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落拓:荏苒年华
青衫落拓:灯火阑珊处
第一章
高速公路服务区的超市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方便面味道,任苒厌恶这个气息,没有勾起任何食欲,拿起饼干又放下,只拿了几瓶饮料出来,正要付钱,无意中却看到瓶上标示的保质期已经临近,连忙说:“对不起,我不要这个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吓了一跳,她的声音生涩而僵硬,十分不自然。然而收银员似乎见惯了南来北往的怪客,并不吃惊,一脸不耐烦地取消收银,随手将饮料丢到旁边。
她看看收银员身后的冰柜:“麻烦你,帮忙拿两瓶冰镇果汁我看看。”
“一样的牌子,有什么好看的。”收银员嘀咕着,但还是返身取了两瓶果汁重重放到她面前。
任苒看看日期,比较新鲜,“谢谢,就要这个。”
收银员板着脸收钱,将找的零钱“啪”地放在柜台上,她也并不计较。
这是近两天来,她与人对话最多的时刻。
任苒于昨天上午十点出门,花了近两个小时才开出北京,在高速公路上开了近五个小时的车,行程近五百多公里才下高速,找酒店休息一晚,今天早上十点上路,到现在又连续开了五个小时的车。将近两天时间里,她开口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酒店里,她对前台说:“一间大床房,一晚,谢谢。”
第二天,她提了行李下楼:“退房,谢谢。”
到加油站加油,她比划一下,还是开了口:“加到跳枪,谢谢。”
她想起她的心理医生白瑞礼的话:任苒,你需要更多地主动与人交流。
可是交流需要两个因素:交流的欲望,交流的对象,目前这两样她都不具备——如同坐在白瑞礼那间宽大的办公室一样,她在心中无声地反驳,同时笑了。
任苒拿起饮料走出来,仰头看看天空,满眼都是压得极低的铅灰色云层,浓厚而阴沉凝滞,没有一丝流动的感觉,空气潮湿沉闷得仿佛有形有质,呼吸之间带着沉重感。
她走到那辆黑色路虎前,按遥控开了车门,随手将饮料放在副驾座上,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驶出服务区,重新开上了高速公路。
八月中旬的下午,阴沉而闷热,正是长途驾驶者容易疲劳的时间,一般司机都会选择在服务区休息一阵再上路,高速公路上车辆相对较少。在任苒面前,深灰色的公路带着蜿蜒起伏,一直延伸到天际尽头,远方郁郁葱葱,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两边的指示牌和绿化隔离带飞速向后掠去,车载GPS尽责地响起了车速提醒:“你的时速已经超过每小时120公里,”“你的时速已经超过每小时130公里。”
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如果天气、路况良好,稍不留意就会超过限速。任苒收敛心神,稍稍松开油门,让车速指针慢慢回到110公里上下。车内放的CD早已经循环了好几次,GPS设定的那个柔和的声音时不时地提醒着她:“离下一个服务区还有3公里。”“离下一个收费站还有5公里”。
尽管提示音来得机械聒噪,但是行程漫漫,车厢内有这个与她走过的路途息息相关的声音,多少减轻了一点孤寂感。
下了高速公路,拐上国道,按照任苒的计划,她要穿过前方的J市,然后上另一条高速,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是继续赶路,还是在小城里休息一夜,她略微犹豫了。
前方是一座收费站,她跟着前面的车辆缓缓驶到收费窗口,按照提示递上15元钱,接过收据,正准备加速驶出收费站,车子突然熄火,她转动钥匙,毫无反应,后面开始响起了不耐烦的喇叭声。收费员也将头探出窗口,催促她尽快离开。
她再次打火,车子依然一动不动。没了空调,密闭的车内顿时显得空气滞闷,温度一下升高了,汗从她额角冒了出来。
她取下太阳镜,搁在中控台上,第三次转动车钥匙,依然没有动静。她无计可施,呆了一下,只得打开车门走下来透一口气,对收费员说:“对不起,车发动不起来,让后面的车走另外的通道吧。”
后面紧跟着的那辆车已经倒出去一点,从她左边超过来,车玻璃降下,一个男人扭过头来大声喝斥:“你怎么把车停这里?”
任苒一脸漠然,手扶着车子的引擎盖,根本不回头看他,当然更不回话,那人也不及再说什么,将车开走。
外面天气闷热,只比车内少一点幽闭感而已。眼前的路虎经过长途奔驶,蒙了一层薄灰,却依然闪着金属光泽,在任苒的注视下巍然不动,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
实际上它也不该有问题,这辆车一年前原装进口,一向有专人按时保养,没出过任何故障,却突然选择在这里拒绝工作,实在是不可理喻。
后面一辆辆车鱼贯而过,只有一辆银灰色保时捷911驶到前方靠路边停下,两个男人走了下来,站在离车头不远的地方,其中一人说:“小姐,车出问题了吗?要不要帮忙?”
任苒看看他们,从司机座下来的男人大概30岁出头,中等个子,穿着黄色POLO衫,有一张精明的面孔,正取下墨镜,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她,那个目光让她有不舒服的感觉。说话的那个男人从副驾座出来,修长的个子,看上去30岁不到,穿着米白色条纹衬衫,戴着一付深灰色钛质框架眼镜,长相清朗斯文,神情和善。
她迟疑一下,简短地说:“谢谢你,车子突然熄火再没法发动起来了,不清楚问题在哪里。”
“介意我看一下吗?”
任苒点点头,让开一点儿,他坐上驾驶座,试着转动钥匙,自然也是毫无反应,他纳闷地看着面前的仪表盘,下了车:“真奇怪,似乎连不上油路跟电路了。”
那个中等个子的男人笑了:“路虎揽胜,好车,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出故障。本地没有路虎的4S店,小姐,要不要上我的车,我送你去市区再想办法?”
他声音里多少带了一些轻佻挑逗的成份,让任苒不快,她并不回应。
戴眼镜的年轻男子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或者打电话找修理厂派个人过来帮你看看。”
这个建议听起来很合理,任苒略微沉吟,盘算着应该如何查询这边修理厂的电话。
“我在省城工作,不过我有业务在这边,经常开车过来出差,知道有间修理厂还不错。”那男子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她接过来一看,上面印着普翰律师事务所的招牌,底下是他的名字:田君培律师。他同时介绍旁边的男人,“吴畏先生,我的委托人。”
“幸会。”任苒草草地点点头,并不看吴畏,“田律师,你好。我叫任苒,没有名片。如果不太麻烦的话,请帮我叫修理厂派人过来,谢谢。”
吴畏有些没趣,“我去那边抽只烟,君培,快点搞定这事,老爷子还在家里等着见你。”
田君培点点头,拿出手机,刚要拨号,一阵警笛长鸣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他与任苒都不由自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两辆警车快速从对向车道开来,然后一个急转,停到了他们面前。
所有车门同时打开,下来六七个警察,将两个人同时围住,当先一个警官指着路虎,厉声问道:“这车是谁开过来的?”
不少过往辆都忍不住放慢速度,或者干脆在稍远一点停下来看热闹。田君培是律师,近两年时常往来此地,与公检法都有来往,骤然面对这么大阵仗,仍保持着镇定,他一眼瞥见后面有相熟的警官,连忙打招呼:“孙队长,怎么了?”
孙队长看到他,颇为意外,皱眉说道:“田律师,你跟这车有关系吗?”
没等田君培说话,任苒开了口,她的声音十分柔和:“这位先生只是路过,我们并不认识。车是我开来的,有什么问题?”
“这辆车目前已经报案丢失,并刚刚通过GPS卫星定位系统断开油路电路锁死,小姐,如果你不能出示相关证件证明车子为你合法拥有,你就必须跟我们走了。”
众目睽睽之下,任苒的神情十分奇怪,似乎有惊讶、愕然与迷惑,却完全没有惶恐之态。她快速看一眼车子,回过头来,嘴角略略上扬,突然挂上了一个让所有人惊讶的浅笑,平静地说:“这车的确不是我的。”
“跟我们走吧。”
“我可以拿上我的包吗?”
孙队长点点头。任苒从司机座探身进去,自背及腰部,一路下来是一个流利而曼妙的曲线,牛仔裤勾勒出两条修长的美腿,白皙的小腿和纤细的足踝露在外面,田君培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屏住了一口呼吸。
她却似乎浑然不觉外面的注视,有条不紊地先拿了副驾座上放的背包,再抽下车钥匙,站直身体,转到车后,开后备箱拎出一个大旅行袋,然后连同车钥匙很自然地全部交到了离得最近的一个警察手里:“谢谢,可以走了。”
田君培看着任苒被警察拥上了第一辆警车,拦住孙队长:“老孙,这位小姐看起来可不像是偷车贼啊。”
孙队长鄙夷地笑:“君培,亏你还是知名律师,居然讲出这么幼稚的话来。你哪个当事人脸上刺着一个贼字。”
田君培笑了,“我主要办的是经济案件,不是刑事案件,我的当事人绝大部分都是守法的公民。”
“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犯罪嫌疑人,你跟她没关系就再好没有了。”孙队长摆摆手,“回头再聊。”
两辆警车一齐掉头,如同来时一样呼啸而去,旁边停下来看热闹的人再怎么意犹未尽,也各自开车走了。
一直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吴畏走过来,哈哈大笑,“真没想到还有这种事。君培,你在路边随便搭讪美女,都能跟独行大盗搭上腔,不吃律师饭实在可惜了。”
田君培也有些好笑,看看仍然停在一边的路虎,上面挂着北京牌照。他想,如果真是从牌照所在地窃得,再一路开过来,这女孩子想必有一个没什么停顿的狂奔旅程。
吴畏同样打量那辆车,“以前我觉得美女开跑车又轻盈又养眼,刚才看这女孩子,论姿色只算过得去,可是站在路虎旁边,对比之下更显得苗条,气度也很好,还真有几分惊艳的感觉。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田君培知道他一向自诩情场高手,谈到女人就收不住话头,笑着摇摇头,“走吧,吴董事长该等急了。”
他们上了吴畏的车,一路进城,到了J市最大的民企旭昇钢铁公司,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
吴畏的父亲吴昌智是旭昇公司的董事长,这几年旭昇发展迅猛的同时,官司是非也着实不少,这边已经成为田君培所在律师事务所的重点业务,他差不多每个月都要过来出差,同时不得不在心里总结出,旭昇的麻烦很多是担任常务副总的太子爷吴畏惹出来的。
不过吴畏显然一点儿没将这些麻烦放在心上,他开着一辆在小城市格外打眼的保时捷911,行事风格一向的肆无忌惮,虽然年过三十,娶了家境同样富裕的漂亮妻子,刚刚有了孩子,但仍旧沉迷于声色犬马,乐此不疲。
他担任旭昇的常务副总,主管销售业务,不久前却插手他大姐夫管着的供应,签订了一个明显有问题的合同,一大笔货款打了水漂。
田君培接到吴昌智电话,请他过来了解情况,预备打官司起诉追讨,可是他正预备出发,吴畏居然亲自开车去省城接他,一路上东扯西拉,话里有话,他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警惕。
进了吴昌智办公室,吴畏便大大咧咧坐下,“我把君培接过来了,情况我在路上都跟他谈了,他的看法是没必要打官司。”
田君培对他的自说自话不免皱眉,好在吴昌智了解儿子的秉性,并不理会他,只马上拿出合同给田君培看。
他先粗粗看了一遍合同,谨慎地说:“董事长,我需要认真研究一下这份合同,同时请把这家供货商的背景资料以及前期合同执行情况提供给我。”
吴昌智点点头,“我会叫各部门配合你,有什么问题,你直接跟我说。吴畏,今天你陪君培一起吃饭。”
按吴畏的习惯,吃饭之后照例仍有节目。
J市位于中部两省交界,接近山区,是一个不算大的地级市,人口不足200万,声色犬马的场所与豪华酒店集中在一条街上,张扬热闹的程度似乎胜过了省城。田君培在省城长大并读大学,在北京读研究生,并不热衷那些带着小城土洋夹杂放浪气息的节目,只是业务往来时,他也从来不做孤高状推辞。
不过,他今天始终有些心不在焉,陪吴畏坐了一会儿,看对方仍然没谈什么正事,他借口累了,想早点休息,先走了出来。他的车留在省城,旭昇公司在这边提供了一辆帕萨特给他使用,他开车直奔市公安局。
公安局位于J市市中心一座灰白色的五层楼内,外观与周围建筑一样毫无特色,里面更显得有些陈旧。
孙队长正好在二楼简陋的办公室值班写着报告,见他进来,只扬一下头示意他坐:“你这大忙人,怎么有空过来?”
田君培两年多前因为一件案子与孙队长打过交道,算是有了不错的交情,他也不绕弯子,坐下来便直接问道:“老孙,你审了下午带回来的那个被怀疑偷路虎的女孩子没有?”
孙队长诡秘地笑:“就知道你是为她来的。怎么了,想改行代理刑事案件了吗?”
田君培嘿嘿一笑,坦白承认:“多少对她有一点儿好奇。”
“也难怪你好奇,我还是头一回看到GPS锁死车辆,要说现在这高科技,”孙队长用一个摇头表示赞叹,“可真是不得了。”
“那女孩子交代什么没有?”
“眼下只知道她叫任苒,26岁,南方Z市人,长居北京,目前无业,车是她一个叫陈华的朋友的。其他再问什么,她都不肯回答了。”
田君培倒没想到任苒已经26岁了。下午他看到她时,只见她站在庞大的路虎旁边,衬得身形纤细单薄,穿着白色T恤加磨白牛仔九分裤,脚上一双棕色平跟凉鞋,乌黑的头发直直披在肩头,一张干净秀丽的面孔,不施粉黛,皮肤白皙得几乎有些异样,似乎长期没见阳光,看起来颇带着几分书卷气质。不过她在那种众多警察环伺、路人围观的场合下泰然自若,倒是没有任何大学生的青涩姿态。他当时猜她应该是在校读研究生的女孩子。
“报案的人是陈华吗?”
“正是。我指出这一点后,她就再没开口说话了。”
“是不是一场误会?”
孙队长大摇其头:“你觉得一个被误会带来警察局的人会怎么表现?她至少应该会恼火,会极力澄清吧,而且自然会提出给陈华打电话。可是她没有一点意外的表情,她的手机收上来时是关机状态,她也根本不提要跟谁联系。”
田君培承认,这的确不好理解。他换个话题:“老孙,你留意到她提的旅行袋没有?”
孙队长用下巴指一下墙角的柜子:“全在那里面锁着呢。”
“拿出来我看看吧,”他补充一句,“我只看包,不看里面的东西。”
孙队长一笑,开了柜子,取出一个旅行袋和一个大大的女式背包,“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我们都检查过了。你眼睛一向狠,再看看能有什么新发现。”
半旧的背包里放着一个精巧的皮质封面小笔记本,一个笔袋,一个小化妆包,一个关机的手机,一个棕色钱包,显得十分空荡。
崭新的大旅行袋里放着叠放整齐的衣物和软布套装着的一部笔记本电脑,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布质的收纳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相框和两本书。田君培先拿起相框,只见里面镶了一个中年女子的照片,看上去气质温婉、眉目秀丽,任苒与她有相似之处。田君培猜想,这应该是她母亲。
他放下相框,看那两本书,一本很新,硬面精装,素雅的米白色封面上印着书名:《自我发现之路》,作者叫白瑞礼;另一本十分陈旧,是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的小说《远离尘嚣》,装帧简单,微带暗绿色的封面,一看就年代久远,磨损的书脊上还贴着Z市图书馆的标签,田君培拿起来一看,后面盖着Z市图书馆的蓝色图章,贴的借阅纪录卡片上标注最后借出的日期竟然是十年前的九月。
“一本超期没归还的书实在构不成前科啊。”老孙显然早注意到了这一点,开着玩笑。
田君培不得要领,将书放回原处。他细细端详一下背包和旅行袋,说道:“老孙,这个背包是GUCCI的,这个旅行袋是LV的。”
“那又怎么样?”
他知道孙队长对名牌毫无概念,耐心解释,“背包是意大利牌子,一个布质的要卖将近2000多块。旅行袋是路易威登,法国名牌,看上去也是真货,这个皮革的在国外售价折算下来超过3万人民币,如果在国内买应该更贵。”
孙队长明显被这两个价格吓了一跳,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再看一下桌上放的旅行袋。“疯了,看上去没什么稀奇嘛,会有人花这么多钱买一个包吗?君培,就算是名牌又怎么样?这也不能证明什么啊,打扮光鲜、全身名牌的罪犯多着呢。”
“那倒是。不过我觉得不光是她的衣着和携带的物品,她的态度根本不像是那种被抓了现行的偷车贼。要真卷进案值过百万的偷车案里,还有这份镇定的话,一定是惯犯了,怎么会不知道破解GPS定位防盗系统,就这么大模大样一路开过来?”
孙队长皱眉想想,不得要领:“拦截这辆车的指令是省厅那边直接下来的,估计省厅明天就会来人将她转过去,我也就是例行问问做个笔录,你说的这些蹊跷,估计得让省厅的人去操心了。”
田君培点点头:“我能见见她吗?”
孙队长讪笑:“我现在怀疑你们究竟是不是路上偶然碰到那么简单的关系了,人家可没要求见律师。”
田君培也笑:“术业有专攻,她就算要请律师,我也不会接刑事案件误人。老孙,我说了,我就是好奇。”
“不是哥哥跟你讲原则不给你面子,局长亲自关照,省厅打招呼下来的案子,做完基本笔录以后不用多问什么,关进单独的拘留室,等上面来人提走,不要节外生枝。”他摊一下手,“别让我为难。”
田君培自然也不勉强,他见识过位于三楼走廊尽头的单人拘留室,不足七平方的一间房,里面放了窄窄一张床后便没有多少活动空间,小得只能算气孔的窗子在接近天花板的部位,用铁栅栏封得死死的,完全谈不上通风,J市虽然接近山区,夏天只是白天炎热,到了晚上温度便降了下来,可是这几天天气十分反常,一直处于暴雨将落未落的低气压状态,里面的闷热可想而知。
他笑着摇摇头:“这种天气,你们那单间拘留室可也够人受的。”
话音刚落,窗外掠过一道闪电,隔了一会儿,响起一阵沉闷的隆隆雷声,他们都下意识看向外面。孙队长耸耸肩:“你看看我们的办公条件,就这用了上十年的破窗机,噪音快赶上拖拉机了,也没经费换,就别抱怨拘留室了。”
第二章
任苒伸手,“啪”地一下朝自己的脖子拍下去,打死了又一只蚊子。她将手掌移到光亮之中,注视着掌心里混合着一点血迹的扁扁的黑色蚊子尸体,另一只手用力挠着痒处,有一点儿隐约的快意感觉。
下午做完笔录后,一名女警将任苒带到了这里,简短告诉她注意事项,过一个小时后,端来一份由两个馒头、一碗粥和几根咸菜组成的晚餐给她,她其实并没胃口,可是一天没有正经吃东西,不知不觉,竟然全吃光了。
外面走廊不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她能从中判断,有警察在交班,有警察在来回巡视。随着夜渐渐深了,便只剩下街道上远远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
她最初只直直坐在床的边沿,不停拍打着叮咬过来的蚊子,几个小时下来,再也扛不过身体疲惫,终于还是躺下了。
汗水湿透了她穿的T恤背部,身下是热而粘潮的感觉,她稍微挪动一下,便已经抵到了墙上。
她先是回忆自己正在翻译的一篇文稿,按她一向的习惯,总是通读原文后,再开始翻译,头天住在酒店,她还翻译了近两千字才上床睡觉,不过躺在这蚊虫飞舞的斗室之中,她发现自己很难静下心来推敲字句。
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从小就很招蚊子叮咬,因此每到夏天都严加防备,家中纱窗紧闭,蚊帐高悬,出外一定要涂防蚊水。可是这个斗室之中,蚊虫嗡嗡飞舞,无处不在,防不胜防。
打死第一只蚊子时,她还满怀嫌恶,踌躇没有纸巾,不好处理手上的污迹,仔细弹掉后,仍然觉得手上有脏脏粘粘的异样感。躺到午夜时分,在打死不知第多少只蚊子之后,她已经可以毫不迟疑地将手在床上铺的草席破旧的边沿上一抹了事了。
这张草席颜色晦暗,早就看不出底色,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在上面睡过,像她现在一样,将汗水浸在上面,又将蚊子的尸体抹在边上。
上一次被蚊虫这样侵扰,还是18岁那一年,她离家出走,住在深圳一个城中村条件简陋的招待所内,蚊香算是那里的客房标准配置,她特意找服务员多要了一盘,在床的两侧点燃,青烟袅袅升起,有些呛人,不过总算能基本保证夜晚睡觉时的安稳。
现在她不认为开口去找警察要蚊香算是明智之举,只能听天由命地任蚊子前赴后继叮上来,不时打死一只聊作安慰。
任苒实在无法入睡,借着灯光看着颜色晦暗不明、斑驳脱落的墙壁,可以看到用指甲刻出来的字迹与图案。
她受她去世的母亲方菲影响,多少有一点阅读癖,实在无事可做时,连报纸上的分栏广告内容都会一条条看下来。现在她只能无聊地凑近墙壁辨认写了些什么,可是这些痕迹轻浅凌乱,瞪视得眼睛酸痛也没能读出完整有意义的句子,她只得放弃。
她迷糊地打着盹,不时被蚊子叮醒。走廊上白炽灯昏黄的灯光从铁门那边透进来,光线呈栅栏状正好笼罩在她躺着的小床上
头顶上的天花板隐在黑暗之中,室内闷热到让她有呼吸不顺畅的胸闷感觉。蚊子仍然没完没了在她耳边嗡嗡飞舞着,然而倦意解救了她,她终于睡着了,不时抓着被蚊子咬过的地方,同时做着不安的梦。
朦胧之间,她坐到壁立岸边的悬崖内一处平坦的礁石上,阳光只能照过来一半,明暗交界处的温度差别十分明显。海水拍击着礁石,发出轰鸣,如同雷鸣一般,十分杂乱惊人。她沿着崖壁看下去,底下的海水碧绿清澈,阳光穿透,可以看到水面几米以下,各种五彩斑斓的鱼类游来游去,礁石上有几处蓝紫色的珊瑚在阳光下鲜艳异常,形状怪异的浮游生物清晰可见。
她一抬头,只见不远的距离以外,一个男人正在游泳,标准的自由泳姿,挥动手臂的姿势异常矫健,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几乎刺痛她的眼睛。
一转眼间,他已经游出了她的视线。她惶惑地想叫那个名字,却怎么也无法发出声音。
她再回头一看,已经站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四周全是低矮的土坯房屋,屋前种着杨桃树,路边高大的仙人掌开着艳丽的黄花,结着紫色的小果子,院前张着渔网,几个中年妇女正一边织补,一边谈笑,她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只能看到她们的嘴在一开一合。
她顺着土路往前走,村子比她记忆中更加破败冷清,再没有看到一个人,天色突然变得晦暗。
她走出村落,耳边终于再次响起海浪的轰鸣声,
她循着这个声音一步步走向海边。从峭壁中间,延伸出了一条狭长的海滩。她踢了鞋子,赤着足走过去,脚趾下的沙滩渐渐开始潮湿,带着粗砺感的沙子磨着足心,从趾缝中冒出来,一只寄居蟹背着小小的壳急急从她眼前爬过,除此之外,一片空旷寂静。她回头,身后只有她留下的脚印,歪歪扭扭延伸到脚下。
她放眼凝望海天相接处,那里云层翻涌与海浪起伏浑然一体,一波波海水拍击着沙滩,泛起灰白色的泡沫,光线黯淡,分不清是黄昏时分还是即将破晓。
这样喧嚣下的空寂来得阴沉诡异,海水激荡冲刷着的黑色礁石,蜿蜒绵长的海岸线,都和她的记忆一般无二,她茫然四顾,却突然觉得误入一个全然陌生的空间,曾经熟悉并梦萦魂牵的地方已经面目全非。
云层越压越低,而海水汹涌得不合乎潮汐上涨的规律,转瞬之间,一波波海浪扑面而来,一个接一个大浪重重拍击在她胸口,她却无法移动脚步逃开。
她生长在南方,从小会游泳,水性颇为娴熟,对水从来没有恐惧感,可是这一刻,她真切感受到了死亡巨大的阴影。
她在窒息中大汗淋漓地醒来,翻身坐起,意识到那隆隆的声响其实来自窗外雷声,意识到自己在哪里,无力地将额头靠到膝上。
外面下起了大雨,雷声不断,然而暑热之气反而全都被逼到了这个不通风的室内,里面更加闷热了。
任苒一向认为,18岁时,在那个地处广西北部湾的偏远小岛上度过的那一个月远离尘嚣的日子是她生命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光。
曾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她沉迷于回忆之中。她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心境下一次次反复重温在那个小岛上的渔村、那间低矮的泥坯小屋里所有能记起的细节,唯恐记忆随时光流逝而褪色。
当爱情结束以后,已经痴迷的回忆却无法断然叫停。
她花费了很大力气,如同戒除毒瘾一般,一点点转移注意力,强迫自己不再把回忆变成沉湎。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她以为她毕竟已经做到了。
然而现在,在这个闷热的单人拘留室内,那个小岛再次入梦,却成了一个标准的噩梦。
任苒抹去头上的涔涔冷汗,再也无法入睡。她坐一会儿,躺一会儿,下床在这斗室里来回走一会儿,终于挨到了天亮。
雨下得小了,灰白色的晨曦熹微,从那个小小的气窗透了进来,照了她整整一晚的白炽灯泡关上,走廊传来一阵阵脚步与谈话声,如果仔细分辨,还能听到不远处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声。公安局进入了繁忙的日常工作之中。
只是那样的繁忙通通与她无关。
接下来的一整天,除了看守女警定时将简单的三餐送过来,定时几次带她去走廊尽头的公用卫生间外,再没有人来提审她,似乎已经将她遗忘了。
她以为她已经习惯了孤寂,事实上近一年多,她完全独来独往,几乎不跟别人打交道。要么一连几天待在公寓里哪儿也不去,要么独自开车出去,漫无目的地乱逛,平时交谈最多的人除了帮她处理日常杂事并接送她去医院的阿邦,就只有心理医生白瑞礼。但是,关在这间拘留室内,时间变得缓慢悠长。这种绝对无所事事,无法打发的孤寂让她难以对付。
她唯一能做的事,似乎就只有回忆了。
最先涌上来的回忆,偏偏与她准备决意彻底离开的那个人有关。
陈华——
就在昨天傍晚,他的名字从她对面坐的孙队长口里讲出来。
他先循例问着她的姓名、年龄、籍贯、职业……她一一作答,十分配合,直到他说:“你开的这辆路虎,于今天上午由车主陈华报案丢失。”
从那以后,她闭紧了嘴,重新开始沉默,任凭孙队长晓以大义还是严厉斥问,她都再没有说一句话。
陈华。
这个名字如此普通,肯定有成千上万个同名同姓的人。然而,从一开始,这个属于他的名字,就仿佛打上他的印记,对她而言,这个名字只意味着一个人,她不可能将他与任何人弄混。
她在回忆中翻检他们的开始,眼前出现一个暮春的午后,树树花开,天高云淡,空气中弥漫着温暖明媚的气息。阳光斜斜投射进老式宿舍内,磨损的地板上每一个斑节在光圈笼罩下都显得分外清晰,旧书橱上的黄铜把手被擦拭得光可鉴人,她父亲声音深厚,侃侃而谈,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年轻男人,从神态到姿势都十分放松,仿佛讨论的只是再家常不过的话题。
那一年,她18岁,而他25岁。
正好被笼罩在阳光之中,周身如同被镀了一层淡金色光圈的那个男人,缓缓回头看向突然闯入的她。
那不是一个标准的邂逅,可是她竟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反过来闯入了她心底。
神秘、敏锐、冷漠、体贴、傲慢、超然、危险……
这一连串形容词构成情窦初开时她对异性模糊不确定的憧憬,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具体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
他曾是那个满足她少女全部想象的陌生人,她曾如同飞蛾扑火般爱上了他。
任苒睁开眼睛,指甲掐入了掌心,一阵刺痛。这样的回忆,又怎么能帮她度过眼前的禁闭时光。
可是,她还有更加不能触碰的回忆。
当逝去的时光到了满是禁忌,需要小心选取片段重温,才不至于痛楚的时候,她再也不能把回忆当成打发时间的对抗了。
到第二天下午,她发现她也开始用指甲在墙壁上胡乱划着,刻下不成句子的字词,扭曲的图案。石灰簌簌而落,墙上留下毫无意义的新痕迹。
她看着自己迅速残损、积了污垢的指甲,百无聊耐地想,一年多的幽居生活,她以为她已经完全适应了与人群隔绝.但那是自愿选择的放逐,和眼前这样被动地失去自由完全是两回事。
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角力,实在是太可笑了。
在抵达J市的第三天傍晚,任苒吃过晚饭后,抱膝而坐,看着室内光线一点点暗下来,夜色悄然加深。在这个完全看不到日出日落的小屋子里,她只能凭感觉来估算时间,任何本来微妙得难以体察的过程,经细看之下,居然也有了层次感。
突然铁门一响,灯光照了进来,中年女警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口:“跟我来,有人要见你。”
任苒走进小小的会见室,发现那里面坐着的男人是前天才认识的律师田君培,不禁一怔。
田君培也怔住了,他见过很多处于困境的当事人,眼前的任苒不出意料地狼狈,脸色憔悴,眼睛下挂着黑眼圈,白色T恤皱巴巴的,而且有污渍,披在肩头的头发不算零乱,但明显有几分粘腻,暴露在外的皮肤上斑斑点点,满是蚊子叮咬再抓挠的痕迹,再无那天让他在收费站外惊鸿一瞥便决定停下来时的风采。
可是她看到他,只微微惊讶,眼神便恢复了平静,神态自若。他起身做个手势示意后,她坐下,既没有无辜被羁押的人常见的惶惶不安,更没有见到律师如逢救星的急切。
他想,难怪孙队长没觉得她情绪抑郁,她表现得确实十分镇定
这两天田君培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但他还是抽出时间给孙队长打一个电话问情况,只是孙队长看起来却比他还要没有头绪。
“省厅那边来人把她提走没有?”
“没有来人,也没有电话,路虎给拖回来了,停在局里,真奇怪。”
“她有没有主动交代什么情况?”
“完全没有。她只提了两个要求,第一个要求是她需要按时服用她包里放的药,每天一片,我特意找医生鉴定了一下,那是一种抗抑郁的药,确实需要连续服用,我们按剂量给她了。”
田君培略微意外,回想一下,她看上去有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安详,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另一个要求是什么?”
“她想让我们把她包里的书给她,看守没答应,她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如果她真有抑郁症,你们得当心她的情绪。”
孙队长没当一回事,“情绪?她看上去十分平静,根本不像别的嫌疑人那样要么吵吵闹闹,要么扒着铁门往外看。她就只是坐着发呆。”
“上面对这个案子有新的说法吗?”
“我们打电话过去问了,省厅那边的答复是先单独关着再说,这算什么事?”
直到今天下午,孙队长主动给田君培打电话:“君培,有时间的话过来一趟。”
他依言过来,孙队长笑道:“给你一个机会,你去跟任苒谈一下,摸清她的来路。”
他哈哈一笑:“老孙,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们局长交代的?”
“局长头痛啊,弄不懂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到现在既见不到报案材料转过来,也没收到上面移交的手续。当事人一声不吭,我们不审,她既不主动交代,也不叫屈,更不要求见任何人,我们不能老把人这么不明不白关着吧。她对我们肯定都有戒心,我想来想去,你算比较中立的人士,又是律师,她应该会信任你的。”
田君培本来就对任苒和这件事的发展都有好奇,当然不会作势推辞。可是当他真正坐到任苒对面,看她的神态,他有几分不确定自己能打听到有用的资料。
“任小姐,你好。我怀疑你还能记得我的名字,再自我介绍一次,我叫田君培,是一名律师。”
任苒微微一笑:“田律师,我记忆力不错的。”
“那好,任小姐,能不能把你的情况跟我说说,看我能否帮上忙。”
“谢谢你,田律师,不过我没什么可说的。”
田君培也微微一笑:“任小姐,恐怕你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按照我国现行法律,盗窃金额达到六万元以上就能算特别巨大,量刑标准从十年开始。一辆路虎揽胜的价格保守估计过百万,如果证据确凿,移送检察机关起诉,最高可以判无期徒刑。”
任苒显然听得很认真,等他说完,良久不语,似乎在思索什么,停了好一会儿,她嘴角再度泛起一个笑意,带着点儿无可奈何:“他倒不至于那么恨我,非要送我去坐牢。”
田君培敏锐地问:“他是谁?是报案的失主陈华吗?”
任苒抿紧了嘴唇,是一个默认的姿态。
“你们本来认识吗?”
任苒点点头。
“你们是什么关系?”
“算是……朋友吧。”
“你有没有取得他的授权使用这辆车?”
任苒思索一下:“我们之间并没有明确授权,不过这辆车从去年十一月起,就一直是我在开。”
“那么具体到这一次,他知道是你把这辆车开出来吗?”
任苒略微犹豫:“应该知道。”
“你和陈华先生之间有没有什么误会?是否需要跟他联络澄清?”
任苒摇摇头:“没有那个必要。”
“你清楚他在明知是你将车开出来的情况下仍然报案,意味着什么吗?”
任苒再度沉默。
她的手搁在桌上,田君培清楚记得,就在前天下午,这双手抬起来搁在那辆路虎的引擎盖上,肤色白皙细腻,手指纤长,闪着光泽的粉红指甲修剪整齐,一看就保养得当,与此刻指甲缝里带着污垢、边缘破损的样子截然不同。
她显然注意到他的视线,却丝毫没有将手指收回藏起来的意思,只心不在焉地看着他背后的窗子。
田君培有些无奈:“你看,任小姐,我们萍水相逢。我在省城工作,到J市来是出差,平常处理经济案件,并不接刑事案子,不是特意来你这里兜揽生意。我只是觉得你不像是偷车贼,这件事另有隐情,所以真心想帮一下你。当然,如果你觉得你不介意让你说的那个他来决定你的命运,也并不在乎在这里继续待下去,那是你的自由。”
任苒收回视线,嘴角再度向上一勾,那个笑突然来得有了一点儿调侃之意:“田律师,我不是受虐狂,不会觉得被关在一个闷热得让人馊掉、蚊子在两天两夜里足足喝掉我100毫升血的地方里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更不想坐牢。不管因为什么理由,无期徒刑都没任何凄美的成份在里面。”
“这么说,你有把握他会过来撤销报案?”
“他只想教训一下我。在一个陌生的小城市公安局拘留室关上几天,应该足够了。”
“你认为他可以翻云覆雨,能量大到能够用法律做工具来泄私愤吗?”
“他没什么私愤啊,最多是觉得我的行为幼稚无聊,需要小惩一下。”
田君培有些无力感了。他想,眼前这女人看来玲珑剔透,处乱不惊。可她的镇定居然只源于对一个男人的愚蠢信任,实在让他既失望又郁闷。他只能和蔼地说:“任小姐,既然这样,恐怕我没什么可以帮你的了,祝你好运。”
“别生我的气,田律师,这件事太复杂,而且太私人化,我无法解释。不过,大部分时候,我基本上能算一个有理智的正常人。”
任苒的声音柔和清晰,带着一点南方口音的温婉,语气诚恳,一下让田君培的隐约怒气消散无踪了。他看向她,只隔一张桌子,他可以清楚看到她白皙的面孔上一样有几处蚊虫叮咬留下的红点,一双眼睛清亮如水,嘴角上扬,似乎略含着笑意,神态中却带着几分自嘲,让他心里隐隐一动,再度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实在神秘莫测。
“不管怎么说,都不要拿自己的命运开玩笑。我还会在这边待上两天,公事办完后再离开。你如果改了主意,需要我帮忙,跟孙队长说一声,他知道怎么联络我。”
“谢谢你,田律师,别为我担心,我猜他应该觉得差不多惩罚够了我,这两天会叫人来撤销报案的……”
“看来我的行为全在你意料之中,这可真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在门边响起。
任苒与田君培愕然回头,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穿着警服的孙队长,另一个人个子高高,穿着灰蓝色衬衫、深色长裤,有着一张瘦削冷漠的面孔,闲闲靠着门框站着,乍一看平平无奇,可是整个人从姿态到神情带着逼人的压迫感,犀利的视线随便扫过田君培,停留在任苒脸上,上下打量她一下,没有任何表情,却似乎已经给这个小小的会见室带来了无形的压力。
孙队长当先走进来,将旅行袋与背包放到桌上:“任小姐,请清点一下你的私人物品。”
如此峰回路转,田君培不免吃惊,孙队长与他交换一个眼神,他明智地保持沉默,只见任苒毫无惊奇之色,站起了身,根本没打开背包瞟了一眼,直接打开那个旅行袋,拿出里面的收纳袋,指尖抚过相框,松了口气。
田君培敏锐地注意到,陈华的视线牢牢停留在她的手指上。她似乎也觉察到了,迅速将相框收进去,再看看那本封面陈旧的书,合上包,拉好了拉链。
“谢谢,我可以离开了吗?”
孙队长点点头:“当事人陈华撤销报案,你可以走了。”
任苒转头对着田君培:“谢谢你,田律师。”
田君培微微一笑:“别客气,我并没帮上忙。”
任苒背上背包,正要去拎行李袋,那个高个子男人走进来,先她一步拎了起来,转头对孙队长说:“不好意思,孙队长,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讲的是略带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声音低沉,态度十分礼貌。孙队长尽管心里不满,却也只得笑道:“别客气,我就不送二位了,这是路虎的车钥匙,车停在院子左侧,出门就能看到。”
目送他们走远,孙队长回来坐下,掏出烟盒,抖出两只香烟,扔一根给田君培,田君培笑着丢还给他,“气糊涂了吧,我又不抽烟。”
孙队长自己拿打火机点上,狠吸一口,爆出了粗口:“妈的,两口子掉花枪掉到这份上还真是少见。”
“他们不是夫妻吧。”
“这男人就是陈华,他说任苒是他女友,这件事是一场误会。”
“误会?”田君培讪笑:“你们对明显报假案浪费警力的人这么客气,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孙队长冷笑一声:“要依着我,非把这家伙放到关他女朋友的单间拘留室关上几天不可。可案子是厅长打电话交代下来的,他是省厅一个处长亲自开车送过来的,派头排场大得不得了,局长现在正陪那位处长叙话呢,我有什么办法。”
田君培情知他说得不假,只得摇摇头,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只见任苒正站在院中,下班后的公安局,灯光零落稀疏,从五层办公楼内照下去,将她的身影斜斜拉长投到一边,她立在一片阑珊夜色之中,显得寂寥而单薄。
恰在此时,任苒也抬起头来,她的脸半隐在黑暗里,然而田君培却清晰感觉到,他与她视线相碰了,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嘴角出现的那个笑意:嘴角缓缓勾起,带着疲惫与自嘲,还有一点说不出的不在乎。
两束雪亮的汽车灯光笼罩过来,那辆路虎停在了任苒面前,她静立片刻,拉开车门上了车,车子发动,驶出了公安局。
第三章
任苒上车后系上安全带,便开了口:“谢谢送我去最近的酒店。”
陈华瞟她一眼,并没说什么,开出不远,停了一下车,进一家药房,又很快出来,将一盒涂蚊虫叮咬的药膏递给她,然后再度发动汽车,转过一条街,便驶到目的地停下。
这条不长的街道沿路霓虹闪烁,显得灯红酒绿。他们眼前是一座外观嚣张而突兀的二十余层大楼,大概得算这个城市不多的高层建筑之一,高登大酒店的店名很不显眼地镶在墙体上,用于勾勒字体的霓虹灯亮得断断续续。然而酒店对面的建筑却挂着硕大明亮的灯箱招牌,“花都夜总会”几个大字在夜色中显得十分张扬醒目,五颜六色的灯光投射过来,十足是一个标准的销金窟模样。
任苒急于入住,径直向内走去,门前服务员看到她,似乎要阻拦,却在停好车随后走来的陈华扫过来的目光下退开了。
陈华显然早就办好了入住手续,他直接带任苒上电梯,按了二十七楼。电梯门合拢,任苒注视着电梯镜子里的自己,这是三天来她头一次照镜子,明亮的光线下,这个全身影像清晰而陌生,她几乎给吓到了,又有一点儿好笑,暗暗想,果然没一个人经得起落魄考验,难怪服务员几乎要拒她于饭店门外了。
她目光一转,正好与陈华在镜中对视。他站得离她很近,身形挺拔,衣着熨贴,更衬得她形容灰败。她避开他专注的视线,“谢谢你今天大发慈悲过来。如果再捱上一天,我大概就得像你期望的那样,打电话向你求饶了。”
“照你刚才跟那个律师讲的话来看,我很怀疑你会一直倔强下去,等着看我怎么收场,也不会打这个电话。”
任苒偏头想了想,自嘲地笑了,“我哪里还有什么倔强,充其量就是有恃无恐,知道你想给我的不过是一个教训而已。”
陈华突然伸手,抚向她的右手肘外侧,那里有一道细长而微微隆起的疤痕,这个接触让她大吃一惊,她本能地一闪,已经抵到了电梯一侧,避无可避,然而他更迫近她,仿佛完全不在意她身上散发的难闻味道。
“对不起,我实在是气昏了头。”
她没有想到会听到他道歉,一时无言以对,好在这时电梯到了他们的楼层停下,门打开,她一步便跨了出去。
他跟在她身后,走到房间门口,她站住,伸出手:“请把房卡给我。”
陈华不理会任苒,拿房卡开门,然后一歪头,示意她进去,她有几分烦躁,可是也不打算在走廊上跟他争执,进门后拿过旅行袋,径直进了浴室,锁上门,飞快地剥掉全身衣服。
这几天被关在拘留室里,她都是趁着被带去上厕所的时候用自来水草草洗一下脸而已,身上已经脏得过了最初的不适,到了麻木的地步。
这间酒店装修设备都略显陈旧,花洒中的水喷射出来的力道毫不柔和,她仍然将龙头开得大大的,水温调得略高,彻底地洗头洗澡,直搓洗得皮肤泛红、微微疼痛才罢手。
长时间的沐浴,卫生间内的蒸汽弄得她有些眩晕。
她擦着身体乳,手指触到陈华刚才在电梯里突然触到的右手肘外侧的那道疤痕,不禁停顿了下来。
人是一个如此构造奇特的而复杂的系统,情感有时固然会脱出理智支配的范畴,就连身体,似乎也有着独立于心灵之外的神秘功能,当某些情境、某些触感重现,记忆便会在莫名的时间涌上心头。
这道伤疤是任苒少女时期留下来的。
那一年她18岁,正读大一,回到家中,以意外的方式知道了丧妻两年的父亲,与另一个女人有着长达八年的婚外恋情。她无法接受那个事实,夺门而出,在狂奔下石阶时摔倒。
陈华正好在场目睹。他送她去医院,握着她的手,陪她处理伤口,她不愿意回家,他开车载着她在那个城市漫游,她在后座哭泣,那种沉默的安慰方式让她度过了面对真相的最初时刻。
他们后来恋爱了。
他爱抚她的身体时,总会若不经意地轻轻抚过那道疤痕,仿佛无声怜惜缓解着她受过的伤。
任苒曾经以为,她经历的是永远不能原谅的背叛,不可能痊愈的伤痛。可是再如何深刻的愤怒,终于还是随时间流逝渐渐淡漠。她经历了离家出走,然后远赴异国求学,再回国工作。她父亲在她出国那年再婚了,她与父亲从最初的几近决裂,到后来保持着起码的联系,与父亲现在的妻子始终没有任何往来。
她仍然怀着对母亲深切的回忆,接受了与从小崇拜的父亲由亲密变得无可挽回的疏离这个事实。
而多次抚过她伤痕的那个男人,带给她的是一场从忘我投入到绝望放弃的恋爱。他在她满怀希冀时中止,在她不再期待时重新出现,在她已经没有悸动时说爱她。
在她这次仓促离开北京后,他又以追捕的姿态尾随而来。
此刻,他们在一个陌生小城的酒店房间内,只一墙之隔。突然,她有些迷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走到了这一步;更不知道她离开北京的旅程,怎么演变成了一场逃亡。
一年半前的除夕,任苒明确拒绝了陈华突兀的求婚。但是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甚至同在北京CBD地区上班,哪怕不接受他的任何约会,不期而遇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任苒就职的英资银行在北京市郊一个会所举行盛大的招待酒会,庆祝进入内地六周年。她正与客户谈话,突然有一点异样感,颈后掠过一道凉意,她本能地回头,隔着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眼看到陈华突然出现在不远处,正专注地看着她。
陈华的亿鑫集团与这间英资银行的一项合作中途夭折,不过他还是极受重视的大客户。他一向行事低调,从不喜欢出席公开的应酬场合,他的出现差不多出乎所有人意料。唯一不觉得惊奇的,大概只有任苒。
他和其他来宾一样,穿着正装。她突然意识到,他们认识那么长时间,这是她头一次看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更衬得他气质严谨,在人群之中高大挺拔,让人根本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两人视线相接,他对她颌首致意,她也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连忙转过头去,继续招待其他客户。
不用再回头,任苒清楚知道,陈华一直注视着她。
她和其他银行职员一样,穿着合体的藏青色制服套装,足蹬八公分黑色高跟鞋,头发一丝不乱地绾起,与职业的装束一样,她始终保持着职业的平静——只是这个平静在陈华的注视之下,维持到后来,她自己也觉得有一点表演性质了,意识到这点,她便有些没来由的疲惫感。
酒会进行得差不多,她送一位先行告辞的客户去停车场,一时不想返回会所,便顺着旁边曲曲折折的回廊走到水池边木制长椅上坐下。
四月初的北京,正值初春,天气乍暖,却还略带寒意。外边十分安静,夜色笼罩之下,只见水池里砌着假山,倒映着清冷的月光,睡莲刚刚长出水面,肥大的锦鲤静静游动,间或甩动尾巴,“泼喇”一声,溅起一点水花。
任苒四顾无人,脱了高跟鞋,着实松了一口气。这双价格不菲的鞋子是她一周前买的,今天穿着站了大半天,脚酸痛得几乎已经麻木了。她一边揉着脚背,一边拿出手机翻看收到的短信,看看时间,先给车友会的朋友章昱回电话过去。
“章昱,群发的邮件已经收到了,你们活动安排得真丰富,可是最近实在太忙了,都没时间出去玩。”
章昱是某知名财经杂志的记者,曾就银行与亿鑫的合作采访过任苒,两人几个月前在车友会活动中再度相遇,抛开公事之后,谈得很投机,后来便时不时联络了。他问任苒:“从上次滑雪以后就两个多月没见你参加活动了,真的准备考GMAT吗?”
“对呀,这段时间都在备考。”
“打算读哪间学校?”
“我倒是想读美国的TOP10,可是学费加上生活费用太高昂,而且商科想拿到奖学金的可能性也太低了。想来想去,还是香港大学的兼读MBA比较现实。”
章昱从中学便到新加坡留学,毕业后回国做财经记者,自然了解这方面的行情,“去年港大经济与管理学院在亚洲地区排名第一,他们的师资、课程设置相比内地更国际化一些,不过香港真是拥挤得可怕,我始终不习惯那个地方的生活。”
“还好,我在香港工作过大半年,对那边还算适应。”
“劳逸结合,下周还是去天津吃海鲜吧。港大的MBA考试GMAT分数上600估计就够了,以你在澳洲留学打下的底子并不算难,别把自己弄得太紧张了。”
任苒不便再推辞,笑道:“好,我尽量去。”
放下电话不久,她专门出来等的电话来了,祁家骏每周这个时间会从悉尼打了过来,他年初到澳洲工作,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
“我的脚快痛断了。”她来不及地诉苦。
“谁让你穿高跟鞋了,要穿也挑穿起来舒服的买啊。”
她抗议道,“买的时候当然试了,还在店里来回走了,当时感觉很舒服,哪知道这鞋的舒服是有时效性的。”
“我今天连着拜访六个客户,也快累趴下了,路上还看到一起车祸,你开车出去小心点,国内的车太多,路况太复杂。”
“放心,上次滑雪以后,好久没开车出远门了。我正在备考,也没时间出去玩。”
“适当还是要出去玩玩,你那边都春天了,别老关在家里。对了,昨天我被老肖狠狠鄙视了。他做饭,让我给他打下手,把鸡蛋打散。我拿了两只鸡蛋对着一磕,流得满手都是。”
祁家骏说的老肖是肖钢,是他姐姐祁家钰的同学,以前曾与他们在墨尔本合租,现在是他的老板兼室友。任苒被逗得大笑,“居然出这种洋相,你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我真是服了你。”
祁家骏当然不以她的取笑为意,“老肖特别表扬了你传过来的家常菜操作步骤,说实用性很强。”
“那还用说,”她得意地笑,叮嘱他,“记得多给赵阿姨打电话,她再生你的气,也是担心你的,不要跟她赌气。”
放下电话,任苒不得不重新穿上鞋子,皱着眉头让脚趾适应一下,准备返回会所,然而刚绕过树蓠就怔住,陈华正坐在树蓠这边的的长椅上抽烟,她打个招呼准备走掉,陈华开了口:“任苒,陪我坐坐。”
“马上快到表演和客户抽奖环节了……”任苒顿住,明知道所谓奖品虽然丰厚可观,表演也算精彩,可当然不足以吸引陈华过去,只得坐下。
“听说最近你不接手新的客户,全都转手交给了同事。”
任苒去年因莫须有的原因,被从干得心应手的银行资产管理部门调到个人理财部门,有很重的业务压力。陈华不声不响通过别人给她介绍客户,尽管没哪个客户当面对她点破,但她自然心知肚明,迟疑一下,说:“谢谢陈总关心。我已经向银行申请调往深圳分行工作,所以会陆续把手头客户资源全转交给同事。”
“是因为我的缘故想离开北京吗?”
“不是。”她摇摇头,“我重新规划了一下,还是准备朝投行方向发展。去深圳那边工作,可以申请港大的兼读MBA,周末过去上课,比较适合我。”
“做投行需要出差,空中旅行是家常便饭,你确定你能承受?”
“飞行恐惧是可以克服的。”
陈华默然。
他出来抽烟,听到树蓠那边任苒的声音,便坐了下来。当然,他不是第一次听任苒与祁家骏通话了。
他们始终没讲任何暧昧的话,确实如好友、如兄妹,可是这样絮絮说来,放松、亲密的感觉无处不在。
他现在只能以这种形式旁听任苒的生活,不能不有失落感。而任苒如此坦然讲到她的计划,显然,她是想离他更远一些。
这时会所那边大露台上突然灯光亮起,人们从室内涌了出来,任苒解释:“银行请来了法国艺人做冷烟火现代舞表演,据说很精彩。”
会所对面临时搭建的小舞台上开始响起音乐,灯光闪烁变幻。一男一女两个演员登上舞台,他们都穿着纯白的紧身服装,背后背着宽大的翅膀,借助钢丝冉冉升起,在空中完成着各种高难度舞蹈动作,同时不停释放着各色冷烟花。五颜六色的光影升腾之间,两个曼妙的身姿翩然游走于舞台之上,露台那边传来一阵阵欢呼和掌声。
“四年前,我在亚拉河畔,看到过类似这种表演。”
陈华的声音低沉一如平时,任苒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看着陈华,有些不能相信从他嘴里听到澳大利亚那条河流的名字。
“你……去过墨尔本?”
陈华吐出一口烟雾,弹落烟头挂着的烟灰,转过头来,静静迎着她的目光,“去过。”
四年前,亚拉河畔。
一些生活片段急速闪过任苒脑海。当时她在某个酒店边,不经意看向车子的后视镜,视线中隐约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澳洲留学的三年多时间里,任苒不止一次以为在异国他乡的人群中看到过祁家骢的身影。她甚至曾在火车站台追上某个人,待对方回头后,又不得不仓促道歉。
她凝视着汽车后视镜,不敢眨眼,生怕须臾之间,一个模糊影像便会消失。然而她强迫自己猛然回头,身后来来往往是步履闲适的行人,没有任何异样。
那么至少在那一次,她看到的确实是他。
他悄无声息地出现,然后一言不发地消失。
万千思绪同时涌上心头,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办法问出一个为什么。
还用问吗?他看到了她与祁家骏出游,她抱着祁家骏当时年仅九个月的儿子祁博彦,这个一向骄傲自负的男人选择了不加询问地离开。
深重的疲惫感骤然之间涌上来,一瞬间,她只觉得如同背负了无形的重担,被压得没有喘息之力,疼痛的脚几乎有些失去了知觉。
陈华早就清楚知道,他的这个坦白,只会将任苒推得更远。有些误会不可能一经解释便冰雪消融,更何况,随之而来的时间流逝早已经改变了彼此。
“对不起,任苒。”
她短促地一笑,“过去的事了。”
“对我来说,从来没有过去。”
她站起身,这时舞台上悬吊半空的女舞者正与男舞者回旋交缠,身后展开的双翅一齐挥动着喷出烟火,银白色光焰如同华丽的瀑布般流淌下来,印照得四周亮如白昼。一时之间,她有些目眩神离,摇晃了一下,陈华马上站起来,伸手扶住了她。
“谢谢陈总。”她定定神,让自己站定,试图地挣脱他的手,“明知道今天的招待会要站很长时间,还穿一双不合脚的新鞋子,实在是不明智。我先进去了。”
然而陈华没有放开她。
“四年前,我的事业刚刚重新上了轨道,仍然充满不可预测的风险,我甚至不能用以前的名字公开露面。知道你在墨尔本以后,我想过去看看你。”
“于是你看了,下了结论,走了。”
“那个城市看上去安静宜居,你看上去很幸福,我想我没权利打搅你。”
任苒无声地笑了,用力抽回手,退后一步,歪头看着他,“我应该赞扬你默默走开,为我的幸福做出了无私牺牲吗?”
“我早知道,这个解释对你来讲没什么意义。”
“倒也不是什么意义都没有。”她的声音低而清晰,“至少证实了我的一点猜测:你确实并不爱我,也从来没理解过我对你的爱。”
“我之所以没在见到你后马上对你解释,就是不希望你得出这样的结论。”陈华的声音里头一次出现了一点恳求的意味。
“没关系,成年以后再回过头去看看,我其实也不大理解自己了,痴狂到那种地步,只有当时那个年龄、那个心境才可能吧。”任苒意兴索然地说。
这时,舞台上的音乐在烟花怒放中停止,演员在空中做着谢幕动作,同时缓缓下降。在背后那样明亮眩目的背景衬托下,任苒脸上维持着的微笑显得缥缈脆弱,待露台那里掌声平息,光线黯淡下来,陈华重新开了口。
“去年祁氏出现危机,坦白讲,如果不是认为你的生活会受到影响,我母亲再怎么央求我,我也只会安排阿邦打一笔钱给他们,不会亲自过去。看到你从香港赶回来,我才知道,我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对你来说,承认错误大概很罕见吧。不过不用自责了。从某种程度讲,我觉得收钱被打发掉,也是一种不错地讲再见的方式,这样了结感情很好,大家都能彻底解脱。”
“所以,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用钱打发过去感情的冷血动物了。”
“现在我不会轻易对别人下这种带感□彩的价值判断。”任苒侧头,耸了耸肩,“好,你都解释清楚了,谢谢。”
舞台那边的人声安静下来,传来钢琴独奏的音乐。
“我花过很多时间想你,想我经历的那些到底算不算爱情,是什么原因让我们就是没办法在一起。你大概永远理解不了胡思乱想是一种什么状态吧。”不等陈华说什么,任苒无声地笑了,“老实告诉你,那种状态很可怕,让人怀疑一切,对自己彻底失去信心。我很庆幸我想得厌倦了,放弃了。如果你的解释早两年来,我大概会激动,以为又一次经历了奇迹。可是今天听了之后,再没有其他感觉了。”
“你可以置疑我。没要一个解释,转身走开,确实不像是一个爱你的男人应该做的事。”陈华凝视着远方的舞台,“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以为太了解你,这一点你没说错,其实我只是享受你的爱,没试过真正理解你的感情。我一直在想你,任苒,没有停止过。”
他低沉的声音和着如同行云流水般的钢琴乐曲,一字一字进入任苒耳内,她却只有无力感。重逢以后,这个男人对她不止一次说过爱她,甚至于求婚,但哪一次都没有今天这么坦白。她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诚意,可是她唯一清晰的感慨,不过是觉得命运的安排永远比人的想象来得深不可测。
“给我一个机会,我们试一下重新开始。”
任苒摇摇头,“除夕那天,我想我已经对你说清楚了,我们分开了,我们回不到从前。没有什么能够重新开始。这个解释一样改变不了什么。”
“你爱祁家骏吗?”
“这跟你没关系。”任苒的声音中透出一丝警惕,“陈总,请不要插手他的生活。”
陈华笑了,带着无可奈何,“我关心的,始终是你的生活。”
“你关心我的方式始终是代我做决定吗?决定带我去广州,决定我应该跟我父亲回家,决定我跟阿骏在一起看上去会更幸福一些,现在又决定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任苒也笑,“对不起,陈总,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更愿意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
“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陈华凝视着她,嘴角那个浅浅笑意带着温柔,“我爱的那个小女孩长大了,对我说:嘿,大叔,别来烦我了。”
任苒一下怔住。
她没想到,陈华仍然记得她当年带着少女的天真与骄傲说的这句话。
那时,他叫祁家骢。她才18岁,刚爱上他,而他正陷于生意上的麻烦中,将要匆匆离开。他开车载着她穿越城市,从江南到江北,前方是绵延的灯光,车流如河,一轮带着柠檬黄光晕的满月挂在天际,夜幕下的大江暗沉无声地奔流。
所有寻常景致,都带上了不寻常的色彩。她着迷地看着,以为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跌宕起伏,充满激情与不可知的奇迹。
那种突然发生、没有缘由、不讲道理的爱,有多少出自对神秘陌生男人的倾慕,又有多少出自自身生活突然崩溃后的混乱,她不清楚。隔着大段时间的距离,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生,努力隐藏起所有的怯懦,向她爱的男人发起第一次挑战。
不知不觉间,她的眼睛有一些湿润。
“任苒,在感情这件事上,从你决定爱我开始,我就已经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了。只不过,我认识到这一点有些晚了。”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低沉的声音冲击着她。她透过隐约泪光看着他,那个笑意以前也曾偶尔挂在他的嘴角,一闪即逝。每当他这样笑,她就以为她拥有了他的全部,所有疑虑被放置一边。
只是那样单纯的信念,已经不复存在。这个坦然承认爱她的男人仍然散发着危险气息,曾经让她莫名迷恋,现在却让她感到惘然。她努力修补好了自己的生活,整理感情,规划前途,那些奢侈的情感,完全在她的计划以外。
这时,她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起,她定定神,拿出来接听,简短地对答着:“好,我马上进来。”
她放下手机,直视着陈华, “陈总,我有时候确实会想,如果有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会怎么生活。我得出的结论是,我并不需要那样的机会。不管是犯过的错误还是投入过的感情,我全都没有后悔,可这不代表我希望重新经历一次。”她的目光从他脸上划过,转身,“失陪,我先进去了。”
第四章
任苒匆匆离开,陈华仍然停留在原地,久久注视着她的背影。
当年他从澳洲回来以后,重新开始工作,那种投入的程度,甚至让跟随他多年,一向了解他做事风格的助理阿邦开始担心起来。
昔日连累到他的喻良洪出逃案因为主犯人间蒸发,最后以其他几个证券公司高层受审判刑而了结。当初他断然放弃卷入被冻结资金的争夺,从某个方面来讲,算是以退为进,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
曾经放言要将他彻底整垮、永世不得翻身的深圳某集团董事长朱训良一向以手段狠辣出名,可也没来得及看到他的东山再起并再度与他交锋。仅仅在陈华改名换姓一年后,朱训良就因为牵扯到一起影响广泛的经济案件之中而走上喻良洪的老路,一夕之间仓惶出逃,到了香港仍受到起诉,被引渡回来受审。
所有直接的威胁看上去都解除了,但陈华并没有改变深居简出的风格,他拒绝任何出头露面的机会,隐身幕后,谨慎而不动声色地扩张着,他的公司规模日益壮大,正式将总部迁至北京CBD区
这样的沉浮变迁,大起大落,几乎是变革年代的某个缩影。
北京的春天,空气中弥漫着风沙,四周一片灰濛濛的,并不是让人愉快的季节。贺静宜在这段时间里走进了陈华的生活。
头一次见贺静宜,是在一个饭局上。邀请者是陈华做私募时的一个旧识,不便推辞。只是他难得出席这种应酬场合,气氛再怎么热烈,他都有些置身事外的疏落。
贺静宜正是做东那人的秘书。她的老板洪先生大约40余岁,当年也曾搏杀于期货市场,后来转做传媒投资,身家丰厚,意气风发,得意洋洋地说:“据说老姚那个半文盲找了一个海归硕士当秘书,真是缺什么补什么。我这秘书大学念到第四年,没拿到文凭就退了学。有什么关系,长得足够漂亮就行了。”
他会注意到她,当然并不是因为她引人注目的美艳。
北京这个地方,聚集了从全国各地涌来的男男女女,他们出身不同,经历不同,可都一样满怀梦想,愿意抓住眼前飘过的每一丝机会,惊人的美貌、才华与□裸的野心、诱惑一样,随处可见。
相比之下,看上去眼神戒备、身姿紧张僵硬的贺静宜反而并不出众。她木然坐在一边,对席间男士讲的庸俗笑话反应慢半拍,脸上维持着一个格式化的笑,确实很合乎没什么大脑的花瓶秘书定位。
酒至半酣,坐在她一侧的男人毛手毛脚,她却出人意料地跳起来,夺门欲出,重重撞到了正准备走到外面打电话的陈华身上。
有人打着哈哈:“老洪,你这秘书漂亮是漂亮,就是活像只刺猬,不过开个玩笑嘛,何必这么三贞九烈反应过度。”
不等洪先生呵斥,陈华替她解了围,他向来沉默,偶一开口,竟然没人敢借势打趣。
隔了一天,贺静宜找到了陈华的公司。
中途辍学的女孩子,含着眼泪的一撞,那样仓惶而满怀心事的眼神——似乎就已经足够了。
他从来不指望用另一个女人替代任苒,在他心里,她是无可替代的。
他接纳了贺静宜,至于她经历过什么,她因为什么样的企图而收敛着刺猬的姿态,刻意接近他,展现风情试图迷惑他,他并不关心。
他工作依旧很忙碌,事业以空前惊人的速度扩张,不可避免面临越来越多选择与决策的压力,但他清楚知道,他的问题不是来自于此。
每每半夜因失眠醒来,他并不喜欢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通常都是起来倒上一杯酒,天气好的时候站在阳台上独酌。看向脚下沉睡的城市,他不得不想到,本来这种生活对他来讲没有任何问题。从未成年开始,他就独来独往,孤独对他来讲早就是一种习惯,一种生存状态,从来不构成问题。
可是任苒改变了一切。
在她走进他心底以后,他已经习惯拥有她,以及她的爱。直到在澳大利亚看到她与祁家骏在一起后,他逐渐才意识到,他的生活出现了一个无法填满的空洞。
工作不能如过去那样占据他的全部身心,孤独感仿佛生出细细的牙齿,在夜晚啃噬折磨着他,他需要尝试一下新的可能。
这几年间,贺静宜并不是唯一一个试图接近他的女孩子。起伏的人生与岁月历练,让他身上的沉稳气度与年龄达到了统一,不动声色顾盼之间,已经能让人心折。在贺静宜之前,有女孩子倾慕他,表现得更热切、更纯粹,然而并不能激起他相应的反应。
贺静宜多少带有某种旧日回忆的痕迹、某个人的影子,陈华并不避讳这一点相似,反而对自己承认,这是他愿意接受她的前提条件。
那样美丽的面孔、年轻的肢体、柔软的肌肤,竭尽全力取悦他。可是,什么也没有改变。
夜半时分,贺静宜紧张地找到书房,他正在喝酒,他的钱夹摆在面前。他不等她走近,头也不回地摆一下手,让她回去睡觉。
后来,他给她买了房子,偶尔去她那里,半夜开车离开,留宿的日子很少。
他仍然想念着任苒,远远多过他的预料。时间流逝,跟她在一起的日子反而更为清晰。
到了初秋,他妈妈陈珍珍打来电话告诉他,祁家骏带着一岁九个月的儿子回家了。她絮絮哀叹着自己年事已高,十分孤单,试图暗示这个从来不肯跟她闲话家常的儿子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他马上打断了她,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放下手机后,他再度拿出钱夹,看着里面的一个身份证复印件,良久默然。在失眠的夜晚,他无数次凝视照片上的女孩子那张秀丽而略带稚气的面孔,她始终都是那样坦然地对着他。
当然,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不欠他什么。
而他欠着她。
他们分开时,他正处于末路穷途。任苒留下了这个身份证复印件,和她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二十万元现金。
这笔钱支撑他走过了重新开始的艰难日子。
陈华决定将钱还给任苒。
他到了Z市,先去看望母亲。陈珍珍正约了一票人在家打麻将,看上去精神不错。她马上要中止牌局招呼他吃饭,他谢绝了,示意她继续玩:“我还要出去见个朋友,晚上不必等我回来。”
他出来,并不愿意去祁家的别墅找任苒。他甚至怀疑自己做好了正面面对身为别人妻子的任苒的准备。他到了Z大后面,正打算约任世晏出来,托他将钱转交他女儿,却看到任家那座空着的房子有工人出入。祁家骏站在院子里,指挥他们修缮破损的部分。
西斜的太阳光透过那棵枝繁叶茂的樟树洒在祁家骏的身上,他神情专注,英俊的面孔看上去成熟了许多。
陈华不期然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那是在他大学毕业那年,他早已经开始了自己的事业,但他父亲祁汉明全然不知,把他叫到祁氏的工业园,试图提供一份工作给他,他拒绝了,两人出来,正好碰上祁家骏,祁汉明介绍这对以前素未谋面的异母兄弟认识。
他当时尽管姓祁,但对祁家从来没有向往之意与好奇之心,根本不理会那个混合着惊愕、愤怒与不安神情的俊美少年,只冷冷地说,他是他母亲的独子,从小没有兄弟姐妹,以后大家还是不要硬约着见面,省得尴尬。
可是哪怕已经放弃了姓祁,漠视血缘上的关系,但因为任苒的存在,命运仍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将他们的生活或多或少搅在了一起。
任苒的生活与他再没有任何关系了——是祁家骏,而不是另一个与他无关的男人拥有了任苒,这让他无法释然。
当初他甚至无需做出任何承诺,任苒就全心全意奔向了他。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她的爱看得天经地义。
上次在墨尔本看到他们,他还可以控制情绪,说服自己接受现实,淡漠离开。然而,在任苒从小生活的房子对面,看着祁家骏站在任苒曾对他描述过的樟树下面,以主人的姿态主持着维修,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的身上,衬得他比过去显得成熟得多。
陈华头一次体会到了以前从未体验的嫉妒:刻骨,而且清晰。
他并没有回母亲家里,而是找间酒店住下。几年来,他头一次在酒吧里喝到酩酊大醉,根本不记得怎么回的房间。
半夜醒来后,他摸出手机,打阿邦的电话,把他从睡梦里叫醒,嘱咐他第二天早上赶来Z市,转一笔钱给任苒,阿邦小心地问到具体数目,他停顿了一下。
“200万。什么也不必跟她说。”
他愿意给任苒的远不止于此,可是哪怕在醉后的头痛之中,他也清楚,他已经没有资格给她更多,把她的生活弄混乱。
阿邦问起他第二天的行程安排,他说他会去上海,但第二天一早,他在机场临时改变了主意,去了北海。他先坐船上了涠洲岛,天气阴沉下来,台风即将来临,他坐上最后一艘返航的渔船踏上了双平。
这几年里,陈华每年都会在春节期间来双平住上几天,但这是他头一次在台风肆虐的天气里住在这个小岛,低矮的小屋外狂风呼啸,小屋内四壁透风,煤油灯那一点微光摇曳得随时可能熄灭。他度过了无眠的一晚,第二天台风停止后,他便随一艘渔船去深海捕鱼,隔了好几天才返回北京。
他极少这样不打招呼便失踪,阿邦正焦灼地到处找他,看着他胡子拉碴,身上带着海水的咸腥味道重新出现在公司,愣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敢问。
陈华接过秘书递上的大迭文件,一边翻看,一边从抽屉里拿出电动剃须刀刮胡子。生活就此回归正轨。
接下来,他将更多的心力与时间放到了工作上。
贺静宜做着最本份的女友,从来不抱怨他行踪飘忽,很少陪她。当然,她对他并非没有要求,那些要求最初带着是撒着娇,迂回狡黠地提出,全是物质方面的。在他满足她以后,她要得更直接了一些,更多了一些。不管是想买名牌、珠宝、名车,还是想读书深造,他都没让她失望。
他当然知道贺静宜并不爱他,但他完全不介意这一点。他满足她的要求,在他看来,她让他的生活维持着一个表面上的正常,他给她的,就是她不谈感情,尽心尽力陪伴却不打扰他的奖励。
其他人都觉得他对女友宠爱有加,不过贺静宜显然并不这么想,她看上去始终惴惴不安,仿佛在窥伺等待着一个她不得不接受的结局。
第二年年初,她终于向他提出想进他公司工作。他略微意外,告诉她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分手,她紧张地看着他,犹豫一下,仍然点头答应了。
陈华恢复了一个人生活,独居在京郊的别墅,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亿鑫集团的发展毫不张扬,但投资领域已经从资金市场、商业地产扩大到了实业,旗下控股了两家上市公司,实力任谁也不能忽视。
这时,他父亲祁汉明的皮革出口加工企业突然陷入了困境之中。祁氏和其他民营企业一样,因家族式管理起家,也因家族式管理带来经营混乱、股权争夺、相互掣肘等一系列问题。随着担任董事长的祁汉明父亲突然去世,夫妻不和、兄弟阋墙、姐妹反目……种种矛盾集中浮出水面。曾经看似红火的企业一下内外交困,难以为继了。
他向来不理会祁氏的运作,甚至没有回去参加祖父的葬礼,与父亲祁汉明之间的联系少得可怜,当陈珍珍打来电话紧急求援时,他并不关心,只泛泛地说:“让祁氏交一份财务报告过来,我看看再说。”
那份财务报告以最快速度传到了他手里,紧接着祁汉明也打来电话。他这才知道他母亲没有夸张,情况确实十分严重,他若不出手,祁氏便会接近破产。
看着那一连串数字,他首先想到的是任苒——她的生活会受什么影响,还有她的孩子?
陈华到了Z市,与祁汉明与祁家骏见面,他们父子两人看上去都神情憔悴。祁汉明跟他讨论着公司需要的资金额度,祁家骏却始终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一言不发。
他不便直接问及任苒,然而出乎他的预料,任苒突然推门而入,身边站着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多大的漂亮女子。
任苒看到他,却并不吃惊,仿佛这并不是一个久别之后的意外重逢,她只扫他一眼,顾自与祁氏父子打招呼。
从他们的对话中,陈华猛然意识到,他犯了可怕的错误。
任苒将祁家骏叫出了办公室后,他问祁汉明:“刚才跟任苒一起过来的那位小姐是谁?”
祁汉明一筹莫展地看着手里的文件,“她是阿骏的妻子敏仪。”
“他们结婚多久了?”
“已经两年了,敏仪很不错,现在家里多亏了她,又要照顾婆婆,又要照顾小孩子。”
“那任苒呢?”
“小苒很能干,留学回国后,进了北京的一家外资银行工作,现在派到香港学习。家骢,”祁汉明无心继续闲话家常,转回正题,叫着大儿子原来的名字,“请你再考虑一下,祁氏不会要求你不停输血,只要流动资金足够支撑恢复生产,就可以度过眼前难关。”
陈华再也坐不下去,“对不起,我先出去一下。”
祁家骏与任苒正站在走廊另一端交谈,她正劝说他接受她的钱。
“基本上全是投资收入。”——她这样对祁家骏解释着钱的来源。
陈华僵立在了原处。
他还来不及抑制心底的一阵无以名状的狂喜,便猛然意识到,他让阿邦还的这笔钱,恐怕已经极大地伤害了任苒。
她将全部信任给了他,他给她的只是不加任何解释的分手,她接受了那笔钱,将之视为一笔投资收入,那么她怎么可能还爱着他。
他听着任苒与祁家骏的对话。她声音略有些沙哑,却十分温柔而坚定,条理清楚地反对祁家骏逃避,鼓励他振作起来,随她去银行取钱,分担家里的重担。
他从未想到,那个天真的女孩子已经有了如此理性镇静的一面。
看着他们离开后,他打电话查询去香港的航班,然后返回会议室,同意将祁汉明需要的资金打给他,他交代阿邦赶过来办理资金的调度,便直接去了机场。
任苒正缩在登机口一角的椅子上打着盹,她脸色苍白,身上盖着祁家骏的西装。他在她身边坐下,惊讶于她在这个不算安静的场所却睡得这么沉。
想必她是累坏了。
除了偶尔走开接电话,他一直坐着不动。他甚至没有侧头去看她,只是知道她在他的左侧,就似乎已经足够了。
第二次广播登机通知了,他拍了拍她,在她惊诧的目光下保持着面无表情,克制着不去握她的手,先走向了登机口。
同机抵达香港以后,任苒不出他意料地拒绝了他,对他的表白回以毫不客气的一句:So What。
是呀,那又怎么样。她完全有理由漠视他的任何表白。
他用最短的时间了解她在香港的情况:她的工作、她的上司,她的生活习惯……
她说她已经有了男友,他并不以为意。他不认为一个交往时间不长的男友算是一个障碍,可是真正面对她,他无法把过去的一切当成一个只需说出就能改正的误会。
在她那样爱过他以后,他带给她的是什么样的伤害——他无法估量。
不管他在什么场合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反应都不激烈,没有怨恨,没有质问,只有无可奈何地戒备。
就是这样的戒备,让任苒结束在香港的学习返回北京后,一发现他为她安排了住处,便马上搬走。
他还没来得及弄清她的神秘男友是谁,那人便一声不响地从她生活中消失了,陪在她身边的,仍然是祁家骏。
她不肯与他有任何私人性质的联系,他只能煞费心思安排了与任苒银行的合作,在涠洲岛上两人再度碰面,他打算带她乘快艇去双平。
他相信,任苒在双平时,几乎天天坐在岸边看夕阳下渔船归来,那里能唤起存在于他们之间所有的记忆。但是,任苒尖刻地将他的安排归之于“不合理的重逢、不适时的故地重游、莫名其妙的感伤怀旧”,断然拒绝。
他这才知道,在两年前,他们还有另一次擦肩而过。
就在他从Z市去双平的第二天,任苒接过阿邦转交的200万,然后独自一人到了北海,被台风困在涠洲岛上。
那个急风暴雨的台风之夜,他们之间只隔了区区十海里的距离。台风停息以后,他随渔船去深海捕鱼,而她经历了最后的伤心绝望,放弃了登岛计划,返回北京,从那一天,彻底下定决心不再缅怀过去。
身为一个无从选择出生的私生子,陈华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他选择职业、选择投资方向,从来不思考命运玄奥而无从把握的走向。但那一刻,他不得不想,似乎从他出生那天开始,冥冥之中,便的确有一种命运在跟他作对。
然而,他依旧并不打算臣服于命运之下。
小舞台上的表演换成了弗拉门戈舞,奔放的音乐,美艳的西班牙女郎,飞舞的宽大裙裾,让露台那边气氛变得再度热烈起来,更衬得陈华站立的这一角灯火阑珊。
他重新坐下,点燃另一只烟,陷入了深思之中。
这一次,他能看到任苒眼底的波澜。
他知道他已经突破了她的冷漠,可是这也只意味着她会以更加防备的姿态面对他。
当她不再对他抱有过去那种无条件的痴心,那么以她的决绝和对祁家骏的维护,他的机会十分有限。
陈华看着吐出的烟雾飘散开来,开始试着不带情绪地想到祁家骏。
他的身份是祁家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而祁家骏是含着金匙出生的祁氏继承人,他们从知道彼此存在之初,就没将对方视为兄弟,相互之间的感情比路人还要淡漠。
不管从哪一方面讲,他从来没把祁家骏放在眼里。然而,他不能不承认,至少现在在任苒心里,祁家骏的位置十分重要。他不仅陪伴了她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而且在她从一个娇憨、害怕孤独的女孩子成长成职业女性的过程,也一直在她身边。
在与任苒重逢以后,陈华了解了一下祁家骏的情况。显然,尽管有了可爱的儿子,但祁家骏的婚姻还是很成问题,他和妻子莫敏仪已经分居。只是在祁氏岌岌可危的时候,他拿不出钱来满足莫家提出的离婚条件,而且他的父母也强烈反对他们离婚。
不需要任苒警告,他也不会去插手祁家骏的生活,他清楚知道,那样只会犯了任苒的大忌,将她推得更远。
既然任苒决定去深圳工作,去香港读书,而不是去祁家骏待着的澳洲,那么他能做的,就是继续慢慢努力。
可是,命运再次显示了它的不可捉摸。
仅仅只隔了一周,陈华接到任苒的父亲任世晏从Z市打来的电话,当时他正在去机场的路上。
“陈总,请帮忙我找一下任苒,我怕她出事了。”
任世晏解释之下,他才知道,祁家骏于当天凌晨在墨尔本遭遇枪击去世,任世晏给女儿打电话通报这一消息,通话还没结束,就听到一声巨响,随后他怎么打电话都没人接听,他已经给所有身在北京的熟人朋友打电话求助。
“你给她打电话时,她有没有说她人在哪里?”他示意阿邦掉转车头回城。
“我第一次打电话时,她在从天津返回的路上。她在开车,我当然不可能告诉她坏消息。她停好车后打电话给我,我才说的。”
陈华紧急联络交通部门查询,同时让阿邦开车赶往通往天津的津京塘高速公路。
消息一个个传来,他赶到现场时,完全惊呆了。
津京塘高速公路向来以道路狭窄、货车众多闻名。
任苒驾驶的那辆小小的两厢车停在路肩紧急停车带,被一辆大货车从后方撞击,冲向路边护栏,整辆车面目全非,呈侧倾状态,而她被卡在严重变形的驾驶室内,她同行的车友和早已经赶到的高速公路交警都无法拉开车门将她救出来,正在联络消防人员紧急赶过来。
他匆匆拨开众人,攀上倾斜的车子,只看得到任苒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坐着,胸口抵着方向盘,丝毫不能挪动,双眼半闭,似乎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一动也不动。
旁边一个人拉一下他:“陈总,请镇定,消防队员马上会赶过来了。”
他匆匆回头,旁边是一个年轻男人。他不知道对方怎么认识他,也无暇客气,只点头致谢,然后重新看着车内。
他叫着她的名字,伸手抚向她惨白的面孔。她突然咳嗽一声,嘴角吐出了一点血沫,眼睛无神地睁开。
他的心狂跳着,尽可能声音平稳地说:“任苒,听得到吗?消防队员马上赶过来,你一定要挺住。”
他不确定她有没有听清,只见她艰难地睁大眼睛,驾驶室已经成了一个扭曲狭窄的空间,后视镜在她头上方仅几公分的地方,上面用丝带系着一个小小的木雕玩偶,已经有些破裂,在她眼前晃动着。
他伸手过去一把扯下那个碍事的玩偶,只听任苒哑声叫了出来:“不……给我。”
伴随着这句话,她嘴里一口血喷了出来。他一下读懂了她的意思:“我帮你收好,任苒,你不要动。”
她的力气似乎耗尽了,再度昏了过去。
第五章
消防队员在半个小时后赶来,花了近40分钟,才用液压剪剪开车门,再用扩张器撑开车身,将任苒救出来抬上救护车。这时她被困在车内已经长达两个多小时,生命处于垂危之中。
在送往医院紧急抢救后,她脱离了危险。
四根肋骨骨折,第三腰椎体压缩性骨折,肺部出血造成外伤性血胸,全身多处挫伤,再加上严重脑震荡,任苒在断断续续昏迷了三天才清醒过来。
任苒从监护病房出来后,陈华一直守候在旁边,任世晏也从Z市赶了过来。他们同时看着她恢复意识。
医生警告过,脑震荡会有一系列后遗症,伤者不能受任何刺激。
任苒睁开眼睛后,先看到陈华,她呆呆看着他,眼神空洞,仿佛看一个陌生人。任世晏叫着女儿的名字:“小苒。”
她转向父亲,嘴唇动了动,轻声说:“木偶,请给我那个木偶。”
任世晏以为女儿处于失忆谵妄状态之中,紧张地看向医生,然而陈华知道她的意思,他将那个小小的玩偶递过去,放到她手里。
她的手指触到,马上紧紧合拢,将玩偶握在掌中。
这两天时间里,陈华查询了木偶的来历,知道这个小小的木雕玩偶是手工制品,穿着是澳洲牧羊人服饰。
他只能猜测,这个玩偶是祁家骏买给任苒的。
他没有猜到的一件事是,任苒没有医生所说的脑震荡后遗症常见的失忆症状,她记得车祸发生前的每一件事。
任苒的车友、同事陆续过来看她,她都全无反应。她既不回应旁人的关心,也不打听自己的伤势、获救过程,更没有向任何人问起关于祁家骏的情况。
当然,她记得发生的一切。脑震荡留下的只是剧烈的头痛,以及突然份外清晰的记忆。
她与车友去天津吃海鲜,尽欢而归,正在返程途中,她父亲任世晏突然打来电话,声音暗哑地说要告诉她一件事,希望她保持镇定。她诧异地问什么事,任世晏却猛然打住,先问她在哪里,她告诉他,她正在开车返回北京。任世晏马上说:“等你停下来以后马上给我打电话。”
她答应下来,不知什么缘故,心底突然有十分强烈的不安感,心跳一阵快一阵慢。她平时与父亲的通话并不多,差不多已经到了没有要事不打电话的地步,她忐忑不安地开出十来公里后,实在没法说服自己镇定下来,还是离开车队,将车开上路肩的紧急停车带停下,打电话给任世晏。
任世晏确认她已经停车,告诉她的果然是一个让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耳朵的噩耗:祁家骏在墨尔本遭遇枪击去世。
她的第一反应是反驳:“可是他明明在悉尼上班。”
“莫家要求他将房产给他妻子,他去墨尔本处理过户的事情,结果昨天深夜有歹徒破门而入,他受了重伤。”
她直直看着前方,握着手机,思绪涣散,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你要冷静,小苒。阿骏中了两枪,都是致命的,抢救无效,已经……”
任世晏的话还没说完,任苒只听耳边一声巨响,她的车被一辆偏离车道的大型货车从左后方撞中,车身不受控制地猛然向前冲去,前部撞到路边护栏才停住,她一下失去了知觉。
躺在病床上,任苒牢牢握着那个小小的玩偶,这是她从墨尔本带回来,购于维多利亚艺术集市。
三年前那个春日一下浮现在她眼前。
祁家骏抱着不到一岁的儿子祁博彦,和她一起走到亚拉河畔的长廊上。
那边的摊位售卖各式艺术品、小工艺品,她一眼看中了这个玩偶,祁家骏买了两个,一个给她,另一个就系在祁博彦的童车上。
她带回国,买了车后,就将玩偶系在了后视镜上。
撞击发生后,她略微清醒,印入眼中的头一件物品就是这个玩偶,它在离她几公分的地方晃动着。因为隔得太近,她努力调整一下视线才看清。
“他中了两枪,都是致命的,抢救无效,已经……”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再度回到她脑海里,明亮、清晰,每一个字都无法回避。没有任何侥幸的幻觉,没有给她留下一点自欺欺人的余地。那个跟她一起长大的男孩子,英俊、有时有些阴郁、一直爱着她的祁家骏,丧身在他们曾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墨尔本。
就在去天津的头天晚上,她正在家里看书,突然收到祁家骏发来的短信,让她上网,她打开电脑连接上网络,发现祁家骏那边开了摄像头,给她直播他和同事肖钢以及另外七八个人在公寓里的聚会。
肖钢是祁家骏姐姐祁家钰的同学,在祁家骏与任苒留学墨尔本期间,一直与他们是室友,现在祁家骏又在他开办的IT公司里工作,几个人关系一向很不错。
他先过来对着摄像头给她打招呼:“祝我生日快乐,美女。”
“生日快乐,老肖,抱歉没给你准备礼物。”
“不用了,等会给我唱生日歌就行了。今天哥哥真是牛啊,几部电脑同时直播给国内的家人朋友看,这一岁老得太值得了。”
肖钢将摄像头角度一转,果然旁边高高低低放着两部台式机,三部笔记本电脑,她在另一部电脑上看到了祁家钰,她身边是祁家骏的儿子祁博彦,正兴奋地跟他爸爸打着招呼。祁博彦已经四岁多,十分活泼可爱,在祁家钰的提醒下叫了一声“苒苒阿姨”,便眨巴着眼睛转向一个劲逗他的肖钢,看起来已经不大记得了在他婴儿时期最亲近的任苒。
“这是谁想出的主意?太有创意了。”
“家骏想出来的点子啊。”
只看了一会儿,任苒就被逗得直笑。那边有人在热热闹闹地烘蛋糕、做菜、包饺子,有肖钢在国内的亲友唱歌献艺。各种声音不停通过网络加入进来:指点某个菜做得不对,某个人再来一首歌,某个笑话讲得太冷。
祁家钰跟他们打了招呼,说要送祁博彦回他妈妈那里,肖钢的生日聚会尽欢而散。大家走后,任苒和祁家骏继续聊天。
她谈起她正在准备的考试,、银行新出台的员工激励计划;他谈起他的工作、有些反常的天气、悉尼歌剧院将有国内一位歌手的演出,他和肖钢计划买票去看……却根本没提起他会去墨尔本。
当然,他是怕她担心。
那竟然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四月,是另一个半球的初秋,而北京已经进入春季。他们永别了,在同一个时间,在不同的季节。
任苒的手掌用力,小小的玩偶在她掌中应声折断,她浑然不觉。陈华不得不掰开她的手,才将带血的碎片取了出来。
医生给她处理伤口,整个过程,她都一声不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努力去回忆祁家骏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却只觉得所有的声音都飘忽不定,旁边医生在询问情况,父亲在与她说着话,然而,她思维渐渐涣散,根本无法把他们的语句组织成任何明确的意思,当然更没有力气作出回答。
任苒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
最初,无处不在的疼痛,让她可以不必专一面对心底的伤痛。不过再复杂的伤势,只要不致命,总会有痊愈的一天。
她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却拒绝下床做医生建议的基本运动,成天麻木地躺在床上。
她基本上不跟任何人交谈,包括她父亲在内。
当她伤势稳定后,任世晏提出带她转院回Z市,方便就近照顾她。
陈华反对这个提议,他的理由十分充足:任苒的外伤性血胸经胸腔穿刺抽出积血后,已经基本没有大碍,但两个部位的骨折都需要静养复位,不适合移动。这个医院的医疗条件很好,更有利于她的康复。他特意请来了一位香港的复健师,已经针对她的情况制订了全套复健方案;那位心理医生也答应再次过来为她做心理咨询……
他们在病床边交谈,她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将要决定的事情完全与她无关。
任世晏叫她的名字,良久,她茫然应了一声。
“小苒,跟我回Z市好吗?”他直接征求她的意见。
她摇摇头,“不,爸爸,您回去上班吧,我就留在北京,帮我请一个护工就行。请陈总不要过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他。”
这差不多是她入院以后讲的最长的一句话,也是唯一一次提到差不多天天过来的陈华。她的回答得十分有条理,然而站着的两个男人交换一个眼神,心中充满了不安。
出来以后,陈华直截了当地说:“任教授,我知道你工作很忙,任苒也不可能接受你妻子的照顾。带她回Z市,一样要请人看护她。请把她留在北京,我会请最好的医生给她治疗,直到她康复。”
任世晏长叹一声:“陈总,你也看到了,她甚至不愿意再见到你,恐怕她不会接受这种安排。”
“我来安排好,不会让她情绪受影响。”
陈华介绍他请来的医生给任世晏认识,交谈之后,任世晏认可了他的安排。
接下来,陈华接手照顾任苒,但他并没有再出现在医院,而是让助理阿邦出面安排一切。
任苒没有探究细节的欲望。她一天天康复,但整个人消极麻木,根本不配合复健师的治疗。
医生认为她的外伤已经治愈,她的异常表现是创伤应激反应,最好请心理医生做辅导。
陈华马上请来北京最知名的心理医生白瑞礼,然而不管他说什么,任苒只木然看着天花板,不开口回答任何问题。等白瑞礼无可奈何地走后,她马上自行去办了出院手续。
陈华再来医院时,发现已经人去床空。他赶到任苒租住的房子,她只隔了防盗门请他不必再来,根本不放他进去。
“我给你请一个保姆过来。”
“不用,我想一个人待着。”
接下来,任苒给银行发了邮件辞职,也不去办理手续。
她父亲再次提出接她回Z市休养,她一口回绝;保险公司打来电话,让她去签字了结理赔,她只随口答应,并不理会。
她在家里闭门不出,每天只吃很少的东西。隔好几天才下一次楼,在附近的小超市里购置食品和生活用品。
她在楼下碰到守候着的陈华或者阿邦,就如同看到陌生人一样,完全不理睬。
到后来,她连手机也不开了。
在这样过了大半个月以后,任苒已经基本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老宿舍区并不安静,她可以听到外面传来的种种声音。有时门铃会响起,有时隔壁邻居的电视机开得过大,到了放学后,孩子们背着书包回来,一路洒下清脆的谈笑声,下班的人相互打着招呼寒喧……
只是这些声音仿佛存在于跟她平行的另一个世界,根本与她无关。
一天深夜,她躺在沙发上打盹,突然醒来,意识到房间内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她慢慢转头,果然,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只老鼠正缩在墙角看着她。
她以前一向有洁癖,但是出院之后,便一直任由家里凌乱着,根本没有收拾,隔几天才扔一次垃圾。前几天她看到过厨房水槽那里有蟑螂,曾想到过要去买杀虫剂,可一转眼便忘记了。
淡淡月光撒在室内,安静得有一种诡异感。
面对这个以前会吓得她尖叫着跳起来的东西,她竟然没有任何害怕或者厌恶的感觉。她与这个灰不溜秋的小动物静静对视着,发现老鼠显然先不安了,缩了缩身子,一下跑进了厨房。
她一动不动躺着,在那一刻,她头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她对生活已经没有留恋,对死亡也没有恐惧。
其实死亡没什么可怕,如果可能,她愿意在那场车祸中死去,灾难瞬间降临,既然没有预兆,也就无所谓恐惧。出于她不知道的原因,将她的车撞至报废的这场车祸居然放过了她的血肉之躯,可是她不想放过自己。
陪着她一起长大的那个男孩子,在爱热闹的外表下,一直很怕孤单,初到澳洲留学时,甚至抱怨夜晚太过安静以至无法入睡。他就那样一个人猝然离去,她只差一点就可以跟他一起走的。
也许她还能赶上他。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便牢牢控制住了她。接下来,她毫不意外地发现,她没有饥饿感,当然连煮方便面的劲头都没有了。
任苒躺在沙发上,翻看妈妈留下的那本《远离尘嚣》。车祸之后,其他书对她来讲,只是字句的组合,只有这本书,仍然保留着意义。她清楚故事的走向,了解每段文字的含义。有时她会不由自主喃喃念诵,那些已经烂熟于胸的字句由她唇边流出,声音干涩,显得陌生而遥远。她沉浸其中,突然意识到,妈妈在病床上也曾这样念诵。
想到妈妈,她不再有哀伤的情绪。她想,这么多年来,她终于离她的母亲更近了一点儿。
看书累了后,她便合眼休息,醒了继续看,最多只起身喝一点水。
不知道那样躺了多少天以后,反锁着的门被陈华一脚踹开了。跟在他身后的是阿邦和神情惴惴不安的房东大妈。
她诧异地看着他们,突然记起在上个世纪之交,她也曾将自己幽禁在一个公寓里,等一个也许再不会回来的人,等到几近绝望时,他出现了。
她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禁闭自己?而他怎么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恍惚之间,那个人跟眼前这满面怒色的男人仿佛重合起来,她笑了:“怎么是你?我这次又没等你。”
房东大妈操着一口地道京腔,声音夸张地叫:“姑娘,这房子我不敢再租给你了,你要是在里头有个好歹,我麻烦可大了。”
“我交了房租,应该还没到期吧。”她居然还可以有条理地争辩。
“我退钱给你好了,总之我不租了。”
她慢吞吞地说:“那好,我搬家。”
陈华脸色阴沉地看着她,“搬去哪里?你这个样子,谁敢把房子租给你?”
她努力集中注意力,想了一想,“住酒店也行。”
他突然走过来,伸手拖起了她,她没有抗议的力气,只紧紧抓住了手里的书,身不由己被他拉到穿衣镜前。
“看看你自己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镜子里面是一个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的女人。然而她丝毫没有受惊,这个影像对她来讲不算陌生——几乎就是她母亲缠绵病榻时的翻版。她紧盯着镜中的自己,兀自笑了。
她喃喃地说:“我看到我妈妈了。”
他被她这句话刺痛了,随即冷冷地说:“我可以断定,你妈妈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
她无言以对,只呆呆看着镜子。
“你想死吗,任苒?那你得问一下,我愿不愿意让你死。” 陈华仿佛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他附在她耳边,一字一字清晰地说。
不等她说话,他抱起她,一边向外走,一边对阿邦说:“收拾她的东西,赔房东的门,退租。”
任苒被直接送进了医院,医生做过全面检查以后,诊断她患了抑郁症和营养不良。
她既没有抗拒的体力,更没有抗拒的心情,被动地接受治疗,每天输液、定时服下一系列药物。过了一段时间,她的情况有了明显好转。
她发现她不再那样将自己封闭于一个无形的空间里,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她慢慢能集中起注意力,由看报纸的简短报道到看书;晚上的睡眠对她来讲仍有障碍,不过不再是一种纯粹的折磨。
一般人天经地义拥有的感知能力一样一样重新回到她身上,风吹在脸上是柔和的,清晨鸟的鸣叫啁啾悦耳,别人对她说话,再不是形状不同的嘴唇毫无意义地一张一合……
麻木如同药力消散,她一步步找回了对周围环境的感受,她仍然郁郁寡欢,无法快乐起来,可是一度缠绕笼罩她的死亡似乎收起了阴影。
原来生命并不容易放弃,深重得一度将她击倒的哀伤也不过是一种病理现象,可以用药物控制到肉体能够承受的范围以内。
意识到这一点,她没有任何欣慰,只觉得嘲讽。
心理医生再次来到了她的病房,作着自我介绍:“任小姐,你好,我们谈过一次话,我是白瑞礼医生。”
白瑞礼是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神情和蔼从容,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充满睿智,穿着考究的灰色西装,衬衫、领带颜色搭配得十分协调。他从德国留学归来,目前是国内心理咨询方面的专家,也是北京一家收费高昂的医院心理科最受欢迎的心理医生之一。
院长亲自将陈华介绍给他,希望他接下任苒这个病例,他同意先做一次心理评估再说。然而第一次见面,任苒完全拒绝与他交谈。
隔了一个月,陈华再度找到他,请他诊治任苒。这一次,任苒表现得接近正常了,她的话仍然很少,但举止有礼,不再抗拒交谈。提到将要开始的心理治疗,她只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任小姐,你的朋友陈华先生来找我,大致介绍了你的情况,我并不是什么病人都接,我的治疗原则是:我只接受对心理咨询不抗拒、自愿治疗的病人,而且绝对不可能对第三者汇报治疗细节与进程。”
任苒笑了,那个笑意只是浮在嘴角:“我并不担心这个,陈华先生不会向你打听我的治疗细节,不,他不屑于做那种事。白医生,我既不怀疑他的为人,也不怀疑你的职业操守,我只是怀疑治疗对我来讲是否必要。不过既然安排好了,我接受就是了。”
白瑞礼在来任苒病房前,对陈华也说过他的治疗原则。
“陈总,帐单谁付,我并不关心。我希望你能理解,心理医生必须使患者有一个基本的信念,相信他们所有的秘密到医生那里都是安全的,治疗才有可能进行下去。”
陈华当时的反应几乎与任苒如出一辙,他淡淡地说:“贾院长当时向我推荐了三位医生候选,我看过你们的资料。你的一位同事专攻森田疗法,主要治疗各类神经质症,对任苒来说,他显然并不合适;另一位同事名气比你大,不过热衷于上电视节目,给时尚专栏写心理咨询文章,我不希望看到任苒变成他笔下的某患者示众。”
“于是我中选了,因为我看上去是个守得住秘密的人。看来陈总并不是因为我的专业能力而选择了我,而且对心理咨询能取得的效果持怀疑态度。”
“白医生,我读了你写的那本关于抑郁症治疗的书。”
白瑞礼很意外,他写的是一本纯学术性著作,并不是时下市面上常见的那种针对大众读者的心理学普及读物,一般人很难看完。
“对于你的专业,我没有评判的资格,不过我做出判断有我的标准。你的著作表述严谨,没有神化心理咨询对于抑郁症的治疗作用,主张结合药物,通过长期交流帮助患者重新建立乐观的外部认知与内在平衡,这就足够了。”
“我得说这个评价让我荣幸,但是有一点我得再次强调,在接手治疗以后,没有得到任小姐本人允许,我不能跟你探讨她的心理状况。”
陈华的表情毫无变化,保持着淡漠,“坦白讲,我关心治疗进程和效果,但我不需要打听治疗细节。而且我可以断定任苒不会跟你讲出任何我需要你转述才能了解到的信息。她不是那种被深重不可告人的秘密压垮的人,必须把心理医生当成神父告解才能求得解脱。”
“还有一点我必须预先讲好,就上次我跟任小姐的谈话来看,她患的是创伤性抑郁症,因突发事件丧失了生活的兴趣,抗拒与外界的接触,恐怕短时间内不会主动接受治疗。我一向不主张强迫治疗。”
“这个你放心,她最抗拒的那个人是我。我让助手转告她,出院后她有两个选择,或者住进我家,接受我的全天监管;或者独住,但得自愿接受你的治疗。她选择了后者。”
接着,陈华十分客观地介绍了任苒的情况,让白瑞礼对她有了一个较全面的了解。他声音平静,不带一丝感□彩。然而白瑞礼的专业是观察别人言行举止之下的内心世界,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男人其实并不介意暴露他的感情。
他一定爱着那个女人——白瑞礼也同样不带感□彩地在心里做出了判断。
第六章
任苒出院以后,阿邦将她接到了一处豪华公寓,她毫无异议地住了进去。公寓里一切齐全,甚至衣橱内挂满了按她尺码买的衣服,书架上摆满了书。她当然知道这都是陈华幕后安排的,但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去自己找房子——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心力应付生活。
她跟以前所有的同事、朋友断绝了联系,跟她的父亲保持着最起码的通话,她的手机绝大部分时间关机,她不上网,不登陆邮箱收邮件。
当然,她并没有与世界隔绝,也没办法像从前那样独自生活。
阿邦会定期过来,送她去医院接受复查,每周去一次白瑞礼的办公室。
最初有三个护士24小时在公寓里轮班看护她,另有一个保姆做饭、料理家务。公寓很大,工人房甚至有单独进出的通道和电梯,护士与保姆都十分专业,工作时间从不闲聊喧哗,可是她仍然有生活在人群之中监视之下的感觉,胸中有无以名状的烦闷。
不过,她明白以她的状况,陈华不会让她独居,也只能接受下来。
心理咨询在国内并不算普及,更没有被广泛接受。白瑞礼的工作是与各种困于心理疾患的病人及家属、亲友打交道,面对他们各式各样的怀疑、依赖以及不切实际的希望。他得承认,陈华看待心理治疗效果的理性程度出乎他的意料。
而任苒同样让他意外。
他们的最初交谈,是从评价他的著作开始的。
“阿邦把你的书给了我,我已经看了三分之一。”
白瑞礼自然和任苒一样明白,是陈华做的这个安排,“有什么感想?”
“按照你的表述,我对号入座了一下,我患的似乎应该是典型外因引起的抑郁症,药物对我能起的作用有限,心理咨询对我而言是必要的。”
白瑞礼莞尔:“我叫你Renee,你不介意吧。医生多数时候并不赞成大家对着书进行自我诊断。”
“我注意你不赞成的还有一点,书的第三章中你提到,你认为医生并不一定要诱导病人讲出感受,你的原文似乎是:传统心理治疗在某种程度上夸张了宣泄情绪的必要性。”
“为什么会特别注意到这一点?”
“我想这样的话,你就应该能理解,如果有一件事我不愿意谈,并不代表我不配合治疗,你不必非要花时间穷究我回避的根源。”
“我确实会评估你的回避在心理学层面意味着什么,但我不会一定诱导你讲出来,每个人对创伤的处理是不一样的,不想表达对某件事的想法和感受,并不见得就是心理不健康的表现。”
达成共识以后,任苒每周按时过来,从不迟到。他们的治疗基本上是他问问题,她回答。从接受治疗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再没表现出任何抗拒,十分配合,哪怕提到陈华的名字,她也并不回避。但她对她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便泛泛作答,一带而过。
跟其他深为抑郁所苦,急于摆脱这种状态的人不一样,她接受自己所有的症状,包括仍然持续的失眠、药物引起的一系列痛苦的生理反应。她从来没像其他病人那样,对他提出问题,指望他做回现成而且有用的解答。
一开始,白瑞礼依据悲伤辅导的通常做法,请任苒回忆事件经过,试图对她强化死亡的真实感,让她接纳“死者不可能复生”这一事实。然而任苒凝视前方,面无表情地说:“白医生,我16岁丧母,清楚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你没有打算去了解你朋友祁家骏去世的过程和细节。”
“我母亲从生病到去世,中间经历了四年时间。我查了所有我能查到的资料,她每一次住院手术、放疗,我都陪在身边,所以对通向死亡的过程和细节我不再有任何好奇,我知道结果就足够了。我想这一点你能理解。”
“Renee,你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强调了你母亲去世这件事。”
“对我而言,是一样的,”她的声音保持着平稳,“都是最亲的人离开。”
“但你朋友的去世直接引发你的抑郁,如果不讨论的话,恐怕我们没法调节你目前的情绪。”
她收回目光,笑了,“我快看完你写的书了,白医生。据说全世界有超过百分之三的人患有不同程度、不同名目的抑郁症,抑郁对人来讲,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有时想要人为强调一些情绪,清除一些情绪,其实是徒劳的。”
“你看得很仔细,Renee。不过,我必须指出来,这段话必须联络上下文来看,我认为情绪调节应该顺应自然。抑郁这种情绪,如果发展到一定程度,会表现为心理障碍、心身疾病与自毁倾向,这个时候,就必须调节。”
“请放心,我不会再尝试把自己饿死了。我认真想过,我妈妈生前尽力想保证我幸福,她不会高兴那样见到我的。”
“问题就在这里:这是你妈妈的需求,或者说期待。重视亲人的感受只是生活的一个方面,能够驱使人正面面对生活的始终是自己的内心需要。”
“我要说眼下我没需求,恐怕会招来你更多分析吧,可是,”她思索一下,似乎在找说辞,却又提不起那个精神了,嘴角勾起一个笑来,“唉,白医生,你一定早见惯各式各样丧失目标的人,应该能理解我的暂时迷失。我不会拒绝你给我指明方向的。”
白瑞礼也微微笑了,他注意到,她甚至没有失去幽默感,但她眼底没有笑意,显然只是拿这份幽默感将自己伪装得接近正常。
治疗一个多月以后,任苒向白瑞礼提出,她需要相对安静的生活与一定隐私:“在不同时间都会有不同面孔的护士进来提醒我吃药,观察我情绪是否平稳,有没有干傻事,这太可笑了。”
白瑞礼也认为以她目前的情况,不必再接受这种程度的监控。他打电话给陈华,讲清了自己的观点,陈华沉吟一下,同意取消护士的24小时值班。
但白瑞礼同时对任苒提出要求:“从某种程度上讲,你厌倦身边有人围绕,是一种人群焦虑。也就是说,你承认了你朋友的死亡已经事实发生,但你并不打算把对他的感情转移到新的其他关系里。你知道没有你朋友存在的环境不可能改变,不过你也不准备再接纳其他人进来。”
“有些感情是无法替代转移的。哪怕我现在就走出家门,甚至重新开始工作,和别人交往,跟同事打交道,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们何不试试看,从最小的改变开始。至少在医院以外,再找一个你愿意出门呆着的地方。”
任苒接受白瑞礼的建议,她第一次独自外出,是去了酒吧云集的后海。
她惊诧地发现,不知不觉中,这个城市已经秋意浓重,满目都是泛黄的树叶,树树皆秋色。她的生活在初春某一天中止,又在深秋某一天重新开始,过去的两个季节仿佛如同一个不留痕迹的梦。
十月底的后海,与北京其他地方一样,有着秋天特有的肃杀气息。她漫无目的晃荡半天后,停在了一间看上去生意萧条的酒吧,那上面挂着招牌:云上。
这间酒吧由一处胡同旧房改造而成,装修风格努力与店名看齐,走小资文艺路线,羊皮纸灯罩将光线弄得昏黄而迷离徜恍,家具带古旧气息,到处摆放蕨类盆栽,进门走道上方搭着架子,爬藤植物密密匝匝地缠绕着,人为地将不大的空间营造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
她之所以驻足,是因为她曾与祁家骏来过这里,祁家骏当时眯着眼睛笑:“云上,多好的名字。”
她也笑,两人不约而同记起,他们在澳洲留学时,曾一起看过《云上的日子》这部电影,当时莫敏仪没有通过预科班考试,沮丧之余,十分神往葡萄园的浪漫生活,一度嚷着要去阿德雷德大学农学院学酿酒专业,并在网上找着各种资料,做计划做得煞有介事。可是,祁家骏开车几百公里送她去玩过一次后,她那点叶公好龙式的爱好就迅速转移了。
离上次来这边不过一年多时间,附近的酒吧都换了招牌或者装修,物不依旧,人已全非,只有这家还似乎保持着原样。
她走进去,胡乱点了一种牌子的红酒,独自喝着,一直待到打烊,带着薄薄醉意,步伐飘浮地出来,正要分辨往哪个方向走比较好找出租车,阿邦突然出现扶住了她。
她看到他也并不意外,只默默跟着他去停车场。
第二天,阿邦准时过来送任苒去医院,同时拿来一张现金支票,告诉她,她的车经评估已经被撞得报废,他刚把保险理赔手续办下来,“车子扣除折旧,赔了八万多一点,再加上人身伤害住院费用赔偿,一共是……”
那些数字她没有认真去听,她也不肯接这张支票,这薄薄的一张纸片仿佛是她那辆小小两厢车的残骸浓缩而成,由此而产生的联想与回忆都没法让她愉快。
“阿邦,请帮忙把支票转交给陈总,算是支付各种费用吧。”
“可是……”
“要跟我算帐吗?那好,麻烦你把住院医疗费用、现在的房租、护理和心理治疗明细列给我,我去取现款支付。”
阿邦顿时做声不得,拿着支票的手僵在半空中,隔了好一会儿,他无可奈何地说:“任小姐,陈总为你做的一切,就跟当年你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做的一样……”
她截断他,“别提当年,阿邦,没什么意思。明天有空的话,送我去下4S店行吗?我打算去再买一辆车,以后我自己开车去医院,不麻烦你接送了。”
阿邦迟疑:“任小姐,你必须征得医生的同意才能开车。”
她打开车门,一条腿迈出车外,突然回过头看着他,“你确定不是要征得陈总同意吗?”
阿邦无法作答,她一笑:“我会去问一下白医生,你也去问一下陈总好了。”
白瑞礼提醒任苒,绝对不要在服药前后两小时内喝酒,也必须避免在药物反应下长时间开车。
“你不担心我酗酒吗?”
“酗酒的人不会主动告诉医生,她昨晚一个人在酒吧待了四个小时,也没喝醉。”白瑞礼就事论事地说,“你愿意走出家门开始某种形式的社交,我觉得是一个进步。”
“那麻烦你告诉帮我付心理咨询费用的人,保持生活自理对我有好处。”
白瑞礼笑了,“上次我打电话给他,是涉及到护士的去留问题。我只对你的治疗负责,不会在你们中间传话,Renee。如果你觉得他干涉了你的生活,你必须自己去告诉他。”
任苒气馁,停了一会儿,自嘲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去见他,更不会对他说这些话。我是个双重标准的可怜虫,明明住着他安排的公寓,接受他的照顾,还要摆出一副独立的模样,太虚伪了。”
“你对目前的生活不满意吗?”
她回答说:“需要按时看医生的人,如果满意自己的生活,那就真的病得不轻了。不过,我没有任何抱怨的理由。”
“人的行为、心理活动不一定需要理由。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有所改变?”
“改变?白医生,你不觉得改变总是来得身不由己,不可抗拒?我们订计划、下决心,都以为能改变什么,可是,生活自己已经发生改变了。”
“这个想法未免消极了一点。明天是不确定的,不过每个人都可以选择把握每一时刻的当下。”
“把时间分解成一个个时刻会让人焦虑的。白医生,小的时候,我妈妈有一次给我解释我名字的来历。任苒,跟荏苒这个词同音,是时光慢慢走远的意思。我当时就很困扰,如果时光就这么眼睁睁在我们面前一点点走掉,那我们还能留住什么。”
这是任苒头一次愿意主动讲到母亲生前的回忆,白瑞礼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信号。
“你妈妈有没有告诉你答案?”
“我妈妈说,我们会留下幸福的回忆,这就是时光给我们的礼物。”
“也许你长大以后会有不同想法,不是每一个回忆都能幸福。不过,无论什么性质的回忆,确实都是生活的积累与恩赐。”
任苒怅然一笑,“我只知道,越是长大,以前困扰自己的那些问题越是显得幼稚、无足轻重,根本不需要答案了。”
“长大以后,失去一部分好奇是很自然的事情。”
“是呀,生活就是不断失去的一个过程。”
“失去和得到都是相对的,一个失去并不意味着生活就此没有意义了。”
任苒并不反驳,目光照例飘向远方。白瑞礼清楚知道,她并没有被说服,她只是不想争论。
隔了一天,阿邦交给任苒一套路虎的车钥匙,字斟句酌地说:“任小姐,请你先开这辆车,安全系数高一些。车停在地下车库26号车位。”
她看看阿邦,没什么表情地接过了钥匙。她突然觉得,再去通过完全无辜的阿邦抗议、争执,来得实在矫情。而且她十分疲惫,懒得再多想了。
让她归于懒得想的事情不止于此,第二次去云上时,服务生马上将她带到了个靠窗的位置。不等她点酒水,老板便过来招呼她,给她送上了一杯红酒。
她不认为只一周前来过一次,而且消费有限,就足以让老板记住她,并如此殷勤招待。待端起红酒一尝,她更加惊异。
她对酒素无认识,然而她记得这个味道。
18岁那年,任苒离家出走,跟随当时叫祁家骢的陈华去广州。
祁家骢当时隐居闹市,喝酒成了业余的消遣。他在公寓里置备了各种不同的酒,看书时会喝一点红酒。他鼓励任苒也尝试一下,还特意从香港订购了一种产于波尔多酒庄的新酿葡萄酒,头一年刚刚装瓶,开启木塞以后,弥漫于室内的是新鲜的浆果清香,任苒一闻,便觉得这个味道沁入了心脾。
祁家骢并不喝这种酒,他告诉她,“真正爱品红酒的人,宁愿把这酒放上几年,让它继续发酵到果香变淡,产生陈年酒香再喝,不过你应该会喜欢目前这个味道。”
他说得当然没错。任苒当时并不好酒,可是她感染了祁家骢的爱好,喜欢在看电视或者看书的时候倒上一点,小小地抿上一口,让那个香味充盈于自己的感官之中,仿佛置身于丰收后的果园,而不是喧嚣的都市。
她生平头一次喝醉,也是在那个公寓。
祁家骢北上处理陷于困境的生意,迟迟不归,她拒绝跟过来找她的父亲回去,独自一人度过世纪之交的千禧夜,喝下了大半瓶红酒,伴着酒香梦见了过去的家、早逝的母亲,并在晕眩之中终于等到祁家骢回来。
任苒完全没有料到,七年以后,会在后海这个生意清淡的酒吧再次闻到如此熟悉的味道。她招手叫来老板,“你怎么知道我要喝这种酒?”
“这是上次接你的那位雷先生送过来寄存的,他说以后你再来的话,就直接开这种酒给你。”
她当然知道所谓雷先生指的是大名雷振邦的阿邦,点点头,再没问什么,将酒杯凑到鼻端,深深嗅着酒的芬芳,然后毫无品评意味地喝了一大口。
“随便他吧,反正他喜欢掌控一切。”任苒这样对白瑞礼说。
“这是过去就有的认识,还是现在对他的看法?”
“我只对过去的他有认识。”
“我想过去你并不反感这点。”
“过去……”她停顿一下,笑了,“我迷恋他。”
面对这样的坦白,白瑞礼并无惊奇之色,“现在呢?”
“现在?你都看到了。他似乎以为他对我有某种责任。”
“你认为他照顾你是出于道义上的责任吗?”
“我从来没真正弄懂过他,现在当然更没有好奇想去研究。我只知道,我们分开很久了,就算对彼此有看法,也很可能是一种错觉。”
“医生的职责是听到尽可能多无意识的想法,做出分析,不做价值判断。”
她呵呵一笑,拉开话题,“那你应该分析他,而不是我。我早已经被你分析成透明人了,白医生。”
很快,任苒的生活有了规律。
在她的坚持下,住家的保姆换成了按时上去的钟点工,她恢复了独居。她每周准时开车去接受一次心理咨询;除了去超市购物,多半时候她都闭门不出,在家里看书。偶尔,她会开车到城外,漫无目的地转上大半天再回来。隔个上十天,她会乘出租车去后海,在云上专门给她保留的位置喝到微带醉意,不理任何人搭讪,一直坐到打烊时间,阿邦过来送她回家。
除了深居简出,不与其他人交往,她看上去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然而,每一个人都做不到完全脱离他人存在。
这年冬天临近新年时,任苒结束当天的心理咨询,从医院出来,走到路虎边,刚取出遥控钥匙,便一眼看到一辆惹眼的红色玛莎拉蒂正停到她对面车位,贺静宜拉开车门走下来叫她的名字,她几乎想装没有听到,但马上意识到这个念头很可笑,只能逼迫自己转身点个头。
贺静宜穿着合体的深色套装,卷曲的长发披在肩头,显得干练而不乏妩媚,迅速上下打量一下她,再打量一下面前的那辆路虎,眼中一闪而过的品评之意很明显,语气却十分客气,“任小姐,听说你出过一场车祸,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还好,谢谢。”任苒没心情与她继续寒喧,一边伸手去拉车门,一边说,“再见,贺小姐。”
“请等一下。”贺静宜和颜悦色地拦住她,“我今天刚升职了,任小姐。”
任苒淡淡地说:“祝贺你,不过我想这与我无关,不必特意过来候在这边通知我吧。”
贺静宜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恳切地说:“别误会,任小姐。我不是来示威,更不是炫耀。我想说的只是,这个职位是我顶住所有人的不信任,努力工作换来的,你肯定想象不到,我在工作上倾注了多少心血。现在我跟陈总除了老板与雇员这一层关系,再没任何私人性质的联系。我不会挡你的道,碍你的事,对你构成任何威胁,请记住我以前的那个请求,千万别跟陈总提起我们早就认识,好吗?”
“请不要跟我再提这件事了,”任苒很难压抑她的不耐烦了,“如果我曾经答应过你什么事,那我的话是算数的。”
“对不起,别嫌我啰嗦,任小姐。公司里对我还是有些闲言碎语,我其实根本不必理他们讲什么。可是我怕这些话传到你这里来,陈总对你的重视程度出乎所有人意料,我只是想尽力保住我卖命工作得到的一切。”
任苒扭开了头,“贺小姐,我只好再说一次,我们以后再见面不用打招呼,全当根本不认识。这样总可以了吧,再见。”
任苒一眼就能看出,贺静宜这个举动有些笨拙、多余,暴露了光鲜自信外表下的高度紧张。
她并不生气,甚至完全能理解对方的心境。她清楚知道,她刚才的表现在贺静宜看来,大概说得上是冷漠无礼,甚至嚣张,很符合一个被宠坏的现任女友对待前任的态度。
她只是无力做出雍容得体的胜利者姿态去安慰对方,更无力去解释什么。
而且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她确实正承受着陈华接近无微不至的照顾。
按照任苒的要求,陈华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可是他却似乎无处不在,安排她生活的每一个方面:从就医、住处,直至安排她喝的酒。如果她能提起精神,也许该选择掉头走开,可是药物与心理咨询只不过缓解了她的抑郁,并没能让她彻底告别内心的症结,她仍有深重的倦怠感,仍然缺乏足够的力量去愤怒、去改变,也不打算去挑战陈华的安排会周密到什么地步。
慢慢白瑞礼与任苒的谈话越来越深入。
对任苒来讲,与白瑞礼的谈话,是她目前唯一能接受的与外界的交流。
白瑞礼并不认为任苒已经完全对他敞开了心扉,但他看到了任苒确实是在努力让生活恢复正常状态。她看了大量心理学方面的书籍,试着进行自我调适,有时还会与他探讨。当他问到她以前不大愿意提及的问题时,她不再像刚开始时那样敷衍。
她告诉白瑞礼,她声称会外出度假,拒绝了父亲叫她回Z市过农历新年的要求,也拒绝他利用假期过来看她。
“你仍然下意识恨他吗?”
她摇摇头,“我不恨他,我们只是很陌生了。”
“寻常的亲缘关系中,总会包含有爱、误解、敌视与原谅、接受。你从来没表述过对他的原谅。”
“我没法代我妈妈原谅。”
“那一种原谅的确是存在于他们俩人之间的事,不过你和你父亲的关系一样需要修补。任何一种关系中没处理好的丧失与创伤,都会影响到你对世界的认识,影响到你对其他关系的处理。”
任苒认真思索着,良久苦笑了,“我真的不恨他——作为证明,我向你坦白,上次他到北京来开会,我们一起吃饭,他以前是个根本不显年龄的男人,那天看上去老了很多,我为他难过。我看得出,他的这段婚姻好象有问题,可我既没有欣慰,也不为他难过,更不打算去试着理解、帮他。吃完饭我就送他回酒店了。我回不到 18岁以前那样对他信任、依赖的状态里,也做不到像一个有理智、有孝顺心的成年女儿那样去关心他的幸福。”
“你的确想过帮他,对吗?不然你不会考虑这么多。”
“他这段婚姻的问题多少与我有关,我介入的话,只会让事情更复杂,而且我不认为我现在能帮到任何人,我不给他再添心病,可能他就要暗暗谢天谢地了。”
“你把各种可能都想到了,唯一忽略的是你和你父亲的心理需求。”
“于是这个就是我心理问题的症结所在吗?”
“当然不是,心理学会用归因理论分析非理性行为,但你的所有行为都很理性,你只是不肯投入感情。站在临床治疗的角度,我更愿意关注你内心存在的改变的动力。”
隔了几天,任苒给父亲打了电话,可是她发现,她仍然没法去以正常的态度关注父亲的生活,而父亲对她说话同样小心翼翼。最终他们只能泛泛地闲扯了几句,她保证自己的生活没问题,请他注意身体,然后挂断。
与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之间尚且有这样的交流困难,她当然也没什么余力像白瑞礼建议的那样与其他人多多交流。
治疗就这样继续着,生活也继续着。
第七章
春节过后,任苒开始试着做完全恢复正常生活的尝试。她重新开始上网,留意招聘信息,在春节过后向几家小公司递出了简历。然而接受其中一家面试以后,回到家里她便犹豫了。
她的邮箱积累了长达数页的未读邮件。她都不打算打开看,当然更谈不上回复。但她读最新一封面试通知时,刚好响起收到新邮件的提示,她下意识点开一看,这份邮件来自一个叫蔡洪开的人,约她给他翻译一篇金融方面的论文。
蔡洪开是任苒交游广阔的前任男友张志铭的朋友之一,开着一家小翻译公司,当时急着找人将一篇涉及银行业的分析报告翻译成英文,可是涉及大量在国内才出现不久的金融衍生工具专业名词,公司里几个专职翻译都只挠头,他到处求援。张志铭将他介绍给了才认识不久的任苒:“Renee在国外读的就是金融,英语功底很好,又在银行工作,应该能帮上忙。”
任苒花了两天业余时间,将那篇七千字的报告翻译成了英文发邮件给他。隔不久,蔡洪开通过张志铭请她吃饭,盛赞她翻译得准确迅速,完全不下于专职翻译,“我们干这一行的都知道,把英文翻译成中文容易,把中文翻译成英文难。既要不带中式英文腔,又要照顾到专业性,Renee,我仔细看了你的译文,实在说得上无可挑剔。”
说话之间,他将一个信封强塞给她说是报酬。钱并不多,任苒推拒不了,张志铭也劝她收下,她收得还有点儿哭笑不得,总觉得不过是为朋友帮忙,哪至于要谈钱。
从那以后,蔡洪开但凡接到涉及金融、银行乃至证券方面的文稿,便会直接找她翻译。她在银行薪水不错,并没把那一点断断续续的收入放在眼内,只当是业余时间练习英文,保持专业能力。他们两人都很忙碌,不怎么见面,只通过邮件往来,事后蔡洪开会将报酬直接打入她的银行卡内。
不管是她到香港工作,还是后来跟张志铭正式断交,这个合作都没有中断。有时她想想,张志铭与她的那段关系如镜花水月般缥缈朦胧,倒不及这纯粹业余的工作往来稳定持久,不禁有些伤神,又有些好笑。
任苒出车祸后,断绝与所有人的联系,自然便再没接这个工作,没想到蔡洪开在长久没得到她消息后,还是发来邮件问候她,同时问她还能不能做兼职翻译。
她马上回复邮件同意,并告诉蔡洪开,她现在没有上班,有较多空余时间,愿意接受更多的翻译工作,可以不像过去那样仅限于翻译金融文稿。
“兼职翻译不固定,报酬也不高,”任苒告诉白瑞礼,“不过好歹是重新工作的开始。”
“你现在不倾向于到正规的办公环境朝九晚五工作吗?”
“倒不是因为那个小公司工资低。别人对我拥有海归学历和外资银行工作经验,却来应聘低报酬的文秘工作感到好奇,我很难有一个自圆其说的解释。”
“这不是唯一的原因吧?”
“对,其实更重要的是,过去对我来讲重要的事情,比如升职、加薪,似乎都没有吸引力了,一想到重新开始工作,就得置身各种的人际关系之中,努力表现,不过是想让自己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像个正常人,我就觉得实在不值得。你看,我的确是个废物了,居然当废物当得很习惯。”
“别这么给自己下结论,”白瑞礼建议她,“重新融入社会需要适应过程,你可以从人际关系相对单纯的事情做起。”
白瑞礼是一个民间义工组织的成员,尽管工作忙碌,每周还是会抽出两个小时去不同的养老院、福利院做义务心理关怀。他介绍任苒去京郊一家儿童福利院那里当义工,她要做的事情就是陪着学龄前的孩子做手工、玩游戏,给他们读故事书。
任苒接受了他的建议,不过这个看似简单的工作,从一开始就不顺利。
福利院里全是民政部门收养的弃婴,以身体、智力不同程度残疾的孩子居多。头一次在一个教室看到如此多的残疾儿童,任苒受的冲击不小。
在她自己本身有交流障碍的情况下,她与这些孩子的互动并不容易。他们大部分表现得沉默、退缩,她很难接近他们,当然更没办法像其他义工那样积极乐观地带领他们玩游戏、做手工。
她申请去做给几个月的小孩子喂奶换尿布等工作,福利院工作人员犹疑地看着她:“你太年轻,一般未婚女孩子做不来这个。”
“让我试试吧。”
她有帮忙照顾祁家骏的儿子祁博彥的经验,做起这些事来动作十分麻利,只在喂两个天生兔唇的孩子时,需要专职工作人员指点。
除此之外,她发现她另有一样做得来的事情,就是给那些孩子念书。她自己掏钱,买了很多儿童读物送给福利院,每周抽出两个下午过来给他们读书。她有足够耐心,哪怕面对的是智力有问题、对于她的朗读毫无反应的孩子,她也能坚持读下去,没有任何不耐烦。
对着这些孩子,她感觉平静了许多,日渐能够露出由衷的笑容,不再刻意避讳与别人的日常接触。
“这让我想起了我妈妈以前给我读书的情景。”任苒告诉白瑞礼。
“关于你妈妈,你记得些什么?”
“一切。信不信由你,我甚至记得很小的时候,她抱着我,她的怀抱很柔软,可是她脖子上戴的水晶项链坚硬、冰凉,我咬过一口,差点把牙给硌掉。记得这么清楚,我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不见得,人的记忆是一个奇妙的系统,会记得很多不起眼的细节并不奇怪。”
“我还记得她给我读的那些童话故事。有一阵我最喜欢《小意达的花》那一篇,她就用手指指着一个个字,反复读给我听。后来我居然就这样认识了不少字,在幼儿园里嗑嗑巴巴读故事给别的小朋友听,老师觉得我简直是神童。”
“确实很厉害啊。”
“还有更厉害的。她很早就教我英语,我经常在各种英语比赛里打败高我几个年级的同学拿奖。”
“除了读书以外呢?”
“她性格平和宽容,从来不发脾气。她是图书馆里最称职的工作人员,知道所有文献的位置,她的同事说她是一个活的数据库。她会织很漂亮的毛衣,会用虹吸壶煮很香的咖啡,会做我和爸爸爱吃的菜。”
“试着想想,她有没有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嗜好?”
“当然有,她很喜欢看书,她说坐在院子里的樟树下,泡上一杯茶,捧着一本好书不受打扰地看上几个小时,就是最好的享受。”
“听上去她是个很好的母亲。”
“她确实是。她人生唯一的不完美也许就是她的婚姻。”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有缺憾的,你不必对那一点不完美长久介怀。”
“我只是觉得,她是为了我才选择了容忍丈夫的出轨。我对她的痛苦负有责任。”
“在知道你父亲出轨之前,你认为你母亲的生活不幸福吗?”
“不,那时候除了她的病情以外,我看不出其他来,她隐瞒得很好。”
“你看,婚姻是件甘苦自知的事情,你母亲先与你父亲有夫妻关系,然后才与你有母女关系,婚姻出现问题后,她做出了选择,你不能因为结果而倒推她的动机,单方面将原因归结于自己。”
任苒长久地沉默不语。
入夏以后,北京的温度一下升高,义工组织准备为福利院做一个慈善筹款演出,筹集款项支持一些儿童进行必要的手术。任苒听到消息后,认购了两张门票,但她并没打算出席,准备将门票转赠给别人。
隔了两天,一个负责人在福利院拦住她,“我这几天都在找你,你的手机又没开。”
任苒基本上不开手机,她也不解释,只抱歉地说:“有什么事?”
“眼下大家都在全力筹备义演,人手不够,很多人都是放下手头工作参与进来。”
任苒当然听得出言下之意。尽管她除了每周定期去福利院外,再没参与那个义工组织其他活动,但她开着路虎,明显没有固定工作,再怎么独来独往,也逃不过某些爱好闲谈的人士关注。
“好吧,我有时间,需要我做些什么?”
分配给她的工作是每天接送几位老师去福利院为孩子们做义务排练辅导。她松了一口气,这件事情到底还算单纯。她将翻译工作的时间重新规划一下,开始当起义务司机。
那几个老师同样对任苒多少有些好奇,但她不动声色,对所有旁敲侧击的问题都不加以正面回应,他们便也知趣不再打听。
这天,任苒从福利院出来,刚上车插入钥匙,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哪位?”
“小苒,你好,我是家钰。”
打电话过来的是祁家骏的姐姐祁家钰,任苒的手一下停在空调启动键上。
“我到北京来出差,找任叔叔要到了你的号码,方便跟我见面吃饭吗?”
她拿着手机,呆呆坐着良久无法回答,祁家钰在叫着她:“小苒,小苒,你没事吧。”
她艰涩地说:“家钰姐,我……对不起。”
她无法继续下去,猛然掐断了通话,随即关掉了手机,将头抵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坐着。
酷暑的北京,太阳早就将车内烤得灼热,她很快大汗淋漓。福利院一个司机正要开车出去采购,见状过来敲她的车窗,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她勉力抬头一笑:“没事,我这就走。”
她机械地开启空调,系上安全带,将车开出了福利院,驶向白瑞礼工作的医院。
“她是你讨厌的人吗?” 白瑞礼问任苒。
他的办公室宽大舒适,炽烈的阳光被百叶窗遮挡在外,室内设定着22度的恒温,任苒却仍然在流着冷汗。
“不,我喜欢她,一向拿她当自己的姐姐看待,她对我很好。”
“可是你回避见她。”
而且是那么无礼地、不加解释地挂断电话。任苒脸色苍白,迟疑了一下,“车祸以后,我没有跟祁家人有任何联系。”
“其实你想说的是,祁家骏去世以后,对吗?”
祁家骏是任苒真正的禁忌,在近一年的治疗中,她绝口不提他的名字,然而今天,她没法回避了。
“是的,我没法面对他们。”
“祁家骏的死是一个意外,据我所知,凶手已经被抓获,审判的结果是他服用毒品过量,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任苒头次听到这些情况,然而这给不了她任何安慰,她一言不发地呆呆看着前方。
“你不能接受的是他的去世吗?”
“我16岁失去母亲。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每个人都会死,那是我们共同的归宿,我接受这个现实,没有阴影。”
“可是你明显在延长你的悲痛期,同时又不表露出来。”
“有人比我更不幸,他的父母失去的是儿子,他的宝宝失去的是父亲,他的妻子失去的是丈夫,他的姐姐失去的是弟弟。他们之间的关系全都亲过他和我。我没资格说自己悲痛到了什么程度。”
“痛苦是无须用来比较才有资格流露出来的。你回避祁家人,并不是因为你觉得他们比你更痛苦。”
“当然不是,我只是没法面对他们。阿骏的死,我……有责任。”
白瑞礼敏锐地指出,“我了解到的情况不是这样,他和他太太准备离婚,他当时去墨尔本,是因为他太太的家人提出条件,希望将他名下的房子过户给她。而且,开枪的凶手也是他太太过去的婚外情人,后来被逮捕审判了。”
“不,你并不知道全部。阿骏是因为不想让我为难,才去澳大利亚工作。他太太警告过我,他如果去墨尔本会有生命危险。她建议我把他留下来,可我……怯懦了,我没那么做。”
“于是你一直因为这个在责怪自己。”
“我知道只要我开口,阿骏肯定会留下来。他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一直爱我、关心我。可是我……有意无意忽略他,我爱上了……另外一个人,陷进爱情时,我完全没考虑过他的感受。他始终对我很好,我却始终不能确定,我对他的感情算不算爱。说到底,我很自私,在乎自己的感受超过了在乎他。如果不是我,他大概不会那么早陷进一段让他和太太两个人都痛苦的婚姻,他更不会……死。”
“Renee,你陷入了过度自责的情绪中。”
“我怎么可能不自责,假装发生的一切我完全无辜?”
“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讲,每个人都是无辜的,包括他太太和你在内。没人能预知后果,生活也并不是在每一个转变的时刻都给了你选择的机会。”
“可是我是有选择的,我只是没选择他,”停了一会儿,她哑声补充,“一直没有。”
“你认为从一开始,你就可以选择去爱他,而不是爱另一个人吗?”
这个假设让任苒无法回答。
“你看,我们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为规避某个你已经预先知道,但是不愿意面对的结果,也许会做不一样的选择,你们的生活可能会有不同的走向,这并不代表拒生老病死和种种意外不会发生,你仍然可能会因你的选择而后悔。”
任苒默然,隔了一会儿,她说:“白医生,我最近在看圣经。”
“你不是第一个想向宗教找解决问题办法的人,Renee。”
“我曾祖父是传教士,到了祖父那一辈,开始信奉科学救国,我父亲干脆是个无神论者,他信的大概是法理。我从小没接触过任何宗教方面的东西,在澳洲留学的时候,碰到传教的人,我会找个理由走开。可是现在居然想向圣经找答案,这个想法本身就很功利吧。”
“寻找内心的平衡是人的精神需求,永远说不上功利。圣经能帮到你吗?”
她摇摇头:“有些句子我印象很深刻,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就此有一个信仰。”
“有宗教信仰,仍然需要自己主导生活,不管是上帝,还是心理医生,都没法代替你宽恕自己。”
“其实我不需要宽恕,救赎哪那么容易?”任苒惨淡地笑。
“不少宗教人士认为,心理咨询不过是给无神论者的安慰剂。的确,如果不以神示的姿态出现,不大可能让人感到得到了救赎。不过,你看科幻电影,那些有机会回到过去的人,全都不能干涉时间的进程,因为他们来自于未来,结果对他们来说已经发生,一切是没法改变的。我更相信命运源于每个人因为各自的性格而做出的选择。祁家骏的命运并不由你的选择决定,Renee。”
“也许吧。我只是……没办法说服自己放下。”
“西方有句话,如果你一直挂念逝者,他就走不了。只有慢慢停止想念,他才会无牵无挂去往极乐世界。”
任苒久久地思索着这句话。
从白瑞礼办公室回家以后,任苒还是拿出手机,给祁家钰打了电话。
“对不起,家钰姐,中午……我很抱歉。”
“没什么,小苒。我能理解你。”
可是我不理解我自己。虽然每个人都在强调,没有人因为祁家骏的去世责怪她,任苒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心头的重担压抑太久,不可能因此就卸下来。她绝望地看着前方,喉头哽住,无法说出话来。
“你没事吧,小苒。”
任苒努力调整呼吸:“我很好。”
“这次我来北京,除了办公事,也跟陈华谈了还款计划。祁氏目前的经营情况不错,我父母情绪已经平静了很多,小宝也很好。小苒,没人因为阿骏的事怪你。”
任苒无法做好准备去面对祁家钰与她弟弟那张酷似的面孔,祁家钰也似乎知道了她的感受,没有再提这个话题。一阵沉默后,她轻声说:“家钰姐,再见。”便挂了电话。
到了慈善演出这天,任苒提前到剧院,与其他几个义工一起负责后台的后勤工作。她正搬着小件道具服装,一个人突然叫她名字:“任小姐,你好。”
她回头一看,面前站的是一个清秀的女士,正微笑看着她,她一怔之下,认出了对方,“你好,吕博士。”
站在她对面的吕唯微,是留美归来的学者,国际贸易专家,也是国内反倾销研究的权威人士。一年多以前,祁氏的皮革制品出口公司突然遭遇反倾销调查,祁家钰打来电话,委托她帮忙找吕博士寻求帮助,她正苦于联络不上时,陈华突然出面,把她带到了吕唯微面前,而吕唯微一口答应全力帮忙,看上去与陈华交情非浅,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遇。
“上次谢谢吕教授出手帮忙。”
“别客气,我跟祁家钰一直保持着联系,预备将祁氏的外贸出口变化做为长期案例追踪。上周她来北京,我们还一起吃饭了。”
吕唯微伸手要接她手里的服装包和一道具架子,她连忙说:“小心勾到你的衣服,还是我来。”
她做好准备整晚留在后台帮忙,穿的T恤加牛仔裤球鞋,吕唯微则是一身别致的酒红色丝质小礼服裙,踩着高跟鞋,衬得身形苗条,面孔白皙,十分漂亮醒目。
放好道具后,任苒回头,看到吕唯微仍站在原处,明显准备与她交谈,她避无可避,只得笑道:“演出时间在两个小时以后,吕博士来得稍早了一些。”
“我今天负责联络接待来宾,所以提前过来。任小姐,上个月听说你也加入了义工组织,到今天才碰到你。”
任苒不解她怎么会留意到自己,“吕博士一直在做义工吗?”
“对,我从成立时就加入了,不过最近两年太忙,经常出差,服务的时间有限。”
“吕博士请坐一下,我去排道具顺序。”
“我来帮你。”
任苒推辞不得,只能拿出预先排好的顺序,对照着整理道具。吕唯微在一边帮忙,两个人很快便整理好了。
这时给工作人员和演员预先订好的盒饭送来,吕唯微端来了两盒,“抓紧时间吃饭,任小姐,我马上就得出去接待来宾,你也得继续忙了。”
“谢谢。”
两人在后台一角坐下,吕唯微尽管衣着精致,且化了妆,但吃起盒饭来大口大口,毫无矜持之态,同时还说:“这边的盒饭比我单位附近外卖要好吃。咦,任小姐,你吃得这么慢,不合胃口吗?你已经太瘦了,千万别减肥。”
因为服用抗抑郁药的缘故,任苒有大半年时间胃口都很差,自然消瘦了很多,最近经医生批准减了药的剂量,她才恢复了一点饭量。但她不打算解释,只笑一笑:“我吃饭一向慢。”
“我一向是大胃王,吃得既快又多,以前读大学时更厉害,试过一餐吃两份盒饭,家骢笑我是猪,说我可以参加暴食比赛。”
她突然提到陈华以前的名字,任苒不动声色,仍保持着微笑:“吃得多不长胖是难得的天赋,会有很多人羡慕你的。”
吕唯微已经吃完了盒饭,却并没走开,而是坐在一边拿出手机打着电话,一个个联络重要来宾,再次确定时间。同时抽时间对任苒说:“真要命,我始终适应不了这样反复check。”
任苒还来不及回答,只听她再拨一个号码,对着手机说:“不,家骢,让阿邦送支票过来太没诚意了。慈善只有亲自参与才有意义。”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她满意地笑:“好,说定了,不可以迟到太久。”
她放下手机,叹了一口气,“这算不算是一种道德讹诈?”
任苒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她。
“我是说,我这样凭老交情逼着人家到场,似乎多少有点站在道德制高点逼人行善的意味。”吕唯微耸耸肩,“毕竟每个人表达善意的方式不一样。”
任苒老老实实地回答,“如果那些人接受你的说服过来,也算是认同这种表达方式了,没有讹诈这么严重吧。”
而且,像陈华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接受所谓道德讹诈?剩下的半句话,只在她脑中一闪,便已经吓了她一跳,她连忙低下头去扒了一口饭。
“说得也是。”吕唯微笑了取出化妆镜端详自己,用吸油纸印着面孔,再拿出口红补涂着。“我突然觉得这个口红的颜色似乎不大配我的衣服,你看呢?”
任苒只得咽下嘴里的菜,打量一下她,“我看还好,应该是这边灯光的缘故。你可以去化妆间看看。”
吕唯微笑着摇摇头,站起了身,“一口气念到博士以后,我才开始学习化妆、穿衣搭配的常识,总觉得这门学问比国际贸易规则要复杂难搞得多。慢慢吃,任小姐,我先失陪了。”
任苒早就没了胃口,目送吕唯微走远,放下筷子,将饭盒收好扔掉,跟其他工作人员一起,投入后台紧张的准备工作当中。
直到演出正式开始,她才松了一口气,连日劳累,她体力不够,未免有些支撑不住,她留了钱给一个比较熟悉的义工,托她代捐出去,便告假先走。
她的车停在前面,便顺着侧边走道向外走,只须穿过贵宾休息室的门,便能到达前面大厅,她却迎面看见吕唯微正站在那里,仰头与人讲话,站在她面前那个男人穿着白色衬衫,深色长裤,身形高大而熟悉,正是陈华。
吕唯微的目光飘向她,她抢在对方要打招呼之前转身离开,疾步折返,从侧门出去,再绕一大圈走到前面停车场,开车回家。
她当然听得出来,今天晚上吕唯微一直话里有话,可是她实在没有好奇去揣测她的用意,更不想在这里跟陈华碰面。
然而,任苒清楚知道,如果她努力寻求的是让生活恢复正常,那她根本无法一直将整个世界关在门外。她的理智提醒她,只要做着让生活恢复正常的打算,她就必须正视那些她一直回避多想的事情了。
她再次有了离开北京的念头,并且开始动手整理银行帐户,重新上网查询信息,计划以后的去向。
这天任苒去做例行的心理咨询时,快结束时,白瑞礼告诉她,义工组织目前发展很快,主事的几个人打算成立专门的慈善基金会,并聘请专职工作人员,问她是否有兴趣尝试。
她摇摇头,“我可能准备重新开始念书。”
“那也不错。”
“白医生,”她踌躇一下,还是说了,“如果我暂停一段时间心理治疗,尝试自我调适,你不会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或者过河拆桥吧?”
白瑞礼笑了:“不会,我始终认为,心理医生的责任是协助治疗对象自己找到解决心理困扰的方法。你有依靠自我的认识和信心,我很高兴。”
任苒舒了一口气,“其实我并不确定,不知道能不能真正做到不依赖你的判断和治疗。”
“这样吧,我们可以先试着调整一下治疗频率,将每周一次改为每月一次。医生的谈话跟药物依赖一样,能最终将影响缩减到最小,依靠自己的力量建立起心理的平衡,才是真正的成功。”
任苒同意这个安排,“我怎么才能判断自己最终能够做到自我调节?”
“自我调节是一种情绪的平衡,人不能总处于欣快之中,但也不能总沉溺于不快乐的情绪,调节的关键是重获一种自我控制,如果有一天,你能在自由选择的前提下,体验到自主的快乐、满足与轻松。那么你就完成了成功的自我调节。”
“我记住了。”
任苒起身正要告辞,白瑞礼叫住了她,将他刚出版的新书《自我发现之路》送给她。
“你已经读了很多心理学的专业著作,这本书我是头一次针对大众读者写的,可能内容会相对浅显一些,不过集中了我最近几年做心理咨询时的一点感悟,希望能够对人多少有些帮助。”
“谢谢白医生。”
第八章
这天晚上,任苒再度去了后海。习惯的力量就是这样强大,不管是对一个人还是一个地方养成了习惯,有些举动就差不多成了不必思索而为之的下意识行为。
后海的夏夜,当得起夜夜笙歌这四字评语,湖面上有挂着红色灯笼的画舫随波而动,隐约有丝竹管弦之声传来,无处不带着柔靡的红尘喧嚣气息。
过去大半年时间里,云上的生意仍然并不算好,却一直维持着,没有如其他类似酒吧那样,隔一段时间再去,便已经转手换了名字。也许正因为如此,这里成了任苒在后海唯一的去处。
她每次来,靠窗那个位置始终为她保留着。她一坐下,服务生不等她开口,便给她端来红酒。
她去洗手间,出来时却听到两个服务生在走廊另一端忙里偷闲小声议论着她:“总坐六号台的那位小姐可真怪啊。”
“嘘——别乱讲话。要不是她一直来光顾,有人出一大笔钱给我们老板维持营业,这里早做不下去了。她可是我们的米饭班主。”
她不介意做别人眼里的怪客,也不想惊吓到那两个服务生,静静站在原地,挨了一会儿,等他们去前面做事才走出去。其实他们的议论对她来讲,并算不意外,只不过是从另一方面坐实她的某个猜测而已。
这天她比平时喝得要多一些,到午夜时分,已经醺然半醉。远处湖面有人弹古筝,邻近酒吧布鲁斯的节奏慵懒,身边萦绕着钢琴曲,各式音乐调和,曲不成调地断续传来,恍惚如同一个迷乱的旧梦。
她伏到桌上,半睡半醒。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肩,她的头换个方向,嘀咕着:“阿邦,你应该再来晚点,等我把这个梦做完。”
“做的什么梦?”
她费劲地用手撑起头,一边揉着疼痛的太阳穴,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改天我得问问白医生了,据说大部分梦只黑白灰三色,我也好长时间没做过彩色的梦了,不过刚才这个梦好象是彩色的,有大海,有帆船,有飞鱼,有珊瑚在跳舞,还有……”
然而她没醉到认不出人的地步,猛然打住,察觉到正扶起她的来人身材高大,不是每次酒吧打烊会突然冒出来接她的阿邦。她顺着他白色衬衫的胸前纽扣向上看去,站在她面前的是陈华。
不同于前几天瞥见他的背影,最近快一年时间,头一次陡然面对面如此贴近地站着,任苒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有什么?”
“阿邦呢?”她反问。
“阿邦的母亲生病住院,他回家看望她了。”陈华解释着他的突然现身。
任苒尴尬地“哦”了一声,记起那个和善而沉默寡言的瘦小妇人,她有着一张满是风霜的面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很多,“她……我是说茅姨还好吧。”
“她的风湿性关节炎很严重,很可能以后不适合再住在双平了。阿邦打算接她来北京住,可是她舍不得离开家。”
说话之间,陈华半搀半抱,带她走出来。她勉力挣开他的手,“没事,我能走。”
“我的车停在银锭桥那边。”
陈华还说了一句什么,但任苒脚步飘浮地向银锭桥走,并没有听清,也不打算去问。
两年前的一个夏夜,她曾跟祁家骏也是这样走在后海边,带着薄薄醉意。晚风含着热气拂面而来,依稀是旧时气息,记忆片段涌上心头。
“这里名叫后海,那边还有前海、西海、北海、中海、南海……这么多海,其实都不是海。”
她当时对他解释着这一带的方位与景观。
当然,都不是海。
真正的大海在远方,眼前这样的波澜不兴,不是她曾经对着的任何一片海洋。
她凝视银锭桥上可以看到的隐约西山轮廓,而他则凝视她,仿佛要在从小到大早已熟悉的脸上读出什么,或者,只是想看入她心底。
“爱你,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不想再让任何事伤害你,珍惜你,希望跟你永远在一起。”
这个声音盘桓耳边,挥之不去。她在银锭桥上站住,伏在栏杆上,看着下面暗沉水面倒映着大半轮明月,水面泛起粼粼微波。
“西方有句话,如果你一直挂念逝者,他就走不了。只有慢慢停止想念,他才会无牵无挂去往极乐世界。”
当时明月,此刻依旧,只是月下看着她的那个人不可能再出现了。她真的必须放弃想念,让他自此从心底消逝吗?
“在想什么?”陈华问她。
她收回思绪,“请原谅,我现在很容易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
“我带你去海边住几天吧,任苒,看看珊瑚。最近几年,双平附近海域……”
“不,我哪儿都不想去。”她猛地打断他,直起身子,继续向前走。
如果跟往常一样,是阿邦送她回家,如果她清醒着,会与他闲聊几句,有时喝多了一点儿,会干脆在车上睡着。等到了公寓楼下,他叫醒她,她照例道歉:“对不起,阿邦,真的不用再来接我,你看我不可能喝到烂醉,叫辆出租车回家就可以了。”
而阿邦都只是好脾气地笑,既不点头答应,也不辩驳,送她上电梯,确定她进了公寓将门反锁好再转头离开。
当坐在身边的那个男人是陈华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努力在酒精带来的麻木感中保持清醒,身体高度紧张,脑袋里十分混乱,到拿出钥匙开公寓门,才松了口气,转头正要与他道别,两人却在那一瞬间拥抱到了一起。
她在仓皇之间,抓紧他的衬衫。他的吻遽然占据了一切,她被无法理解的力量笼罩,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她住进这间公寓后,他从来没有来过,可是黑暗之中,他仿佛知道所有的格局,径直抱起她走进卧室;这个怀抱她睽违多年,已经陌生,可是此刻却如此亲密,似是一个故人悄然入梦而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与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某些长久压抑心底已经接近忘却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了上来。她孤独得太久,所有对孤独的习惯,其实只是一种无奈,一种自欺。
突然之间,她放弃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想不顾一切溶解在这个怀抱里——这不是出于单纯的□,而是从肌肤到心灵深处渴望一个没有间隙的忘情亲密。
她被他放到卧室的床上,他一粒粒解开她的纽扣,嘴唇贴到她□的肌肤上,灼热发烫。
所有的一切都在幽暗月色中朦胧不清。她几乎可以实现自我催眠,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梦,她只需沉溺,不用思索。
然而,她清楚这不是梦,也清楚知道紧紧抱着她的这个人是谁。
意识到这一点,她没有办法继续混沌下去,让自己一无所知地接受。近乎灼伤的痛楚侵蚀着她,她挣扎着叫道:“不,家骢……”
陈华曾经用过的这个名字从她口里叫出来,对他们两个人来讲,都显得有些陌生了。
他停止动作,他的身体仍然火热地抵着她,隔了一会儿,他将头埋在她颈间,良久不动。
世界突然之间转入静止状态。
黑暗之中,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也知道她的心在他身体下跳动得激烈不安。
她艰涩地说:“对不起,我不能……”
“嘘——”,他的手指按住她的嘴唇,“我知道。”
他移开身体,替她掩上衣服,仍然抱着她。
他一动不动,她松驰下来,酒意占据意识,心跳渐渐恢复正常节奏。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着,长期以来,她受失眠折磨,浅眠易醒,很久没有睡得如此沉酣。等她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任苒看着凌乱的床铺和自己身上同样凌乱的衣服,清楚记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事,那不是一个荒唐的梦。她捧着脸,禁不住呻吟了一声。
陈华走了进来,他已经穿得整整齐齐,阳光洒入室内,照在他身上。她完全没想到他竟然还没离开,慌忙抓起床单遮住自己。
“早餐想吃点儿什么?”
他问得理所当然,越发衬得这个场面荒诞得可怕,任苒没法忍受下去,“请你离开,不然我走好了。”
“你别折磨自己,昨天什么也没发生。”
她已经借着床单的遮掩,勉强扣好了自己的衬衫,一声不响爬下床,陈华上前一把按住她,“你冷静一点。”
“你让我一个人待着。”
陈华盯着她,点点头:“好,我晚上下班再过来,接你去吃饭。”
他走以后,任苒呆呆坐倒在床边。
刚刚恢复的平衡哪怕虚假,一经打破,再难勉力恢复。那么多的往事,不受控制地重现于眼前。
她与祁家骏一块儿长大。那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一直伴随着他们,哪怕他半真半假对她说,他们将来会结婚,她也并没有考虑过那个可能。
十八岁那一年,她爱上了一个曾经叫祁家骢的男人。似乎只有在那个年龄,才会有那么固执、强烈的爱,不给自己和别人留下选择余地的热情。
从一开始,她的爱就有些盲目而一厢情愿。他冷静超然分析她的感情,他对她的回应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纵容,却从来不曾鼓励她。
在她终于成长独立以后,他们已经分开很久。她开始在无数次回忆之后,试着分析她经历过的爱情。
她发现,那的确是一场华丽而完美的冒险。
一个有着危险魅力的陌生男人,突然出现在她平淡的生活中,激起她纯属少女的想象。
当她对父亲幻灭憎恨时,他显得那么诱惑,看上去可以填满她所有感情的缺口。
她一步一步投入,一寸一寸陷溺。
而他,始终保持着清醒与距离感,只似乎有一点儿感动,总在她几近绝望时,会流露出怜惜与不忍。
所有的期盼、失落、等待、患得患失、绝望……迭加在一起,到后来,她已经完全弄不清,在付出太多以后,那算不算纯净的爱情。
她沉浸在那一场冒险中,目眩神迷,忽略了祁家骏,祁家骏却始终默默关心着她。
生活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太过复杂,祁家骏与她的同学莫敏仪结婚生子,然后又走向婚姻破裂。
她无法回过头去估量他对她付出了多少等待和爱。
去年四月,祁家骏突然去世,在她心底留下一个无法正视面对的伤口以后,她已经无力再付出任何感情了。她只知道,那是她不可复制的青春记忆,不必提及的随风往事。
任苒突然下了决心,哪怕她还没有计划好去哪里,她也必须马上离开了。她不应该再以任何方式,与这个叫陈华的男人有任何关系。
她当然没有与他正式告别的打算。她打电话告诉钟点工,她要出去玩几天,让她不必过来做饭,再发邮件给白瑞礼,取消了接下来的预约,然后随手抓过衣帽间内的一只旅行袋,收拾了最简单的行李,开车上路。
她只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不告而别居然如此快地演变成了一场近乎荒唐的逃亡。陈华甚至亲自追到了这个小城市。
第八章(下)
任苒凝视着镜子,如同看陌生人那样端详着,仿佛看到了不同年龄时的自己,那些她以为已经正式告别过的时光就这样重现于眼前。
那个迷惘的18岁女孩子已经离她很远了,她曾经在一个男人的目光下脸红心跳,把所有的少女情态毫不掩饰地流露给他。可是时间帮她慢慢披上铠甲,现在镜中是一个神态平和的女人,内心的思绪再如何紊乱,也可以从眼神到表情都做到波澜不兴。
镜子上的雾气早已经散尽,她的身影单薄而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没人能从镜子里窥见更多。
过去就这样过去了。
她收拾着紊乱的思绪,换好衣服,将头发吹到半干,这才走出来,只见陈华正站在窗前接电话,声音如同平时一样冷淡:“……这件事你看着办吧,阿邦。”阿邦是他的助理,跟随他已经多年,停了一会儿,他继续说,“订我和任苒明天下午从这边省城飞北京的机票。”
“我没打算回北京。”她插言道,然而陈华只看她一眼,并不理会,对着手机说:“算了阿邦,不用订机票。她不喜欢坐飞机,我还是开车带她回去。会议推迟一天,出差时间不变,通知刘总跟我一块儿去上海。”
她瞟他一眼,不再说什么,去取了电水煲去卫生间接水插上。陈华继续打另一个电话,她坐到沙发上,拿出包里的瑞士军刀,抽出指甲锉,锉着磨损得没法补救的指甲。
陈华讲完电话,收起手机,走过来坐到她身边,“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你这次奇特的旅行吧。”
“GPS除了有这种我不知道的神奇防盗功能外,记录行程更不在话下,有什么可讨论的。有一点我得说清楚,我没打算偷你的车,到了Z市,我会把车钥匙快递给阿邦,让他派人去取。”
陈华微微一怔:“你回Z市干什么?”
任苒迟疑一下,“只是看看,没有特别的目的。”
“然后呢?”
任苒持着指甲锉,端详着自己的手指,长久默然。陈华耐心地等待着,终于,她抬起了头,看着他,声音轻而清晰地说:“我还没做最后决定,也许试一下出国念书;也许就在国内找一个气候温和的城市住下来。”
“总之,再不见我了,对吗?”
任苒停了一会儿,点点头:“没错。”
陈华面无表情地说:“任苒,几天前我们只是差一点做~~~~爱,你叫停,我马上停住。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罪恶,不必用这么夸张的方式躲我。你应该很清楚,我绝对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强迫你。”
提到几天前发生的事,任苒的脸蓦地变得苍白,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垂下了头。陈华注视着她,停了一会儿,放缓声音,“对不起,我不够耐心。”
“请不要做这种自我批评,你对我非常仁至义尽了。我这一年多形同废物,被你好心收留养着,而且你十分体谅我脆弱的自尊,尽可能不出现在我面前提醒我,我很感激。”
“拿这种腔调对我讲话,是想跟我变回客气疏远吧。”陈华声音低沉,温和之中带着一点嘲讽。
任苒无言以对,隔了这么多年,这个男人似乎还是能一眼看透她,她所有的矛盾、纠结,在他眼里都显得那么可笑,微不足道到根本不成其为问题。
陈华凝视着任苒。
过去一年多时间里,他在不同的地方这样凝视过她。
她躺在病床上,她从医院出来,她下楼去买东西,她出入公寓,她目不旁视地走进了云上,她开车驶入福利院……
她看上去平静、自制,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情绪外露了,包括祁家骏的死讯从澳大利亚传回来的时候。
她只是完全地沉默。
那个女孩子,变得如此隐忍,她将所有情绪隐藏心底,宁可独自为抑郁症所苦,也再不会如18岁时那样,在他怀里放声哭到昏天黑地了。
几天前的深夜,他们躺在任苒公寓的床上,她沉沉睡去,他在黑暗里看着她,那是他期盼已久的时刻,因为等待得太长,反而有了几分不真实感。
他突然记起,在双平的一个深夜,月光也是这样半明半暗洒入室内,他突然醒来,发现任苒正在枕畔看着他。
她曾多少次那样在黑暗中凝视他?在他辗转不安的时刻,她曾怎样靠近他,抚慰他,让他重新沉入梦乡?
任苒的睡梦不够安稳,身体偶尔有轻微的抽动,头发从额头披拂下来,散在枕上,有几绺触到他的面孔。
他的指尖抚过那些发丝,光滑、柔软,带着凉意与清香。恍惚之间,他记起上一次抚她的头发,在双平岛上的那个三十晚上,他陪她去海边捉螃蟹,累了之后,她躺在他怀里睡着了,他抱着她,也是这样看着她,那时她的头发因为只能用香皂清洗,显得有些枯黄蓬松,远不及现在顺滑。
他的手轻轻抚向她的脸,她突然叹息一声,轻微得几不可闻,他的手指定住,等待她睁开眼睛,然而她只挪动一下身体,埋在枕中的面孔改为对着天花板。
这样的仰卧姿势使得她掩着的衬衫散开,月色之下,她的肌肤细腻,带着象牙般温润的光泽,从喉头延伸下去的细致线条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与这个宁静景象不相衬的是她的神情,她显然陷于无名的梦魇之间,嘴角抿着,下颌的线条显示她的牙关咬得很紧。
他尽可能不惊动她,将她拢入自己怀里。在他的轻轻摩挲下,她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贴合着他的身体,眉目舒展,呼吸悠长和缓,重新进入了熟睡状态。
他不假思索做着这些时,突然知道,与她共度的那些夜晚,她曾经也这样抚慰过他。那不是隐约含糊的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属于他们共有的时光。
她醒以后的反应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他清楚她并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准备,他需要给她更多时间。
他有足够耐心等到她完全接纳他。
可是任苒一言不发地走了。晚上他过来时,已经人去屋空。他打她的手机,不出所料地关机。
物业工作人员调出车库监控资料,任苒开着路虎上午离开后就再没回来。
钟点工说任苒要出去两天,给她放了假;
任苒给白瑞礼发了邮件,取消了下周的咨询预约,说会离开北京一段时间。
任苒甚至还打过电话给福利院,跟院长请假,说最近没办法去给那些孩子读书。
她唯独没有留只言片语给陈华。
陈华一下暴怒了,额头青筋隐隐跳起,下属全没见过他这个模样,通通屏住呼吸。他打电话给任世晏,发现他同样没接到女儿的消息,两个人都陷入焦灼之中。
阿邦第二天从北海赶回北京上班,马上提醒他,任苒是开车出去的,可以启用车上的GPS卫星定位系统找到她的去向。
当天上午,陈华确定了路虎行进的轨迹和方位,头天曾停在离北京500余公里的一个中型城市的酒店里,早上再度驶上高速公路。
阿邦小心地说:“要不要我准备车子过去?”
他摆摆手。他打算看看她究竟想去什么地方。
任苒一路向南,不停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虽然GPS忠实地报告着她行进的轨迹,他却完全不知道她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
到下午时分,陈华打电话给那个省的某位副省长,他们在一个月前的一次招商会上见过一面,当时省政府在北京举行招商会,极力游说亿鑫集团过去投资,他让下属研究着相关投资资料,还没有做出明确答复。接到他的电话,副省长马上转给省公安厅,吩咐他们必须全力配合追回车辆。
尽管那边省公安厅说可以派车辆上高速拦截,但他却没有答应,任苒曾在高事公路上出的事故仍然留在他的脑海中记忆犹新,他一直等她到了J市的收费站,车速降低停了下来,才下了指令通过GPS锁死路虎。
那边打电话过来,告诉他J市公安局已经将任苒带了回去。他买了机票飞往W市,一个下属开车送他到J市时,已经是深夜。
他在高登酒店住下,当天晚上下着滂沱大雨,电闪雷鸣,这间酒店离任苒被羁押的公安局不远。他站在窗边,可以看到公安局那低矮的建筑。
他等待任苒给他打电话作出解释。
然而,一天多时间下来,他彻底冷静下来,明白任苒不可能打来电话。对她的担忧取代愤怒占据了他的心。
单独禁闭,她的抑郁症会不会复发?尽管白瑞礼向他保证,任苒的情绪已经基本平稳,但他不愿意冒这个险。
他决定妥协。
他打电话给省公安厅,省公安厅马上派人过来,陪他去了J市公安局,撤消报案,接回了任苒。
下楼以后,他发动路虎,车灯照过去,只见她笔直地站在公安局院子中,身形单薄,他看到她安静地看着他,眼睛在灯光下流露出的沧桑,年华仿佛在他眼前逝去,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意识到,她长大了,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女人。
第九章
在拘留室度过的两夜,任苒根本没有睡好。洗过澡后,她的头昏昏沉沉,十分疲惫,只想爬上床蒙头大睡。可是看着陈华毫无表情的面孔,她知道她逃不开这场谈话。她只能小心地组织着措辞,不想更加惹怒陈华。
“那天的事……是我的错。我很抱歉。”
“你为什么跟我道歉——那天不该让我送你回家,不该跟我接吻吗?你不必自责了,其实是我刻意诱惑你的,我出现在那家酒吧,当然不是偶然。”
“我知道,”任苒短促地笑了一声,“我第一次在云上喝醉,阿邦突然冒出来送我回家,我没蠢到以为他是碰巧路过,可是我什么也没问他,就这么浑浑噩噩继续下去。过去一年,我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事,滥用了你的善意,我确实应该道歉。”
“任苒,我照顾你,当然不是出于什么可笑的善意。所以你没必要跟我道歉。”
任苒的头垂得更低了。
“如果你不想听我说某些话或者做某些事,没问题,我不会逼你。”
“没人逼我,你纵容我,我纵容我自己……反正有人照顾好一切,我不工作,每天躺到连躺着都觉得累再起床,不用装出笑脸向任何人证实自己正常,不承担一点责任,什么也不需要担心,什么烦心事都不用理会。不愿意见人,就可以把整个世界关在门外;想喝酒,就可以去酒吧,连口都不用开,就有人送上红酒,喝醉了也无所谓,反正自然有人负责送回家。我得承认,如果什么都不想,混日子真是很容易。”
“你只是需要时间恢复,我愿意给你时间,多久都行。”
“你很慷慨,很宽容,把一切都给我了:大把的时间、无微不至的照顾,由得我得过且过。可是你没必要这样照顾我。看看贺静宜,她已经凭自己的努力在你公司投资部门升了职;再看看我现在的德性,我很奇怪你居然能容忍我这样在你眼皮底下理直气壮地废柴。”
“别拿你跟她比。”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都是你的前女友嘛。只是我比较没操守,在分手这么多年以后,享受你的照顾不说,还莫明其妙差点跟你上了床,确实没办法跟她比。”
“你这样狠狠自贬,恨不能把自己踩到泥里,无非就是想向我证明,你不值得我这样对你。不过你大概忘了,多年以前,我也曾不值得你付出。也许我们都有跟别人不一样的价值标准,谁也用不着非要说服谁。”
任苒淡淡地说:“我从来没指望一场投资的回报延续到今天……”
陈华并不为所动,只是声音变得冷峭:“讲这样的话没有用,任苒。你给过我的是什么,我很清楚。我想我不用提醒你,你以前那么固执要跟着我的时候,根本没想过回报。同样,现在我也没向你要求什么回报。”
任苒挫败地想,她确实没办法影响到这个男人的看法,“过去的事,请不要再提了。”
“行,我们就讲现在,你就这么不告而别,很好,如果你想看我会着急到什么程度,那你达到目的了。”
任苒收起指甲锉,将瑞士军刀扔到茶几上,抬起了头,迎着他的目光, “你当我是玩失踪游戏吗?我今年26岁,早就不是无知少女了,哪里还有玩游戏的心情。”
“你当然不是18岁的小女生,可是任苒,有一点你一直没变,你惩罚不了别人,就会一直惩罚自己。”
他目光依旧锐利,任苒却再没有避开,“以前我很幼稚,确实希望用惩罚自己来让别人难过,到后来我发现,还是你说得对,任何一种惩罚,如果同时赔上了自己的生活,就根本不可能有报复的快感。至于现在,我哪里还有惩罚别人的资格?我只是想离开北京,重新开始好好生活。”
“所谓好好生活,就是不打招呼一走了之吗?”
任苒涩然一笑,“对不起,那晚以后,我没法面对你,而且觉得没有当面告别的必要。”
“如果你真打算好好生活,在哪里都可以一样开始,不必离开北京。”
“被你那样一直纵容下去吗?”她耸耸肩,“时间越久,我只会越来越依赖你,迟早沦落到不能自理的程度。”
“你介意的究竟是被我照顾,还是差点不明不白跟我上~~~~~~~~床?”
“我都介意。我没权利坦然享受你的照顾,更不应该跟你有进一步的纠葛。请别为我操心,我既不清高,也没什么浪漫情怀,不准备两手空空亡命天涯。托你的福,现在我手头还有一点钱,只要欲望不太高,不管是读书还是另找一份工作,去哪儿都能生活得不错。”
“你需要继续接受治疗,不管是药物,还是跟心理医生的谈话,都不能中断。”
“这个你放心,白医生早告诫过我。这两天我被关在拘留室里,也没忘记服药。至于要不要继续心理咨询,我会看情况而定的。”
陈华冷笑了:“任苒,你不至于以为我需要让心理医生来跟我汇报你们的谈话内容,以便更好控制你吧?”
任苒摇头:“那倒没有,你一向似乎能看透所有人,根本不必费那个周折。而且白瑞礼医生的专业跟操守我都没有理由怀疑,他对我帮助很大,我很感激他。”
“如果你以为我会由着你去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在陌生人中间,不受打扰地沉浸在往事里面,就大错特错了。”
“我准备怎么生活跟你没关系,你对我没有责任,陈总。不过你既然这么不放心,我还是可以跟你保证,我会对自己负责,并不打算去过靡乱颓废混吃等死的生活。这一点请你放心。”
陈华扬起了眉毛,冷笑道:“这样说起来,你倒是在为我考虑了。”
他突然站起身,起到她面前,将她拉起来搂进怀里,“有一点你确实没弄错,你当面跟我告别的话,我不可能放你走。”
两人如此迫近,陈华发现,正如他从来不会出错的记忆里深深镌刻着的一样,任苒的眸子并不纯黑,带着点琥珀色,其中有晶莹的光,如同暗夜星辰般闪烁不定。
他可以闻到她沐浴后的清香,清晰看到自己的影像印在她的瞳孔里。他手臂收紧,唇轻轻触碰上了她浓密的睫毛。
她没有挣扎,可是睫毛颤动,一下一下,如同蝴蝶的翅膀一般,柔软地扫过他的嘴唇。
“跟我在一起,没你想象的那么困难,任苒。你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情,慢慢让一切恢复正常。”
“我做不到,我不可能像过去那样爱一个人……”
“你当然能,我们有的是时间。如果你觉得这样没安全感,我们回北京后就结婚。”
“你为了拯救我,甚至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谢谢。”任苒嘲讽地笑,“可是,我的问题不是需要安全感,我没打算跟任何人结婚。”
一阵沉默以后,陈华冷冷地说:“任苒,祁家骏已经死了。”
任苒的身体一下僵直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一年多来,除了白瑞礼在治疗时以外,再没人跟她提起那个名字,仿佛那个年轻男人从来不曾长久地存在于她的生活之中。她尤其不能忍受陈华提到他。
“请接受现实,你既不是他妻子,也不是他女友,不用摆出这样心如死灰的姿态给他守节。”
她毫无反应。
“我不介意你继续想念他,可是我不会听任你拿自己的生活给他殉葬。现在你听好了,他的死,跟你没关系,只是一个意外。如果他像你认为的那样爱你,那他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而不是把自己弄成一个未亡人……”
“别说了。”任苒打断陈华,心灰意冷地说,“我当然知道,他已经死了,我欠他的,永远都还不清。我甚至没资格想念他。”
“你在胡说些什么?如果接受近一年的心理咨询治疗,只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我确实应该早点把你接回家。我再跟你说一次,你不应该为他的死自责……”
“我不想跟你讨论他。”她再度打断他, “看看我,陈总,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他深深地凝视她。
“需要接受现实的不止是我,”她的面孔离他只有几公分,清瘦的面孔上挂着一个惨淡的笑,“我仍然叫任苒,可是我早就不是那个留身份证复印件给你的女孩子了。我们分开太久,我没有当初的勇气,我不再爱你,我的生活一团糟,做了那么长时间心理治疗,还需要借助药物维持表面的正常。这是你需要接受的现实。”
“我清楚知道你是什么样子,那并不妨碍我对你感情。”
“那不是爱,只是对过去的一点回忆再加上同情罢了。现在的我,可以说没有任何有趣的成份。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但我不应该继续利用你的一点负疚心理困住你,我也没办法回报你,请你放开我,让我走吧。”
“你说过我的错误是为你做决定,任苒。”陈华看着她,目光犀利,仿佛要直接刺穿她,看入她心底,“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你也不用试着分析我的感情,给我做决定。我清楚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是什么,我一直想要的是谁。”
任苒的手抵住他的胸膛狠狠推着,试图挣脱他的怀抱。然而,他不容她再次推开他了。他的手臂紧紧收拢,将她固定在胸前,她再怎么用力也不能撼动,反而只觉得气喘吁吁,呼吸局促而急迫,有近乎于窒息的感觉。
“请不要这样。”
“我一直试图耐心对你,给你充足的时间,等你做出决定,任苒。可是你太矛盾,太自责,一直做不必要的忏悔。我不能由你这样下去了。”
不等她说话,陈华吻住了她。
这个吻如同前几天一样,突如其来,不容她作出任何反应,就已经占据了她。
没有酒精麻痹神经,她所有的感受变得分外清晰明确。他的拥抱束缚着她的身体,他的吻冲击着她,他的气息充盈着她的呼吸。
这是那天酒醒之后仍然充斥于她所有感官的记忆。她的推拒变得只是徒劳,神智渐渐涣散开来。
他是怎样将她抱入卧室,她完全没有感觉。
一片黑暗与迷濛之中,她身下仿佛有一个看不到底的漩涡,她身不由己被卷入其中,陷入目眩神离的坠落,却始终到不了尽头。她本该感到恐惧,可是她所有的意识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得干干净净,一片空白之中,他的嘴唇一路向下,粗暴、猛烈,让她有疼痛感。这种疼痛慢慢放大,在一个瞬间忽然变得尖锐,不可抵挡。
她的呻吟来不及冲口而出,已经被他吞噬。他用一个又一个吻封住了她的嘴唇,似乎要将她所有的拒绝堵住,他的身体同时冲撞着索取更多。
有一瞬间,她以为她置身海上,头一次遭遇她想象不到的巨大风浪,渔船随波涛上下颠簸起伏,甚至她的耳边也有了海风的呼啸,海水奔腾起伏,没有止息。她的手指痉挛地抓紧唯一能够攀附的他的身体,似乎只有如此,才不至于被滔天波浪卷走。
在他的怀抱中,她的躯体比他记得的少女时期刚刚发育完全时还要显得单薄,她的四肢冰凉,额头沁着冷汗,面孔扭曲,□的体内却有着反常的热度,如同岩浆般灼热翻涌……
正如白瑞礼所说,人的记忆是非常奇妙的系统,她记得他抵达她身体深处的感觉,这一刻,他不再是陈华,而是祁家骢;而他记得那份将他充盈包围的温暖,从第一次,到告别的那个夜晚。
然而,这不是一个旧梦重温。往事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时空在混乱的意识中变得紊乱。在漫长的分别与等待以后,一切都变得陌生而又熟悉。
他们头一次体验到这样复杂的感受。最后的释放来得如同火山喷发,强大汹涌,席卷一切,让生理上的单纯快感被彻底淹没,显得微不足道。
陈华长久地抱着任苒,她木然躺在他怀中,好象已经精疲力竭,无力做出任何反应。
这样的沉默让他不安,“我带你去洗澡。”
她摇摇头,眼睛紧紧闭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开口:“麻烦你另外开一间房,让我一个人待着。”
“任苒,不要纠结了……”
“那我自己去开房好了。”
她刚一动,陈华先坐了起来,一把按住了她,他在黑暗中盯着她:“别这样折磨你自己。”
借着从客厅透进来的光线,可以看到他那张轮廓冷峻的面孔,□的身体上清晰却不张扬的肌肉线条泛着隐隐汗光。她没有如同往常那样避开视线,只疲惫地说:“你比我更清楚我刚才的表现,其实我一直在放纵自己,谈不上折磨。请给我一点空间好吗?至少今晚让我一个人待着。”
陈华默然,按在她肩上的手轻轻向上,带着薄茧的手指滑过她的颈项,将零乱濡湿的头发理顺,再抚过她的面孔。这个缓慢的动作将时间拉得悠长,接近停滞一般。
突然,他轻声说:“好,我去开隔壁房间。”
他下了床,将毛毯搭在她身上,然后捡起衣服穿上,一边扣着衬衫纽扣,一边说:“如果你想回家看看,明天我开车送你回Z市。”
任苒闭上眼睛,没有回答,却意识到床突然微微向下一陷,他坐到床边,再度俯身看着她,“我爱你,任苒。”
她的身体僵住,手指下意识抓住了床单。
“答应我,别胡思乱想,好好睡一觉。”
他耐心等着她的回应,她再也无法忍受他贴得如此之近,偏过头去,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似乎对她这个反应满意了,站起身走了出去,关上客厅的灯,门“喀”地一响,室内归于宁静。
任苒一动不动躺着,直到逐渐重新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她缓慢地挪动着下了床,用最快的速度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
她的眼睛早已经适应了黑暗,并不开灯,向客厅走去,拿起自己的旅行袋和背包,突然顿住。她回到通往卧室的门边,扶着门框看过去,借着月光,只见床铺上凌乱不堪。
一瞬间,她仿佛游离于自己的身体之外,以灵魂出窍的状态看到了刚才他汹涌不可抵挡的热情,她完全彻底的迷失。一阵恐惧顺着脊背冰凉地窜下来,让她战栗了一下,腿软得几乎无力支撑。
她深深呼吸,断然转身,走了出去。
已经接近午夜时分,酒店走廊静悄悄的,灯光昏黄,电梯迅速无声地停在任苒面前,她走进去后,按了一楼,对着镜子,不如意料地发现,她比几个小时前进来时好不了多少。她机械地对着镜子整理零乱的头发,再从旅行袋里胡乱扯出一件长袖丝绒运动上衣穿上,将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
酒店大堂空荡荡的,门僮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穿过旋转门,走上街道,清冷的空气迎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对面那个巨大而嚣张的霓虹招牌将夜色下的街道印得益发光怪陆离,变幻不定。她四下看看,只见对面路边停着一排各种牌子的经济型小车,竟然没一辆挂着出租车招牌,可是有一个人走过去,与最前一辆车司机讨价还价,然后上车开走。
显然这些都是非法营运的黑的。她犹豫一下,还是穿过马路走了过去,司机正靠在椅背上打盹,她敲了一下车窗,司机睁开眼睛:“去哪里?”
她踌躇着:“我想出城。”
司机狐疑地看着她:“出城?也得有个具体地点吧。”
她迅速盘算着,然而离开车载GPS,规划好的路线变得模糊,“我打算去Z市,你不需要跑那么远,送我去下一个城市就行。”
司机断然摇头:“我不跑长途,你找别人吧,小姐。”
任苒只得站直身子,走向后面另一辆出租车。
那个胖胖的中年司机同样拒绝了她,不过加了一点解释,“你开再多钱也没用,小姐,本市前不久出过两起出租车劫杀案,公安局发过警告,要求我们深夜不能随便出城跑长途。”
任苒无可奈何。她沉吟着,想也许还是另找一家酒店住下,明天再找车离开比较现实。突然身后有人说:“小姐,你要去哪里?我可以送你。”
第十章
一场暴雨结束了连日反常的闷热后,J市气温恢复正常。炎热的白天过后,夜晚变得十分凉爽宜人。田君培在警察局便接到吴畏的电话,他跟老孙告辞,赶去吴畏的约会。
他选了花都夜总会,吴畏介绍旁边的人给他认识,他着实吃了一惊,对方居然就是那位货不对板,给旭昇造成损失不小的供应商刘经理。
田君培一边和刘经理握手,一边在心里长叹,实在想不通吴畏这样的挖他父亲的墙角的行为所为何来。
不过,他一向有着职业的谨慎,并不从道德理论角度评判别人的行为,当然在那人的着意结纳下更维持着不动声色。不管对方说什么,他都不置可否。
吴畏知道田君培素来不热衷此道,早习惯了他不投入的态度,但刘经理有备而来,见他全然不理会旁边撒娇的陪酒女郎,多少有点着急了,与吴畏商量换地方换节目。
走出来之后,田君培声称累了,明天还要赶回省城,想早点休息。吴畏对刘经理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从皮包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声称久仰田君培的名气,有意请田律师就若干个法律问题进行咨询。
田君培退后一步,正色看着吴畏:“吴总,相信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现在不方便给刘经理提供任何咨询,不然问题就弄复杂了。”
吴畏打了个哈哈:“君培,你一向聪明,当然知道老刘是什么用意。”
“这件事最后的决定权不在我,在吴董事长那边。”
“这个你放心,我家老爷子由我搞定。”
田君培莞尔,“要不要起诉,最后由吴董事长决定。我是旭昇的常年法律顾问。旭昇对我的年底续聘也不是按照官司的数量来得,所以”他推开刘经理再次递来的信封,“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刘经理看上去仍有话说,田君培不愿意再跟他纠缠不清,接着接听手机,稍微落后一点儿。等他走出来,只见吴畏正拦住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讲话,他暗自好笑,正准备打个招呼先走,却一眼看到那个女子手里拎的一个LV旅行袋,是几天前他在公安局细细的审视过的。
他走近一看,发现站在吴畏对面的正是任苒,她换了一件墨绿色丝绒运动上衣,布质长裤,长发草草挽起,有些松散零乱,几绺发丝被风吹得飘拂不定,衬得面孔更加苍白。她根本不看吴畏手中若不经意晃动着的车钥匙,只心不在焉对着前方说:“~~~谢谢你,我去坐出租车就行了。”
“任小姐,你好。”
田君培没有想到再度遇上任苒,不过更让他意外的是,眼前的任苒恢复了整洁秀丽,可是在霓虹灯光映照下,她原本苍白的脸上带着异样的嫣红,目光却幽深而淡然,神色有些恍惚,如同迷路的小孩子一般,流露出微弱茫然。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她,短短几天,每次见到她,似乎都有不同的观感。
见到他叫她,任苒看着他,那目光依然是茫然的,停了一会,她的神情突然恢复镇定,如同一个梦游的人返回到了现实,注意力集中起来,搜索了一下记忆,礼貌的说:“你好,田律师”
吴畏马上放弃搭讪,对田君培挤了一下眼睛更,哈哈一笑告辞,与供应商走向停车场,上了他的保时捷扬长而去。田君培再度看着任苒手里提的旅行袋,“你要去哪里,任小姐”
“我想~~~~另外找间酒店。” “我送你把,这里不比大城市,这个时间不大好拦出租车,满街跑的黑车也不够安全。”
任苒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好,谢谢你。”
两人走向花都夜总会后面的停车场,田君培帮她将旅行袋放入后备箱,然后给她拉开副驾座车门,一边说,“把座位上的那两本书放入杂物箱去。”
任苒拿起书,打开杂物箱正要放进,手却停住,借着停车场昏暗的灯光细看其中一本书的书名,田君培不免奇怪:“你对法律有兴趣吗?”
“没有。”停了一会,她将书放入杂物箱,“不过,这本《实用商法案例评析》的作者是我父亲”
田君培大吃一惊:“任世晏教授是你父亲?”
“你看到法学家的女儿好像是一个标准的法盲,大概很意外吧?”任苒嘴角一弯,露出自嘲的笑意,上车坐好。
田君培绕过车头也上了车,系好安全带,笑道:“我的确很意外,当年考法学硕士,我曾想考邻省汉江是的财经政法大学,师从任教授,想想看,如果我没有改主意去北京读研,我们或许早就认识了。”
“那也不一定,我很早就离开家了。”
“任教授是我很景仰的法学权威,一直在公司法、商法领域享有盛名。他的这本书出版之后几乎成了律师的教科书。我白天在书店看到最新的修订本,马上就买了。对了,几年前我在北京听过他的一场讲座,一直期待他相关于公司法解读的著作早点问世。”
“他最近几年会Z大担任法学院院长,行政事务比较多,花在学术研究,学术著作的时间没有以前多了。”
田君培注意到任苒的神情和语气同样淡漠,就事论事,显然并不以父亲引人注目的成就为荣,连忙转移话题问她:“其实高登就是本地最好的酒店了,其他酒店恐怕条件不如它,你想去那家?”
“我没来过这地方,麻烦你帮我推荐一家,无所谓条件,安静一点就行。”
“我每次过来出差,都是住在市郊的樟园风景区度假村,并不算远,也很安静,你愿意去哪里吗?”
任苒有些心不在焉,停了一会才说:“郊区会不会蚊子很多?我这几天真被咬怕了。”
“我最喜欢哪里的一点就是,那边有一大片香樟树林,夏天基本上没有蚊子。”
任苒马上点头,“好,就去那里。”
车开了一会儿,任苒突然叫停:“麻烦你在前面药房听一下,我想买点药。”
“不舒服吗?要不要看医生。”
她摇摇头,“不用,只是有点感冒。”
她拿了背包下车,按了24小时营业招牌的药店门铃,隔了好一会儿,一个睡眼惺忪的店员开门放她进去,她很快买好药回到车上。
J市是一个不算大的工业城市,污染问题很突出。并没有什么旅游资源。樟园风景区就在城东郊区,院里集中于城西的各类工厂,有湿地、湖泊和一大片相对原生态的香樟树林,其实只能算一个面积颇大的公园而已。
度假村是一排仿西式三层建筑,素雅的白墙,外挑的大露台,掩映在香樟树林中,明显门庭冷落,十分安静。下车以后,任苒深深呼吸,神态怔忡不定。
她四下看着,突然转移话题:“奇怪,怎么会有人想到在这里修个度假村,J市明显不是个旅游城市,这里号称风景区,可是景色也不特别,离市区又太近,恐怕生意会很一般。”
田君培哑然失笑,“说的没错,外地人不会特意来此观光,本地人倾向去外地旅游,这个度假村除了承接会议时会热闹一下外,平时的确没有什么生意,我跟这边的老板谈起来,他也承认他的本意是想跑马圈地,做这一带的房地产开发,可是政策有变,他刚建起几栋别墅,这里就被划为湿地保护区,冻结了所有的商业开发。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好在他财大气粗,赔得起。”
两个人走近大厅,只见灯光昏暗,值班的前台人员伏在柜台里睡的正香,田君培不得不敲桌子叫醒她。
他是这边的常客,交代好按他的价格给任苒开房间,那伶俐的女孩马上说:“田律师,就开你隔壁房间好不好,南面对湖的大房床只剩下那间了。”
田君培想,他若是点头未免唐突,显得他带她来这边住别有用心,可是任苒看上去深思不属,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他只好咳嗽一声,重新问她:“你喜欢哪边的房间,对湖还是对着树林?”
任苒回过神来,“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就在想,那个露台很不错,对着湖的话,景观一定很漂亮。”
工作人员接过任苒的身份证开着房间,田君培解释道:“说是湖,其实是个大水库,不过景色还是不错的。”
拿了房卡后,两人一同上楼,倒了晚安,分别进去相邻的两个房间。
室内有长期关闭的气味,任苒丢下旅行袋,先将窗子打开通风。她脸上勉强挣扎出来的笑意一下退去,觉得疲惫不堪,几乎只想扑到床上,可还是冲入浴室,脱掉衣服,再次长时间淋浴。
然而,激射而出的水流根本不能帮她抹去陈华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就如同从哪个市区酒店转到郊区度假村,似乎都是一种完全徒劳的折腾。
这是比离开北京更不彻底的不告而别,她完全能想到陈华醒来后的暴怒,可是她没有办法和他呆在一起,过去经历的一切,就像一条无形的鸿沟,将他们阻隔开来。
“任苒,祁家骏已经死了。”
陈华的声音再度在她耳畔响起,冷静,客观,如同往常一样陈述事实,没有加入任何感情。
当然不需要他的提醒,她清楚的知道,祁家骏已经死了。
她不给祁家打电话问及祁家骏的身后事,她父亲偶尔想提到他,她都马上把话题扯开,她拒绝和白瑞礼详细谈起他,她甚至不育他的姐姐祁家钰见面。
这样绝望的鸵鸟态度,只是她无法接受再一次面对死亡,然而,唯一不容许她有任何回避的人是陈华。
此时,还有更不容回避的问题等着她。
她蹒跚走出浴室,拿出睡衣穿上,再拿起床头的背包,取出刚才买的药,那当然不是感冒药,而是事后避孕药。
一个小时前的做爱,陈华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
她记不起过程,不知道她表现的究竟是挣扎、顺从还是有所响应,可是困扰她的不是这些,他的吻如同一个个烙印,给他的身体打下记号,她的呼吸里仿佛充满了他纯粹男性的、具有侵略性的气息。她几乎还能感觉到那样近乎野蛮的冲击,在她体内爆发迸射的力道,仿佛有电流持续掠过,一阵阵寒意让她有控制不住的寒意。
她才开手里药盒的外包装,发现自己的手在不自觉的颤抖。她努力镇定着,拿出说明书,薄薄的一张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复杂的成分说明,药理结构,看起来完全不是她熟悉的汉字,几乎没法组合出具体的含义。她的目光转移到服用说明————“72小时内服用第一次”,她想,她还有时间,然而,这个念头并不令她宽慰。
这时,一阵微风佛动窗帘,带来她熟悉的香樟独特的清香。
她本来以为,按照她的计划行程,她要穿过此地,在越过她曾生活了几年,但并不算停留的那个相邻省份,回到自己的故乡,站在位于Z市旧居内,从会闻到从童年起就围绕着自己的这个味道。
任苒放下药盒,过去拉开落地玻璃门,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她走到露台,才发现两个相邻的房间公用一个露台,靠近栏杆的地方放置着遮阳伞和两把藤椅,不远处是一个看不到边际的湖泊——或者按照田君培的确切的定义,那是一个水库,不过任苒并不清楚这两者有什么区别,放眼看去,大半轮月亮悬在暗蓝色的天际,月光皎洁的洒下来,与水面溶为一体,波光粼粼,随风轻动。
眼前如此宁静安详的景象安抚了她,几个小时以来,她一直不规则跳动的心终于慢慢恢复了正常节奏,平静下来。
她根本没有睡意,回房间披上运动外套,再走出来坐下,开始考虑实际的问题。
隔壁落地玻璃门突然被打开,田君培拿着手机,一边讲电话一边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接到的是前女友郑悦悦的电话,两人分手有一段时间,今晚她再次带着醉意打过来,一时哭一时笑,一时撒娇,他无计可施,心底多少有些烦躁,本来想出来吹吹风冷静一下,可是没有想到任苒就坐在露台上。
任苒没有回头,他也不好意思就此折返,便走到露台的另一边,继续讲着电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然而这里远离市区,实在是太安静了,甚至郑悦悦的声音都好像通过话筒被放大了,听起来有突兀感。他匆匆的说:“你倒是看看现在几点了,明天我还要工作,你也得上班,不要闹了,乖乖回去睡觉,我挂了。”不等郑悦悦再说什么,便结束了通话。
那边任苒仍然一动没动。他走过去,做到她旁边的藤椅上,“不好意思,一个朋友打过来的,她有点喝多了。”
任苒满怀心事,深思不属,隔了一会儿,泛泛的哦了一声。
田君培看到她漠然的神态,知道她根本并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便轻松下来,
“任小姐,睡不着吗?”
“我一向有点失眠”
“有些人刚开始会不习惯这里的香樟树的味道,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老家院子里就有一颗大樟树,不过味道没有这么强烈,从小闻习惯了,感觉很亲切。”
“似乎每个人的童年回忆都跟周围的树有关系,我住的W市那条街道以前种的最多的是泡桐,一到春天就开满紫色的花,其实那种话说不上很漂亮,中在闹市,蒙上灰尘看得有些脏脏旧旧的,不过以后走到哪里看到泡桐就会忍不住想到小时候。”
“听你这么一说,果然是的,我妈妈以前就总跟我说,她小时候住的地方到处都是法国梧桐。她虽然有点儿过敏性鼻炎,每到春天法国梧桐绒毛乱飞,她就只好尽量不出门,可是还是很喜欢那种树。”
“我记得江汉市就种了很多法国梧桐,想来任教授在那边财经政法大学任教的时候,你妈妈应该很喜欢那边。”
“我母亲在父亲调动工作之前就病逝了,没去过汉江市。”
田君培暗悔唐突,连忙道歉;“对不起。”
任苒淡淡的说:“没有关系,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这时,田君培的手机再度响起,仍然是郑悦悦打来的,他无可奈何,只得接听。不等他说话,郑悦悦已经先发问了:“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急着挂断,是不是旁边有别的女人?”
郑悦悦的声音十分清脆,田君培深恐任苒听到,只得拢住话筒,低声说:“悦悦,我说过了,你这样弄得大家都很难堪。”
“我现在在九州饭店的顶楼天台上,上午下了暴雨,空气很好,月亮看上去明亮的不可思议。”
他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也实在没有陪同她聊下去的心情。“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好吗?”
“好。”这次,她十分痛快的先挂了电话。
“的确不可思议,我在北京就没有看到这么亮的月亮。”任苒突然说。
田君培好不尴尬,很明显任苒至少是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可是她神情安静,并没有什么开玩笑的意思,似乎纯粹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他不由主动地也看向天空,暗蓝的天幕上,那大半轮月亮异常皎洁明亮,呈现出与平时不同的清新通透感。他久居大城市,向无对月抒怀的习惯,也不得不承认,此刻明月确实与平时所见不同。
他们离得很近,溶溶月光下,任苒看向远方,整个人仿佛笼罩着一层薄纱,月光照上她的面孔,皮肤看上去白得近乎透明,风吹动她的头发,柔软地向后飘拂,那个侧影单薄到有几分不真实,显出无形的距离感。
田君培几乎不由自主地注视她,内心有一点莫名的悸动,忍不住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她看上去再度恢复了从容镇定,没有一点一个小时前走出酒店是的迷茫情态,可是任她如何谈吐自若,落落大方,甚至称得上坦白,她都有一种疏落而神秘的距离感。
田君培即将满三十岁,步入而立之年。他一向性格沉稳,做的是严谨的律师工作,精通人情世故,从来不是那种未经人事的书呆子。从大学到现在,他有过不止一个女友,然而,这种突如其来的迷惑感觉,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别的女孩子身上感受过的。
他完全不想打破此时的静谥。可是他知道这样盯着一个说不上熟悉的女孩子看不够礼貌,他不愿意让自己表现的失态,只得提醒她:“任小姐,这里半夜风很凉,你感冒了的话,不适合在外面待久了。”
任苒点点头,站起身,“晚安,田律师,我先去睡了。”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田君培到一楼餐厅吃早餐,孙队长颓然走了进来。他颇有些诧异,“老孙,你怎么有空来这里?”
孙队长坐下,伸展着腿,随随便便地说:“我今天凌晨被人叫起来加班,一直忙到现在。”
“除了什么大案子吗?”
孙队长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他不免疑惑,“不方便讲就不用讲,我的好奇心并不算很强。”
“君培,你知不知道你惹上了什么事?”
田君培一怔,“这话怎么讲?”
孙队长哼了一声,“昨天我们释放的那个叫任苒的女孩子突然离开的高登酒店,不知去向。我们不得不连夜加班找她。”
田君培大吃一惊,“至于这么大阵势吗?任小姐又不是犯罪嫌疑人,而且有完全行为能力,她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怎么居然要弄得全城搜捕她。”
“当然没有搜捕的程度,否则你现在还能好好坐在这里吗?”
“老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华并没有正是报案说女友失踪,刘处长只是请我们协助寻找。我们调出高登酒店的监控录像,可以看到任苒一个人提了行李于十二点零五分出房间,乘电梯到一楼走出酒店,偏偏酒店门口的摄像探头出了故障,没有拍到她上了什么车,去了哪里。我们询问值班服务员,他们也没注意到。接下来半个晚上,我们只好排查附近的出租车和酒店,有一个司机说她想乘车出城,不过他没有答应,去拉了别的活。”
田君培笑道:“那你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
孙队长冷笑,“我留了个心眼啊,记得某人昨天在公安局接完电话跟我说过,有人约他去花都夜总会谈事情。花都恰好就在高登酒店对面,我早上转过去,调了花都的监控录像资料看,猜猜看,我看到你12点13分从夜总会出来会有什么联想?”
“我只会想,老孙你果然有福尔摩斯的潜质。”
孙队长笑骂道:“你少给我戴高帽子。我知道你一向出差都住度假村这边,马上过来查了一下昨晚的入住登记,果然是你拐了人家女朋友来这边。”
“孙队长,你误会了。”
一个柔和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他们同时回头,只见任苒不知时候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我并不是陈华的女友。之所以离开高登,只是想换一个安静的地方住,跟田律师没任何关系。”
孙队长有些尴尬地笑了。
田君培连忙说:“老孙是我朋友,他没有恶意的。”
任苒并不介意,“我下来吃早点,不好意思听到了你们讲的话。”
她的神态十分从容,显然没有把别人找她这件事放在心上。孙队长打量一下她,“请坐,任小姐,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当然这不是正式讯问,你可以不回答。”
“请讲,我尽量如实回答。”
“陈华先生为什么这样穷追不舍,从北京一直找到这里?”
任苒思忖一下,“我身体不大好,他大概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出远门,昨天我已经跟他讲清楚了,我现在没事,不用他担心。”
“不过,你大概没有跟他讲再见就走了吧。”
任苒苦笑,“我觉得没那个必要。”
“任小姐,请恕我直言。我查了一下高登酒店的入住记录,陈华先生于三天前那个下午抵达J市入住,也就是说,从你被关押在本市公安局时起,他就住在高登酒店,一直到昨天,他才请来省厅的刘处长陪他到公安局撤销报案,这似乎不是一个单纯不放心你身体的态度。”
任苒有些意外,她完全没有想到陈华竟然已经来了这么久。他管理着亿鑫集团,以他的忙绿程度,一个人在这偏僻城市的酒店一住三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难道仅仅只是就近看她如何接受不告而别的惩罚吗?她不认为他有这种闲心。想到昨晚,她只能努力镇定。
“有些事我没法解释。不过饿哦可以保证,我现在跟他没有任何经济上的牵扯,我也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跟你回公安局接受调查。”
“任小姐,我不是来抓你的。我并没有接到报案,只接到指示排查市区酒店,该做的工作我已经完全做完了。到这里来,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提醒小田注意。”田君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跟我讲那些话。”
“你是律师,该怎么做自然有分寸。”孙队长站起了身,“好了,当我没来过这里。”
“谢谢孙队长,我会马上退房离开,尽量不给各位添麻烦。”
孙队长走了,任苒正要回房间收拾行李,田君培拦住她招手叫来服务员,示意她再端一份早点过来。度假村提供的是中西合璧的早餐,一个煮鸡蛋,一碗小米粥,一份煎饼,再加一份水果沙拉。
“不管要去哪里,先吃早点。”
任苒再度苦笑,“不好意思,希望不会连累到你。”
田君培耸耸肩,“没关系,陈先生并没再次报案把事情搅大,看上去也是有理智的人,谈不上连累。你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回老家Z市。”
“那最好去省城W市坐飞机。”
任苒摇摇头,“不,我有一点可笑的飞行恐惧,能不坐飞机就尽量不坐。”
“据我所知,J市这边没有知道Z市的长途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今天打算开车去邻省的汉江市办点公事,可以带你过去,那边有去Z市的长途车和火车。”
任苒略微迟疑一下,“如果不麻烦的话,那再好不过了。”
田君培并不是突然动念头,他确实在昨天晚上从花都夜总会出来就做好了决定。
吴畏的种种行为,他早看在眼里,也委婉劝说吴昌智加以约束,但看起来效果都不明显。除了吴家人,只有他知道,董事长吴昌智表面绝对控股旭昇,但实际上大股东是吴昌智的外甥尚修文。
田君培所在的普翰律师事务一直处理着尚家的法律业务,几年前,尚修文参股旭昇,将手上股份的名义持股权给了舅舅,当时田君培在所里正崭露头角,参与了相关法律文书的草拟,与尚修文正式认识,并开始全权负责处理旭昇的各种法律问题。
尚修文不肯公开参与企业决策,在邻省的省会汉江市与朋友合开一家小小的贸易公司,做旭昇的产品代理,处事极其低调,不干预旭昇的经营。但田君培清楚滴知道,吴昌智十分看重尚修文的意见。
田君培跟尚修文一向谈得来,私交已经算得上朋友,对于这件涉及吴昌智父子关系的官司,他持审慎态度,表面看,官司并不算大,但背后可能隐藏的问题如果不及时解决,完全可能危及旭昇的前途,于公于私,他都有责任向大股东指出来。所以他给尚修文打了电话,决定第二天直接面谈,商量出一个处理办法。
吃完早点后,两人上楼,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下来退房。他带任苒上车,驶上了去汉江市的公路。
从车一发动开始,田君培的手机不断响起,而且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完挂断。一边开车一边接电话,车速不免放慢。快要出城,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不得不将车停到路边,匆匆用笔做着记录。
好不容易讲完这通电话,他抱歉地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当律师就是琐事特别多。”
任苒微微一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开车。我没有肇事记录,驾驶技术还凑合。”
田君培确实还有几个电话要打,他几乎没有迟疑,便点头答应,与她交换了位置。
任苒调整好座椅,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田君培先还有些担心,打着电话同时留心看她开车。不过他很快放松下来,任苒开车时十分专注,上了高速公路以后便基本保持匀速,保持与前面的车距,看的出驾驶经验很丰富。
不到四个小时的车程,田君培发现任苒是一个十分理想的旅伴,她当然不舌燥,可是也不过分沉默。她不刻意找话题,但当他聊起什么,她会回应。态度十分自然。
下了高速进城后,两人再度交换位置,田君培开车,他看看时间,说:“任小姐,我朋友马上赶去机场,所以时间比较紧,我们先跟他见面,然后我再送你去火车站可以吗?”
任苒点头,“当然,其实进了市区可以放我下去,这个城市我不算陌生。”
只是进了汉江市区以后,她似乎大吃了一惊,迷惘地看着车窗外,“我也许夸口太早,我完全不认识这里了。”
“你有多少年没有来?”
她算了算,“大概快九年了。”
田君培经常到各处出差,不禁哈哈一笑,“现在城市变化很大,不要说九年,隔一年再看,都会有面目全非的感觉。”
站在绿门咖啡馆门口,任苒倒放下心来。这个咖啡馆再不是昔日那家隐藏在众多杂乱无章、污水横流的洗车房之间的小店了,唯一与过去有联系的是两扇对开的玻璃门漆成绿色格子状,里面十分宽敞幽深,随处摆放着阔叶盆栽植物,装修显出了陈旧,壁纸发暗,局部有些脱落,地板磨损,可是却更透露出家具一般让人安心的气氛,临街一排明亮的落地玻璃窗上悬着米色窗帘,对面是汉江晚报社气派的办公大楼。
他们走进去,已经有一对男女坐在那边等着了。田君培给他们作介绍:“尚修文,尚太太甘璐。这位是我朋友,任苒。”
尚修文是一个气质温文内敛的男人,他太太甘璐留着短发,看上去也十分秀丽沉静,两人旁边放着行李,显然正准备出行。
“甘璐,我尽快跟修文去那边谈完,不会耽误你们二次蜜月。”
甘璐笑了,“君培你少来恶心我,我们已经老夫老妻了,这次只是趁我放暑假出去度假好不好。我帮你招呼任小姐。”她转向任苒,“任小姐,你想喝点什么?”
“水果茶就可以,谢谢。”
任苒张望一下四周,店内响着轻柔的钢琴曲,有三个穿绿色服装,系白色围裙的男女服务生正轻快地来回忙碌着,没有以前那个叫苏珊的美艳女孩子在内。她不禁好笑,她记得陈华对她提起过,老李正在新加坡工作。这么多年下来,当然已经人事全非,想来这个店不过沿用了一个名字而已。
“尚太太,我听田律师说你就住附近,这家咖啡馆已经开了很长时间吧。”
“我结婚后才搬过来的,并不清楚。任小姐来过这边吗?”
“我在汉江市住过两年多时间,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等会儿可以问问修文,他经常跟朋友来这间咖啡馆喝咖啡。”
任苒并不打算再谈这话题,拿起水果茶喝了一口,正想说一点别的,却一眼看到甘璐面前放着一份印刷精美的大开本画报,翻开的那一页是一整幅跨版印刷的照片,银白色的沙滩缓缓延伸入碧蓝清澈的海水之中,远方蓝天白云下隐约是一个小小的岛屿,那岛屿的形状让她一下屏住了呼吸。
甘璐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这是我们准备去度假的地方,广西北海涠洲岛上的双平度假村。”
双平这两个字重重撞入她耳内,她勉强一笑,“照片拍的真漂亮,能给我看看吗?”
“当然。”
甘璐将画报递给她,她从头看起,才发现者其实是一本度假村的宣传画册,没有多少文字介绍,所有的图片构图,角度极用心思,完美表现出了滨海风情,具有十分震撼的视觉冲击效果。
她马上能确定,这个位于涠洲岛东南方的双平度假村正是陈华的亿鑫集团投资开发的。两年前,她曾被银行派遣参与曲线融资方案的谈判,虽然那个地方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搁浅,但亿鑫集团很快与另一家外资银行达成合作协议,计划并没有受影响,度假村已经建成营业,而且直接冠名为双平,让她不能不有一些感慨。
“看得出很适合度假放松。”
“是呀,斜纹的合伙人介绍的,他去年带女友去过,回来后赞不绝口,说景色很美,而且很安静。唯一的遗憾是,”甘璐纤长的手指点在照片上那个小小的岛屿上,“对面的双平岛从去年年初就开始封岛保护珊瑚资源,游客没法过去上岛游览了。”
“也许这样远远看上去,更有海外仙山的感觉。”
甘璐笑了,“说的也是。”
那边田君培和尚修文已经谈完,走了过来,甘璐站起身,笑道:“我估计君培你今天带了坏消息了。”
田君培叫冤:“律师的一点可怜名声就是这样被毁掉的,只要找人谈话,就准没好事。你问问修文,我哪有说什么坏消息。”
“不用问,他只要这样若有所思的样子,肯定就有为难的事情。”
尚修文大笑,“君培,看到没有,其实男人在太太眼里,根本没秘密可言,你以后结婚就会知道。”
田君培也笑了,“不耽误你们了,一路顺风,玩得开心。”
尚修文轻松拎了两件行李,“璐璐,你拿上自己的包就行了。”
任苒将画报合拢递过去,甘璐笑着摇头,“任小姐,你留着看吧,我们马上要过去那边,用不着了。”
“谢谢,一路顺风。”
尚修文夫妇跟他们打个招呼,出咖啡馆拦出租车走了。
田君培坐到任苒对面的位置,“需要我帮你订火车票吗?”
“稍等一下,我先给我父亲打一个电话。”
她拿出手机打开,顿时不停响起了短信提示音,分别是陈华与她父亲发过来的。看着那一个个消息,她心情复杂,顺手删除,拨通了父亲的号码。
任世晏急迫地问:“小苒,你现在在哪里?”
“对不起,爸爸,我在汉江市。”
任世晏松了一口气,“出了什么事?前几天陈总打电话给我,问你有没回Z市,后来又说你出去玩了,很快会回北京,让我不用担心。我打不通你电话,怎么可能不担心。”
“我没事。”任苒猛然意识到,她现在回Z市的话,陈华很可能也会过去找她。她实在无法面对他,“爸,我打算在这边住一阵子。”
任世晏不解,他在汉江市工作过几年,当然了解这边的气候,“这么热的天,你怎么会想到去汉江玩?不如回Z市避暑。”
“过一段时间再说吧。爸爸,如果……有人找你问,你就说不知道我在哪里,我没有跟你联络好了。”
“你们出了什么事?”
“没事啊。爸爸,别问了。”
任世晏叹了口气,“好吧,下个月月初,我刚好要来临江开了一个法学教育交流会,我们见面再谈。”
“好的,我在这边等你,再见。”
放下手机,任苒抱歉地说:“田律师,我改主意了,准备在这边找一个宾馆住一段时间,等我父亲下个月月初过来开会时见面。”
田君培一向把日程计划得十分周密,还真没见过像任苒这样随心所欲更改行程,走到哪里算哪里的旅行态度。可是任苒说得轻松平常,他竟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笑了,“好,你打算住哪里?”
任苒正要回答,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小李,胡先生打电话说四点钟开车来取他的咖啡豆,你记得准时帮他装好带送出去。”
任苒向隔着不远的吧台那边看过去,之间一个身材窈窕的女郎面向这边站着,她一眼认出,那正是苏珊。她那张轮廓分明而细致的面孔美艳一如过去,身上穿着一件样式简洁的黑色V领短袖针织衫,更衬得肤光胜雪,长而浓密的秀发蓬松如云般披在肩头,成熟的韵致犹胜当年。她的目光扫过来,任苒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然而苏珊只是友善地浅浅一笑,显然根本没有认出她来。
任苒当然更无意上去相认叙旧,放心地端起果茶喝了一口。
只听那个服务生对着苏珊小声嘀咕着:“上次他也是这么说的,结果我直着脖子在大太阳底下等了半个小时他才来。”
“好了好了,你到时间就在门口站着,看他车来了再出去。”苏珊利落地交代完毕,转身绕过吧台走了进去。
“她是这里的老板娘,这一带出了名的美女。”田君培注意到任苒的视线,“修文的合伙人冯以安是这边的常客,上次请我过来喝咖啡时告诉饿哦的。据说很多人冲着见她专程过来喝咖啡。”
任苒笑了,“她的确长得很美。谢谢你送我过来,田律师。我去找宾馆。”
田君培不等她讲出再见,也站了起来,“天气太热,你拎着行李不方便,我送你过去。”
第十二章
任苒就近在华清街上找了一家宾馆住下。
八月下旬的汉江市,和她记忆中一样炎热,夏日盘桓于城市,没有任何即将结束的迹象,太阳自凌晨直到黄昏,占据着天空,空气热烘烘的,仿佛停止了流动。
16岁那年冬天,她母亲方菲去世,任世晏办完后事,便带她离开Z市,转学来到这个城市。
下火车后,迎接她的是寒冷潮湿的倒春寒天气,天色晦暗,北风凛冽,细雨夹杂着零星的雪花扑面而来,路面泥泞,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匆匆疾行,这个景象跟她当时的心境一样凄凉。
接下来是短暂得让人无法察觉的春天,气温暴涨,马上进入漫长而炎热的夏天,如此极端的气候,再加上挥之不去的悲伤,无法融入新同学中的孤独,她一直郁郁寡欢。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夏天祁家骏报考这边的大学,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她想,她永远不可能适应这里。
现在重新置身于这座城市,她不能不再度记在那一段青葱岁月,她本来根本没有计划来这里,却在最不宜人的季节里意外逗留下来。
她还来不及做出明确的计划去哪里,也许并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她逃开所有回忆,了无牵挂地重新开始生活。她要做的,只能是一一面对。
怀着这念头,任苒第二天下午做完手头的翻译工作,给蔡江开发邮件后,走出了凉爽的宾馆。
到了下午四点,太阳仍然炽热,大街上溽暑逼人,她先去了她住了两年的财经政法大学,然而到了学校门口,她大吃一惊,眼前变成一片写字楼与住宅区,完全看不到学校的影子,更别提以前学校旁边那整整一条街做学生生意的热闹场面。
她向路人一打听,才知道财经大学政法大学已经于几年前从这片位于闹市的狭小老校区整体搬到了郊区大学城。
她凭记忆向后面走着,这里经过重新规划,往日的小山已经夷为平地,只隐约保留着一点地势起伏,再也找不到以前通向她和她父亲住过的宿舍的石阶。一整圈走下来,并没有沧海桑田的巨变,可是也再没什么能与她的回忆吻合了。
任苒离开学校旧址,去了江边,已经过了下午六点钟了,太阳西斜,但光线明亮,离黄昏还早。
长江将这个城市分为南北两个部分。任苒第一次来到江北,是跟初到这个城市的祁家骏一起,在一个夏末黄昏。
祁家骏和她坐在被太阳烤得有些发烫的台阶上,看着眼前宽阔的江面,一边摇头一边说:“果然浩荡得不像话。”
她白他一眼,“这叫什么形容词?”
“这是感叹,小苒,这个城市也不错嘛,大开大合,没你电话里说的那么差。”
她嘀咕着:“反正我不喜欢这里。”
“除了天气热,同学讲话听不懂,菜太辣以外,还有什么理由?”
她想了想,只得承认她的不喜欢更多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
“好了,从现在开始,我过来陪你--监督你,你给我放开心起来,答应我,高中最好一年好好加油学习。”
上学期任苒的成绩十分糟糕,父亲当然没哟苛责她,可她从小到大功课没有落后过,只能心虚地低下头。不过,祁家骏完全没有训诫她的意思,捋了一下她的头发,“当然也不用太努力,跟我一样,稍稍用力,考上财经政法大学就行了。万一用功过度,考上北大清华就麻烦了,我可没法跟过去。”
看着祁家骏戏谑儿轻松的神情,她没来由的心安,在母亲去世大半年后,第一次哈哈大笑了。
“走,我们下去玩水。”
祁家骏拖着她的手往下走,一直走到江水拍打着的沙滩水上。
当时的江滩保持着原始风貌,大面积沙滩裸露,岸边满是杂乱停靠的破旧渔船,野草丛生,成片的芦苇是有大半人高,江水裹着黄沙,浑浊得让任苒没有任何想走近的欲望,可是看着祁家骏脱了鞋袜下去,兴致勃勃地趟着水,她也突然开心了起来。
现在,展现在任苒眼前的江边已经完全不同于过去。沿着江岸修建成了长达十公里的江滩公园,种满各种树木花卉,雕塑、亭台点缀其间,景观灯高低错落,大理石铺就一处处亲水平台。
今年汛期有些滞后,涨起的江水漫上台阶没有退去,站在高高的堤岸看下去,下面仿佛成了一个天然的嬉水乐园,斜阳余晖将江面染上金色,人头攒动,三三两两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接近江心,既有市民携家带口在浅水区休闲乘凉,也有不少人在激流中挥臂畅游。
如此热闹,出乎任苒的意料。她顺着石阶走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父亲正站在水中鼓励他儿子:“来,还可以再走下来一步。”
那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怯怯站在齐腰深的江水中,试探着伸一条腿下去,江水到了他的胸部,他又惊又喜地大叫起来:“爸爸,我站不稳,快漂起来了。”
任苒跟周围人一样坐下,脱下鞋子,将脚放入浊黄的江水中。江水泛着小小的波浪,清凉而柔和地在她小腿边起伏着。
一个湿淋淋的皮球骤然迎面飞过来,任苒本能地伸手接住,脸上、身上顿时溅了不少水,只听那个小男孩叫道:“我的球,我的球,还给我。”
年轻的父亲连忙道歉:“不好意思,牛牛,快跟阿姨说对不起。”
小男孩嘟囔着,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她笑着说:“没关系。”一边将球掷还回去,小男孩接住,开心地跳了起来,随后顽皮地再次将球丢给她,他们就这样来来回回抛着球,任苒固然没有不耐烦,那小男孩更是乐此不疲,一直玩到他的母亲拿着冰棒过来,他才欢呼一声,丢下球抱住妈妈的腿,努力跳着去够着冰棒。
任苒将球丢给他的爸爸,看着江对岸出神,直到那小男孩将咬了一大口的冰棒递到她嘴巴,她才回过神来。
“阿姨,给你咬一口。”
他爸爸被儿子的举动逗得捧腹大笑,他妈妈则又好气又好笑地叫:“牛牛,跟你说了很多次,不要把自己吃过的东西让别人吃,太不礼貌了。”
任苒也禁不住笑着摇头,“谢谢你,牛牛,阿姨不吃。”
落日迟迟,浑圆地挂在西边的天空,映得云霞如火焰般绚烂,半江瑟瑟,半江反照着弯下的鲜艳红色,堪称壮丽。任苒入神地看着这景色,而周围的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察觉正有美景在天边悄然变化。
不知又做了多久,太阳终于还是慢慢西沉没入地平线,天色暗了下来,江滩的景观灯次第亮起,灯光在水面摇曳不定,别有一番风情。
不过江边并没有因此沉寂下来,岸上开阔的地方搭起一个个简易的露天卡拉OK。功放里各式流行歌曲此起彼伏地传来,有些唱的颇为深情动听,有些就只能算是放声大吼,招来周围听众一阵阵口哨与喝倒彩声。
那对年轻的父母已经带着儿子离开,嬉水的人却并不见减少,不时甚至有白领模样的男男女女带着公文包和啤酒过来,解了衬衫领口纽扣,脱了鞋袜,挽起裤腿,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当然更有不少情侣若不旁人依偎着喁喁细语。
各种对话片段零星传来,进入她耳内。
“等会儿去看电影吧,听说……”
“……这种考核制度简直不人道……”
“……如果每月得还贷三千五百块钱,我们只好喝西北风过日子了,不如……”
“如果我答应家里去加拿大读书的话,我们就很难再见面了……”
“冬天结婚不好,12月份穿婚纱站在酒店门口招呼客人会冻成冰雕的,也许明年……”
“他妈妈还是那么龟毛吗?真受不了……”
“我准备认真跟他谈谈,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下去了……”
任苒猛然意识到,在度过与尘嚣可以保持距离,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一年多时间之后,她头一次分本不需要对自己做任何心理建设,自然而然地置身于人群之中,如此长时间内没有退缩,没有焦虑,没有厌烦,仿佛她从未远离过这片喧嚣繁华的凡世红尘。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江面,一艘轮渡鸣着低沉的汽笛,正徐徐驶向对岸,灯光里隐约可见乘客倚着栏杆吹着江风。左侧不远处是落成时间久远的长江一桥,粗大的桥墩矗立于激流之中,右边远远是另一座大桥,一带灯火勾勒出轮廓,延伸到繁华的对岸。望得久了,有几分恍如梦幻的感觉,仿佛隔了江水,那边上演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曾经在多年前的另一个夏夜,乘着一个男人的车从一桥到达江北,穿过闹市区,经另一座桥回到学校,那是她正陷入一场爱情的开始。
对这座城市来讲,她也许能算一个故人,然而夹带着如此之多的沉重回忆而来,眼前的一切却都已经如此陌生,崭新得仿佛像头一次在她面前展开的画卷。
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谈笑风生,摆脱白天因繁重的工作、不合理的待遇、糟糕的天气而产生的种种烦恼,无视炎热得让人窒息的温度,享受习习江风带来的闲暇时光。
最重要的是,她也能和他们一样,试着微笑看待一切,感受平凡时光的每一丝快乐,那些长久以来存在她内心的阴霾,仿佛在无形之间被清扫逼退,搁置到一个角落,足以让她封存起来而不去理会。
仅仅只想到这一点,任苒便有些不能置信。
她决心再试验一下这个感受是否足够真实,她穿上鞋子,顺台阶走上去,穿过江边的马路,凭借模糊的记忆,向热闹的商业区步行街走去。
入夜的城市稍微凉爽,街道看上去远比白天热闹。她漫步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在路边的小店买了几样没什么用处的小玩意,终于确认,她坐在江边的感受不是错觉。
一转眼,到了九月上旬,任苒在下午赶到父亲即将入住的酒店,飞机晚点,任世晏打电话告诉她,他刚上接待方的车,让她在大堂再等一会儿。
她正翻着报纸打发时间,突然有人叫她。
“任小姐。”
她抬头一看,竟然是田君培,上次他送她到宾馆后,两人就再没联系。
“田律师你好,真巧,在这里遇到了。”
田君培简直有些难以启齿,这当然不像任苒说的那样是一个偶遇。
他在送任苒过来的当天就返回J市,之后又回省城W市上班。他时常会不由自主得想起她,只是两人到底交浅,看着分手时特意找她要来的手机号码,却不知道打过去讲什么才算合适。
挨了几天后,他还是决定打电话问候一下,可是那号码处于关机状态。当然,她告诉他号码时便说过:“我很少开手机,打不通电话不必惊讶。”
手机自普及以后,一般人似乎都多少有了几分依赖症,无时无刻带在身边,很多人甚至备足备用电池,保持全天开机,唯恐错过跟别人的联络。像任苒那样只在需要打电话时才开手机的人,还真是少见。而且她说得十分自然,似乎早习惯不跟人主动联络的状态,完全不介意人家会找不到她。
他不无怅然地想,他对她印象深刻,但恐怕她只将他归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再见面,不通音讯也不会有任何遗憾之处。
田君培回到家里吃饭,在母亲再次问他到底跟女朋友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说分手就分手了时,他的这点惆怅更深了。
他和前女友郑悦悦的恋爱,得到了家人的一致认可。
他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母亲在政府科技部门工作,父亲是出版社主编。他的父母都有几分老派作风,希望儿子立业成家两不误。郑悦悦的父亲曾是他父亲的同事,后来辞职下海经商,不过做的还是出版产业,叶酸儒商。
两家人在一次碰面后,谈及儿女,一拍即合,于是费尽心机,给田君培和郑悦悦制造了一个不带相亲意味的邂逅。他们总算没有辜负长辈的一片苦心,交往了起来。
郑悦悦的父母对田君培十分满意,但田君培的母亲其实持有一点保留态度,在她看来,郑悦悦确实漂亮,而且活泼伶俐,妆容打扮十分入时,可是言谈之间不自觉流露出性格既娇又骄的一面,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这个嘀咕被她先生迅速制止:“你已经有了准婆婆的心态,看未来儿媳总是用挑剔眼光,想想看,君培也够挑剔了,他跟悦悦相处得来,你应该高兴才是。”
想到儿子一直忙于事业,在29岁时总算有了交往稳定的女友,田妈妈只得承认确实是好事。而且老朋友、老同事谈起子女,常有叫她骇然的新闻,什么某某的女儿跟网友约会私奔,某某的儿子泡酒吧认识了儿媳,这些事让讲的人和听的人一样嗟叹不已。
相比之下,郑悦悦来自他们知根知底的家庭,虽然贪玩,不过也大学毕业了,在她父亲的公司挂着一个清闲的差事,每天上班,任谁看来,从外形到家境这些条件都很不错。
田母一向有修养,又自诩开明,眼看着日子与郑悦悦恋爱关系看上去发展稳定,哪怕仍然不满意郑悦悦的任性,可权衡以后,承认确实没什么可抱怨的。她决定尊重儿子的选择,再没有去明确干涉。
她和先生甚至开始筹划,将几年前买的一处房子请人好好装修设计一下,算是送给儿子的结婚礼物,他们和郑家人碰面时,会开玩笑地以亲家相称。
然而,田君培突然回家宣布跟郑悦悦分手了。
田父田母大吃一惊,当然不喜欢唯一的儿子在这个问题上上草率行事,不过不管他们怎么探问,田君培也没讲原因,只不耐烦地说这是他的私事,也与郑悦悦的共同决定,他希望有一点私人空间。
其实田君培回避的理由并没有父母想象的那么复杂。他避而不谈,只是因为他跟郑悦悦的分手并不愉快。
他们交往下来,进展顺利,相处的本来很不错。
半年前,他深夜时分出差归来,想给女友一个惊喜,没打电话便直接过去,敲开房门时,赫然发现郑悦悦神情紧张,沙发上坐着一个带着几分局促、又隐隐有得意之情的陌生年轻男人。
撞见这种场面,哪怕郑悦悦解释说只是老同学,聊天聊到忘了时间,那男人马上起身,讪讪告辞而去,他也不能不感到不悦。
偏偏郑悦悦接下来索性摆出一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姿态,不肯多说申明,田君培在这方面的自负高傲其实不下于她,当然也不屑于拿出庭审质询证人的态度去做任何追问。
两人的相处不可避免地怪异起来。一开始有芥蒂,以前忽略不计的矛盾便无限放大。他不再像过去一样,乐于无条件纵容她的某些小脾气,接受她撒娇制造的小情趣。这段关系突然变得十分生硬了。
郑悦悦一向顺风顺水惯了,哪受得这种冷战气氛,一怒说出:与其这样不如分手。
她也许并没有将这句话当真,田君培却猛然发现,以前郑悦悦抱怨过两个人的恋爱来得平平无奇,他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他们的感情确实来得浮泛,唯一的波折一来,便似乎将以前的开心尽数抵消了。他顿时心灰意冷,没有挽回,点头同意。
可是接下来的情节就很狗血了。
郑悦悦忽然没有了洒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过了几天,和朋友在一起喝多一点酒,打他电话,哭着一定要见他。他地挡不住漂亮女孩子当众哭得梨花带雨往他怀里扑,再加上朋友在旁边鼓噪,两个人算是复合了,都有一点儿说不出的小心翼翼,近乎相敬如宾地对待彼此。
不出一个月,他的朋友吞吞吐吐告诉他,看到郑悦悦与那位老同学开着敞篷跑车兜风。
他怒从心头起,打电话问郑悦悦,这算什么意思。她却表现的比他还要愤怒,当即斥责他既不关心她,也不信任她,还是分手算了。
放下电话,他的怒气也消散了,心想,他那一阵愤怒似乎更多是出于面子上过不去,不管怎么说,这回算真的玩完了。然而他再次想错了。
不出半个月,郑悦悦到他上班的写字楼下等他,夜色之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头一句话是:“君培,你穿西装的样子很帅。我总记得那次看你在法庭上辩论的情景。”
出于好奇,郑悦悦曾去看过一次他上庭,但那只是一个枯燥无味的经济纠纷案件,并没有多少她期待的唇枪舌剑、针锋相对的场景。她看到一半就已经呵欠连连提前告退,到晚上约会时却强调,一定要他穿西装去,理由便是整个法庭数他的西装穿的最有型。
田君培的心柔软了一下,正要说话,她靠近他,伸手拉松了他的领带,同事目不转睛注视他,声音略略放低,娇嗲中带着一丝盅惑:“可是,我更喜欢你衬衫解开第一粒扣子的样子,真的……非常性感。”
郑悦悦最初吸引他的地方,正是她的热情与妩媚。他如果硬不承认自己心神起了荡漾的话,未免虚伪。不过他在把她抱入怀中的同时,保持着神志清醒,他确实认为,郑悦悦的这份表现,有存心想操纵他的嫌疑。
他想,对男人来讲,受到如此甜蜜的操纵,并不丢脸。
郑悦悦说,那个同学确实一直在追求她,但她对那人并没有感觉,他接受了这个解释。
这一次蜜月期稍长,也只是稍长而已。刻意修补起来的感情十分脆弱,两个月前,郑悦悦再度为不足一提的小事与他爆发了争吵,他不愿意做可笑的政治,转身要走,郑悦悦情急之下,又说出了分手,他冷冷看着她:“你想想清楚,我不会再陪你玩这种分分和和的游戏了。”
这当然不是一个女孩子指望听到的呵哄。不过这一回,田君培真的厌倦了。
他的感情并不是没有强悍到经得起这样反复折腾。他做严谨的律师工作,有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就算有时觉得生活未免平淡,但也从来没有憧憬要经历那种不讲道理、不安排理出牌的恋爱,更没想过要死缠烂打抱得美人归才觉得人生圆满。
两人算是正式分手。
田君培没法对父母解释这一过于繁琐的过程。当听到妈妈提起在他出差期间,郑悦悦来过家里时,顿时头痛起来。
“她说了什么吗?”
“也没说什么,提了燕窝过来,说是她妈妈从香港带回来的。我哪吃那个这个东西。”田母在科技部门工作,是资深环保主义者,向来对鱼翅燕窝之类补品无爱。她皱眉道:“而且也太贵重了。我和你爸爸都不肯收,可怎么推她都不肯拎回去。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悦悦还是很重视你的,谈恋爱要慎重,不要随便闹分手。她有一点娇气,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你是男人,心胸要宽广,要懂得宽容体贴才对。”
田君培被母亲教训得无言以对。
这段时间,当郑悦悦在深夜打他电话时,他只会劝她少喝酒,早点回家,不愿意亲自过去哄她,再来一次和好。
他没有自高自大到以为郑悦悦一定要吃他这回头草。没错,他从外形到内在都算优秀,性格温文,事业有成,收入可观,在本省司法界已经小有名气,可是郑悦悦无论家境还是自身条件都很好,一向不乏裙下之臣,那位开着跑车的旧同学就是其中之一。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放低姿态回头找他。
“我会处理好的。”他只能这样对母亲说,。
回房间后,田君培给郑悦悦打电话:“悦悦,最好不要把我们两人之间的麻烦扩散到我父母那边去,这根本无助于解决什么问题。”
“就算我们已经分手了,总还是朋友吧。”郑悦悦若无其事地说,“你想多了,我又没去跟你父母说什么,只是礼节性问候而已。”
“有什么事直接跟我打电话沟通比较好。”
“好的你放心,我听你的。”
“好就好。”
“下周省剧院有傅聪的钢琴独奏音乐会,你陪我一块儿去听吧。”
“不好意思,我下周要出差。”
郑悦悦笑道:“这算是回避我吗?”
他也笑,“当然不是,我的工作性质你应该很清楚,出差是免不了的,而且,我真的不喜欢把人生弄得戏剧化。”
“如果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任性呢?”
“悦悦,你已经给过我机会,我很感激你,不过我想,我们真的不适合。”
“也就是说,你不想再给我机会了。”
田君培沉默一下,“我祝你开心,悦悦。”
郑悦悦挂了电话,田君培并无如释重负的感觉。几个小时后,他居然接到了郑悦悦父亲的电话,只字不提他与女儿之间的问题,说是要在周末安排一个饭局,两家人一起坐坐,他吓得连忙推辞:“伯父,我周末还要出差,以后再说吧。”
他没想到在他看来早已坐实的一个分手有如此多的后续,一时竟有些一筹莫展。
第二天上班后,普翰律师事务所的老板曹又雄来到田君培的办公室,先跟他商量手上几个大案子的处理,然后告诉他,与邻省省会汉江市经天律师事务所的合作谈判初见成功的曙光,听到这个消息,他跟老曹一样兴奋。
老曹是知名律师出身,从业多年,活动能量极大,在业内声名赫赫,一向雄心勃勃。在普翰在他的主持下,在本地已经是规模数一数二的律师事务所。从去年开始,几个合伙人开始制定扩张计划,首选就是与本省经济往来合作密切的邻省省会城市汉江市。
田君培因为入行以来的优异表现,刚有资格参与其中。但跨省兼并扩张,最合适的便是选择一家现成的律师事务所,以合作方式进行。只是运行良好的律师事务所会拒绝兼并,而境况不佳的律师事务所又不具备兼并的意义,这涉及很多方面的利益选择,并不容易达成合作协议。
“我打算下个月处过去跟他们见面。君培,你跟我一块过去一趟。”
田君培有些意外。他知道合作协议谈成的话,普翰这边势必要过去一位合作人负责。但在中国,律师这一行十分讲究人脉资源。其他几位合伙人都在暗自考虑权衡,去那边可以独当一面固然是个大诱惑,可是同时也意味着要放弃现成的客户区做开荒牛,辛苦自不必言。他在本省打赢了几个复杂的官司,声誉初见,不过刚刚成为合伙人,没想过在这个时候去外地开发新市场。
老曹显然早有了想法,“你手头的打客服旭昇主要市场横跨两省,你经常过去出差,对汉江市的情况比较熟悉。当然,一来合作成否还要看谈的情况,二来我也不会强迫你,你可以感受一下那边的情况再做决定。”
田君培蓦然地想到任苒,不得不承认,这倒是一个再跟她见面的非常合理的机会。他答应下来。
昨天,田君培与老曹一块儿再次来到汉江市。然而,他找到任苒入住的宾馆查询,却发现她已经退房离开,再打她那天留下的手机号码,惊讶地发现已经处于停机之中。
他怀着最后一点希望,找他以前的同学王峪杰。王峪杰在财经政法大学任教。以前曾是任世晏的博士生,马上便帮忙查询到了,任世晏的确要来汉江市开会,并将他到来的时间与下榻的酒店告诉了他。
他的心情十分矛盾,不知道见到任世晏后,该如何向一位陌生教授打听他的女儿,同时对自己的行为又不无鄙夷,这几乎有点像情窦初开的中学生,突然对隔壁班上的某女生发生强烈的兴趣,不由自主留意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会尾随看她放学往哪个方向走。
可那是他同学干过的事,他当时便觉得同学十分幼稚可笑,没想到居然到将近三十岁时,也有了这种类似青春期反应,意识到这一点,他有些哭笑不得。
赶来酒店后,他一眼看到任苒坐在大堂一侧看报纸,她头发剪短,齐着耳下一点儿,修长的颈项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他心底突然一松,那点儿自嘲顿时消散了。
他在任苒对面坐下,“是啊,我过来出差。”
“我在等我父亲,他今天过来开会。”
“方便的话,我能不能在这里等一下,等会儿见任教授一面,我一向仰慕他的学术造诣。”
任苒在幼年时期就已经习惯了从事法律专业的各类人士对父亲尊敬有加,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好的。”
第十三章
任世晏走进酒店大堂,便看到女儿向他招手。
他今年五十二岁,依旧身材修长有型,风度翩翩,十分引人注目。他与荏苒已经大半年没有见面,眼前的女儿仍然清瘦,可是看上去精神不错,完全不同于自从她出车祸后,他数次去北京探望她,每次见面时她目光游离不定、神思恍惚的样子,让任世晏颇有几分意外。
任苒对父亲介绍身边的年轻男子:“爸爸,这位是田君培律师。”
任苒有着与父亲相似的面部轮廓,他们站在一起,旁人一眼便能看出父女血缘关系。不知怎么,这一点让田君培似乎觉得,任苒并没他最初想象的那样来历神秘,行踪飘忽不定。
“任教授,您好。我拜读过您所有的著作,以前还在北京听过您的讲座,很期待您参与公司法修改意见早日出台。”
任世晏当然早已见惯此类恭维,可是他清楚知道女儿一年多深居简出与世隔绝的生活状态,完全没想到她在这个城市会有认识的人。他与田君培握手,不免上下打量一下他,笑道:“难得已经执业的律师会关注这样纯理论性的研讨。”
“爸爸,你先上去放行李,我在下面等你。”
任世晏答应一下,对田君培道声“失陪”,先上了楼。
田君培便对任苒说:“任小节,我不打扰你们父女会面,先走一步,不过你的手机停机了,以后怎么联络你?”
“我会在汉江市住一段时间,换了本地的号码。”荏苒将号码告诉了他。
“任小节不回老家了吗?”
任苒对他的探问有些意外,不过仍然笑笑,“突然对这个城市有了亲切感,不过我爸爸大概会和意外。”
田君培点点头,“有时候喜欢一个地方的确不需要理由。再见。”
田君培走后,任世晏很快下来。
“田律师呢?”
“他有事先走了。”
“你们认识多久了?”
“刚认识,不算熟。”
“陈总在Z市待了近一周才走,”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女儿,“你是在躲他,才不肯回去吗?”
任苒摇摇头,“爸爸,我给他发了一份邮件,告诉他不用再找我,他应该似乎接受了我的解释。我目前暂时不打算回Z市,已经托中介找好了房子,前天刚搬过去,准备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任世晏疑惑地看着她:“小苒,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这个城市。”
“这里不错,房租不到北京的三分之一,物价低,节奏悠闲,我做兼职翻译,有一点儿收入,接下来我打算再找一份工作,维持生活没问题。”
如此正常的生活状态却让任世晏更加不安,他注视着女儿,欲言又止,任苒完全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走吧,去我住的地方吃饭。”
任苒将任世晏接到了靠近华清街不远处她刚租下的房子。这是一个由几栋高层公寓组成的小区,她租了位于28楼的一套一居室房子,装修简洁,设施十分齐全。
搬进来没几天,任苒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除了购置生活用品外,还买了一点小装饰品。茶几上摆着一个透明的浅口水晶碗,里面放了一大捧带着绿叶的栀子花,洁白的花瓣上沾着水珠舒展着,散发出一阵阵怡人的清香。可是到底看得出客居的简单将就,任世晏想到女儿从前在Z市时的房间,被她母亲布置得精致舒适,心里不能不有些难过。
任苒早就采购好了食物,煲好了汤,很快便准备了三菜一汤摆上小小的玻璃餐桌,父女俩对坐着,任世晏吃得赞不绝口。
吃完饭后,任苒到阳台上,指点着给父亲看,“小区封闭管理,物业不错,那边步行十分钟是一个公园,环境很幽静,适合散步。穿过一条街就有一个大超市,购物也很方便。”
任世晏仍然无法放心下来。
“小苒,你和陈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离开北京?”
任苒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下,收回来掠一下头发,“爸爸,过去一年多,他很照顾我,但我不可能一辈子让他那么照顾下去。我早就是一个成年人。任性那么长时间,已经很过分,现在是时候好好生活了。”
“我看的出来,他是爱你的”
“爸——”任苒呵呵笑了一声,“你忘了吗?以前我离家出走,跟他同居,你到广州劝我回家时对我说,祁家骢并不一定爱我。虽然他现在叫陈华,不过你应该跟我一样清楚,他还是他。”
任世晏没料到她提起如此遥远的往事反驳他,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进去坐吧,外面太热。”
任苒关上阳台门,请父亲坐下,给他端来一杯茶,“我知道你总想有个人爱我,好好照顾我,你才能放心一点。没事的,爸爸,我一个人生活也能照顾好自己。”
任世晏叹扣气,“这么多年,我并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从你去澳洲留学开始,你就是自己照顾自己,去年你出了那么多的车祸,我本该把你接回身边的。不过,当时方平跟我……有了很大矛盾,我怕把你接回Z市后,反而会干扰到你的治疗,只好把你留在北京,你不怪爸爸把。”
任苒没料到父亲会直接讲起他的第二次婚姻出现问题。她摇摇头,迟疑一下才说:“我不是已经好了吗?别说那些事了。爸爸,你和季律师……”
“我们相处得很不好。我甚至跟他提出,与其这样下去,不如离婚。但她不同意。”
任苒并不祝福父亲的第二次婚姻,可也从来没希望过他们婚姻破裂,“既然她还重视婚姻,你们还是尽量好好沟通吧。”
“沟通?”任世晏摇头,“我们之间的沟通总能演变成争吵,她说除非我把祖宅过户给她,她才相信我有维持婚姻的诚意;如果要离婚,也得把那所房子给她,她才可能同意,还怎么沟通得下去?”
任苒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父亲。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房子是任家几代传下来的产业,我早说过要把房子过户给你,不可能给别人。不过你留学出去时,那里正面临重新规划,冻结了过户手续。后来你回国了,我每一次准备叫你回来办手续,她都认为我是蓄谋转移财产,必定要跟我吵闹不休,这件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任苒的确向父亲提出过要求,就算他结婚,也不可以带季方平住进家里的祖宅,不过她根本不是从财产角度考虑,而是单纯不能忍受曾破坏她母亲幸福的女人占据他们一家人幸福生活过的地方。她没想到这一点成为他们夫妻的矛盾焦点,此时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小苒,这事跟你完全没关系。我和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有很多问题,我愿意息事宁人,主动去把眼下住的房子写成她的名字,她还是不干,她揪住祖宅不放,只是借题发挥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
“要不是不想弄得满城风雨,我早就分居图个清静了。”
任苒知道,父亲现在担任着Z大的法学院院长职务,又是全国政协委员,名声早已经不限于专业领域。以前他在没担任要职时就曾传出婚外情,不得不远走他乡避风头。如果在年过五旬以后,第二次婚姻破裂,对他名誉的损害不可小觑。
她只是苦笑,“你们……婚外都恋爱了八年之久,好容易结婚,怎么婚姻反而这么不稳固。”
“我这一生,在感情问题上十分失败。”任世晏如同在法庭上总结陈词一般,给自己下了一个结论,“所以我更希望你能幸福,小苒。”
“幸福?”任苒重复着这个词,“我的愿望没那么奢侈,能够尽量过得开心一点,充实一点就可以了。”
“小苒,我带来了一些东西给你,都是你妈妈留下来的。”
任世晏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陈旧的木制首饰盒。他先打开首饰盒,先取出一枚金戒指,戒面镌刻着一个福字,“这是你奶奶带过的戒指,我跟你妈妈领结婚证后,奶奶把这个给了她。以前大家都不讲究买结婚戒指,这个能算吧。”
任苒一下记起,在她家的祖宅里,季方平曾得意地对她举起左手,亮出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告诉她,她的父亲已经向她求婚。那个景象刺激得她险些做出前所未有的暴烈举动。将当时怀了身孕的季方平推下楼去。现在想起来,她心底仍有痛楚,伸手触一下那枚金戒指,什么也没说。
任世晏再取出一串施华洛世奇的水晶项链,细细的白色金属链子上悬着一个棱柱状蓝色水晶,周围镶了碎钻,“这是我第一次去香港时,在机场免税店给你妈妈买的。当时手头太拮据,只买得起这种人造水晶,不过你妈妈很喜欢。”
“我记得妈妈经常戴这条项链,”任苒几乎想跟小时候一样咬上一口,体验长存于她记忆之中的那份冰凉坚硬的感觉。可是那样大概会吓坏爸爸,她只能摩挲着延长链坠子上那个小小的天鹅标志,“小时候我喜欢扯着玩,妈妈总是嘱咐我要轻一点。”
“她不穿耳洞,平时最多戴一条项链。她说这条项链最好配夏天穿的裙子,后来这里掉了一粒碎钻,她心疼了好久。”
那个小小的缺失处在天鹅标志的尾部,并不显眼,如果不是任世晏指给她看,她不会注意到。
“这大概是我送给她最贵的一件礼物,拿第一本书的稿费给她买的。”任世晏又拿出一个黄金手镯递给任苒。这手镯放在掌心沉甸甸的,分量不算轻,上面镂刻着工艺复杂而精巧的龙凤呈祥图案,“那个时候只流行24K黄金,买回来后,她说她喜欢,可是我只感觉她觉得觉得这东西又贵又俗气,几乎从来没见她戴过。”
任苒确实没法将这个手镯跟妈妈联系起来。
任世晏喟然叹道:“想想看,你妈妈没对我提过要求,我给她的实在太少。”
“妈妈一向不在乎这些物质方面的东西,她……”
任苒蓦地打住。当然,她母亲最在乎的是感情,是家庭。可是她离世时,她努力维系的家庭只保持着名义上的完整,她的婚姻千疮百孔。想到这一点,任苒的眼底顿时酸涩难当。
“怎么突然想起拿这些给我看?”
“你妈妈的遗物,由你来保存最合适。”任世晏合上首饰盒,“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小苒,你再怎么恨我,我都无话可说。”
她怎么还可能恨她?跟前坐的这个男人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虽然仍腰背笔直,风采不减,却也初现苍老之态,鬓边有了丝丝白发,婚姻面临失败。任苒无法再去质问、责备他。她伸手接过首饰盒,郑重地说:“爸爸,我会好好保管这些东西的。”
“以前你问到我为什么要背叛你妈妈,我说过等你长大了,你才会理解感情这件事很复杂。”
“我想过很久,爸爸,比如感情为什么会有变化,婚姻为什么不能永恒……听着很幼稚是不是?不过当时的感情就是不把这些问题弄明白,简直就没法好好活下去,后来我跟你说的一样,长大了,只能接受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感情也不是非此即彼,不知道这算不算理解了感情的复杂程度。”
“你妈妈是无可挑剔的好妻子、好母亲,她温柔、贤淑,有牺牲精神,放弃了自己事业上的追求,一心支持我。我没跟其他同学一样,去当职业律师挣钱养家,也没有在教书之余去做兼职律师赚外快让她过更舒适的生活,而是一直做清贫的理论研究工作,在当时经商气息那么浓厚的南方,我的收入算少的可怜,可她从来没抱怨,我不记得她曾苛求过我任何一件事。”
可是这样也没能阻止你开始长达八年的婚外恋。
任苒矛盾地看着父亲,她一时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听父亲讲下去,对母亲的生活了解得多一点,还是想回避揭开伤口,以免知道更多真相,唤来更多心痛。
任世晏陷入回忆之中。
“我跟你妈妈结婚以后,过了很长时间清贫的生活,不过也很幸福。后来,我们有了你,我在学术上取得了一点成绩。当然我十分满足,有时候甚至会想,我何德何能,配得上她这一全心全意对我的付出。”
难道真的像有的精神分析理论所说的那样,面对一个无可挑剔的女人,男人会有道德上的焦虑感,所以会选择出轨减压——任苒这一年多读的心理学方面的专著实在不少,心里一下闪过这个念头,然而,套用这样的理论分析父母的感情,她马上有强烈的不适,不愿意再想下去。
“我想过要尽力回报她,让她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不过,我到底只是一个自私的男人,的确并不配她那样对我。人到中年,最初只是一念之差,我放纵了自己,后来……就渐渐难以摆脱,甚至习以为常了。”
“爸爸,”任苒紧盯着任世晏,哑着嗓子说,“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你是想让我理解,你麻木的错误就是她用她的一无所求侵扰了你,你不能回应回报她,于是你有欠债一样的负疚和罪恶感,索性一步步变得更坏,走得更远来平衡内心,并且试探她能包容你到什么程度吗?”
“不是你想的这样,小苒,爸爸今天不是来忏悔,或者推卸责任的。”任世晏并不回避女儿的目光,“我知道你对你妈妈的感情,我已经彻底辜负了她,无可挽回,没资格求得谅解,怎么可能在你面前诋毁她?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只是要你知道,所有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我不想让你生活在往事的阴影里。”
“可是她的牺牲有一部分是为我,我知道这一点,就不可能不负疚。”
“不,这一点你不需要自责,当年你妈妈知道我和季方平的事后,她很愤怒。”
“她是害怕婚姻破裂伤害我,就忍了下去吗?”
“她并没有隐忍,她只是不愿意再你面前与我争吵。我头一次看她爆发了,摔了厨房里的一套餐具,打了我一记耳光。”
任苒完全呆住,她想象不到母亲会有这样的时刻,而她却一无所知。
“冷静下来以后,我们商量过离婚,她只要求你的抚养权,但先反悔的那个人是我。我舍不得放弃她好,也舍不得放弃你。我求她原谅,再给我一次机会。她犹豫了很长时间,还是同意了。可是我看的出来,她再没有快乐起来。”
任苒想,要原谅一个出轨的丈夫,需要多强的意志能力,又怎么可能轻易快乐起来。
“她唯一的错误是对我太宽容,委屈自己给了我机会。后来,她病了,竟然瞒着我,一个人悄悄去做检查,拿到检查结果,马上再次跟我提出离婚。”
任苒屏住了呼吸,任世晏拿着茶杯的手在微微颤抖,停了一会儿,他把茶杯放在茶几上,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可怕,可以清楚地听见空调运行的声音。
“那一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沉闷,我们都只是在你面前强颜欢笑。我以为她还是不想原谅我,不免想到,我已经掉进泥沼里,没权利再要求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差点就答应了离婚。可是我不理解,这次她怎么会愿意将你的抚养权交给我。无论我问什么,她都不肯多做解释,如果我没有无意中看到她吃的药,再去查病历,那我就是一个彻底的混蛋了。”
又一阵沉默后,任世晏重新开了口:“当然,我还是一个混蛋,这一点没法改变了。我向你妈咪保证会和季方平断绝关系,陪她好好治疗,求她不要离婚。”
“这么说,你并没有做到你的保证。”
“是的,有差不多一乃乃时间,我确实没跟季方平来往。不赴她的约会,不看她的来信,不接她的电话。然后,。面对你妈妈的病情,我很苦闷,甚至恐惧,一切又开始了……我没什么可辩解的。”
任苒不由自主地设想着,妈妈是什么时候再度知道这一事实呢?她的病情越来越沉重,是不是已经没有余力再去计较丈夫的背叛?想到母亲病痛中的绝望,她低下头,一时喉头哽咽地说不出话了。
“我没恶劣到一心等你妈妈去世,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小苒,如果可能,我甚至愿意拿我的健康去挽回她的生命。”
“是不是对男人来讲,确实可以做到同时爱两个人,又或者说,性和爱是可以分开的?”
“关于感情的问题,我还是没办法给你正确的答案,我只能告诉你,我不够有担当。看着你妈妈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很害怕。跟季方平在一起,似乎可以放纵自己逃避现实。”
“妈妈知道后,说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到最后她看着我的眼神甚至是怜悯的。我想跟她悔过,说我再也不会那样了。可是我知道我不配,我已经如此卑劣,哪里还有资格借着忏悔减轻自己良心上的谴责。如果你不在旁边,她就一直看书,哪怕我坐在旁边,她也不再看我。”
任苒当然记得,那段时间,她代妈妈一次又一次去图书馆,按她开的书单借回她要的书。她站起身,去卧室拿出那本《远离尘嚣》。任世晏接过去,眼睛中瞬间充满沉重的伤痛,轻轻摩挲着陈旧的封皮。
“是的,她最后看的就是这本书。那天我在医院,坐在病床边,看她专注看书,我再也忍受不下去,夺下她的书,对她说,如果她愿意骂我,我会好受一些。她仍然不看我,闭上眼睛说,可惜中国没有安乐死,不然可以让她让我都早些解脱。那是她生病以后,唯一一次流露出她再也没法忍受折磨了。”
任苒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关节用力到泛白。她记忆中的妈妈一直保持着镇定,从没有抱怨。当然,那只是妈妈努力在她面前表现得轻松,最大限度减轻她的恐惧。
“她说,不比忏悔了,她愿意宽恕、原谅,把一切带进坟墓,只希望女儿不要既失去妈妈,又失去对爸爸的尊重。她唯一不放心的人是你。那天她把存折当着我的面交给你时,我知道,她已经彻底不再信任我了。我无地自容,后来独自去医院顶楼待了很久,把一包烟抽完才下来。”
哪怕是血肉至亲,他们一家三口也受着各自的折磨。她母亲静静等待着大限到来,她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恐惧与侥幸交替在脑海里交战;她父亲受着良心的拷问,无力自拔。这样痛苦的回忆,让任苒心情沉重。
“她闻到我身上的烟味,终于对我说了几天来唯一的一句话,别再抽烟了,女儿已经快没了妈妈,不能再没父亲。我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好好照顾好你,可是,这一点我也没能做到。”
任苒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而落。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母亲牺牲自己,隐忍耻辱,接受背叛与伤害,只为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和表面的幸福,她感激母亲的同时,内心充满了依恋、悔恨与矛盾的愤怒。她千百次设想过,妈妈如果选择别的生活方式会怎么样,有时她甚至觉得,妈妈是把一份她承受不起的牺牲强加给了她,她为妈妈经历的一切感到痛心。
而这一刻,听完父亲彻底的坦白,她终于理解了母亲所有的心路历程。
方菲不仅是一个母亲,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有她的尊严,并没有放弃原则而无条件牺牲。她太爱丈夫和女儿,以至于无法断然割舍。也正是这份爱,让她选择最大限度保全女儿对父亲的信任。她每一步的选择,都显示了她的决心、智慧和勇气。
“只有在真正失去你妈妈以后,我才知道,我有多依赖她。”
我也是,直到现在,我仍然怀念她。任苒在心底说。
任世晏的声音沙哑,“带你离开Z市,我并不完全是顾及自己的名声。你妈妈希望我在你面前保留一个完整的父亲形象,我也想摆脱那段孽缘。我跟季方平正式告别,不过,我没想到她会放弃工作,跟到江汉市来找我。”
任苒不愿意再评价季方平的行为,保持着沉默。
“她说她愿意等我放下心结,慢慢让你接受她。我始终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明知道最正确的选择是彻底拒绝她,却没有做到。”
她不得不问:“你爱季方平吗?”
“季方平也反复问过我这个问题。可是后来讨论这些,已经太晚了。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放纵她的任性,从二十六岁时跟我搅在了一起,浪费了她大好青春。我们怀着侥幸心理,以为可以让一段错误的感情走上正确的轨道。不过,她跟我都没想到,一个辜负了第一段感情,总带着愧疚,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补救的男人,的确再也没有能力处理好第二段感情。我们的婚姻有很糟糕的开始,患得患失,疑心重重,再怎么尽力,也没法做到坦然幸福。”
如果对一个男人苦苦痴缠八年,大概也能算爱吧。眼看对她来说最大的障碍已经不复存在,她当然不愿意就此放弃。可是谁能想到,终于修成正果的结婚,并不意味着童话般的幸福生活从此开始。婚姻来得如此不如意,希望有多大,失望便有多大,强烈的爱一旦落空,不可避免地转换成同等分量的恨,这大概只是季方平在房子问题上表现得毫不退让的原因。
停了一会儿,任世晏惨淡地笑,“是的,太晚了。小苒,今天爸爸把自己完全剖析给你看,只希望我能多少做到对你妈妈的承诺,让你摆脱心底的阴影,好好生活下去。”
第十四章
一天以后,田君培再度在一个饭局上遇上了任世晏。
做东的人是他与老曹此行谈判的合作对展,汉江市经天律师事务所的主任老侯。
老侯五十岁出头,可是发型衣着十分入时,哪怕上班,他都没像其他律师那样一身职业装束,而是穿着颜色颇为娇嫩的粉色系poco衫,休闲长裤加白色帆船鞋,T 恤领子更是趋时地半竖起来。不过再怎么说,他的资历摆在那里,年龄摆在那里,发福的身材摆在那里,自然比正当盛年的曹又雄更够资格冠上一个老字。
他在司法界打拼多年,早混到身家丰厚,把妻小送出国后,独自一人在国内享受着临老入花丛无人监管的自由,没有了当年打拼的急迫感,经天律师事务所的业务一直呈下滑态势。
“功成身退”是他挂在嘴边的一个成语。老曹与田君培打量他设在一个不算好的地段写字楼内的办公室,不易察觉地交换一个眼神,当然,他们两人都没觉得老侯已经取得的成就有多了不起。
这一次合作谈得颇为顺利。老侯手下几个合伙人早就颇多怨言,各自为政,已经越来越不好驾驭。他本人也有些厌倦办公室政治,更乐于保留一个名义上的头衔,去过相对轻松的生活。
一致达成基本的共识,老侯便兴致勃勃地说起晚上的宴请:“著名法学家任世晏到本地开会,我跟他是老同学了,晚上我们一块儿吃饭。”
任世晏与老侯年龄相仿,不过,行事风格迥然不同,他穿着灰色衬衫,深色长裤,身材保持得极好,毫无发福迹象,言谈举止更是自然流露出学者风度。他不喝白酒,声称早戒了酒。谈及他参与牵头征集的公司法修改意见,是在座众人都关心的话题,但他出言谨慎,只略略谈及几个热点问题,点到即止,随和中略带矜持。
席间话最多、最热闹的人还是老侯,一会儿回忆往昔学生生活,一会儿感叹云加拿大探望妻女时的见闻。任世苒保持着礼貌上的应对,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着田君培的表现。
田君培在席间众人之中最为年轻,但看上去十分沉稳,并不随意接老侯那些俗滥的笑话,讲到席间众人共同的专业问题时,条理清晰,十分简洁睿智,给任世晏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任世晏抽个空与他闲聊起来,先是问了他毕业的学校,凑巧与他在北京读法学硕士时师从的导师也有交情,谈及那位同样知名的法学家的某个学术观点时,颇有一些共鸣。田君培就势向他请教证券法中几个热点问题,他十分祥尽地做了解答,而且答应回去会把最近写的一篇相关文章发到他邮箱里。
隔了一会儿,任世晏若不经意地发问:“田律师是在什么地方认识我女儿的?”
田君培猜想,任苒并没将她在J市的三天拘留所生活告诉父亲,他谨慎地回答:“我在J市碰到任小姐,她的行程耽搁在那边,我刚好要到汉江市公干,就顺路载她过来了。”
任世晏点点头,继而问起他们这次合作的业务范围。老谈顿时插上话来,滔滔不绝谈起两家以后的经营计划。
任世晏对这个话题似乎比较有兴趣,问了几个关于合作后的具体经营方向问题,老曹和田君培一一作答。
“到时当然还是以日前的合伙人为主,我们会派一个负责人过来衔接调控经营方向。”老曹笑着拍拍田君培,“只是君培还没有最后决定是否接下这个位置。”
田君培这几天与老曹长谈过,老曹对他详细分析了其他几个合伙人的想法,他承认,至少目前看来,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有几分动心,但还想再考虑一下。
任世晏一笑,“这么年轻就可以过秋独当一面,果然是后生可畏。”
老侯也笑道:“世晏兄,我想过了,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我们是时候功成身退享受人生了。以后品品红酒,打打高尔夫球,过半退休生活,不用再理会那些案牍劳形。”
任世晏谈谈地说:“仁兄巳经实现了财务自由,的确有这个资格。可怜我只是一个清贫的教书匠,谈不上对么功成,哪里能轻易言退。”
老侯多少有些喝高了,大着舌头说:“其实世晏兄人到中年就赶上了好事,虽然没有发财,但升了官,学术方面也功成名就,太太更是知趣,及时去世,腾出位置让你续娶了年轻十岁的漂亮娇妻,比我早好多年享受到生活。我该羡慕你的好命才对。”
任世晏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恚色,但眼神一暗,锐利地看他一眼,声音低沉下来:“老侯,你喝多了,不要胡说。”
曹又成见势不对,急忙打岔将话题拉开,谈到W市当年一起轰动一时,牵连极广的经济案件,才算将尴尬下来的场面掩盖过去。
田君培暗自猜想,这位所谓年轻十岁的漂亮太太大概就是任苒谈到父亲时表现淡漠的原因。
酒席散后,老侯已经喝到半醉,老曹只好开他的车送他回家,嘱咐田君培开另一辆车送任世晏云他下榻的酒店。
任世晏淡淡地问:“田律师对于普翰的这次兼并经天的扩张前景并不看好吗?”
田君培一笑,“经天这几年业务萎缩,但所幸帐目清晰,经营状况与声誉都还算良好,我们选择通过它来进入本地,当然还是看好前景的。”
“不过听曹总的意思,你并不愿意过来。”
“我还需要再考虑一下。”
任世晏也笑了,赞许道:“年轻人谋定而后动是对的。”
田君培犹豫一下,“听任小姐说,她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是呀。她从澳大利亚念书回来,先后在北京、香港的银行工作,始终没有定居下来,难得她下了这个决心,不过,她只是十年前在汉江市往过一阵,在本地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我还是希望她回Z市,可惜,女儿大了,”他喟然长叹一声,“我对她的影响力有限,没法说服她了。”
“我如果回家对家父家母提起到这边工作,他们的反应大概也是如此。”
他看出任世晏流露出了一点无法控制的情绪,但对方既是尊长,又是业内名人,他不便探问,只能笑道,“想来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
任世晏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田到W市后,田君培便下了决心,告诉老曹,他打算接受新职位。
老曹并不意外,他早已经和几个资深合伙人分别谈过,他们相互制衡,加上家累,各有各走不开的理由,相比之下,田君培算是他们共同满意又最无牵无挂的人选。他马上召集合伙人开会,通报了兼并进展,并将田君培的任命提交大家表决通过。
从小到大,田君培的性格都不算冲动。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他仔细权衡了新职位的挑战与可能的回报。然而,不得不承认,任苒是促成他下决心的因素之一。
那个女孩子身上带着神秘色彩,可是却又看上去平和淡漠,这种反差莫名地吸引着他。
他跟父母谈起新的工作安排,父母都相当意外。
“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你在这边不是干得很顺利吗?”
他认真解释,对一个律师来讲,这是难得的机会,父母相互看了一眼,却似乎没怎么听进去。父亲咳嗽一声,“老郑跟我打电话,他很希望你和悦悦和好。”
他多少有些烦躁,“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早就跟她讲清楚了,长辈何必要参与进来。”
母亲不悦地说:“君培,你这态度不对。我们什么时候过分干涉你了?父母不过是希望子女在感情问题上不要走弯路。”
他只得道歉:“妈,是我不对,但是我慎重考虑过,我跟悦悦确实不合适,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他父母无可奈何,知道再没法说服他。他们的年龄都不算太老,还在工作,加上两省紧邻,距离并不远,他们也接受了儿子的事业心,开始帮他做准备。
唯一不接受此事的是郑悦悦。
她在田君培动身前一天找到了律师事务所,前台小姐将她领进来时,田君培正要去开会,看到她颇为意外。她直截了当问他:“你离开W市,是为躲开我吗?”
田君培反问她:“你认为我会拿自己的职业开玩笑吗?”
郑悦悦颓然坐在椅子上,”是啊,我痴心妄想了,哪个男人用得着特意躲他已经不在乎的女人。”
“我是在乎你的,悦悦,我希望你过得开心。”
“你生我气的时候是在乎我的,现在这样宽宏大量祝福我,就根本是把我丢在一边了。”
田君培不得不承认,郑悦悦的确十分聪明。
“我舍不得你,君培。”
“悦悦,新实的裙子洒上红酒,你也会舍不得。所以,对男人来讲,这句话不算恭维。”田君培开玩笑地说,“不过我谢谢你的好意。”
郑悦悦呆呆看着他,一双又大又圆的美目慢慢泛起一层泪光。田君培发现,她这个安静的伤心姿态,比直接扑入他怀中撒娇哭闹的杀伤力来得大得多,他没办法再以开玩笑的口吻搪塞她了。
他将纸巾盒拿到她面前,尽可能诚恳地说:“悦悦,我一向知道,你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孩子。不过,我是个很无趣的男人,可能没法配合你将日子过得有趣,你觉得我沉闷是很自然的事……”
“你一向认为你什么都知道,其实你真的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郑悦悦猛然推开纸巾盒,站了起来,提高声音嚷道:“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高高在上,我讨厌你……”
她突然哽住,停了一会儿,转身夺门而出。
田君培退到门边,只见外面包括助理、前台在内的一众人等都齐向郑悦悦的背影行着注目礼,再相互交换包括兴奋与八卦之情的眼神。他知道他若再追上去,也不过是给他们提供更多谈资,只得驻足,看看时间,拿了文件去会议室开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合伙人会议。
不过,这件事显然在最短时间内已经传遍所内。传言讨论完正事,张律师便开始率先拿他打趣:“看来君培没有安抚好女朋友啊。”
曹又雄也笑,“好好哄哄她,现在是事业为重的时候,汉江市也不算远,见面应该很方便。”
田君培只干干地一笑,并不接腔。
他确实有些烦恼,又略有不忍,出办公室以后,踌躇一下,却还是没有再给郑悦悦打电话。他想,长痛不如短痛,这次去汉江市上作,两个人隔开一段距离,她慢慢总会冷静下来。
田君培正式到汉江市上任时,已经是七月下旬的一个周末。这个城市并未入秋,但已经过了最炙热的季节,空气中再没有那样溽热蒸人的气息,凉爽了许多。
开完会后,他再一次给任苒打电话,前两次都是关机,不过,这次她的手机开着。
“你好,哪位?
“任小姐你好,我是田君培。”
“田律师,你好。”
“你还在汉江市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过一段时间,你可能就去了别的地方。”
任苒笑了,“我没那么漂泊不定四海为家啊。我租了房子,而且预付了一年的房租,房东不会乐意退钱给我的。”
“真巧,我调来汉江市这边的分所工作,目前也算是定居这边了。想请你明天一块儿吃晚饭,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任苒显然有些意外,踌躇了一下,就在他以为她会婉拒时,她说:“明天我要上班,六点下班。”
他大喜,“好的,我过来接你。”
田君培借助GPS,提前将车开到了任苒说的地方,这才发现,这里竟然是一所语言培训中心,门卫告诉他,停车位已满,他只能将车停在人行道边。进去一看,里面一栋六层楼的红砖楼房有些陈旧,不算大的院子内停车场停满了小轿车、摩托车、电动车和自行车,周围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三三两两地站着交谈着。
随着下课铃响起,年龄不等的孩子冲出教室,奔向各自的家长。等到各式车辆鱼贯驶出,院子却并没有恢复安静,又有各种车辆驶入,这次进来的大多是成年人,有男有女,向楼房走去。
他正准备给任苒打电话,便看到她从楼里走了出来,大半个月不见,她头发剪短,衬得面部轮廓越发秀丽清新,穿着一件蓝黑条纹针织上衣配牛仔裤,手里拎着那个略微陈旧的gucci背包,看上去神清气爽,正和旁边一个落单的小女孩说这话。
“爷爷怎么还没来,要不要拿老师的手机给他打个电话?”
那个六岁多的小女孩犹豫一下,点点头。任苒拿出手机递给她,她正在拨号,已经有一个声告叫她:“囡囡,妈妈来了。”
急匆匆走来的漂亮女人,竟然是绿门的老板娘苏珊。任苒与田君培看着都有点儿吃惊。任苒在这边已经上了大半个月的班,平时看到的都是爷爷或者奶奶来接这个小名叫囡囡的女孩,还是头一次看到苏珊。
苏珊显然对他们两人都没什么印象,蹲下身子笑盈盈对囡囡说:“走,妈妈带你去吃比萨。”
然而囡囡并没有平常孩子见到妈妈的开心,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只是神情总有点儿怯生生的,一双眼清如小鹿般忽闪,显得很内向。她将手机还给任苒,嘟着小嘴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才不冷不热地说:“奶奶会不高兴的。”
苏珊和颜悦色地说:“奶奶刚才不舒服,爷爷陪她看病去了,他们打电话让我来接你的。”她似乎还怕囡囡不信,拿手机拨个号,然后给囡囡接听,“让爷爷跟你说。”
囡囡奶声奶气地和爷爷通着话,苏珊站起身向任苒一笑,“你是囡囡的老师吧,我是她的妈妈。”
任苒教的这个班都是准备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在四点钟幼儿园放学后由家长送到这边来补习英语,在六点接回去,按交接制度,她必须确认对方确实是孩子的家长,现在她看囡囡并没否认,而且跟爷爷通了电话,便也笑了笑,“你好,我是任老师。那囡囡就跟妈妈回家吧。再见。”
苏珊去牵女儿的手,然而囡囡并不响应,说了声:“任老师再见。”便顾自低着头向前走。
苏珊无可奈何地一笑,加快脚步与她并行着,不时低头与她说这话。
“看不出她已经是这么大孩子的妈妈。”
任苒回想一下,苏珊似乎只比她略大一点,看上去确实不像一个马上要上小学的六岁多孩子的母亲。而且,她想起自己跟囡囡一般大时,每天妈妈来接她放学,她都恨不能黏在妈妈身上,一路亲亲热热地讲着话回家。她不竟也觉得眼前这母女俩看上去实在有些怪异,不过她无意去深究别人的生活,只泛泛地说:“她大概结婚早吧。”
田君培陪她一起向外走云,“没想到你来当老师了。”
“其实我准备的职位叫助教,就是协助外籍老师一起给小朋友上英语口语课。”
任苒来这里上班纯粹是机缘巧合。
半个月前,她将翻译好的文稿发给蔡洪开,蔡洪开马上回邮件给她,说想约她见面,谈一下翻译一本基金方面的专著。她只得告诉他,她已经离开北京,目前定居汉江市,没办法面谈。蔡洪开倒并不介意,说并不防碍她继续兼职翻译,同时很得意地提起在汉江市也有她的加盟机构,她这才知道,蔡洪开的生意这几年越做越大,除了做翻译、出版,还涉足利润更丰厚的英语培训业,并已经广招加盟,冠名培训机构扩展到了许多地方。
他劝她接下这本书的翻译工作,“以你的速度,全职做的话两个月就能翻译完,报酬很不错的。”
“如果这书赶时间要的话,我接不了。我不打算全天闷在家里,还准备去找份工作。”
“三个月翻译完也可以,我还是希望你接下来,毕竟你有金融底子,是最合适的人选。”他马上慷慨地说,“另外,你考虑一下当英语培训老师吧,可以控制上课的时间,也不用每天坐班,我可以跟那边打个招呼录用你。”
在任苒看来,教师职业多少是神圣的,专业性的,没想到他说得如此轻巧,不竟有些骇然,犹豫一下,“我可没有教师资质,也没有这方面经验。”
“经验是个问题,不过也没什么。”蔡洪开玩笑,“培训机构根本没几个老师有资质,关键是教得好,以你的功底,一点问题没有,你去试试吧。”
任苒手头还有一笔钱,没有多少经济压力,只想依照白瑞礼的劝告,找一份相对单纯的工作,不至于关在家里与社会脱节。她抱着看看再说的心理,来到蔡洪开告诉她的地方,发现这里是规模不算小的英语培训机构,培训范围从幼儿一直到成年人,无所不包,还聘用了好几名来自不同国家的外教。
有蔡洪开从北京打来的推荐电话,再加上面试时她流利标准的英语程度让外教也点头认可,这边的校长马上便要聘用她。
“任小姐,你确定你想教小朋友吗?我们的强项是成人英语培训,本地很多其他培训机构拼的就是少儿应试教育英语,我们不打算参与那个市场,所以幼儿这一块,我们只开了一个口语班,课也排得很少,收入相对要低得多。”
校长告诉她一个数字,居然不如北京普通的文员起薪。任苒也有点儿吃惊,不过她联想到本地的房租水平也释然了,同时想到,如果有小朋友打交道应该有助于保持心境开朗,而且多一点自由时间也很合她心意。她表示并不介意收入少,老板同意,让她去人事部门报到,第二天她便开始在这里上班。
民营培训机构管理并不正规,除了外籍教师,其他人待遇都不算高。但幼儿英语培训班学费毫不含糊地高昂,打的是小班制加纯正美式口语的招牌,由一个来自美国的年轻小伙子Tom任教,任苒的任务就是协助他教学,每天中午一点上班,六点下班,她很满意这个时间安排。
田君培直接带任苒驶到江边,这里建了一片高档住宅,附带的商业区规划手笔很大,聚集了本地人气最足的电影院、餐馆、酒吧与咖啡馆。
他们去的这家餐馆是家开业一年的川菜馆,生意火爆,门厅坐满了等待翻台子的顾客,好在秘书已经帮田君培提前订好了位置,他报上名字,服务生马上将他们引进了预留的包房。
这里装修雅致,全采用间接光照明,环境不像寻常中餐馆那么喧闹,盛菜的器皿精致,做的是改良川菜,保留了四川风味的麻辣,又没那么霸道,十分鲜美可口。不过,田君培注意到任苒吃得并不多,“我朋友冯以安给我推荐的这边,他是本地人。我应该先问问你是不是习惯吃川菜的。”
任苒抱歉地笑,“不,这菜很不错,不过我最近一年因为服药的缘故,胃口不算好。”
“下次我们去试一下他推荐的另一家海鲜餐馆。这边的影成环境不错,今晚上映的是一部美国片子,有没兴趣去看一下。”
任苒拿纸巾拭一下唇角,抬起头看着他,“田律师,谢谢约我出来,今晚我很愉快。不过,我还是得先讲清楚,目前我不打算跟人有深入的约会和交往。”
她的这份坦然并没有让田君培意外,“我表现得太急进吗?”
任苒笑了,“你很有风度,田律师,没有嘲笑我的那点小人之心。”
田君培也笑了,给她再倒一杯果汁,“我为什么要嘲笑你。因为你没猜错,我确实动了想追求你的念头。”
任苒哑然,苦笑道:“你甚至还不了解我。”
”那么给我一个了解的机会。”
任苒踌躇下,“田律师,我在一个很狼狈的情况下认识你,先是作为偷车嫌疑犯被捕,然后被某个男人撤销报案领走,接下来午夜跑出酒店……”
“被你这样一说,我好像才意识到,我们认识得很有戏剧性。”
他口气轻描淡写,似乎全没把那些放在心上,任苒不知道他这是职业习惯,还是有意宽慰。“站在客观的立场,我必须承认,你在哪一个环节不再理会我的话,都是完全合理的,不过你一直尽力帮我,我很感激你的信任。只是恐怕我没办法向别人做什么解释,让自己的行为显得正常。”
田君培承认任苒说得有道理,不过,他同样解释不了自己的行为,在正常情况下,他的助人精神只会表现为适当施以援手,然后选择理性的旁观态度,等事情发展明确再说。对待任苒,他显然更多依据了他平时并不屑于的直觉。
“我不认为你的行为不正常,也没权利要求你做解释,那是你的私事,无须跟别人报告理由。”
任苒脸上的笑意加深,“谢谢你,田律师。不过我不得不说,当别人眼里神秘的陌生人也许有趣,但如果作为男女朋友来交往,就很成问题了。”
“我叫你小苒可以吗?”田君培声音温和地说,“请叫我君培。小苒,今天是我三十岁生日。”
“呀,你该早点告诉我,我好准备一份礼物,生日快乐。”
“谢谢,你肯陪我吃饭,就是很好的礼物了。三个月前,我刚结束一段恋情,不算愉快。前任女朋友对我的指责之一是我自以为是,根本不理解她。自我检讨以后,我承认,我做律师工作,不算是一个有情趣的男人,不能说自己在那段关系里完全无辜。你很吸引我,小苒。但我能理解你的顾虑,我们都需要时间了解彼此。我打算在而立之年做出一点成绩,也不想尽快投入到新的关系中去。我们可以慢慢来,试着从普通朋友做起。”
第十五章
田君培在汉江市的工作开始得并不顺利,好在他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根据双方这成的协议,普翰注资正式控股,律师事务所的名称做了变更,老侯仍然做着名义上的主任,所里具体业务则全部由田君培负责。
所里的几个大律师明显没将三十岁不到的田君培放在眼里,对他的秘书分发下来的考核制度只敷衍地看看,便放到一边,各行其是,准备等着看他灰头土脸找台阶下,再开出条件逼他就范。
可是田君培既没将他们办的那些琐碎的经济与民事纠纷案子放在眼里,也不介意他们的不合作态度,他不动声色找来猎头公司,开出条件,开始招聘。
如果说新的人事经理上任,那几个大律师还没感到什么,那么当田君培宣布,三位新律师同时报到,每人配备一名助理,搬迁到新写字楼的事务所办公室将重新调整时,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他们集体找到田君培谈话,然而田君培拿出他们过去三年的考核数据,和颜悦色地告诉他们,如果严格的按普翰的制度来讲,他们中间只有一个能通过考核,照上半年的数据,他们只能享受普通律师的待遇,也就是说,三个人共用一个助理,同时向他提交切实可行的业务计划。
王律师就是唯一能通过考核的那一个,他去年打过几场获利丰厚的离婚与遗产官司,自恃资格老,冷笑一声,“田总,你也是律师出身,不过看样子可能从业时间不长,大概不能理解律师这个行当需要一个相对长周期的人脉资源累积,不能以一时数报论成败,搞这种考核,既教条,又没什么实际意义。”
“讨论我的从业经验没什么意义,我没必要把我最近几年完成的业务量讲出来跟各位讨论。如果你们认真看完发给你们的考核制度,就能明白,普翰制订的制度充分考虑到了这个因素,而且普翰在两个省份的发展也充分证明了制度的可行性。各位做的是与契约制订执行有关的工作,希望不必再由我来解释具体条款。”
初步理顺人事关系,只算一个开始。
按照普翰一向的发展策略,这边未来也将主攻盈利更为丰厚的非诉业务,而之前经天偏向各类诉讼业务,在非诉讼业务这一块的表现一直乏善可陈,从人跟配置到业务转型,所里的工作千头万绪,再加上经常会有应酬,田君培并没太多时间考虑个人问题。
他再度约会任苒时,已经是大半个月以后,这样不算频密的邀请,任苒显然比较能接受,吃过晚饭后他送她回家,看时间还早,她提议在绿门咖啡馆里喝杯咖啡。
任苒已经是绿门的常客。
她以前对咖排并无特殊爱好,在香港工作时喝咖啡比较多,也只是跟同事一样,借此提神,以应付高强度的工作。
她第一次一个人进绿门,是有一天下班路过,正好一个顾客推门而出,她闻到里面飘出的咖像香气,触动往事,不由自主走进去,点了一杯拿铁。那样醇厚的味道让她再度想起母亲在厨房里给父亲煮咖排时的情景,可是这一天的回忆却并没让她伤感,她发现自己突然喜欢上了喝咖排的感觉。
结帐时,苏珊正好出来,她认出女儿的英语老师,马上要给她免单。任苒坚持不接受,说如果这样客气,她以后只好去别家咖排馆了。折中下来她付了帐,苏珊送了一张可以打折的贵宾卡给她。
绿门离任苒的住处很近,咖啡味道地道,更重要的是,苏珊有几个坚持,不提供扑克牌,不卖简餐,除了和以前一样,出售咖啡豆咖啡粉之外,店堂内只出售各式现煮咖啡和自行烘焙制作的糕点甜品。所以这边环境十分幽静,光顾的人都是咖啡爱好者,苏珊叫得出他们中很多人的名字,没有多少爱热闹或者时髦的人士跑这里聚会高谈阔论。
任苒成了这里的常客,还像其他老顾客那样,存放了一只咖啡杯在这里。她带田君培过来,苏珊跟他们打着招呼,过一会儿让服务生送来了一碟小点心。
任苒承认,田君培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人选。他没有旺盛的好奇心,很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如果他确实仍然有追求她的念头,那么他也没有时时流露出来让她困扰。相反,他表现得十分有分寸,相处起来让她感觉到没有压力。
田君培谈起所里一个律师接的一起荒唐官司,他说话的方式既有条理,又带着一点不露声色的风趣幽默,着实逗乐了任苒。她也讲起Tom上课时的趣事,这个美国人行事不拘一格,经常颠覆教材,带着小朋友大玩游戏,很得孩子们欢心。她作为助教,也不得不参与到游戏环节里,她承认,玩那些幼稚游戏,确实十分有助于她保持开朗的心境。
出了绿门以后,田君培将车子留在咖啡馆门口,步行送她到楼下。
她对他挥挥手,走进了单元,按下电梯键,心想,至少从目前看,她的生活恢复了正常。
日子过得平静有序,心理咨询停下来,并没有让她感到无助;有舒适的、租期内属于自己的住处,有一份不算累的工作,报酬虽低,但面对的是两个班近四十个可爱的小朋友;同事称得上有趣而友善;业会做的翻译工作进展顺利;有一个相处平和的朋友……
不过是离开一个城市,到了另一个城市,竟然如此轻易重建了自已的生活,她有些意外。
当然,一切看上去都不错,前提是只要不想起陈华。
这个名字被任苒强压在思绪以外。
那天,她怀着根本理不清的混乱感离开J市,在收拾东西时,将没有服用的事后避孕药扔进了度假村房间的抽水马桶中,按下冲水阀,看着那一小版药随着漩涡消失。
她想,她在进行一个赌博,或者说是一个占卜。
自从出了车祸后,她的生理周期一直有些紊乱,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安全期内。如果怀孕了,她决定克服她的歉疚与悲伤,主动跟陈华联系,随他返回北京,继续接受心理治疗,试一下能否跟他生活在一起;如果没有怀孕,那就是他们之间既没有缘分,也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她必需要努力忘掉他,自行调适,开始全新的生活。
她住在汉江市华清衔的宾馆里,等待得多少有些不踏实。然而她并没有等太久,她的老朋友在某天凌晨造访了她。她想,那就这样吧。
她起床给自己沏了一杯热茶,忍着生理痛,打开电脑,用一个不常用的邮箱写一份邮件发给陈华,告诉他,请不用再找她,然后上本地房产中介网站,搜寻合适的房子。
她正式决定,切断与过去的联系,在这座城市定居下来。这当然不是一个出于理性的,自主的选择。
可是一想到陈华,随之而来的回忆太多,她无法去分析她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她唯一明确知道的是,如果带着对祁家骏深深的负疚与回忆,她确实不应该跟陈华再有什么牵扯。既然冥冥之中天意已经帮她做出明智的决定,她愿意不折不扣执行。
你不用想起他了,任苒对自己说。
她打开房门,开窗子通风,先去洗澡,再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翻译那部关于基金的著作,争取像蔡洪开不断催促的那样,早些交稿。
与此同时,田君培却意外地再次接触到陈华这个名字。
深秋的一天,尚修文给田君培打来电话,告诉他安达上个月被卷入一场钢筋质量风波之中,本来已经处理平息下来,可是一家名为信和的地产公司突然指证安达供应的建筑用质量有问题,表面上对安达不利,实际上可能牵扯到旭昇的整个销售。
他与尚修文以及安达的另一位老板冯以安碰面,商量可能采取的法律措施,得出的结论是在没弄清对方真正的目的以前,最好以静制动。
田君培建议安达不防接受有关部门的调查,拿出了详细的供货合同与每一批次钢材的质保证明,反过来要求信和提供他们的帐目与进货记录,证明那批钢筋出自他们的供应。至于旭昇方面,则不防采取主动,在W市先召开记者招待会,做出澄清,同时请省质监部门介入,重新对产品进行抽检。
尚修文与冯以安都同意他的建议,但尚修文明显另有心事,他送田君培出来时,告诉他目前旭昇在收构J市一家冷炼厂时碰上了对手,来自北京的家名为亿鑫的集团突然高调出手,先是收购了一座铁矿,现在又表现出对冷炼厂的浓厚兴趣,如果此时出现关于旭昇产品的丑闻不及时处理,那几乎可以断定收购将受到阻碍。
“忆鑫是个什么来路?”
“我查了一下,忆鑫的总部在北京,资产雄厚,今年九目正式宣布进军中部省份,会在邻省与本地各有大手笔投资,据说都是省长亲自带从招商引进来的。大老板叫陈华,处事十分神秘低调,几乎从来没有公开露面。”
陈华这个名字落入田君培耳内,他马上联想到在J市公安局会客室的那一面之缘,尽管这名字实在普通得随处可见。可是田君培在领教了那人以后,他无法不将他跟亿鑫神秘的幕后老板联系起来。
“你认为信和的指证别有目的吗?”
“没有证据,现在还说不好。不过,这件事应该不会简单。君培,你帮我做好准备,如果真要采取法律行动,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保证旭昇的利益。免得到时措手不及,打无准备之仗。
田君培答应下来,回去后便开始查询忆鑫的资料,正如尚修文所说,网上搜寻陈华这个名字,同名的人有无数个,没有照片,也没有有效的直接指向亿鑫的信息。他倒是查到忆鑫负责中部地区投资的是一位名叫贺静宜的投资部副总,看网上照片,十分年轻美貌,又精明强干。她在接受几家媒体采访时,表示很看好未来中部的经济发展,将拓展亿鑫现有的投资范围,进军矿产及钢铁市场。
此陈华到底是不是彼陈华,他无从查证。也许唯一能为他解开迹底的只有任苒,不过,他并不打算去问她。
当然,在与他的往来中,任苒表现得十分随和坦然。可是与此同时,她仍然保持着刚认识时的那份淡淡距离感。无论他说对么,她都保持着倾听的姿态,但从来不打听追问,他不至于认为他已经与她熟络到无所保留。更重要的是,她从来没有表现出谈及往事的兴趣,他也不想表现得似乎要刺探什么,贸然对她提起这个名字。
他密切关注着事件发展,同时做着应对各种可能性的法律准备工作。
在邻省,旭昇的产品再度受到与汉江市相同的指控,相关部门正式介入调查,田君培与尚修文赶赴J市,参加旭昇营事长吴昌智召开的紧急会议,商量对策。
旭昇负责质量管理工作的是吴昌智的二女婿魏华生,他面临很大的压力,却一直坚称,从工序管理到出厂每一个环节他严格执行检验制度,他可以担保,经他检验出广的产品不可能有质量问题。
他一向十分认真负责,公司自行复查的结果也支持他的这一保证。
然而相关报道已经使旭昇的销售陷入停顿,对于治炼厂的收购更是大受影响。要等到有关部门拿出明确结论,还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
尚修义提出建议,旭昇只能出险招,宣布将成立两个销售分公司,直接管理两省销售,收回所有曾下放给代理商的代理权。
这当然意味着旭昇将产品质量问题推诿给了包括安达在内的两省代理商。吴畏首先击停叫好:“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高明。”
董事会其他成员面面相觑,吴昌智怒视一直没提出任何建设性意见,此时向兴奋过头的儿子看了一眼,问尚修文:“那安达怎么办?”
“销售公司可以直接依托两省代理商的人马,我会让冯以安负责新的销售公司,注销安达,和他结清投资股本。在不引起人事变动的前提下,他应该没异议。”
“那你呢?”
“我另有打算,您不必为我操心,君培,请你从法律角度来论证一下这个办法的可行性。”
在座诸人之中,除了吴氏父子,只有田君培知道尚修文在旭昇的真正身份,他想,尽管经过不断减持股份,尚修文目前仍是旭昇的第二大股东,做出这个舍卒保帅的决定,当然是明智的。他点点头,“我认为这个办法从法律上讲是可行的。信和对安达的指控并没有实质性证据支持,注销应该没问题,只看另一家代理公司会要求什么样的补偿,不过,在合理范围内的话,我都建议接受下来,尽快走出眼前危机为最佳选择。
田君培替旭昇准备好收回代理权的相关法律文件后,才从J市返回汉江市,发现汉江市已经突然进入了冬天。
汉江市的复季漫长,秋季来得迟迟,湿度一直温暖得让人错以为接下来的会是又一个暖冬,可是一夕之间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使得气温骤然下降,冷雨下得淅淅沥沥,雨中夹杂着细小的雪花,大有绵绵不绝之势。
本地报纸开始引用气家部门提供的数据,表示今年的雪来得明显早于往年,请市民做好防寒准备。
尽管有预告,这一年的严寒天气仍然来得出乎人意料。寒风呼啸,一阵阵大雪下下停停,转眼到了新年。
这天仍然下着小雪,田君培约任苒去吃烤全羊,这家餐馆开设在郊区一个果园,聚会是冯以安出面邀约的,他的理由是,只有在这种下雪天气,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喝酒吃羊肉才有气氛。
到了地方,任苒和田君培都觉得环境十分有意思,只见眼前有一个半开放式的简易房,搭了近十口灶台,红彤彤的炉火上架着刷了调料,穿在巨大铁钎上的全羊,由一名厨工不停翻动着烘烤,油商落下去,不时发出滋滋的响声,看着有几分吓人,闻起来却是香气扑鼻。
冯以安和另外七八个朋友先到,他们彼此做了简单的介绍,便围坐在个灶台边坐下。
任苒对田君培说:“看起来这跟张家口的烤全羊做法差不多,不过那边零下二十多度,只能在室内烤,腥膻气跟炭火的味道搅在一起,有点儿影响食欲,还是这里好,可以边烤火边吃,空气也新鲜。”
田君培笑道:“以安是美食家,这城市再偏僻的角落哪家餐馆好,哪里咖啡地道,他都最有发言权。”
冯以安对此颇为自得,“别以为这一带荒凉,其实很有几家好餐馆,光这个果园就还开了一家叫桃源,走的是高档路线,做精致的准扬菜,生意也好得不得了,下次我们去那里吃。”
等厨工终于宣布烤好时,大家早已经被香气刺激得食欲大开,不论男女,全都站起身,持了刀叉开动起来,除任苒之外的几个女孩子吃得尤其豪爽。
田君培注意到,任苒仍然吃得不多,可是她的态度落落大方,没有一点装矜持的样子。
等全羊吃得只剩一副骨架,他们再转移到旁边封闭的餐厅里,圆桌坐上,开始喝酒,吃羊汤火锅。
田君培顾虑着等会儿要开车,谢绝喝酒,但冯以安不容分说,便给他倒上,笑道:“最近你忙旭昇的事辛苦了,难得出来,别扫兴好不好,大不了把车放这里打出租回去。”
“这荒邻野外,又下着雪,哪里好叫出租车?现在查酒后驾驶很严格,以安你别害我了。”
任苒拿过茶壶,将自己的杯子倒满茶,笑道:“君培你喝吧,我不喝酒,待会儿我开车送你好了。”
冯以安喝彩:“还是任小姐爽快。”
大家尽欢而散,向停车场走去。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任苒接过田君培递给她的钥匙,走向停在车棚下的他的奥迪,却怔了一下,只隔了一辆车的位置,停的是一辆两门玛莎拉蒂跑车,上面尽管覆了薄薄一层雪花,可是仍然看得出是十分打眼的鲜红色,挂着北京牌照。先走过来的冯以安正与一个穿着黑色裘皮外套的高挑女子打招呼,任苒一眼认出,那人是贺静宜。
不等她拉开车门坐进去,贺静宜也看到了她,一脸讶异地叫道:“任小姐,你好。”
任苒手扶车门回头,田君培清楚地看到,她的嘴角微微向上一挑,再度露出当初在J市收费站外面对众多警察时的那种让人惊讶的浅笑,有一点儿疲惫,有一点儿厌倦,又有一点儿说不出来的满不在乎:“你好,贺小姐。”
贺静宜马上撇下冯以安大步走过去。
田君培看出她们有话要说,自觉拉开一段距离,冯以安一把拉住他,小声对他说:“这女人就是亿鑫负责中西部投资的副总贺静宜,你的朋友很神秘啊,居然认识她。”
田君培没有说话。他并没喝过量,保持着敏锐的判断能力,当然马上断定,曾在J市现身的那位陈华,肯定就是亿鑫的大老板。他想,要是冯以安知道这一点,恐怕会更觉得任苒神秘了。他再看一眼那边,任苒与贺静宜面对面站着,贺静宜说了一句什么,任苒耸耸肩,似乎只是一个无须回答的问题。
冯以安同样注视着那边,摇摇头,“贺静宜跟修文以前就认识,她来过一次安达,架势摆得活像女王巡视殖民地,可是在任小姐面前,她的姿态好像放得很低。”
确实如冯以安所言,任苒个子较贺静宜矮一点儿,衣着简朴,但神态气势毫不弱于对方。不管贺静宜说什么,她都简单几个字作为回答,到后来贺静宜再度开口,她只摇摇头,便拉开车门,是一个明显结束谈话的示意,贺静宜却似乎若有所思,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自己的车。
田君培坐上车子的副驾座,任苒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于,率先将车开出了果园。
车外夜色深沉,雪花洒洒扬扬,越下越大,有铺天盖地的势头,路上的车辆都缓缓行驶。
田君培找着话题:“今年的天气确实有些反常。以前我只在北方看到过雪这种下法。”
“是呀,我以前在这边住过两年,也没见过持续时间这么长的降雪。”
车内再度陷入沉默,只听得到音乐舒缓地响着。
“碰到那位贺卜姐,你似乎不大开心。”
任苒凝视着前方道路,停了一会儿才说:“倒也说不上。在这个城市也能碰上过去认识的人,有点儿……意外。”
“我讲一点儿自已的往事你不介意吧?”
她不愿意气氛凝重,开玩笑地说:“只要不是情史就行。”
田君培不禁失笑,“我的情史乏善可陈,不值得拿出来讲。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那年,考取了北京名校的法学研究生,同时通过了号称最难考过的司法考试,当时真是意气风发,觉得世事尽在掌握。”
任苒的父亲是法学家,她耳濡目染,自然知道司法考试需要把三十万字以上的法律条文熟记下来,并且需要熟知经典案例,法理,法律文书写作要分析各种各样边界模糊的案例,以前一度通过率徘徊在10%以下,号称最难并非夸张,而且田君培还在同一年考上名校法学研究生,那个难度可想而知。
“这绝对是值得自豪的一件事啊。”
“不仅如此,兼职时我已经代替律师完成大部分工作,回到W市后,我正式执业当律师,接连办的几个案子都很顺利,有人恭维我是难得的法律奇才,我也越发年少轻狂起来,后来所里让我接了一个重要案子,一家小公司的总经理被控贪污,但是他的公司只是在当时体制下挂了集体招牌,实际是个人企业。我研究了所有资料,做足功课,自信满满地告诉他,官司很有胜算。主任信任我,甚至请来记者,全程关注这起官司,预备做一个宣传,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任苒在银行工作过,对此略知一二,“涉及体制问题,结果很难说。”
“话是这样说,但我确实没能给他做出最有力的辩护,他被判入狱六年,我告诉他,我们还可以上诉,不过他已经失去对我的信任,换了律师,是我们所最强有力的竟争对手,上诉到高一级法院,获得了无罪判决。你可以想象得到,我有多受打击。偏偏在那一段时间里,我经常会在各种场合碰到他后来的那位律师。”
“然后呢?”
“我郁闷了好长时间,突然在有一天明白了,墨菲定理在什么时侯都是通用的,蛋糕掉下去,有奶油的一面着地的可能性较高;在你不确定的时候,你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发生的概率最大,至于你最不愿意碰到的人,肯定会时不时出现在你面前,提醒你的失败。”
“我猜,你这样想了以后,可能反而不会再那么频繁碰到那位律师,或者碰到了,也只当是再平常不过的相遇,最后根本不会再介意。”
“没错。我需要那样的提醒,让我避免犯同样的错误。希望你别认为我在说教。”
“谢谢你,君培,我有时大概的确需要一点说教。你也看到了,我定居在这里,确实想避开某些人、某些事,可是回避……”任苒微微笑了,摇摇头,“真的一般都不能如愿。”
“其实你给我的感觉,是不介意碰到任何人。”
任苒长久沉默之后,稳稳握着方向盘,将车停在一处红灯前,轻声说:“希望有一天,我会有那样的坦然。”
第十六章
回家以后,任苒站在二十八楼的卧室窗前看下去,这时已经是深夜,天色暗沉,雪花在寂静无声中飞舞盘旋,脚下这个城市披着银装素裹,显现出一派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宁静景象。远远近近,入目全是一片白雪皑皑,并且越积越厚,仿佛永远不会停止。路上车辆稀少,路灯昏黄,寥寥几个夜归人撑伞艰难地走着。
这种天气,当然很适合早早上床,拥被看书,然后酣睡。可是任苒没有一点儿睡意,盘旋于心中的全是刚才贺静宜与她的对话。
“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里?”
她淡淡地说:“和朋友一块儿过来吃饭。”
这个明显避重就轻的回答让贺静宜疑惑地打量她。她并不理会她的目光,反问:“贺小姐,你是过来出差吗?”
“去年九月,陈总突然决定进军中部省份,我提交的投资计划得到他的认可,所以派我过来全权负责这边项目。”
“祝贺你。”
“谢谢。我想陈总并不知道你在汉江市吧。”
“我在哪里跟他没有关系。”
贺静宜审视着她,目光锐利,语气却十分和缓地说道:“我没猜错的话,现在也许是你不希望我在他面前提到你。”
她笑了,“彼此彼此。再见。”
贺静宜毕竟忌惮她,“等一下,有一个消息我可以告诉你,陈总年后的行程已定,他会来汉江市,主持几个重要项目的签字议式。”
她没有再回答。
当然,任苒不在意遇到贺静宜,但她现在并没有面对陈华的坦然。
他是来主持亿鑫的项目发展,并不是为你而来——然而这个说辞安慰不了她,她从来做不到揣测陈华的行为,却不会低估他的坚持。
汉江市是中部最大的城市,你和他现在完全在不同的圈子里,相遇的可能性很小——这个想法来得比较实在。
而且,她有充足把握,贺静宜绝对不会贸然对陈华提起她。
这一年,任苒留在汉江市过春节。
任世晏打电话,没像往年那样让她回家团聚,反而嘱咐她不要回去,她担心地问:“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任世晏语气平和地否认:“没什么,季方平还在跟我谈判,不过肯定要等到年后才可能解决。小苒,你就安心留在那边过年。”
任苒放不下心来,却也无可奈何。
培训机构已经放假,她去超市做了大采购,便待在家里翻译蔡洪发给她的一份中文论文。是某位官员写的,准备交给一本专业英语刊物上发表,虽然该官员号称海归金融博士,但英文水平实在有限,根本不具备书面表达能力,只能求助翻译。
任苒翻译这份文稿时,感觉很吃力,除了必须将不够顺畅的中文表述理顺,还得不断勘误,将某些专业上存在谬误与歧义的地方改正过来,然后才能开始着手翻译成英文。
这份工作既费神又乏味。她翻译到除夕这天黄昏,实在是疲惫了,正好接到田君培打来的电话,祝她新年快乐,她也说他在家里玩得开心,放下手机后,她决定出门去走走,顺便去绿门咖啡馆喝一杯咖啡。
对于这个城市来说十分罕见的连目大雪终于止住,但是天气严寒依旧,路边堆满未化的积雪,屋檐下挂着长长的水柱。空气泌凉冷冽,仿佛直透入人的心脾。时间还早,不过路上行驶的车辆比平时少得多,人行道上也没有多少行人,远远近近,不时传来鞭炮声,更衬得街道寂静异常。
任苒裹着长羽绒服,穿着雪地靴,踩着残雪,慢慢走到绿门咖啡馆前,却发现霓虹灯招牌没有如往常那样打开,窗帘全垂了下来,卷闸门放下一点儿,里面有灯光,只是远不及平时那样明亮,还隐约有音乐声传出来。
她不确定地伸手推一下绿格子雕花玻璃门,门开了,里面开着空调,和着暖气一块儿扑面而来的音乐让她顿时呆住。
“——我没你悄悄想象的那么独特,
有了我,你是否也没有找到预料中的快乐;
如果你不曾给我承诺,
我也不会计较你的模棱两可……”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从她潜意识深处打捞出的一个梦境,可是梦境怎么可能如此清晰、明确。整间咖啡馆内空荡荡的,灯光昏黄,激烈高亢的歌声轰鸣在这个往常只播放柔和背景音乐的空间内,似乎有一部分过去的岁月突然冲破时光的桎梏,不宣而至,来到了任苒的面前。
歌词和着伴奏音乐一字字透入心底,一股涩涩的滋味蔓延到整个胸腔,她的眼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温润。
“……我们混迹的世界如此荒唐险恶,
我们的未来如此变幻莫测,
你却说,大家总要学习它的规则:
谁来告诉我怎么习惯一个又一个妥协,
做到与所有不如意讲和……”
她正神驰之间,音乐声戛然而止。
苏珊从吧台后站了起来,神情讶异:“任老师,咖啡馆春节期间停业三天,不好意思。”
她本能地“哦”了一声,停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说:“真没想到会又听到这首歌。”
苏珊一怔,“你以前听过?”
她点点头,“八九年前,我读大学的时候,在……”她搜索一下记忆,“本地一家刚开张的酒吧,好像叫城市传奇吧,听到过一个叫深黑的地下乐队唱这首歌。”
“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他们乐队的名字。”苏珊美丽的面孔上一下露出惘然之色,低低地说,“还有这首歌。我以为,这只会是我一个人的记忆了。”
“苏珊,我很喜欢这首歌,能不能把这张唱片帮我复制一张。”话一出口,任苒便意识到苏珊与这个乐队中某个人的关系,自觉唐突,连忙补充道:“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当我没说。春节愉快,再见。”
“请等一下——”苏珊叫道:“任老师,我家里还放着几十盘这张专辑的CD,根本没拆封。难得到现在有人记得他们唱的歌,并且还想要。回头我拿一张新的送给你。”
“太谢谢你了。”
“你怎么没回家吃年夜饭,今天还跑出来喝咖啡?”
“我的家不在本地。”
她没有问苏珊为什么会在除夕独自一人待在歇业的咖啡馆内,不过苏珊显然没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一下笑了,“那正好,任老师,我没煮咖啡,不过刚开了一瓶红酒,准备一醉方休。愿不愿意陪我喝点红酒,顺便听一下这张专辑?”她有些意外,但马上欣然点头同意。
任苒脱下羽绒服坐下,苏珊闩上门,拿了一瓶红酒和两只酒杯走过来,然后打开音响,将声间调得更大一些,从第一首歌放起,节奏强劲的摇滚乐再度在咖啡馆内响起。
她倒了两杯酒,推一杯到任苒面前,也不劝她或者与她碰杯,顾自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喝了一大口。
任苒和往常在云上时一样,喝得很节制,她晃动杯子,看着酒液沿着杯壁缓缓流下,嗅了嗅味道,这酒与她喝习惯的新酿葡萄酒不同,发酵充分闻起来没有浆果气息,而是十分醇厚,她呷了一小口,让酒的余味占据整个味觉,感觉味道颇为绵长有回甘。
“这酒应该有一定年份。”
“任老师,想不到你是内行。酒是别人送的,说是哪一年的解百纳,我忘了,我喝酒一向是牛饮,不管那些事。”苏珊仰头喝了一大口,她喝酒的确如同喝水一样,来得十分爽快,毫无品尝之意。
她们默默喝着酒,再没有说话。当然,在这样露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根本无法交谈。可是听凭这样的音乐包围,却没有听摇滚乐应有的投入与激动,她们平静无波地相对坐着,喝着红酒,显得有几分怪异。
然而任苒和苏珊全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沉浸于不同的回忆之中,将那个鞭炮声响得无止无歇的世界拒之门外,享受着那一段属于她们的时光。
“你并不幼稚,可你确实还是个孩子。”
“当一个心地坦内的孩子没什么不好。”
“小姑娘,我给你一点儿忠告,不要随便跟男人去酒吧,那样很危险。”
“不知道为什么,看你伤心,我忍不住会想,简直是罪过,还是先哄哄再说吧。”
“你喜欢上的是一个陌生男人带来的神秘感觉。”
“你实在太天真,太小,我喜欢你,所以决定对你慈悲。我不会引诱你陷得更深,更不会带你回酒店房间。那不是你要的,也不是我应该给你的。”
随着这张专辑复活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那样的如呐喊般的歌词,激烈的曲调,嘶吼的演唱,外露的情怀,原来正是契含着青春期冲撞而无处安放的激情,当她不再年少,不再拥有对着初次恋爱上的那个男人的勇气时,怎么可能不感慨万千。
专辑循环播放着,不知不觉间,一整瓶红酒已经被她们喝得点滴不剩。
苏珊摇晃一下酒瓶,站起身去关了唱机,咖啡馆内陷入突然的寂静。她咯咯笑了,“任老师,你看着斯文,酒量真不错。”
任苒撑着头,也笑了,“马马虎虎,有大半年时间,我每周都去酒吧喝酒,大概能算半个酒鬼。”
“你以前去听他们……我是说深黑乐队在酒吧演唱,对其中的哪一个人最有印象?”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进到咖啡馆时听到的那首歌,至于乐队成员。”她侧头回忆,只记得那是由主唱,吉他手,贝司手和架子鼓组成的一支乐队,四个成员通通做朋克打扮,头发用发胶胶得竖起,戴着耳钉,穿着皮夹克与破旧的牛仔裤,酷劲十足,可说到他们的具体面目,她只得招认:“想不起来了。”
“那首歌的歌词是主唱阿风写的,作曲是吉他手阿恒。他们四个人中要说到才华,应该是这两个人最厉害了。可惜他们都很早就不玩乐队,阿风开了汽修厂跟酒吧,现在只偶尔在他店里抱吉他唱首歌,阿恒去经营了一个小园艺公司,鼓手小乐去国外留学,再没回来。”
“一直坚持做地下乐队的确很难。”
“当时迷玩乐队男生的女孩子不少。”苏珊以乎打开了记忆,“我后来才知道,这种女孩有个专门称呼,叫做骨肉皮,名声很滥,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摇滚乐队成员,可以跟所有人混在一起,只图打进那个圈子。”
任苒讶然,“groupie,这个词在西方很流行,我不知道国内竟然也有。
“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后来笑我,说我可以算是资深骨肉皮。可是当年,我的想法真是单纯啊,完全没有那些念头,只知道那个男人我喜欢,他做什么的不重要。跟他在一起,我有说不出的开心,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要永远跟他在一起。”
这句话让任苒很有感触,同时酒精也让她松弛下来,头一次有了倾诉的愿望,“我就是在听那首歌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反正我们总会在那个年龄喜欢上某个人,不管他唱不唱歌。”
“是呀。我认识他的时候,只19岁。我从来就不是读书的材料,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索性从家乡那个小城市来到省城,上了一个所谓艺术学
校,跟着一帮退休话剧演员学形体学表演,发发明星梦,业余时间在咖啡馆打工。他来喝咖啡,我一下就喜欢上了他。我当时的老板是台湾人,被我的疯狂劲头吓到了,说恋爱中的女人真是可怕,哈哈。”
任苒也被逗乐了,她能想象到老李用带着闽南腔的普通话打趣苏珊的情景。
“那会儿他只是一个贝司手,家里人全部反对他搞音乐,更何况玩的还不是主流音乐,而是走朋克路线的不出名地下乐队,演出机会少,收入不固定,好容易出张专辑还得自费,销售惨淡,看不到什么前途,更谈不上商业前景。”苏珊的指尖摩挲着桌子上铺的格子桌布,“可是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他,就这么简单。”
如果只是年少时一个简单的心动,一个单纯的喜欢,甚至是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暗恋,没有发展,更无后续,青春因此留下明媚的记忆,该多么完美。
然而结局早已写就,没有什么可以重来。
看着苏珊染了艳红色蔻丹的纤细手指划过蓝格子棉质桌布,一笔一画,似乎在写着一个什么字,任苒清楚地知道,苏珊投入的那个“喜欢”肯定复杂,而且影响深远。
“我跟他同居以后,我的父母嫌我叛逆丢人,跟我断绝了往来。我以为彼此喜欢,过得开心就足够了,谁的话我都听不进去。后来,那支乐队解散了,他不甘心留在这里过平凡的日子,决定去北京找机会,我辞了工作跟过去,心甘情愿陪他住地下室,生活再艰苦,也觉得没什么。可是我错了,他的世界越来越大,我没法守住他。”
苏珊语气平淡地讲着她的欢事,任苒却无法冷静旁听。
从某中意义上讲,这几乎是她昔日生活的一个翻版。每个人都以为自已碰到的人,经历的爱情独一无二,然而,爱恨情伤,悲欢离合,阳光底下显然没有新鲜事。
她从小生长在优越的环境中,家教严格,性格并不叛逆放纵,本来很难有苏珊那样小小年纪便独立生活,敢爱敢恨的性格与决断。如果不是突然对父亲失望,她就算暗暗心仪当年的祁家骢,也不过是少女单恋,断然不至于离家出走追随他,进一步推想,如果祁家骢没有因为生意陷入困境必须消失,像他那样才华出众的男人,他的世界势必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广阔。以她当时那样青涩的年龄,一厢情愿的感情,也未必能守住他。
她记起那段从深圳到广州的日子,她与他同居,从盲目的爱恋到一点点了解他,知道他的生活习惯,知道他的清醒、冷酷,知道他把喜欢与真正的需要分得十分清楚,不愿意跟别人分享全部生活,甚至把爱情这个东西看得无足轻重……就算这样,她也没有对他失望。
大概再不会有一个女孩子有她这样的机会可以如此接近他的内心,可是她仍然无法把握他——对一个拒绝被感情迷惑,拒绝把内心完全开放给别人的男人来讲,她当然不可能成为他的世界。
也许,只有在双平的时候,远离尘世,她真正拥有了他。她应该庆幸曾经拥有那样的时刻,短暂,但是真实。
对于爱情来讲,没有外力干扰却无法相守的悲剧意味,显然要远远强于一个情正深时无可奈何的别离。
苏珊继续回忆着:“当时,全国各地跑到北京碰运气的人真多,画家、演员、模特、歌手……每个人都显得那么有才华,有雄心,看上去没理由不成功,不过,真正成功的人少得可怜。绝大部分人都只守着一点儿缥缈的希望,苦苦挣扎。好像只有我没什么远大志向,能跟爱人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想一想,还真是年轻挨得住,就算家里没有隔夜粮,口袋里只剩区区几块钱,照样敢出去玩到快累散架了才回来。
任苒没经历过那样艰难的日子,可是能想象得到其中的甘苦。
“我也有了试镜的机会,还有经纪人说愿意签下我,但隔了两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他说他爱我,可是他要冲刺他的事业,没准备这么年轻当父亲,也不可能在那个年龄早早结婚。他让我去打掉孩子。我当时已经隐约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守不住他,我当然不愿意放弃这孩子。”
“你就这样……生了囡囡?”
“是的。小城市风气保守,我不能没结婚却挺着大肚子回家找父母,就一个人回了汉江市。我以前的老板人很好,他收留了我,一直照顾我,生孩子的时候,是他送我去医院,给我在手术单上签字,那一年我刚满二十二岁。很多人以为他是我女儿的父亲,我想解释,可他说没必要,反正他孤身一人,不介意别人议论。”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苏珊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地说,“我老板得到了一个很难得的工作机会,要去新加坡。临行前,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他愿意继续照顾我,把囡囡当亲生女儿看待。我想来想去,可真狠不下心去利用一个好人来解决自己的麻烦,还是拒绝了。老板把这间咖啡馆留给了我,于是我就停在我跟囡囡的爸爸认识的原地,仍然一杯杯卖咖啡,偶尔喝点小酒,听听他最初的这张专辑。”
“他跟你再没联系吗?”
“我们有联系,有时他回这个城市,我们甚至还会在一起。我是不是很可笑?”
“如果他不属于你的生活了,还是放下他比较好。”
“是啊,知道这件事的朋友都不止一次这么劝过我。可是老实讲,我没特意等他,到了今天这一步,他怎么可能再兜回原地找我,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我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很难再装下其他人了,跟他有没有联系就那么回事。有时候,我甚至情愿再也不要听到他的任何消息才好。”
“你不关注他了,自然就不会听到他的消息。”
苏珊的表情有些复杂,停了一会儿才说:“不,他的情况特殊,用不着我特意去打听,消息自然就来到我面前,由不得我不听。”
她一直表现爽朗,唯独到这一节讲得十分含糊,任苒也不愿意细问,蓦地想起一件事,“今天你不用回去陪囡囡吗?”
苏珊哈哈一笑:“要是女儿能让我陪,我怎么会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听歌。”
任苒有些意外,又有些尴尬,不过苏珊并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轻松地解释着:“囡囡从小就跟她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对不起。”
“没什么,别为我难过,我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选择,愿赌服输罢了。”
任苒想扑向火焰的飞蛾不止她一个,有人比她付出更多,伤得更重。然而苏珊看上去丝毫没有自伤自怜之态,让她不能不佩服。
“好歹我和女儿还住一个城市,我还能时不时看到她,知道她爷爷奶奶把她照顾得很好,我很知足了。”苏珊转动着空空的酒杯,笑着说,“我今天说了这么多废话,任老师,真不好意思,每次喝多一点酒,我就成了个十足的话痨。”
“这很正常。我看上去话不多,对吧?可是有一段时间,我必须定期看心理医生。每个人都需要倾诉的渠道。”
“是啊,对面晚报社有一个记者叫罗音,每周会有几个下午在我这里接待读者,听他们讲心,事然后写成整版的稿子登出来。我以前还好奇地问过她,哪有这么多人愿意对着陌生人讲故事,她也是这么回答我的。任老师,谢谢你今天陪我。”
“我也喝得很开心。”任苒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摇晃一下才站稳,“苏珊,回家好好睡一觉。总有一天,你可以感觉到,你能记住他,也能放弃他,慢慢的,他会不再真实,对你来讲,他彻底成了过去。”
“你的话很有道理。”苏珊也站了起来,思索一下,眉毛挑起,耸耸肩,“其实我记忆力很差劲,别人跟我打招呼,我经常感到莫明其妙,不记得是不是认识对方,好多难受的事,隔几天我就彻底忘了。唯独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我记得实在太清楚了。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愿意彻底放弃,这样子大概又矛盾又可悲吧。”
“不,我只知道,你在过你愿意过的生活。”
“说得没错。”
苏珊一样样收拾好酒瓶、酒杯,关上空调和灯,两人穿上外套一同走出来,她锁好店门,跟任苒道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越是入夜,温度越低,凛冽的北风吹在脸上有疼痛感,让人几乎不相信这是一个接近南方的城市。任苒迈着小心翼翼的脚步,踩着结冰的路面往回走,脚下发出喀喀的轻响。
喧嚣的鞭炮声一直没有止歇,烟花在她头顶的天空不时绽放,反照得路面明暗不定。
她不记得这是她一个人过的第几个春节了,可是她心底平静而安样。她想,正如同她对苏珊说的那样,她也正过着她想过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第十七章
国人向来讲究,不在春节期间沾染各类官司是非为宜,律师事务所因此可以放一个从容的假期,只是田君培没有往年那么轻松,手头还有大量案类工作要完成。
他回到W市,除了例行看看亲戚,与老曹等合伙人相传商量工作以外,便一直在家里快案工作。旧日朋友打来电话再三邀约相聚喝酒,他却情不过才答应。不过到了地方,他便有些后悔了,几个月不见的郑悦悦赫然在座,正与人划拳,玩得不亦乐乎。
他像招呼其他朋友一样跟她打着招呼:“悦悦,新年好。”
郝悦悦只敷衍地点点头,继续划拳喝酒,看上去情绪很不错,他略微放心,坐下来跟朋友闲聊起来。
到尽欢而散,准备各自回家时,郑悦悦突然开口:“君培,送我回家好吗?”
当着众人,他没法拒绝,只能点点头。因为出来喝酒,他并没开车,只能在酒吧门口排队等候出租车。这边同样经历着罕见的严寒,郑悦悦却衣着
单薄,北风吹来,她顿时便打了个喷嚏,他将大衣交给她,“披上吧,小心着凉。”
好容易等来出租车,他将郑悦悦的地址告诉司机,两人默默坐在车内,都没说话,到了地方,郑悦悦却没有将拢在身上的大衣交还给他下车,而是拿出钱包付车费,田君培皱眉说:“悦悦,我还要继续乘车。”
“上去坐坐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太晚了,不大方便。”
郑悦悦撇一下嘴,“那要看做什么事,才谈得上方不方便。”
这样暧昧的对话让司机心照不宣地笑了,他利落地竖起计费器找零钱,“两位,请下车吧,大过年的我还要继续做生意。”
田君培无可奈何,只得下车。
郑悦悦的香闺是她父母送给她的一套公寓,位于市中心,地段很好,面积虽然不算大,但价格在本地算得不菲。田君培当然不是头次过来,可是上一次的记忆太不愉快,他实在不明白郑悦悦到底有什么打算。他陪她走进大堂,便站住了脚步。
“悦悦,我不方便上去,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好了。”
“这个大堂又没供暖,我快冻死了。”郑悦悦上上下下打量他,笑盈盈说,“还是上去坐吧,别摆出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保证不会强暴你。”
田培君苦笑,“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普通朋友之间相处最好保持适当的距离。”
郑悦悦脸上的笑意变冷,“这么说这已经被你划到普通朋友行列里了。好吧,来告诉一下你的普通朋友,任苒是谁?是不是另外一个普通朋友?”
田君培吃了一惊,“谁告诉你这个名字?”
郑悦悦若无其事地说:“在酒吧的时候,你去洗手间,手机丢在桌上,我拿起来看了看。你近期的通话记录里只有她一个女性的名字,而且今天晚上还通过近十分钟话。”
她居然当着众朋友的面翻他的手机,还这么坦然讲出来,田君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叹一口气道,“悦悦,你这样可不好。”
“如果我直接问你,你现在正跟谁交往,你会直说吗?”
田君培伸手按电梯上行键,“当然不会。我们现在没有相互通报生活的义务,至于翻手机……就更出格了,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郑悦悦显然没将他的话听在耳内,只重复又问:“任苒是谁?你新交的女朋友吗?”
“她是我很重视的一个朋友。以后别再问我这种问题,我不会回答的,进电梯吧,这里太冷。”
郑悦悦取下披着的大衣,默默交还给他。他刚接过来,她却突然扑入他怀中抱住了他。她身材苗条而柔软,只贴身穿着一件薄薄的羊绒衫,扑入他鼻端的有酒气和她常用的香水味道,此时显露的是零兰与麝香混合制后调的,若有若无,配合在一起十分诱惑。
“别这么考验我,悦悦。”
郝悦悦不理会他,嘴唇凑上来,他错愕之下,她的舌尖已经灵活地钻入他口腔内,温润而柔软。他只能努力将她从自己怀里隔开,退后一步。
“你对我是有反应的,君培。”
他烦恼地笑了,“悦悦,你应该分得清,男人的生理反应和感情有时候不是一回事。”
“何必非要跟自已的欲望对抗得这么辛苦,我又不是那种上床后一定要拉着你负责的女人。”
“别把你说得随便,悦悦,因为我知道你并不随便。至于我,如果随便一下,我们就又回到老路上,根本没意义。”
“也就是说,我跟你的感情,已经被你判定为没有意义,不值再提了吗?”
“不要这么抠字眼。我更希望过单纯平静一点儿的生活,对你来说,我可能想法老土,不合适了。”
郑悦悦沉默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清脆的笑声回响在空荡荡的门厅内。
“你喝多了,上去休息吧。”
“我没喝高,不过算了。”郑悦悦收敛了笑容,深深地看他一眼,“我这会儿快冻僵了,没法继续诱感你。走吧走吧,记住,我现在对你还没有反应,我的反应跟我的感情肯定是回事。”
看着她走进电梯,他只得笑着摇头。
不过这件事并没结束,第二天田君培便接到郑悦悦父亲打来的电话,他语气和蔼地说:“君培,怎么过年也不到我这里来坐一坐?”
田君培十分狼狈,却决心不再这么含糊下去了,“郑叔叔,可能悦悦已经跟您说了,我们觉得性格不合适,决定分开。这段时间我工作太忙,马上还要赶去J市出差,没顾上给您拜年,很不好意思,等回来后我去看您。”
郑父似乎并不意外,“君培,我跟悦悦说过,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我们只一个女儿,难无娇惯,弄得她很任性。我觉得你们并没有原则性的矛盾,不防今天过来,吃顿便饭,再坐下来好好谈谈。”
田君培不便对着长辈多说什么,只能说:“我和悦悦都是成年人,做出决定都很慎重。而且我们还是朋友,不管什么时间沟通都没有问题。”
“君培,你今天一定要过来,我还有一点法律问题需要向你请教,恐怕开年以后,我就面临一场官司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田君培没法再推托了。
田君培买了一份礼品去郑家按门铃,郑悦悦给他开门,似笑非笑地说:“田律师大驾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我爹险些就逼着我这大冷天出去迎接你了。”
他只得打个哈哈:“郑叔叔总这么风趣。”
郑父嗔怪地瞪女儿一眼:“又在胡说八道。”
郑妈妈也迎了出来,一迭声地怪他这么长时间不来,来了又何必带礼物,实在见外,又说亲自下厨做他最爱吃的菜。
田君培连忙问郑父官司的事情,试图引开话题,他本来只想听听情况,然后介绍这边普翰的一名律师给郑家。可是出乎他意料,郑父倒不是找借口。他做文化出版生意,确实因版权问题惹上了一桩不小的麻烦,而且对方是汉江市的一个公司,已经扬言要起诉他。田君培初步看了他拿出来的合同之类的文件,担出了几点看法。
郑悦悦插言:“君培,我爸只信任你,你接这案子不行吗?”
他无可推托,“其实涉及著作权法,普翰这边有位陈律师很有研究。最好还是跟他谈谈,我可能在汉江市那边为他提供工作支持。”
正在这时,他手机响起,他说声对不起,起来接听,竟然是尚修文从J市打来的,声音低沉:“对不起,君培,请你马上赶赴J市。有十分紧急的情况需要你过来处理。”
他知道尚修文年前去了巴西处理事情,行前还曾打电话问了他几个法律方面的问题,这样紧急返回,当然是旭昇出了大事。他马上答正下来,然后对郑父郑母道歉,说必须先走一步。
不等父母说什么,郑悦悦先勃然大怒了,“田君培,你太过份了。推三挡四才过来,不肯帮我爸爸忙,现在又要走。你以为我真的离了你不行吗?你走,出了这个门,我彻底跟你玩完了。”
她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田君培只得再跟郑父解释,实在是大客户出了问题紧急召他过去,并保证会再找时间专门处理他的法律问题。郑父涵养颇深,满口说年轻人以事业为重是对的,让他别理郑悦悦的小姐脾气,判处送他出来。
田君培来不及回家,只打个电话回去,然后直接开车去了J市。他走进董事长的办公室,没看到顺昌智,只有尚修文与另几名董事会成员面色凝重地坐在里面,尚修文告诉了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年前旭昇曝出的钢筋质量事件突然急转直下,质监局检验了旭昇提供的产品,得出结论并无质量问题,但接到翔实的举报材料,经过调查发现,旭昇涉嫌与小炼钢厂勾结,低价收购再生钢材与伪钢筋制品,冒充经过检验的旭昇产品发售到建筑市场。
“目前吴董事长和几个高层人员正在接受调查,预计报纸马上会刊登这条消息。”
“也就是说,市面上销售的伪劣钢筋制品确实是经由旭昇的渠道流出去的?”
尚修文点点头。
田君培迅速地思索着。吴昌智一向谨慎,不会为追逐蝇头小利干这种自毁企业前途的事情,他大权独揽,别的董事与高管基本没有太多话语权,唯一的嫌疑人只有捅出不少漏洞后被收回财务审批权的常务副总吴畏。他询问地看着尚修文:“吴副总人呢?”
尚修文长叹一声,证实了他的猜测,“目前找不到他,他手机也关了。”
对这种行为。田君培没有什么义愤之情,他马上从职业角度考虑问题:“要弄清楚质监部门掌握的举报材料具体包括什么内容。”
“我找人打听过,里面甚至有吴畏签字的与小钢厂往来帐目的复印件,可谓证据确凿。我们商量了一下,也跟吴董事长通过电话,他提议,他扛下这个责任,引咎辞职,不再担任旭昇董事长。
田君培知道,吴畏再怎么不成品,也是吴昌智唯一的儿子,不可能大义灭亲到把他交给法律制度,恐怕只有由老子出面担下他闯下的大祸了,可是旭昇股东结构复杂,甚至还包括一部分国资股,谁有资格继任董事长是一个问题,而更换董事长也未必能解决这件事引发的信任危机。
“你带齐所有资料,君培,现在陪我去酒店见远望投资公司的董事长王丰,我们路上再谈。”
年前田君培帮尚修文处理了他注资并加盟远望投资公司的一系列法律程序,也谈到过远望有意对旭昇做战略投资,但还需要进一步研究。吴畏一手炮制的劣质钢筋事件在此时东窗事发,尚修文不得不放弃彻底脱离旭昇的打算,从幕后走到告前,说服王丰在这种情况下收购旭昇一部分股份,坚定各方投资者的信心,重新让旭昇的生产销售走上正轨。
在与王丰进行艰苦的谈判以后,旭昇董事会从下午一直开到第二天凌晨,吴昌智也从接受调查的地方赶了回来参加会议,在他的极力坚持下,尚修文终于同意出任旭昇董事长一职。
田君培清楚地知道,这虽然是一个临危受命,但旭昇是本省最大的民营钢铁企业,资产雄厚,省里相关部门一直酝酿着推动上市。只要操作得当度过此次危机,仍能有巨大发展。这个职务可能说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只是尚修文神态十分凝重,毫不兴奋。
在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后,田君培陪着尚修文驱车赶往W市,准备召开记者招待会,公布这一消息。路上他们仍然讨论着一系列法律程序,他突然发现,一向心思慎密,不动声色的尚修文看上去竟隐隐有忧虑之色。
“你在为冶炼厂的兼并担心吗?”
“不止于此,这次事件,我怀疑幕后操纵一步步把吴畏带进陷阱再最后曝光的主谋是亿鑫集团。”
田君培的第一反应是想到陈华,回为任苒的缘故,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不过他不便在这里谈及他。“如果单纯为了争夺冶炼厂,出这种手段,未免太极端太狠辣了。”
“不止是冶炼厂,我猜想亿鑫很可能志在借机吞下旭昇集团。”
田君培略一思索,不得不承认尚修文的推断极有道理,“不过就算远望参股进来,旭昇仍然算股权相对集中,收购没那么容易。”
尚修文看向车窗外,思绪似乎一时飘远,隔了好一会才说:“对不起,我走神了。其实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怎么回去面对我妻子。我不可能在电话里告诉她这件事。”
这是田君培无法回答的问题,他在昨天半夜董事会短暂休息时,才知道尚修文一向对所有人隐瞒他在旭昇拥有的股份,包括他妻子甘璐在内。本来他的安排是逐渐淡出旭昇,全力投入远望的经营,并且也跟妻子讲了未来的打算。
然而,形势所迫,他现在必须公开在旭昇的新身份,并为那个长期隐瞒作出合理的解释。
“她一向明理,你讲清楚前因后果,她应该能理解的。”他只能这样泛泛地安慰尚修文。
到了W市后,尚修文与其他旭昇高管去酒店。田君培赶去普翰律师事务所,临时叫来一个助理加班,帮他一起准备各项变更及参股所需要的法律文件。
文件齐全后,他匆匆赶往酒店,预备与尚修文会合,请王丰做必要的签字。然后在酒店门口一下车,他便看到贺静宜坐在门前停的一辆黑色奔驰的司机座上。
她会突然出现在旭昇召开记者招待会的地方,让田君培不解,一犹豫间,尚修文的妻子甘璐突然快步从酒店走出来,这比看到贺静宜更让田君培惊讶。他正要叫她,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已经将她强推上那辆奔驰,贺静宜马上发动汽车,疾驰而去。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田君培大吃一惊,赶上几步,却根本来不及干预,接着尚修文追了出来,他连忙说:“修文,开那辆车的是……”
尚修文显然知道是谁,做了个手势让他不要说下去,拿出手机迅速打打电话。他惊觉后面有不少记者模样的人跟了出来,马上笑着拦住他们,将他们指向随之赶出来的旭昇高管,“各位,有什么问题请直接去问旭昇的新闻发言人,尚总现在不准备再接受采访。”
记者被带开。田君培再度看向尚修文,他想,看来贺静宜与尚修文之间不止于认识那么简单,还存在着不为人知某些关系。他一向信任尚修文处理问题的理智与决断,此刻却有些为他担心了。
田君培不得不比预计推迟返回汉江市。困扰了大半个中国的大雪终于结束,天气渐渐放晴,不过温度仍旧很低。
他再度去了J市,尚修文已经正找过来主持工作,但是显得况默冷峻。当来开营销会议的冯以安向他打听他那天到底目睹了什么时,他只有苦笑的份:“你从老魏那里听来的比我还多,我真没看到修文吃他太太耳光的那个火爆场面。”
他确实没时间八卦,这几天里,他处理了新的资本注入旭昇、更换董事长、应对可能启动的诉讼等一系列法律程序问题,每天只睡几个小时,已经累得精疲力竭。
他正准备动身返回汉江市,吴畏突然打电话给他,他只好开车赶往他约定的高登饭店。
“令尊和修文都在找你,你放着好好的家不回,住酒店干什么?”
吴畏冷笑,“我现在,老婆不得把我剥皮才怪。”
田君培知道,吴畏与电视台某主持人的绯闻已经曝光,他太太陈雨菲甚至赶去电视台大闹一场,初步被人发到网上,一度弄得沸沸扬扬,成为很多人的谈资。在吴昌智的要求下,春节期间,他还不得不给向家网站发了律师信,让对方删帖,尽力消除影响。
“君培,今天叫你过来,我是想问一下,我手里的10%旭昇股份是不是可以随意处置。”
田君培隐隐警惕:“理论上说是这样。不过,现在旭昇刚刚更换董事长,不适合公开转让股份,引发外界猜测。如果你有把股份变现的意思,我可以告诉修文,让他给你出一个合适的价格私下收购过去。”
“再说吧。你先帮我看看这几份文件,我现在手头不方便,得尽快把这些款子收回来。”
处理完吴畏的事情,他出了酒店,却迎面碰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大步走过来,严寒的天气下,他只穿了薄薄的衬衫和西装外套,十分引人注目,田君培一眼认出,他正是去年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陈华。
田君培几乎不由自主地注视着他,当然不仅因为目前旭昇敏感的形势与陈华有密切关系,更是因为任苒。
陈华刚放下手机,视线不经意掠过他,眉头一动,显然也认出了他,正在这时,贺静宜匆匆从后面赶上来,“陈总,我刚接到市政府通知,跟孔市长约好的时间有变动,我们得提前过去。”
他点点头,再看一眼田君培,折转身向停车的地方走去。
目送他上车离开,田君培给尚修文打电话,告诉他吴畏就在本地,而且似乎有意转让股份,“你可以开价把这部分股份收购过来,免得他节外生枝。”
尚修文叹一口气:“他一直认为,旭昇董事长的位置早晚是他的,现在很本不接他父亲跟我的电话。我再试着找找他吧。”
田君培不得不佩服吴畏在闯下大祸后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对了,我在高登酒店还碰到了贺静宜,跟她的老板陈华在一起,他们似乎正要去见孔市长。”
“看来亿鑫加快收购冶炼厂的动作了。”
君培当天开车赶回汉江市,所里还有更多事情等他处理。
上班头一天他便忙到晚上十点,和另一位律师一同准备他刚接下的一宗涉外投资业务,刚招来的助理小刘法学专业毕业,具备英文专业八级水平,但却在翻译一份法律文书时急得要掉眼泪了。他看了看她己经翻译好的一小段不禁皱眉。
小刘看着他的脸色,委屈地说:“我的强项是听力和口译,把中文文件翻译成英文要稍微弱一点,而且这些金融名词太专业了。”
这种解释对他来讲自然毫无意义,他想了想,打了任苒电话向她求援。好在任苒上班以后,手机开着的时候比以前多。
“真是不好意思,小苒,这份文件赶得很急,时间这么晚,我已经来不及去另外找人了。”
任苒答应下来:“我可以试试,金融名词没问题,但是法律名词对我来说恐怕有难度。”
“名词部分我来告诉你。我这就过来接你。”
任苒过来以后,迅速看了一遍文件,将那部分她拿不准的法律名词列出来,田君培马上做了一个中英对照出来,她一边翻译,一边录入,速度让助理小刘瞠目,忍不住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问她。
“任小姐,你是学英语专业的吗?”
她摇摇头。
“太让我沮丧了,我蛮以为在非英语专业的人当中,我的英文就很厉害了,可是远不如你。”
“那不见得,我在英语环境里工作过,这几年在做业余翻译,只是一个熟练程度的问题罢了。”
“那你怎么会这么熟悉金融名词,一点都不需要查对。”
“我是学金融的。”
“这些倒也不难。不过怎么才能做到中译英也流利到这种程度呢?”
任苒还真说不好,在母亲的督促下,她从小就打下了扎实的英文功底,留学澳洲期间,教授就称赞她写的英文论文毫无中式英语的味道,用他的话讲就是:“你的好多同胞语法正确,词汇量不小,就是写作起来缺乏流利感,你的英语完全没这问题。”在香港工作的八个月,同事交流全用英文,每天都要做大量英语报告,将部分金融工具转换成适应国内需要的新投资品种进行研究,更是让她的英语写作能力突飞猛进。
她只能一边打字一边说:“大概还是得加大阅读量,找到正确的语感。”
田君培又好气又好笑:“小刘,现在不是教学时间,马上去协助王律师准备另一份材料。”
小刘去了别一个办公室,室内安静下来,任苒潜心翻译着,突然遇到一个拿不准的地方,“君培,这个融资期限表达写得似乎有歧义。”
田君培却没有跟刚才一样马上过来,她一回头,才发现他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看得出已经疲惫到极点。她不禁哑然失笑,将这个地方标注一下,继续翻译下面部分。待到全部译完,她走过去,正打算将他叫醒,目光却落到他手里捏着的大叠文件上,他的手松开,散落开来露出下面的一份报告,上面赫然标明是分析亿鑫集团可能做出的收购计划及应对方案。
她没想到在这里会看到亿鑫的足迹,不禁微微一怔,这时田君培睁开了眼睛,“对不起,这两天睡眠时间实在太少。”他顺着她视线看自己手里的文件,“上次你碰到的那位贺静宜小姐正代表亿鑫集团,打算收购我一个客户的公司股份,他们做出应对方案,我来做法律方面的评估。”
她没继续问什么,只让他看译好的文稿,“有几个地方核对一下就可以了。”
田君培与她讨论好几个有疑问的地方,确定以后再打印出来,等全部忙完,已经到了凌晨两点,王律师送助理小刘回家,他送任苒。
第十八章
正值城市一天中最安静的时间,路灯映照下的马路显得空空荡荡,车子飞驶着,有说不出的顺畅轻盈感,再加上任苒静静坐在旁边,田君培心情十分愉快。
“真是抱歉,明天你就得开学上班了,今天还拖你忙到这么晚。”
“没关系。我下午一点上班,上午可以补眠,倒是你和你的同事真够辛苦的。”
“这段时间,我手头上的工作不少,所里又面临业务转型,没办法。”
“我爸爸虽然是法学教授,可我还真是对律师的工作一无所知,以前总以为你们如果不上庭,就会花时间练级辩论啊什么的,没想到今天一看,好多是案头工作。
田君培笑了,“不要说你,小刘是法律专业毕业,招进来后犯迷糊,说怎么很少见所里律师上庭。普翰的业务发展重点放在非诉讼业务上面,也就是指除诉讼案件和仲裁案件以外,由律师完成的各项法律事务,包括但不限于非诉调查、律师鉴证、出具法律意见等业务。相比普通民事、刑事纠纷,这部分业务的利润更可现一些。”
“也就是说你不用去打官司。”
“必要的时候也要上庭,不过跟以诉讼业务为主的律师事务所比起来我们上庭的次数的确要少得多。”
“原来如此。”
“是不是很枯燥?一说到法律问题,我就一本正经得面目可憎了。”
任苒“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田君培不解地看向她,她笑着摇摇头“对不起,一般男人不会这么看待自己的工作。我猜,这应该是你以前女朋友对你的评价。”
“你没猜错。”田君培不得不佩服她的敏锐,停了一会儿,他问:“你觉得是这样吗?”
“男人认真对待专业和工作的时候很有吸引力。”任苒马上自悔深宵之中讲这句话未免会引起联想,连忙补充,“我从小看习惯了我爸一讲法律就神采飞扬,长篇大论。”
田君培嘴角泛起一个浅笑,“能够跟任教授相提并论,是我的荣幸。”
气氛不可避免地暧昧了,可是这样的暧昧却没有一般房间调情带来的紧张压迫感,任苒不愿意表现得欲盖弥彰,只得一笑,将对歪在椅背上,再没有说什么。
任苒不肯收普翰的报酬,理由是她不习惯把朋友间相互帮忙弄成生意。
“举手之劳而已,再说你也帮过我很多次,算帐就没意思了。”
“那我后天请你吃饭聊表谢意。”田君培马上说:“意大利菜怎么样?地方也是以安那个美食家推荐的,据说味道很地道。”
他们不止一次吃饭,任苒答应下来,放下手机后,才发现他请客的那一天居然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她顿时便有些不安。
任苒没有正式与人有过情大节约会。
她对情人节最初的印象,不过是祁家骏在这一天肯定会有安排,她曾带着好奇盘问过祁家骏,其实也只是吃吃饭、看场电影再加出去兜兜风而已,没浪漫到足以让她羡慕。
与祁家骢在一起后,他们过的唯一一个情人节是在双平。当时他们在方圆不足两平方公里的孤岛过着日夜相对的日子,日期、甚至时间都变得没有意义,自然不会考虑情人节这种男女约会的花样。
田君培将一个表达谢意的吃饭安排在情人节这一天,显然不是一个巧合,当然,任苒不会迟钝到无视一个男人流露出的追求之意。对于一个准备正常生活的27岁女人来讲,有田君培这样的男人追求,应该算一件好事。
只是,上一次她想放下往事过正常生活时,接受的是张志铭的约会。从某种程度上讲,张志铭与田君培有相似之处,受过良好的教育,白领精英,事业小有所成,有强烈的上进意识,举止斯文有礼,无不良嗜好,是一般人眼里再合适不过的男友人选,可是她与张志铭的交往极其失败,对方竟然拿她与贺静宜做交易,以图换取亿鑫的投资。
她知道实情后,倒没有什么愤怒之情,只能检讨自己没有放进足够的感情,也怪不得别人表现出无情和功利心。
她不会因那段往事便惘顾田君培的诚意,从他们刚认识起,他就表现得远比张志铭要真诚投入。可是到了今天,她也远比当年刚从澳洲回来初入职场时身心疲惫,她正在做的,不过是一点点让生活重回轨道,根本不确定自已是否已经有余力接受一个男人的追求,开始一段新的感情生活。
任苒正发呆之间,她的同事Tom走过来问她:“Renee如果我情人节那天约一个女孩子出去,她会不会误会我就一定要跟她怎么样?”
“这我可说不好,天知道你约会的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对感情认真到什么程度?”
“我们认识不算久啊,我倒是很想跟她进一步,可是我没打算结婚的。听说中国女孩子很介意这个,上次Sunny还告诉我,”Tom挠着头,讲出一句怪腔怪调的中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真有这说法吗?”
任苒好容易弄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被逗得忍俊不禁。
“吓死我了。你们是不是真的都这么想?我女友的英文不够好,我的中文很滥,我不知道我的表达她理解了没有。”
他是美国人,不过25岁,有爱尔兰血统,长着一头暗红色头发和一双碧绿眼睛,十分引人注目。大学毕业后,他便开始周游列国,走到哪儿,便工作到哪儿,玩够一处,攒够一笔钱后,再继续上路,过得十分逍遥自在,他去年才来中国,拿着本中文中语书,现学现卖,找了这份教幼儿英语的工作。
他教学方式轻松随意,上起课来全心投入,很得小朋友的欢心。在教学的过程中,他学了一些很幼稚的中文口语,再加上中国同事开玩笑教的一些网络语方,平常拿出去泡妞居然无往不利,他不免颇为沾沾自喜。别一个同事Sunny看不惯他那副得瑟劲头,便吓唬他小心泡妞泡成老婆,他还真听了进去。
两个交流存在明显障碍的大也能谈恋爱谈得不亦乐乎,任苒只得表示佩服。“不是所有女孩子都那么恨嫁,别的靠你自己去理解吧。”
“唉,东方的风俗太不一样,太微妙。上次我在日本过情人节,好几个女同事一大早过来就送巧克力给我,害得我狂喜,以为自己突然成了广受欢迎的大众情人。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习惯问题,当天所有男人都会接到巧先力,相当于安慰奖。”
办公室里听得懂的同事全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Tom在那边兀自苦恼不休,任苒倒轻松了下来。她想,她比又要享受浪漫又不愿意被束缚的Tom想得还多,未免可笑。不过是一个约会,没什么大不了。
到了情人节这天,下班以后,田君培来接任苒,径直去了江边的明珠酒店,这是一家开张不久的五星级酒店,38层的建筑已经成为了江边的地标,顶成西餐厅取了个意大利风味十足的名字:托斯卡纳艳阳餐厅。
任苒以为只是吃顿饭而已,没想到是豪华酒店内的西餐厅,她穿的是平时上班的衣服,羽绒服内的一件灰色羊绒衫配牛仔裤加长靴,连妆也没化,只在出来时涂了一点唇彩,未免与环境颇为失调。
乘酒店外面的观景电梯上去后,迎面而来的是穿着曳地长裙的领班,核对预约,将他们引到靠窗的位置,从这里看出去,长江两岸美景尽收眼底。
任苒脱下外套,环顾四周。眼前的餐厅装修得极具地中海风情,海蓝纯白数据,巨大的水晶枝型吊灯映照得玻璃器皿晶莹剔透,四周都是华服盛装的宾客,更有一交室内乐从现场演奏。
她只得道歉:“不好意思,我今天穿得太随便了。”
“没关系,你今天肯赏光出来,我已经很开心了。”
待他们点好餐后,服务员送上开胃酒,附了一枝裹了精致棉纸的鲜艳红玫瑰,这当然是情人节应景的噱头。田君培将花递给任苒,她含笑道谢。
“我在这边读书的时候,情人节那天跟好几个没恋爱的同学一块逛街,不小心落到后面点儿,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抱着我旁边男同学的脚就喊:哥哥哥哥,给姐姐买一枝玫瑰花吧。那男同学窘得直解释:我们是同学,我们是同学。可是小姑娘哪里理他,抱着腿不撒手,他怎么挣也挣不脱,还引来满街的人看笑话。”
田君培被逗乐了,“这男生实在太实诚了,买枝花送给你不是正好吗?”
“我们当时才读大一,对男女朋友这个名分看得很严重,哪里敢随随便便认下来。可怜他怎么也甩不脱,最后还是被迫掏钱买了一枝蔫巴巴的玫瑰,脸涨得通红,把花丢给我就跑了。用……我个朋友的话讲就是我实在太可怜了,生平收的第一次花,是靠卖花姑娘强买强卖混来的。”
“你朋友够狠的。”
“是呀,他一向喜欢取笑我。”
任苒说的那个朋友其实就是祁家骏,他情人节那天有约会,第二天听她讲起这件事后,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等她被笑得恼羞成怒要翻脸了,他才揉着她的头发安慰她: “好了好了别生气,早知道这样,我昨天应该好好订一把花送给你。这样吧,等明年情人节我补给你,保证是你们全宿舍女生从来没见过的最大一束。”
第二年情人节她已经远在双平了。
此时记起往事,她却不再像过去一年多那样,一忆及祁家骏这个名字马上要转移心思。她捻着手中玫瑰花外包的棉纸,指尖涩涩的触觉如同此刻的心情一样。她想,终于有一天,他在她心底也会淡去吗?
田君培注意到她眼底的那一点黯沉,“那我向你招认一件事,不要笑我。”
“什么事?”
“其实我订了一束花,放在后备厢里,预备等送你回家时给你。”
任苒微微一怔,随即掩饰地垂下眼帘,“田律师,你太周到了。”
这时服务生开始上菜,同时开了一瓶红酒。正如冯以安推荐的一样。这家餐厅所有菜式都十分地道美味,两人边吃边聊,心情轻松下来,十分尽兴。
吃完甜品,已经是晚上十点,田君培结帐,两人上了电梯。喝了一点红酒以后,站在这种全透明的观景电梯里,从三十八层向下望去,让任苒多少有一点眩晕,她连忙转身,面向电梯门立着。
“你住28层,也够高了,还不习惯吗?”
“我喜欢住高一点的楼层,比较安静。可是受不了这种从上到下透明的感觉,据说我曾经留学的墨尔本去年五月建成了尤利卡观景台,在第八十八层有一个完全透明的玻璃底房间,可以伸出去悬在城市上空,我猜我是怎么也不会去尝试的。”
田君培含笑看着她,突然说:“我很喜欢你,小苒,做我的女朋友吧。”
任苒没料到他的表白来得如此直截了当,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电梯冉冉下降,下到十五层左右,透过站在身侧的田君培的肩头,任苒突然看到,并排的另一架观景电梯正在上升,灯光通透耀眼,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了站在不到三米以外的电梯里那个高大的男人正是陈华。
他手扶电梯里的栏杆,看向远方长江,那张瘦削冷峻的面孔跟往常一样毫无表情,仿佛正在凝视思索着什么。那部电梯上升,他们这部电梯下降交汇而过,不过只是一瞬间,她的眼中重新出现的是夜色茫茫。
有贺静宜的提前预告,她本不应该意外,但如此近距离看到他,她仍然有些惊讶,下意识转身看向电梯另一侧,他们仿佛离开刚才那个高悬于38层
以上的不真实世界,重新慢慢深入尘世的万家灯火之中,以这个角度看出去,这个城市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对不起,是不是我的要求很突兀,让你为难了?”
她收回思绪,连忙摇头,“不,君培,我觉得很荣幸,你对我很有耐心,只是有一点……意外。”
观景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田君培接过她手里的羽绒外套,替她穿上,“我以为我的用心早就表现得很明确了,想来想去,又没法给你一个意外惊喜,让你开心一下答应我。”
任苒禁不住苦笑,轻声说:“我大概是个很煞风景的女人,想得很实际,投入地谈恋爱这件事,需要一点天真,一点热情。我……经历过一些事情,那两样东西,不知道还有没有。”
“人人都有过去,你如果不想说经历过什么,我不会去问。我只知道,正是你过去的经历,决定了你今天的面目,我喜欢的是现在这样的你。”
任苒不得不承认,田君培不愧为律师,口才一流,她不能说自己已经被他说服了,可是她知道她说服不了他。
他们上车后,田君培发动车子,驶上路面。严寒的日子刚刚过去,街道上满是结伴而行的年轻男女,不少人拿着玫瑰,这样刻意展示的浪漫,让这个原本世俗的城市平深了一种省际浮华而热闹的快乐感受。
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情景,任苒喟然轻叹:“对不起,君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答复你。一方面,我不想对你说不,失去你这个朋友,另一方面,我怕我答应你,最终还是会让你失望。”
“如果我说,我愿意承担所有可能的失望呢?”
任苒再度无言以对了。
“你似乎认为,我彻底了解你后肯定失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想法,以我的年龄和性格,并不容易生出想象再轻易幻灭。”
“可是……”她矛盾地说,“你大概还是把我想得太美好了。”
“那你说出一个你黑暗的一面,试试看能不能把我吓退。”
“用得着我说吗?我们在那种情况下相遇,还要我怎么自我暴露?一般人怎么推想我,都不会过分。”
“说来说去,还是那个相遇在作崇。我是律师,反对一切凭臆断的审判。所以一般情况下都会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让我相信,一个人的坦荡,并不表现为对一切都要加以解释。”
“这种说法太理想化了,君培。”
“你认为我在唱高调吗?我承认刚碰到你时,在我眼里,你确实是带着神秘色彩的女孩子,我对你有好奇,慢慢认识你、接近你,跟你成为朋友以后,你在我眼里平和、善良、温柔不乏理性。了解你越多,就越被你吸引,越想跟你在一起。我相信我对你的感觉,请你也相信我不是心血来潮。”
任苒苦笑,“你没想过如果没有足够的了解,任何感觉很可能都只是一种错觉吗?”
“小苒,你不可能一直用这种理由拒绝男人的追求,对你来说,需要考虑的不是我会因为了解而失望。你只需要弄清楚,跟我在一起,你会不会开心,我能不能满足你对男友的期待就可以了。”
他的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成功地让她紊乱的心境平静下来,“我得承认,田律师,你的逻辑很强大。”
田君培一怔,从她话里听出了妥协的意味,伸手过来握住她的一只手。她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缩回去,被一只修长温暖的手这样握着,有久违而无法言喻的亲密感,让她生出一点贪恋。
车到了任苒住的小区楼下,田君培先下车,开后备箱取出束玫瑰递给她。她接过来,将头俯向鲜花深深一嗅。他突然抱住了她,她静静待在他怀里,隔了一会儿才说:“我们……试试看,慢慢来。如果我保留一点犹豫,你能理解吧,君培。”
他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我愿意等。”
她匆匆挣脱他的手,快步走进了单元内。
那束花已经被他们两人的拥抱压扁,她回家后,解开外面的包装纸,将花整理修剪一下,插入花瓶。
华清街不远处有一座公园,旁边有一个小型花卉市场,她隔个几天会散步过去,趁收市打折时以很便宜的的价格买一些花回来,不过通常都是康乃馨、雏菊、非洲菊,偶尔会是马蹄莲或者香水百合。花瓶里头一次插进颜色如此浓烈妖艳的玫瑰花,衬得室内突然有了一丝春天的感觉。
她走到阳台门边向外看去,夜空透出暗红色,不见一颗星星。她的眼前陡然出现那一架被灯光映照得明亮的电梯,那个倏忽从她眼前掠过的身影似乎与她自己印在门的影像重叠起来。
她将额头抵上冰凉的玻璃门,才察觉到自己的脸顿有些发烫。
那个人路过这个城市,你们的生活就如同那两架平行运行的电梯一样,不可能再相交你刚刚答应与一个男人试着交往,这算是一个开始,拿出你的诚意来——她这样提醒着自己。
第二天,任苒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称日前亿鑫集团在本市正式启动一个近十亿元的投资项目。报道详细介绍了项目及投资的大致情况,称省市领导高度重视,出席项目签字仪式云云,跟以往一样,里面丝毫没有提及陈华的名字。
放下报纸,她吁了一口气,知道他肯定已经办完公事离开了本市,她不必再担心与他不期而遇。
与田君培的交往进行得比任苒预料还要顺利。
当然,田君培尊重她的意见,并没有急于突破尺度。他会每天给她一个电话,周未如果不加班,便约她去吃饭,或者在绿门见面。
星期天上午,咖啡馆刚刚开门,没有几个客人,十分安静。服务生送上香醇的咖啡,田君培和任苒各自带了笔记本电脑过来,他处理公文,她则翻译蔡洪开发来的文稿。
突然门外一阵反常的扰攘,两人诧异抬头,只见苏珊进来,后面跟了一个男人,她猛地站住身,怒气冲冲地说:“喂,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请马上离开,别再跟着我,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她双手插腰,可是这个有几分彪悍的姿势经她做来,却只显得娇俏,并无威慑力,好在服务生闻声上来,那男人一怔,转身走了。
苏珊抱歉地对几个顾客说声“对不起”,便一阵风般地进了吧台后的办公室,小小的插曲过去,咖啡馆重新恢复了宁静。
田君培与任苒不禁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想,那男人恐怕是美女老板娘的一个不走运的裙下之臣。
他们重新专注于各自的工作。
这种交往没有压迫感,但他们的关系明显变得比以前亲近。
任苒仍然有着一点儿矛盾的心理。她不知道这样的平和的相处算不算爱,能不能满足一个男人的心理预期。可是偶一抬头,他也正好看着她,镜片后眼睛里那个隐含的笑意让她安下心来。
她决定,眼下她不用想太多了。
第十九章
在连日阴天后,气温不易察觉的有了一点上升,任苒的同事Sunny站在窗前远眺,她是外地人,到这边读大学,然后留下来工作,对本地气侯一向颇多抱怨,断言道:“树叶已经有点儿发芽了,看着吧,只要连出几天太阳,马上你就能感受到,汉江市入夏了。春天在这里就是一个传说,人人都听说过,就是没人真正见识过。”
这个夸张的说法引来一片附和,本地同事也只笑着摇头,并不反驳。
Sunny突然说:“哎,我们快来看看,今天底下等的人有点儿怪了,好几个都拿着单反相机,看着面生的很。”
几个同事走过去看看,“是呀,看着像是记者的样子,还拍教学楼,我们这旧楼有什么可拍的。”
副校长闻声过来,顿时担心了,民间培训机构最怕的就是有负面新闻见报,影响招生是肯定的,而且马上会招来主管单位的严格检查甚至整顿。他打电话给保安,吩咐他们下去查问一下。不过,保安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他只得嘱咐他们密切注意,有情况马上报告。
任苒与同事下班出来时,果然有情况发生了。
那几个人拿着相机对着一对爷孙狂拍,小女孩正是苏珊的女儿囡囡。她爷爷一边推着相机,一边怒斥着。她连忙叫上保安赶上去,将那几个人隔开,只听其中一个年轻男人扬声问道:“温老先生,请问你牵的小姑娘是温令恺的女儿吗?”
温老先生脸色铁青,怒气冲冲的说:“关你们什么事?你们不许来吓唬我孙女。”
一个记者蹲下身子拍囡囡特写,任苒连忙赶上去将囡囡拉过来护到身后一手挡住镜头阻止他继续拍。
站在外面等任苒的田君培闻声进来,他一把推开那个仍不罢休的记者,冷冷的说:“先生,你这样做,侵犯了未成年人的肖像权,如果你们将这些照片用于商业用途,她家人有权告你们。”
温老先生马上叫道:“对,我要告你们,我要报警,让警察抓你们。”
那人倒也并不跟他们争辩,随后赶出来的Sunny却已经夸张的尖叫起来:“温今恺啊,我的偶像,真的吗真的吗?”她就近抓住一个记者,连声反问他:“他已经有女儿了,你们的消息确实吗?天哪,居然还在这里上学?”
几个记者闻声将目标转向了她:“小姐,请问你是这小女孩的老师吗?”
“小姐,能否透露一下,小女孩的妈妈是谁?”
田君培低声说:“我去开车,你让他们赶紧出来,别纠缠了。”
任苒点点头,无暇理会严重失态的同事,赶忙嘱咐Tom帮保安一块儿拦住记者,然后拉着气喘吁吁的温老先生和囡囡,“快走。”
她一手搀着老先生,一手拉着囡囡出来,囡囡已经吓得愣怔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冰凉的小手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攥住她的手。
田君培已经将车子发动,任苒拉开后门将他们送上去。囡囡仍抓着她的手不放,她只得摸摸她的脸柔声道:“囡囡,跟爷爷回家去。老师就坐前面。”
她抽出自己的手,关上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温老先生一家住在不算远的一个高档小区内。田君培将车停到小区门口,他不停的道谢,牵着囡囡下了车。
“温令恺,这名字听着好耳熟。”田君培打方向盘掉头,一边思索着。
任苒好笑,她平时根本不看电视。但她既然没过与世隔绝的生活,就会不时在报纸娱乐版上看到温令恺这个名字。“你大概只看经济新闻,连报纸娱乐版都不看。他是近两年蹿红的一位男明星,拍过几部热播的电视剧,还演唱了其中的主题曲。”
“看看你那个女同事的癫狂的反应,我倒是能推想出他到底红到个什么程度。”
“君培,送我去绿门吧,我得告诉苏珊这件事。”
“好。”田君培答应下来,“这位美女老板娘果然大有来头,居然是当红明星的情人。”
来到绿门咖啡馆,任苒让田君培自己找了位置坐下,她径直走向吧台。
苏珊正跟往常一样坐在里面,闲闲翻着杂志。她过去低声说:“苏珊,刚才有记者去学校给囡囡拍照。”
苏珊大惊,握着杂志一下站了起来,刚要说什么,又马上打住,“任老师,你快进来。”
任苒绕过吧台,随她走进后面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兼咖啡豆存放仓库,里面满是浓郁的咖啡味道。苏珊关上门,急切的问:“记者说了些什么?拍到囡囡没有?”
“他们问囡囡是不是温今恺的女儿。”
苏珊呆住,半晌才自言自语道:“奇怪,他们怎么会知道囡囡在那里补习英文?”
任苒没法回答她的问题:“他们拍了不少照片。我刚才跟君培送囡囡和她爷爷回了家,你打个电话问一下,恐怕最好让囡囡明天别来学校上课了。”
苏珊连忙点头,拿出手机拨电话。不知道那边讲了些什么,她的语气一下提高:“您这是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她冷冷的说:“算了,囡囡这几天暂时请假不要去幼儿园,不要去英语培训班,你们也尽量少出门,其他的事,我不知道,问你们的儿子去。”
她将手机丢到办公桌上,看着任苒:“他们觉得是我通知记者去的。”
这个逻辑让任苒愕然,“为什么?”
“他们说我想借着曝光女儿,逼温令恺跟我结婚。”
苏珊一脸的讥诮之色,任苒不知道说什么好。“老人家想法难免偏激,你跟他们解释一下。”
“他们一直讨厌我,根本讲不通道理。我越是解释,他们越以为我做小伏低,图的就是想进他家的门。”苏珊冷笑一声,“真是越老越糊涂了,爱怎么想随便他们吧。”
“温令恺就是那个……贝斯手吗?”
苏珊扬起一道眉毛看着她,一脸好笑的表情。她连忙说:“我并不是要打听什么。”
“我以为上次把那盘CD给你,你早就应该看出来了。”
任苒有点儿尴尬,那个CD上的封套是四人乐队的冷色调照片,他们倒没有做表演时的朋克打扮,全都穿着T恤牛仔裤,或立或坐,表情都冷峻漠然。可是她只粗粗扫过他们的面孔,对下面印着那一行刻意做出墨迹淋漓效果的黑字更有感触:蔑视这个世界是我们最好的伪装,
“那照片不够清晰,我这几年都不怎么看电视,真没联想起任何人。而且我好像不记得里面印了温令恺这个名字。”
“他的经纪公司嫌他原来的名字温凯太平常了,给他换了这么个矫情的艺名。”苏珊笑了,“唉,我总当别人跟我一样,能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他来。”
她将手里的杂志递给任苒,这是一份娱乐周刊,翻开的一页有一个夸张的标题,又一地下情曝光——当红小生温令恺现身汉江,携神秘女郎返酒店。配发的照片上有穿着羽绒服的一男一女从车上下来,都戴着帽子,光线模糊,似乎是拍摄于一个地下停车场。文章大意是说,春节期间,记者蹲守到温令恺深夜携一女子返回位于汉江市市中心的某五星酒店,两人在车内激吻,举止亲密,之后双双上楼,第二天早晨,才见那女子离开。
任苒不大确定的看着照片,再看着苏珊,苏珊脸上现出一个苦笑,“不用对比了,是我。大年初一,他回来看他父母跟女儿,晚上打电话给我,说很想我。我已经有差不多一年没见到他,那天大概是一个人待的实在太寂寞,于是去跟他见面,没想到记者拍到了。”
“这照片并不清晰,看不出来是你。”
“三年前,他就给拍到过一次跟我和囡囡在一起。当时有记者追问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他只说是一个普通朋友和她的孩子。那会儿他并不算很红,过一阵没人提了。现在不同以往,记者盯他盯得很紧,拍到酒店地下车库的照片后,还采访了他以前的一些朋友熟人,不知道哪个家伙多嘴讲出了我,上周日你也看到了,一个记者缠着我,逼问我是不是照片里的女人,直追到咖啡馆来。我估计他们肯定也去盯过他家,知道他父母带着一个小女孩生活在一起,才会一路跟着去培训中心的。”
“这事迟早瞒不过去。”
苏珊冷笑一声,“他当着大众情人、少女偶像,星途一片辉煌,哪敢让人知道已经是一个快上小学的孩子的爹。至于要怎么瞒,他自己去想办法。反正我不拆他的台,就算对得住他了。”
“你没想过这样……对囡囡会造成伤害吗?”说出口后,任苒又觉得对别人的生活提出这种意见未免不妥,“我是说,女孩子慢慢长大,会变得很敏感。如果对自己的身世有疑问,一定会困扰。”
“我懂你的意思,当年我想法太简单。”苏珊默然了好一会儿,“我一心只想留下一点永远属于他的东西,才一意孤行生下囡囡,全没想过这些事。后来一边带女儿,一边经营咖啡馆,过的焦头烂额,简直要发疯了。”
“你也许有产后忧郁症。”任苒本能的做着心理学上的推断。
“忧郁?我不知道。我只明白了一点,一个女人并不是生下了孩子,就能自然而然的成为一个合格的妈妈,囡囡跟着我,我给不了她最好的照顾,这个时侯,温令恺的父母找到我,提出把囡囡带去由他们抚养,我可以定期去看她。我想来想去,还是同意了。你看我有多差劲。”
“没人有权指责你,那个时候你到底还年轻,一个人带孩子当然很艰难。我只是想,如果你们足够有条件了,应该考虑给女儿一个正常的环境,至少她以后不用从报纸上知道谁是她的父亲。”
“后来华清街改造,我借钱装修咖啡馆,经营走上正规,生活安定了一点儿。我想接回囡囡,可是她爷爷奶奶很疼她,不肯把她交还给我,她也跟我亲密不起来。他们告诉囡囡的是专门对付小孩子的一套:你妈妈很忙,你爸爸在外地工作,有时间会来看你。囡囡跟他们很亲,既然他们根本不想解释我和她爸爸之间的关系,我就不能再把她的世界弄得更混乱了。”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一个服务生将头探进来,“老板,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记者,想要见你。”
苏珊没好气的说:“就说我不在,叫他走。”
她一向没什么架子,那服务生也不害怕,吐吐舌头关上了门。任苒想,作为一个局外人,她确实无权评论,更不应该想当然的插手。可是她仍忍不住说:“你不能一直躲在里面吧,也许趁这个机会,把你们的关系公开了也好。”
苏珊讪笑一声,“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早就没在恋爱了,春节期间的那一晚,不过是寂寞的用身体去叙旧了而已。我得坦白,至少我的感觉实在并不好。如果早知道有记者在下面蹲着,相信他和我都不会去做那个事。”
在亲眼看她独自一人听旧日的CD后,任苒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你不爱他了吗?”
“我爱过一个叫温凯的不得志的贝斯手,从来就没习惯过他变成演电视剧的当红明星温令恺。可笑的是,其实我见证了他的转变过程,眼睁睁的看着他放弃了没前途的乐队生涯,开始接戏,从配角开始演起。他天生会演戏,不过几部戏后,就比主腔骨姥哿恕!?
“这也很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是呀,我想我不能太自私了,而且就算我想自私也不行,他不会容许我拦在他成功的路上。头一次在报纸杂志上看到他的报道时,很为他高兴。再后来,我看到的除了他拍戏、拍广告、参加活动的消息,就是各种真真假假的绯闻。他一年比一年红,也一年比一年陌生。每次他都会见我,告诉我他最爱的人还是我。听一个被很多人迷恋的人讲这话,我承认很能让我陶醉。可是这个人离我的生活太远,而且还会越来越远。慢慢的,我就只能死心了。”
任苒完全可以能够理解苏珊的感受。
爱情强韧的时候,能经历各种各样的反对、质疑、能与整个世界作战;可是正如同金属会在疲劳临界点来临时变的脆弱易折断一样,爱情也会在某一个时刻消失。当你曾熟悉的一个人,突然顶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在你眼前过着一种完全与你无关的生活,仿佛跟你生活在平行空间里,你们曾共同有过的回忆,就此变得无法确定,谁还能以为自己拥有爱情。她不得不惆怅的再次想到,苏珊的生活与她实在有着太多诡异的相似之处。
“花了那么多年爱他,还给他生了一个女儿,我不能说我对他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我的生活中从来不缺乏男人的追求,只是我必须接受,那些男人通通都不可能是他。”
任苒叹息一声,这哪里是不再爱温令恺了。看上去如此洒脱爽朗的苏珊,并没能彻底放下他。
苏珊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耸耸肩,笑了,“放心。他的经纪人早就来警告过我,说他绝对不可能承认有女儿,他父母也防贼一样防着我。其实他们都想多了,我扮不来痴情女,早断了跟他在一起的念头,也不打算当他背后的女人,委曲求全,苦苦等到他老得再也当不成偶像了,好给我一个名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再跟囡囡的爷爷奶奶商量一下,到九月份囡囡才上小学,我看能不能趁现在带囡囡出去旅行一阵子,避避风头,等回来了,那些记者也该消停消停了。”
“这样也好。”
任苒出来,走向田君培,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一份咖啡馆提供的杂志《城周刊》,翻开的那页上是整版的几个女性照片,任苒一眼看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居然是贺静宜,她穿着白色衬衫,妆容明艳,神采奕奕,嘴角含着一个自信的浅笑。
田君培合上杂志,笑道:“你的老熟人贺小姐最近频频在本地上各种节目和访谈,很出风头。”
任苒淡淡的说:“她很努力,能做到这一步,付出的应该比一般人多,现在享受一下成功的快乐可以理解。”
“对我的客户来讲,她是一个很厉害的对手,步步为营,现在修文正在T市疲于应付。我明天还得再赶过去一趟。”
田君培招手叫服务生过来结账,苏珊连忙拦住,“今天很谢谢两位送我女儿回家,这杯咖啡一定让我来请,不然我太过意不去了。”
他们出了绿门,到附近找一家餐馆吃饭,任苒大致告诉了他情况,他没什么评论,只笑着说:“小苒,我觉得你很容易被人信任。”
“还好不是我容易轻信,可是这话怎么讲?”
“你最初给人的感觉是跟所有人保持距离,可是只要你愿意,你能理解别人遇到哪怕最离奇的情况,所以苏珊选择把所有事都告诉你,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任苒苦笑了一下,没法解释说她之所以能理解苏珊,大概不止于同情。
“我喜欢苏珊,她明快爽朗,是我很羡慕的性格。”
“我看得出来你不喜欢贺静宜,不过你一样似乎也能理解她。”
“我不是无限宽容啊,对别人有爱或者恨的感情都需要调动情绪,我大概只是缺乏一点情绪。”
“又在借机警告我吗?”
任苒只得摇头,“跟你在一起我很开心,君培,你是一个很好的……”
田君培竖一根手指止住她,“不许派好人卡给我,我不接受。”
任苒怔住,随即笑得肩膀抖动,“好吧,我收回。不过我不懂,为什么大家都害怕别人拿自己当好人了。”
“因为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好人就意味着没有魅力的牺牲品。”
“可是折服在别人的魅力之下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我还是愿意跟好人在一起。”
田君培一怔,只见任苒低头喝汤,神态平静,仿佛说的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他只能安慰自己,如果他不算有魅力,可也至少和她在一起了。
接下来苏珊带着囡囡去东南亚玩,各路记者在绿门咖啡馆和语言培训中心蹲守扑空了以后,只得悻悻散去。
Sunny 大声读着新一期娱乐周刊上登出的后续报道:当红明星温令恺疑早为人父。据邻居透露,这名女孩约有六岁,目前在汉江市某幼儿园就读,一直与温令恺父母生活在一起,而温父温母含糊说到孩子是他们捡来收养的。他们偶尔会看到温令恺返家探望,并带这名女孩出去吃饭。三年前记者曾拍到温令恺与小女孩以及一名神秘女子在一起的照片,上面三个人神情亲密,曾引起过众人猜测,但温令恺坚决否认了。
“他这次否认跟三年前又不同,只说恳请媒体不要捕风捉影伤害无辜的孩子,这话可以有不同的解读。”
旁边同事议论着,任苒没有说话。Sunny却偏偏叫着她的名字问:“Renee,你教这孩子,以前见过她妈妈来接她吧,她长什么样?漂亮吗?”
任苒敷衍的说:“我没留意到。杂志上不是登了照片吗?”
“只有一张是几年前的,戴着大墨镜,皮肤很白,身材看上去很不错。”
另一名同事插言:“温令恺这么帅,他的女人肯定也是美女。”
又有一个加入了讨论:“其实他何必死不认账。现在明星有个孩子,行情反而会看涨。你看那些好莱坞明星,不要说当红的,哪怕过气了,自己生不出来,也要领养一个,抱个baby出街,马上就上头条。”
Sunny嗤之以鼻:“大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温令恺算是红得比较晚的,今年应该快29岁了,他的粉丝少女居多,这部分怎么可能接受偶像早就当了爹,而且女儿要是个小婴儿还好说,现在已经快上小学了,他装单身骗粉丝骗了这么多年,打死他也不会承认的。”
“说得也是啊。”同事半真半假的夸赞着,“sunny你真不愧为我们这里八卦天后,娱乐达人,每件事了如指掌,每一个看法都这么入木三分,报纸要采访专业粉丝应该找你才对。”
任苒只埋头准备着上课用的PPT,并不参与意见。突然Sunny接了一个电话,又叫她的名字,“Renee,楼下保安打来电话,说有个姓章的记者指名要见你。”
任苒好不诧异,“我可没什么料好曝,怎么会找上了我?跟保安说让他走吧。”
第二十章
副校长从里面办公室出来,“Renee,我跟保安说请这位记者到了会客室。你还是去见一下他,告诉他那小姑娘已经不在我们这里上课了,好好打发他走。”他再横一眼其他人,“我不希望以后任何一个人跟媒体说些不着调的话影响培训中心的形象了。”
这话明显是针对Sunny说的,任苒有点好笑,只得放下手头工作到了会客室,却一下怔住,坐在那里的年轻男人竟然是她的熟人,北京某著名财经杂志的记者章昱。
章昱一看到她,便开心的笑,“Renee,我没找错地方,你果然在这里。”
“章昱,你居然改行做狗仔队了吗?”
“怎么这么讲?”
“难道权威的财经杂志也要报道温令恺来搏市场吗?一个明星没这么大的影响力吧。”
章昱笑出了声,“哈哈Renee,再大牌的明星私生活也不可能是我们杂志的报道主题。我是专程来采访你的。”
轮到任苒惊讶了,“我有什么可采访的,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章昱收敛了笑意,踌躇一下,“恐怕这件事从头讲起会很长,这里方便吗?”
“我马上要上课,这样吧,章昱,你去这家咖啡馆等我。”任苒将绿门地址告诉他,“我六点下班后会过去。”
任苒下班便匆匆赶到绿门咖啡馆,一路上心中都有些莫名的不安感觉,进门一看,章昱正坐在绿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悠闲的喝着咖啡。
“这里的点心不错。”任苒招手叫来服务生,照惯例点了一杯拿铁,再加一份奶油海绵蛋糕。
章昱直接进入正题,简明扼要的对任苒介绍着他此行的原因,“去年年底,股市中先后有两只备受争议、搁置多年ST股资产重组审核通过获得新生,这两只股票都在复牌首日便因为注入优质资产、业绩改善而分别大涨800%~1100%,随后股价一直企稳看涨,放出巨额成交量,表现活跃。”
“我没有炒股,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任苒不解的问。
“这两只股票,都有亿鑫集团或者下属公司参股。”章昱取出一份打印资料递给她,“一家证券分析机构最先注意到这一点,放出研究报告,结果发现了另一个巧合,两只股票的前十大流通股股东名单中,都出现了一个相同的名字,那就是你——任苒。”
任苒吃惊的险些碰翻服务生才送上来的咖啡。她怔怔的看着章昱,再看看那份资料。她学的是金融,看这种研究报告当然毫不费力,可是她没法把那个号称持有一家公司122万股、另一家公司90万股的名字跟自己联系起来。
“以上周收盘市值计算,仅这两只股票,你已经坐拥近两千万元。”
“我回国以后就在银行工作,没时间炒股,只有基金账户,从来没开立过股票账户,这也许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你看看身份证号码。”
不用他提醒,任苒也马上注意到那个名字后面的身份证号码与自己一模一样,她心乱如麻的盯着报告,“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你真的对此一无所知的话,恐怕接下来我说的会更让你吃惊。”
“说吧,我尽量消化。”
“证券时报刚刚完成了上一年度的一个统计,去年A股公司出现了十大牛人散户,分别潜伏在多家ST类公司和新能源概念公司中,除了早就被人熟知的几个名字以外,还有一个新面孔,就是排在第九位的你。据他们披露,你还持有另两家暂停上市,但重组预期超强的ST股。”
这次章昱递过来的是上周刚出版的一份证券时报,任苒只草草看了一眼,“也就是说,我名下的财富远不止那两千万元。”
“不止。接下来讲重点,根据我的调查,国内一家保险公司的非流通股近日将通过一个极富争议性的两年内减持方案,你的名字也在非流通股十大自然人股东名单里,这些非流通股的募集时间至少在五年以前,主要针对券商与投资机构,普通人并没有多少参与的机会。哪怕在减持发难造成股价下跌的情况下变现,也将是一笔巨额财富。这一点目前还没公布,一旦被媒体披露,你在散户中的排名会大幅上升。”
“如果你是想问我身为最牛散户之一的感受,我只能告诉你,我今天头次听到这件事,一片茫然。”
章昱微微摇头,“恐怕我要问的不是股市花絮,Renee。表面上看,亿鑫这几年涉足的都是投资与商业地产行业,但实际上在资本市场运作已久,与那家保险公司几年前的募股上市有很深的关联,最近几年又介入多家重组题材公司,称得上所向披靡,我给主编报了选题,打算做一期专题深度报道。”
“那你最该采访的人是陈华。”
“亿鑫集团这几年不动声色扩张发展,但陈华始终极其低调。前年他率先推出与外资银行的那个地产曲线融资合作,我们去采访他,没能见到他本人,只有一个主管投资的副总刘希宇出面接待。我做足了功课,没能找到任何记者有关于他的第一手资料。这次也是一样,我提交了采访提纲过去,他的助理还是将我打发到刘总那里,他的回答没有多少新闻价值。”
任苒了解陈华的行事作风,倒并不奇怪。
“当然,记者只要有心,没有挖不到的料,比如我通过我的消息渠道了解到,陈华是Z市某位姓祈的民营企业家的私生子。”
任苒愕然,她清楚的知道陈华不可能喜欢别人提到这一点,“财经杂志也要挖这个吗?”
章昱摇摇头,“不,这是我无意中听来的,还有待证实。如果没有其他关联,我们的报道中也不会登这种纯粹背景的资料。一来降低杂志的专业性,二来白白触怒陈华,对我们没任何好处。”
“你怎么会把亿鑫跟我联系起来?”
“前年你出车祸时,我亲眼看到亿鑫集团的董事长陈华赶到现场,我曾在一个会议场合见过他,因此认出了他。你当时被困在车内,他看上去非常焦急。隔了一天,我去医院看你,除了你父亲,他也守在旁边。我不会判断错,他十分关心你。”
“你认为他跟我有特殊关系,借我的名字代为持股以掩人耳目?”任苒虽然从不染指股票,但从在银行工作之日起,便关注资本市场运作,马上推断出章昱的来意。
章昱略微尴尬,“Renee,关注到这一点的不止我一个人,据我所知,证券日报的记者就正在分头采访十大散户,预备推出一个报道。不过他们的报道重点将会是 ST股前途充满不确定性,甚至存在极大的退市风险,那些散户却能适时介入,是否涉及内部交易或者老鼠仓问题。十大散户中大多是熟面孔、老江湖,不乏专业投机客和专门代人炒股的人。只有你是一张生面孔,一直没有任何人知道你的来历和联系方式,甚至有人猜测你是否存在。我跟你早就认识,又知道陈总跟你的关系,所以能断定这个人是你。”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自从车祸以后就销声匿迹,跟所有人断绝了联系,从来不回邮件。不过那次在医院时,我留了你父亲任世晏教授的联系方式,我专程去Z市找他。他问我来意,对不起,我只说我和你很久不见,出差过去,想顺便看望你。”
对他这个谎话,任苒并不气恼,只笑着皱眉,怀疑的看着他,“我爸爸不可能随便把我的行踪告诉别人。”
“他的确只说你在外地,不肯透露具体行踪。我多停留了一天,又去向其他可能认识你的人打听,他们都没有你的消息。我正毫无办法准备无功而返的时候,你的继母突然主动联络我,问我到底为什么找你。”
任苒没想到季方平会横刺里杀出来,大为吃惊。
“她到底是律师,盘问起人来很厉害。我大致说了为什么想采访你,她马上告诉我,你应该在汉江市,同时拿了一本八卦周刊给我看,上面有一幅拍温令恺女儿的照片,有一个人护着小女孩,我一看,真的竟然是你。”
任苒看过那张照片,除了愤怒的温老先生,她的同事Sunny也占了不小位置,而她将囡囡掩着,只在后面占据一角,是不相干的人,一点也不引人注目,哪知道季方平竟然据此认出了她。
“剩下的事就好办了,我通过关系找到那家周刊的记者,打听照片拍摄的准确地点,于是找到了你。”
“你们这些记者啊。”任苒不得不拜服感叹,“个个都赶上侦探了。可是找到我又怎么样?我真的……”
她猛然打住,意识到现在对面坐着的章昱的身份,正是有着侦探般执著要发掘真相的记者。她对股票一事完全一无所知,可是她不得不同意章昱的看法,这件事一定与亿鑫集团、与陈华有着莫大的关系。
陈华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让她名义持股?她此时实话实说是否明智?一连串的问号涌上心头,她镇定下来,抱歉的一笑。
“章昱,不好意思,你远道而来,作为朋友,我本该跟你叙旧,但如果你想此事采访我,我只能说,我完全无可奉告。”
“显然你对这件事很惊讶,难道你不想配合我弄清真相吗?”
“每个人眼里的真相都不一样,我碰巧是对真相没那么渴望的人。”
章昱注视着她,“Renee,记不记得你出车祸的头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天津吃海鲜喝酒,谈到彼此的工作,你说你遇到的第一个重大挫折就是背着黑锅,被从资产管理部门调到理财产品部门。”
任苒当然记得,她入职之初,就被分配到资产管理部门工作,并受派去香港培训,干得十分顺手,然而在回来后却因为参与的银行与亿鑫一桩合作项目细节被公布到杂志上,她因此前就被上司安排接受过章昱的采访,成为最大的泄密嫌疑人,尽管坚决否认,仍被调离。
“我说,你反正要调去外地了,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哪个同事向杂志提供了消息。你想了想,回答居然是,算了,真相并没那么重要。你看得那么超脱,我当时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任苒苦笑一下,“其实你一说之后,我就大致猜出了是谁。章昱,你有你的职业操守,一直守口如瓶,那天突然愿意告诉我,一方面是我要调走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另一个当事人离开了那家银行,我猜的没错吧。”
“聪明。”章昱赞叹道,“居然凭这个就推断出来了那人是谁。”
“可怀疑的对象原本有限,跟我同做那个项目的同事丁晓晴突然离开外资银行,回归了国有银行,一度引起业内小小的轰动,有家财经时报还专题讨论了国有银行的人才回流现象。我只需要做一个简单推理就行了,既然能想得到,就不必再让你讲出来。你看,我是有好奇心的,可是我的好奇心限定在一定范围以内。我不会为渴求一个真相穷追不舍,更不会付出我不知道的代价。”
章昱自然听懂了任苒话中隐含的意思,他笑道:“我们是朋友,Renee,看到股东名单上有你,我马上想到,你在车祸后就辞去工作,跟所有朋友断绝联络,也许除了身体原因外,还另有隐情。我关心我的采访,但我同样也关心你。”
任苒自从在车友会活动中再次遇到章昱后,两人就很谈得来。她并不怀疑章昱的真诚,可是她只能心领他的关心。
“谢谢你,章昱,我离开北京另有原因,与股票毫无关系。”
“我认识你,所以先别的记者一步找到你,既然你的继母会告诉我,也可能告诉别人。你必须要有心理准备,接下来仍然会有采访找上你。”
“我明白。”
“Renee,我是你的朋友,请跟我保持联络,有新的消息,我马上告诉你。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给我打电话不要有顾虑,你跟我谈话的内容,如果你不愿意公开,我会完全尊重你的立场。”
任苒无可奈何的说:“章昱,我之所以不接受采访,有自己的原因,我对你一向是信任的。”
章昱笑了,“我不是想着煽情感动你。我得提醒你两点,第一,你的继母似乎对你有一点看法,提到你的一些事情,用词……很不友好,那些我不会采信,但不知道她会不会跟其他找过去的记者讲,你得注意一下。”
任苒并不意外,点了点头,“谢谢你的提醒。”
“第二,站在职业角度,这篇报道我仍然要写,需要深挖的地方我绝对不会手软。如果有一天你愿意就此事发表声明,或者接受采访,请头一个通知我,不要便宜其他记者。”
任苒失笑,握一下他伸过来的手,“成交。”
回家以后,任苒上网搜索相关新闻,发现章昱果然没有夸张,已经有不少报纸和网站相继转载证券日报那个标题耸动的报道。她的名字虽然没排名前几位的几个散户那么引人注目,可不时闪现其间,也足以让她心烦意乱了。估计随着报纸陆续转载,会引起更过猜测。
她研究了一下章昱提供的和她网上查到的资料,发现她名下持有保险公司的非流通股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事,具体时间无从考察,而被动介入那四只ST股,全部发生在去年九十月份,也就是说,刚好在她离开北京以后。
以她的认知,开立股东代码卡至少是需要她本人的身份证,不过她在出车祸后很长时间都由陈华安排助理阿邦代为处理就医、保险理赔等琐碎事项,她的身份证一直放在阿邦手里,后来他才交还。也许就是那段时间陈华给她开立了股票账户。
可是她弄不清陈华的目的。她纵然不再会如十八岁那样,对那个神秘男人满怀盲目的倾慕,却仍旧没办法跟上他的思路,揣测出他的想法。
她意识到,陈华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出席一个仪式,匆匆路过。他以一种她始料未及的方式回到了她的生活中。
这时田君培打来电话,告诉她,他刚从上海返回汉江市,“现在进了市区,马上要去所里,积了一大堆文件等着处理,明天下午又得出差去趟北京,最近实在太忙了,抱歉没有好好陪你。”
“没关系。”任苒似乎有话要说,可是他等待了一下,她只是说,“那……君培,你忙吧。”
所里的司机开车到机场接田君培,他靠在后座上,合上眼睛小憩。
任苒表现得如此通情达理,田君培并不意外。他们一直相处的十分和谐,她十分体谅他,从来没有过像他的前任女友郑悦悦那样痴缠、不讲道理的时候,这一点让他既开心,又隐有遗憾。
因为他确定,他已经爱上了任苒。
随着跟她越来越接近,她也没有褪去最初的那一点神秘和距离感,反而更增加了吸引力。在外地出差,只要一空下来,他马上想到的便是她,不管面对是怎样纷繁复杂的击律问题,心也不由自主柔软下来,嘴角隐隐泛起一个笑意。
这种陌生的体验,当然是爱情。
不知道她想到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是不是仍然波澜不惊?过去她经历过什么事情,让她可以如此平和的看待一切?难道她真的再没有激情可以投入了吗?
这个想法最近几天时常冒出来,搅乱了他素常冷静的头脑,让他无法再跟往常一样高效率的处理手头的事情。
他睁开眼睛,将车窗摇下来,看着外面夜色下喧嚣的城市。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形成望不到边际的车河。他实在太忙碌,又长期在密闭的恒温环境内工作,一向没有对景抒怀的闲情逸致,只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一转眼之间,他去年秋天来到这个城市工作,现在已经是新一年的早春时节,风仍然清冷,可是吹到脸上的感觉开始变得柔和轻盈。
就像任苒一样。
心底这个突然涌起的带着抒情色彩的联想,让他不禁莞尔。
按照普翰一向的风格,律师事务所完成合并后,便搬到市区最好的写字楼一个高层单元内。一进事务所,田君培就怔住,除了他要见的人以外,郑悦悦正坐在会客区,与他的助理小刘谈得热火朝天。
“悦悦,你怎么过来了?”
小刘连忙说:“田主任,郑先生、郑小姐、陈律师等你好一会儿了。”
他很是无语。他推托不掉郑父的委托,和陈律师一起接下了他的那起版权纠纷,今天约好跟从W市赶来的郑父和陈律师具体谈应对之策,没想到郑悦悦也跟了过来。
“我特意带悦悦过来,让她学习怎么处理这类事情,以后不能尽顾着贪玩了。”郑父笑道,“君培,出差回来也不能休息,实在是太辛苦了。”
“应该的,郑叔叔。”他招呼陈律师,“走,我们到我办公室谈。”
田君培的办公室十分宽大,装修气派,拉开窗帘,可以远眺长江,脚下是号称本市最繁华的夜景。
他们坐下,陈律师简要介绍他掌握的情况,说准备第二天陪郑先生与对方谈判,摆出手里的有利条件,尽量争取庭外和解。
他认真看他们带过来的文件,提了几点意见,“陈律师的建议已经很专业了,我明天下午还得出差去北京,会安排小刘协助你们,需要什么只管跟她说。”
他打内线给小刘,将事情交代下去,又问有没帮他们订好酒店,小刘一一回答。他笑道:“酒店既然订好了,我让司机送你们过去,早点休息,明天的谈判估计不会轻松。”
郑悦悦突然问:“你现在还不下班吗?”
“我还有一些文件要处理。”
他送他们,刚出他的办公室,只见任苒正站在前台处,跟小刘说着什么。
田君培十分意外,任苒只在那次帮他翻译资料时来过他的办公室,这还是头一次不宣而至。
他连忙迎上去,“小苒,你怎么来了?”
任苒显然没料到同时与这么多人面对面撞上,不过她保持着镇定,“我有点儿事找你,正问小刘你忙不忙。你先陪客人吧。”
郑悦悦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她,“君培,怎么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任苒,我女朋友。”田君培介绍着,清楚的看到郑悦悦面色大变,而郑父同样错愕,陈律师则流露出一点儿好笑的表情,“这是我同事,陈律师。郑先生、郑小姐是我的客户。我送他们出去,等我一下。”
任苒当然看出几个人看她的样子各不相同,颇有些古怪。她只做不知,对他们点点头,“再见。”
出来以后,郑父欲言又止,显然碍于陈律师在一边,不好说什么。郑悦悦沉着脸,抢在田君培前面,狠狠按下了电梯下行键。
田君培送他们上电梯,马上返回办公室。
“没打搅你的公事吧。”
“当然没有,要不是还有一堆文件要看,我肯定会直接去你那里的。”
任苒微微一笑,将拎着的环保袋递给他,“我带了汤过来,你先喝一点儿再做事吧。”
环保袋内装的是一个小号保温桶,里面盛着冒着热气的香菇鸡汤,田君培喜出望外,他只在飞机上吃了飞机餐,当然没吃好,正打算让小刘买外卖上来。
任苒拿一只碗盛出来,“鸡汤其实是我昨天炖的,刚才放了一把粉丝和一点菠菜进去煮开,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太香了,小苒。”他大口喝着,还是得腾出手来接电话。
任苒坐在一边,随手翻看着报纸,等他喝完汤后,她收拾着保温瓶和碗筷,他连忙说:“小苒,别急着回去,在这里陪我坐一下。”
她有些踌躇,“其实我有点事想跟你讲,可看你这么忙……”
“我没忙到跟你说话的时间都没有的地步啊。今天你过来,我太开心了。”
他目光中闪烁着喜悦之情,任苒有些不敢正视,勉强笑道:“我不信以前没女孩子给你做过饭。”
田君培握紧她的手,“关键是你,小苒,我珍惜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将她拉入怀中抱紧。
任苒猝不及防,她微微挣扎一下,他已经吻了下来,他的嘴唇温暖,他的怀抱坚定,可是她心乱如麻,无法回应,在他要进一步深入时,她移开脸,将头伏在他肩上,他并没有勉强她,嘴唇落在她头发上轻轻吻着。
她迷惘的睁开眼睛,从他肩上看出去,他身后是整面的玻璃窗,夜色下一片灯火连绵伸到江边。没人知道灯火之下有多少重逢、多少别离正在悄然上演。这样在茫茫人海中紧紧相拥的时刻,再说什么都似乎已经多余了。
田君培抱着她,叹了一口气,“我突然很羡幕老侯的生活,挂着一个律师事务所的主人虚名,不再接什么案子,也不负责具体事务,有大把时间自己支配。如果我也能这样,就可以多跟你在一起了。”
“以后还有的是时间。”任苒轻轻挣开他的手,“君培,你做事吧,我先走了。”
“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讲。”
“没什么大事,以后再说好了。”
“你就留在这里,等我看完文件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还有翻译稿子要交,现在时间还早,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
当然,任苒来田君培的事务所,并不是为送一碗鸡汤,可是她突然觉得,那些毫无疑问应该说出来的话被硬生生堵在了口内。
她走出写字楼,并没有急于叫出租车,而是顺着人行道慢慢走着。
转过繁华的大道后,街角有一个绿化广场,有人架了音响设备,借着路灯在教授交谊舞,学舞的都是老年人,兴致盎然的摆着国际姿势跳着恰恰,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男人,穿着全套白色的紧身衣裤,正穿梭于起舞的人丛中,不停纠正大家的舞步与姿势。
她百无聊赖的站住,路灯光将她的影子拖曳得长长的,投在人行道上,只见那教舞的男人身形挺拔,舞姿颇为标准。他一眼瞥见她,有些意外,似乎难得见到年轻女性驻足观看,不免更起了表演欲,示范动作格外卖力。她看到那张有掩饰不住沧桑痕迹的面孔上的风骚与招摇,不禁又是好笑,又有些厌倦,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同时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尽管没有对田君培讲,但是有一件事,她还是必须不拖延的马上去做。
她拨一个并没有存下去的号码,11位数字一一按下去,手机响起接通的声音。
“喂——”一个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哪位?”
“陈总,你好,我是任苒。”她平静的说。
第二十一章
早春的清晨,风和日丽,天气晴朗,汉江市机场有序地运行着,田君培乘坐的飞机刚起飞不久,从北京过来的航班正点抵达,陈华独自一人下了飞机。
他上一次来汉江市,是春节过后不久。
陈华去年做出投资中部省份的安排,多少有些仓促,但贺静宜却似乎早有准备,在第一时间提交了翔实的投资计划,重点是收购T市铁矿,兼并一家国营冶炼厂,进而收购当地最大的民营钢铁公司旭昇集团,形成一个完整的产业链,并推动上市融资。这个计划十分庞大,但投合了亿鑫新的投资思路,让投资部和董事会都刮目相看。
只有陈华的目光落在他刚离开不久的T市这个地名上,如果不是一场意外的盘桓,他不会对这个地方有任何印象。
主管投资部门的总经理刘希宇赞许道:“贺静宜这几年历练得确实不错。”
另一个副总说:“她好像应该就是出生在那个省份。不过难得她时刻有准备,值得肯定。”
因为陈华一向坦然的态度,当然没人会不知趣的在他面前提及贺静宜的过去。而这几年贺静宜的工作表现得有目共睹,这份计划看上去有很强的可操作性。于是,贺静宜很快便收到了任命,并走马上任,但让人意外的是,她负责的投资项目进行得没有预期顺利。
年前,贺静宜返京述职,在汇报工作的会议上表现得依然自信,十分确定的说将在预定期内完成T市冶炼厂的兼并,进而收购旭昇集团,他反问:“在远望突然入股旭异的情况下,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你的报告相应调整收购计划?”
贺静宜目光闪烁了一下:“陈总,我分析过,那对整个收购并没有影响。”
刘希宁微皱眉说“可还是需要陈总出面跟T市政府再做沟通。”
贺静宜低下头,硬着头皮说:“中部地区风气保守,有时候政府官员希望见到董事长,坚定对亿鑫的下一步投资计划的信心。”
T市,他再度看一下这个地名,“你去跟阿邦确定行程吧。”
阿邦跟随陈华多年,深知他的行事风格,安排的行程十分紧凑,从W市到T市,再到汉江市,一系列会面、会议再加主持一个简短的项目启动仪式。但他还是在T市多停留了一晚。
这个接近山区的城市,同样被席卷大半个中国的罕见寒冬笼罩,积雪未化,天气阴沉。站在高登酒店看下去,视线无遮无拦,可以看到不远处一幢灰色的五层楼建筑,那是T市公安局,凛冽的北风吹得楼顶的旗子猎猎飘动,有异样的孤寂感。
任再就是在这个城市突然消失。那一晚浮上眼前,他的心底隐隐作痛。按照他的判断,她留在此地的可能性极小。可是她也没有回Z市。她到底会去哪里,他没有一点概念。
陈华开着那辆路虎离开T市,按照车载GPS的预先设定,径直驶上去Z市的公路。
这辆车已经由任苒使用了大半年时间,但里面和交到她手里时一样,没有香水座、没有悬挂的小装饰品,没有额外添置的坐垫,跟他以前看到的任苒自己买的那辆装饰得十分女性化的两厢车截然不同。
但车里多少还是留下了一点儿属于她的痕迹:一个密封水杯放在置物架上,半包湿纸巾和大半瓶口香糖放在扶手箱内,各式收据整整齐齐收在一个票夹,一只深褐色太阳镜仍搁在中控台。除此之外,他甚至疑心自己闻到了某种带着清甜的香气——如她身上的气息。
身为心思严谨、但从来不算感情细腻的男人,却突然有了如此细致的感受能力,有时是种折磨。
他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独自长途驾驶了。孤寂漫长的行程,让他想到他自已经历过的那次消失。
风光无限的事止陷入谷底,在私募业内声名狼藉,看不到将来——可是那样接近灭顶的打击,也并没有让他陷入沮丧。一方面,金钱对他来讲始终只是用来操作的砝码,所有的损失停留在账面;另一方面,任苒的陪伴抚慰了他所有隐秘到不可能表达出来的愤怒和不安。
在异乡辗转,从零开始的日子里,他时不时会记起老李对他说过的话,你年纪轻轻,就已经把自己弄得太无牵无挂。他当时笑着反问:这样不好吗?老李喟然叹道,只有武侠小说和修禅有这样的传说,心无挂碍才可以专注到最高境界,普通人如果放弃牵挂,也就放弃了生活的乐趣和体验。
直到认识任苒以后,他才真正领会了老李这句话的意思。
到了Z市,如他预料的那样,他并没找到任苒的下落,等了近一周后,他收到了任苒的电子邮件。这是她给他写的第一份邮件。
她简短而明确地告诉他,她不希望跟他有任何纠葛,请不要再继续找她。
任苒选择了消失。哪怕与他度过了最亲密的时刻,她仍然毫不犹豫地走了,她是不是已经决定放弃所有牵挂,将他彻底从她的生活中剔除出去?
按照行程,陈华离开T市后,便马上到了汉江市,忙完公务,便回到明珠酒店,到楼下才知道,当天是情人节,酒店打出招贴,宣传着顶层托斯卡纳餐厅的情人节套餐。他向来无视这种节日,径直回了他的套间,端着一杯酒站在窗前俯瞰汉江市区的万家灯火。
他想到与任苒的初次相逢,就在脚下这个城市。时间无情地流逝,那张年轻的面庞如隔云端,异样遥远。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哪里都有关于她的记忆。又或者,她已经在不知不觉被他镌刻于心底,再也没法摆脱了。
他匆匆来去,处理完公务便返回北京,没有稍事停留,却完全不曾想到,他再度与任苒擦肩而过,她就生活在这个城市他视线范围内的某一盏灯火之下。
亿鑫在汉江市的项目已经启动,有了不算小的分支机构,但陈华在头天接到任苒的电话后,只让阿邦订机票,没有通知任何一个下属。他上了机场到达厅,上了出租车,径直来到任苒约定的绿门咖啡馆。
这时咖啡馆才开门不久,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照进来,桌子上铺的绿色格子桌布显得色彩鲜明。任苒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了一杯犹自冒着热气的咖啡,听到风铃一响,她抬起头,与陈华视线相碰。
“陈总,早,想喝点什么?”她问他,同时招手叫来服务生,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晨,他们经常在这里不期而遇,相互打着招呼,坐下来一起喝咖啡聊天。
“黑咖啡,谢谢。”
陈华在她对面坐下来,打量四周,里面还没有其他顾客,一个服务生正拿着喷壶,给四处摆放的阔叶植物上喷水,钢琴曲静静流淌在室内。
“这不是老李留下来的那家店吧。”
“算是吧。这里现在的老板是苏珊,不过她外出旅行,应该下周才会回来。”
“你在这边住了多久?”
“离开T市以后,我就来了这里,没有离开。”
“你决定定居在这里?”陈华眉毛一扬,“从哪个方面讲,这个城市都算不上气候温和。”
任苒并不回应,“目前我在这儿生活得不错,有一份我喜欢的工作,有男朋友,短时间内我不会离开。所以我希望我的生活保持平静,不被打搅。”
陈华保持着不动声色,“这是你第二次对我说起你有男朋友了,希望这次我有机会见到他。”
任苒当然记得第一次对陈华提起自己有男友是在什么情况下,谈话一开始就被他定下调子,她丝毫也不惊讶。“没有那个必要。”
这时服务生送上他要的黑咖啡,他端起来喝了一口,“不错,味道很地道。”
“陈总,我不知道我名下的那些股票是怎么回事,只希望你尽快全部收回。”
“我给出去的,从来不会收回。”
“可是给之前你至少应该先问一下我是不是想要吧。”
“八年前你把那二十万丢给阿邦时,问过我想要吗?”
任苒哑口无言,隔了一会儿,她低声下气的说:“对不起,陈总,我年少无知的时候,干过很多一厢情愿的蠢事,如果隔了这么长时间你还是介意,我愿意正式道歉,请你原谅……”
陈华一把按住她搁在桌上的手,止住了她,她愣然抬头,只见他嘴角挂着一个淡淡的笑意:“任苒,去年八月,你先从北京、后从T市一声不响跑掉,就已经足够了,不用再来试着激怒我。”
任苒抬头,看着面前这张消瘦而轮廓分明的面孔,他的眼睛依旧深邃得无法探测,那一点笑意反而更衬得他没有什么表情。她在他的注视下目光移开,看向他的手,那只大手跟他的人一样,瘦削、修长,指甲修剪整齐,淡青色血管微微隆起,充满看不见的张力,将她的手满满覆住,她只觉得触着格子桌布的手心沁出了冷汗,而盖在她手背的那只手掌却保持着镇定,干燥的触觉。
她用力抽出手,声音清晰地说:“财经杂志记者正在调查,据说还有家证券报社的记者也在找我。如果你不肯收回股票,平息这件事,那我只好召集所有对这件事感兴趣的记者,讲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正式声明我跟这些股票没有任何关系。”
陈华毫不动容,“没问题,你可以把想请的记者名单交给阿邦,我保证他们会全部到场,忠实登出你的声明内容,同时我不做任何反驳、解释。不过,我不认为那会对你想过的所谓正常生活有什么帮助。”
任苒怒极反笑,摇摇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让自己平静下来,“算了,我真是疯了,明知道你这人既不可能授人以柄,也不可能受人要挟,居然还来威胁你。”
“事实上你是可以威胁到我的。”陈华慢条斯理地说,“当然,亿鑫参与ST股票重组本身并没有什么大问题,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证券投资部负责做足够的市场分析,预测它们的重组前景与投资价值,然后适时介入,经得起任何调查,可是如果你召开记者招待会,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任苒紧盯着他,他保持着不动声色,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只要你公开宣布你个人账号名下的交易行为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哪怕我为此调动的不过区区两百万资金,也会坐实我涉嫌内幕交易。不要说记者会继续深挖,证监会也会来调查亿鑫在资本市场的运作情况。我不知道具体会有什么后果,但几个兼并会被无期推迟是肯定的。”
陈华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任苒却大吃一惊,她思索一下,再度恼怒了,“你把这个选择丢给我是什么意思?”
“我没打算让你为难,你主动打电话给我,其实已经说明了你的选择。”
“这也能算我做出了选择?”任苒冷笑,“我能问问你什么时候拿我的身份证去开的账户吗?”
“阿邦代你办理保险理赔手续的时候。”
任苒不得不有恐惧感了,“难道那个时候你就想到我有一天会不告而别,你需要用这种方式逼我露面吗?”
陈华笑了,取出一只黑色钱夹,拿出一个塑封的卡片放到她面前,里面装的是她两份身份证复印件,证明是老证,十七岁的她严肃地看着镜头,却仍然显得有些稚气,面孔上有着属于少女的神采。反而是她一直到现在仍在用的二代身份证,她二十二岁回国那年办理的,照片上的她含着浅笑,神情却变得沉静。她的人生仿佛被浓缩于里面。
他将卡片放回原处,“别害怕,当时拿到你的身份证去开立账户,只是想把五年前给你买的保险公司非流通股正式登记到你名下。”
“五年前?你当时已经让阿邦打给了我二百万,这样的投资回报给谁都会满足了,你并不欠我什么。”
“我本来打算给你的是1000万元,不过当时以为你已经嫁给了祁家骏,生活无忧,我不想搅乱你们的婚姻。剩下的钱,我替你做了个中长期投资,买进保险公司的非流通股,预备在你需要时给你。”
此时他突然提到祁家骏,任苒不觉一阵恍惚,她咬紧牙,努力抑制心底的痛楚,“没有这个必要,陈总,我一向对物质要求不高,生活也算过得去,不需要这笔钱,请一起收回吧。”
“我说了,给出去的我不会收回来。”
“你这是拿钱来砸我吗?真有趣,你把这一切强加给我,到底想要怎么样啊陈总?”
“我想要的一直是你。任苒。”不等任苒开口,他继续说,“你出于某种原因,认为我跟你的正常生活不能相容。我愿意等到你彻底放下这个纠结,不过我不能让你躲我一辈子。”
“我说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给你完全的自由,不介意你去尝试一下别的可能性。”
那样笃定的口吻让任苒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陈总,我从来没有把我的生活看成一场实验,失败了,就换个地方,换个人,看看会不会有你说的所谓可能性。我更不会在你的注视下进行这种实验。”
“你要真的彻底放下我,当然可以无视我,甚至大可以借此让我死心。”
这样的逻辑让任苒简直无法反驳。
“陈总,离开北京,我想过的是正常人的生活,我不想生活在别人的视线之下,我觉得这个愿望并不过分。”
“跟我说说你现在的生活。”
“我在一所语言培训中心当助教,协助外教教小朋友英语口语,我很喜欢这份工作。”
“你那位男友呢?”
任苒将心一横,迎着他的目光,“他是一名律师,人很好,我希望跟他好好交往下去。”
“律师?”陈华略微意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随即干脆利落地说,“看来你已经有了规划。你去试着跟他交往吧,我不干涉你。”
她只得苦笑:“你认为我背着一笔来历不明的巨额财富,受到媒体的追踪,连正常生活郡会受到干扰,能跟他好好交往吗?”
“任苒,你说你想过正常生活,可是你心里一直背着更沉重的包袱,始终不肯放下来,相比之下,你从来没放在眼里的钱算得了什么。如果你说的那个男朋友真的存在,而且足够爱你,就能理解包容你所有的奇怪之处。钱根本不是障碍。”
“也就是说,这笔飞来的横财算是你帮我设的一个考验,看我有没有可能得到一个男人的爱情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根本承受不起太多戏剧化元素。”
“你会不会对他讲你过去的生活?”
任苒一下窒住,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没打算问他的过去,每个人都有权保有自己的隐私。”
“你没法正视很多事情,任苒,于是才急着从我身边逃走。可是过去不是一件旧衣裳,说丢就可以丢掉,你越是刻意想忘记,越是会身陷其中。”
这句话准确地击中了任苒的内心,她紧紧捏住她专用的那只灰蓝色咖啡杯一时无话可说。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一直爱你,你记住这一点就足够了。”他站起身,深深地俯视着她,仿佛要一直看进她心底,“至于那位律师,我祝他好运。”
任苒在办公室收到第二个采访要求时,已经没什么惊异之情了。人海茫茫,这名记者也只比章昱迟一天找到她,她不得不再度佩服他们的神通广大。
她推掉采访,语气客气,但毫无商量余地,接着她父亲打来电话,她走出去接听。
“小苒,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面对父亲,她没什么可隐瞒的,“股票的事是陈总安排的。您别担心,我上午已经见过他了,有记者来找您的话,您不用理睬。”
任世晏反复询问细节,她只拣无关紧要的部分告诉他,不想让他担心,“没事的,没有到需要采取法律行动的地步。另外,”她迟疑一下,“爸爸,别把这件事告诉季律师。”
任世晏吃惊地说:“我怎么可能告诉她?”
“第一个找到我的记者是财经周刊的章昱,他就是从季律师那里知道我在汉江市的。”
“那个小伙子我有印象,我以前在北京见过他,他说他是你朋友,我看他去医院看了你两次,挺关心你的。这次他来找我,不过我什么也没跟他说。他居然会去找季方平?”
任苒没有提起是季方平主动找到章昱,“其实也无所谓,他们早晚都找得到我,不过我不希望她再把我的其他事情透露给记者听,平白生出事来。”
“你放心,我会找她谈谈。”
任苒再回到办公室,发现几个同事看她的眼神多少有些异样了,她只做不知,照旧坐下来做事。
然而一向藏不住任何话的Sunny索性直接问她:“Renee,你真的是报上所说的潜伏股市的牛人散户吗??”
有了她开头,其他人也纷纷发问:“那你的身价可比老板要厉害得多,有没有什么内幕消息透露给我们?”
立刻有人附和,“对呀对呀,同事一场,提携我们也发点小财。”
只有Tom不明所以地看着突然热闹起来的办公室,用英文问另一名略通中文的外教:“老天,这是怎么回事?”
那名外教略通中文,对他解释着,Sunny同时做着补充,另一名同事凑到任苒桌边,直接打探某只股票的近期走势,这个纷乱的场面让任苒穷于应付。这时,主管日常事务的王副校长探头进来叫她,她马上起身去他的办公室。
果然王副校长问的也是同一件事,她只能说:“这是我的私事,希望您体谅我不方便解释,但我不会让它影响到我的工作。”
“你也看到了,同事议论还是其次,一个多小时的工夫,我已经接到三个记者的电话,要求我谈你日常的表现,并对员工潜伏股市发表看法,我都推掉了。你是蔡总介绍来的,工作一向尽力,我们对你很满意,但眼下培训中心也有其他问题,实在不方便……”
任苒知道他的意思,最近已经有家长质疑英语培训的收费标准、外籍教师的从业资格之类问题,并反映到教育局,他们正应付上级机关的调查,确实不想在这个时侯再卷入不相干的新闻之中。
“很抱歉,王校长,我也不想给学校带来麻烦,我辞职好了。”
培训中心人员流动性不小,又请了外籍教师,一向并没有严格执行那些劳动政策,任苒签的工作合同有着长达半年的试用期,福利通通不完备。只是她当时并不计较待遇,现在辞职手续当然办得十分简单迅速。她跟满心不解的同事打了个招呼,便带上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突然丢掉这份工作,她并不算特别烦恼,可是想到接下来要面临的一系列的问题,令任苒不能不一筹莫展。
不知道那些记者从哪里弄到她的手机号码,她又接到两个要求采访的电话,不得不重复着,“不,目前不接受任何采访。”
等第二天电话再响起时,她几乎想跟过去一样索性关机图个清静,可拿出来一看,是正在北京出差的田君培打来的。
“小苒,现在方便讲话吗?”
她苦笑一声,“方便,我昨天已经辞职了。”
田君培沉默了一下,“我看我们需要当面好好谈谈,我坐今天正午的车回来,大概六点到,我过来找你。”
第二十二章
如果不是郑悦悦打来电话,意味深长地提醒在北京出差的田君培接收邮件,他根本没留意到报纸里证券版面上以花边新闻姿态出现的报道。
打开邮件的附件,他的头一个反应是有人与任苒同名同姓,然而看到与亿鑫联系在一起的报道之后,他知道,任苒是事件的主角无疑了。
他没想到,他竟然会面临与尚修文的太太甘璐差不多同样尴尬的情况——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知值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另一个人不曾主动告知的消息。
甘璐在尚修文出任旭昇董事长的记者招待会上意外得知结婚两年多的丈夫拥有巨额财产,她打了尚修文一记耳光,拂袖而去,事后便离家出走,腹中的孩子意外流产,两人关系几近决裂。
冯以安与田君培谈起此事时,对尚修文高度同情,“他们两个人都是我的朋友,依我说,甘璐完全有理由生气。可是后来她的反应未免过度了,修文是难得的好男人,在这件事上的隐瞒也情有可原。何必要弄到这一步?现在修文又要打理企业,又要照顾失火的后院,实在狼狈得很。”
田君培保持着律师的职业习惯,更倾向于从公允立场作出判断,“爱之深才会责之切。站在甘璐的角度来讲,她看到的也许只是她最亲密的人将她当成需要隐瞒、防备的外人,这一点是她无法接受的。修文如果想求得她的谅解,要做的恐怕不止是简单的解释。”
对别人的家事作出客观判断容易,轮到自己,田君培一样乱了方寸。
当然,任苒与他确定恋爱关系不久,不管他怎样着迷投入,也不能不承认任苒仍旧像她预告的那样有些迟疑,跟他保持着一份微妙的距离感,两人远没有到达亲密无间,互相不保留任何秘密的地步。
可是秘密以这样的方式被披露出来,是田君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坐在飞机上,他开始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这件事。
四只ST股票,其中两只已经有将近二千万元的市值,另两只价值无法估算。在长年处理大笔公司交易的他眼里,并不算数目惊人,可对任何一个人来讲,这无疑是一笔不小的财产。
与任苒初次相遇时,他能从她开的路虎、携带的LV旅行袋看出她过去的生活与财富沾边。可是在汉江市定居下来以后,任苒除了在培训中心上班,还做兼职翻译工作,日子过得十分简朴,衣着更是普通,平常唯一带着的名牌不过是那个用得边缘有些磨损的旧Gucci包。下午他路过国贸专卖店时,特意又挑选了一个,准备送给她。
难道任苒现在只是在过一种洗净铅华、刻意低调的生活吗?在那样决绝地离开T市以后,她和陈华是否还有着斩不断的纠缠?他爱上的女孩子到底有着怎么样的过去?
航班跟往常一样,没有原因地晚点了,田君培带着各种各样的疑问下飞机后,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他正开机准备给任苒打电话,先接到的却是郑悦悦的电话。
“邮件看了吗?怎么一直关机?”
“我刚出机场。悦悦,我希望你不要再关注或者插手这件事。”郑悦悦冷笑一声,“君培,别以为我是在无聊纠缠,我不过是想看看,你刚跟我说分手,就跟这么一个来历复杂的女人谈上了恋爱,是不是能过上你所说的单纯平静的生活?”
田君培厌倦地说:“我的生活是我的事,如果你还希望我们继续做朋友,恐怕就得谨记,给彼此保留一点尊重跟隐私。”
“她差不多成了公众人物,恭喜你,说不定你也会因为这件事上报纸,到那时你再谈隐私吧。”
“够了,郑小姐,再见。”
田君培努力平复情绪后。再打任苒的电话。她说:“我看时间不早,已经做了饭,你在飞机上一定也没有吃好,上来一起吃吧。”
他不止一次送她到楼下,还是头一次上来,按了门铃后,任苒马上开门,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下,“我去炒一个青菜就好。”
他坐下,打量四周,任苒租住的是一个面积不算大的一居室,装修没有任何特点,但收拾得十分整洁。
眼前这间房兼着客厅、餐厅与书房,左边摆着一张小小的玻璃餐桌,上面除了放着笔记本电脑,还放了一只水晶花瓶,里面满满地插着一大把红黄夹杂的康乃馨。客厅的陈设也很简单,但茶几下铺了一块灰蓝色的地毯,有些陈旧的沙发上面搭了一块精致的米白色带流苏的答巾,摆着两只绣了鲜艳向日葵图案的抱枕,增加了不少居家气氛。
茶几上放着一本旧书,正是他曾在T市公安局在任苒包里看到过的《远离尘嚣》。
不远处厨房飘来一阵香气,他下意识地拿起这本借自Z市图书馆的小说,抚摸着陈旧的封面,突然想到,任苒随身带着简单的行李和一本旧书,告别昔日的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安下家来,需要下的决心和付出的勇气也许比旁人能想象的要大得多。
这样一想,他突然平静了很多。
“这书是我妈妈临终前看的,我没有还回图书馆,一直带在身边。”任苒从厨房出来,将餐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移到茶几上,“君培,过来吃吧。”
她准备的晚餐很简单,一碗排骨海带汤,清汤冒着袅袅热气,海带切成细丝,上面撒了一点儿葱花,看着十分诱人,一盘番茄炒鸡蛋,一盘青椒牛肉丝,一盘清炒口蘑小白菜。她盛上两碗米饭,田君培跟上次喝鸡汤一样,吃得干干净净。
“你看着不像是会做菜会料理家务的女孩子,实在是没想到。”
她莞尔,“都是逼出来的。先是在国外留学,后来又一个人在北京生活,不做就没得吃啊。”
再坐到沙发上时,田君培发现,他很难再有正襟危坐质问的意念了。但任苒已经沏好了两杯茶放到茶几上,神情郑重,显然准备认真解释。
“我是前些日子知道我名下的那些股票。在此之前,我甚至没有去办过股东代码卡。”田君培蓦地想了起来,“那天你去所里,是想跟我讲这件事吗?”
任苒点点头,“是啊,不过看你太忙,我想还是先自己弄清禁了再说。对不起,君培,我不是有意要隐瞒什么。”
田君培心底一松,握住她的手,柔声问:“现在弄清了没有,是不是有人违规使用你的身份证办理账号进行内部交易?”
任苒迅疑一下,“注入资金买进ST股票的人是陈华,他是亿鑫集团董事长,他下属的证券投资部门一直在分析研究,投资ST股票。他用我的账号买入,应该不算想建老鼠仓违法套利。”
田君培认真思索着,他这几年都潜心处理各种非诉业务,自然也对资本证券市场的运作有一定了解,可仍然觉得陈华这样的举动有些匪夷所思。
“他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用你的名义进行数额巨大,足以引起证券分析人士和媒体注意的交易,如果不是为了获利,总得有一个目的吧。”
“你在T市也看到了,我不想再见到他,他这么做,只是……想逼我露面。”
如此大动干戈的方式,让田君培一下怔住。
“如果你能证明账户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设立并进行操作,那么可以先借助媒体做一个澄清,然后再采取必要的法律行动。”
任苒摇摇头,“君培,那些股票不属于我,我肯定不会要。但我不打算专门去找记者做澄清。”
“这样人们会对你有很多不必要的猜测。”
“除非交易违法,招来证监部门调查,那我会实话实说。现在我已经辞了工作,也不准备接受任何采访,报纸做什么报道,别人怎么想,我并不在乎,有些事只要不理会就自然会淡下去。”
田君培心底一沉马上得出了结论,“你不愿意因为你的澄清引来针对亿鑫的调查,对吗?”
任苒没有否认,“君培,有一些事,我必须对你说清楚。陈华是我的初恋,我十八岁那年爱上他,十九岁时我们分开。我出国念书,接下来过了好几年我们才再见面,也只是见面罢了。前年我出了一次车祸,差点送命,他一直在照顾我,不过,我跟他……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在田君培看来,在十八、九岁那样的不成孰时期,所谓爱情不过是感情和欲望的本能萌动而已,没法持续是正常的,不至于对一个人的生活造成深远的影响。任苒的这个交代异常简洁,却根本没法解释陈华一直穷追到T市,现在又用如此手段逼她露面的原因。可是田君培知道,这已经是任苒不想提及的往事,他去追问未必明智。
“他这次的做法我不能接受,但我并不信希望逞一时意气,损害他负责的企业,我只能尽力做危害最小的选择。”
“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准备不闻不问,不理股市的事,等陈华自行收手。”
“他是很难主动放弃的人,不过我既然下了决心,也不可能轻易改变。如果你觉得我这样处理问题不够坦诚,我能够理解。”
田君培发现,任苒有一双略带琥珀色的眼睛,平静而清澈,哪怕在批评她自己不够坦诚时,她的语气与神态也是坦然的。她显然知道自己的言行会引起别人什么样的反应,也愿意尽量解释。可是就如同她不在乎媒体怎么报道一样,她似乎也并没真正在意他是否会接受她的解释。
他心底有说不出的滋味,发现这一点才是最让他介意的。然而面对任苒,他没法再盘问下去了。
“我说过,我不会问你的过去,小苒,这一点你不必有负担。”
“对不起,君培,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我也尽可能想对你做到坦白,但是,一个人背负太多过去以后,已经不可能有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境界了。”
姓的声音再怎么平和,也含着一丝不自觉的萧索苍凉感。他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我想,爱上一个人,要求的大概就不是所谓公平了。”
她的手在他的掌中明显僵了一下,随即合拢,反手握住他的手。在接到田君培打来的电话时,她本来已经想好,她没权利将一个男人原本井然有序的生活搅乱,跟他说结束应该是明智的选择。然而现在,她却无力保持冷静放开他的手说出再见了。
其实你是介意的。
田君培从任苒的住处出来,停住脚步,看着身后高高的公寓楼,他对自己说,身为一个律师,就算追求的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公平,也会在乎一个相对的公平与合理。只不过相较于公平,你有更放不下来的东西,你心底要求的到底是什么?
已经是深夜时分,城市中高楼鳞次栉比,越来越没有过去立于伊人窗下,看灯光透出的那种浪漫可能。当然,田君培此时也没有多少浪漫念头,他只是心情烦乱,没法整理出一个具体的答案给自己。
理智告诉他,任苒也许正如她一开始就承认的那样,缺少天真与热情,并不是一个理想的恋爱对象,更何况她还有如此复杂的过去,跟陈华那样看上去深不可测的人有经济上的牵扯纠葛。
可是,在被一份悄然滋生、慢慢变深的情感占据之后,哪怕他一向信奉理性处世,也没法说服自己就此放手了。
接下来正如任苒预计的那样,她始终不露面,而愿意接受采访的那几位榜上有名的散户牛人各执一词,有两个人言辞谨慎,只说市场投资有风险,个人行为并无制秘诀;但另有一个人突然主动现身,高调谈论自己的预测分析能力,俨然以草根高手、民间资本意见领袖自居。有了如此自愿抛头露面的人士不停填充版面之后,再没人来继续打搅任苒。
隔了半个月,章昱写的报道发表在财经周刊上,他特意给任苒寄来一份,任苒看后发现,原先他持的质疑基调在成文以后,悄然改变了侧重点,不光没有在其中谈到她与亿鑫之间的关系,甚至没有专门针对亿鑫一家企业,而是着重分析包括亿鑫在内的民营资本以各种方式进军一级市场,进而对国内证券市场资金格局发生影响。
最让任苒意外的是,陈华竟然接受了采访,对于五年前亿鑫集团推动保险公司上市一事他做了一个官方性质的说明。这一节极其简短,据她所知,应该是陈华头一次在媒体前露面了。
章昱打来的电话证实了这一点。
“他突然让助理打电话给我,表示愿意接受采访,只十五分钟时间。我得承认,他气场太强,主导了谈话思路,哪怕我旁敲侧击问他的出身经历这样敏感的话题,他也只淡淡的说他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并不介意我怎么写。”
任苒不解地问“怎么又扯到他的出身去了,你不是说你们杂志不会报道这个吗?”
“我新近又收集了一些关于他的资料,他发迹的经历很神秘,也很有意思,十分值得一写。”
这是任苒不愿意接的话题,章昱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不过眼下发出的这篇报造也算独家,深度和角度郁得到了总编的肯定。”他话锋一转,“Renee,我只有一点疑心。”
任苒知道他想说什么,“你认为他打破惯例接受采访是给我解围吧。”
“没错,还不止于此,那位最近跳得很欢的所谓草根高手,一样很有围魏救赵替你吸引眼球的意思。”
任苒在心里承认他的话不无道理,她只能说:“别去猜测他的行为了,那是徒劳。”
章昱笑了,“跟这样一个人打交道,是不是很累?”
任苒默然,章昱无意一句话,讲出了她的一点隐秘的感受。在当年她那样辛苦爱着陈华的时候,她丝毫也没觉得爱是一种负担,会让她无法承受。现在她认为她已经不再爱他了,一想到他,却有没来由的紧张和疲惫感。
她与章昱说再见,挂了电话。
任苒的生活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尽管不上班了,但她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在家里翻译蔡洪开给她发来的文稿,下午去绿门咖啡馆喝一杯咖啡,等田君培过来接她一块吃饭,如果没有和田君培约会,她会回家独自吃晚饭,然后去附近的公园散步,回来继续工作。
带着囡囡去东南亚旅行回来的苏珊卸陷入了愤怒之中,她拿新一期娱乐杂志给任苒看,里面赫然登着某位以前与温令恺合作过几部戏的女星接受采访,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无不暗示温令恺确实有一个私生女,而她本人就是温令恺女儿的母亲。
任苒看得好不疑惑,“这算什么意思?娱乐圈的人还有抢着当妈妈的吗?”
苏珊骂了句粗话,恨恨地说:“这女人几年前跟温令恺传出过绯闻,最近人气下降,借着这个事宣传,太下贱了。”
任苒想不到苏珊对娱乐圈里的伎俩如此捻熟,想必她常年看关于温令恺的宣传看出了门道,不禁有些好笑,劝慰她道:“既然是博宣传,就不要理了,别人也未必信她。”
“她要拉扯温令恺我才不会在乎,可是一看到扯上我女儿,我就恨不得冲过去给她两耳光。”
“放心囡囡还小,不会去看这种报道的。”
苏珊沮丧地用手撑住头,“任老师,上次我跟囡囡长时间相处,还是她刚生出来的那几个月。当时我又忙碌又烦躁,没好好照顾她,把她交给她爷爷奶奶的时候,有点儿舍不得,可是也觉得解脱。你要问我歉不歉疚,我只能说,不,已经这样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她总会好好长大,好好生活的,可现在,我没办法再这么想了。”
“你带她出去大半个月,感情加深是很自然的事。”
“姓也很粘我了,那天在新加坡圣淘沙海底世界,她抱着我,把咬了一半的冰淇淋送到我嘴里,我突然很想哭。”苏珊漂亮的大艰睛里泛起泪光,“好像从那个时侯起,我知道自己的确是一个妈妈了。现在我越来越舍不得她,想到以后别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记者还会去烦她,她会从报纸上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就觉得我真是造孽。”
任苒没想到一次旅行让苏珊沉睡的母性意识复苏了,当然,对一个母亲来讲,考虑到这些事情是很自然的。她只能说:“娱乐圈总有新人出来,新的新闻会占据版面,你不用太担心。”
她突然顿住,只见陈华走了进来,苏珊顺她的视线回头,一下认出了他:“祁家骢,好久不见。”
陈华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坐下,“你好,苏珊。”
苏珊看看陈华,再看看低下头去的任苒,一脸茫然,“你们以前认识吗?”
任苒一时无言以对,陈华先开了口:“看待会儿老李来了还记不记得你,他一向自诩记忆力仅次于我。”
苏珊吃惊地说:“他要过来吗?他送我跟囡囡去普济岛的时候怎么没跟我说?”
“大概想给一个意外惊喜吧。他进来了,你尽量装得意外一点儿好了。”
“今年贵庚啊他,还玩这个。”话是这么说,苏珊笑得十分开心。
任苒再也坐不下去了,一下站了起来,“苏珊,帮我结账,我还有事,先走了。”
任苒刚走出来,陈华便追出了咖啡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可别又犯傻一跑了之,我可不想再这么折腾着找你了。”
暮色刚刚降临,春日的黄昏空气轻盈,光线柔和,云淡风轻,陈华的声音、神态、姿势都有着罕见的温和,看着她的目光中甚至隐含一点笑意,任苒却只觉得全身发冷。
他没说错。刚才至少有一瞬,她心里确实掠过了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现在丢掉一切,去火车站随便买张发车时间最近的车票,跳上车驶向一个不知的终点,是否可以永远摆脱她不想面对的这个人。
陈华叹了口气,“我来汉江市出差,老李刚好回来看苏珊,约我在这边见面,我的确很想见你,不过你放心,我说了我会耐心等待,不会再来逼你的。”
“对不起,我真的有事。”她挣脱他的手,匆匆向前走去。
回到家后,任苒坐倒在沙发上,就算陈华没有一语道破,她也没力气重新跑路了。
当然,她已经那么做过一次,可是现在看来,她从来都不喜欢漂泊不定的生活,也不想再尝试辗转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
在北京二环内那个豪华公寓住着的时候,她没有挪动任何一样家具,没有改变任何一处陈设,除了卧室与客厅,她甚至不去别的房间。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那里应有尽有,无需她操心,另一方面,她清楚的知道她会离开。
到汉江市租住这间小小的公寓后,从第一天起,她就陆续置回一样样东西,从厨房用具、床上用品到小小的装饰,不值钱的身外物躲起来,全是看得见的羁绊,构成让她安心住下来的居家气氛。
更何况,她应该怎么跟田君培交代?
想到田君培,她心里沉甸甸的。
最近他们的相处再也没有开始时的平和宁静,两个人都有些小心翼翼,她一向话不多,苦于无法主动找出轻松的谈资,而田君培似乎决心要表现得宽容大度,不肯谈及敏感的话题,不愿意让她感觉到他有丝毫影射。这样刻意的约会,她猜想田君培能感受到的乐趣十分有限。
再加上陈华不定时出现,哪怕以他一向的自持与自负,的确不会放下身价紧逼她,也一样对她造成了影响。
生活将以什么样的方式继续下去,她突然感到有一点茫然。
第二十三章
这天下午,田君培难得有空,开车送任苒到湖畔宾馆,参加一个大型国际金融与汇率政策研讨论坛的现场翻译工作的面试。
说起来,这份工作是田君培所里的助理小刘介绍给她的,那女孩子通过田君培要来她的电话,告诉她说,这个论坛由中部省份联合主办,规格高,规模也很大,最重量级的嘉宾是邀请了一位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经济学家出席,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外籍专家,学者以及银行家过来,急需一批高水准的翻译。
“书面翻译没问题,可是我没做过同声传译。”她不免犹豫,“而且现在还接了一本书稿的翻译,也没有太多时间。”
小刘十分热心地给她打着气,“我做过,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而且现场需要的不止是同声传译。我的老师在做会务组织,打电话非要我过去兼职,可所里现在实在太忙,我没法去,只好答应尽量帮他找有金融或者经济学背景的翻译。任小姐,你的英语水平很不错,而且又熟悉金融业,还是过去试一下吧,前后不过八天,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待遇还不错。”
任苒考虑了一下,也想尝试一下自己的口译能力,于是答应了下来。
进去以后,她到了标着会务组的房间,发现那个大套间里人来人往,好不嘈杂。她找到负责组织工作的蒋老师,送上自己打的一份简历和毕业证。蒋老师看完资料,没有任何寒暄,直接便用英语一连串地开始提问,这自熟难不倒她。在翻译完他指定的一篇短文后,他马上讲明报酬,“Renee,这个报酬你能够按受的话,明天开始上班,参与会务接待,协助会务翻译,记得带行李过来,八天时间恐怕都得往在这边。”
出来以后,任苒把这个看上去潦草仓促的面试过程讲给田君培听,他也好笑。
“已经到这里来了,我们去前面的一个农家风味餐馆吃饭吧。”
“又是以安推荐的吗?”
“还真没猜错。据他说,那里最大的特色就是各种野菜,有一道菜是把新鲜的柳树嫩叶用盐腌渍,做成凉菜,别有风味。至于榆钱、槐花、荠菜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
那家餐馆就在几公里之外的湖的另一端,装修得十分有田园情趣。他们到那里时,时间还早,于是停了车订好位置,先去湖边散步。
这个湖水域广阔,湖面上常年有省赛艇队在集训,远处一只接一只皮划艇贴着水面疾行,掠过他们的视线,隐约传来教练拿着喇叭大声吆喝,却也不显得嘈杂。近处是沿岸垂柳,汉江市的春天来得十分急躁,几乎隔几天,柳树就突然萌出细细的鹅黄色叶子,如烟雾般笼罩住光秃秃的树枝。风软软拂面吹来,已经不带丝毫寒意。如此景致和天气感杂着心情,他们郡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这个城市就这一点好,市区里面既有大江,又有大湖,让人简直疑心这里不是一个工业城市。”
“我妈妈去世后,我爸调动工作,把我带过来,怕我不开心,带着我四处转,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一年你多大?”
“16岁。”
田君培怜惜地握住她的手,“你以前一定是个脆弱敏感的孩子。”
“嗯,没错,敏感脆弱、爱钻牛角尖、矫情、自我、固执、怕孤单……总之是个很难缠的姑娘,现在回头看过去,有时简直忍不住惊讶,好像我跟她不是一个人。”
“真有这么大变化吗?”田君培也有几分惊讶。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任苒就是在那个年龄阶段与陈华那样成熟的男人相遇。是和他那场短暂的恋爱改变了她,还是时光将她雕塑成了现在的模样?
任苒心不在焉地看着远方,“是呀,变化太大了。不要老说我了,你以前什么样,我是说成年以前?”
田君培耸耸肩,“我好像一直这个样子,没什么变化。生活太顺利了,一路上最好的小学、中学、大学,所以说总处在顺境里的人通常很无趣,我猜在别人眼里我就是这个样子。”
任苒禁不住笑,“你似乎是在自我批评,可我听出了自负。”
“是吗?别人都说我再谦虚不过了。”
“你言辞举动都谦逊有礼,可骨干里不时流露出骄傲。”
这个评语让田君培也笑了。从小到大,他父母家学渊源,家教严谨,一向都以谦谦君子、循循儒雅之道约束他,要求他任何情况下不可以狂傲轻佻。他也时刻提醒自己,不以智力上的优势自炫,但修养归修养,个性归个性,他当然最清楚自己潜在的自负。
“希望我没自大到今人讨厌的地步。”
任苒抿着唇笑,摇摇头。
田君培站住脚步,抚着她被风吹得斜斜扬起的短发,他的手指插入她的发际,动作轻柔如风。她垂下眼帘,暮色之中,她的面部白暂细腻如精致的骨瓷,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有着一个湿润的弧度。他情不自禁抱住她,她红了脸,避开了他的嘴唇,小声说:“旁边好多人。”
不远处的确有一排钓鱼人,不过他们都专注于湖面浮标的微微波动,根本没有朝他们这边看。田君培依旧搂着她,“小苒,我……”
她猛然抬起眼睛,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情话:“对不起,君培,我觉得有些事情我们还是讲清楚比较好。”
他心底一沉,似乎预感到她要说什么,然而他同样充湍无名的疑问,急需一个“讲清楚”来释放。
“我不知道爱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爱着你。”
“至少愿意跟一个人在一起,才谈得上爱吧?”
“我想来想去,这样对你,还是不公平。”
田君培有点恼火地看着她,“你一定要我反复承认,我愿意接受这种不公平吗?”
“君培,我刚才说了,十几岁的时侯,我是个难缠的姑娘,后来变了很多,并不是说那些缺点我通通改掉了,我只是……怯懦了,不敢像以前那样理直气壮,以为付出是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更不敢安然享受一份也许回报不了的感情。”
“我期待的讲清楚可不是这样的。不,小苒,我们是在恋爱,不是在订立契约,明确双方有多少义务,有多少权利,付出多少,收回多少。我喜欢你,现在听到你也喜欢跟我在一起,我很高兴。如果有一天,我不满足于你始终不清楚爱不爱我,我会告诉你。”
他的声音清晰,条理明确,任苒再度觉得辞穷,她只能说:“那好,君培,我不知道关于我的过去,我该说些什么才算是讲清楚了。或者这样吧,你觉得有疑问的不妨问我,我尽量坦白回答。”
这个提议让田君培哭笑不得,“等到你愿意跟我分享你的过去,我会很开心。可是我不打算跟你玩这种问答游戏,这不是分享,而是坦白交代,我不需要。我唯一的疑问是,你想跟我继续下去吗?”
任苒长久沉默着,就在田君培几乎已经忍耐不住的时候,她投入了他怀中,将脸紧紧贴在他胸前,轻声说:“君培,我很矛盾,怕自己这样太怎么了。”
这依然不是田君培希望听到的答案,可是抱着她,他想他差不多别无选择。
隔天一早,任苒便提个简单的行李去会务组报道,她被分派参与接待,国内外各路嘉宾开始陆续过来,她从会务中义领取名单,马上跟随司机奔赴机场,举着姓名牌接机,将他们送上车带回宾馆安顿好,然后几乎毫不停顿地再度出发,当天接完最后一趟晚点的航班,回到宾馆已经是午夜时分,她累得精疲力竭,只草草洗了澡,倒头便睡着了。
第二天的工作仍然如此,嘉宾来得更集中,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来去匆匆,拿到当天的接待名单后,任苒很是意外,排在第三位的居然是她在澳大利亚Monash大学学习金融投资学时师从的教授亨特先生。当身材高大魁梧的亨特从到达口走出来,也马上认出了她。
“Renee亲爱的,在这里见到过去的学生,真是一个意外惊喜。”
她拥抱他,“亨特先生,你越来越年轻了。”这倒不是一句客套话,眼前的亨特晒得黝黑,更重要的是没有了教她时那略为臃肿的大肚皮,看上去十分健康,“欢迎你到中国来。”
上车以后,她跟亨特先生坐在一起。他告诉她,现在澳洲与亚洲的经济联系日益紧密,他两年前便开始主持一个中国当代金融发展研究项目,经常会到中国来,不过还是头一次到这个城市。她介绍沿途风物,他听得饶有兴致。她把他送到宾馆,安排好房间,抱歉地说还有接机任务,现在不能陪他叙旧,又马上动身去了机场。
到晚上她接来自美国的两位银行家,到达大堂做入住登记时,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任小姐,你好。”
她回头一看,吕唯薇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身休闲的打扮,笑盈盈看着她。她想这论坛研讨的主题是金融与汇率,想不到身为国际贸易专家的吕唯薇也会参加,只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你好,吕博士,欢迎过来开会。”
“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任小姐在这边做志愿者服务吗?辛苦了。”
任苒有些汗颜,“我是兼职工作人员,有报酬的,不算志愿者,不好意思,吕博士,我失陪一下,送两位客人上去。”
到第三天,论坛正式开始,任苒才有余暇到后排就坐,简短的开幕式结束后,她头次看到了那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登台亮相,陪同的正是吕唯薇。主持人介绍,吕唯薇是知名国际贸易专家,目前在一个政策研究中心任职,此次正是她促成了诺贝尔奖得主的访华行程。
吕唯薇穿着香奈尔的经典款套装,讲一口极其流利的英语,中英文切换自如,基本取代了主持人,并且担任了随后演讲的同声传译。全场听众鸦雀无声,听得十分专注。
几个和任苒一起过来担任翻译的工作人员大为倾倒,中间休息的时候都在言论吕唯薇,一致认为她是他们见过的最有气质、最具风度的知识女性。
诺贝尔奖得主的行程自然安排得十分紧凑,演讲给束后,吕唯薇便陪他离开,进行接下来的访问。
论坛第一天安排的全是来自不同国度的学者、银行家和金融界专业人士的演讲,担任同声传译的都是资深翻译。任苒相对轻松一些。接下来分组研讨,任苒开始与一个搭档一起担任小组交流的翻译。
最初她颇为紧张,一场研讨下来,却也摸出了一点窍门,能够一边用笔记下重点一边翻译,加上她有专业背景,对金融内容比其他人更孰悉一些,很快便进入角色,负责监察整个翻译工作的蒋老师对她的表现颇为嘉许,特别安排她担任了再次记者采访的翻译,并参与陪同几个嘉宾在不同地方的参观交流活动。
田君培打来电话时,任苒多半都还在忙碌,只能说上几句就匆匆挂断。他只得说:“小刘介绍的这是什么工作啊,吃饭时间你没闲着,睡觉时间你也没休息。”
“嘉宾组多,人手不够,大家全这么忙,好在快结束了。要一直这样,可真顶不住了。”
她连日说话太多,嗓子已经明显嘶哑了。田君培只得嘱咐她注意身体。
论坛所有的项目终于顺利进行完毕,外籍嘉宾开始相继离开,亨特先生也订的当天晚上的航班,去机场前还有一点时间,任苒抽出空来陪他在饭店的户外茶座坐下来闲聊。
亨特做着研究项目,最感兴趣的当然还是中国目前银行业的发展。任苒如实告诉他,她已经离开外资银行将近两年多时间,恐怕对最新情况了解有限。
他有些诧异,“Renee,当年你是班上最刻苦用功的学生,我对你的印象实在深刻,总以为这个漂亮的女孩子一定满怀野心,会在金融业里做一番事业出来。”
任苒有些惆怅,当年她除了打工,的确将所有时间都花在功课上,但她的动力并不是来自野心,而是既想早些学成回国,也不愿意空闲下来任凭思念占据自己的全副身心。她无法解释,只得一笑,“亨特教授,我在银行干了三年,突然失去目标了。”
“看来我有偏见,总以为所有来自亚洲的学生目标明确,对于出人头地更有欲望,不大会放弃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
“如果我的生活多一些压力,可能就不会这么容易放弃了。”
“不见得,其实很多人都会面临迷茫,需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找到目标。我年轻的时侯,有一阵特别沉迷于冲浪,甚至想当职业冲浪选手。”
任苒确实意外,至少她读书的时侯,只觉得亨特先生治学严谨,对学生极严格,并没有看出他有任何运动方面的天赋和爱好。
“那个时候,玩冲浪是非常帅的事,不过也只是看上去帅罢了,没多少收入,几年一度的冲浪大赛冠军奖金也不过几万美元。冲浪手的女朋友就更惨了点儿,成天在岸上苦苦等着,有绰号叫她们冲浪寡妇。”
任苒只在海滩上旁观别人玩过冲浪,没尝试过。她问:“冲浪很危险吗?”
“很危险,当时每年都有人送命。”
任苒不能想象一个每天看着男友做可能送命运动的女人会有什么心情,却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在双平看到的那些渔民妻子,每天傍晚在海滩上翘首等待渔船归航。她耸耸肩,“大概不是所有女人都适合做冲浪手的女友。”
“是呀,一般女人都不可能一直忍受下去。我二十八岁那年,女友给我下了最后通牒,然后跟我分了手。可是冲浪不再像以前那样有乐趣,好运气似乎也到了头,几个月以后,我在一次赛前训练里受了伤,突然厌倦了,决定放弃冲浪。”
“于是回去找女友,跟她和好了吗?”
亨特哈哈大笑,“每次我讲这个励志故事,那些女孩子都会跟你问一样的问题。不,我后来跟她失去了联络,只是返回学校念博士了而已。”
任苒也笑了,“真是个傻问题,是呀,哪有什么回得去的时光。”
“我并不为自己的选择遗憾,不过两年前,我又重拾了冲浪的爱好。”他咧嘴一笑,拍拍自己的肚子,“当然不能去追逐驾驭那些十二米的巨浪了,只能在相对平静的海域玩玩。”
任苒开玩笑地说:“这是传说中的中年危机吗?”
“也许算危机的一种。有一个叫……祁家骏的中国学生,”亨特先生费力地念出了这个中文名字,“跟你差不多同时念的大学,你认识他吗?他的意外去世让我很受震动。”
任苒蓦地屏住了呼吸,亨特并没教过祁家骏,她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名字。
“两年前,他从悉尼到墨尔本处理事情,一个嗑药发疯的家伙半夜破门而入,枪杀了他。”亨特先生并没留意到她的神情,“我一向认为,墨尔本是一个安全、安静到有些乏味的城市。给果出了这起枪击事件,整个城市都震动了,报纸上登出他曾就读Monash大学后,有一段时间,所有师生全在议论这件事。我去参加了他的追思会,听着他的朋友回忆他,看着照片上的他那么年轻,那么英俊,再联想到我一个意外早逝的朋友,我很感慨,生命太脆弱,会因为各种值得或者不值得的理由断送掉,这世界就是这样,我开始想,也许我该趁着还能动,让自己过得更充实一些。”
任苒一下捂住了脸,亨特吃了一惊,“Renee,你怎么了?”
“对不起,亨特教授。祁家骏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小跟我一块儿长大,一起到澳洲留学。”
亨特十分不安,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天啊,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一点,我很难过,Renee。”
“没事,”任苒狠狠闭上眼睛,将眼泪强压回去,放下手看着亨特先生,“亨特教授,给我讲讲他的追思会。”
“追思会是他以前的同学和华人社团出面组织的,不过很多Monash大学的教授和学生都赶了过去。他的姐姐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年轻女士,那么悲伤痛苦,还保持着镇定,我印象十分深刻。”
任苒努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而她的牙关咬得紧紧的,面孔已经有了一些扭曲。亨特先生充满同情地握住她的手。
“可怜的孩子,别难过,失去朋友是很伤心的事,我理解。”
“可我不配做他的朋友。”任苒哑着嗓子说,“连不认识的人都去追忆他,我什么也没有为他做,我没有参加他的葬礼,没有去看过他的墓地,没有打电话慰问过他的父母。我害怕想到他,从来不让别人在我面前提起他,甚至不肯见他的姐姐,我只是一个自私的懦夫,亨特教授。”
“不,别这么说你自己,每个人表达悲痛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我了解你的心情,Renee。我刚才跟你提到我一个早逝的朋友,听我讲讲他的事好吗?”
任苒点点头。
亨特先生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他叫Jonny,我们在冲浪时认识,他比我更热爱这项运动,也更有天赋。有时我甚至是嫉妒他的,更多的时候,我把他当成我的目标。”
“每年12月,北太平洋上空形成风暴,夏威夷瓦梅亚海滩会出现飓风掀起的巨浪,一般会高达十米以上,全世界的冲浪爱好者都会去那里挑战极限,Jonny和我当然也不例外。我二十四岁那年我们好容易凑够旅费赶过去参加比赛,结果一个巨浪之后,我亲眼看到Jonny被浪卷走,再没回来。”
“当年的比赛为此中止,大家都很悲伤,有人甚至要去求助心理医生才能平静下来,只有我一个人第二天继续去海边训练。很多人不理解我。认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冷血动物,眼里只有难得一遇的大浪。他们错了,我很难过,我只是觉得,在浪尖上对他的回忆才最真实,好像他仍然在我身边。”
这时,另一位工作人员过来招呼亨特先生上车。任苒送他过去,两人拥抱告别,亨特先生拍拍她的背,再度嘱咐她:“Renee,打起精神来,对朋友最好的怀念是好好生活。”她只能黯然点点头。
晚上有一个正式的告别晚宴,不过剩下的外籍嘉宾已经不多,任苒看看里面并不缺少翻译,她不打算听领导冗长而客气地感谢各路嘉宾,也不想参加晚宴,独自穿过后院向湖边走去。
这间湖畔宾馆名副其实地依湖而建,后院有长长的木质栈道延伸出去,一个亲水平台建在湖水之间。
天气从早上就有些阴沉,此时多云的天空似乎要压上湖面,风带着潮湿的感觉和湖水的味道迎面吹来,几只游船系在平台边,随水波起伏荡漾着。训练的赛艇选手正放松下来,一边谈笑,一边慢慢划着艇返航好回去休息。
她沿着木质栈道走上平台,席地坐下,看着远方变得空旷的湖面,有不知名的白色水鸟翩翩飞过,时而低低掠过湖面,不知不觉中,视线以内所有的景物都变得模模糊糊,她这才发现,她的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奔涌出来,流得满脸都是。
“他从悉尼过来处理事情,一个嗑药发疯的家伙半夜破门而入,枪杀了他。”
她突然想起,在10年来她看了无数次的《远离尘嚣》这本书中,女主角巴丝谢芭失踪数年的丈夫特罗伊突然回来,另一位追求者农场主博尔德伍德满怀妒意地突然向他开枪这一段落。
从亨特先生的话里,她知道一点事件的过程。可是没人能还原祁家骏的最后一个夜晚了。他曾面对什么样的恐惧,承受了多少痛苦。此时将书中那个细致到有些恐怖的描写与祁家骏的死亡联系在了一起,她便有锥心的痛楚感。
这是在她父亲向她通报祁家骏的死讯后,头一次有人当面跟她谈及他死后的情况。记忆一旦打开闸门,所有的痛苦就再也无法抑制。
第二十四章
夜色降临,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雨,先是一滴两滴零星落下,随后渐渐密集起来。细雨霏霏,濡湿了任苒的头发,再顺着衣领流进去,背上窜过一阵凉意,她才惊觉,迷惘地抬头,雨丝如牛毛般斜斜落到脸上。
泪水混合着雨水流到她嘴里,如同海水般带着咸涩的味道。哪怕面对的是夜幕下空旷的湖面,周围没有一个旁观者,她也再做不到像少女时期那样肆无忌惮地放声嚎啕,时间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她所有情感的放纵波动,让她只能默默流泪。但跟她过去体验的一样,眼泪的宣泄并不能带走心底的苦涩,无声的哭泣也一样非常消耗体力。她精疲力竭了。
她拿出调到静音的手机,看看表,接近七点钟,上面显示有田君培打来的未接电话,她实在提不起精神立刻回拨,将手机放回口袋,扶着栏杆站起身,抹一下脸,转身向宾馆走去,刚下木质栈道,有两个人迎面走来,竟然是陈华和吕唯薇。
任苒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可是避无可避,陈华已经一把抓住她的手,借着昏暗的路灯量她,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下雨了。”她答非所问,甩脱他的手,顾不得吕唯薇复杂的目光,急急跑进宾馆。
任苒回了房间,拿条浴巾草草擦一下头发,急忙收拾东西。本来她预计今天告别晚宴会很晚才能结束,打算到第二天结算报酬后再回家,但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然而打开房门她就怔住了,陈华正站在外面走廊上,她进退两难,僵在原处。
“出什么事了?”陈华再次问她。
“没事,我有点儿头痛,打算回家休息。”
陈华拿过她拎的旅行袋,简短地说:“我送你回去。”
他跟过去一样,开着一辆黑色奔驰,就停在饭店门外,雨比刚才下得大了一些,车子平衡地行驶着,雨水刷刷地落在车上,雨刮有节奏地摆动着,衬得车内安静得异样。
她坐在后座上,合上了眼睛。她没有撒谎,她的鼻子堵塞,头痛欲裂。连续一周时间白天不停忙碌,精神高度集中,晚上只睡五六个小时,本来已经体力透支,现在失魂落魄,根本无力再跟他争执,当然很感谢他没有继续追问什么。
车子驶到任苒住的公寓下面,陈华下车绕过车头拦住她:“我送你上去。”
她接过他手里的旅行袋,并不看他,“谢谢陈总,不用了。”
任苒回到家,丢下旅行袋准备洗澡,但电热水器一周没用,打开后水烧热需要一段时间,她只得换了件家居服,歪在沙发上等着。
她呆呆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到茶几上放的那本《远离尘嚣》上,她急急拿起来,几乎不假思索地翻到了第五十三章,找到了那个段落。
“……特罗伊倒下了,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枪弹的铁砂丝毫没有分散,而像一颗子弹一样穿进了他的身体,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喉鸣——一阵挛缩——身子一挺——随后,他的肌肉松弛了,一动不动地躺在了那里。”
她的目光定在这几行字上,最初她看这本书时,一心想的是揣测母亲当时的心境,当然,母亲跟书中人物的生活没有什么关联,而现在,她竟由这个可怕枪击场面想到了祁家骏,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再不用去看巴丝谢芭的一系列反应了。当然,生活在那个遥远年代的女主角经历的一切跟她没什么相似之处,可是命运的悲剧如此无处不在,生活的剧变来得根本不可抗拒。巴丝谢芭最终走出了阴影,而她呢?她放下书,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门铃突然响起,她疑惑地起身看着猫眼,站在门外的是田君培,她有点意外,连忙打开门,“君培,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田君培手里拎着个提袋走了进来,脸上的神情多少有些异样,他走到餐桌边,从提袋里取出一个饭盒,再拿出两盒药递给她,“小苒,过来喝点粥,然后吃点阿斯匹林和感冒药。”
任苒更加意外,“你怎么知道我头痛,没有吃饭?”
“我刚才在楼下碰到陈华了,这些是他买的,他让我带上来。”
任苒尴尬地“哦”了一声,迟疑一下,解释道:“今天是他送我回来的。”
田君培点点头,“我知道。你一直没接我电话,我很不放心,开车去湖畔宾馆找你,结果到门口时,正好看到你上了他的车。”
任苒更加无话可说了。
田君培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吃醋了,本来打算走掉,可再一想,你应该有你的理由,于是我又过来了,结果碰上他给你买东西过来。”
任苒苦笑,“该我说对不起,君培,恐怕我的理由说出来都很琐碎。我知道你给我打了电话,可我先是没听到,后来头痛很厉害,本来打算回来再打给你。我知道,我不该上了他的车……”她无法措辞,决定实话实说,“我太累了,懒得多想。”
“算了,现在别说什么了,你脸色很不好,坐下来趁热喝点粥,再把药吃了,早点上床休息。”
任苒上床睡了以后,田君培替她关上灯,走出来回手带上门,下楼以后,他四下看看,陈华的那辆黑色奔驰早就开走了,他不禁自嘲地想,那个男人当然不会做出守在楼下等他离开才放心的举动。
事实上,陈华似乎早知道他的存在,而且并不大认为他的存在有任何威胁。
他们在楼下相遇时,他错愕之下,还没来得及说话,陈华就很自然地将手里的提袋递给他,声音平和地说:“田律师,任苒有点儿不舒服,请把这个带上去,里面有粥,还有阿斯匹林和感冒药,让她吃了之后早点休息,如果她明天还不好,请记得带她去看医生。”
交代完毕后,陈华转身离开,田君培立在原地,一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当律师以来,和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处理过各种各样离奇的案子,经历过同龄人不曾经历的场面。他自问就算还没有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涵养,也已经非常镇定,等闲不会受到别人的影响与控制。然而那个名字普通的男人不动声色之间,已经掌控局势与气氛,显然由不得人将他划到普通人行列里。
一个一向自信的男人,突然有这种认知,当然不会感觉愉快。他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却情不自禁想到他以前经历的恋爱。
读中学时,有女生给他递纸条,这件瞒着老师悄悄进行的事,本身的刺激胜过了与那女孩子的约会。
到了大学后,他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恋爱,持续了近一年的时间。可是现在让他想那个女朋友的样子,已经是模糊不清了,他唯一有印象的事,倒是同时有另一个男生追求那女生,比他投入得多,还曾约他谈判,要求他退出,说到激动处,居然流下了眼泪。他诧异于对方的一厢情愿与幼稚,又有些替他的软弱感到羞耻。
那个女生夹在中间,多少表现出了动摇。他并没有太多耐心,主动放弃了。她后来给他发了长长的邮件,斥责他的冷漠,说永远不会原谅他。不过几年后他们再见面时,他们相逢一笑,相谈甚欢,非常自然默契地不再提起往事。
他想,年少时的荒唐与热情,反正是用来浪费的,谁会把那么轻飘飘的恋爱处理成一场刻骨铭心的伤痕,未免就是毫无意义的自虐加文艺腔了。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头一次想到,也许任苒经历的感情不同于他。他根本无从知道,她出走得那么决绝,谈及旧情时毫无眷恋之间,到底有多少是为了向她自己证明,她已经彻底放下年少时的一段感情,摆脱了陈华的影响。
田君培刚回到公寓,正准备继续处理公事,接到了他妈妈打来的电话,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新交的女朋友是怎么回事?我和你爸爸从来不过多干涉你的生活,但是不愿意看到你轻率。”
他自然知道妈妈为什么会有此一说,“郑悦悦还跟您说了什么?”
他妈妈没好气地说:“你不要想当然,悦悦什么也没说,只不过老郑跟我们约着谈了一次。”
“这又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很难保持心平气和了。
“君培,你对长辈怎么能这种态度,你郑叔叔是关心你。”他妈妈马上颇为严肃地指出来,“老郑很诚恳,说他的确希望你能跟悦悦交往、结婚,可是他知值儿女的事情勉强不来,他还说,他一向欣赏你,就算你不能成为女婿,也是他的世侄。他只是不想你匆忙跟悦悦分手,就跟一个来历不清的女孩子搅到一起,这也是我跟你爸爸最担心的事情。”
“妈,我来这边工作以前,就已经跟悦悦明确分手了,也的确交了新的女友,她叫任苒,不存在什么来历不清楚这个问题。”田君培不愿意在电话里多说,他知道什么对于他的父母来讲最有说服力,“姓父亲任世晏是著名法学家,现任Z大法学院院长,她从澳洲留学回来,目前从事翻译工作。”
他妈妈果然吃惊了,她在科技部门工作多年,见过世面,倒不至于为任世晏的头衔震慑住。只不过和老郑谈完话后,他们夫妻两人回来上网一查,关于任苒的报道并不多,不外是说她持巨额股份,十分神秘,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已经足够他们展开想象了。现在听儿子一讲,这女孩子突然之间变得身世清白,不免意外。
她迟疑一下,问他:“那她的股票是怎么回事?就算是著名法学家,也不可能太富裕,她一个年轻女孩子怎么可能拥有那么多财产?”
田君培避重就轻地回答:“那是名义持股,很多私募都是用这种方式进行操作,好了,跟爸爸说,等我回来我们再谈这个问题,你们不用多想,也不用听别人捕风捉影。”
田君培心情欠佳,再也无心处理公事,打电话给冯以安,约他出来喝酒。既然打算借酒浇愁,他就没开车,拦了一辆出租车,绕来绕去,好容易才找到冯以安指定的那家酒吧,坐落在一个有些偏僻的地段。他进去一看,里面顾客倒不算少,不过相比一般酒吧要来得清静许多。
“这个地方又有什么讲究?”田君培坐下后,问一向以美食家自居的冯以安。
冯以安笑道:“这间酒吧靠着一个防空洞修建,下面改造了红酒酒窖,专卖进口红酒,本地很多鉴赏红酒的人时常过来品酒买酒,考虑到你不好这一口,我们就在上面坐坐得了。”
田君培对国内突然涌现的品红酒之风有所耳闻,事务所的前主任老侯便热衷此道,时常在所里津津有味地大谈品酒经,说得神乎其神,不过他毫无兴趣,只由得冯以安点酒,根本不关注什么年份产地。
两个人说是约着出来喝酒散心,不可避免地仍然先谈起旭昇和尚修文目前的状况。冯以安告诉他,甘璐仍然借住在他一套空着的房子里,不过跟尚修文的关系看上去已有所缓和。
“那就好。”
“好什么啊,修文一直盼着有孩子,可惜又流产了,怕太太伤心,还得努力不流露出难过,唉,说来说去,男人现在真是命苦,背负的东西太多。”
“以安,你好像太站在修文的立场上了。”
“那倒不是。”冯以安摇摇头,端起酒杯,小小地喝了一口红酒,“其实我也同情甘璐,不过我总是觉得,女人真的比男人更有一点任性的权利。同样的事,女人做了,男人得无条件谅解;男人做了,差不多肯定不能得到同样待遇。”
田君培隐约知道冯以安自从经历一次失恋以后,从往日的翩翩佳公子派头中生出了几分愤世嫉俗,不禁好笑,“你要伸张男权可不合时宜。”
“还男权。”冯以安大摇其头,“男人现在正经是弱势群体了。君培,我看你带来的那位任小姐很斯文大方,没有时下女孩子那种飞扬跋扈的模样,好好珍惜吧。”
田君培没心情与他谈论任苒,只笑着说:“喂,你这种过来人的口气简直让我汗毛直竖。”
“我确实是过来人啊,我对感情这件事有点儿寒心了,求的得不到,爱的会失去,想想真没意思。”
“实在受不了你了,以安,我没指望你给我励志,可也不能这么四大皆空看穿尘世吧。”
冯以安哈哈大笑,“早点儿看穿好。”他举酒杯向田君培示意一下,“可以少很多烦恼。”
两个人各有心事,喝得着实不算少,到午夜时分出酒吧时,都喝醉了,叫了出租车各自回家。田君培喝酒一向有节制,头一次醉到这种程度,钥匙好半天才插进了钥匙孔,进门后没有洗澡更衣的念头,摸索进卧室倒头便睡了。
到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虽然是周末,但他很少会这个点才起床,他只确认了几件事,他的身上有难闻的味道,他的头很痛,他的烦恼根本一点也没减少。
他一边洗澡一边想,看来借酒浇愁并不适合他,以后还是得饮酒适度比较好,出来以后,他拿出手机,看到自己手机上的未接电话,除了工作电话,其中有一个是大半个小时前任苒打来的,他连忙打过去。
“小苒,我昨天喝多了一点,才起来,你找过我吗?身体好一点儿没有?”
“吃过药睡了一晚上感觉好多了,我本来打算问一下你,方不方便送我去湖畔宾馆那,会务组打来电话,一定要我马上过去结算报酬。你没接,我就自己过去了。”
田君培知道任苒不是那种有了男友就务必要对方管接管送的性格,她几乎从来都没提这方面的要求,这次打电话来,显然有修补昨天晚上那点不愉快的意思在内。他不??影没谧约汉茸砹恕?
“你在那边等着,我马上过来接你。”
任苒放下手机,走进会务组与蒋老师结算,蒋老师对她的工作表现大加赞赏,同时提出保持联系,希望以后有翻译工作,可以继续找她兼职。她当然欣然同意。
她出来,走到大堂一侧,准备坐在沙发上等田君培过来,却看到对面沙发上坐着的竟然是吕唯薇,她身边放着一只行李箱,放下杂志笑着跟她打招呼:“任小姐,你好。”
任苒有些意外,摆出一个诧异的姿态,“吕博士,你好,现在去机场吗?”
“是呀,请坐,任小姐,我正在等你。”
她只得也坐下,“吕博士怎么知道我要过来?”
“我请蒋老师通知你今天上午务必过来的,我马上要回北京,跟家骢同一个航班,在这里等他来接,走之前我很想见见你。”
她好不尴尬,实在不想又在这里碰到陈华一次,“吕博士找我有什么事?”
“任小姐,昨天你还好吧?”
“有一点感冒,不过吃过药好像没大碍了,谢谢。”
“你对我跟家骢的关系似乎没有任何好奇。”吕唯薇姿态放松地坐着,面孔上含着笑意。
任苒淡淡地说:“吕博士,我对很多事情都没有好奇。”
“这个态度很有趣,弄得我越发对你好奇了。”
“视你一路顺风,吕博士,我……”
吕唯薇做了个手势打断了她,“请等一下,任小姐,听我说完,我跟家骢认识得很早,可以说,我是他的初恋。”
任苒当然早在上次北京的那次慈善演出就看出吕唯薇有话要跟她讲,不过她没料到对方讲的竟然是这件事,“你没必要跟我说私事。”
吕唯薇的神情却十分坦然,“虽然家骢没有要求我跟你解释什么,但我觉得跟你讲清楚比较好一些。我读研究生的叶候认识家骢,当叶他还在念大学,我比他大三岁,不过他一向就比他的实际年龄成熟很多,这点年龄差距不算什么,我很喜欢他,于是主动去跟他说了。用现在的话讲,叫告白,我实在讨厌这个可怜兮兮的词儿,大概是从日本传过来的吧,透着股莫名其妙的祈求意思。总之,家骢接受了我,我们在一起了。”
任苒无可奈何,只得保持缄默,可是却不由自主地想到,原来祁家骢不止一次按受来自女孩子的主动示意,难怪当年他对她那一点带着胆怯的倾慕表现得冷静、了然而又宽容。
“我们相处得不错。不过,年轻的时候,似乎没把爱情看得太重要,总以为世界大到无边无际,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我去尝试。我拿到奖学金,出国去美国读博士,于是跟家骢分手。他表现得很轻松,通情达理,送我去机场。国外的生活十分丰富,可是我发现,我一直没能忘记他。三年前,我跟他在北京上,恐怕……我再次爱上了他。”
“这真的与我无关。”任苒不得不打断她了,“吕博士,我不想无礼,可是我不够资格关心你的感情状况。你们爱或不爱,是你们的事,不用跟我说。”
吕博士丝毫不为她的话所动,凝视着她,她有一双明亮聪慧的眼睛,声音平静,“三年来,家骢对我给他的各种暗示都熟视无睹,我倒没介意,毕竟他从前对感情这件事都很淡漠,有点儿……”她思索了一下,“一个不算饿的人,不会主动去找食物,可是若请他入席,他只要不厌倦,也愿意坐下来各吃吃无妨。”
任苒再怎么心烦意乱,也被这个比喻逗乐了,只是笑得又引起苦涩味道:“吕博士,你不介意他这种态度吗?”
“爱一个人,恐怕爱的就是他的所有,包括他的冷淡与自大。在这方面,我是个不彻底的女权主义者,哈哈。”吕唯薇耸耸肩,笑了,“我想,再玩含蓄这一套,我大概太不勇敢,我决定跟从前一样,直接对他讲,他也许会意外,可应该还是会接受的。可惜我想错了,他说他爱的是你,不可能再接受别人了。”
任苒垂下了目光,带着一点厌倦地说:“于是你对我产生了好奇,对吗?”
“那是很自然的,因为我想象不到家骢会主动承认爱一个人。”
“那你应该已经了解到我的情况,我接受了好长时间的心理治疗,连自己的一点心事都需要找专业人士分担,当然对于旁人的感情没任何兴趣。我帮不到你。”
吕唯薇再次笑出了声,她摇摇头,语气微带傲慢与调侃,“恐怕你还是误会了,任小姐。在感情这件事上,我从来不必向任何人求助。那次慈善演出,我确实存心想看看你,评估一下我有多少机会。当时我想,这么冷漠回避的女孩子,看上去对什么都兴致缺缺,不像会打动家骢的类型,我应该还可以争取。不过家骢很快就让我知道,我这个判断失误了。我赞成尽力争取,不过更赞成适时放手,没必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生命太宝贵,要做的事太多,经不起浪费,我对家骢也这么说的,你猜他怎么回答?”
“这也是我没好奇心的问题。”
吕唯薇哈哈大笑,“你淡定得真强大,任小姐,其实没必要。这样生活很无趣,会错过很多精彩的体验。”
任苒也笑了,“我真诚认为,以你这样潇洒的心态,你会活得多姿多彩,吕博士,不过,每个人想要的、能过的生活都不一样。”
吕唯薇一下收敛了笑意,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现在我多少看出家骢跟你的共同之处,事实上,他的回答跟你差不多,他说他想过的生活跟我不一样。”
“也未必与我一样。”
“你在努力撇清和他的关系吗?恐怕他不会同意。他直接告诉我了,他很爱你,以前曾在不该放手的时候放了手,现在不可以再犯同样的错误。”
这个明白无误的说法让任苒无言以对,“吕博士,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特意跟我讲这些?”
“你跟家骢之间发生过什么,家骢没说,我也不打算探问。我本来比你更有机会走进他,可我错过了那个机会,没办法再重来了。不过,我跟家骢是朋友,我珍惜与他的友情,不愿意因为我让你们之间起误会,所以今天特地跟你解释一下。”
“谢谢你的好意,但真的没有这个必要。”
“也许吧,其实昨天我打电话给家骢,他也是这样讲的。他说他跟你之间,最大的问题不是误会。”她朝门的方向挥挥手,“正好,他来了。”
陈华走了过来,看到任苒,略微有点儿意外,“任苒,你怎么在这儿?你脸色这么差,应该好好休息。”
“我没事。”
“任小姐过来结算报酬,我们碰上,就聊了聊。”
陈华看了一眼吕唯薇,她一脸似笑非笑的调侃表情,他扯一下嘴角,算是也笑了笑,对任苒说:“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谢谢,不用了,我正在等我男友,他马上过来接我。”
“那好,我有事要必须赶回北京一趟。”他拖起吕唯薇的行李箱,“回来跟你联络。”
吕唯薇站起了身,“任小姐,希望有机会再见到你。”
“再见。”
任苒只得点头跟他们算是告别,看着他与吕唯薇并肩走出去,然后在大门那里碰到田君培进来,陈华与他也是相互微微点头致意,擦肩而过。
任苒与田君培视线相碰,只得认命地想,这大概也能算田君培说过的墨菲定理中的一条:不希望碰到的人,总会碰到;不愿意某种场面发生,那么它十之八九会发生
第二十五章
田君培神色如常,就像根本没有碰到陈华一样,开车送任苒回家。任苒取了笔记本电脑,说准备去绿门咖啡馆喝点咖啡提神,顺便做翻译工作。
“你的脸色不好,应该好好休息。”
“我没事,去给论坛工作了一周,今天一开邮箱,收到蔡总两份邮件催问进度,我必须抓紧里间了。”
田君培知道,任苒上次翻译的基金操作的一本交稿之后,出版社那边反响不错,她如期收到了报酬,蔡洪马上又交了另一部金融方面的普及性著作过来,这次更为正规一引起,签订了正规的翻译出版合同,约定报酬及交稿期限。任苒当然十分重视。
“上一本书他都没署你的名字,我真不懂这种操作办法。”田君培看过那份合同,颇有几分不以为然,“这次倒是说要署上你的名字,可是所有对你约束的条款都来得很明确,对出版方的约束就含糊了很多。”
“上次我的身份相当于枪手,不可能加名字上去,不过说真的,我也不在乎有没有名字。这次他主动提出签合同,我已经很意外了,毕竟我没什么名气。我在一个翻译论坛咨询了一下,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条款。再说蔡总信誉还不错,付报酬很及时。”
他没办法,只得陪了她下楼去绿门。
任苒和田君培跟往常一样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喝咖啡,一边各自对着笔记本电脑工作。
咖啡馆的门突然被人重重推开,一个清朗的男人声音响了起来,“叫苏珊出来见我。”
周末上午的咖啡馆只有他们两个顾客,他们不约而同抬头望过去,只见一个修长英挺的男人大步走向吧台站定,从任苒和田君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穿着修身款夹银丝黑衬衫,黑色长裤,架着墨镜的是一张线条俊美得无可挑剔的侧脸。
吧台内站起来的那个女服务生张口结舌地看着他,竟然说不出话了,任苒能够原谅她的这个反应,因为她已经从这张侧脸看出来,来的人是温令恺。
温令恺不耐烦地敲一下吧台,再次重复:“叫苏珊出来。”
女服务如梦方醒,结结巴巴地说:“老板……我是说苏珊,还没过来。”
“打她电话,叫她马上过来,就说我在这边等着她。”
女服务生忙不迭地去抓电话,任苒和田君培禁不住相视而笑。服务生放下电话,“苏珊说她有事,得等一会儿再过来,如果你有事,可以让我转告。”
温令恺一言不发伸手进吧台里面拿起电话,按了重拨键:“苏珊,你狠,想不到你居然用这一招逼我过来。”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他压低声音狠狠地说:“不管怎么样,你今天把囡囡送回来,我父母快急疯了。”
过了一会儿,他蓦地提高声音:“你给我二十分钟内出现,我就在这儿等着。”
温令恺“啪”地挂上电话,对服务生说:“一杯espresso,谢谢。”
他转过身,眼睛扫过任苒这边,走向了咖啡馆另一侧靠里的桌子坐下,仍不摘下墨镜,拿出手机翻看着。
任苒正打算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服务生却突然走近了他们这张桌子,一边往玻璃杯里加水,一边神秘兮兮地小声对她说:“任老是,我们老板请你进去听电话。”
任苒有点惊讶,看看田君培,站起身随服务生走进吧台,进了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拿起电话,刚“喂”了一声,苏珊的声音便传了出来:“任老师,幸好你今天在这边,我昨天带囡囡回家看我父母了,现在还在回来的路上,还得至少两个小时才能到。你帮我去跟温令恺讲清楚,请他离开,他再待久一点儿,非招来记者不可。”
任苒很是不解,“你只是带囡囡看她的外公外婆,他和他父母何必这么紧张?看来他还是很在乎你的。”
“哪是因为这个。”苏珊冷笑一声,“我跟他们讲,我打算把绿门卖掉,和我以前的老板结婚,然后带囡囡去新加坡定居。”
任苒一下怔住。“我跟他父母好言好语说了,那边的环境更有利于囡囡的成长,我保证会在假期带囡囡回来看他们,他们有里间,也可以去新加坡探亲。哪知道老先生老太太顿时歇斯底里大发作了,非说我是拿着女儿向他们的儿子逼婚。我逼什么婚啊,这次回老家,我就是开婚姻状况证明,让老李跟我父母见面,然后登记结婚。”
上次旅行回来,苏珊还只字未提要与老李结婚,任苒也不过一周多里间没来绿门,现在不得不佩服她的决断,“那我能跟温令恺讲什么?”
“他自我中心习惯了,刚才根本不听我说什么,就命令我二十分钟内出现,然后挂电话,真搞笑。”苏珊没好气地说,“一来我要开门做生意,二来我不想再引来记者乱写一通给囡囡惹事。不然我管他在这儿坐一天呢!服务生看到他,花痴得连声音都变了,甭指望她们能轰走他。想来想去,只有请你去帮我去说说。让他回他家,我保证两个小时后过去跟他见面谈。”
任苒只得答应,她挂上电话走出来,径直走到温令恺面前,可是不待她开口,温令恺头也不抬,客气而冷淡地说:“现在是私人里间,不签名不合影,谢谢。”
一直注视着任苒一举一动的田君培撑不住笑了,任苒眼角余光向他一扫,嘴角微微向上勾起,声音却保持着镇定,不疾不徐地说:“温先生,我受苏珊的委托过来转告你,她目前正在进汉江的高速公路上,约两个小时以后进城,她约你在你父母家见面,请你不要在咖啡馆久留,以免给大家造成不便。”
温令恺果然见惯各种场面,英俊的面孔上不露任何尴尬之色,冷冷地说:“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待会儿咖啡馆的顾客会慢慢多起来,你是公众人物,相信也不愿意在这儿久留,引人来求合影签名,我说完了。”她转头对服务生说:“请把温先生这杯咖啡记在我的账上,谢谢。”
温令恺站起了身,森然说道:“不管你是谁,请转告苏珊不要自作聪明玩火,更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他大步甩门而去,绿格子琉璃门在他身后被带得“砰”地一响。
任苒回到座位,田君培笑着摇头,“传说中的大,果然派头十足。”
她也觉得好笑,“唉,的确是很英俊、很有明星范的男人,可是大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习惯了,受不得一点拒绝,估计苏珊等会儿跟他的谈话会很艰难。”
田君培听她讲了苏珊的打算后,自然是从法律角度看问题:“看这样子,温令恺似乎不打算放弃女儿的抚养权。”
“他大概不会公开争夺抚养权吧,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隐瞒有个女儿。”
“还要看当初苏珊有没有将女儿的抚养权正式交给祖父母,不然还涉及抚养权变更问题要解决,并不是说想带孩子走就可以带走掉的。”
“不管怎么说,她总算下了决心去过一种新的生活,我为她高兴。”
“你觉得她突然决定跟以前的老板结婚,算是彻底放下了温令恺吗?”
任苒长久默然。
田君培突然意识到,他其实并不关心苏珊的心理与命运,他在等一个来自任苒的判断。她似乎已经努力对他“讲清楚”,可是他们之间仍然满布疑云,随着与陈华的一次次碰面,他的心底疑虑不时加深,他为此而心底一沉。
这时任苒抬起头看着他,“我想,她爱了他那么久,要断然遗忘,确实不太容易。可是人总是要向前看,不管以前经历过什么,既然决定过另一种生活,对自己对别人负责的做法,就是学会彻底放下。”
她声音平和,神情坦然。这种冷静理性的态度一向为田君培所欣赏,此时,他突然做了个决定,再也不去追问盘诘任苒的过往。
这个决定多少让他摆脱了几天来的矛盾状态。他伸手过去,拇指轻轻易摩挲着她手背上细腻的皮肤,笑道:“现在我能理解为什么看娱乐新闻的人那么多了,我也不例外,居然要议论这样不想干的闲事。”
任苒也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继续翻译着文稿。
田君培正在笔记本电脑上处理邮件,突然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他妈妈只讲了几句,他顿时心底一沉,下意识看任苒一眼,走出绿门接听。
“——好,怎么又说到这事了?昨天我不是给您和爸爸解释清楚了吗?”田君培此时颇有点不耐烦。
“你解释的都是什么?”他妈妈一反平时的温和,声音严厉地说,“君培,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到底对这个叫任苒的女孩子了解多少?”
“又怎么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还被蒙在鼓里。真不敢相信她出生在书香门第,她的经历实在实在太复杂了,以前完全是一个问题少女,十八岁读大一时弃学,离家出走,跟一个男人同居,那个男人就是亿鑫的董事长陈华。十九岁时,她又跟另一个男人去澳洲留学,在那边同居、怀柔、堕胎。那个男人跟别人结婚生了孩子,他们还保持着不正常的关系,然后这男人又为了她,不顾家里的反对,不惜丢下自幼的儿子跟太太闹离婚。最近两年,陈华一直包养着她。”
田君培被这一连串曲折剧情惊得目瞪口呆:“这又是谁跟您说的?”
田妈妈放缓和了语气,“我实在不放心,让你父亲找他在证券报社工作的一个老同学打听的。本来我们只想问问你说的那种名义持股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他的老同学是副总编,刚好知道任苒的情况。前段里间出现十大牛人散户后,他曾派手下一名记者采访,那年轻人找到线索,去任苒的老家调查,结果有知情人跟他曝出了这些料。”
“没有证据的流言蛮语,您居然也轻易当真?”
“君培,你的父母是这么轻信的人吗?向那个记者提供情况的人是任苒的继母。”
“任苒跟她继母关系不好,她的话并不足信。而且报社也没有登出来,可见他们对这些情况存疑。”
“我的同学告诉我,他们权衡之下,之所以没登,是因为亿鑫给他们报社施加了压力,而且马上安排另一个散户接受采访,大曝内幕。相比之下,任苒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私生活毕竟跟股票本身没太大。我跟他保证绝对不外传以后,他把采访的文字记录发了一份邮件给我,我转发到你的邮箱了,你马上去看盾就能明白,那些事肯定不是空穴来风。”田妈妈补充道,“她继母也是一名律师,应该很清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就算对她有恶意,也不可能编出这么多事来。”
电话挂断后,田君培回头看向咖啡馆,隔着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任苒正对着笔记本电脑,手指飞速敲打键盘,突然间停下来,凝视想一想,然后继续,她的侧影清瘦单薄,如同他在J市收费站外看到的一样,神态中有一种如同学潭止水般的宁静。
这个神态正是她吸引他的地方,现在他突然不知道,深潭之下,会孤镇茶坪镇我少暗涌?他是否已经做好接纳这一切的准备?
他深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走进去坐到任苒对面,拿起文件继续看,任苒突然说:“君培,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他一惊,“当然没事,怎么这么问。”
他笑了,努力放松表情,“没事。”
任苒没有再问,继续专注于面前的屏幕。
田君培的收件箱里提示着新收邮件,正是他的母亲发来的。
他是律师,理智告诉他,来自一个不友善继母的证言当然并不可靠,如果只是关系到他的当事人,他完全可以看完,再做出更改分析判断,可是关系到任苒,他能否在看完以后保持客观?
这份邮件几乎有一点像潘多拉的盒子,带来所谓真相的同时,也会释放出更大的猜忌。然而他已经不可能不打开它了,他不让自己再迟疑下去,握着鼠标的手指一动,点开了邮件,再打开附件。
那份文字记录了对任苒继母的采访,大致与他妈妈概括的情况相当,不过补充了一些细节,甚至附上了一个搜索链接。
他点开搜索链接,是国内一家网站转载墨尔本一份报纸的两篇报道,第一篇是报道某反堕胎组织进行的大规模抗议,第二篇则指出根据某大学一项研究表明,在医院接受人工流产的患者中,高达三分之一是来自海外的国际留学生,报道里间都是六年前的,底下配发了照片。
他将照片放大,看得出是一个抗议示威场景,一大批外籍示威人士静静站立在一家妇科诊所前,手里举着各式标语和大幅图片,英文标语上写着“婴儿也是生命”、“尊重生命”、“只人神才有权压走生命。”,而占据一角的是一男一妇两张东方面孔,那男人十分英俊,女孩子正是任苒。
他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对面会着的任苒,再次照片放大一点,没错,是至少年轻好几岁的她。她的长发梳成马尾辫,看上去不像现在这么清瘦,面孔线条圆润,十分有朝气。她与身边那英俊男孩子的表情都充满了苦恼与惊愕,与对面的示威人士形成对比,配上报道内容来看,更显得意味深长。
不管是那位带着情绪、用词有些恶毒的继母的讲述,还是这个配照片的报道,当然都算不上是什么强有力的证据。谁也无法据此证明任苒曾经在少妇时期便与人同居,未婚先孕、流产,然后再介入一个已婚男人的婚姻,被包养。
可是正如田君培打开邮件前预料的一样,他心底的疑窦已经扩大到无法再忽视的地步。
任苒用白描式的语言把她的经历讲得十分简洁:18岁初恋,19岁分手,重逢,无法再续的前缘……
他以为她生命里只出现过一个陈华,那么这个男人又是谁?
她说过,一个人背负了太多过去以后,已经不可能有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境界了,她究竟还有怎样无法言说的秘密?
如果那些都是她不愿意提及的往事,他应该盘问她吗?对于恋人来廛,经由盘问得到的真相又有多少价值?他可以接受她有什么样的过去?
一连串的疑问充塞胸臆,全都是他无法理清的,男君培突然有透不过气的感觉。
这时他的手机再度响起,还是他妈妈打来的:“你看了邮件没有?”
他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妈,我已经看过了,我回头再给您打电话。”
“君培,我和你父亲都想跟你好好谈谈,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我现在很忙,不过下周我可能会回W市开会,有什么事我们见面再说吧。”
他刚放下手机,马上又接到来电,他几乎有些不耐烦地接听:“哪位?”
这是普翰的老板曹又雄打来的,“君培,怎么了?”
“对不起,曹总,没事。”
“我从省里渠道了解到,旭昇那边的兼并可能会有麻烦。”
涉及工作,他马上收敛心神,知道这不是一句两句能讲清楚的,合上面前的笔记本,再度对任苒示意一下,走出去接听。
任苒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只觉得喝下去的一大杯咖啡似乎没有起到看电视的作用,她看向窗外,不时有行人从面前人行道走过。田君培正在廛着电话,她当然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但看得出来他从身体到面孔都有着一股平时没有的居心紧绷感。
在经历过长时间独自生活和接受心理咨询后,她对别人细微的身体语言与神情反应出的心理活动十分敏感。
她当然知道,田君培在努力无视陈华,试图表现得什么也没发生,刀子愿意配合他,可是她不会忽略他不自觉之间透露的弦外之音,也注意到田君培接听家里打来的头一个电话时,只讲了一句,便看了她一眼,然后匆匆起立出去,等他回来时眉头已经深深蹙起,更不用提他刚才反常的暴躁。
她几乎可以断定他家里打来的那个电话与她有关。
她努力想将心神重新集中到面前的文稿上,但头越来越沉,有不胜负荷的感觉。
田君培结束通话走进来,心神不定,正要让服务生给他的咖啡继杯,一抬头,却看见任苒脸色不对劲,他伸手过来,试一下她的额头,“小苒,你在发烧,我得送你去医院。”
“我回去喝点药休息一下就行了。”
“不行,不能这么硬扛下去了。”
到医院挂号后一量体温,任苒发着低烧,感冒来势不轻。医生不由分说地连开了五天的输液。
正值早春流感爆发的时候,输液的人多得让他们两人十分吃惊。田君培替她举着输液袋,绕行了几个输液室,才算找到空位置坐下。
她本来还想打开笔记本电脑,趁着输液继续翻译文稿,被田君培严厉制止,只得老实休息。
田君培出去买来热牛奶嘱咐她喝下去,然后坐下继续看文件。她侧头过去对他说:“君培,这里太吵,输液科还得好长时间,你还是回去吧。”
“后天要出差是没办法,现在有里间,当然应该陪着你。不然要男朋友有什么用?”
任苒微微一笑,将头靠在他肩上,“谢谢。”
不知道是不是病中的身体软弱,心也会随着卸下防备,靠在这个坚实的肩头,她突然有什么也不用去想的感觉。
然而,她当然不可能什么也不想,晚上,她接到了父亲任世晏打来的电话,劈头就问她,最近跟男君培的关系怎么样。
第二十六章
一个多月前,在父亲打来电话关心询问下,任苒告诉他,她正与田君培试着交往,任世晏显得十分高兴。他对田君培的评价甚高,“这年轻人既有才干,又处事沉稳,将来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任苒不免好笑,“您跟他只见过两面而已,就能下这个判断吗?”
“上次我把我写的证券法热点问题分析发给他,我们一直有邮件往来,他提出的观点很有见地。当了这么多年老师,我看学生人来没出过错。”
任苒倒并不在意这个预言,不过她能理解父亲始终放心不下她,希望有个男友照顾她的热望。现在他突然打电话问得这么急迫,她不免纳闷。
“我跟他还好啊,您怎么想起问这个?”
“小苒,我实在对不起你。”
她茫然不解,“爸,您别吓我,有什么事好好说。”
任世晏镇定了一下,从头讲起:“我昨天无意中听到季方平跟一个记者打电话,问为什么没见他们报纸把你的消息登出来。我马上质问她,到底跟记者讲了什么,她不肯回答。我没办法,今天好容易找到那个记者的号码,辗转通过熟人打过去才知道,他为了找到你,采访过季方平,季方平……胡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但是报社受到亿鑫那这的压力,再加上无法证实她的某些说法,并没有登出来。”
任苒松了口气,“既然没登,就没事了,我不介意她说什么,您别为这个跟她生气了。”
“我何止是生气,我不可能原谅她这次的做法。”任世晏显然早就已经急怒攻心,一进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停了一会儿,长叹一声:“她并不仅仅是一时情绪激动胡说,事后居然还打电话追问怎么不登出来,完全是蓄意想毁坏你的名誉。”
“不是没登出来吗?那就算了。”她早就领教了她这位继母对她持续的恨意,确实提不起愤怒的精神。
“怎么可能算了?小苒,那名记者告诉我,今天他们的一位副主编介绍一位姓田的老先生找他了解采访情况,在副主编的要求下,他把采访记录给田先生发了过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田君培的家人。”
联想到白天田君培接听电话时的表现,任苒马上断定,她父亲并没有猜错,她不得不问:“季律师都对记者讲了些什么?”
任世晏实在难以启齿,“我要到了一份记录,基本上是一引起无稽之谈,我已经正式打电话给那家报社的主编,如果采用这些不负责任的说法,我一定会起诉他们,另外,我打算给田君培写一份邮件,好好解释一下。”
“没这个必要,爸爸。您现在把记录发邮件给我吧,我先看看,有什么事,我们自己解决好了,您千万别介入。”
“可那些……都不是你自己能解释清楚的事。”
“您的身份摆在这里,犯不着为了女儿的事跟任何人解释。再说了,如果我都解释不清楚,您出面也没有用啊。”她安慰着明显心烦意乱的任世晏,“放心,君培一向很理智,我会跟他好好谈谈的。”
“解决这个事手,你马上回来一趟,小苒,我们抓紧时间把房子过户手续办好,不能再拖了。”
她不明白父亲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只是现在她头痛欲裂,没法多想什么了。“再说吧,爸,您冷静一点。我今天感冒了,先去睡了,您也早点休息吧,别为了这件事跟季律师争吵了。”
任苒想不出来季方平会对记者说些什么。
当然,不用别人带着恶意渲染,她的过去也就不上平顺美好,她只能这样自嘲地想,等了一会儿,她打开笔记本登录邮箱,点开任世晏发来的邮件,看着季方平描述出一个如此离奇而混乱的生活,她有些愕然,又有些迷惑。
田君培曾对她谈到他的父母,都是典型的知识分子,用他的话廛:“他们明明保守,可是都努力要表现得开明,我最喜欢看他们又想管教我,又挣扎着对我做出不在乎的更不。”
她听得出田家的家庭气氛和睦,田君培与父母有着亲密的关系,这些都让她心底暗生羡慕。她想象不到田君培和他的空有看到这份记录会有什么感想。
正如她父亲所说,要解释清楚那些事情很不容易,几乎需要把她的生活完全还原一次。
更何况,季方平谈到的第一点用词虽然不堪,却是事实。她的确在十八岁那年离家出走,跟祁家骢同居了。她想,仅此一点,落到他父母眼内,就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恐怕什么样的解释都不是他们可能接受的。
而田君培显然已经接到家里的电话,并且收到了同样内容的邮件,他不可能不表现出震惊、疑惑,可是他却顶着父母的疑问,什么也没来问她,她感激他表现的这份尊重,可是她该怎么样回报他呢?她有什么资格扰乱一个男人、乃至一个家庭原本平静正常的生活?
她的心里充满了深切的自责。
第二天,任苒自己去医院输液。她举着输液袋找位置坐下,因为带笔记本电脑不便,便打印了一部会原稿出来,趁着输液的时间翻阅着,间或用笔作标记、注释,这样回去以后,能大大提高工作效率。
当田君培打来电话时,她只说她好多了,“你工作已经够忙了,真的不用你过来接送。”
田君培迟疑一下,“那好,我明天又得出差,今天所里事情确实很多,有什么事,你马上给我打电话,千万不要硬撑着,要注意休息,别急着赶翻译的进度。”
她一一答应下来,挂了手机。
这个男人温柔的声音让她心底有酸楚的感觉,她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就算有不舍,如果无法投入地恋爱,那么接受来自他的照顾和陪伴就的确显得自私。她无权再将一段让他面对亲人质疑和不确定的关系继续下去。
这天任苒从医院回来,路过绿门咖啡馆,苏珊正好出门,“任老师,好几天没见你过来坐了。”
任苒指指自己戴着口罩,笑道:“我感冒了,这几天正在输液,不能喝咖啡,也不好到你店里散布病毒啊。”
“我正好要找你,任老师,这个周五晚上有空吗?我跟老李已经注册结婚,咖啡馆即将转手。我们打算办一个party,请了这么多年的新老朋友,顾客一起聚聚,喝酒、跳舞,算是跟大家告别。”
“啊,恭喜你。好在我快好了,周五过来应该没问题。绿门要卖掉吗?可是我已经适应了你这里的气氛和咖啡的味道,真不希望有什么变化。”
“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说。”苏珊领受了这个赞美,“可是店子还是五年前装修的,确实老旧了。接手咖啡馆的也是绿门的一位老顾客,他很爱喝咖啡,他说会按原有风格重新装修,同时答应留用所有的工作人员,尽力保持过去的经营方向和咖啡的味道。”
“那我就放心了。”她想了想,还是问,“温家那边,答应你带走囡囡了吗?”
苏珊呵呵一笑,“我早看死了温令恺。我告诉他,婚我结定了,囡囡我也肯定要带走,有本事他就公开跟我争夺抚养权好了。他口口声声说啥不得女儿,可怎么也不会公开他是囡囡的父亲,倒跟我说了很多情非得已的苦衷,什么马上要接一部大制作的电影,什么合约在身,公司有很多限制……这些我早听腻了。”
任苒想,让一个当习惯的男人放弃现成的偶像生涯,大概真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好在苏珊想通了,彻底放弃了他。
“他权衡来去,当天就回了北京,倒是他父母舍不得孙女,都哭了,我觉得很不忍心。以前他们对我冷淡,我对他们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现在想想,真对不住两个老人家。我跟他们保证了,我不会给囡姻改名字,也一定经常带囡囡回来看他们。”
“那就好。”她正要道别,却看到陈华与老李一边交谈着,一边也从店内走了出来。多年不见,老李除了头发里夹杂了一点银丝,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个四夹吊带配衬衫西裤的打扮。
“任苒,你感冒好点了没有?”陈华一眼看到她,叫住了她,老李听着她的名字,有些惊讶地看过来。
“我好多了,谢谢。”她只得转向他们,“李先生,祝贺你跟苏珊结婚。”
“谢谢你。”尽管她戴着口罩,但老李显然对她的名字有印象,“天哪,家骢,这是当抻你带到我店里来的那个小女生。”
老李惊叹着,陈华却只含笑道,“老李,你的记忆力果然没衰退。”
苏珊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再看看任苒,显然是没想起什么来,任苒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周五晚上八点,你跟你的那位律师男朋友都要过来啊。”苏珊叮嘱着她。
“他正在出差,可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我一定来。再见。”
到了周五那天夜晚,任苒按时到了绿门,外面挂了暂停营业的招牌,她推门而入,里面播放着爵士乐,比平时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热闹,因为要重新装修,桌椅和吧台已经清空了一部分,空出一大片地方,靠一侧留下几张长条桌,摆着各色点心与小吃、酒水,来的客人出乎意料得多,而且多半着盛装,显示出对这个聚会的重视。
任苒脱下风衣,交给服务生挂起来。她穿了一件暗紫蓝色风琴褶丝质衬衫配半截鱼尾裙和黑色高跟鞋,搭配略微有些严谨,可是配上她短短的头发,再加上左手腕上套了一个现在没多少年轻女孩子戴的龙凤黄金手镯,却显得走复古路线,有了一点俏皮的味道,她感冒初愈,为了掩饰不够好的气色。出门前特意精心化了妆。
苏珊正和一位年轻女士说话,一眼见到她进来,高兴地对她招手,“任老师,你平时总是素着一张脸,早该这样好好打扮一下,多漂亮。”
“你才真叫漂亮,苏珊。”
这不是一句恭维,而是由衷的赞叹。苏珊穿着一件黑色的一字领小礼服裙,卷曲的头发挽起,那张轮廓完美的面孔配上妩媚的妆容,实在让人惊艳。
“老李告诉我,我才想起来,我们以前居然见过面,你看我这脑子,实在就跟他说的一样,活活是张筛子。”
“没必要记得那么多事啊,太累了,人生若只如初见是最理想的状态,不记得的人通通当初次见面多好。”
“哈哈,老李也是这么说的。”
苏珊将她介绍给她面前的那们年轻女士,说她是对面报社的记者罗音,也是店里的老顾客了,“罗音每次写倾诉专栏,都会标明会谈地点是绿门咖啡馆,几年里给我打了好多免费广告。唯一的不好就是,有人看了报纸,跑来非要找我倾诉,怎么劝他出门过马路去报社都不听,真让我傻了眼。”
罗音看上去颇为爽朗,顿时笑得止也止不住:“拉倒吧,那明明是个想追求你又找不着借口的傻小子。”
老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也笑了,“我相信罗小姐的判断,从我开绿门那天开始,根本不爱喝咖啡的傻小子跑来点一杯咖啡跟喝药一样喝下去的事就没断过。”
苏珊嗔怪地拿手肘捅他:“喂,你来说这话,也太不正经了吧。”
看着相视而笑的两人,任苒不禁莞尔。
这里好多老顾客都相互熟识,任苒算是他们中间的新面孔,只跟其中部分人在店里碰到过,大家随意交谈着,看上去没什么拘束。
陈华来的时候,一眼看到任苒正跟旁边的人闲聊,她看上去精神颇好,没有平时过分沉静的样子。他穿过人群,端了两杯酒不声不响走了过来。她看到他,也并不吃惊。
相比周围其他人,他穿得很随便,是她早就看习惯的白色衬衫配深色长裤,一瞬间,她甚至掠过一个念头,他穿的仍然是以前习惯的那个牌子。
陈华示意她放下手里的饮料,将一杯红酒递给她她,“尝尝。”
她接过来,喝了一小口,不出所料地闻到了新鲜浆果的香气。
“没想到汉江市这边也有人开始代理这种红酒进口。”
“现在喝红酒成了一时风潮嘛。”她看上去没有以前见他时那种警觉的表情,似乎被这里气氛感染,显得十分放松。
“今天看上去精神不错,感冒完全好了吗?”
她点点头。
这时,音乐突然停止,老李与苏珊各端了一杯酒,牵着手走到中央,众人围着他们站定,安静下来。
“非常谢谢各位今天拨冗光临绿门,给我和苏珊送上这么多的祝福。”老李操着闽南腔国语说道,“我要说的话很简单,十六年前,我第一次到大陆。应该是比较早过来的那批台客之一,谢谢各位没有歧视我这来历不明、说话口音特别、打扮格格不入的异乡客。十三年前,我到了汉江市,开了这间绿门咖啡馆。当时,我只是信步而行,随便找一个地方落脚。因此与各位结缘相识,后来又认识了苏珊。我十分感激命运给我带来的这个转变。”
周围响起一片掌声。
“苏珊和我马上要离开这里去新加坡生活,绿门将由高翔先生接手。”
老李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一个中等身材,相貌儒雅斯文的中年男人走到他身边。
“高先生也是我最早的顾客之一,我和我太太都很高兴将绿门交到他手里在。”
高翔笑道:“谢谢老李,本来我应该祝贺你终于抱得美人归。可是你带走了苏珊,让包括我在内的很多男人心情复杂,觉得十分失落、不爽,外加妒忌。”
大家爆发一片哄笑,等笑声稍微止歇,他继续说道,“玩笑归玩笑,我们都乐于看到苏珊幸福,苏珊,祝你跟老李新婚快乐。”
“谢谢。”
“跟各位一样,绿门一直是我最喜欢咖啡馆,这么多年来,到这里喝咖啡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突然要将它当成一个生意接手下来,我也犹豫过,考虑到这个时代各种变化来得眼花缭乱,很多我们熟悉习惯的东西一转眼之间就不复存在了。我能做的,就是尽量保持绿门的风格不变,不让与我有同样爱好的各位朋友失望。”
又是一阵掌声,他回到人群后,不知道是谁叫道:“嘿,苏珊,跟我们说点什么吧。”
一向爽朗的苏珊却似乎突然有些局促了,她看看众人,再侧头看着老李,一双美目中隐隐有晶莹的泪光闪过。
“我……很谢谢各位,这么多年一直支持我把这个小小的生意顺利做下来,可以养家糊口,不必仰赖任何人的脸色,也谢谢老李,愿意等我这个糊涂女人这么久,可是……”她顿了一会儿说:“该死,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煽情啊,我可不想哭得睫毛膏淌到满脸都是。”
所有的人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喜欢告别,也不会说抒情的话。”她举起酒杯,“所以希望今天晚上和所有的朋友玩得开心,喝得痛快。”
大家都举起了酒杯,与四周的人相碰。任苒与陈华也相互碰杯,她将小半杯酒一饮而尽。
音乐重新响起,老李和苏珊开始相拥跳舞,紧接着另有几对舞伴也相继加入。任苒突然说:“陈总,想跳舞吗?”
陈华难得地吃惊了,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任苒歪着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向上勾起,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微笑,声音中却带了一点调侃的意味,“我已经好久没有跳舞了,难道我得另外去邀请一位男士吗?”
他放下酒杯,什么也没说,牵起她的手走到中间,揽住她的腰,两人随着舒缓的音乐开始跳舞。
最初任苒的步伐有些生涩,身体也略微僵硬,但慢慢地,她似乎放松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将头靠到陈华的右边肩上,半合上眼睛,跟随他的步伐节奏缓缓转动着。
陈华完全没有料到,任苒会突然这样亲昵地贴在他怀里,她的腰在他掌中,纤细、单薄而柔软,她的头发轻轻地拂着他的下巴,他能闻到她香水的味道,是清新的玫瑰混合百合,淡而幽香。
一曲终了,她继续喝酒,还是那样一饮而尽,然后和旁边的人交谈,看上去情绪很不错。待音乐重新响起,她将手伸给他,两人再度去跳舞。
所有人都沉浸在音乐与美酒之中。陈华的视线不经意扫视到灯光昏暗的门口,发现田君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他们的目光相遇,田君培的面孔有了一些扭曲。
他马上明白了什么,但他怀里的任苒却似乎浑然不觉,仍然靠在他肩上,他当然也不肯心动她。
田君培猛然拉开玻璃门,走了出去,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小插曲。
舞曲停下来时,在众人的鼓噪下,苏珊先与老李喝了交杯酒,然后兴致颇高地挨个与人碰杯,酒到杯干,一下将气氛搅得十分热烈。到任苒时,陈华说:“她感冒刚好,不要喝急酒,意思一下就好。”
苏珊笑道:“任老师是我的酒友,我知道她的酒量。”
任苒已经端起了杯子,与苏珊一碰,两人面对面,同时仰头,一饮而尽,这个豪爽的姿态激起周围一阵掌声。
陈华拿下了任苒手里的酒杯放到一边,“好了,今天晚上别喝了。”
“你怕我发酒疯吗?”任苒好像已经有了一点儿薄醉之间意,笑道,“要不要我们也喝一杯?交杯也可以啊。”
“田律师来过,又走了,我想,你不用非把自己灌得酷酊大醉,演更热辣的场面给他看了。”
他的语气温和随便,任苒却明显震动了一下,她脸上的笑容突然褪去,整个人安静了下来,怅然看向紧闭着的绿格子玻璃门那边。
“你们出了什么事,有什么不能当面说清楚的,居然要用这种可笑的方法让他对你失望死心?”
“这样对他比较好。”
“看来你的牺牲精神又发作了,情愿付出抹杀你在一个爱你的男人心中印象的代价——因为这样对他比较好。”
任苒语塞,随即苦笑一下,“你总是什么都能一眼看透,如果你不愿意被人利用的话,谁能利用得了你。”
“很好,现在你已经觉得怎么对我都不至于负疚了,这也算是一个进步。”
任苒无法回答,她呆立一会儿,目光从中央那些拥舞的人们身上划过,“请帮我跟苏珊和老李说一声,我先走一步,祝他们一路顺风。”
陈华说:“你是应该早点回去休息,我送你回去再过来,今天肯定会喝到很晚的。”
陈华替任苒披上风衣,两人走出去,外面的空气新鲜而宁静,他们顺着人行道慢慢地走着。
“你今天看上去跟很不一样。”
任苒平淡地说:“你知道我以前一直在服抗抑郁药,三个月前,我觉得服用这药以后,似乎容易有兴奋的感觉。我发邮件问白医生,他告诉我,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证明我的抑郁已经得到实质性的改善,可以考虑停药,我停了,不过今天晚上临出门前,我又吃了一颗药。”
陈华顿时明白了任苒今晚表现得明显有些欣快的原因,他勃然大怒,厉声说:“你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吗?”
“我一向没演戏的天分,这个药很管用啊。”
陈华盯着她,正要说话,手机响起,他只得接听,只听了几句,语气和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任苒根本没留意他在讲些什么,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身影,随着一盏盏路灯照射,影子一点点由长而淡薄变得短短的,再一点点拖拽到身后,身前出现新的影子。这个周而复始的过程,几乎如同催眠一般,让她机械地迈动脚步,一直向前走,直到陈华拖住了她的手。
“你打算去哪儿散步啊?”
她抬头一看,差不多快走过了她住的小区。
陈华刚才的那阵怒意似乎早已消散,“这样结束也好,否则他会越来越爱你,你会越来越觉得难以辜负他。”
这话当然并不能宽慰她。
“很难受的话,我开车带你出去转转,不要一个人回家里关着。”
她摇摇头,“谢谢,不用了。我还是趁着这点儿酒劲早些睡觉的好。”
“我刚接到电话,J市那边出了点儿事,我明天必须赶过去,我会忙回来,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不要再吃药折磨你自己了。”路灯的光下,他含着笑意凝视着她,“趁着我自愿给你利用,折磨我好了。”
因药物而调动起来的情绪早已消退,她根本无法回应这样近乎于调情的话,木然地看他一眼,什么也不说,抽回自己的手,转身走进了小区。
第二十七章
看着随音乐相拥而舞的任苒与陈华,田君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飞机到达汉江市时,照例有些晚点,上车后他看看手表,里间已经不早,他还是让来接他的司机直接开往绿门咖啡馆。
上飞机前,他给任苒打了电话,任苒告诉他,今天晚上苏珊在绿门有一个告别聚会,如果他太累了,就不用过来。
他当时叹一口气,说:“我的确很累。不过,小苒,我们真的需要见面好好谈谈。”
停了片刻,任苒才说:“好的。”
这次出差,田君培先回W市开会,再马上赶往广州,旅途奔波、公务繁忙还是其次,在W市待的那一天,父母和他长谈到双方精疲力竭,随后又几科每天给他打电话,要求他重新考虑与任苒的关系。
他理解父母的焦灼,他自己心底的疑虑何尝不是一直在放大。当母亲情绪激动地说她准备直接去找任苒谈时,他吓了一跳,完全相信母亲说得到做得到,他只得马上保证,他一回汉江市,就和任苒好好谈清楚,然后给家里一个交代,请母亲千万不要这么干。
他知道,就算他去问。任苒也肯定会坦白回答他的所有问题,不会有任何隐瞒,更何况他母亲去问。但如果他母亲出面,那些答案一定不可能让母亲满意,而他和任苒大概就没有任何挽回余地了。
这种情况下,他与任苒每天的通话都十分简短,他问她的病情,她说已经快好了:她如同礼尚往来般地问他的行程,嘱咐他不要太劳累。
他甚至疑心,以任苒一向的敏感,也许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可是她仍然什么也不说,等着他去问,这种猜测让他心底有了寒意。
绿门咖啡馆外面的灯箱暗着,门上挂了暂停营业的招牌。田君培推门进入,爵士乐扑面而来,里面人多得让他吃惊。柔和的灯光下,一部分人三五聚集地交谈、喝酒,另一部分人在跳舞。
他一眼就看到了任苒正与旁边的人冷淡,让他吃惊的是,他头一次见到任苒穿得如此正式,蓝紫色饰着风琴褶的衬衫、鱼尾裙、高跟鞋,衬得皮肤白皙,身材纤细曼妙,化了妆的面孔在灯光下更显得楚楚动人,更重要的是,她的神情十分明朗,笑容开怀,有着他以前没有见过的活泼灵动。
他心里一动,正要过去招呼她,这是音乐响起,他只见陈华走了过来,对她伸出手,她将手放在他掌中,两人开始跳舞。
显然,这不是他们当晚跳的第一支舞了。她的头搁在陈华肩上,眼睛微微闭合,他们看上去是一对和谐而亲密的身影,随着音乐缓缓转动,无所谓舞步变化,仿佛已经忘却周围一切,沉浸于只属于他们的世界之内。
田君培不知道站了多久,陈华与他的视线相触。陈华看到他毫不意外,神态依旧保持着波澜不惊的平静。他知道他无法再这样旁观下去,反手拉开玻璃门,大步走了出去。
田君培开车返回公寓,心情烦乱得无心处理手头上的公务,几乎想随便找个地方喝个大醉。正在这时,他接到尚修文电话,告诉他冶炼厂的兼并出现转机,请他第二天赶到J市,以便处理相关法律问题。
他已经很疲惫,情况也并没紧急到需要他连夜赶过去,但他抓起车钥匙便马上出门上路了。
四个小时后,他驶入J市,直接去了樟园风景区度假村。他是这里的常客,服务员马上给他办好了入住手续。
进入房间后,他走到露台上,看向远方,无星无月的夜晚,夜色深沉而厚重,那一对亲密相拥的身影不期然再度浮现于他的眼前。
她笑得那样开怀,与那个男人那样亲密——他痛苦地紧紧抓住了栏杆。
他下意识地进行了一次午夜奔驰,走的正好是去年八月和任苒离开J市去汉江相反的行程。
先是出差,然后又长里间开车,他身心俱疲,没有力气再有愤怒的情绪。他本该恨她如此绝情,可是他心底空空荡荡的,竟然无法调动起任何恨意。
第二天,田君培见到尚修文后才知道,吴畏通过某个渠道,取得了一个对话录音文件,是亿鑫的贺静福瑞股份与冶炼厂一个主要领导的对话,涉及了大笔金钱交易,操纵职代会通过亿鑫的兼并方案,还牵了另外两位厂领导。
“这个那间文件完全可以推翻职代会通过的亿鑫兼并方案。”他马上做了出判断。
“我昨天晚上跟陈总直接通话,请他听了部分录音内容。他答应今天赶过来处理这件事。”
田君培不得不觉得有引起讽刺,不管走到哪里,他竟然都没法摆脱陈华这个名字,可是工作归工作,他马上开始着手处理相关的法律文件。
到了下午,风去突变,冶炼厂职工不知道听到什么风声,从上午开始聚集在厂里,要求主要领导出来给一个说法,最初只是几十名工人过来。然后越来越多,到后来已经有近千名工人黑压压站在工厂里,情绪激愤,对职代会强行通过的亿鑫收购方案表现出强烈不满,局势接近失控。
田君培接到尚修文电话后赶了过去,这时市里有关部门都已经紧急过来,各职能部门领导正与职工推选出的代表进行对话。
尚修文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会议室,对田君培说:“陈总还在路上,贺静福瑞股份出现了一会儿就消失了,亿鑫只剩几个工作人员在这边,无人出面,市里领导为了亿鑫能在本市别的投资到位和从维持投资环境的口碑出发,不愿意贸然否定亿鑫的兼并计划。再这么僵持下去,恐怕会出大乱子,到时候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田君培和他一样知道事态的严重程度,这时,他一抬头,发现陈华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会议室门口,他悄悄示意尚修文,“你不方便出面,我过去跟他谈谈,让他知道不可能有其他侥幸的解决办法,他必须出面了。”
“他是非常有决断的人,我想你不用说的太直接。”
“我明白。”田君培点点头,起身走过去,对陈华说:“陈总,请借一步说话。”
陈华昨天接到尚修文的电话后,马上作出判断,他告诉尚修文,谢谢他这样不将录音公开,他会记得旭昇的这个人情。
他没有打电话向贺静福瑞股份求证。既是因为听到了录音内容已经足够明确,也是因为他不再信任贺静福瑞股份在J市冶炼厂兼并一事上的所作所为,不打算再给她任何机会。
贺静福瑞股份所负责的中部地区投资项目进展并不顺利。陈华上个月再度飞过来听取汇报,发现她明显不在状态,对汉江市一个开工项目的进展情况很多情况不明了,了解程度居然还不及合作方的执行总经理,当时他已经警告了贺静宜。贺静宜给他的保证是,一定会在计划时间内拿下至关重要的冶炼厂兼并项目。
他一向主张用人不疑,并不过问项目推进的具体细节,通常跟进工作都是交出投资部门副总刘希宇负责。只是知道任苒定居汉江市后,他过来的次数才大大增加,他没想到贺静福瑞股份竟利用这个愚蠢举动,对目前的亿鑫来讲,如果处理不好,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
眼前的混乱场面,证实了他的推断,尽管他一向不愿意在公开场合露面,此时也没有选择了。
陈华看一眼田君培,淡淡地说:“田律师,我们过一会儿再谈。”
他径直走进去,跟主持会议的一位市领导打了个招呼:“王主任,我有一个决定想在这里宣布一下。”
正焦灼不安的王主任疑惑地看看他,有些拿不准他到底会说什么,尚修文向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放下心来,“各位职工同志,这位是亿鑫集团的董事长陈华先生,现在他有话说,请大家安静一下。”
陈华接过他递来的话筒,目光扫视会议室内,声音低沉地说:“各位,我在这里宣布,亿鑫集团从现在起,正式退出冶炼厂的兼并,作为亿鑫集团董事长,我对目前的局面表示遗憾。希望在亿鑫退出以后,冶炼厂自主通过合理的兼并方案,走上符合职工愿望和利益的发展道路。亿鑫在本地的其他投资计划将不受这一决定的影响。”
他将话筒递还给王主任,“谢谢王主任,我先走一步。”他跟进为一时一样,径直向外走去。
一直僵持不下的局面竟然被他一句话打破,所有人都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职工代表们交头接耳,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从群中站了起来,朗声说道:“陈总留步,我还有问题想问。”
陈华一瞥之间,认出那人是曾经采访过他的财经杂志记者章昱,他不知道章昱怎么会神通广大到混进这样不可能接受外来记者采访的场合中,但他并没有止步,只头也不回地说:“我已经就此事静态完毕,不会再接受任何采访。”
田君培看着陈华高大笔直的身影走了出去,心里混杂着说不出来的滋味。尽管亿鑫将为此承受巨大损失,但是显然,陈华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了最有利于亿鑫的选择。一次迫在眉睫的危机就这样消弭于片刻之中,他不得不同意尚修文对陈华决断能力的评价,这个人确实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
第二天,田君培到旭昇集团尚修文的办公室,将原本已经拟定好的兼并冶炼厂所需法律文件调出,进行最后调整。
“这几天实在是辛苦你了,君培。”
“没什么,汉江那边还有不少事,今天个弄完,我还得赶回去。”
“君培,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我太太今天下午也得回汉江,我手头事情太多,实在抽不出里间开车送她,你能顺路带她回去吗?”
“璐璐也在J市吗?没问题,我带她回去。”田君培笑道,“修文,我为你们感到高兴。”
尚修文也笑了,“谢谢。她突然给我一个意外惊喜,过来看我,的确是今年以来我最开心的一件事。”
中午,尚修文回去接了太太甘璐过来,三个人一块儿在公司附近一家餐馆吃了午饭,正准备上路,尚修文突然接到秘书从办公室打来的电话,“亿鑫集团的贺静福瑞股份小姐过来了,说想见您。”
尚修文皱眉,“告诉贺小姐,我正陪太太出去吃饭,不方便见她。”
等他放下手机,甘璐轻声说:“修文,她不直接打你的手机,也许是有公事找你。”
尚修文不语,果然没一会儿,秘书再度打电话过来,他接听之后,对甘璐和田君培说:“贺小姐说,她奉陈董事长之命过来,带来了一份铁矿供应合同。璐璐、君培,跟我一块儿上去一下。”他看甘璐有推托之色,补充道,“合同也需要君培看看才行。”
三个人回到办公室,只见贺静福瑞股份正坐在尚修文办公室外的会客区,她身姿笔直,发型一丝不乱,可是面容透出灰败憔悴,眼神空洞,再无以前的神采飞扬、美艳动人。
“贺小姐,请进。”
她谁也不看,随他们走进办公室,打开公事包,取出一份合同放到尚修文桌上,“陈董事长让我一定将这份合同当面交给尚总,同时转告尚总,这算是他投桃报李还的一份人情。”
尚修文迅速翻看合同,“请替我转达对陈总的谢意。”
贺静福瑞股份公事公办地说:“好的,这是我任职期间的最后一项工作,我的继任者会在短里间内过来,届时将与尚总商量合同履行的细节。既然没什么问题,我先走了。”
“贺小姐——”贺静福瑞股份猛然站住,回过头来,只听尚修文清朗的声音说,“请保重。”
贺静宜的目光从尚修文身上划过,再落到远远坐在靠窗沙发上的某璐身上,什么也没说,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尚修文沉默了一下,将合同递给田君培:“亿鑫在本地已经完成的投资项目只有一个铁矿,在兼并冶炼厂失败,更不可能收购旭昇的情况下。那个投资可能在相当长里间里看不到效益。本来我担心亿鑫会搁置铁矿开发,直接影响到旭昇的原材料供应,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了。”
田君培翻看了一下,条款并没什么问题,他点点头,“的确是投桃报李,毕竟那份录音文件如果公布出去,对亿鑫的打击会更大。”
“话是这么说,我并不是为向亿鑫示好,而是上权衡利弊才做出的选择。”尚修文感叹道,“我不得不承认,陈华先生的人情还得十分有效率,做事没有气魄,旭昇很需要这份合同。璐璐,君培,我送你们下去。”
田君培见甘璐神态似乎有些愀然不乐,“你们在公司门口等着好了,我去停车场把车开过来。”
他有意留一点空间给他们夫妻,拖了一会儿,才将车开到公司门口,只见尚修文正搂着甘璐的腰,对她说着什么,然后送她到车边,替她拉开了副驾座那边的车门,弯腰向他们两人道别。
田君培将车驶出来,发现甘璐一直看着前方,神情复杂。
“别想着贺静宜了,璐璐,修文的态度很明确,她现在跟你们的生活没任何关系。”
甘璐微微一怔,随即苦笑了,“我打了修文那一耳光,大概早就成了你们眼里心胸狭窄的妒妇代表。”
“胡说,你问问以家就知道,我一直认为,你完全有理由生修文的气。”
“谢谢你,君培。我生过气,不过都过去了。刚才不开心,不过是觉得修文现在太在意我的情绪了,不肯让我有任何误解。其实,我已经对他完全信任,根本不需要在旁边见证什么。看到贺静宜那个样子,我为她感到遗憾。”
田君培没料到她居然会说这话,“我以为你会讨厌她。”
“我不是故作高姿态,当然我是讨厌她的,可是讨厌一个人,并不代表看到他倒霉就会高兴。”
“闹成这个样子,差点不可收拾。修文没公布录音,虽然是为大局出发。但也免除了她的牢狱之灾,这个结果对她来说已经不错了。”
甘璐摇摇头,“算了,别谈她了,希望她以后善自珍重。”
这时田君培刚驶出城郊收费站,后面一辆红色玛莎拉蒂“嗖”地一声,以危险的速度超车而过,他们都不约而同看过去,不一会儿工夫,那辆打眼的车子便驶出了他们视线范围以内。
“才说不提她,这个速度,”甘璐叹口气,“她恐怕会接到不止一份超速罚单。”
“那是她的选择,用不着为她操心。”
“你也许会觉得我想法天真。其实我不够善良,并不真正在乎刀子以后会怎么样。但我知道,要把以前爱过的人完全视同路人,几乎不可能。她如果有什么事,修文知道了心里会不好受,他心思一向太深,现在又背这么重的担子,还要顾忌我的感受,不流露出来。唉,我替他觉得不开心。”
田君培好一会儿没说话。甘璐自我解嘲地笑,“没结婚的人,很难理解我这想法吧,是不是被我肉麻到了。”
“不,璐璐。信不信由你,我很羡慕你们现在彼此信任,考虑对方胜过自己的状态,修文最在乎的,一样是你的感受。”
甘璐笑道:“何必羡慕别人,以安说你交的女友非常斯文大方,很体贴你,他看了以后赞不绝口呢。”
这两天田君培一直努力避免想到任苒,却不料甘璐此时提起,他胸口一堵,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涩然笑了,“恐怕我跟她已经分手了。”
“啊,对不起,君培,我现在爱犯已婚妇女三姑六婆的怪毛病,真不该随便提这个。”
“没什么,璐璐,其实我想问问你,要怎么样才可能做到像你和修文之间这样,再不介意一个人的过去,完全信任,不疑不悔。”
甘璐似乎一下被问住了,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和修文并不是好的榜样,君培。不然,我们也不会付出……失去一个孩子的代价,我只能告诉你一点我的教训。平常我们都自认为是成年人,自以为理智,相处起来,总有一些保留和患得患失之心,生怕受到伤害。这样缺乏理解和付出的决心,是没法做到不疑不悔的,很像是说教吧?不过我真是这么想的。”
田君培长久地思索着,突然又问:“那你认为,初恋对一个人的影响会大到什么程度?”
“这个问题,你该问修文才对。”甘璐半开玩笑地说。
“对不起,我问了很多不该问的傻问题。你原谅一个失恋的人失态吧。可是再不说,我大概会憋疯了,我确实很难受。”
甘璐安慰他说:“没什么,君培,我能理解,照我看,可能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如果一个人愿意一心沉溺于过去,那份影响就会无限放大,可是没人能生活在过去,我相信大多数人都会将过去当成回忆,活在当下、把握手中的幸福更重要。”
田君培胸中的疑团,痛苦并没能就此得到释放,可是他也不打算再问下去了。
进入汉江市后,已经是黄昏时分,田君培先送甘璐回家,不自觉地双将车驶向了华清街。略过绿门时,他打算停车下去喝咖啡,却只见门着着,门上贴着一张打印的告示,上面写着:“敬告各位新老顾客,本店停业装修,一个月后恢复营业。”
他惘然看着告示,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变得异样陌生。选择来到这里工作,固然是被职业挑战吸引,可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任苒。连日出差,行程何止几千里,此刻却丝毫没有一个“回来”的感觉。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伸手试着推一下那扇绿格子玻璃门,居然一下开了,里面有几个装修工人在量尺寸,无人理会他。
他站在门口,前天晚上的情景再度浮现眼前。
他猛然意识到,任苒十分清楚他会过去,会看到那一场面。
她一向温和,体贴别人的感受与立场,不肯让任何人为难,却选择了用这种没有回旋余地的方式向他告别,跟他不必再有交谈、盘问、解释……以及任何持续,这意味着什么?
在这段关系里,任苒与他保持着一份距离感,那么他呢?是否有足够付出的决心?
他的困惑、迟疑是否已经为任苒所感知,于是她帮他做了决定?——想到这里,他的心狂跳起来,不得不深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
也许你只是在一厢情愿,你在为你的软弱不舍找理由。他警告着自己。可还是拿出手机,拨打任苒的号码。任苒关机了。
这几乎有引起像他认识她之初,她带一只手机在身边,却总是关机,在不乎别人找不到她会怎么想。
他们开始交往以后,他曾问她,为什么总不开机?
当时她想了想,说:“已经习惯了,好像不必等谁的电话,于是就忘了必须开机。”
这样简单的回答叫他有一点心疼的感觉,他抱一抱她,“可是我会找你,找不到你,我会着急。”
她温柔地笑,果然后来再打她的手机,碰上关机的次数就大为减少。
现在她又一次关机,而他,已经不知道她是刻意躲避他,还是再次决定不必等谁的电话了。
第二十八章
田君培颓然放下手机,他不知道,几分钟前,任苒坐在出租车上,刚刚从他身边经过。
任世晏昨天再度打来电话,催促任苒回家办理房产过户手续,语气十分郑重,她有些犹豫,“季律师同意吗?”
“这是婚前财产,从法律上讲,跟她没有关系,无须得到她的同意。”
“可是她如果知道了,恐怕……”
“我们婚后买的房子登记在她名下,我这么多年来的收入基本都交给了她,她没什么可抱怨的。你不用管她怎么想了,小苒,赶紧回来。”
她无可推托,只能答应下来。
她订好了火车票,正在家里收拾行李,突然接到章昱的电话:“Renee,我现在到汉江市来了,有点事情希望跟你变一下。”
她有本能的警觉:“什么事?”
章昱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的语气,十分轻轻地说:“我最近一直在追踪亿鑫集团,掌握了一些关于陈华的资料,打算写一篇报道出来,想跟你核实一下他过去的情况。”
“对不起,章昱,你要怎么写你的报道,我不会过问,也不会干预。但我不会就他的事情接受任何采访。”
“Renee,这对你自己也是一个澄清机会啊。你难道不知道,你的继母主动跟我、还有其他媒体联络过……”
“她爱怎么说,随便她吧。如果我的一点旧事也值得财经杂志写上一笔,那我无话可说。”
“我并不想刺探你的隐私,Renee,只是想还原在当年一件很轰动的证券大案中陈华扮演的角色,按照你继母的说法,那段里间你正好跟他在一起,这对我的报道来说真的很重要。”
“不好意思,章昱,恐怕我帮不到你。我赶着出门去赶火车,再见。”
看时间差不多了,任苒提了旅行袋和笔记本电脑下楼来,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却接到陈华打来的电话:“任苒,不要接受财经周刊那个叫章昱的记者的采访。”
她有些恼火,又有些厌倦,“托你的福,这段里间我有了可以引起记者兴趣的地方,需要给我发一份指导吗?告诉我应该接受谁的采访,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吗?”
“对不起,任苒,我尽量不让记者来骚扰你。别的人你都能应付。他打着你朋友的招牌过来,恐怕你会不好意思拒绝他。”
她讪笑一声,“是呀,谁让我这么轻信无知,简直把好哄两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出了什么事,今天心情这么不好吗?”他的语气却异常和缓,带着一点隐约的呵哄,“我明天忙完就过来……”
“不用。”她气馁地想,一流露情绪,便被他当成了撒娇,倒真是没话可说了。这时,一辆出租车驶来,她连忙拦下坐进去,告诉司机去火车站,然后对着手机中规中矩地说:“陈总,你多虑了,章昱的确联络了我,他对你的过去很感兴趣,可我对你实在知之有限。没什么可对他说的,你大可放心。”
陈华笑了,“我知道他想挖什么,没什么可担心的,你去火车站干什么?”
“我回一趟Z市,再见。”
她心中有说不出的烦躁,实在不想多说什么,挂了手机,索性随手关上。
出租车开出没多远,她一眼看到了站在前面绿门那里的田君培,她本能地靠到后座上。
车子很快驶了过去,暮色苍茫里,那个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她的眼底。她想,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就这样吧,已经不用回顾了。
夜行列车“哐啷哐啷”地前行着,这个单调重复的声音似乎具备让人入睡、却无法熟睡的作用。
车窗外变幻的灯光一下一下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掠进来,任苒躺在下铺,睡一阵、醒一阵,迷迷糊糊之间,突然有些记不起自己正向哪里去。
上一次这样坐火车,还是从澳洲回国那一年。她捏了一张刚刚打入两百万现金的银行卡,直直躺在Z市开往北海的火车上,一夜无眠。
虽然那个分手已经被证实因为误会而起,可是又有什么用。年华飞逝,时光荏苒,走到今天,就算在曾经爱过的男人怀中伴着音乐整晚跳舞,也找不回当日的忘我投入。
她有近五年没有返回故乡,随着离Z市越来越近,各种思绪涌上心头,再也没有了一点睡意。
火车抵达Z市是第二天清晨,任世晏开车到火车站来接了女儿。
“为什么一定要坐火车回来呢?你看你的脸色,肯定是一晚上没睡好。”
“没办法啊,我不喜欢坐飞机。”
任世晏顿时记起了女儿小时候的事:“你小学毕业那年,第一次带你坐飞机去度假,你全程脸色苍白,我和你妈妈一左一右坐你身边,怎么逗你,你都没法放松下来,小手冰凉,额头上尽是冷汗。回来时,我们只好退机票改坐火车,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还是讨厌飞机。”
她笑道:“是呀,一直都没长进。”
“其实你妈妈也不喜欢坐飞机。”
任苒有些惊讶,那是她唯一一次跟父母同机出行,妈妈看上去十分镇定,“是吗?我从来没听妈妈说起过。”
“她最是一次乘飞机是出差,回来时就跟我说,她很不舒服,如果不是公事必要,她宁可坐火车。那次带你坐飞机,也是因为你回来说同学坐过飞机,你很闭幕,我们才想给你一个惊喜,那次旅行回来后,她还跟我开玩笑,说原来遗传的力量这么神秘。”
说起往事,任世晏神情不自禁黯沉下去。父女俩一时都再没有说话。
到了Z大后面的任家老宅,任世晏停车,告诉任苒:“我上午还有课,公证处那边有我一个学生,我已经跟他约好了,下午去办理房产赠与公主手续,你就在家好好休息,我中午过来妆你一起过去。”
“爸爸,为什么这么急着催我回过过户?”
“这个手续并不复杂,先做赠与公证,然后去房产局进行更名,趁你现在做自由职业,回来办了,省得以后再专门找里间啊。”
任苒仍然有引起迟疑:“季律师那边……”
“我们没什么,别操心大人的事了。”任世晏像哄小孩子般地拍拍她的手,让她哭笑不得,“小苒,进去休息,我得去上班了。”
任苒只得提了旅行袋下车,看着任世晏将车开走。
她取出钥匙,开了院门,走进自己从出生到长大一直居住的房子内。
这是一个晴朗的春日早晨,初升的太阳斜斜照射进来,那棵粗大的樟树枝叶繁茂得仿佛已经笼罩住了半个院落,阳光被筛得斑斑点点地洒在地上。红砖黑瓦的两层楼房,绿色的爬墙虎爬满整个西边的墙壁,白色的窗台,暗朱红色的百叶外窗,和她22岁离开那年一样——经祁家骏主持修缮,外观整齐而美丽,不复维吾尔颓败。
这个念头浮上心头,便再也按捺不下去。
她打开门,从一楼到二楼,一扇扇地开着窗子通风——巡视所有的房间。出乎她意料,里面十分干净整洁,不似长期无人居住的样子,厨房的小桌上甚至放着一罐普洱茶和一套茶具。她猜想,应该是父亲找人来打扫过并特意做了准备,以前根本不理家事的父亲变得如此细心,她有些感慨。
她将旅行袋提上楼来,进了她从小一直居住的房间,将装了母亲照片的小相框和那本《远离尘嚣》拿出来放在床对柜上摆好,向自己确认:回家了。
她不愿意多想什么,拿着笔记本电脑下楼去,找出水壶烧开水,沏开一壶普洱,然后就坐在餐桌那里,开始继续翻译工作。
上午的里间很快就过去了,任世晏过来,带她去吃饭,然后去了公证处。他显然已经跟学生打好了招呼,同时早早准备齐了所有资料,房屋赠与的公证手续很快便办好了。他再开车带她去了房产局,同样预先找了一位朋友帮忙,那人已经等在门口,带他们交上资料,交纳各种费用,工作人员审核以后告诉他们,大约十天以后就可以取新的房产证了。
手续办得如此顺利,从房产局出来后,任世晏长长吁了口气。
“小苒,等正式产权文件下来,这房子就完全属于你了。如果不是男律师在汉江那边工作,我真希望你们能回来生活。”
任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任世晏马上觉察出不对劲。
“你跟田律师没有解释清楚吗?”
“我和他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刚开始交往,对彼此还说不上很了解,所以……”任苒有些艰难地说,却实在找不到说辞,索性将心一横,“爸,我们分开了。”
任世晏很长里间没有说话,任苒发现父亲脸色发白,手竟然在微微颤抖,顿时吓到了,“爸,你怎么了?”
“没事。”任世晏勉强吐出了两个字。
“你别多想啊,爸,恋爱分手很平常的事。”
“我知道,我们走吧。”
回家发后,任苒继续伏案翻译,只随便吃了一点顺路买回来的东西,直到眼睛酸痛,颈项发麻,她一看时间,已经快九点钟了。她头天晚上在火车上没有睡好,合上笔记本电脑,打算去床上躺一下,再继续工作。
床铺柔软舒适,她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却仍然无法马上睡着。
她回忆着,发现从十六岁离开,到十九岁她从北海双平回来,她在这座房子里独自住了几个月,再往后,就只是二十二岁那年从澳洲回来住了几晚,其他的日子,她一直都住在没有家的感觉的地方。
父亲在汉江市的教工楼、财经政法大学的学生宿舍、深圳城中村条件简陋的招待所、广州珠江边的豪华公寓、北京湾深处小岛双平上火山岩垒成的低矮小屋、澳洲墨尔本住宅区漂亮的HOUSE——那边也是祁家骏送命的地方,她的回忆一下中断了。
当然,再历数下来,也不过从北京到香港,一个出租屋到另一个而已。
她知道一回到Z市,就意味着要面对无处不在的回忆,她躲避了那么久,回来以后,又妄图借用工作占据思绪,最终却还是得在这样夜阑人静的时刻,听任细细碎碎的悲伤爬上心头。
想起父亲的建议,她在黑暗中苦笑了,她想,她依旧没办法安然在这幢房子里住下来,也许还是走得远一点,相念没有这么沉重,痛苦也没有这么稠密。
辗转了不知多久,任苒迷迷糊糊入睡,仿佛又做起她曾今做过的梦,妈妈早早起床,在厨房里做早餐、煮咖啡,虹吸壶“咕嘟”作响地翻滚着,妈妈头也不回地说:“小苒,又光着脚跑下来了吗?”
她以前总也没弄明白,为什么妈妈的耳朵如此灵敏,能听到她光着脚悄无声息地下楼,能分辨出爸爸轻轻上楼的声音……
任苒突然睁开了眼睛,听到外面似乎有什么声音。
她的睡意全消,紧张地侧耳听着,却又什么也没听到,这时夜色已经深沉,屋子里十分安静,四周静谧得只有偶尔远远传来路上车辆驶过的声音,她有引起疑惑自己大概是困于梦魇了,这样一想,她绷紧的身体松弛了一点,可是就在此时,又一声轻响准确无误地传来,她猛然坐起了身。
她确定这不是错觉,声音就来自与她房间一墙之隔的父母主卧内,似乎有人推开了那边的窗子。
她下了床,来不及找拖鞋,赤足踩着地板走出自己的卧室,只见父母卧室的门开着,里面透出了灯光。
她一步步走过去,卧室窗子开着,夜风吹得内层窗纱飘拂不定,一个女人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
任苒的手心早已满是冷汗,她说不清是恼怒还是恐惧,“季律师,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是怎么进来的?”
季方平回过头来,冷冷看着她,“这里是我丈夫的房子,身为妻子,我过来不是很正常吗?”
任苒上一次见她,还是十八岁那年,一转眼几年里间过去了,季方平穿着套装窄裙,身材依旧保持着苗条,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那双曾经灵动而带着妩媚之态的细长丹凤眼略微有些向下耷拉,多少显出一点儿老态,她这样理直气壮的反诘,让任苒简直有哭笑不得的感觉。”我父亲大概不会给你钥匙,你这样不宣而至,不告而入,显然算不上正常,请你留下钥匙离开吧。“季方平根本没动,“你倒是比以前沉得住气,居然不说这房子今天已经被你父亲公证赠予给你,可以毫不停业地驱农我出去了。”
“我没什么可跟你说的,请你现在马上离开。”
“你父亲今天晚上说想跟我离婚,我刚跟他大吵了一架。”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想知道。”
“这不是你乐于看到的结果吗?吵完了,我就来这里了,其实,世晏不知道,我早配了这边的钥匙,过去几年,我经常过来。”
任苒大吃一惊。
“对,我经常过来,”季方平仿佛在欣赏她吃惊的表情,用一种更加轻快的语调重复道,“多半都是跟世晏发生不愉快以后。我得承认,这几年,这种不愉快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一向喜欢这所房子吗。隔一段里间,我还叫钟点工来打扫一下,每次过来,我会沏上一杯茶,坐在这里看看书,有时到这间卧室躺着休息。顺便说一下,你妈妈的藏书并不合我的口味。”她带着恶意地冷笑,“任小姐,你的表情奶奇怪,是不是觉得我亵渎了你这座神圣的房子?”
任苒一下明白了厨房里的普洱茶是怎么回事,想到季方平在模大样的坐在这房子里喝茶,翻看她母亲的藏书,躺到这间主卧床上休息,她禁不住胃里一阵翻腾,需要努力才压下恶心感。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用问台下?本来这已经是理所当然属于我的生活,和我的男人住在这所房子里,抚养我们的孩子,做饭,看书,喝茶,种种花……”她哈哈一笑,然后森然说道:“可是全给你毁了,任小姐。”
面对这个指责,任苒匪夷所思,“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当年你没用离家出走来要挟你父亲,就真的跟你没什么关系,你摆出受害者的姿态消失了,我还没能结婚,就成了白雪公主的恶毒继母,背上了逼得你失踪的恶名,承受众人的冷眼跟指责。我的孩子没了,我一直爱的那个男人勉强娶了我。却拒绝让我住到这里来,现在他又根本不理会我的反对,把房子过户给你,甚至还提出要跟我离婚,你把我的生活弄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现在竟然一脸无辜地说跟你没关系,你不觉得可笑吗?”
“如果你一定要把你生活中发生的事归咎于别人,那是你的自由,我不想再跟你争论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哪些责任该由谁承担。请你马上离开这里,不要再过来。”
“又想逐客吗?”季方平嘴角挂着一个冷笑,根本不为所动,“你大概不知道,很多年前,我刚爱上你父亲,有一天我跟着他,看他下班回家。那是我第一次来这所房子,当然,我只是站在马路对面远远看看,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和你母亲,看到你们迎出来,我还真有点说法出来的感受,你们的生活看着实在太完美了,我却只能在一边悄悄仰慕那个男人。”
任苒想到母亲和自己在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一个女人那样窥伺,再度泛起了恶心的感觉。
“我那么爱他,终于还是打动了他。”她慢悠悠地继续说,“先爱的那个人注定卑微,我等他等了八年之外,所有的青春都耗尽了,总算等到他娶了我,接近了我一度羡慕的生活,可我得到了什么?一个心不一焉的男人,一个还是不能靠近的房子。”
“别对我来抱怨你的婚姻,季律师,我父亲如果没有给你想要的生活,那也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情,至于这所房子的归属,你应该比我更懂法律。”
“你以为我只是觊觎这套房子吗?”季方平仰头大笑:“我做律师,收入不算低,区区一套房子,在我眼里算什么,我在意的只是,本来应该属于我的生活被破坏、被剥夺。”
“我看大家都不用有这种受迫害妄想比较好。”
季方平盯着她,“你比以前还要尖刻。我可不认为我是在妄想狂发作,我26岁那年认识任世晏,花了快十七年的时间爱他,最后得到的是什么?我得到的只是一个没有孩子、没有爱的婚姻,到现在,我已经43岁,连婚姻都快没了,这一切都是托你的福。”
任苒的怒气终于升上来了,冷冷地看着她,“我母亲25岁时嫁给我父亲,三十六岁时知道丈夫出轨,三十八岁时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去世那年,是四十二岁。请问我要不要帮她问一问,她的生活是被谁毁掉的?”
“够了,你又来了。”季方平愤怒地挥一下手,“你以为凭这一点,你就拥有了替天行道惩罚我的权利吗?”
“我没那么狂妄,以为有资格惩罚谁,每个人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或迟或早而已。”
“这话用业说你也挺合适嘛。请问祁家骏想和太太离婚,再跟你在一起,远走澳洲,结果横死在墨尔本,算不算你承担的某种后果?”
任苒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我不得不说,你真的一直功于心计,很有手腕啊,勾搭得祁家骏对你死心塌地不说,祁家骢也似乎对你另眼相看。据说你在汉江市还交了一位新男友,他知道这些事后,大概不会甘心戴这么大顶绿帽子吧。”
“你马上出去,不然……”
只听“啪”地一声轻响,季方平突然打着一只一次性打火机,小小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不定,任苒毛骨悚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不然怎么样?你要打电话叫你父亲来,还是报警?”她合上打火机,又打开,“以你父亲现在的地位跟身份,老婆和女儿闹进公安局的话,也许能上报纸的社会版了,哈哈。”
“你要干什么?”
季方平哼了一声,“那一年,也是在这所房子里,你可是口若悬河说了很多啊,我记忆犹新。当然了,我记得清楚的是你打电话威胁你父亲,说只要他让我住进这房子,你就会放一把火把这里烧掉。我不得不说,你确实够狠。”
任苒想,也只有在冲动的十八岁,她才能在激愤之下讲出那句话,现在她看着季方平,竟然完全束手无策,“我没兴趣跟你闲聊,你不走的话,我只好……”
“两个小时前,你父亲对我说,这次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跟我离婚,我说要离婚也行,还是得把这所房子给我,他说,很遗憾,下午已经去把房子过户给你了,很好,既然你们父女俩合起伙来算计我,我跟他说,我打算效法你女儿当年的做法,把这房子烧掉,不过他显然当年把你的警告太当真,现在根本没把我这个警告当回事。”
“你不要冲动,有什么事,可以去跟我父亲好好谈。”
“没那个必要了。进来之前,我买了这只打火机,然后,”她再指一下床头柜上放的一只塑料壶,“从车上装了一壶汽油。”
任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律师,居然想知法犯法?”
“纵火当然是犯罪,不过只要你们父女俩不怕出丑闻,不怕家事给别人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就去告我好了,我不在乎,我也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季方平伸手取过那个塑料壶,打开盖子,手臂一挥,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透明液体划出一道弧线,从窗边一直到床边,哗哗地倾倒下来,任苒刚一动,她便厣厉声说:“你要是聪明一点,就马上出去,我倒没想过要犯杀人罪。”
任苒不知道她究竟是威胁,还是真疯狂到了某个地步,只能紧紧盯着她,她的眼睛里带着血丝,再度打着打火机,火苗在她缩小的瞳孔内闪耀,看上去诡异而恐怖。
“你怕了?”她哑着嗓子笑,“我刚当律师的时候,给一个向老公泼硫酸的女人辩护过,我一直想,是什么促使她做出那种事,现在我明白了,当你失去一切时,什么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任苒决定冒险上去抢下打火机再说,可是没等她动,季方平突然抬起手,将打火机凑近被风吹起的里层窗纱,一下便点燃了。
任苒惊叫一声,想也没想,冲上去扑打着,火焰灼痛了她的手掌,眼看就从窗纱烧到了窗帘,她抓住厚厚的外层丝绒窗帘下端往下扯,可是用力一拽,只将窗帘扯下一半,火借着风势已经蔓延开来。
空气一下变得灼热,布料燃烧化作黑灰,带着火星被风吹开,散发出浓浓的烟雾,呛得她呼吸困难。她再次拼尽全力拉扯,半幅着火的窗帘终于脱离了挂钩,然而另一幅窗帘也烧着了,她的手掌到手臂都被灼痛了,却根本顾不上,只银命地推开外面的百叶窗,将手里的窗帘扔出去,再去扯另外半幅窗帘。
可是这时火已经顺着那半幅窗帘烧下来,遇到了地上泼的汽油,火焰骤然间腾起,熊熊燃烧起来。任苒被灼得踉跄后退。
季方平放佛也被吓到了,直瞪瞪地看着眼前一切,突然她如梦方醒,转身向外跑去。
任苒完全没注意到她,一把抓起床上的床罩,奋力扑打着越来越大的火。
这时,陈华大步冲了进来。
第二十九章
陈华处理完J市的混乱局面,重新任命新的职业经理人暂时取代贺静宜,然后去了省城,买到了到Z市的机票,从机场直接过来。
出租车停在任苒家门口,他正在掏钱出来,只听司机惊叫一声:“这房子着火了。”
他抬头一看,二楼一扇窗子里果然腾起了火焰,在黑夜中显得明亮而触目惊心。他扔下一张钞票给司机,冲下车子,院门虚掩着,他一边向里面跑,一边拿手机拨火警电话。刚奔到房前,一团着火的布料从窗口飘下来,他闪避开,迅速抬脚把它踩熄。这时季方平正好奔出来,与他撞个正着。
他一把抓住她,“任苒在里面吗?”
季方平惊恐地看着他,却似乎根本没认出他来,只拼命摇头。他顾不上理会她,松开手,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只见卧室内火焰升腾,任苒正抓着床罩拼命而徒劳地扑打着,眼看就要被大火包围了。
他不顾火势冲过去,夺下她手里已经着火的床罩,强行抱住她跑出卧室,她拼命挣扎着,“你放开我。”
“你疯了吗?赶紧跟我出去。我已经报了火警,消防车应该会很快过来。”
任苒闷声不响地踢打着,仍然想挣脱他的手。他只能死死搂着她,“任苒,你冷静一点儿。”
她声音尖利地叫:“这是我妈妈住的地方,我不能眼看着这里被烧掉啊。”
“好,那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去扑。”
陈华将她放在下楼梯的位置,转身向已经烧得“哔剥”作响的主卧走去,任苒却一下清醒了过来,知道凭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扑灭这样的大火,她拖住了他,嘶声说道:“不要去。”
陈华抱起任苒冲下楼,一口气跑到院子里。他们回头望上去,二楼主卧内的火势已经越来越大,火苗从窗口蹿了出来,烧着了百叶外窗,似乎烤到了与窗子相连的樟树上,发出一阵奇异的焦香气息。
这时消防车的鸣叫声由远及近,陈华抱着她过去将院门完全打开,让消防车进来。消防队员跳下车来,有条不紊地架设水龙,冲入屋内开始灭火。
陈华借着火光再一看怀里的任苒,她面孔扭曲,眼神呆滞地看着屋子,衣服被火炙烤得已经不能蔽体,手臂上全是烧伤的燎泡。他抱着她向外走去,“放心,火肯定能扑灭,我现在得带你去医院。”
这一次她丝毫没有反对,显然力气早就已经耗尽了。
医生紧急处理任苒的烧伤部位。她的右手从手背到手臂深Ⅱ度烧伤,比较严重,左手和双腿上其他部位也有从浅Ⅰ度到浅Ⅱ度不同程度的烧伤。
用大量灭菌盐水反复冲洗创面、清理受损的皮肤组织,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尽管注射了镇痛剂,任苒仍然痛得面无人色,满头大汗,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当终于敷上烧伤膏并包扎起来后,她的嘴唇已经咬破了。
医生放陈华和随后赶来的任世晏进来,两人看着四肢全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任苒,正挂瓶做静脉补液,一时都惊呆了。
“——要看痊愈的情况和个人体质。浅Ⅰ度到浅Ⅱ度大概需要一到两周的时间恢复,一般可能会有色素沉着,慢慢吸收恢复,不会留下明显疤痕。右手的深Ⅱ度烧伤需要一个月左右进行治疗,手背这里得多加注意,这个部位皮肤相对薄,要防止出现疤痕性增生,那样会影响手掌功能甚至导致畸形。”医生对他们解释着。
任世晏呆呆看着女儿,一时竟然无法走过去。
“我没事,爸爸。”任苒的喉咙被火熏得暗哑,努力想安慰父亲。
任世晏一下老泪纵横,“小苒,我作的孽,为什么她要冲着你来?”
医生说:“第一晚肯定会很难熬,我已经给病人注射了镇静剂,让她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一直没说话的陈华轻轻碰一下任世晏,他努力恢复镇静,“小苒,火已经扑灭了,房子没什么事,你好好休息。”
任苒点点头,镇静剂的药力发作起来,她合上眼睛睡着了。
等任苒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她迷惑地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好一会儿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四肢上都有疼痛的感觉传来。
她一扭头,只见陈华正坐在她床边静静看书,神情十分专注,阳光透过白色窗帘照射进来,柔和地洒在他的头发和后背上,恍惚之间,她只觉得这个景象有奇怪的熟悉感,放佛曾在哪里见过一样。
陈华马上察觉到她醒来,伸手过来摸摸她的脸。
“睡了快十二个小时了,饿不饿?我已经让人去点了餐,马上会送过来。”
她摇摇头,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干得几乎无法发出声音。陈华放下书,扶她坐起来,端来一杯水递到她嘴边,她大口大口喝得又急又快,水流入干涩的食道,有刺痛的感觉,他提醒她,“慢一点。”
她声音哑哑地说:“我想看看家里怎么样了。”
陈华拿起刚才手里的那本书给她看,是她昨晚放在自己卧室床头柜上的那本《远离尘嚣》,“医生说你必须住院治疗,严格避免感染,不能随便外出。放心,我已经过去了一趟,把你的书、笔记本和旅行袋都拿过来了。除了那间卧室受损比较严重外,其他房间都还好,修复起来并不难。我会安排人去做。”
她“哦”一声,并不能因为这句话轻松起来,呆呆地看着书。
“从早上到现在,我一直在看这本书,想弄清楚,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会把它带在身边,反复翻看。”
“别想太多了,这书节奏很缓慢,我不信你看得下去。其实我也不明白我想从书里找到什么。也许就是一个习惯吧。”
“你的确是一个一旦习惯便会固执的傻孩子。”
他凝视她,那样深刻得仿佛要一直看到她心底的目光,让她本能地不愿意与之对视。她伸手想拿那本书,才发现两只手都包扎了起来,右手尤其裹得密不透风,一直差不多到了肩膀的位置,她只得颓然放弃这个动作。
“是啊,在你眼里,我一直就傻得不可救药。”她发愁地看着手臂,“唉,不知道会留下多少疤,肯定会难看死了。”
“现在知道害怕了吗?昨天晚上你可是英勇得很。”
他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她心虚地说:“对不起,我……”
陈华的手伸过来,托起她的下巴,那个毫不温柔的力道打断了她,逼她正视着他,“你确实应该跟我道歉。发生火灾时先逃生再打报警电话,这是小学生都应该知道的常识。”
任苒无言以对,现在回想起来,她也不知道昨天为什么会丧失了基本的理智与恐惧,一门心思要凭一己之力将火扑灭。她只记得当时脑袋一片空白,似乎完全想不到其他了。
“任苒,你有没有想过,要不是你头一天情绪很坏,我惦记着想过来哄哄你,或者飞机再晚到一点,昨晚会出什么事?”
她说不出话来。
“今天上午我坐在这里,一想到你也许会被烧死在里面,我是真的害怕了。”
她大吃一惊,这是陈华头一次坦承他会害怕,她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良久也不过再挤出一句:“对不起。”
陈华什么也没说,伸手按了床头铃,一个中年女护工很快走进来,他简单地嘱咐她:“带任小姐去洗漱。”然后掉头走了出去。
任苒如释重负,在护工的帮助下,在卫生间洗漱,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不要说包扎得严实恐怖,连头发居然都被火燎焦了一部分,不禁再次暗暗感到后怕。
护工姓刘,手脚十分利落,一边替她擦洗,一边安慰她:“没事,我在烧伤病房干了好几年,好多人比你的情况严重得多,最后都好了。你脸上没落下疤就已经是万幸了。”
她看着镜子,只得承认,以昨天的情形来讲,她确实算是走运了。如果陈华没有及时赶来将她拖出去,她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及时恢复理智逃生。
等她出来,陈华已经再次坐到了那里,神情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男人敲门而入,送来了午餐。任苒看看自己的双手,发愁而认命地说:“不知道得多长时间不能自理,陈总,还是帮我叫刘姐进来吧。”
陈华根本不理她,支起病床上的小桌,一样样打开饭盒的盖子,拿了勺子,舀了一勺鸡丝粥,命令她:“张嘴。”
她只得无可奈何地张开嘴。他一样样喂着菜、粥,动作从容不迫,显得十分有耐心,她却吃得食不甘味。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任世晏和田君培一起走了进来。任苒意外之下,一口粥呛入气管,顿时大咳起来。陈华不慌不忙帮她拍背,递水给她喝,拿纸巾替她擦嘴角,做得驾轻就熟,同时不忘打招呼:“任教授,田律师,请坐。”
任世晏也有尴尬,“小苒,田律师特意赶过来看你。”
任苒好容易止住咳,却一眼看见陈华一边不轻不重地敲着她的背,一边看着她,嘴角那里隐隐挂了一点儿笑意。她猛然意识到,他肯定知道田君培要和她父亲一起过来,这个亲密喂食的场面,恐怕差不多就是专门做给田君培看的。想起前几天她利用他的那一幕,她无话可说,沮丧地靠到枕头上。
“谢谢陈总,我不想吃了。”
陈华也不勉强,收起小桌,替她将枕头调整好,转头对任世晏说:“任教授,张医生来找过你,我陪你一起过去跟他谈谈。”他头一次正视着田君培,心平气和地说,“田律师,请随便坐。”
“君培,你怎么来了?”
“你完全不开手机,我跟任教授联系上,才知道你出了事,马上买机票赶了过来。”田君培在床边椅子上坐下,看着她的伤处,“没想到竟然伤得这么重。”
“没事啊,只是样子吓人而已,医生都说了,浅Ⅰ度到浅Ⅱ度烧伤,很快会好的,连疤都不会留。”
田君培沉痛地说:“对不起,小苒。”
任苒惊愕地看着他,“君培,你是存心要让我羞愧还是怎么样,居然来跟我说对不起。”
“我如果早一点告诉你,你继母在散步不利于你的言论,对你心存恶意,你也许能警惕她,躲过这一劫。”
“你是说她跟证券报记者说的那些话吗?你别自责,我早就已经知道了,真的不关你的事。”
“你是因为知道我看到了那个采访内容,才故意……要跟我分手吗?”
任苒咬住了嘴唇。
“我就知道是这样。小苒,我说了想回来跟你好好谈谈,为什么你不肯再给我一个当面谈清楚的机会?你这么不信任我的理解和接受能力吗?”
“不,君培,你一直对我很理解、容忍,已经到了让我没法忍心再滥用你的善意的地步了。”
“可这不是什么该死的善意,我说了,我爱你,小苒。从认识你的那天开始,你就没对我隐瞒过你有过去,我从来不认为我有找你要一个清楚明白交待的权利。”
“两个人想在一起,光有包容是不够的,我不应该仗着你的宽容,就一直含糊下去。我的……继母说的那些关于我的事,有一部分是真的,我的确在十八岁那年,就离家出走,跟……一个男人同居了。”
田君培的心狠狠收紧,几乎想制止她讲下去,然而她看着他,目光明澈平静,“至于未婚怀孕、堕胎、介入别人婚姻和被包养,这些事我没经历过。”
“我相信你。”
“我确实想过,我的过去是我想丢弃、忘记的一部分,跟任何人无关,无须向谁坦白。但我错了,我可以不向普通朋友交待任何事,对男朋友不能这样,你的宽容让我显得很自私。君培,我没权利让你无条件接受你甚至不知道的一切,而是早就应该跟你讲清楚了。”
“如果我说我并不介意呢?”
“你父母会介意的,君培。”
“跟你在一起的人是我,如果你对我有信心,就不会一想到我父母介意,马上退却。”
“不完全是你说的这样。你一直很好,好到让我惭愧。君培,我不能在没有足够爱你的情况下,让你一个人去承受压力。如果我不够坚定,那么由着你去对抗你父母的质疑、反对,我就是彻头彻尾的自私。到头来,我不能原谅自己。”
室内出现一阵寂静。过了好一会儿,田君培轻声问:“陈华是你能坦然对他自私的那个人吗?”
任苒涩然地说:“他是我十八岁时爱上的那个人,那个时候的爱情,其实十分盲目自我,像飞蛾扑火一样,就算预计到了后果,也做不到不爱。等我学会理智生活以后,已经不知道我是不是还爱他。对不起,我不应该在自己这么混乱的时候接受你的感情。”
“我明白了。我没体验过很深刻的感情,一向不喜欢任何混乱,总认为一切应该在理智控制的范围以内。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那个想法自负得可笑。你是我唯一一次不受理智约束的体验。小苒,所以你无须向我道歉。”他站起了身,替她整理一下散乱的头发,“我走了,好好保重。”
田君培走后,任苒心里充满歉疚与难受,呆坐一会儿,躺了下去。
她听到门开了,却懒得抬头,陈华拍拍她的肩,“任苒——”
她有无名的烦躁,将头埋入枕中,不理睬他,却只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关切地说:“小苒,是不是很难受?”
她吃惊地睁开眼睛,发现站在床边的人除了陈华和父亲,竟然还有祁汉明、祁家钰和肖钢,连忙挣扎着想坐起来,陈华扶起她,将枕头垫到她身后。他对他的父亲以及家人照例神情十分平淡,并没有特别的招呼,安排好任苒,便走开了。
“祁伯伯,家钰姐,肖钢,你们怎么来了?”
祁汉明说:“听你爸爸说你受了伤,我们都吓坏了,当然要来看看。”
祁家钰走过来,弯腰查看任苒的手臂伤处,她却注意到祁家钰腹部微微隆起,显然是怀孕了。祁汉明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着解释:“小苒,你还不知道吧,肖钢跟家钰已经结了婚,快当爸爸妈妈了。”
她有些意外,可马上笑了,“啊,太好了,恭喜你们。祁伯伯,家钰姐,你们快坐下来。”
祁汉明与任世晏坐在一边,祁家钰在床边坐下,“要不是小宝今天要上学,我会带他来看你的。”
“不要带小孩子来看啊,烧伤的样子会吓到他的。小宝都已经上小学了吗?真快。”
“的确很快。”肖钢笑着说,“这小子现在很有想法,他特讨厌我们再叫他小宝,如果不连名带姓喊他祈博彦,他就装聋作哑,根本不搭理你。”
提起小孙子,这几年颇现老态的祁汉明眉间含笑,连连点头,显然开朗了不少。
任苒不禁又惊讶又好笑,她对祈博彦的印象仍停留在他的婴儿时期。她努力想象一个读小学的孩子现在该是什么样子,可是在眼前竟然一下浮现出祈家骏从前的模样,从小到大,他碰到讨厌的事情,也是摆出一副不理不睬的表情。她的眼睛一下有些潮湿了。
祁家钰显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心下戚然,转移了话题,“昨天没出大事真是万幸,小苒,你的房子需要维修,出院以后搬到我们那儿住吧。”
祁汉明也说:“是呀,家里房子现成的,很方便。”
任苒好不为难,不过没等她说话,远远站在窗边的陈华开了口:“不必了,任苒得住一段时间医院接受治疗。我已经安排人去维修她的房子,等出院时,就能回家住了。”
任苒连忙说:“谢谢祁伯伯,谢谢家钰姐,就不麻烦你们了。”
祁家钰也不勉强她,站起了身,转向陈华,“家骢,请好好照顾小苒。任叔叔,我们先回去了。”
陈华点点头,“谢谢你们过来看她。我送你们出去。”
任苒只见任世晏仍旧神思不定地坐在一边,一夜时间,他已经苍老憔悴了很多。她不禁担心,努力想找出点话题来,“爸,家钰姐什么时候跟肖钢结婚了?”
任世晏强打精神地说:“家钰这两年和她父亲一起打理祁氏,又要照顾家里,实在是很辛苦。肖钢去年结束了在澳洲的公司,回国向她求婚,我们都为他们两个感到高兴。”
“其实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敏仪和我都看出来了,肖钢是喜欢家钰姐的,我们还拿他开玩笑,只有阿骏不相信。”想到这些旧事,她情不自禁微笑,可是能如此轻易回忆,又有一点吃惊,想了想,又问,“那小宝现在是谁抚养?”
“阿骏去世后,敏仪很愧疚,不顾她家里人的反对,签字把小宝的抚养权交给了祁家。也幸好这样,给了阿骏的妈妈一个寄托。”
“那就好。”
“小苒,爸爸对不起你。”
“爸,这不关你的事啊。”
“季方平失踪了,我找不到她。如果你想追究她纵火和蓄意伤害,让警察去追捕她,我能够理解。”
任苒吓了一跳,“我没打算这样做啊。她当时只想放火烧房子,但没有蓄意伤害我的意思,动手之前她警告过我,让我出去。”
“她确实纵火了,而且带着汽油过去,尤其恶劣。”陈华已经回到了病房,冷冷地说,“任教授,你应该知道,你的女儿一向善良得有些傻。该怎么追究季方平的责任,不需要拿来让她做选择。”
任世晏面色灰白,痛苦地说:“家骢,我不是想包庇季方平。但这件事我确实有责任,昨天晚上,我跟她说到了离婚,她情绪很反常,我没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正是我没处理好跟她的关系,才间接造成她干出这种事,差点铸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爸,别说了,我明白的,她嫁给你八年,一天没离婚,她就还是你妻子,你如果做出恩断义绝的样子,我反而会害怕。”她迟疑了一下,想起季方平那个狰狞的表情,不禁心有余悸,“没必要把这件事闹大。我觉得她是心理出了问题,不打算告她。你去找她,让她接受治疗纠正,以后不要再干出这种事来。”
陈华一脸冷漠地看着她,却没有再说什么。
任世晏走后,任苒自我解嘲地说:“我可不想因为这件事再弄得记者找上门来了。”
陈华没说话,仍然盯着她,她终于被盯得不自在了。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不是一直拿我当可笑的圣母看吗,何必现在还觉得惊奇?以后请不要再说那些话去刺激我父亲,他已经够难受了。”
“以前你不过是听到你爸爸要娶季方平,就不惜离家出走抗议。现在她纵火,险些置你于死地,你倒可以全不介意,只让她去做心理治疗了事。任苒,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你究竟是宽容,还是根本心如止水没情绪了?”
任苒被问住了,只得认真想一想,“我不宽容,我还是讨厌她,希望以后不用跟她有任何往来。可我的体会是,心底如果有负疚、自责、仇恨和化解不开的抑郁,要远比身体受伤难挨得多。走不出来的人会因此折磨自己,”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自私的可怜人,一心想为失败的生活找替罪羊而已。我要认真自省的话,不能说过去的事我一点责任没有。”
“很好,看来你打算否定你从前的一切——不该有那么强烈的憎恨,也不该有那么轻率投入的爱情。”
这个推论让任苒哑然。
“你后悔从前的一切吗?如果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会不会在听到父亲决定再婚后,哭上一场,闹几天别扭了事。”陈华走过来,向她俯下身,“没有负起去深圳找我,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继续读书,和性情温和、爱你的好男人恋爱,到适当的时候原谅你父亲和季方平,一笑泯去恩仇,找一份工作,结婚生孩子,过没有危险,平和顺利的生活——这样是不是更幸福?”
两人距离逼近,他目光锐利得让她更加爱无法抵挡。她只能勉力保持镇定。
“已经发生过的事无法改变,我们何必要再去假设?”
“我假设过。我的结论是,哪怕知道后来会给你带来那么多痛苦,我也不愿意没有遇见你。”
这个前所未有的坦白让任苒惊呆了,她张口结舌地看着陈华。
“你被吓到了吗?”他微微笑了,“是的,当年你已经清楚地看到我最坏的一面,知道我冷酷自私到了什么程度,居然还是爱我。到现在,也许我没什么改变,还是你见识过的那个自我得不可救药的男人。不过在被你爱过以后,就舍不得放开你,让你去过没有这么多伤害的生活了。”
第三十章
关于任家的大火,Z市日报的本地新闻刊登出一则不起眼的小消息:位于Z大校区后面的一所有近八十年历史的老宅昨日十一时左右失火,消防官兵接到火警后及时赶到,迅速扑救,制止了火势蔓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和重大财产损失。消防部门呼吁市民提高防范意识,重视用电安全,经常检查并消除房屋内的安全隐患。
任苒像看发生在别人家的事一样,看完这则消息,没做任何评价。
陈华替她翻到下一版,是整版整版的房地产广告,一个个带异域色彩或者豪华感觉的楼盘名字,各种蛊惑人心的宣传字眼扑面而来,放佛人们孜孜以求的生活就在其中,只等你付出足够的钞票购买下来就可以尽情享用。
他再翻,到了证券版,不外乎股票涨涨跌跌,这家公司发布消息宣传传闻不实,那家公司证实某个兼并即将实现,机构分析未来行情将是慢牛,不排除短期个股会有破位下行,股民提问求教某封闭基金是否值得介入……
他再翻一页,到了娱乐版。某部大制作电影开机在即,主创人员对剧情三缄其口;当红小生温令恺亮相红地毯,引发粉丝尖叫,被问及私生女传闻,笑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无须多说……
“不看了,我想睡觉。”
陈华提醒她:“三个小时前你才睡醒。”
任苒不理他,用左手手肘撑着身子想躺下去,他看着她笨拙的动作,露出好笑的表情,将报纸放到一边,扶她躺下。
“问你话你不回答,给你看报纸你嫌闷。真的再不打算跟我说什么了吗?”
她闷闷地说:“我说什么有用吗?”
“还是有用的。至少我刚才出去打了电话,叫他们不用再找季方平,让你父亲决定怎么处理她好了。”
她一下将脸从枕头中扭过来,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笑了,摸摸她的头,“别用这么害怕的眼神看我,我本来也没准备对她动私刑。算她走运,你没事最要紧。”
接下来烧伤的治疗师一个没法让人轻松的过程,换药、削痂、植皮……每一样都十分痛苦。可是因为有陈华在旁边,这个过程似乎又变得可以忍受。
他并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全天在医院陪着她。白天,他在靠窗边的桌上放了笔记本电脑办公,接电话时会自觉去走廊。隔了几天,他的助理阿邦突然出现在病房,再自然不过地根她打个招呼,便开始向陈华汇报工作。她不得不暗暗佩服阿邦长期追随陈华锻炼出来的这份处变不惊。
陈华结果一部分护工的工作,喂她吃饭,督促她按时吃药。在她的要求下,帮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听凭她用能动的左手几个手指缓慢敲键盘继续翻译工作,不过看时间满一个小时,他便会过来逼她休息上十来分钟。
晚上他就睡在病房内另一张床上。
连她父亲似乎也默认了陈华与她的关系,由得他留驻病房,每天来探视她,有什么事情,便直接与他商量了。她直到,就算她反对,也根本没用。
这样紧迫得没有间隙的相处,开头让任苒颇有一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头一个和他共处的安静深夜,她怎么也睡不着,甚至疑心听得到他呼吸的声音,侧头看去,借着月光,可以看到他的身体轮廓,病房提供的床,对他来讲,似乎短了一点。他安静躺着,没有一丝辗转。
她想,是不是长期的独居生活,让她已经不习惯有一个人日夜陪伴身边。她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睡不着吗?”他的声音飘过来。
她“嗯”了一声。
“习惯了就好。”这个安慰让她完全无语。
可是渐渐的,任苒确实习惯了陈华的存在。
当他头一次说必须返回北京处理一件事情时,她居然吃了一惊,可是马上意识到,以他的忙碌程度来讲,在她的病房里一待就是一周,已经不知道耽搁了多少公事。
他早上离开,第二天下午便返回了,以后都是这样隔个两三天便飞回去一趟。她说她恢复得不错,尤其左手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不再需要人贴身照顾,他也只当没听见一样。
两个星期以后,除了右手需要继续治疗外,其他地方基本痊愈,医生批准任苒出院。在她的坚持下,她搬回了家,发现房子已经完全修整完毕,从外面看与过去没有两样。
她上楼走进主卧室内,只见里面烧毁的家具全被搬走,墙壁、天花板粉刷得雪白,重新葡国的地板甚至特意选的与旧时地板相同的材质,除了崭新得与老房子不相衬外,再看不出一丝那天火灾留下的痕迹。对着这件空荡荡的我是,她不能不有点儿伤心,可也只得理智地告诉自己,这算不错的结果了。
“等你完全好了,再重新买家具布置吧。”陈华在她身后说,“房子所有的锁都重新换过,在外面园子加装了报警装置和摄像头,应该不会再有人能随便闯入。”
她感激他的无微不至,却不着地该怎么表达才好。不过他也并不介意她的沉默,仿佛两人之间,根本无须有丝毫客气了。
陈华根本没征求任苒的意见,便在客房住下。任苒只得自嘲地想,既然所有人似乎都默认他是她的男友,她再说什么也是多余。这回好歹是住在她的将爱丽,不至于再被人说给他包养了。
他依旧照顾着她,保持着那样来来去去的生活节奏。
任苒的生活变得十分有规律了。陈华的车早就由阿邦开到了Z市,他按时开车送她去医院检查换药,去除右手背上的疤痕增生,据医生说,要避免右手功能受到影响,这个治疗过程要坚持一段时间。
每天早上,他们出门散步,然后回家,分别继续做工作,下午任苒会休息一下,再继续翻译,手指不便,大大影响了她的进度,不过陈华坚决不预案需她熬夜赶时间。
她回来的第一天,就将厨房里的普洱茶和茶具扔掉了,这天看到柜子里收得好好的虹吸壶、酒精灯,突然动念,在网上订了现磨的咖啡粉让人送来,打算自己试着煮咖啡。可是她右手仍行动不便,单手折腾了一会儿,不得要领。陈华探头进来一看,吃了一惊,马上进来制止了她。
“你倒是一点阴影也没有,烧伤还没好,居然来折腾酒精灯玩。”
“我想喝咖啡。”
“我出去给你买。”
“我要喝现煮的。”
他没办法,“老实坐在一边别动,我来。”
他也没用过虹吸壶,拿了笔记本电脑过来,上网搜索了一个方法,研究了一会儿,开始照着操作。任苒一边回忆当年妈妈的操作步骤,一边指点他。
“水泡变大了,要把上座扶正,咖啡粉放进去。”
“我想起来了,得再放一点儿咖啡粉。我妈妈以前是煮我爸爸一人份的,所以只放十五克,我们两个人喝,得加一倍。”
“可以用木勺搅了。”
“喂——你小心烫到。”
陈华兵部理会她,移开酒精灯,迅速摇动上座拔离下座,将下座的余水倒出,在迅速地将上座插入下座,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他用湿毛巾擦拭着下座,看则会咖啡带着丰富的泡沫向下落着,香气开始充盈了整个厨房。
他突然意识到,任苒有一会儿没说话了。他回头一看,她的表情整整的,分明在想着什么。
他记得她曾说过,她妈妈生前每天会为她父亲煮咖啡,想必就是在这个房间里,用这个虹吸壶。他没说什么,只摇着下座,让煮好的咖啡混合均匀,然后分别倒进两只咖啡杯,替她那一杯加糖加奶进去,递给她,“尝尝,累死我了,不许说不好喝。”
他自己尝一下,毕竟是第一次尝试,火候掌握得不够好,味道平平,远不及好一点咖啡店里出来的成品,不过任苒却笑了,“好喝,以后我也要多练练,自己煮的比外面卖的香得多。”
他哭笑不得,“等你伤好了,每天煮给我喝。”
“好。”
厨房里一阵静默,似乎再一瞬间,两人同时意识到,她说的这一个字,远不止答应煮咖啡那么简单。
她一下站起了身,并不看他,“我……得去接着翻译了。”便匆匆走了出去。
陈华坐在原处没动,慢慢喝着咖啡,嘴角泛起了笑意。
这天,陈华照例返回北京后,但头一次过了整整一天还没回来,只打来电话,说他有要事,恐怕会过几天才能脱身。他早将她的生活安排得十分妥当,钟点工会按时过来做饭,同时交代着要她注意休息,不许去用虹吸壶煮咖啡,不要熬夜赶翻译的进度。
任苒放下电话,居然泛起几分惘然。
她只得承认,她已经习惯了有他在身边。
习惯如此迅速而轻易养成,就像她从来不曾习惯没有他的生活,这一点,她无法解释。
陈华在北京滞留的时间再一次延长,他给任苒打来电话,并没有解释,只让她什么也不用担心。
这天,她独自出门散步。天气进入初夏,渐渐开始热了起来,她为了遮掩烧伤恨极,仍然穿着长袖衣服。路过一处报摊,她停下来买一份报纸,却意外看到新一期的财经杂志,封面景深拉开的那个肖像,竟然是陈华的侧面,下面两行大字标题写着:一个神秘富豪的前世今生,一个商业王国的传奇背后。
她头一次看到陈华出现在公开发行的刊物上,心脏不禁加快跳动,连忙买了一份,匆匆折返回家,打开来细看。
报道证实章昱写的,篇幅很长,而设计的时间跨度大得让任苒惊奇。
他从陈华叫祁家骢的时候开始写起。
第一节的重点是分析当时年仅24岁的祁家骢神秘地成为中国早期私募界的传奇人物,套着众多光环,有传言说他在期货市场创下奇迹,短短两个月内,将一笔50万的资金变成了3000万元。口耳相传之下,他成为私募市场上的一块招牌,不计其数的资金争相涌向他。他手头掌握了金额庞大的寂静,还参与了证券市场的资金拆借,也就在那个时候,他卷入了后来震动证券市场的喻洪良一案中。
喻洪良神秘出逃后,祁家骢与深圳另一名以手段狠辣著称的富豪朱某由合作到突然反目成仇,引来不少传言,随后不久,他被证监部门冻结账户操作,不败神话一夕之间终结,声名狼藉,在私募界无立足之地,从资本市场消失了近两年时间。等他再次出现时,已经改名换姓,以陈华这个名字悄然开始创办亿鑫。
第二节中,章昱试图还原祁家骢化身为陈华的发迹轨迹。看得出他做了很多功课,采访了很多人,但人言人殊,并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权威的说法,反而让亿鑫的发展过程更显得扑朔迷离。
其中最惊人的一点是,他提到有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士称,陈华实际上是以某种手段占有了喻洪良出逃后随之消失的大笔资金。他蛰伏了足够时间,便换了身份东山再起,以超前眼光进入了商业地产领域,几年间获利颇丰。挟巨资重新开始征战资本市场。也就是在这一阶段,陈华极有远见地参与了某家保险公司的资金募集,仅此一项,获利已经无法估算。
到第三节,写到亿鑫目前的状况,这一节引用的数据资料最为翔实,据他的分析,亿鑫在去年达到了发展的顶峰,投资领域进一步扩大,进行谨慎的多元化尝试。但也出现了诸多问题,最明显的就是在J市铩羽而归,因为某个贿赂丑闻退出兼并一家冶炼厂,中止收购中部地区最大的民营钢铁公司旭昇集团。据他调查及业内人士保守评估,这项投资计划的损失高达数亿元。同时也影响了整个中部地区的投资进度,存在资金问题,部分项目甚至一度被迫搁置。
她再往下看第四节,发现多少与她有了一点关系。
失踪近十年的喻洪良前不久突然在加拿大被人认出,他已经改名换姓。当年那起官司虽然审结,但存有极大争议的证券案重新浮上公众视野,据说该案造成的资金黑洞远远大于公开报道。
有消息称,相关部门正考虑争取引渡喻洪良回国受审,而曾与喻洪良有过合作的人都受到质疑,其中包括陈华,他的改名换姓对应喻洪良的行为,显得尤其引人注目。
章昱并没有直接点出任苒的名字,但指出陈华从去年下半年在一级市场上的某些动作存在明显疑点,经他调查,掌握有足够证据,能够证明陈华曾利用未经本人许可的账户进行ST股的投资,他以此致意亿鑫在证券市场的整个运作是否合法。
任苒心烦意乱地丢开杂志,回想接受章昱那一次采访的过程。当然,她那时实在太吃惊,一开始便直接承认了对账户一无所知。她猜想,所谓证据大概就来源于此。
她想了想,打陈华的手机,接听的人却是阿邦。
“任小姐,陈总在开会,等会议结束后,我请他打给你。”
这个会持续的时间十分漫长,她努力想静下心,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做翻译工作。然而她却情不自禁想起过去在广州时,祁家骢北上处理陷入困境的事业,她打电话过去,也是阿邦接的。这个联想带着如此不祥的意味,一下让她的心情更加糟糕。
她勉强翻译了几页,走过去,做到院子里樟树下的椅子上,深深呼吸。
这是从前她与祁家骏常坐的位置。跟所有的孩子一样,只要天气够好,他们更愿意待在室外。
祁家骏一直毫不讳言,喜欢她家的气氛远胜过自己家。他们从小学开始就念同一所学校。放学后,他多半会直接陪她回家,在这里做作业,跟她聊天,吃着她妈妈方菲做的小点心,有时干脆留下来吃晚饭。两家人都习惯了他待在这里的时间远多过待在自己家里。
那些单纯而快乐的日子,没来得及沾上尘世烦恼,却似乎更显得轻飘飘的,没有重量感,转眼便已经随风逝去。
再回过头去,那仿佛是另外一生的生活,也只有在经历了一切以后才知道,幸福曾经来得如此平凡而真切。
她平静了下来,对自己说,已经发生的事情再无法改变,该来的总归会来。
陈华到傍晚时分才打来电话。
任苒向他坦白,她曾对章昱承认过对名下账户一无所知,不知道会不会翻来针对他的调查。他好像全没当回事。
“你看过财经杂志的报道了吗?别担心,没什么,生意有赔有赚,很正常,谁也不能保证只赚不赔。”
“你别瞒着我,需要我去主动说明,收回那些话吗?”
“不用了,关于这一点,我已经做了说明。明天证券报刊应该会等处这样的消息:任苒小姐是我的未婚妻,我们计划不就结婚,她的账户一直交由我操作。希望你不要吃惊。”
她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陈华在电话中轻声笑了,“你如果拆我的台,发声明否认这一点,那就真热闹了。”
尽管这显然是一个玩笑,可是他的轻松语调莫名其妙地激怒了她。她吸一口气,冷冷地说:“很好,跟往常一样,一切尽在你掌握之中,我多余操心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只隔了一会儿,手机再度响起,她不理会,但那铃声极有耐心,毫无停顿地响着。她直到必定拗不过他,只得拿起来接听。
“在刚才的会议上,我辞去了亿鑫董事长的职位。”
她再度惊得目瞪口呆。
“我得到可靠消息,喻洪良被经营地下钱庄和洗钱生意的人弄得一贫如洗,在加拿大接近山穷水尽,很可能会跟有关部门达成协议,主动回国受审,换取宽大处理。他回来,就以为这旧案重提,我也可能接受调查。”
“你真的占用了他挪用的那笔资金吗?”
“连你也来问这个问题。”他苦笑一下,“当然没有,否则当年我也不用那么狼狈,被朱训良折腾到山穷水尽一文不名,后来还要接受你的钱。”
任苒心底一松,“那就好,我看章昱的报道最尖锐的也就是两点“你的资金来源是否与喻洪良有关,你是否涉嫌非法交易。既然这两点都能洗清,你何必一定要辞职。”
“他的报道也提到亿鑫中部投资计划失败,损失巨大,一些项目面临资金问题,这一点他确实没有夸张。”
“资金问题严重到需要你辞职了吗?”
“那倒不至于,资金问题通过合理调度是可以解决的。不过一旦接受调查,时间不好说,会影响到股东、银行的信心,直接威胁接下来各地其他投资项目的进展。在这种情况下,我继续担任亿鑫董事长并不合适。于是我选择了辞职。”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他却突然说:“明天我就回Z市,我们结婚吧。”
她烦恼地说:“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当然没开玩笑,除非你嫌弃我事业遭到重创,还有可能惹上官司,不再嫁我。”他语气略带调侃,“那我就只好知趣走开了。”
这样真真假假谈下来,她实在招架不住了,“你明天回来再说吧。”
第二天上午,陈华便坐早班飞机回来了,他打量任苒的手,“幸好左手差不多好了,不然戒指都没法戴。”
任苒也不由自主看自己的左手,从手背到手臂,留下一下不规则的色素沉积斑痕,不过相比深度烧杀、至今疤痕累累的右手而言,情况确实要好得多。没等她念头转完,他已经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深色丝绒盒子打开,取出一枚钻戒,拿起她的手,利落地套到她的无名指上。
她惊愕地抗议:“喂,哪有你这样自说自话的。”
他执着她的手,欣赏戒指戴在她手上的效果,“很不错。有人建议我不要买太大的,说你肯定会嫌俗气招摇,果然这个样式看上去很衬你的手。”
“谁建议的?阿邦吗?”她想不出别人来,却实在不相信阿邦会对他提出这种建议。
“当然不是。”陈华坦白地说,“是吕唯微建议的,戒指是她帮我挑的。”
她吃惊之余,简直哭笑不得,“只有你会做这种事,让前任女友陪你买戒指。”
“你介意吗?”
她发现这是一个几乎没法回答的问题,如果她说介意,差不多是跟一个坦荡洒脱的前女友吃无名醋;如果她说不介意,就相当于认可了他这样的求婚。
她低头,她的手被握在他的掌心,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是一粒品相完美的一克拉钻石镶嵌在白金指环上,折射日光,晶莹夺目,衬得她纤细的手指十分秀丽,确实很适合她的审美。
她抬起头来,正要说话,却只见陈华正紧盯着她,再无调侃之意。她从来没有在他眼睛里看到如此燃烧的眼神,仿佛在一瞬间将她照得通透,无从回避,无从遁形。
她答非所问地说:“帮我煮杯咖啡吧。”
喝完咖啡后,任苒说:“陪我去我妈妈下葬的陵园,好吗?”
陈华当然同意了。
方菲葬在Z市市郊的一座陵园,这里背靠山脉,苍松翠柏郁郁葱葱。两年前,祁家骏的骨灰由祁家钰带回国,也安葬于此。
任苒在车上给祁家钰打电话,问到了祁家骏墓地的编号。
到陵园后,她买好了两束马蹄莲,先找到祁家骏的墓。陈华在稍远的地方停住脚步,低声说:“我在这里等你。”
她点点头,独自走了过去。这是她头一次来祭扫他。
上一次她来陵园看妈妈,还是祁家骏陪着她,人世如此无常。
她将鲜花摆好,伸手指轻轻抚摸镶在汉白玉碑上的那张照片,初夏的阳光耀眼地照在上面,祁家骏年轻的生命被定格在这个神采飞扬的瞬间。
“对不起,阿骏,我现在才开来看你。”她在心底说,“虽然白医生说过,只有停止想念,你才会无牵无挂去往极乐世界。可我还是忍不住要挂念你。”
她透过泪光看去,照片上的祁家骏微笑着,没有他平素沉默时会带的那一丝阴郁。他们的生活有那么多重叠的时光,她竟然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这张照片拍摄于什么地方,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在微笑,从小到大,他们生命中都有那样摆脱所有烦恼的快乐时刻,年华任苒,时光慢慢走远,可是幸福的回忆已经永远铭记于心底,无法磨灭,无法放弃。
良久,任苒站起了身,她和陈华并肩向前走去,到了她妈妈墓前。
她走过去,将鲜花放在方菲的墓碑下,轻声而清晰地说:“妈妈,他是祁家骢,我要跟他结婚了。”
尾声
生有时,死有时;
栽种有时,拔除有时;
杀害有时,医治有时;
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悲伤有时,欢乐有时;
哀恸有时,舞蹈有时;
同房有时,分房有时;
亲热有时,冷落有时;
寻找有时,遗失有时;
保存有时,舍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
缄默有时,言谈有时;
爱有时,恨有时;
战争有时,和平有时。
从医院出来,任苒闷闷不乐。她身体其他部位已经基本痊愈,只有右手手背因为疤痕增生,再次做了削痂手术,过程当然说不上轻松,看着包裹起来的手背和从纱布边缘延伸到手臂的疤痕印记,她没法开心起来。
祁家骢发动车子,开玩笑地说:“我们昨天才注册,标准的新婚啊。虽然是我逼婚,你也开心点儿好不好?我带你去海边度蜜月。”
她说:“去海边?我又不能游泳,看看这些疤,你想让我穿泳装给人围观吗?”
“昨天晚上就是因为这个不让我进你房间吗?”
任苒的脸一下涨红,简直有些恼羞成怒,可他不等她说什么,耸耸肩,“那好,洞房我不要求了,蜜月总得给我吧,我们现在就动身。”
她无可奈何,“去什么地方?”
他笑道:“你拿一点点以前的态度对我吧,别问去哪儿,跟着我走就是了。”
他开车带她回家收拾了简单的衣物,出城上了高速公路,看看道路前方悬挂的标志,她突然知道,这是开往北海。
对任苒来说,不问去哪里,很容易做到。可这是她曾经走过的一条路,她也早就已经学会了前行时先抬头辨明方向,再不可能在前路茫茫,对目的地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只看到身边那个人,靠在他的肩头,便满心充盈喜悦,不疑不悔了。这个念头蓦地掠过心头,她有异样的惆怅与伤感。
祁家骢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现在真的很难给你意外惊喜了。”
“所以有些男人专爱少女啊,她们对一切感到新鲜,永远可以睁大眼睛发出开心地尖叫,多让人满足。”
他无声地笑了,侧头看看她,“我听出来了,这是在讽刺我流露出让你鄙视的大叔气质了。”
她只得认输,转移话题:“至少昨天被你拖到民政局,已经是很大的surprise,足够我惊喜很久了。”
他想起昨天的情景,不禁莞尔。
“你真不用去上班,再不管亿鑫的事了吗?”
“你怕我提前过退休生活,一路大叔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吧。”
“不用这么死揪住我以前的一句话不放吧。”
他笑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亿鑫就逐步转由一个海外机构控股。章昱如果耐心一点深挖下去,大概会用更惊悚的标题描写我了。”
任苒马上明白,祁家骢已经转为幕后控股了。虽然她早料想到,以他的决断能力,不至于被动到因章昱一篇报道就穷于应付,但听他亲口承认并没市区亿鑫的控制,毕竟放心了许多。
“也只有你,听到这消息,不仅不生我的气,还会流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我为什么要生气?”她愕然,想了想,“对,我不生气。别人为我牺牲,不会给我带来满足感,倒可能让我负疚。你没事,我当然开心。”
“也就是说,你答应嫁给我,并不是因为负疚,是觉得接受章昱采访连累到我,不好意思再拒绝我了。”
她拒绝回答这个推论,伸手按车上的CD播放键,“你好像说过开习惯奔驰,不喜欢再开别的车。怎么这段时间一直开这辆路虎?”
他明知道她是转移话题,却也并不穷究,“我发现我以前的某些固执没有用对地方,放弃也罢。”
车开到北海,两人上了去涠洲岛的班船,一个多小时候登岛。任苒向码头外走,祁家骢拉住了她,“我们去双平。”
她不解地问:“可是双平度假村不是在岛的那一端吗?”
他牵着她的手,向停在码头边的一艘快艇走去,“当然不是去度假村。”
上去以后,他对船员交代几句,快艇马上起航,向东南方驶去。
任苒拢住被风吹得飞扬的头发,疑惑地问:“我听说双平岛一年多以前就开始封岛保护珊瑚自愿,游客没法过去上岛游览了。”
“涠洲岛几年前开始旅游开发后,游客日益增多,环境多少受到影响。三年前,环境部门检测到双平周边的珊瑚资源急剧减少,我赞助了一个封闭小岛进行环境恢复的科研计划,科研人员定期过来观测,我过去看看还是可以通融的。”
她不得不承认,他毕竟还是成功地给了她意外之喜。
快艇航行在大海上,有一种在浪尖上飞掠而过带来的速度感,让任苒惊异。她紧紧抓住面前的栏杆,而祁家骢从她身后圈住了她,用衣服裹住她的右手,以免水花溅上去。
他轻轻抚着她的手臂,“我找不到原来的那条疤痕了。”
任苒知道他指的是她刚见到他那天摔伤缝针后在右手肘留下的那道痕迹,已经被手臂烧伤后新生的疤痕覆盖了。她只能苦笑,“适应一下新的疤痕吧,还真是不少。”
“别担心这个了,你还是你,你跟我在一起,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只用了半个多小时,快艇就走完了从前渔船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踏上小岛,任苒有一丝恍惚。眼前的村子,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一群鸡一边叫着,一边扑腾着从他们面前连飞带跑地散开,搅得尘土飞扬起来,仙人掌开着热烈的黄花,上面结着紫色的累累果实,杨桃压得枝头低垂。
这个时间,村里的男人照例已经出海捕鱼,只剩晒得黑黑的渔家孩子悠闲游荡者,他们羞涩而好奇地看着他们,一边互相唧唧呱呱地说:“是不是又有科学家过来了啊。”几位织补着渔网的大婶抬头跟祁家骢大着招呼,看到任苒,似乎也不意外。
他们走到村子后面阿邦家的老房子,但阿邦的母亲没像过去那样坐在门口。
“阿邦把他妈妈和哥哥接到北京去了。不过老太太总吵着想回来。”
祁家骢带着她穿过前院,走向后面那间独立的方子,门还是一样没有锁,只虚掩着,轻轻一推,发出“吱呀”一声响,缓缓开启。
高高的门槛、低矮的空间、斑驳不平的墙面、悬在房间中央的白炽灯泡、桌子上的煤油灯、老旧的木床、红花土布的被子……
一切依旧。
他们走过了年华,走过了岁月,然而,时光至少在这个地方止步了。
不管逝去,还是继续生活在这个喧嚣尘世,不管天堂与极乐世界是否真正存在,那些仇恨、愤怒、爱而不得的伤痛……渐渐消散。他们经历的一切,都不是过眼云烟,苦难也好,幸福也好,构成他们的记忆、生命和生活。
这就是时间给他们的礼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