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1989年6月4日,北京
记1989年6月4日,北京
那是一个周末,晚上有点燥热,我们宿舍里好几个人去别的医院实习了,那晚宿舍里只有我和小张在。
那阵子形势和这天气一样躁动不安。将近一个月来,天安门广场游行闹得挺厉害,我们跟着红十字会的车到广场去救护过绝食的学生。记得从广场接到医院来输液的学生中,有个电影学院的学生总是叫疼,但查不出具体问题。最后医生一半是没辙、一半是出于同情心,给他打了一针严格控制的镇痛药杜冷丁。后来那小伙子还叫疼,大家警惕性就高了,怀疑他对止痛药已经成瘾了。
躺在床上,我和上铺的小张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边渐渐地睡去。忽然窗外传来远处噼里啪啦的声音,因为风传部队要来,我和小张争了起来,我说是鞭炮响声,她说是橡皮头子弹。我们俩干脆穿好衣服下了楼。宿舍楼前聚着三三两两的人,聊着天猜测着形势,有人来说军队开枪了。
我们赶紧到急诊室去,急诊部门口挤了好多人。进了急诊室,看到有个被打破头、送到急诊室包扎的士兵。因为一般人不让进来,急诊室窗户上站满了观望的人,很多人要从窗户跳进来揍那个当兵的。医生护士的工作是救死扶伤,大家赶紧掩护战士不让他受到伤害。一片忙乱中,住院总走过来,嘟嘟囔囔地说刚才有记者打电话进来询问受伤人数,照例急诊室的直拨电话不公开的,不知道那些记者是怎么找到电话号码的。
我们又赶到住院部,门前围着很多人,一些人在忙着进进出出搬伤员。门边灯光的阴影里,地上有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人,但并没有人管他。我招呼周围的人:“来,咱们把他抬进去吧。”旁边一个人上前一步,轻声对我说:“他已经死了。”
我到了我正在实习的外科,这时一个个手术室开始上手术了。因为护士大多是北京人住在家里,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医院,我们这些医学生就上台顶替做护士的工作,递手术器械。我对哪个手术钳放在哪儿有点生疏,外科医生要东西时,我要找一会儿才能给他正确的刀剪。但是大家都很宽容,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我参加的手术是一个年轻人被子弹打中了大腿,清创后为了缝合伤口,要把伤口切成梭形才好将皮肤平平地缝合。那个年轻人的伤口比较大,两边不容易合上,为了把伤口缝起来很费了一番周折,最后才勉强缝上。听说有的病人的身上中了开花弹,很多小子弹粒很难一个个取出来。
天亮了,下了手术后我惦记着两位朋友,奋力骑车出发了。路上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看见一辆公共汽车停在路中间,上面有火在熊熊燃烧。早晨七点半到了北方交通大学朋友的单元楼,敲了好几遍也没人开门。后来邻居出来说她昨天夜里到医院生孩子去了。我再去学院区看一个朋友,因为停了课游行和到广场,她和清华的一个男孩子加深了感情,前几天还带了男朋友到我那里去玩。我担心她昨晚是不是呆在广场上,是否安好。到了朋友的宿舍,发现她在学校,我的一颗心放下了。
对面宿舍里有个低年级的很美丽的女孩,那阵子不太笑,有点忧伤的样子,听说她的男朋友是别的系的,因为六四被抓起来了。
那几天,街上行人寥寥。记得在东单路上骑车,忽然有人叫了一声什么,大伙儿吓得哧溜溜拼命地往边上小胡同里骑。公共交通也瘫痪了,我骑着我那辆二八的破车到火车站,坐上火车回家了。回到家里,父母问我是否真有军队进入天安门广场开枪这事,隔着几百里,信息传播不畅,小道消息乱飞,让人难辩真伪。
从家里回北京之后,火车站附近街道上有无数无人认领的自行车,一辆辆找过去,我居然找到了自己的一辆。
现在,六四那天晚上出生的女孩,正在上海读医学院。我的朋友和她清华毕业的丈夫住在美国,有三个可爱的孩子。十九年了,那些情形已经渐渐地模糊,今天写下来,为了忘却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