——他以自己狭隘的处事之道,暗暗地度量着雨囡爱的宽度。
——嘟嘟的喇叭声短促地响起,从车后面传来。雨囡如梦初醒,惊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家长排队等着接孩子的汽车长龙,早已开始向前游动,而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几辆车中,正有人用短促的鸣笛声来提醒自己。雨囡发动车子赶上了车队,然后抬起手来对着后视镜摆了摆,只当紧跟在后面的那辆金色越野车里的一团身影就是刚才的友善提醒者,向他/她表示谢意。
车子缓缓地开到了小学校的侧门前,在一组宽而缓的水泥台阶旁停下来。雨囡按下窗子,告诉拿着话筒过来的老师,说请帮我叫米雪儿司徒,老师便举起手中的喇叭,对着台阶上三五成群嬉笑玩耍的孩子喊了米雪儿的名字,却没有人出来。雨囡往孩子中间看看,见女儿同班同学的大部分面孔都在那里,却没有她,一面纳闷,一面按常规把车子滑到前面转弯处的候车位上,刚泊好车准备等着,却从右侧的后视镜里看见了苏的身影。
苏过来,俯身伏在车窗上。雨囡见苏今天既不绾髻,也不套装,有点意外,便问:“今天怎么有闲来接安妮?走过来的?”
“不走过来你能看清我吗?——错了错了,这话现在应该反着说,不走过来我能看清你吗?——哎,雨囡,数日没见,为谁消得人憔悴?怎么又瘦了一圈?还有,你这手怎么了?到处都是创可贴,左手指还缠着绷带,难道当下流行的是‘邦迪指环’吗?”
雨囡听了一哼,说人家都遍手鳞伤了,你还拿人家开涮?——这不,都是想当个“全面手”惹得祸。前天孩子上学后,我一个人登高,想把厨房里的坏灯炮换下来,没想到灯泡还没拧紧,人就犯了恐高症,赶紧把住梯子闭上眼睛,等着脑袋里的“旋转木马”停下。结果人虽然没事,可灯泡却掉下来磕在梯子上碎了,后来从梯子往下捡玻璃碴时,不小心把手扎了。本以为贴几块邦迪就没事了,于是就接着逞能,想趁下午查理回来前,帮他把他那张快要散架的电脑桌修好,可谁知螺丝还没有转动,就把傍边的工具箱碰翻落地,砸了手,弄得本来没多大事的伤口红肿起来,现在开车都费劲,估计这会儿快够资格申请残疾人车位了。
苏听得呲牙咧嘴,眼球却十分灵活,上下左右的直转悠:“怎么,听你这话,阿慧还在中国呀?——这自打上次路克去你家调琴回来后告诉我阿慧不在家,去中国出差了,到现在也快一个月了吧?怎么他还没回来?要是知道他不在家时老婆又当电工又当木匠的,他还不得心疼死?!”
雨囡想了想,就歪着头调侃她,说耶稣当过木匠,爱迪生当过电工,俺家司徒慧爱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所以不会阻止我当多面手。等你将来成为伟人后,估计他也不会阻止我……我……去到赌场做发牌员了!
不想苏听了就下巴一扬,说昨天你要这么说我我兴许还生气,今天不了,因为我已尽辞职了!——告诉你,洒家今天一整天的事,就是趁着接孩子送孩子买菜修指甲的机会,好好地溜溜我这台新的凌志车!
她说着,抬起了涂着“紫罗兰”指甲的手,往后指了指。雨囡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刚才身后的那辆高头大脸的金色吉普,也跟着停在了后面,于是便恍然大悟,原来在身后按喇叭的人,正是苏,于是就笑了笑说:“原来你对我按喇叭,不只是提醒我向前进,还要我往后看,用新车来刺激我呀。——如果眼力不差的话,应该是辆凌志越野吧?怎么,不但不上班了,还鸟枪换炮,别跟我说你中了乐透好不好,免得我妒火满腔。”
苏听了,满足地一笑,故态复萌地褒贬起来,说茫茫人海,能嫁个好老公,不就跟中乐透一样幸运吗?!要说我家这路克吧,就是不一样,不像有些国男,啥时候都先顾自己的面子,在外面流光水滑的,却让老婆在家里省吃俭用地受苦。他这才刚上班几天呀,就开始为我大把大把地花银子,不但让我辞了工,还给我用Cash买了车,自己呢,却硬是把我那辆旧的本田给开走了,你说这都做了大经理的人了,也不想搞点派头,多实在!
雨囡也笑了,想说“谁让你有福呢,只是假结婚就碰上了比人家真结婚还对的人,真是个幸运的家伙”,却本能地朝窗外看了看,把话咽了下去,——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哎,苏,说个正经事,我上次在路克给我的琴弦口袋里,看到了他的新名片,觉得他现在高就的那家房地产公司很有些规模,那么除了房屋买卖、地产投资之外,他们还做不做抵押贷款?”
“抵押贷款?——怎么,是不是司徒慧最近不上班,家里入不敷出了?”苏蹊跷地打听着。
雨囡摇摇头,说不是家里,是……,是一个大陆的亲戚,前些日子打电话来,说要往加拿大移民。因为她听律师说投资移民办得最快,就动了心。但需要五十万的银行存款证明,她凑不上,就来求我帮忙。我这几天给好几家银行打了电话,发现不但净值贷款的限额低,利息也高,所以就打算多问几家……
还没等雨囡说完,苏就眉飞色舞起来,爽快地回应道:“雨囡,你算问对人了,路克虽然是整个分公司的主管,但重点抓的就是贷款部门呢!——要说我这个人就是有福啊,只要你借贷成功,陆克就会得到底薪外的一笔佣金,而我这部新车下个月的月付,也就有着落了,真是两全其美的事啊……”——她说到这里忽然打住,发现自己说走了嘴,暴露了这部新车的“贷款身世”,于是赶紧眼睛一溜撤回了身子对雨囡说:“哎哟,竟忙着闲聊了,竟忘了跟你说,我刚才开车过来时,看见安妮和米雪儿的背影了,估计两个人是一同结伴上厕所去了,我这就去找找,这就去找找……”
两天后,天上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雨水淅淅沥沥,把世界扔在了一个巨大的花洒下,涤荡出了柳永那描绘着秋雨秋愁的两句话: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雨囡按照路克名片的地址和苏事先为她约好的时间,来到了L市下城区的“路明娜地产公司”,一幢玻璃大楼的七层上。进到几十米见方的接待厅里,她左右看了看,便绕过中间的喷泉石雕,直奔迎宾台走过去。
里面的西裔小姐抬起头来,笑着问找谁。雨囡说我是“Nan”,跟总经理陆先生有约,不想小姐就把一张字条递过来,往正门旁指了指,说他现在正在大会议室里开会呢,这是他留给你的字条。
雨囡接过纸条看了看,果然是路克留给自己的,写的意思大致是:我临时有个会要开,要跟昨日香港派来的几个董事以及大陆过来的首席执行官汇报工作,请你在接待台旁的小会议室里等我一下,我会尽快抽空过来。
雨囡揣起了便条,并按照西裔小姐的指点坐在了小会议室里,接了杯清水一边喝一边等着。窗外,雨愈发地大起来,不断交织着闪电,用光的刃持续地划破着稠密的雨帘,仿佛要揭开这场秋雨背后的真相。
虚掩的门口,忽然就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玛丽,你这阵子忙吗?”
“还好,王先生。”接待台后的那名西裔小姐在回答。
“那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把昨天打的这份高管层的名单改一下,因为我发现,这里面有几个中方的名字,你都给打错了。”他听上去和气而严肃。
“对不起,可能是我不习惯中国人名字的拼法。王先生,你能不能现在就告诉我,都错在了哪里?”她赶紧解释着,并随之有窸窸窣窣的纸声。
男子就清了清嗓子,说第一个是这个,“Xiaoqiu”不是姓,而“Lu”是姓,你弄颠倒了,所以这个来自大陆东洲城的董事,不叫“Xiaoqiu,Lu”而叫“Lu,Xiaoqiu”。
“你的意思是,这个‘Lu’跟‘Luke Lu’ 的‘Lu’一样,要放在逗号的前面 ?”她一边问,一边敲着键盘。
他忽然就放低了声音,开着玩笑,说算你脑子真快,——你还别说,据说他们两人还真是有亲戚,路克虽然外表白,却是个鸡蛋型的,白里包黄,有我们中国人的血统。
“啊哈,难怪他那样子也能当经理,这回我明白了。——好了,这个改完了,还有什么?”她也放松了声音,跟着问。
“还有这个Lu 的合伙人,他叫Yuan,Mingshan。这次你虽然没弄颠倒,却把‘Y’打成了‘R’,虽然一字之差,却意思大变。据说这个新来美的CEO跟路克不一样,虽然职位‘远’得高高在上,却不‘软’,是公司真正的硬件……”
“王先生,等等,等等,”她着急地打断了他:“你都说些什么呀?什么‘Y、R’‘Yuan、Ruan’的,这回我可是越听越糊涂了,都不知道怎么改好了!”
——而屋子里的雨囡,此刻却像被窗外的惊雷击中了似的,石化了一般地僵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