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我爸
我爸出生在清朝,差不多斷奶的時候,光緒和慈禧先後嚥氣。三年過後,中國共和了。世上都説共和好,只有中國是奇葩。中華民國的臨時大總統孫中山只當了幾個月的大總統,就讓位給了袁世凱(說好的)。袁世凱不想儅總統,稱帝,可惜命不行。
人在出生的頭幾年,如果遇上了改朝換代,一生的脾氣八成都不好。尤其“革命改換朝代,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行動”。我爸比我大很多,所以我的童年記憶裏,我爸就是個凶神,從來不和小孩講道理。他雖然是個教大學的老師,卻不忘老話,始終堅信:黃金棍下出好人。
我家有兩個男兒。我哥是在我媽的肚子了經得“新舊社會兩重天”。所以我哥是條鋼筋鐵骨的漢子,不像我“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大約四五嵗時就看我爸經常打我哥:你個龜兒子。我哥不吭聲,只是兩眼怒睜(我不知道我爸心裏是不是發毛?),不過在兒子面前,當爸的總要硬撐。
我哥挨打的時候,從來不求饒。我爸就打得越發來勁,越發歡實,心裏頭還是有點估摸,不敢上菜刀。我不一樣,不管是因爲違反了我爸的什麽家規,或者是在外邊把哪個女娃的頭打了窟窿,我爸只要一聲吼:你圀(國的異體字,讀鍋)小龜兒子。我立馬手垂頭低:我錯了。我爸肉做的心也會軟。他會説:罰你龜兒明天多寫二十鍋大字。耶色。我從不和我爸講價還價(當時正是“理解的執行,不理解的在執行中加强理解“年代)。
我爸是個聰明人,文革的頭一年他就響應黨的號召:提前退休(少拿百分之十的工資也無所謂)。專門在家給我定規矩。比如“吃飯的時候兩隻手要放到桌子上面”,“大人不到不能動筷子”,的吧的。的吧的。我哥我姐都下了鄉,就我媽和我還有我爸三個人一起吃飯。沉悶,太沉悶。一個嘴巴説不開,多沒勁呀。
林語堂說:儒家破壞做人的情趣。我同意。家裏成天長幼尊卑,大堂上坐個太上皇,家裏做老婆的,做兒子的都不跟你的吧的,你有什麽話說?吃完飯,我跟我媽的吧的。我媽最愛跟我擺龍門陣。一邊洗碗一邊擺。
前幾天老婆說我現在越來越像我爸。我問:是說三角眼嗎?我爸長了一雙和曾國藩幾乎一模一樣的三角眼。俗話説:三角眼,殺人不眨眼。我其實是越老脾氣越好,雖然眼睛也三角。人老眼皮下垂。
我沒我爸有能耐,生個兒子過爸癮。年輕的時候我的脾氣也很大。整天得想掙錢的事。女兒要上私立學校,我也覺得養女兒就是要養出氣質。不過我這女兒遺傳了我,還沒打就説叫警察。我説叫就叫,你爸想到到監獄裏學正宗的黑人英語。
老婆對我不錯,零花錢給得大方。我當年每個月的烟錢,也得有三十刀。我喜歡在大城市掙大點的錢,錢直接寄回家。不和娘倆在一起,我也無所謂。前些年我告老還鄉,適應了很長時間。老年夫妻,關鍵是要剋制,要妥協,要幽默,不要真打。三要一不要。
我爸和我好過。那是一九七0年,戰備疏散。我和我爸到重慶外婆家避難。房子緊,我和我爸睡一床。他晚上睡覺要給我教古典詩詞,我不學。他就硬給我分析毛主席詩詞。分著分著就罵開了。狗囸的,搞啥子名堂?《紅軍不怕遠征難》,哪裏哪裏出韻了。我不知道我睡覺打不打呼嚕?
一九七一年,我爸不想活了。整天說:狗囸的個脎子社會?吃歿得吃,看莫得看。那年冬天,他真自殺,吃了一瓶子安眠藥。當年,人是不能死在自己的家裏的。如果死在自己家,”自覺于人民自絕于黨“撫卹費就沒了。
我用鉄杠撬彎窗子上的鉄護欄,把我爸揹著坐公交到醫院。昏死七天,經過洗胃,割喉(把痰吸出),我爸被救過來了,我見識了生命的堅韌。我爸醒來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龜兒子,救老子俎啥子?我無語。(待續)
12、18、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