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抱着常,热泪盈眶 『短篇小说 (下.2 )』
“指望她给我生孩子?歇了吧。刚上班的时候就到处放风说要趁年轻好好玩玩,不生孩子,怕孩子成了她的拖油瓶,现在想要结婚生贝比,谁又信?丫头片子一个,活跃活跃生活气氛而已,不提也罢。”强摆摆手,一屁股坐在门旁的沙发上,眼望着天,叹了一口气。
“所以就要回头到我这里退而求其次吗?强,你高估了我的宽宏,我还没有老到那般的成熟。人生中的很多选择题,就像计算机上的考试一样,选了就不能回头。有些心即使空洞地留在那里,也不愿给人来来回回地糟蹋——就当我没听见你刚才说的话,不要玩弄那个女孩子,好好珍惜和经营你的第二次婚姻吧。”我饿得慌,打开饮料灌自己。
“哎!平,你这女人吧,也真怪。眼看自己的老公被另一个女人抢走,也不知道争风吃醋,还劝人好好过日子,你真是让我不可思议——我甚至搞不清咱俩到底谁有外遇?这个婚姻外是不是正有个我不知道的第三者?”强从镜片后睃了我一眼,一对圆眼睛骨碌碌地乱转。
“强,不要占了便宜还卖乖,让我瞧不起你。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片刻拥有——拥有的越多越好吗?有时候,我真怀疑你要孩子的那种狂热——你真的就那么喜欢孩子吗?还是因为你喜欢‘加法’的本性——总是害怕自己占有的东西,比周围的人少?!”
“你这是什么话!人到中年,想跟同辈一样添儿加女,有什么错?!再说了,这个世界是中年人的战场,获取和掌握更多的资源是我这个年纪的男人理所应当的生存动力,没有我们这些爱加法的人,那GNP怎么提高?你就没有看到我加法中的建设性?”
“强,如果真的让自己的加法具有建设性,那么就听我一句劝,对四川地震中的那些孤儿张开臂膀,领养他们吧。即使与眉结婚,也不要让她再像我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你怀孕,直等到胎儿在腹中长到五个月能感受到胎动时,再被医生穿刺抽水,鉴定为蒙古病,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胎中被活活杀死,打掉。对于一个正常的女人来说,有什么能比经受这种分离更为残忍,更为痛苦的呢?强,不要强求自己,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吧,也许,领养一个孩子对你更合适。”
“平,你在离开这里之前,一定要让我尊严扫地吗?告诉你,不许对别人包括那个丫头说我有病这回事——什么是40%的成功率?就是近一半的希望!我还有近一半的希望!我就不信我卫强家会断后、会绝户!在40没有变成0之前,我为什么要领养?!——等着那孩子长大问我是不是他亲爹、好为别人做嫁衣裳?还是要让一个没有自己骨血的人来白白继承我成千上万的财产?你说!你说啊!”
“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就是祝福你,我走了。”我说完,去推门。
“站住!”强从沙发上蹿起,又一次拦在门前,目光阴狠:“亲爱的老婆,不喜欢加法的高尚人!既然不顾我的感觉一定要走,那咱们就谁也别给谁留面子。走人前我请你澄清一个问题,请问前两天你在家里的帐户上做减法的时候,那5位数字的好几笔钱被减到了哪里?难道你的减法只做在别人身上?”
“谢谢你还关心跟我们这个家有关的问题——那我就告诉你。我捐了,如果不信,就等着红十字会的收据吧——顺便送一句友情提醒:别忘了留好收据,来为你一年几十万的收入来抵税——你不回家,电话不接,留言不回,就不要怪我替你作了主。请问,还有问题吗?”
“凭什么替我作主?我的爱心方式,不用你来决定,我和你不是一个路子的人!”
“说得好——所以就有你在电台做广告的捐助方式吗?你没有错,促销又弘扬爱心,一石双鸟,但我不会这样做。对于那些在死亡边缘的人,我喜欢用心单纯的做法。如果你觉得我做错了的话,等签署离婚文件时,我会让我的律师从我一半的财产中扣除捐款的一半,归还给你,你看如何?”
“什么?离婚文件?!你竟然已经委托了律师和我离婚?天下最毒妇人心!这么多年我们辛辛苦苦拼出来的家业,你就这么神色轻松地让律师给分了?!”
“心都碎了,还要什么家业?!强,把你一石双鸟的惯用手段用在别人身上吧!尽管我已经遍体鳞伤,却还是要用最后一点力气,飞出你给我的这个金笼子一般的家。”
我说完,甩开他挡住的胳膊,推开门,毅然地走了出去。
乘电梯下到一楼,门打开的那一刻,我和一个肩着黑色流苏披肩的女孩打了个照面。是眉,站在电梯门口,身上碎光璀灿,映着一张上了装的、夜精灵一般的脸。这是自她上次来诊所应征后我与她第二次照面,短短的两个月,她已从一个胆怯的应征小妹变成了老公枕边的新人,让“十年身到凤凰池”的那句老话彻底地见了鬼。
我们四目对视,她眼中出现了胆怯。这么近的距离,无需电话不怕人听,比上午在空中都方便,我好想对她说点儿什么,可动了动唇却没有话。告诉她“凤凰池”不过是一潭死水?告诉她强只不过是想跟一个“丫头片子”玩玩而已?告诉她我因为强基因分裂的问题已经大小经过五次流产?告诉她经医生鉴定,强随着年龄增长每年的生育成功率都会以2%的比例下降?告诉她强这个永远喜欢做加法的男人有追求完美的偏执?
我不知道我的眼中那一刻到底充满了什么。忌妒、仇恨、失意、鄙视?怜悯、温良、宽容、崇高?我不知道。我只感到我浑身僵冷疲乏,虚弱得得难以传达一个微笑。
一分钟后,伴着十字路口处那幢古老教堂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我发动了车子,疾驰而去。
(四)
『后来,我和常的一号方案没有被院里选送。可不知为什么,猴哥的那首“Labor Day”却很快地在院里流行。常的身影经常是人们想起那首歌的诱因。常越发地自闭,即便是对面的我,也很难听到他的声音。六月,窗外的木棉花早已花退残红,稀疏的叶子被酷热的太阳烤得发焦,光景萎靡。我不再继续画常,却总是对着图纸上那些从前的“鼻子速写”暗自发呆。
九十年代上叶,社会商潮骤起,改革一日千里,尽管室里很多的年轻人还未来得及从八十年代那些林林总总的启蒙书中抬起头来。一些胆识过人的同辈,还没等我这号的木头脑袋反过味来,就果断地扔下了手中的丁字尺和三角板,劈里啪啦地下了海,猴哥在这群人当中首当其冲。
临别的送行宴上,猴哥被推举为“下海商队”的大队长,被大家哄着带头讲话。他藉着酒劲又一次开始了伟大领袖一般的谆谆教导,后来突然看到角落里的我,就瞪着血红的眼睛朝着我语重心长。他说他走后最不放心的就是平,因为平这丫头太单纯,分不清好坏人,惹得全桌人对我进行一阵同志式的批评。那天常没有来,大家经由猴哥的“提醒儿”,话题很快地转到常上,再由常到“labor Day”,再由“Labor Day”到“May ”和“Gay”,说猴哥的歌词好,歌词妙,流行不起来就怪了。我听不下去,借故说要方便一下,提前离开了饭局。
没多久,齿儿姐被猴哥拉下水,到猴哥的装璜公司上班去了。新分配的大学生还没有到院里报到,屋里只剩下我和常两人。在常一次到北方出差不在院里时,我将自己的制图家什偷偷挪走,暗自换到了齿儿姐的座位。从此,我和常结束了面对面工作的日子。
常回来后,见我搬了家,没说什么。只是日后,态度上与我渐行渐远。我常常看着他一个人望着窗外,眉头深锁,久久的凝视。
那年秋天,当我带着刚分来的新人从外地甲方现场考察回来后,常已经离开了设计院,去美国读书了。我在制图板下的桌槽里,发现了常留给我的一个很大的黄皮口袋,里面是一幅画,打开,原来是常往日里碳笔下那些成白上千个“我”。精美的装桢后面,是他一排龙蛇飞动的钢笔行书:谢谢你,美丽的孤儿,把你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借给了我,就像窗外那曾一日满树鲜红的木棉花……
后来人事处的李姐告诉我,在我出差的几个月中,是常把从台湾跟团前来寻找我和我养母的大姑妈,两次送到人事处。常在姑妈的口中,知道了我的身世。
常此次去后,没有任何音讯,倒是大姑妈经常给我来信。她问我要不要去台湾,要不要去美国,还跟我时常夸起领她去见领导那里的那个文静的小男生。
我回字说目前养母的身体越来越差,我不能把这个从我两个月开始、靠给别人裁衣服把我养大的善良女人丢下,一个人走。我婉转地谢绝了姑妈,也跟她说常曾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不再在这里工作。
两年后的冬天,养母过世,结束了她自二十二岁丈夫病死后、长达三十几年的寡妇生活,也结束了与我相依为命的二十五年。弥留时,她告诉我,她将去一个地方见我的亲生父母,然后与他们一起为我点燃美丽的烽火花。第二年早春的时候,他们会将那火红的花朵,摆在我窗前的木棉树上……
春发秋敛,夏长冬藏。我在寂寞中迎来了我二十八岁的生日。那天下班后,我给自己买了个小小的蛋糕,回到无人的办公室,在夜幕中对着窗外的木棉树吹灭了蜡烛:再见了,我从未见过的妈妈爸爸;再见了,我亲爱的养母;再见了,常。我决定要嫁人了,有个家,让自己不再孤独。他叫强,是医生。结婚后我还会接着搞设计,我们会有一份很殷实的日子,放心吧。
我和强办了结婚登记,正筹备婚礼时,强忽然接到了联系了两年都没有音讯的、加州一所医学院的邀请函,要他去作访问学者。行期在即,他买机票,换美金,最后囊中无几,我们不得不因为经济的问题取消了婚礼。
我于强到美国的第二年,作为家属来美。强提议补办婚礼,我说哪个女人不喜欢让一生一次的婚礼最为难忘,只要不铺张,何乐而不为?婚礼后来在教堂里举行。年迈姑妈为此特意从台湾赶来,老泪纵横地挽着我的手送我出嫁。台上,婚纱后面的我,沉静地看着牧师,听他问我说:“平,你愿意以强为夫,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相爱相敬,不离不弃,永远与之守护一生吗?”我说是——未料到,话音刚落,却在他落下的手臂后看到了观众席中的常。那日他西装领带,干净整洁。几年未见,他脸上有的,分明已是一种中年男人特有的成熟笑容。
诗班献歌祝福。灯光转移,我不再成为聚光灯的焦点。我稍稍地松口气,目光再次开始在观礼的人群中寻找常。就见常正同他身旁的一个坐轮椅的残疾白人男子在一起,低头说着什么。那个残疾的白人穿着休闲装,有着一张很酷的脸,有一条腿似乎干瘪地躺在裤管里。
曲终人散后,我和强回到了我们租的公寓。正当我疲惫地脱着套装时,从浴室里出来的强突然劈头说道:“平,真没想到你还挺前卫,竟然有那样的朋友!”
“什么?”我不解。
“真是不懂啊?你不觉得你以前的那个同事——那个叫常的,和那个残疾老美——在一起很怪吗?我告诉你吧,他们看上去,十有八九都是GAY,同性恋,同性恋啊!”
“婚礼上很紧张,也没空想这么多。再说了,同性恋美国到处都是,有什么奇怪的?!”我想大事化小。
“不奇怪?不奇怪就怪了!华人的圈子,美国社会的主流,有几个人认可同性恋?而且还是你的朋友,还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也太明目张胆了吧,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搁——你通知他之前怎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啊?”
“通知他的人不是我,是超。上次同乡会上,因为我和超都认识常的关系,彼此不再生疏,有了交往。超和常是校友,平日不大联系,但听到我要结婚的消息,就从其他同学那儿拿到了常的号码,给常打了电话。我刚才在婚礼中看到常,也吃了一惊,很多年没联系了,他的变化挺大——不过不管怎样,今天的客人都是前来祝福我们的人,我们不要因为他们的不同就说些扫兴的话好不好?”
“平,要给我作老婆,以后就得少搭理这号人。我就要作医生了,得保持主流社会形像,千万不要因为这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坏了我的名声!”
……
那天晚上,强搂着我不停地做爱,我却在黑暗中看到常,以及那枝头上火红的木棉花……
一年后的冬天,常来LA出差,写伊妹过来说好长时间未见,我和强能不能在周末抽出时间和他一起吃饭。我说好,随后往诊所打电话,告诉强说礼拜天别安排别的事情,常正好在LA,约我们一起吃饭。不料强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少搭理他。怎么不但搭理了,还答应了?我现在还有什么决定权?”
我不高兴,说这个人怎么这么矫情?请你不对,难道不请你我一个人去才对吗?强听了,嘿嘿地冷笑,然后在电话里阴阳怪气地损我:“我胆儿小,害怕跟同性恋吃饭染上爱滋。我有拒绝吃饭的权利,你怎么着吧?”我气得大吵:谁有爱滋啊?因为歧视别人就乱造谣吗?吃饭会染上爱滋病吗?你还是不是个医生啊?怎么连普通人的常识都没有?
强咔嚓一声挂了我的电话。
那天晚上,我主动和强做爱,哄他,为了让他答应和我一起陪常吃饭。我已经习惯了从灵魂中分割出肉体,用它来取悦他,换得他的妥协。我不想一个人出现在常的晚餐上,我希望他看到的我,是幸福的,美满的;我也希望他看到我嫁的人,是个有包容心和接受力的人,然后让他放心,然后让自己死心。
为了强的出席,我和常重约了餐馆,把原来的上海菜改为日式自助餐。当我站在琳琅满目的美食前踌躇着选择时,强忽然从我的肩后递过话来:“老婆,还是这家好吧,自己吃自己的,免得他的口水藉着筷子在菜里乱蹿,把病传给我们。”我气愤,侧头瞪着强,想给他两句,刚回头,却见常就站在一步以外的另一侧冷菜台前,脸色苍白。
从那儿以后,再也没有常的消息……』
(五)
六月的LA,明丽的天空。我站在姨妈家的窗前,望着一望无际的蓝天,苦恼地思考着,不知道什么是《我和Gay》这篇小说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