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女孩辛露(17.求助)
咏叹调进入了尾声。薇奥列塔在大跳跃的音阶中呼唤着爱情。
就像她送给阿尔弗莱德的那朵洁白的茶花一样,她的爱情只有一季,清丽而暂短。可她已决意,要奋力高举它,抵抗迎头而来的死亡。——她是对的。——爱了才能死,爱着死了就是死在爱中。死在爱中的死不是死,是爱的永生。
——彩玲声嘎然而止,周姐却没有接。机屏回归常态,中规中距地显示着时间和日子,而我面对的,却仿佛是一个不认可的剧情。——自从和男友分手后,我便患上了恋爱冷漠症,恝然于异性。北漂的两年里,我没有爱情,又远离亲情,依靠的就是周姐的这份友情。
——那其中包括着我写作中很多个孤独的日子。——在写不出东西的虚空里,我不但抓不到人物和情节,也找不到自己,不知道我是谁,此时此刻在哪里。——在用鼠标愤怒地把码出的废话拖到垃圾箱后,在狠着心删除那些我费尽心机也驾驭不了的人物后,我常常抓起电话打给她——也不管时间有多晚,不管她正在做什么,我都要跟她倾倒我的苦闷,让自己冰凉的心贴在她温暖的声音中。
也有一次听上去不那么温暖,却以深藏的炙热烙入我的记忆——那就是那次我决意要放弃写作的时候。我半夜三更地打电话给她,说我决心不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要离开写作,打明儿起你谈文学时就离我远点儿,臭着我,别再拿我当东西。她听了,打了个哈欠后不紧不慢地对我说:这么晚了,那些方块字还在欺负你呀?真是不厚道。——干脆就像我刚才上床前那样,当把暴君,用剪子来给它们来个“绞刑”;或者把纸团成一团ㄦ,闷死那些不上道的东西!
我继续歇斯底里,说哪有你这样的朋友,说话的时候也不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别忘了你用纸来写歌,郁闷时可以团可以撕可以捏可以铰,可我是码字,电脑会让你那些极刑失灵。她切了一声,说你看我被那些歌折磨的,都患暂忘症了。——我想起来了,我这儿还有一种适合于你复仇的古老方式,让我们现在就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我气笑了,说我这ㄦ真生气呢,你卖什么关子啊?她依旧煞有介事:别打岔,让我顺利抓住复仇的灵感——我是说采用千年前犹太人杀敌的一种简单方法,用石头砸,直到把那不上道的东西砸死——具体地说是把你的电脑砸得粉碎——说到这儿我倒想起来了,我院外马路对个ㄦ正在开新楼盘,有建筑工地。看在友情的份上,我现在就洗把脸精神精神,然后趁着半夜没人管,帮你搬几块大石头,开车运过去。
我随即在电话中听到了一阵踢踢踏踏的拖鞋声,这下我急了——不是怕她真要出去搬石头,而是相信她真的会大半夜里跑出来,过来陪我——就像上次我发烧那样,都后半夜了,她回家后从奶奶那儿听说我去过电话,说我感冒了,第二天不能去她家给奶奶过生日后,她就大半夜开着车从东城跑到西城来给我送药。——那样一个性情之人,性情得让人不敢叫真ㄦ。我领教过,所以这次赶紧告饶:“周姐,太晚了,你别过来——不是担心你,是这样——我好象搞错了,告错状了——本来是想说人脑不上道,可说着说着就成了电脑不上道——等赶明见了面你砸我就好了,别砸我的电脑——我就这一台,砸了还真挺心疼的——你千万别过来,千万别过来啊……
等她回到床上,我说周姐对不起,我现在好了,不再郁闷得想找人发飙了,你睡吧。她这会儿才咯咯咯地笑着对我说:怎么样?刚才吓到你了吧?——不过‘两口子’吵架,就得往“死了”劝。不然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爱它。我说什么两口子?你是在说我和我的那台电脑啊?她说不是电脑也不是人脑,是那些藏在脑中的方块字ㄦ——即然你爱它们,就赶快与它和好吧。
——电话铃忽然响起,是周姐的号码。真诚的回忆有种近乎祈祷般的力量。——我忘了这是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
“周姐,我是辛露。”打开电话,我迫不及待。
“辛露?——哦,露露,刚才是你打来的电话啊?!——我不是京京,我是京京的奶奶。”
“奶奶?——哦,奶奶好!您不是在北京嘛,怎么去了深圳?”我意外。
“说得就是嘛!——上次你打电话代你爸问候我时,我还在北京。可是最近家里出了乱子,我一个人呆在北京不放心,就背着京京,自己跟邻居搭个伴ㄦ,来了深圳——我真是来对了,你没看她给累的,跟个麻竿似的。如果我不来给她做口饭,恐怕她现在也躺在医院里了——这不,中午回来吃口饭又去了医院,电话也忘了带了。”她叹着气。
“京京去了医院?为什么?”我一惊。
“哎!露露啊,我这儿正憋得慌,你这一打电话来,我还真得跟你好好说说话。——天有不测风云啊!京京爸爸的旅游公司,两年前还火的不得了,可去年由于SARS的蔓延,这边没人来了……”奶奶开始气短,停下来喘气。
“我知道周伯伯生意不顺的事儿,周京走前已经告诉我了——奶奶您别急,慢慢说。”
“露露啊,现在不是顺不顺的事儿了。要说吧,这祸不单行啊!本来自打京京回来帮她爸四处找朋友托关系处理了那几十辆大客车后,事情开始好转,可谁知到半路上又杀出了个程咬金——就是跟露露她爸合资投股的那个香港老板。他突然变了卦,说眼下研究抗SARS药品最赚钱,不等京京的爸爸同意,就擅自从公司撤走了他所有的资金。他这一挪钱可倒好,公司运转不下去,员工开不出支来,闹到了市政府有关部门,还有人把京京她爸告上了法庭。这不,京京的爸爸不敢接法庭的传票,听到风声后,就一走了之了。”
“周伯伯走了?那京京为什么上医院?”我急切地问。
“是京京的母亲——你周婶。京京她爸走了后她又闹又作,把自己的病作犯了,住了院。”奶奶开始埋怨。
“周婶住院了?什么病啊?”——我惊讶于“作”字,却没敢直问。印象中,周姐的母亲虽然是周姐的继母,但是个温和的女人。
“要说这人啊,还是老话说得对——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平常里吧,家里家外,事业生活,都是你周伯伯一个人操心。你周婶她吃粮不管事ㄦ,只管买买衣服打打牌,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人嘛,虽说是京京的后妈,但因她来时京京还小,日久天长两个人有了感情,也算处得不错,说得过去——可谁能想到出了大事时,她整个就变了个人!——这不,前两天你周叔叔人不见了,她就翻脸了,开始查账。见家里的帐户没多少钱了,就质问京京是不是背着她把你周叔叔的钱都捣鼓到自己那儿去了。京京耐着性子,跟她解释说家的帐户早在爸爸失踪前就所剩无几了,有一笔大钱的确是她自己经手的,但没有捣鼓到自己那儿,而是借给公司用在了几十辆旅游车卖之前的维修上,跟爸爸的走没有关系。那个女人不信,哭着闹着编着瞎话,非说京京的爸爸掏空家里了帐户,逃到国外包二奶去了,你说气人不气人!——结果闹着闹着我们没怎么着,她自己的心脏病倒闹犯了,倒在地上被120的救护车给拉走了。——露露你说说,她这不是作是什么?!——我儿子是我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我这当妈的心里能没数吗?他整日辛辛苦苦地为了这个家奋斗,要养女人早就养了,还会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不告诉大家就走了,一定是不想连累家人才躲了起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没有回答。叹了口气,我说,奶奶您得沉住气,别病倒,这个家全靠您支撑了。
奶奶说我没事儿,啥大风大浪我没见过,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我要健健康康地活着,等我儿子回来。
听我说保重而要挂断电话,奶奶忽然就转过弯儿来,说我光一个人在这儿吐苦水了,忘了问你,你打电话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你爸咋样?京京跟我说你爸的胃不大好,吃饭时常会噎得慌,上次我见他时他还咳嗽,气色也不大好,现在的身子骨咋样?
我说爸爸还好,谢谢奶奶挂念着。——我打电话也没大事儿,就是想跟京京说说话。——别让她回打了,有时间多让她休息,我抽空会再打给她。
奶奶听后,就高兴地说,你爸没事ㄦ就好,你爸没事ㄦ就好。——先给他捎个好。上次他去我那儿时给我带了那么多东西,都没能留下他吃口饭,想起来心里真不是滋味——等下次我回北京后,一定要把他请到家里,尝尝我又软又香的北京面点,保管他噎不着。
我说好,奶奶做的饭,爸爸一定会有好胃口。——说到这儿,我忽然就停住,心中一阵酸楚。
……
揣起了电话,我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花台,不知所然。
一只蚂蚁,正在几步外的花台上,奋力地逃出一汪水洼,顽强地向着干燥的水泥面奔去。
虽然在人的眼中,那汪水洼离那爿干地不过一步之遥,可在它弱小的身驱下,它们却成为它的沧海桑田。
我忽然就想跟着那只蚂蚁奋力向前,我在勇气中重新拿出电话。
从A到Z,我在储存的电话号码中,寻找着那个我能够开口去借钱的亲戚或朋友。
有钱没有心。有心没有钱。——我略过了一个又一个名字,那其中包括了我一个富有却抠门的远房叔叔,还有几个慷概大方得常常到后半个月就到处蹭饭的北漂朋友。
而那个有心又有钱的朋友,我又不能碰。——那就是后海女儿吧的阿十,那个曾经唱过我和周姐合写的歌、为我大打出手的男歌手。听人说他现在跟苏三正打得火热,他藉着她唱红了后海,身价牛势上升,不再是个无人赏识的穷小子。
如果再惹他,那会不会意味着钱到之日,也就是人跟着他们搅进一滩浑水之时?
我把电话重握在手中,盯着花台上那只顽强爬行的蚂蚁。
——忽然间,我插兜的另一只手就触到了一张小小的卡片,我的脑袋跟着电光石火般地一闪。
是他——那个金律师。——早晨出去打饭时,病床上的爸爸抖着手,把带着他手机号的名片递给了我,让我尽快落实上班的事。为了让爸爸安心,我接了名片,认真地看了看,说等会儿抽空给他电话,然后就顺手把它揣到了衣兜里。
——那只蚂蚁终于踏入它的桑田,而我为了逃出沼泽,才刚刚开始蠕动。
——是的,刚刚开始。——今晚,为了爸爸,我必须回转,像罪人变成圣徒一样,回心转意,朝着那个我曾经拒绝过的男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