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张洪春
张洪春是父亲很小时候的玩伴、同学、真正的一个战壕的战友,两人参军时都只有14岁,同时被分到延安部队艺术学校学习,父亲学作曲和器乐,张洪春学的是戏剧,后来同时参加三五九旅的奋斗剧社直到抗战结束,各自去到不同的地方做地方工作。
说张洪春奇,首先相貌就奇,一米八几的个子,走起路来咚咚有声,人未到先听到脚步声;眼近视,戴1400多度的镜子,想看个书鼻子要贴在书上,还未必看的清。剧场观剧,坐在第一排手里还拿个望远镜,想看看演员的表情就举起来看看,放下望眼镜满眼都是模糊,全靠听力来享受。更奇的是,挺干净的人,偏偏长了一头的牛皮癣,也就是常说的癞痢头,他要是换身袈裟去掉眼睛就是红楼梦里的癞和尚,绝对的形似神似。这样的眼神从天津到北京从来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谁说要送跟谁急。到北京必定到家来住,为此母亲专门给他预备了一套被褥。
张洪春虽说眼睛半瞎,嗓子却不是一般的好,可说是声若洪钟,中气十足。每次来必定要唱,父亲拉二胡,他自己打板眼伸直了脖子吼,开口如雷,窗上的玻璃都会嗡嗡作响。时有邻居开门探看,以为是广播声音开到极大。唱的无非是那几处戏,《三打祝家庄》《苏三起解》《铡美案》《寇准背靴》还有周信芳的《四进士》,最喜唱的当属《三打祝家庄》,那是他们自己创作,自己编排,自己演过的戏。后来重排三打,张洪春还特意带我去看,我看的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他老先生是摇头晃脑边听边哼哼,连过门儿都跟着里格楞一点不落。说起《三打祝家庄》,张洪春总不忘提一句张增瑞,说张增瑞打的小翻子那叫一个漂亮,每次出场一翻都是满堂彩。张增瑞是父亲另一个战友,参军时只有13岁,比父亲还小一岁。改革开放后,人人向钱看,雷锋不见了,张增瑞对此看不惯,为了抵制这股邪气,彰显无私为民服务的精神还在;张增瑞自费在国华商场街边支摊,免费为人修自行车。当时的北京报纸还有报道;老八路免费为民修车。这时已和妻认识,两人一起还去摊子前看过老人,老人又黑又瘦满手油泥,让人肃然起敬。张增瑞和张洪春一样在反右时被定为右派,张增瑞自认一腔热血为国为民,对党忠心耿耿,提意见写大字报绝无半点私心,一直不服,屡屡写材料,最后定为极右。一气之下,张增瑞放话说现在的党早不是真正的党了,既然你们变质我也不吃这碗党饭了,辞掉工作,多年来一直在北京蹬三轮谋生,直到胡耀邦时代平反。谁能想平反后拿到补偿款,张增瑞还要堵这个气,补偿款三万多元全部交了党费,直表自己的青白,要的是这个理。对党对国对民无私的张增瑞,却在交了党费后,被两个女儿和一路清苦担惊受怕的老伴看做太过自私,太过绝情,你只管表白自己,却忘了亲情,就此与张增瑞做了切割。原本经过惊涛骇浪,可以平静地安度晚年的张增瑞,落得个一身孤单,卷起铺盖在办公室安了家。当时支摊修车的张增瑞已是孤身一人,却仍然对社会的不良现象嫉恶如仇。张增瑞的前事后事有很多故事可讲,但愿能有时间写写这位我所尊敬的老人。
张洪春不但自己奇,家里的事也奇,两个孙辈孩子全都拒绝上学,屁股打烂了也是坚决不去。具体后来怎样不知道,反正有联系的时候是没上学。张洪春一儿一女,儿子为大,因受张洪春右派成分的拖累,不管自己怎样努力都得不到重视,心情郁闷,性格有些变态。张洪春自己说过,儿子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有一次竟然直接对他说;恨不能杀死他。张洪春的儿子比姐姐还大,按说张洪春与父亲情同手足的关系,我应该尊重他这个儿子。但听过这些之后,我一直鄙视他这个儿子,后来他这个儿子在印刷界很有发展。张洪春希望我们晚辈之间也能建立他和父亲那样的友谊,给了我他儿子的住家地址和联系方式,去过天津无数次,一次也没想起来要和他这个儿子联系,有些让张洪春失望了。他儿子性格变态,体现在家暴上,在未发迹前,一有什么不顺就殴打自己的老婆。张洪春这个儿媳是个心好人好,十分善良的女人;结婚早期挨了打从来不会和公公婆婆说,最后实在心里难受,又不想让自己父母担心,才和公公婆婆说了家暴的事。张洪春心疼儿媳,也知道儿子的变态和自己有关,心里十分的罪责;找过几次儿子,但效果却是相反,听了儿媳的哭诉也不敢再找儿子,怕儿媳被打得更厉害。好儿媳让张洪春这个公公早已视作自己的女儿,反把儿子当成了外人,最后一直劝儿媳离婚走人,若是孙子带不走,他会用老命保护孙子。面对有心要杀他的儿子,张洪春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两边劝离,最终儿媳走了。在儿媳自己来和公公婆婆道别时,双方的关系早已是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血情亲人。儿媳给张洪春下跪,张洪春自己慌不叠地先给儿媳跪了下来,两人相拥而泣,张洪春哭得是惊天动地,婆婆也在一旁默默流泪。儿媳临走时张洪春拿出全部积蓄给儿媳,儿媳坚决不要,张洪春只得把这个钱存给儿媳,一直未动。儿媳走后张洪春大病一场,病好后弱不禁风的张洪春让老伴搀着去寺庙泣血挖心的忏悔。深深的自责让黑皮红心的共产党员张洪春自此虔诚向佛。
照片上的张洪春一头浓密的黑发,绝看不出曾经满头牛皮癣的癞痢样。说来这里有一段更奇的奇事。
且说张洪春的儿媳离去,张洪春一心向佛,几年过去,甚得功法。一日午睡,似睡非睡之间,忽觉头脑里飘来两只慧手,细细腻腻葱指如削,丹红点甲细纱遮臂,阴阴柔柔似有女声:随我,随我。音落手起,竟然舞出一套极优极雅的太极手。舞毕柔声再起:随我,随我。张洪春早已灵性修成,知道是有佛国天人指引,便随着手姿比划起来。一连三日,天天如此,三天一过张洪春对此套路已然熟稔于胸,自此早、中、晚、夜一日四次太极手,勤练不辍。不觉春夏秋冬几个年回走过,这一日张洪春正在斗室静坐,忽觉浑身燥热,口干舌苦,耳旁生出那个熟悉的阴柔之音:快去快去,师兄墨玄师兄墨玄,白云观白云观,天眼天眼。言毕耳边响起啾啾鸟叫之声,一遍响过便如斧凿刀刻嵌印在张洪春的脑子里。言说快去快去,张洪春不敢怠慢,塌衫歪履,残杖革包,懵懵糟糟直奔北京白云观。
此事说来甚是蹊跷,张洪春参禅修佛,虽是无师自通,也应算作佛家子弟,却被指引去号称京城第一观的道家属地找寻师兄。或许逐路同归,大道通天,儒释道三教本为一家,极乐世界的事凡人也一时难以参透。
却说张洪春到了白云观观前,细雨霏霏,观门紧闭,原来当日是道徒道孙的自修日,观门不对外开。张洪春雨中拍门,久候不见人来,心急如焚,举杖击门,连声大喊要见师兄。几个小道私下淘气,不说悟道却聚在一处打牌,忽听门外有人骚扰,心中甚是不快,怏怏然,两位小道站起前去开门。开门一见张洪春,来人异象,声若洪钟,一时不知所措。犹豫间,张洪春推开二人直奔后殿而去,小道一看不好,师傅嘱咐今日不见俗客,若是打搅了师傅,恐怕又要责罚。想到此,二小道急忙跑到张洪春前面,鞠笑打拱,连说慢行慢行,要先去禀告一下师傅。张洪春虽人在云游,却也听得懂话,随着小道来到侧院一处僻静地方。
普进门来,张洪春顿觉眼前光亮,模糊经年未曾见过真形,今天真是老天开眼,屋檐脊瓦,树枝树叶,样样皆清,处处皆明,喜得张洪春扔掉拐杖,连跌几步,站住当院垂足顿胸,仰天长啸,声色凄刹,行举乖张,两个小道士闻声变色,见形目呆,不知今天是遇到人还是撞见鬼了。张洪春长啸过罢,仰头闭目,任凭雨水满头满脸的淋洒,突然张洪春身子一震,嘴里叽叽啾啾吐出串串鸟话;鸟语过后,张洪春睁开双眼,但见万条金线细若蚕丝从天徐徐而降,触及地面即刻全无;张洪春环顾左右,但见角落处立一太湖石,高有两丈,宽不盈三尺,瘦、漏、皱、丑、透,无一不在好处;石上青苔半裹,一株细藤斜腰,点点碎碎,有黄有绿,说不尽的风骨,道不完的妩媚;忽见瘦石点头,似有一手在召唤,张洪春见状傻傻痆痆,半跑半跌,来到石前,但见石前一汪浅水,金线落水击出圈圈金环,圈圈相叠,环环互扣,满堂金色,一池碧水。张洪春见状喜不自禁,趴俯在地伸头去喝,只觉水冽味甜,沁心如冰,满腔满腹的燥热开始减退。张洪春喝饱起身,眼前瘦石换形似一白衣女子,双手拈花合举在胸,厄首点头面带微笑,一双纤手与教张洪春的那双别无二致。张洪春心知遇到师傅,紧忙爬起垂手低头静听师嘱。
两个小道亲见,如此浊水张洪春饮之若牛,大口大口喝个不停,心想不是遇到疯子,就是见到傻子,紧忙抽身反锁院门去报警。
小道报警后来了四个警察,打开院门看到张洪春一身水湿躺在青砖地上,确认小道所言属实。叫起张洪春让他去趟派出所,张洪春只是喊叫要见墨玄,警察确认张洪春神经有毛病,强力想架走张洪春,怎奈四个警察按不住张洪春一个人,被推得东倒西歪跌坐在地。警察无奈,最后两只电棍齐上击倒张洪春,戴上手铐,强行将张洪春压到派出所。张洪春心知当天是见不到墨玄了,急火攻心昏迷过去。警察在张洪春的黑革包里翻出工作证,打电话到天津,要天津警方协助找到家属来京领人。张洪春的儿子闻讯赶到北京,见到张洪春昏迷不醒狼狈的样子,心中又是不快,两手一摊对警察说父亲这个样子带回天津自己也无能为力。警察看看张洪春的样子一时半会醒不了,也却是实情;又想起张洪春醒时力大无穷,真要闹事,他一个儿子绝对无法控制。打电话向上级报告情况,请求派辆车送张洪春连夜返回天津。当年的警察确实是警察,不一会儿一辆吉普车驶来,众人将张洪春抬上车,两个警察伴随,一路奔驰送张洪春回了天津。
张洪春被送到家,他儿子扭头而去不在管问。张洪春老伴后来对我说:张洪春到家躺在床上一直处在半昏迷状态,嘴中连连喊热,床单湿了一条又一条,条条都能拧出水来。最后张洪春热得受不了滚下床来,躺在水泥地上翻滚,看着张洪春煎熬的样子,老伴心中难受,最后想起用凉水浇,拿来脸盆接满水,一茶缸一茶缸往张洪春身上泼,接连泼了五六盆水,张洪春才安静下来睡着了。泼完水,张洪春老伴也累得筋疲力尽,拿把椅子坐在张洪春身边,不一会自己也睡着了。后来听到张洪春哼哼,老伴睁眼看到张洪春憋红了脸要拉屎的样子,自己一个人搬不动张洪春,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犹豫,张洪春那边已开始劈哧噗嗤拉了起来,一拉不可止,拉了一堆又一堆,直到拉出的都是黏稠的黑浆水。地上原就有水,张洪春翻滚着拉屎,搅成了满地的屎酱汤。张洪春老伴原是天津大资本家的闺秀,平生极爱干净,不知她是如何擦净张洪春身上,扫除满地的屎浆粪汤。
张洪春屎拉完汗出透才算真正的安静下来,一连睡了五天多,醒来叫渴却拒绝任何食物,就是奶和果汁都不喝,只要清水。如此这般,过来二十多天,张洪春只靠清水维持。此事过后,张洪春一脸清瘦,却是精神焕发,眼神见明,一千四百的镜子换成一千,虽说仍是高度近视,但对比从前却是好的不是一点半点。奇的是,一直难愈的牛皮癣,半年后竟自然消失了,长出了一头浓密的黑发,顶在头上不逊二十几的小伙子。
以上这些事,是张洪春和他老伴亲口对我讲的。记得张洪春讲之前,面对面对着我,十分认真的问我:“我是不是共产党员?”我说“是”,又问:“共产党员是不是不信鬼神?”,我再答“是”。一个叫真叫成极右分子的人,一个视信仰高于生命的人,虽说至今我仍然不信天堂地狱,但张洪春的话我不能不信。
张洪春还对我说,若是那天不被警察强行带走,见到了墨玄,他会通宇宙语开天眼,因为受阻,他虽记得宇宙语,但不明白意思;话说完他还给我说了一大段宇宙语,确实就像鸟叫,或像收音机调台里面的吱扭声。
一场辟谷,让张洪春得了真道,身上有了行医的功力。母亲对我说,一次他给母亲发功,离开三尺远,双掌对着母亲的一侧相互倒来倒去。不一会,母亲感到半身发热,张洪春收功后,那半个身子觉着十分的轻快。
父亲过世,怕张洪春悲伤过度没有通知他。后来不知他怎样得到消息,赶到北京家里,拿出自带的烧鸡和酒,跪在父亲遗像前拜祭;洒一杯酒给父亲,自己仰脖喝一杯,双手合十拜几拜,嘴里开始唠唠叨叨;唠叨完再洒再拜再唠叨,母亲怕他喝多了伤身,几次劝几次没用,张洪春说即使是喝死,也是和英才去做伴。喝到最后,张洪春开口唱了起来,那一段苍凉,听得母亲泪花滚滚。
听母亲说,其后十几年,年年父亲的祭日,张洪春从天津赶到北京到父亲墓碑前去拜祭,只是近几年没再听到张洪春的消息了。
张洪春待我比儿子还儿子,所有父亲想为我做而没做的事,张洪春都做了。听我工作不顺心,四处去找老战友,见我还没对象,到处去看战友们的闺女。很多很多的事,张洪春事前都做了很多铺垫,废了不少口舌,更不要说寒天暑热,这样的老人那些奔波了。而我却常常一句话否了老人的全部辛苦,想起来没有一件事让张洪春遂心过。就是照片上墙上那幅画,很简单的举手之劳,张洪春听父亲说是我画的,笑着让我也给他画一幅,我推说真的画的不好,只是小学图画课的底子。张洪春说这样就挺好,我也答应画一幅,但过后忘得一干二净。听母亲说张洪春问过两次画的事,以后就没再提。若不是见到这张照片,答应给张洪春画画的事竟全无一点记忆了,想来年轻时做过太多伤老人感情的事了,只是自己全然不知,如今明白过来为时已晚,若是张洪春依然健在,今年应该是九十一岁。
写到此已是泪染前襟,百感交集,幕幕景景,桩桩件件,年轻时的成长到处都有您的音容笑貌。祝您长寿,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