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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忆外祖母

散忆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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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在户口本上的名字是肖陈氏。但我知道,她的名字中含有一个姣字,在娘家待字闺中时,不知是否被父母和村里人称为阿姣。到我出世时,家中父母双方的老人,除了外祖母,都已亡故,“爷爷”,“奶奶”及“外公”的称谓一律闲置。为了方便,家人将“奶奶”这个称呼转让给外祖母。所以我们称为“奶奶”的其实是外祖母。与邻居朋友提起来外祖母时,是正确地称呼为“外婆”。外婆出身殷实家庭,是家中老大。协助父母拉扯底下六个兄弟姐妹,待出嫁时,已是二十三岁的大龄女青年。外祖父是有钱人家。小时候填表时最打怵的是母亲的家庭出身,得填“地主”。每填一次心里就灰溜溜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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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外婆很勤劳。总是穿着边襟布褂,或兰或黑,干净整齐,颤巍巍地行走着忙乎家务。洗衣做饭纳鞋底,总没个停。有时她会招呼我们小孩子到厨房里端一碗加了白糖的米汤,看着我们香喷喷地喝。家里的枣红色方木餐桌在不摆饭菜的时候是她的兼职布鞋作坊。屋前当阳的坪里不时的晾晒着做鞋底用的糊了布层的纸浆板。我们小时候穿的鞋子都是外婆的手工作品。鞋子是黑布面带袢有边扣的,鞋边园润鞋底厚实,针线纳得密密的,很结实。穿在脚上不时会得到旁人的赞赏。外婆也颇以自己的鞋子做的好而骄傲自豪,不把鞋子作好做“乖倘(她的家乡话‘漂亮’的意思)”不罢休。后来离开城里住到乡下,每年两三次地寄来包裹,打开来一人一双黑布鞋,一试,还挺合脚,难为她把我们成长的速度算得那么准确。不过随着我们慢慢长大,渐渐的我们不那么喜欢穿家制布鞋,嫌土气,而一心只想让父母去百货公司给买机制布鞋或军绿球鞋来穿。而外婆也渐渐老迈,不知何时不再有包裹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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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对我们几个孩子都很好,但明显的对老三更为偏心,因为老三是男孩,是她的外孙。是她的长女的长子。

外婆自己生过三个孩子,只有两个存活。那时节兵荒马乱,生老三没坐完月子遇到躲兵,逃难途中跌了一跤,摔到水沟里,浸在冰冷的水中得了风寒,之后再无生育。三个孩子中两个是女孩,有一个儿子。儿子不到两岁时,过继给无子嗣的霜居大姑姐,结果人家遭火灾,儿子烧伤厉害,不久便不幸身亡。小时听外婆念叨过多少遍,说她的那个儿子是怎样怎样的聪明,二岁的小孩,讲话口齿清楚。外婆说在被烧伤之后,他还劝娘莫怪大姑妈。外婆心里不知有多痛。同我们讲起往事,总说你舅舅如何如何会读书。“会读书”在外婆的词汇里大概就是聪明的意思。有一天我不经意地堵了她一句:还只两岁的小小孩,还没开始读书吧,你怎么知道他就这么会读书呢?唉,想来那时是 teenager,说话口没遮拦,让外婆堵心了,让她一时语塞。其实她也不过就是失子心痛而已。想她那时刚刚嫁到肖家,没有地位,一切不能作主,好端端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未来得及疼够爱够,就不得不让大姑姐带走。带走之后还要出事!作为母亲她那时一定是哀痛无比。这个二岁便亡故的儿子,在外婆的记忆中活了一辈子!也许在她的生动的想象中也长大了,也成人了,也有着丰富多彩的生活,还永远的“会读书”。他比妈妈小两岁。再过两三年,英姨就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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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家是有钱人,有钱人热衷于修续香火。有钱有闲去信奉孔夫子的教条,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千方百计地想法生个能传宗接代能延续姓氏的男娃。那时候,没有钱没有关系,没有“后”可是万万不行的。而女儿是算不上“后”的,只有儿子从算得上“后”
(哈哈,瞧这绕口令)。因为失去了儿子,再生又总也生不出了,外婆只好任由丈夫打着尽孝道的虎皮大旗不断的娶小。不知究竟一共娶了几次(三,四个?还是六,七个?大人总是语焉不详,所以不得而知,有次听到来访的远亲提到当地造反派对于外公家的批判好像是后一个数字,也许夸张也许真) ,可惜总未如愿得子。最后又得了一个女儿,即华姨,比妈妈年龄要小多了,差不多小了二十多岁。表姐小曼叫其母为“小奶奶”。关于外公一连串地娶小老婆的事情从未听外婆自己提过,想必觉得很是屈辱。记得有一次偶然听妈妈提到这事,语气中很替外婆感到不平。到了解放后,新婚姻法一公布,外公的那些没有生育的小妾都被遣散,只留下生了小孩的“小奶奶”同他们在一起生活 (其时外婆则离家外出替俩女儿轮流照看孩子去了)。外婆人很能干,理财治家,踩着三寸金莲的小脚,忙里又忙外。大概是膝下没有儿子,自觉脸上无光,做事为人很低调内敛,厚道善良,很舍得周济他人。(这一点是从后来的那些来来往往借道上门的远亲们口里得知。)对老公后来讨回来的比她年轻了许多的“妹妹”们也好生宽容(至少“小奶奶”也对她很好)。后来尽管打成地主,村邻仍对她相当友善。也许是看在她家有女儿在外作事的份上吧,没有怎么刁难她。再不,也许是因为自从解放后给女儿照看孩子到省城住过,直到六四年“四清”才返乡,大约住了近十年,文革后期因年事渐高又回城住到女儿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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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外婆七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老七是一个弟弟,读书做了“官”,是留德博士。在南京的中央大学里当教授,还作系主任
(算不了什么大不了的官)。在乡下,这就是a big deal。说话很有份量的。就是这位妈妈的小舅舅,某一天来看望这个出嫁了的大姐,看到她备受姐夫冷遇,显然很是心焦。但出于对当时传统和风俗的压力,对姐夫的行为也无可奈何。考虑到姐夫家里钱并不是问题,于是对大姐提出建议,使她的两个女儿生命道路从此改变。他的建议是,你既然没有儿子,只有女儿,与其听任丈夫不停不断地娶小,想生个儿子,还不知究竟会不会得到儿子,何不把这俩女儿当儿子培养呢?送她们读书!那个年代,女孩儿好像是不作兴读书的,不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吗?外婆就是目不识丁的,也嫁人持家过了一辈子(倒是在文革中学着认字,居然把毛主席语录一百条给读下来了,还能背出)。多亏了妈妈的这个小舅舅的一番话语,妈妈和姨妈的平静的生活中除了学习女红刺绣,就增添了一项读书受教育的重要内容。于是妈妈到县里读了女子初中,又去省城读女子高中,后又进抗战期间陪都重庆的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一路读下去,拿到了印有戴方帽子照片的学士学位证书。英姨小时活泼爱玩,人也很漂亮,追求者不少,读起书来似乎不象妈妈那样中规中矩受老师青睐。英姨读到天津纺织工科专校肄业,没再继续读完,因为那一年遇到了她的Mr. R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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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精于女红,会缝衣绣花做鞋。传到妈妈手里,手艺就只剩一样了。妈妈的厨艺除了鸡汤煲大都不值一提 (让我觉得食堂的大锅菜都挺好吃),倒是从外婆手中学到了绣花。尽管从未见她绣花,只是从她压箱底的那些绣花被面和枕套可见她少女时代的手艺,非常精致漂亮。图案中有荷花鸳鸯,玫瑰蝴蝶,牡丹飞燕,也有远山流水,垂柳小桥,孤帆远影。有的甚至绣有英文字样,比如Have a sweet dream Good night Happy 等等。让人惊叹的是她的色彩的使用。颜色各异的丝光绣线渐渐由浅变深或由浅变深,让枕套和被面上的图案中的花鸟山水栩栩如生。可惜经过文革,这些湘绣全没了下落。尽管妈妈没有从外婆那里学到制作布鞋,却仍旧有一手好针线,因为她常常需要为孩子们补衣服改衣服。妈妈给我们打的补丁总是不太显形,针脚密实均匀,很好看。以前以为当妈妈的都会针线活,直到婆婆来美探亲时,才知并不是每个妈妈都能飞针走线。

这些记忆散片会不时地冒出来,零零散散,占据我的思绪。今天稍稍梳理一二,仍旧凌乱,然至少收集起来,在感恩节的时候:毕竟,没有外婆就没有自己。

外婆于八二年去世,时年八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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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偶灯斯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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