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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zhu6p:转身之间

zhuzhu6p:转身之间

博客

  第一章 当时已惘然
  又到了考试月。
  杨康和令狐冲两个如以往任何一个考试月一样天天穿梭于各个宿舍之间搜罗尚全的笔记,---杨康尤其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毕竟老令狐是学文科的,突击起来比理科容易得多。
  杨康有点诧异,为什么今年的黑色考试月似乎特别特别地难过,要说课旷得多,头两年不也一样?而且他被封为突击队长,每次到了期末,浑身的细胞就被激活了起来,高度战备,兴奋无比,靠着本来聪明的脑子加上中学时代理科集训队出身培养出来的优秀思维习惯,颇是能够在期末的一个月重新学完一个学期的课程,黑色考试月,辛苦而不痛苦。
  可是此番不同,他居然经常不能集中,甚至烦躁得想把一页一页的书和坑蒙拐骗搞到的笔记撕碎了吞到肚子里去。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头困兽。
  通常在以前,状如困兽的那个人是老令狐,他会看了两行书就开始咒骂政府以及汴大的领导班子,然后延伸到现在的教育制度……通常他没骂完一轮杨康就已经背完了两章书了,然后合上书泡上一包方便面补充能量。
  但是今年老令狐没有翘着脚丫子在自己的床铺上一边翻着书一边大骂太祖皇帝,而是天天一大早起床背上书包精神抖擞地去自习室占座儿,走的时候,一脸的意气风发,脸上一扫惯常的带的愤怒不满,仔细看去,嘴角的一丝笑容,居然是兴奋的。连段誉都说,令狐冲这不是中了邪吧?杨康自然也是莫名惊诧。终于耐不住好奇心,某天老令狐背着书包提着开水瓶和自己的大茶缸前脚刚一出去,杨康段誉两个就嗖地从水房窜回来,一人抱了一摞课本,跟在了他身后。
  杨康段誉跟着令狐冲进了一教的教学楼,看着他走进某间自习室,从书包里掏出一块桌布,掸了掸扑在一溜三张列在一起的桌子上。这一举动让杨康差点把早上刚刚吃下去的一包麦片吐出来。一贯在男生中被称为有洁癖地段誉,也觉得令狐冲这次是变态了。眼见令狐冲把书在桌布上放好,一个在头顶高高地扎了一条马尾辫子,尖尖下巴的小姑娘走了过来,冲令狐冲一笑,把自己的书包往旁边一扔,就坐在了他身边。令狐冲的眼睛――据段誉说――在那一刻放射出了绚丽得无以伦比的光芒,那种光芒就叫做幸福,那种幸福不在于得到了什么,而是内心的一种满足――当然其实令狐冲当时就是跟岳灵珊说,我去打水啊,然后就提起暖壶从后门出去了。
  “靠”,杨康嘟哝了一句,“老令狐真的去追岳不群的丫头了,这不是不想活了么。”
  从小住在汴梁大学的大院,杨康觉得全大院的人加起来,都没有岳不群一半讨厌。至于岳不群为什么讨厌,杨康也不太说得出来,反正每次看见他面容严肃,背着手,身板挺拔地走过的时候,杨康都觉得特别别扭。岳不群很少开口说话,一开口就是仁义道德。虽然有很多人说岳不群很有两把刷子并且据说刚正廉洁为人正派。但杨康觉得他那是假的,人模狗样的,而且扶眼镜的时候,小指头翘起,特别像个女人。
  杨康也不太喜欢岳灵珊,他跟岳灵珊从小住在一个大院里,还是很熟,一直觉得这小丫头狡猾刁蛮。岳灵珊小时候磨着打遍家属楼无敌手的杨康教给她打羽毛球,笑容甜蜜又狡诈,无奈杨康不吃美人计;然后她就小嘴一扁啪嗒啪嗒甩泪珠子,小样儿可怜得紧,倒像是杨康狠狠地欺负了她。偏偏杨康从来对小女生的眼泪不感冒,况且他根本觉得这个小丫头片子泪水蒙着的双眼根本是在得意地笑。所以杨康就任由她哭,自己躺在绿草坪上晒太阳,直到她真的怒了,跺了跺脚把球拍抛上了天空转身跑掉。杨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躺在草坪上继续睡觉。
  除了穆念慈,杨康从来没教过其他女生任何东西。他觉得女人特别麻烦。
  杨康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教给穆念慈打球下棋游泳滚轴都很有耐心。或者是因为穆念慈很刻苦,或者又是因为穆念慈从来不任性,也或者因为……反正杨康记得他为了给穆念慈练习吊球整整给她喂球喂了仨小时,打完之后还请她去吃了合露雪的冰糕。穆念慈不聪明,杨康觉得。但是穆念慈一点都不娇气;滚轴的时候教给她急转急停,她一个没控制好摔了出去,摔倒的时候自己的冰鞋轮子轧到了自己的手,刮出了一长道口子,血就呼呼呼地往外冒。杨康吓了一大跳,拉着她冲洗了伤口之后当机立断地撕开自己白色T恤衫的下摆给她包扎---杨康他爹完颜洪列是医学院出身,他也是从小混在医学院,对什么急救包扎倒是见得多了,好歹也学了七七八八---所以包扎的手法还算专业。杨康当时看见那么多血,自己心里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子,想想都疼;可是一抬头,穆念慈却皱着眉头看着他撕烂了的T恤下摆,小声说,“我有手绢啊,唉,你这件T恤彪马的吧,怎么就这么撕坏了……”杨康当时张大了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后来他才知道穆念慈家环境很不好,她爸穆易当年参加过大宋和金国的交战,还断了一条腿,但是朝廷的抚恤金并不丰厚,他家的日子就过得相当的窘迫,穆念慈从7岁就帮着妈妈给别人洗衣服了,到了15,6岁,穆念慈就自己蹬着平板三轮去买煤,第一次蹬拐弯的时候没控制好,整个车翻了,车把子把她腿刮了大口子,她当时哭了,不是因为疼,是因为伤心,车子翻倒,摔坏了好多块煤……说起这个的时候,穆念慈的语气淡淡的,就好像杨康说起吃牛肉粉丝时候要多放辣椒油一样。
  ……
  杨康有点呆地站在自习教室门口,段誉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听见。段誉拿历史课本卷成一个筒敲了他脑袋一下,“发什么呆啊,还看哪,不至于吧,这女生也没那么好看啊,你怎么都堕落到跟令狐冲一个审美水准了……”
  杨康不耐烦地瞪了段誉一眼,一回头,看见远处,彭连虎和穆念慈一起走过来;穆念慈一如从前地走路都微微低着头看着地面,怀里抱着一摞课本,不过她没再梳那根梳了7,8年的清汤挂面的马尾巴,头发散开来,几缕发丝如丝帘似的挡着眼睛。
  段誉低声说,“杨康,穆念慈这么打扮很有味道呀,以前一点都没现出来。女孩儿有了男朋友,就是不一样。”
  “回去接着睡觉!”杨康闷声说,转身就走,段誉摇摇头,想说什么,看见杨康一脸的不善,到了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
  那天杨康一直窝在宿舍的床上,把每门课的课本都翻出来,可是效率是出奇的低;宿舍里没有人,暖气也不太工作,窗户还关不严实。杨康恼火地揪出一本书翻几页便又扔到旁边的架子上,再揪出另一本来。把酶催化的课本往外拽的时候当的一声掉下来一个小钥匙,是打开下面那张六人书桌其中一个抽屉的,杨康拿起这把钥匙,掂了掂,从上铺跳了下去。抽屉的锁有点锈了,拧了半天才打开。抽屉里只有一本蓝布面的日记本。杨康拿起它,随手翻开一页,恰好翻到那一页是因为那里夹着一张巧克力糖的糖纸。
  那里面的蓝色钢笔字整齐娟秀,那页上写着:
  ……其实我很喜欢期末考试的一个月,这个时候,是杨康最频繁地来找我的时候,我可以每天和他一起去上自习,就安安静静地和他一起看书;他就在我的身边,不再在那么高的地方,他还会偶尔停下来,伸个大懒腰,骂几句老师不是人,感谢几句我的笔记,还会忽然掏出一块巧克力给我吃,他扬起嘴角笑的样子好像一个调皮的小孩子……
  杨康把日记本合上,重新锁进了抽屉,手里玩弄着那把小小的钥匙,抛起来又接住,接住了又抛起来。然后杨康抓起羽绒服,反身一脚踢上门,大步走了出去。
  汴大后面的一个被令狐冲和杨康偶然发现卖红油抄手排骨面酸辣粉特别正宗地到的小饭馆,店里只有6张桌子和12条长凳;期末了,学生都窝在学校里面啃书,这儿的生意萧条得厉害,偶尔来一两个客人,老板招呼得特别殷勤。
  杨康的面前三碗放足了辣椒油的酸辣粉一字排开,手边还有三个空啤酒瓶和四瓶没打开的啤酒。杨康一面吃一面拿餐巾纸擦着不住淌出来的汗和鼻涕,辣到眼泪也要流出来的时候就赶快喝就赶紧喝几口冰镇啤酒。外面的风越刮越大,辣椒汤却让杨康浑身冒汗,胃里却又填满了冰镇啤酒。杨康想令狐冲郭靖真没劲,要是有他们一起在这儿喝酒多痛快,他们却要美滋滋地陪他们的小妖女们,段誉呢,花痴也就罢了,落得个自在,又干什么对着王语嫣发了真痴,无聊,不就是女人么?杨康嘟囔了一句。
  “老板来四碗酸辣粉,一碗多加三毛钱炸黄豆,再多加点辣椒油。两瓶啤酒,四杯冰水。”女孩子的声音,带着些微苏州口音的普通话,跟汴梁女孩子噼里啪啦的京片子很不相同。
  杨康顺着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说话的是一个很瘦小的剪着运动头的女生,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正在把羽绒服脱下来挂在椅背上,里面穿着宋朝大学附属中学的校服;她身边还有三个女孩,其中一个拍了她头一下,扬声说,“老板别听她的,辣椒少来点就好。”然后转头说,“小妹我跟你说好多次啦,别一边吃辣椒一边喝冰水,你早晚得胃出血。你真是麻烦,那么大老远非得跑这儿来吃什么酸辣粉,你看看这桌子,这茶杯……”
  短头发的小姑娘坐下来,偏头笑着,慢悠悠地说,“你们学医的人真麻烦,如果不照着大宋营养健康食谱吃饭,好像每分钟都会短命横死。带酒精棉没有?赶快把筷子盘子都好好擦擦才是正经,别再得了肠伤寒。”
  杨康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辣椒汤呛到嗓子里,狠狠地咳嗽起来,四个女孩子一起回头,看见他一边咳嗽一边擦着溅到桌子上红红的辣椒汤。杨康一边咳嗽一边抬头,正好跟短发少女目光相遇,那女孩对他飞快地微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既甜美又狡黠,她本来平淡的脸,仿佛突然间亮了一下,让杨康呆了一呆。
  这时那姐姐见这个缩着脖子喝辣椒汤喝得鼻涕眼泪都流出来的小子盯着自己妹妹看,嫌恶地瞥了他一眼,皱眉对妹妹说道,“你也马上十七岁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以后到哪儿都要长个心眼。现在社会,坏人多得很,骗子多得很。小心着点。”
  杨康朝她看过去。十足的美女。脸上带着能够在绝大多数漂亮女孩子脸上看得到的傲慢与蛮横----并且傲慢蛮横得比他见过任何一个美女都更加毫不遮掩。杨康挑了挑眉毛,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她。
  “你看什么?”美女柳眉倒竖,恼怒地问道。
  杨康耸了耸肩膀,在美女愤怒的目光注视下,继续喝酒,吃泡在辣椒汤里的粉丝,脸上满足的表情,仿佛享受着绝顶美味的佳肴。
  美女的脸微微涨红,回过头,对妹妹发作道,“我不明白你干什么非得要来这么个鬼地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莫名其妙的人。”
  这会儿正好伙计端着她们的酸辣粉上了来,听见她的说话,赔笑着说道,“小姐,咱们虽然店小,可是卫生可是做得好。而且呀,这好些汴梁大学的学子们还就喜欢来咱们这个店。那叫什么,前朝有个姓刘的大文化人写过一个什么东西,说这甭管看着多简陋的地方,只要来的人牛,那就是牛地方。您瞧,咱们这儿又来才子,又来您这样儿的大美人……”
  “你说什么?谁许你跟我贫嘴瓜舌?”美女沉下脸来。
  “陋室铭啊姐姐。”小女孩微微笑着,“他们这家店离着汴大这么近,肯定不少教授学生过来吃东西。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也可以呀。小二哥,跟我们一块儿喝一杯怎么样?今天我姐姐请客。”
  “小妹!我实在不知道你成天到晚地想什么!”美女忍无可忍地腾地站起来,一推桌子,“我没法跟你废话。我回家了,反正妈妈今天到汴梁,我跟她说我管不了你,让她把你带回苏州去!”说罢,抄起挂在椅背上的皮包,噔噔噔地往门外冲了出去。
  “喂,郭芙,都到了这里……”一直没说话的一个女孩站了起来,冲着她后背喊。
  “算啦仪琳,”另一个马尾辫子高高地束在头顶的女孩一边往酸辣粉里加醋,一边按仪琳的肩膀,
  “郭大小姐今天根本气不顺,宋朝大学的那个铁杆追求者武修文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神经,今天一大早在宿舍楼下拿小提琴拉梁柱,我这种乐盲都听出走调了。全楼的人都在看猴戏,郭大小姐颜面大大受损,气儿不顺哪。你是昨天在儿科值大夜班回来晚了没赶上。”
  “不悔姐姐你不早说?让我撞了枪口。”小女孩伸伸舌头,“不过武修文也算痴情。我姐下个月的婚礼,我妈这都赶回来操办了,他居然还不死心。最后的冲刺?”
  “你妈不会真的把你带走吧?你还是老实几天的好。”叫“不悔”的女孩子稀里呼噜地吃着酸辣粉说道。
  “才不会。这句‘让妈妈把你带回苏州’我姐姐三年至少说了100遍,还有200遍让爸爸把你带回襄阳。”小女孩往杯子里倒着啤酒,“明年就高三了,高考分数线汴梁比苏州低了八十多分,怎么会这时候把我弄回去?”这会儿杨康结了帐往外走,经过她的身边,余光瞥见她慢悠悠地喝着啤酒,微微笑着,眯起来的眼睛弯如新月。
  杨康在这一秒钟,居然有一种想要坐下来,跟着小姑娘喝酒聊天的冲动。
  熬完最后一门考试的时候,杨康真的已经九死一生了。从教室里走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他浑身机灵了一下。
  干什么呢?杨康想,打游戏吧。可是老令狐却没了踪影,郭靖一如任何一次考试之后地向黄蓉报道,段誉又盘腿在床上开始看金刚经,欧阳克哼着歌往头发上打摩丝,林平之拿起红宝书继续上自习去了……
  杨康该干什么呢?
  其实他应该去看病然后拿点药吃。他想,他胃疼了好多天了。自从小时候他爹出国他任性地拿冰淇淋当饭吃后来得了浅表性胃炎之后,胃时不时有点毛病,不过后来完颜鸿烈忙完了一个课题发现儿子得了胃炎大惊,找了好些个专家大夫会诊,还找了营养师写了饮食建议,亲自监督儿子饮食,杨康的胃病也就慢慢好了。这些天,胃却疼得越来越厉害,有时候烧灼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
  回家吧。杨康想,回家好好地洗个澡,找点药吃,好好地睡上一天再说。于是杨康收拾了几张游戏盘扔到书包里,把书包甩在后背上,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宿舍。
  可是两个小时之后,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杨康依然在汴梁大学里面晃荡。他还是背着准备背回家的书包,脖子缩在羽绒服树起来的领子里,如同一只丧家犬一般地,游荡在校园里。
  两个小时前杨康已经拿出钥匙打开了家门,但是脚还没踏进去,一声巨响就吓了他一大跳。接着他就听见完颜鸿烈大声说,“不搞小动作,不搞小动作成么,儿子头两年专业课成绩才七十多,怎么跟化学那边争这个报送西域的名额……”
  “你别跟我拍桌子瞪眼。”杨康听见他娘包惜弱不高不低但是充满威严的声音,“不去西域怎么了,我儿子还能饿死不成,我儿子好好的,你偏偏总想着什么出人投地,争名夺利。我就想我儿子人格高尚,生活平稳,你不要把他弄得像你……”
  “我儿子不像我像谁,难道像杨铁心那个窝囊废到农村去打铁……”完颜鸿烈大怒,但是说到了这里又嘎然而止。
  接着杨康听到嘭的一声巨响,想是他娘跑进卧室摔了卧室的门。
  杨康把踏进家门一半的脚又收了回来,轻轻地关上了门。他家很大,完颜鸿烈和包惜弱在小客厅里吵架,离外面还隔着大客厅,门厅和厨房。他们没有发现杨康回来过了。
  杨康把手插在羽绒服兜里,走楼梯下楼。他忽然想现在她爹完颜鸿烈在干什么,是还在书桌旁生气还是已经去厨房煮燕窝准备给他娘送进去。完颜鸿烈已经有了皱纹的脸忽然就在他的眼前晃,让他有一阵子辛酸。
  做一个完颜鸿烈这样的男人挺不容易的。杨康想,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时间是在放松着。可能作一个他亲爹杨铁心那样的男人还更容易些,包惜弱总是说杨铁心这人有一颗赤子之心,可以为理想不顾一切。确实,他一腔报国热诚,老婆大着肚子的时候也可以义无反顾地报名参加大宋保家卫国战争,结果为国捐躯的噩耗传来,包惜弱双眼一黑晕了过去,于是在娘肚子里只呆了8个月的杨康不安分地准备来看看外面的这个世界。
  当时是大宋进行着“大炼钢铁,赶超西域”的运动,并同时“停止文育,崇尚武德”。绝大部分的年轻知识分子都来到了乡村,并且很多京都青年根农村青年婚配。江南女大学生包惜弱就是在牛家村嫁给了家境贫苦但是勤奋自学的打铁青年杨铁心的。当然,跟其他很多类似的结合是由组织介绍非常不同,包惜弱很爱她的丈夫,她相信,假如不是那场战争,他们一定会恩恩爱爱地一辈子。
  完颜鸿烈祖上是金国人,他家老头子――一个著名的金国物理学家――深深地爱上了宋朝女子,就是完颜鸿烈的娘,于是留在了大宋。但是崇尚武德的时候,他们自己被赶到了牛棚里,儿女们也都被送到了乡下,医学院的高材生完颜鸿烈就被下放到了牛家村。他来的那天,就是包惜弱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报到的那家医院简陋的产房里,几个牛家村村卫生所的医生都束手无策就等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天。
  完颜鸿烈走过那间产房的时候,往里看了一眼,当时包惜弱也正好微微地张开了眼睛,他们两个就在那一瞬间目光相对了,完颜鸿烈觉得心头一震。
  于是他走进去,说,“让我试试看。”
  一个医生狐疑地打量他,“你不是金国的狗杂种完颜鸿烈么。这生孩子的女人虽然也是个地主阶级的狗崽子,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战斗烈士杨铁心的,你是不是想趁机进行阶级报复?”
  按照完颜鸿烈的性格,按说一定明哲保身,绝对不趟这趟浑水,可是他又看了包惜弱一眼,于是他做了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勇敢的事,他说,“让我来吧,救不活烈士的儿子,我给烈士殉葬。”
  杨康来到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完颜鸿烈。完颜鸿烈剪断了连接着杨康和包惜弱的脐带,托起他小小的赤裸的身子,擦干他身上的血迹,轻拍他的脚心,他哇地哭了出来,然后就吸进了第一口这个世界浑浊的空气。
  金国狗杂种完颜鸿烈,这个把抗金英雄杨铁心的儿子接到了世界上的人,后来成为了杨康的父亲。
  杨康两岁那年,包惜弱嫁给了完颜鸿烈。
  但是,在包惜弱的心里,真正的爱情,是属于那个英俊的农村小伙子的---属于这个在九月的阳光下,赤裸着上身,暴露着一身健美的肌肉,一边拉动风箱一边在认真地看高中物理课本的青年。当时他看见她,先是呆了一呆,随即啪地把书掉到地上,松开风箱,胡乱地抓起扔在一边的沾满了泥的上衣,而她,羞赧地低下头,捡起他掉在地上的书,半天没有抬头,轻声说,我是分到这里的。衙门里让我在这家学习。那天包惜弱还穿着从杭州带来的胸前飘着大蝴蝶结的白色衬衫和暗红格子的裙子,还梳着长到腰际的麻花辫。一年后他俩结婚的时候,杨铁心在她耳边说,九月的那天他以为他看到了仙女,没想到居然可以把仙女搂在自己的怀里。他柔声说,惜弱,我永远会好好照顾你,把你当作仙女一样。
  杨铁心没有能够完成这个承诺。保家卫国的战争,他壮怀激烈地参战,他跟惜弱说好男儿当以国为重,覆巢之下,哪有完卵?他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走了不久,就传来他的死讯,大家以为他真的马革裹尸了。但是那只是一个错误。
  这个误传的噩耗结束了一个家庭,也建立了一个家庭。
  杨康5岁那年,杨铁心终于找到了根完颜鸿烈定居汴梁的包惜弱,两人感叹世事沧桑抱头痛哭之后,包惜弱决定收拾行李――她也不准备带什么,就是几摞稿纸,几件衣服,以及儿子杨康――跟着自己的原配夫君天涯海角流浪去。可是那天她和杨铁心走到家门口,隔壁的李秋水就跟她说,你家康儿又病了,发高烧,老完颜背着他去汴大总医院了。杨康早产一个多月,先天不足,几乎每个月都要进医院。包惜弱已经对康儿又生病了这件事可以坦然面对。两个人赶到汴大总医院的急诊室,看见儿子躺在急诊室的床上,右手掉着吊瓶,左手拉着完颜鸿烈的袖子,睡着了。完颜鸿烈一脸怜惜,架着左胳膊不敢动,怕弄醒了儿子,一边伸着脑袋看床头打开的论文――那是他明天要讲课的材料。
  包惜弱心里一酸,转身走了出去。杨铁心跟在她的身后。包惜弱跟杨铁心绕着汴大总医院走了好几圈,最后包惜弱说,你先走吧,等康儿好了,我带他去找你。
  后来包惜弱确实曾经去找过杨铁心,但是并没有带着杨康。杨康见到杨铁心的两次,都是因为包惜弱决定再也不回汴梁,什么都不要了,尊重自己的感情,跟自己的结发夫君过简单平淡的日子。完颜鸿烈牵着杨康去牛家村,站在包惜弱的面前。第一次,杨康7岁,他有点害怕那个双眼血红的酒鬼,见到他身体微颤地向自己走过来的的时候,杨康紧紧地拉住了他爹完颜鸿烈的手。包惜弱当天晚上就跟他们回了汴梁,原因是杨康一到牛家村就水土不服发了高烧。第二次,杨康已经初三了,个子长得比完颜鸿烈还高了一点。他不再是那个身体特别瘦弱的动不动就感冒发烧的小男孩,而且还成了运动场上的常胜将军。医学专业知识精湛的完颜鸿烈不但尽心尽力地调养好了儿子的身体,大宋专业二级运动员完颜鸿烈还练就了儿子一幅好身手。杨康6,7岁就被完颜鸿烈带着去游泳,打球,跑步了。那次他们在牛家村呆了两天,杨康根完颜鸿烈住在村里最干净的一家招待所,两天之后,完颜鸿烈来到杨铁心家,包惜弱正在帮杨铁心拾掇散在院子里的铁件,完颜鸿烈对包惜弱说,“你不为了我,总为了孩子,我不让康儿来,他偏要跟着。可是他一个星期之后就要模拟考试了。康儿不肯不要你,但是你想让他回来上牛家村中学么?”那天晚上包惜弱哭了好久,第二天早上,她什么也没说,走出了杨家的小院。杨铁心站在屋子门口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他知道,包惜弱是不会再回来了。
  杨康背着书包在校园里转了无数圈子,忽然发现在这个瞬间,自己居然无处可去。家他不想回去,宿舍他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见到他娘他该说什么,实际上他们从来没有把杨铁心这个人真正地拿出来提起过,一直包惜弱就当作杨康不知道,杨康就当作自己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见到完颜鸿烈又该说什么,完颜鸿烈只跟他提过一次杨铁心的名字,在他上大学了的那年,他说,你生父叫杨铁心,就是牛家村的那个,你小时候见过的,你要是想知道什么,你问我,我都告诉你。杨康只是哦了一声。杨康虽然很聪明,但是很懒,尤其对不想知道不想做的事情。
  在转到第两个钟头零一分钟的时候,杨康饿了,决定去喝啤酒吃辣牛肉粉丝。
  于是他又坐到了那家酸辣粉做得特别正宗的小店里。
  他要了一碗牛肉粉两碗酸辣粉一盘拌黄瓜六瓶冰镇啤酒,吩咐老板加足辣椒和醋。
  他本来吃得挺痛快,不过吃到第二碗粉丝喝到第三瓶啤酒的时候,他觉得不太对劲。胃里先是一阵奇痛,痛得好像五脏六腑都翻了个,疼了两次之后,好像麻木了,但是他眼前开始发黑,浑身发软,甚至抬不起手来;他觉得身体似乎飘了起来,酒瓶子和汤碗就绕着他的头转圈子,他想,我是不是喝高了,得走了,于是他招呼服务员付了钱,服务员挺关心地问了一句同学你没事儿吧,他摇摇手,“高了点儿高了点儿。”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才迈出一步,喉头发腥,左腿一软,就往地上栽了下去。脑袋撞到地面之前,他被一张极其有力的大手托住了肩膀,然后他听见一个很友善的声音说,
  “小心,同学……你怎么啦?杨康?怎么是你?”
  最后这声杨康又加入了惊恐的女声,杨康勉力抬头,彭连虎和穆念慈的脸在他眼中交叠。
  杨康扯动了一下嘴角,笑了一笑,可是心里,着实觉得自己或者应该放声大哭了。
  汴梁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就是大家惯常说的北城医院,由于它很特殊的地理位置,从而成为了一个可以让医生们时常见识到很多旁的人一辈子不见得能见识到几次的事情的地方。
  例如说,这天早上,就有二十几个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簇拥着一个横抱着一个少女的男子呼啸而入,7,8个声音同时在高喊着:
  “医生,医生,救救XXX”
  “XXX,你不要死啊。”
  “XXX,你好傻,XX是爱你的啊……”
  楼道里的人立刻议论纷纷,很多人惊诧地,担心地,同情地,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甚至不自主地跟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但这些惊讶的和担心的人们都不是这里的医生。
  这时实习医生杨不悔和她的带教老师(也就是高几年的师兄)住院医生张无忌正好从急诊科的楼道穿过,两个人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杨不悔只是耸了耸肩膀说,“不是说俩星期一个割腕的么,上周已经有人占了名额了。”
  张无忌一边看大病历一边答,“也没那么准,一年平均下来差不多,有小月,大月之差。”
  ……
  杨不悔还记得,两年前刚刚进院开始见习的那天,宣誓之后,院长任我行发表欢迎新同学的致辞的时候说,
  “同学们,能够在北城医院实习,你们真是幸运的!
  “不用说,北城医院是全大宋最顶尖的综合性医院之一,最重要的,是,我们是汴梁市最大的区----汴海区---唯一的一家三级甲等综合医院!而且汴海区环境复杂,知识分子集中,但是同样盲流众多,民风彪悍,鱼龙混杂,群殴事件高发…… 这意味着什么?”这时候任我行停下来,眼光扫过台下的弟子们。
  新实习生们面面相觑,开始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任我行扫视了一周之后,把手有力地一挥,说,“这就意味着大家有足够的机会进行临床实践!同学们你们知不知道,位于市中心的和我们同级汴梁大学总医院和大宋国民医院---他们晚上的急诊求诊率不到我们的5分之一。敲开急诊室门的,也都是一些倒开水烫伤脚的老人和切菜切到手的主妇,都是小伤口……而我们这里,会时常有一群群殴之后来缝合棒伤的民工,农药中毒需要解毒的农民兄弟,割腕的汴梁电影学院的学生,在作试验的时候心脏病突发的大学教授,以及来求诊一些典型但是不常见的妇科疾病的从事不正当的职业---例如性交易工作者的年轻妇女……”老任当时说得激昂无比,北城医院简直就是一个见识疑难杂症,练习缝合基本功的天堂。
  老任确实没有说假话。
  杨不悔进外科急诊的第三个月,缝合的技术就已经练得非常熟练了----这是基于曾经在病人的后脑勺伤口哆哆嗦嗦地拉断了三根弯针的血泪经验练出来的。她还很快见全了外科总论上列举的四大急腹症;并且曾经三次推着被一刀扎进胸口产生血气胸的病人进手术室;她可以分辨出哪些女人是性交易工作者,知道哪些女人是真的想死哪些是为了吓唬男朋友轻轻地在手腕上划一道;她更加学会了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怎么说服病人先到消化科做一系列检查,通常查了一圈消化科再给退回外科的时候,外面的人也就没那么多了;若是妇女就更好,还可以到妇产科走一圈,反正人的一张肚皮之下有各种脏器,归哪科管也还真的一时也不大拿得准。于是这三个科在工作会议上也从来都是拳打脚踢,纠缠不清。
  来看病的病人最好祷告希望自己命好一点,第一不要赶上三个科生意都太过红火,第二不要赶上第一接诊大夫是才进院不到一个月的实习生,第三不要是年终工作会议刚过,各科之间唇枪舌战余火未熄,互相看着简直如对仇敌,如果你在这个时候躺在某一个科等待下一个科的会诊,可真得有足够的耐性了。
  没来得及祷告的无神论者杨康的命显然不够好。
  他被彭连虎扛在肩上冲进急诊科的那一分钟,每个科都是门庭若市,焦急的病人及其家属们恨不能大夫多长出几只手来。大门口的分诊台前都排了5,6个人。
  护士台的分诊护士问杨康,“怎么不好?”
  杨康有气无力的说,“胃疼。”
  护士又问,“几天了?”
  杨康眼前又开始发黑了,昏昏沉沉地说,“一个星期吧。”
  于是护士刷地扯下一张单子,砰地盖了个章,龙飞凤舞地写下“消化科”三个字。头也不抬地说,“一直走,第二个口往左拐,第三个门。下一个下一个!”
  彭连虎和穆念慈对望一眼,穆念慈回过头小心地对分诊护士说,“麻烦您,能不能再看一下……他是不是不是普通的肠胃炎,他刚才休克过……”
  分诊护士刷地抬头,目光如电,让穆念慈打了个哆嗦,“你懂什么叫休克么?!乱用医学名词!”
  穆念慈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还想说什么,分诊台已经被后面的人围住了。
  消化科的值班大夫赵半山正在给一个四季青农舍的农妇洗胃。她因为跟婆婆吵架被丈夫打了个耳光,想不开吃了家里所有找得出来的药片。胃管插进去她哇地吐了起来,赵半山千般小心还是被溅了一身。一回头看见彭连虎穆念慈架着气息奄奄的杨康站在门口,叹了口气心说她妈的今天真是忙得邪乎了。把胃管交给住院医宋青书吩咐她照刚才的样子继续灌两次,赵半山朝杨康走过来,问了几句病情,拿出表测了测脉搏,抬头翻开他眼皮看了看。“躺床上去。”赵半山吩咐,“解开衣服。”
  在杨康肚子上按了一圈之后,赵半山招呼实习的清风和朱九儿过来,“你们上来摸一遍。”
  “喂,大夫,您这是什么意思?”彭连虎忍不住踏上一步,有点愤怒地想要拦住跃跃欲试的清风。
  杨康摆摆手,苦笑说,“教学医院都这样,要是白天来,得让一组人一人摸一遍。”
  赵半山赞许地看了杨康一眼,转头对学生们说,“快点,快点。”
  杨康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地像试验台上的兔子,既然已经是兔子了,不妨干脆配合一点。
  “腹肌僵硬,压迫痛,脉搏微弱,……胃炎病史,高度怀疑什么?”
  杨康迷迷糊糊中听赵半山问弟子们。
  “……”
  “对,胃出血……”
  “小朱同学,你来量一下血压。”
  “听不到?血压零?!……噢,你听诊器放反了。”
  “是20,40。”
  “这是什么指征?”
  “对,休克指征。”“叫外科过来会诊……”
  ……
  “外科过来人没有?”
  ……
  “跟他们说病人吐血了,血压40,60,输了液血压上不去!”
  ……
  杨康昏昏沉沉中听到很多很多杂乱的声音,觉得得有点好笑,好笑得不真实。他们是在说我么?杨康想。怎么会是在说我?
  杨康躺在消化科急诊的楼道里输液的时候,彭连虎连着给他家打了7个电话也没有人接。彭连虎对穆念慈说,你陪着他我试试到生物医学院找他爸爸去;穆念慈愣了一下说你明天不是还要去签证么,彭连虎说靠,什么事儿急什么事儿缓啊,我走了,万一出什么事儿你打我手机。跑出去几分钟之后又跑回来手里拿了一个果酱面包递给穆念慈,说,门口买的你先凑合吃点别饿坏了。
  穆念慈愣愣地看着他,他憨憨地一笑,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说,“自己在这儿别害怕啊,我刚才给他们宿舍打通电话了,郭靖一会儿就能过来。”说完就大步跑出去了。
  穆念慈靠在医院的墙壁上,很多人从她面前匆匆地经过,跑着的,走着的,踉跄的,和躺在轮床上的;哭泣的,呻吟的,争吵的,疲惫的;穆念慈低下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杨康。
  印象里的杨康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他或者悠然地站在高处不经心地向下俯视,或者漫不经心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或者轻松地在赛跑的人中间—或者说最前面---偏头望着远得不见尽头的天空。
  但是他现在躺在这里,她看他的时候不用再有点费力地仰头;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但是苍白一如被单的颜色。她低头看了他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一滴眼泪,滴到了他的脸上。
  杨康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睛,看见穆念慈正扭过头去擦眼睛。
  “喂,”他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穆念慈回过头,看见杨康正在冲她笑,“我死不了。杨康是个大坏蛋,坏蛋可以活千年。”
  杨康说完,就又合上眼睛,穆念慈却像泥塑木雕一样地呆在了当地。

  第二章 心动的声音
  “今天晚上真邪门,一个急性胰腺炎一个车祸肝破裂两个肠扭转。连老范(范遥)都给叫回来上手术了。咱俩跟急诊手术室一共开了九个缝合包。”张无忌转着脖子对杨不悔说,看了看表“三点了,可算消停了。”
  杨不悔抱着双臂转来转去,不住地唠叨,“饿疯了饿疯了,我现在眼冒金星腿发软。你有吃的没有?”
  “有吃的我还能留到现在?明早上我请你吃拉面去。”
  “明早?那我就饿死了。”杨不悔绝望地靠在墙上,“现在谁要是给我一碗肉丝面吃,我这辈子就跟定了他。”
  “方便面行么?”
  杨不悔还没说话,殷梨亭从外面走进来。
  杨不悔和张无忌一个叫了声殷老师一个叫了声主任。殷梨亭今年才32岁不到,却已经在去年破格晋升为副主任医师,外科第二分区的主任。汴医系统极少数最年轻的主管之一。
  “殷老师,手术做完了?”张无忌问了一句。
  殷梨亭嗯了一声,“刚才手术的病人家属送了好多肯德基的汉堡和可乐,你们要不要上去吃点东西?”
  杨不悔吹了声口哨,一跃而起,“殷老师您太急人民群众之所急,想人民群众之所想啦。走走,我靠我正饿得发狂呢”
  张无忌也站起身,忽然看了杨不悔一眼,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殷梨亭不解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杨不悔脸红了一红,骂道,“他饿得久了,大脑缺氧,傻了,疯了。”说罢心虚地扫了殷梨亭一眼。
  殷梨亭却并没再追问,转身往外走,张无忌杨不悔跟着他上楼,张无忌推了推杨不悔的肩膀说,“说话可得算数的。上有神明啊。”
  “滚边儿歇着去,我说的是肉丝面。”杨不悔踹了张无忌一脚。
  殷梨亭没有理会他们的笑闹,心情却突然间有点落寞。8年前,他自己才开始做住院医的时候,也曾经跟一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女实习生在忙完了一批病人之后在楼道里说说笑笑,还曾经在值班室里分吃晚饭剩下的半只鸡腿。那个女孩子不像杨不悔这么闹,不会说我靠,滚,和孙子王八蛋;那个女孩子微笑的时候轻轻地低下头,他看她的时候她会不安地揉弄起白大褂的扣子。
  殷梨亭缓步地跟在杨不悔和张无忌身后,看着她三步一个台阶的往上冲,脑后的马尾巴跟着步伐轻快地跳跃。她上到楼梯转角处又停下来,靠在楼梯上回过头等着他,站没站样儿地趴在楼梯转角的扶手上,双手支着下巴,腮帮子鼓着,像一只小小的,有点卡通味道的猪头,猪头上面两只晶亮的大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殷梨亭怔了一怔,问张无忌说,“消化科那边一直打电话催会诊,你过去过么?”
  “那个胃出血的学生?”张无忌说,“我过去看过一眼,他们说输液血压还是升不回去,是咱们科的事儿;可是我看了腹部外科体征并不明显。赵半山说让过去一个主治医以上的,我往手术室给咱们范头儿打电话了,头儿说甭理他们,跟他们说主治医以上的都跟台上呢。”
  殷梨亭想了想说,“那些鸡腿汉堡就在第二病区的护士台呢,你们先上去吧。我过去看一眼。”说罢往消化科急诊值班室去了。
  张无忌迈步上楼,见杨不悔依然趴在楼梯转角处,望着殷梨亭的背影出神。他敲了敲她的脑袋,“你不是饿疯了么,怎么还不走。看什么哪?”
  杨不悔懒洋洋地直起身子,慢慢地往上走,脸上有一个笑容让张无忌觉得很费解。这个笑容让大大咧咧的杨不悔忽然显得非常地……温柔。
  吃完了一个汉堡三对鸡翅之后杨不悔站起身来,对张无忌说,“看样子急诊那边也不会再有太多病人了,我转悠转悠活动活动筋骨去。”
  张无忌说行啊你自己玩儿去吧,我回去继续镇守。
  于是杨不悔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慢腾腾地在急诊楼里转。现在楼里已经很安静了,灯关了一半,零星见到的几个人,都是住不进病房,临时躺在楼道的长椅上打吊瓶的。除了杨不悔的脚步声,和几声轻微的呻吟,就只有粗重抑或微弱的呼吸。
  昨天有一个摔断了腿,胫骨戳出皮肉之外的民工被工友送来躺在骨科急诊外面的长椅上。他工头给留下了两千块钱就招呼着所有的工友走了,他昨天整晚躺在长椅上呻吟,呻吟声由惨烈变为微弱;张无忌带着杨不悔从此经过的时候,摇摇头对杨不悔说,这个人收住院做手术的话至少得5000的押金,他肯定没有。杨不悔皱了皱眉头。
  现在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人会好奇地问,毕竟这样的人每天都会来到汴医三院的急诊科,然后在一天,两天或者三天之后消失。或者之间会有他们的亲戚或朋友----同样衣衫褴褛但是健康的人抱着医生的腿哭求或者指着医生的鼻子痛骂。他们并不清楚每个月急诊科主任拿着一摞欠费的单子怎么口干舌燥地跟院长解释。杨不悔的父亲,大宋著名的脑外科专家杨逍曾经说过,医生也不过只是职业,不是天使,医院只是一个机构,不是天堂。金钱在其中的位置,跟在其他任何行业一样,举足轻重。
  然而,病人却习惯在发现天使还需要养家糊口的时候愤懑地认为他们是魔鬼,发现天堂也需要金钱来正常营运的时候大骂它是一个吃人的魔窟。作为医疗行业的一员,杨不悔有时候觉得委屈郁闷,但是看见那些面色灰白蓬头垢面血迹淋淋的人出现然后又消失的时候,她又觉得难过,并且愤懑。
  每个人都有权利生存。好像某个人权倡导者曾经站在街头的高台上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的那样。但是显然每个人生存的权利并不均等。
  比如说,刚才在外科外科第二分区的护士台吃鸡腿汉堡的时候,那些护士就说起来今天消化科收诊的那个胃出血的学生。
  杨不悔插嘴说殷老师刚才到消化科那边去了,护士长摇摇头说小殷其实不用过去了,刚才范头儿已经亲自过去会诊,连麻醉科主任一嗔都从家里叫了出来。
  张无忌吓了一跳,被一大块鸡肉噎住,倒了半天气儿才颤颤巍巍地说,“难道真大出血了?我觉得不能够啊,手术指征不太……明显啊……难道我…..”
  护士长一摆手,“咳,那倒没有,老范过去的时候情况已经稳定了,不过那孩子是完颜鸿烈的儿子,完颜鸿烈知道不?汴大总医院的副书记。老家伙换了件手术服闯到手术室里去找老范,说范遥你们北城医院外科大夫死绝了么?我儿子躺消化科急诊好几个钟头了,就过去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会诊?老范当时刚刚完了一个手术本来还要上下一台,立马跟着完颜鸿烈去消化科了。”
  张无忌跟杨不悔对望一眼,杨不悔摇摇头,汴总的书记也不用到这儿来耍威风吧,他儿子就他儿子呗也得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既然稳定了闹腾什么啊还。咱们范头儿不像这么趋炎附势的人啊。
  护士长说孩子你这就不懂了,汴梁大学医学院的几个教学医院之间同属一脉,大夫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说老范当年在汴大总医院实习的时候,还得叫完颜鸿烈一声师兄。完颜鸿烈那不但是权贵而且也是权威,咱们外科有不少主治医当年都在他手下实习过。他又不是大宋御林军退伍之后分到汴总当书记,正经是一大厚沓子论文垫上去的。大夫们藐视权贵的有不少,但仰视权威这是知识分子的习惯。再说哪行哪业不都是多少有点香火之情,你妈要是汴大附中的老师你还能考60分也进强化班呢。再者,从另一个方面说,汴医的附属医院又是竞争的对手。现在几家附属医院年年量化评分的时候拳打脚踢,完颜鸿烈要是跟会上说一句北城医院外科跟消化科科间斗争草荐人命,估计院长任我行回来得把范遥的脑袋敲穿。科间斗争无处不在本没有什么,但是让兄弟医院的头头抓住了把柄就大大的不对了。
  杨不悔听得一愣一愣的,才知道胃出血可以躺消化科急诊外面楼道里一礼拜,胃镜电灼止血禁食加药物治疗,也可以让外科的大老们倾巢而出集中开个会并且叫麻醉科主任副主任手术室待命研究几套后续方案之后,再送消化科单人病房然后胃镜电灼止血禁食加药物治疗。
  杨不悔觉得心里有点堵,尤其在楼道里晃荡的时候看见那些无奈的呻吟的病人以及低声啜泣的家属的时候,不自禁地对完颜鸿烈那个胃出血的倒霉儿子产生了一种很厌憎的情绪,一张汤镇业所扮演的电视剧霍元甲里面,龙海生奸诈的小白脸就被杨不悔安在了杨康的身上;虽然后来杨不悔发现杨康其实长得更像苗侨伟所扮演的那个风度翩翩的小王爷,那种厌憎的情绪也并没有很快消减,并且让杨不悔开始质疑自己小时候的审美了。
  杨不悔漫无目的地溜达到手术室门口,看见麻醉科的几个医生护士正鱼贯而入。杨不悔好奇地拉住跟自己最熟的庄双,“怎么,又要开台啊,都4点多了。”心想难道完颜鸿烈毕竟不甘心自己的儿子跟芸芸众生一样接受同等的保守治疗,一定要打开肚皮看看才显示出科班出身的汴总副书记的卓尔不群的身份?
  庄双打了个哈欠说殷梨亭非得要加一台手术,我们头儿跟他关系好就答应了,真是的,切除甲状腺手术,又不是立马要死人,大半夜的折腾人么这不是?
  杨不悔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问道“这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切,就那陕西府来的农妇。瘤子都长那么老大了才过来看的那个,还有一傻儿子,老拖着哈喇子满楼道乱跑。”旁边的方怡撇着嘴说。
  杨不悔呆了一呆,想起两天前第二分区大查房的时候,一个已经7,8岁大了但是口水鼻涕满脸,还围着一个大围嘴儿的男孩呵呵傻笑着撞到了走在最前面的殷梨亭身上,殷梨亭往后踉跄了两步,那傻孩子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再傻笑,哇哇大哭了起来。哭的时候鼻涕流到了嘴里面,口水淌到了胸前。
  殷梨亭蹲下身扶他起来,往周围张望着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护士长叹了口气从殷梨亭手里接过傻小子的手拉他走开,另一个随行的护士应道,“就是19床那个甲状腺瘤长了那么老大的,”她扯着嘴角跟自己脖子那儿比了一下,“那个女的怀孕之前就长了那个瘤,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傻的,也没钱来治病,等七八年好不容易攒够了做手术的钱,瘤子也越长越大了。这孩子天天就跟这儿乱跑,他爸也不知道又到哪儿打零工去了,唉,穷呗。”
  殷梨亭皱眉问道,“安排的什么时候手术?”
  “得一个月之后了吧,现在咱们台子实在太紧了。他们又不可能有钱点名。”
  殷梨亭当时点了点头,沉吟着站在当地,直到护士长催他该查下一个病房了。他没说什么,摇头叹了口气。
  杨不悔站在手术室门口,着看着庄双她们进了手术室的门,她想了想,跟着她们,也钻了进去。
  殷梨亭靠在手术室门口等着护士在做手术准备,见杨不悔穿着消毒衣走了进来,有点惊讶,问道,“怎么,急诊又收手术了?”
  “没有,听说您要加一台甲状腺瘤的手术,能不能观摩?”杨不悔扬着眉毛问。
  “好啊。既然来了,给我做第一助手吧。你也是第二年实习了吧?让我看看缝合打结的功夫怎么样。”他微笑地看着她。
  “啊?不是考试吧?”杨不悔缩缩脖子,“那我刷手去啦。”说罢往刷手间走过去。
  刷着手,杨不悔听见隔壁麻醉师说,“我说小殷,你这也心眼儿太软了点儿。他有困难,哪个病人没困难啊?有你这样儿的么,自己加手术点名儿费不收不说,还得搭上面子人情央各手术室一组的人。”
  “明天我请大家吃饭。”殷梨亭说,“这个也忒可怜了,一个瘤子,长到这么大,就是没钱开刀。汴梁的住院费那么贵,一耗耗一个月,她负担不起。而且那孩子天天跑来跑去的,大家看着不都难受么。”
  “你不想看着难受你就天天耗这手术床上,早晚打一辈子光棍。”
  杨不悔听到这里的时候手一哆嗦,碘伏的液体把前胸溅湿了一片。
  这个手术做得很长。一般甲状腺瘤是要全切除的,做起来不是很麻烦,又能够最好地防止复发。殷梨亭通常做这种手术只要一个多小时。
  但是今天他没有做全切,保留了部分甲状腺,这就意味着要从瘤体中隔开,要应付许许多多的小血管。甲状腺瘤血运丰富,要接扎的血管不记其数,过程机械繁琐。殷梨亭的额头渐渐就布满了细细的汗珠。
  杨不悔不解地问,“为什么要保留部分?”
  殷梨亭一边接扎着小血管一边回答,“全切了功能就完全丧失了,要终生服药来代替甲状腺功能。她在的地方,能不能买得到好的甲状腺素替代药物都是问题,她家里太穷,不可能总是从大的州府订药。保留部分呢,虽然会有复发的可能,但是比起药费的负担,还是更加适合她的情况。”
  他说话的口气一如既往地平淡,就如同给学生讲外科总论时候,拿激光笔指着打在墙上的幻灯讲“治疗重点”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在这个时候,这种流水一样的平淡,却似乎蓦然间地打开了杨不悔心里面从来没开启过的一扇闸门,一时间,她的心中,弥漫上了一种从所谓有的情绪,这种情绪似乎暖融融地,轻柔地钻进她身体的每一个微小的空隙。
  她抬起头,细细地看着他,脸上,带了一个和她很“猛”的个性颇为不符的表情。
  他的名字在她的心里已经很久,可是从这一刻开始,似乎起了很微妙的一种变化。
  殷梨亭从不像外科大部分爱开玩笑也爱发脾气的大夫那样的狂放,也没有其他年纪轻轻已经挂上了“专家”名儿的大夫多多少少带有的倨傲。他一直很温和,然而却淡淡的,不论是集中给住院医和学生讲评特殊病例的时候,还是被麻烦的病人纠缠的时候,抑或是带着学生上手术的时候,很少会有鲜明的情绪。他并不是一个让人觉得亲近的人。
  才进科的学生值班无聊的时候喜欢议论和比较那些业务特别出色的上级,女孩子们情绪上来了,经常叽叽喳喳地一发不可收拾,血液科的俞莲舟,消化科的李莫愁,外科的谢逊,韦一笑……被小字辈们从业务特长到个性特点,作风地逐一评论。然而说到殷梨亭,这个几乎是北城医院甚至是汴医系统最年轻的专家的时候,“寡淡”成了唯一的评价,大家都说,他虽然出色,然而整个人,就如同一杯没有颜色味道的,连温度都不冰不烫的白开水。即使天天见面,也留不下什么印象。
  可是杨不悔却在没进外科之前就对他有了一点特别的注意。那天她跑到外科急诊去找张无忌拿几本书,走到楼道口便跟个十来岁的孩子撞了个满怀,哗啦一声响,什么东西掉在地下,那孩子惊叫着抓住她的衣服,带着哭音说我的模型散啦!
  杨不悔低头一看,一个挺大的木制舰艇模型被摔散了架;她说着对不起,蹲下身想把那舰艇复原,可是从小手工就没得过优,她看着那些零件直觉得恶心;她不好意思地说我赔你钱你再买一个好不好?这时那孩子的妈妈也过了来,生气地说这个买来也是单的零件,他爸爸出差了谁给他装?明天还要交航模组的作业呢。你们当大夫的怎么走路也这么不小心?那孩子这时更是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杨不悔心里多多少少地有点懊恼地想我走我的路,你好端端的冲了过来,也不能全怪我吧?可是不少人都在好奇地看热闹,她穿着的白大衣简直就成了焦点。她正手里拿着舰艇掉下来的一根桅杆发呆,就见一个身材颇高的,也穿着白大衣的男人从急诊室走出来,轻轻扒开人群,从哭闹的孩子手里拿过甲板和船舷,从地上捡起罗盘和帆,看了看,温声冲那孩子说,“别哭啦,零件都没摔坏,不过散了,我帮你装上。”说罢便用白大衣的下摆兜着那些散落的零件,放在楼道的长凳上,招呼着那孩子过去。杨不悔不由自主地也跟过去,看着他手指翻飞地,几分钟之内,便把摔散的模型复了原。那孩子破涕为笑,说叔叔你可真棒,比我爸装得快多啦;他微微一笑,冲那孩子说,“自己把桅杆和帆装上去,好不好?”杨不悔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样零件,不好意思地赶快放在长凳上,一侧头之间跟他的目光相对,发现他是个挺好看的男人,她的心莫名其妙地荡了一下。
  看着那孩子装完了模型,他直起身来,拍了拍那孩子的脑袋说,“医院里人多,别跑来跑去了,你的模型没有好好上胶,再一碰还得散架。”说罢便回身走了,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张无忌从急诊室出来,一拍她脑袋,“站这儿干嘛那?怎么不进去找我?”
  杨不悔回过神来,问,“刚才从急诊出来的是谁啊?”
  “刚才?噢,我们外科第二分区的头儿殷梨亭啊,下来看一个急腹症病人的。”他仔细看看杨不悔,乐了,“不会吧,小殷也不是很帅,就跟我一个档次吧,我为什么从你的脸上,看到了花痴的表情呢?”
  “滚!”杨不悔狠狠地骂了一句,不过殷梨亭的名字,倒是就这么记住了。等到转进外科的时候,抽签抽到第二分区的杨不悔,心里莫名地快乐。虽然同学都说,跟殷大夫查房上手术听病例是最没劲的,太沉闷,他除了讲病例,话少得可怜,当手下的就也不好造次,不像跟着韦一笑周颠,甚至大主任范遥,气氛都很活跃,总是让周围的人很开心。
  杨不悔侧头看着殷梨亭,今天是她在外科的最后一晚了,或者,也是跟他上的最后一台手术,想到这里,她觉得心里好像缺了点什么似的,空得有点难受,很希望这台手术,就这么做下去,永远不要结束。可是殷梨亭已经开始做收尾工作了。她的心里,嗒然若失。
  关了最后一层皮,杨不悔已经完成了助手的任务,殷梨亭的颀长的十指还翻飞着打最后一批结,杨不悔拿起一块干净的纱布,绕到他身边,替他擦掉快要滴到眼睛里的汗水---这本来应该是护士的工作,但是夜间临时加手术,人员精简,最后只留下了一个管器械的护士;殷梨亭回头对她说谢谢,口罩帽子之间,她只能看得见他的眼睛,却似乎可以感觉到他温和的笑容。
  和他目光相对的这个瞬间,杨不悔忽然觉得自己心中,似乎有着柔曼的音乐响起,那一根静止了21年的弦,就这样被轻轻地拨动了。

  第三章 也许太年轻
  下午4点半,杨不悔趴在消化科办公室整理誊写大病历时候的心情,完全可以用出离愤怒形容。
  她在外科的实习在昨天结束,今天早上正式轮转到消化内科。
  杨不悔走进消化科报道时的心情很怅然。本来内外妇儿各科轮转三个月,到哪里报道与离开哪里,并没有什么;但是在外科的最后一个晚上,最后一台手术,让她忽然对自己呆了三个月的外科的第二病区产生了一种感情,很不舍得的感情。
  这种怅然,在她的新带教老师宋青树吩咐她写昨晚新收病人的住院病例的时候,转化成了愤怒。
  本来今天,副主任特地交待了宋青书,杨康这个病号可是怠慢不得,周二例行全科会诊的时候主任是一定会特别查看的;但是在宋青书而言,头儿的千叮万嘱完全不敌汴大冷美人周芷若的一个传呼留言---我今早十点搬宿舍,你要是没时间我找别人。于是宋青书不顾新进科的实习医生先观摩一周才开始在带教老师的指导下管病人写病历的老规矩,在九点钟便把上面交待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给新手下杨不悔照搬了一遍,拍了拍杨不悔的肩膀说这是你锻炼的机会,我相信你的能力,同学。然后就拍拍屁股赶着孝敬梦中情人去了。
  宋青书再过份也还是杨不悔未来一个月的顶头上司;杨不悔再猛也不敢把病历夹子摔到他脸上大骂你个色迷心窍的王八蛋-----而只能在心里骂着,一边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血压计抱在怀里,病历夹子夹在腋下,愤愤不平地推开了病房的门。
  门推开的刹那,杨不悔第一反应是自己走错了地方----难道走进了全科大夫会诊的中厅?她疑惑地回头察看了一下门牌号码,一时间不能明白为什么一个单人病房里挤满了穿白大褂的大夫们----并且,其中有一个是院长任我行,另一个是书记阳顶天。
  杨不悔愣怔了很久,才从大家的谈话中明白这一个书记一个院长带领着一批主任是来探望胃出血入院的病人杨康----不,是来探望完颜副书记的儿子的。这时候她才发现屋角还立着两个鲜花花篮。她伸长了脖子,但是她的众位上级们实在围得太紧,以至于根本没有空隙让她看到她倒霉的病人。
  她觉得自己抱着血压计站在大佬们身后张望的样子一定非常地白痴。在她决定悄悄出去的一瞬间,大佬们忽然散开,任我行拍着完颜鸿烈的肩膀说,“老完颜,放心开会去吧,儿子交给我们……”
  一群重量级人物忽然间就跟杨不悔――这个全医院最低级别的小大夫面对面了――杨不悔觉得自己非常可鄙地觉得眩晕。
  “你是管床大夫?”任我行看着杨不悔问。
  杨不悔点头,硬着头皮说,“宋老师让我来问诊记病历。”
  显然任我行并不知道“宋老师”就是低年资住院医宋青书,点点头对完颜鸿烈说,“我们非常重视对年轻大夫的培养,主治医生们在严格把关的情况下放手让年轻人尝试……”
  完颜鸿烈也点点头,“我们汴总也是如此……”
  杨不悔终于等到一群领导鱼贯地走出门,常常地出了一口气,这才看清了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的杨康。
  杨康给杨不悔的第一印象居然是很滑稽,他脸上有一种很滑稽的表情,有点像马戏团的猴子-----其实康现在心里正在自嘲地想,自己终于从昨天晚上试验台上的兔子变成了今天被众人围观的猴子,而在他的心里,宁愿做兔子。
  杨不悔走到杨康跟前,清了清嗓子,说,“问病史。”
  问病史的程序才刚开始,当杨不悔才在病历纸上填好姓名完颜康,(杨康在任何正式的文件中的名字,都跟完颜鸿烈姓氏保持一致),年龄21,性别男,籍贯汴梁,地址汴梁大学生物技术系的时候,病房门再次被推开,杨不悔一抬头,看见副院长胡青牛率领着人事科长柯镇恶,器材科长全金发一人提着一个花篮走了进来……
  本来应该在一个小时之内完成的问病史,在被各路探病人马打断n次之后,终于在下午两点完成。这时候这间病房里已经堆满了鲜花。杨不悔既疲惫更恼火,恼火的对象是倒霉的杨康,表现的方式就是绷紧了脸,叩诊和量血压进行得非常粗暴,杨康的胳膊被血压计的气垫勒得生疼,但是面对一脸不善的杨不悔大夫,他只是咧了咧嘴,没有出声。
  病房门在下午两点半杨不悔正吩咐杨康撩开衣服准备腹部触镇的时候再次被推开,杨不悔已经愤怒得手都颤抖了。但是这次进来的不是一片让人头晕的白色,第一个探进来的头,有一篷乱发,带着瓶底似的眼睛,眼睛提溜转了一圈落在杨康身上,接着是一声有点幸灾乐祸的笑声,“颜康弟,你怎么变成了这么一幅衰样儿?”
  随着这一声,令狐冲,岳灵珊,郭靖,黄蓉,段誉,林平之,和欧阳克路续走了进来。
  他们没有带花篮,但是居然提着啤酒,罐头,西瓜……欧阳克第一个注意到了站在杨康床边的杨不悔,或者说他的目光压根就没落到躺在床上的杨康身上,他冲杨不悔很绅士地伸出手,“你是杨康的负责大夫?幸会幸会,我叫欧阳克,是杨康的同宿舍同学……”
  杨康很奇怪为什么欧阳克注意不到杨不悔要杀人的目光而自顾自地说下去,以至于杨不悔终于不耐烦听他罗索,也似乎没看见他已经伸到她面前的手,只是冷冰冰地说,“你们手里拿的东西都扔出去,他昨天内窥镜电灼止血之后要完全禁食。”然后冲杨康说,“撩衣服,腹部触诊。”
  杨康有点不大好意思地看了看黄蓉和岳灵珊,捏着病号服的扣子有点犹豫;偏偏那两个妖女似乎都好意思得很,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杨不悔等了半分钟,见杨康还愣着不动,一脸鄙夷地对他说,“你又不是大姑娘,还怕人看么?”
  杨康被骂得噎了一下,很想反唇相讥,无奈失了1000多毫升的血,又被围观了一上午,实在只剩了一口气吊在那里,头脑也远不如平时灵光,他只低声靠了一句,就老老实实地躺下去,撩起了自己的衣服。
  杨不悔当时实在只是个孩子,或者说一个很容易痛恨社会不公平现象的愤怒青年;她并没有去想到杨康这个社会不公平现象的受益者也有几分无奈。5年之后,杨不悔住在某著名医院的妇产科待产,一批一批的叔叔伯伯来探望她,嗯,应该说探望大宋医学界响当当的人物――名字说起来比完颜鸿烈更加掷地有声的杨逍的女儿。他们职业化地根据各自的领域能跟孕期和生产过程联系起来的疾病谆谆叮嘱她以及她的主管医生,要做最充足的准备,她愣然地听着自己有可能大出血肝衰肾衰心衰羊水栓赛,偏头看见主管自己的小大夫努出来的笑容下面压不住的恼火的不以为然的时候,一下子想起来了曾经被自己痛恨过的杨康。
  从汴医三院出来,郭靖和黄蓉去看新上映的西域电影去了,欧阳克看着手机上一连串的妹妹的电话号码思索着下午带谁去吃哈根达斯然后带谁去三里屯喝酒蹦迪;林平之背着书包就说了声我走了就蹬上自行车,段誉说我回去收拾东西,靠,走人。
  令狐冲的手插在衣服兜里,两张吉塔音乐会的票捏在指尖,这些日子以来岳灵珊一直若即若离,若说喜欢他,在他暗示性的言语之下她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若说没这意思,又为什么天天跟他一起自习还陪他来看杨康这小子?鼓足勇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对岳灵珊提出今天下午以及晚上的计划并且为自己世纪性的表白做好铺垫,岳灵珊却懒懒地伸了伸胳膊说,“我也该去新东方上课了,烦。”
  令狐冲一惊,“你也要去上托福GRE辅导班?不会吧,你不是学大宋文学专业的么?”
  岳灵珊苦着脸说,“你当我想去么?我专业四级才考了62。我们家老头子昨天忽然下了个指示,让我去上托班。并且训斥了我两个小时不务正业,已经提升到大宋青年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的高度了。”
  令狐冲眨巴着眼睛,张着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本来有一车的话已经涌到了喉咙口,但是想到痛斥的对象是岳灵珊的老子,这一车的话便卡在了喉咙口没有涌出来。
  于是两张让令狐冲省吃俭用半个月买的吉他音乐会的票子,就没有能够从令狐冲的口袋里出来见到天日。令狐冲看着岳灵珊的背影有点发呆,忽然觉得萧索。她也去新东方上英语课,是不是意味着她终于也会离开大宋去到千里之外的西域?岳灵珊虽然成绩不好,专业也并不适合出国留学,但是她爹是岳不群,如果她爹想把她送走,总有法子;而令狐冲呢,令狐冲的成绩也不好,专业也不适合出国留学,并且,令狐冲的老子只是广东早上卖鲜鱼晚上把死鱼做成鱼丸的鱼贩子。
  令狐冲愣在当地,看着岳灵珊上了小公共汽车,绕着黄绒线球的辫子在车门关上的一瞬间在他眼中消失,他觉得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
  愤青令狐冲像一头呆鹅一样地在汴医三院门口站了好久之后,发现自己无处可去。难兄难弟杨康现在没有在宿舍里等着他打侍魂,而是躺在消化科的病房里输液。他终于决定再回去看一眼杨康这小子干嘛呢,也许他也很想跟自己一起胡说八道。
  于是令狐冲慢腾腾地走回汴医三院的院子,才抬脚准备迈上台级,身后一个很焦急的女孩子的声音喊,“喂,同学你能不能帮个忙,我朋友摔伤了腿我抬不动她了。”
  令狐冲回过头,看见一辆计程车停在身后,一个短发的小姑娘费力地架着一个比她高出半头,壮了不知道多少的另一个女孩子,人高马大的女生满脸眼泪,完全趴在短发小姑娘身上,似乎是摔断了腿。
  令狐冲赶上两步用肩膀担起女孩的大半个身子,想了想,对短发女孩说,“我蹲下,你想办法把她弄到我背上去。”
  短发女孩腾出一只手抹了抹汗,一边说多谢多谢,一边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把伤号周在了令狐冲背上;令狐冲深吸一口气,心中对自己喝了一声“起”,两条小细腿终于哆哆嗦嗦地艰难地撑起了自己的身子和背后粗壮的女孩,靠着“坚决不能再女孩子面前丢脸”的伟大意志的支撑,令狐冲颤颤巍巍地把伤号背上了十几级台阶,走到了分诊护士的面前。
  当分诊护士在单子上写下骨科两个大字的时候,新近轮转到骨科的实习医生仪琳正好路过分诊台抱着一摞片子去找被送到了普外急诊的骨折病人。令狐冲身边的短发女孩喊了一声仪琳姐姐,仪琳回过头,一下子没有看到被令狐冲和高大的伤号夹在中间的郭襄,眼光落在了满头大汗的令狐冲脸上。令狐冲的眼镜有点被汗雾所模糊,他正在把眼镜摘下来再肮脏的羽绒服上擦拭,并没有看清楚仪琳的样子,要不然他一定会惊诧于仪琳抬眼一望之间惊人的美丽;后来田伯光见到过仪琳,虽然仪琳当时只是穿着白大褂并且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全都束在蓝色的一次性手术帽里面,有点像淄衣光头的尼姑――但是那种美丽,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净无暇的美丽,愣是让同样天生丽质并且修饰精致的王语嫣都显得略微伧俗了。
  令狐冲当了一下午的义工。
  帮忙找推车,推轮椅,送片子,拿纱布,以及看东西。
  在郭襄摔断腿的同学的父母终于收到口信来到医院拼命拉着郭襄的手说谢谢谢谢,被摇晃得有点头晕的郭襄伸着脖子想找一号苦力兼大功臣令狐冲的时候,他已经溜走了。
  令狐冲其实是个英雄主义者,并且还有一点点小小的虚荣心;本来他并不太介意被人拉着手说谢谢,可是今天,他的心情很落寞。方才一阵忙乱折腾,让他没有空闲去想西域,新东方和岳灵珊,可是当一出热闹的话剧落了幕,跑龙套的演员也该走下舞台收拾东西回到自己家里去了。
  令狐冲手插着兜,下意识地依然捏着两张票子,低头往医院外面走。走到门口,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一回头,郭襄笑嘻嘻地抬头看他,“喂,同学,想要做无名英雄啊?跑这么快。”
  令狐冲被人很直接地表扬的时候,都会非常地不好意思,此时,他伸手挠挠一头乱发,居然有点羞涩地笑了笑,想了想说,“我就是饿了,着急出去找东西吃。”
  “噢,正好。”郭襄点点头,“我们也要去吃东西呢。这样吧,我和仪琳请你吃鲜肉包子鱼头小火锅以示感谢。”
  令狐冲看了看郭襄,以及郭襄身边的微笑点头的仪琳,有点夸张地说,“我今天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两个美女主动要求陪我吃晚饭?”
  “好人有好报嘛。”郭襄继续笑着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大家要做乐于助人的大宋好青年。”
  事实上这顿饭陪令狐冲一起吃的又加上了杨不悔,当令狐冲郭襄仪琳说说笑笑地走进贯通快餐店的时候,杨不悔正提着一塑料袋鲜肉大包冲出来。郭襄一把拉住杨不悔说,“赶着回去值班啊?”
  “那倒不是。”杨不悔烦恼地说,“我倒霉催的跟了宋青书这个王八蛋,一来就给我一麻烦到了姥姥家的病人……”忽然她抬头看见了令狐冲,诧异地问,“怎么是你?你不是杨康的同学么?”
  “怎么这么巧?大家都认识?”郭襄看了看令狐冲又看了看杨不悔,“杨康又是谁?”
  “杨康?我管的病人。嘿,还真是巧了,你还见过,前几天在一个小店。真让你姐说着了,吃辣的吃出了胃出血。――不跟你说了,我赶着回去。”杨不悔说着往外走。
  “那个小店里把我姐气够呛那个男生?”郭襄双眉一扬,拉着杨不悔的胳膊不放,“来来,陪我们一起吃吧。人多热闹。――喂,杨不悔,你既然不值班,你那么火急火燎地干嘛?”
  “去去,我大病历还没写完一半呢,哪有功夫跟你闲扯皮。”
  “得拉,得啦,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大病历写不出来,到时候挨骂的也是带你的住院大夫,你替宋青书着什么急?来来来,今天我请客,我刚刚拿到太祖杯的那批奖金。”说罢郭襄不由分说地拉着杨不悔拽着仪琳在屋角的一张桌子坐下,叮嘱仪琳别让杨不悔跑掉,就拉着令狐冲一起去端砂锅包子去了。
  那天他们一顿饭吃了好久好久,郭襄中间还跑出去提了8瓶啤酒回来。杨不悔一边开盖子一边说“臭丫头,你就害死我得了。明天早上宋青书非得把我脑袋敲穿。”
  令狐冲说你别担心,不就宋青书么,丫跟周芷若面前就是一个孙子,周芷若还求杨康帮他整汴大生活周刊评奖好跟赵敏争下一届学生会主席呢。杨康现在不跟你手底下呢么,一层压一层,你怕个啥?
  杨不悔说我还没那么黄世人到压榨一病号的地步吧?他都那样了他还能整文章?令狐冲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颜康弟是谁啊,颜康弟那文采风流,个把文章还用费尽?颜康弟就是一大宋的李白……
  郭襄一边自斟自饮着,一边颇有兴味地着听他们说杨康的才气,杨康的豪放,杨康的不在乎……努力地把这个才华横溢,洒脱不羁的“杨康”跟狭窄的小店里,缩着脖子坐着,嘶嘶吸气地喝辣椒汤,眼泪鼻涕往外冒的懒散男孩相联系。很有意思啊,郭襄想。
  或者是本来就是同龄人,或者是本来就有着自己各自的心事需要一些不太跟自己有关的听众来诉说,或者……
  反正喝完了8瓶啤酒之后,令狐冲又窜出去抱回了10瓶。令狐冲华光了口袋里的所有的钱---那是从来就囊中羞涩的令狐冲准备在听音乐会的时候给岳灵珊买爆米花和冰淇淋的。
  不知道喝了多少瓶啤酒之后令狐冲说到了岳灵珊,新东方和西域,说的时候他趴在桌子上,杨子很衰,像一只卸了气的皮球。
  这时候郭襄也已经喝得脸色血红,她拍着令狐冲的肩膀说,“不就是一托福GRE么,你也去上,近水楼台。”
  令狐冲摇摇头,“你说得轻松,就我那英语,靠,还托福呢?再说了,就算我想去跟她一起上托班,我也没那个钱啊!”
  杨不悔一推令狐冲肩膀,“我们学院特困生真想出国的一个假期出去给人当家教,晚上给药物公司送药赚钱,学费都是这么挣出来的。你打过工么?留着那时间打游戏还有脸说你喜欢人家?”杨不悔对着令狐冲说,“这么着,你要是真有心,我帮你跟我爸一朋友说一声,他开医药公司现在正找临时工在各个点儿之间送药呢,报酬可真不错。”
  郭襄眯着眼睛看着令狐冲,从书包里掏出钱包,拿出了7张100的票子拍在桌上,“我刚拿的奖金,也没什么急用,先借给你交学费好了。你打了工挣了钱再还给我。”
  令狐冲张着大嘴呆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郭襄仰着头,脸上带着一个有点茫然的微笑,“你确定你真的很喜欢一个人,这已经很幸福啦,你还知道到哪里能找到她,而且有足够的理由和她坐在一起……还想什么呀?”
  杨不悔斜睨着令狐冲,“我最看不起男人说得多做得少了。”
  令狐冲热血上冲,说得多做得少,眼高手低这句话不知道有多少人说过他,他总是不屑的驳斥――然而现在,被两个女孩子逼到了这个角落,我们的令狐冲,忽然满心升起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豪气,撑着桌子站起来,“好,就听你们的!”
  郭襄微微一笑,“好,你要有什么困难,听力什么的……我可以帮你。”
  令狐冲一楞,方才他才知道郭襄只不过一个高二的学生而已,于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污辱,还没说话,杨不悔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心事,哼了一声说,“你别这幅不服气的样子,你知道她的奖金怎么得的,大宋太祖杯杰出学生十项全能第一名,参赛的可是汴大宋朝大学才子一大把。小郭襄去年考托福已经考了满分了。”
  “我靠,你……那么牛……”令狐冲不敢相信地结巴着。
  郭襄的表情却既没有得意也没有羞涩,她把一摞子钱递给令狐冲,抓起羽绒服披在身上,在餐巾纸上写了个电话号码推给令狐冲,然后挥挥手走了出去。令狐冲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目瞪口呆,心里的仰慕如滔滔江水,这女孩子潇洒得简直没有任何词句可以形容,仿佛不属于这个世间当有,然而温暖的笑容却又如此地尘世。
  杨不悔伸了伸懒腰,说我回去赶病历了,明下午你来消化科找我,我带你找我那个叔叔去。 仪琳一直都没怎么说话,这时候也是静静地站起来,跟杨不悔一起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转头,看了令狐冲一眼;很可惜,令狐冲满脑子的托福班,岳灵姗,全没有注意到她目光中,水一样的温柔。
  人一生的缘分真的是件怎么也说不清的事情。比如说,杨不悔,杨康的“大夫”,曾经非常愤慨于杨康的狐朋狗友们聚集于本来应该安静肃穆的病房之内嘻嘻哈哈,而现在,她正靠在门上,不时回头观察一下外面的情况;门里面,杨康坐在枕头上,挥舞着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对有点颓地坐在旁边的令狐冲说,“你也太衰了吧,都追着岳灵珊去上新东方了,居然没能拉着小手儿跟人家一起回家……”
  “今天她跟老六一块儿走了,说是要问老六几道听力题。”令狐冲闷闷地说,“她听力做得巨差,上课笔记也没记全,想找人给帮帮忙,可是我做得比她还差……”
  “我靠,谁给你出这种馊主意上什么托福班,简直就是把弱点暴露给敌人……对了,还是传统方法吧,约她出去,新东方下课之后一起去看电影总行吧,或者去喝个茶听听民乐什么的,邀请得自然点,就随口一说,别太生硬……”杨康继续开动脑筋。
  “我约了。”令狐冲苦着脸说,“我今天下课之后约她看大宋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西域那个叫莎士比亚的人写的,她以前念叨过好几次。可是她问我几个人去,我说我就两张票,她说她爸不许她单独跟男同学去看电影看话剧什么的,她爸说单独约女同学去这种黑灯瞎火的地方的男同学一定心怀不轨。她说她虽然相信我是不会心怀不轨的,但是这样还是不好,后来……”
  “你那两张票呢?”正在一边吃栗子的郭襄嚼着满嘴的糖炒栗子问,“那可是我从我姐那儿顺的,你反正也没用上,还给我得了。”
  “后来她说可是她很想看啊,然后说这样吧,你把两张票子都卖给我吧,我找人去看……”
  “然后你就把两张票都卖给她了?”杨不悔问,“你可真笨啊,你就不能说,那卖给你一张吧,我也想看,你去你的,我去我的,不就完了?”
  “老令狐要是这么机灵就变成欧阳克了。”杨康叹道,“不过我打赌他没有把票卖给岳灵珊……”
  “噢,是啊……”令狐冲接口,“我送给她了。”
  杨康嘿嘿一笑,郭襄眨巴了半天眼睛,终于咽下一颗栗子之后说,“令狐冲这孩子,挺实在的,真挺实在的。”杨不悔目瞪口呆了一下之后,心里倒是有点感动,觉得总是蓬头垢面的令狐冲,实在是个厚道人,那双瓶底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有着温暖的目光。
  令狐冲张着大嘴看着他们,想了想,很认真地问:“那你们说,怎么办呢?”
  杨康看着令狐冲,想了一阵,忽然抬头问杨不悔,“我快能出院了吧?”
  “差不多了。”杨不悔回答,“你再禁食一天也就行了,要是要求出院下周一就可以出去,继续静养,服药,调整饮食。”
  杨康转转眼睛,拍拍令狐冲得肩膀说,“我记得你跟我叫嚣说你羽毛球打得不错?还说要跟我单挑来着?”
  “那是,”令狐冲说,“我从小就打遍我们小学没敌手。”
  “嗯,”杨康点点头,“岳灵珊那小丫头痴迷羽毛球,约她去大宋国民体育场打球,单独约她不去咱们就说一帮人呢,大家一起玩嘛。到时候你大发神威,把老大,老五和我打得满地找牙,这一下没准就要拜你为师请教球艺,一来二去,大家逐渐可以退场,不就剩你们俩了,这教打球这件事,”杨康嘿嘿一笑,“免不了耳鬓厮磨肌肤相接,没有点邪心歪念的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拿起郭襄方才找出来的柠檬汁喝。
  “你也知道恶心说不下去,”杨不悔哼了一声,看见杨康手里的饮料,一个大步冲过去抢下来,“喂,你怎么回事,跟你说两万次了,不能吃喝酸性的东西,你想再多住两周院是不是?”
  杨康看了看,“噢,没注意,没喝出来。”
  “令狐冲发傻也就罢了,”郭襄脸上带着狡诈的微笑,盯着杨康问,“你想什么呢?不会是琢磨着跟谁肌肤相接耳鬓厮磨呢吧?”
  杨康冲郭襄一呲牙,“我琢磨着你资质不错,我就牺牲一次跟你耳鬓厮磨给老令狐示范示范。”
  郭襄却并没有小女生那种尴尬和羞涩,嘿嘿一笑,把肩膀凑上去,“来,来,厮磨……”
  “真恶啊你们。”杨不悔皱眉道,“我先出去吐了。”
  “别走,”杨康招手,“就这么着,羽毛球活动。”他往床头一靠,有点得意,“以这项健康向上的活动拉开征讨小妖女大会战的第一步。”点钟,例行的晚查房之前,郭襄和令狐冲走了,杨不悔跟宋青书一起接了一个新的消化道出血的病人,过去做入院检查,方才热热闹闹的病房忽然安静下来,杨康平躺在床上,觉得有点冷清。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将来岳灵珊那个鬼丫头和傻笑的令狐冲手牵手走在校道上的情景,忍不住笑了出来。想起自己的构思实在有点得意,羽毛球,多么健康的向上的运动,堂堂正正地一说谁能把阴暗龌龊的想法想进来谁就是自己阴暗龌龊。
  嘿嘿,杨康得意地笑,就是要从光明正大的活动中发掘出暧昧温馨的机会,比如羽毛球,你可以循循善诱地手把手教给她,比如一起爬山,妹妹走不动了你可以不辞劳苦地拉着她往上走,比如一起参加个你很牛她没有你牛的竞赛,她愁眉不展的时候你特英明神武地指点她一下,……如果运气好,可以适时地充当一下大义凛然的英雄,救个美,不过对手最好不要太强,当然,这都是让她怎么仰视你,按金庸那老头儿的理论,通常女人还都有母性心理,那就是同情弱者,那你最好适时地柔弱一把,比如受个重伤倒在她怀里让她照顾几天什么的,那样就彻底圆满了,她不铭心刻骨才怪……
  杨康笑得肩膀抽动,笑了一会儿,他忽然停下来,呆呆地仰头看着天花板,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花板上一滴水雾凝集而成的水珠落了下来,落在他的脸颊上,凉凉的,好像一滴眼泪。
  穆念慈家。
  穆念慈搓洗着自己的白色毛衣,彭连虎把一车煤拉回来,码好之后,洗干净了手一边喝穆念慈给他泡好的茶一边随手翻着穆念慈放在书架上的相册。
  “洗不干净了”穆念慈低声唠叨了一句。这件毛衣的袖口上,是杨康嘴角漾出来的鲜血,没有及时地洗,现在留下了淡褐色的痕迹。
  “洗不干净就不要了。”彭连虎说,“买件新的不就完了,别搓了,天这么冷。”
  “我喜欢这件。”穆念慈依旧低着头使劲地洗,再加了一勺洗衣粉。彭连虎挠了挠脑袋,念慈很温柔,从来不任性发脾气,可是执拗起来,却非常执拗,而最糟糕的是,当她执拗的时候,他从来不知道为什么。
  彭连虎自己翻着相册,里面的穆念慈是个高中生,剪着傻乎乎的学生头,穿着土得掉渣的蓝布裙子,远没有现在清秀美丽。但是她的笑容特别开心,似乎比他认识她,做了她的男朋友,牵了她的手之后的任何一个笑容都更加开心。
  彭连虎一页一页地翻过去,里面多是穆念慈和同学出游的照片,划船的,她和一个女生拼命低着头似乎想要把头藏在船舷之下,穆念慈的手里撑着一件男式运动衣挡着泼过来的水;旁边的一个男生往对面的船上撂水,另一个男生---杨康,奋力地划船,头发衣服都被泼得透湿但是笑容相当灿烂;跳舞的,---他还记得那年他们汴大附中为了跟西域来的友好学校的访问者搞联欢,竟然搞了一场学生交谊舞舞会。每班10个代表,五男五女。那年彭连虎已经高三了,跳舞的主力军就是高一的穆念慈杨康他们。照片里的穆念慈表情异常的严肃紧张,搭在杨康肩上的手臂僵直得如同石柱,杨康倒是面带微笑,似乎很沉着,可是下一张照片,依旧是那个舞会,旁边其他的同学翩翩起舞,而杨康和穆念慈两个呆立当地,杨康挠着脑袋表情尴尬,穆念慈低头看着地面,彭连虎忍不住抽出照片,照片的背面是一行工整的小字—臭杨康,忘了步子,丢死人了。
  彭连虎再把照片翻过来,仔细地看照片上的穆念慈,她低着头,刘海几乎挡住了眼睛,紧紧抿着嘴唇,她的纤纤的手指和杨康颀长的手指搭在一起;杨康彭连虎忍不住去想当时穆念慈的心情,是恼火吗?一定不是,是失望吗?也一定不是。那么她写下这行字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彭连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低头洗衣服的穆念慈,比照片里美丽很多的穆念慈,然而为什么,他觉得照片里的她比现在的她更加开心呢?他想不出来当时她的心情,但是他知道,不论她当时是气得跺脚,是恼火地一拳打在杨康肩头,还是无地自容地从大家的目光中逃跑然后回家狠狠地写下臭杨康三个字---她都不是像现在这样,微微地蹙一蹙眉,然后淡淡地笑笑。
  彭连虎发了好一阵子呆,把这张照片插回去,他接着翻动着本相册。后面有许许多多有着不同的人的照片,其他的人如同背景,不变的是每张照片里都有杨康和穆念慈,甚至,没有穆念慈,只有杨康。骑在枣树上打枣的杨康,提着袋子捡枣的穆念慈;飞身投篮的杨康,鼓掌喝彩的穆念慈;表演成语“鬼哭狼嚎”的杨康,微笑着猜出这个成语的穆念慈;骑术娴熟,一手控着自己的马缰,一边回头拉着另一匹马的缰绳的杨康,紧张地抓着马鞍桥,身子左摇右摆的穆念慈……抱着生物竞赛和应用数学竞赛双冠军的满不在乎地笑着的杨康,指挥全班唱大宋朝廷好的杨康,打雪仗的时候被同学按在地上塞了一脖子雪的杨康,赢了中学生羽毛球联赛最后一场振臂高呼的杨康,打牌打输了脸上一边画了乌龟一边画了一堆狗屎的杨康……
  各种各样的杨康,和各种各样注视着杨康的穆念慈。
  彭连虎终于把翻到最后一页,只有一张照片,杨康穿着一身有点夸张的白色制服,和穆念慈一起跟高中的班主任合影。彭连虎忽然想起来当年劫持穆念慈的情景----人的记忆有时候是件说不清楚的事情,有些人,有些事,蛰伏在你的脑子里,也许永远不会唤醒,也许就在某一时刻,突然间就变得鲜活----那天,穿着白色制服的杨康一手提着雪糕,一手提着板砖,一脸狠象地在夕阳的余晖里跑过来,方才被惊吓住了的穆念慈,似乎早已经忘记了身边的劫匪,只是微微仰着头,张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向她跑来的少年,那个表情忽然就在彭连虎的心里复苏。彭连虎突然发现,和那时的她比起来,现在的穆念慈竟然如此冰冷呆板,虽然美丽,但是只能算是一块没有气息的美丽的玉石。
  
  第四章 始料未及
  完颜鸿烈最近实在比较忙,要不他就在家盯着儿子少食多餐吃药休息了。但是偏偏在这时,大宋第一大制药公司总裁欧阳锋殷切地表示出了请学术权威技术支持的诚意,并且,暗示公司需要派一两名年轻有为的新人去西域进修生物技术与工商管理的双学位。
  他恳切地说,引领着制药业是学术的研究,支撑着制药业的,是制度完备的市场。顶尖的学者,是学术研究的灵魂,能敏锐地看清市场方向,而又稔熟学术的年轻人,就是制药业流淌的血液。完颜院长深有同感地点头,我总是说,这个时代,学者的眼光要放得开,学术是干什么的?是为了生产力服务的。不能转化为生产力的学术是废纸而已。闷头在实验室里搞学术不闻窗外事这种狭隘的思想只能让学者们变为井底之蛙。
  他们强调着完颜院长作为汴大生物学院院长的学者身份,却从来没有提过,他还是汴大总医院的副书记,临床医生出身,学生故旧分布在汴大各个附属医院,药管局的各个部门。
  他们喝了几次茶唱了几次卡拉ok,完颜院长每次都会说,人多了热闹,请几个朋友,于是换着邀请了一些医院里管进药品的同学,药管局负责药物临床试验指标监控的同学,自家大哥---在西域的很多学术期刊上发表过文章的哈佛大学的完颜教授,以及自家三哥---在西域的欧罗巴代理医药器材的完颜总经理……
  欧阳董事长给完颜院长准备了一些东西,比如一封任命书以及白陀山药业集团百分之五的股份,比如一份详细的介绍某汴梁大学生物技术系某在校生的实验成果如何被公司研制新药作出贡献,以及推荐并出资送该生去西域著名学府哈佛大学读生物技术以及工商管理双硕士的计划。
  欧阳董事长并没有提到最近几次白驼山集团的核心会议上,几个市场部主任的计划书都提到了附属医院的药房这个消费对象。然而汴大附属医院用药通常以朝廷御定的制药厂为多,白驼山的药在同类药品中偏贵---虽然疗效确实更好,副作用也小一些。几个附属医院方面一直都觉得针对广大的患者群,并不值得为了提高的百分之二的治愈率或者减少的百分之一的副作用发生的机率,去提高两倍的价格。一个营销经理说,关键在于有没有说话有影响力的人站在我们这边。用多少钱换多大的疗效,怎么是性价比合理,并没有标准的定式。很多时候,就在于宣传什么,谁在宣传什么。几次会议之后,学术权威----而又是附属医院副书记的完颜鸿烈的名字,便被写在了计划书上。
  完颜鸿烈也并没有提到自己最近几乎完全脱离了学术研究,连对专业名字都有点陌生了;他对一年后连任的隐隐不安,院内的后辈越发地生猛,身边的黄药师让他完全不明所以地对他切齿痛恨,儿子到西域交换的事情,计划了那么久,居然就被黄药师郝大通他们搞黄了,完颜鸿烈深深感到了自己坐的,是并不牢固的江山。
  虽然都有放在心里没有说出口的部分,然而他们相谈甚欢,ok厅里完颜院长高歌一曲之后坐下来说,医学界有一批人一直在鼓吹西域的医疗药业体制,过分地夸张医药分开的优越性,对我们大宋目前的体制很不满-----杨逍你听说过吧?算是洋派出身,这几年又一直在跟西域的医院搞医疗科研合作,他就是盲目夸大西域医疗系统的代表。欧阳锋摆摆手,杨逍我听说过,被人称做什么通灵之手是不是?不过我看他或者手术做得是好的,但目光也恁地狭窄,医药分开?依我看,我们大宋的医药,要走自己的道路,不是需要分开,而是结合得还不够!要更紧密地结合起来,才是正理!这时候完颜鸿烈和欧阳锋相视一眼,同时意味深长地微笑;学界叱咤风云的汴大生物医学院院长和商界威猛犀利的白陀山药业集团董事长在这一瞬间找到了英雄所见略同的知己。
  纵然完颜鸿烈很忙,他还是打了一份很详细的足有三页的注意事项用钉子钉在墙上嘱咐老婆万万不要忽视了儿子出院之后的照顾;包惜弱当然是疼儿子的,要不是为了这个宝贝儿子她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包惜弱;但是,那些密密麻麻的中英文夹杂的字迹让她头晕恶心,她哪里知道什么是酸性什么是碱性?什么东西含粗纤维什么东西是高蛋白?而且,她从心底里是鄙视那种学者式的谨小慎微的,她固执地记得当年在牛家村的时候,那些个被太阳晒得脸儿红彤彤的孩子,满田野地乱跑挖完红薯就着跟身上擦巴擦巴烤烤,跟着泥巴炭黑一起送到嘴里吃的孩子,身体都好得很,倒没有像严格遵照大宋营养食谱生活的汴梁城里的孩子那么娇弱。在包惜弱的心里,儿子应该像当年的杨铁心,赤裸着古铜色健美的背脊在阳光下喊出深沉雄壮的号子。而不是---这么的俊秀。
  包惜弱这几年来对完颜鸿烈越来越不满。从前,她虽然没有像深爱杨铁心那样地深爱过他,可是毕竟对他一直以来对自己和儿子的悉心照顾,心怀感念,而且对他精湛的学问,心存敬佩;可是日子久了,她似乎也逐渐忘记了杨康并非完颜鸿烈亲生这个事实,当他疼爱杨康已经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自然的习惯,她也就渐渐地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在他强自为儿子安排下未来的道路的时候,她便开始嗤之以鼻。而对于他日渐荒疏了学术,而整日间周旋于各色头头脑脑之间上窜下跳的这个事实,益发地厌恶。她很悲哀自己是个无力的弱女子,她对周遭的环境很不满,但是却并没有能力去改变,她只要缩头躲在自己的书房里,写下一行一行的文字;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好像久旱无雨的干燥天气里,一只蜷缩在某片干得发了蔫的树叶地下的,享受着壳里仅存的湿润的蜗牛。
  杨康多少年来对于他爹娘之间的关系早已经习惯,也懒得费脑子替他们操心;而对于他爹的种种命令安排,虽说大多从心里有一点抵触,却也明白他爹的苦心,通常来说,也就懒得反对,大都懈怠地遵从。而现在,他对于什么医药结合或者医药分开的没有半点兴致,对于去西域留学也没有很多的向往,至于他娘时而忧伤的心思,他更觉得那那属于文人们惯常的无病呻吟,正是衣食无忧之后开始追求纯美的梦想;目前他真正觉得有趣的,是老令狐要追岳不群的女儿,鬼灵精的小丫头岳灵珊这件事情,而他自己定下的泡妞计策,也使他非常兴奋。
  于是,他以各种借口逃脱老爹让他“静养休息”的命令,溜出去做令狐冲得羽毛球教练,为他的泡妞大计划做准备工作。
  不过令狐冲的球技可让杨康有点抓狂了。
  令狐冲倒是有几两蛮力,球拍挥舞得虎虎生风,但是势大力沉的一拍猛扣之后---对面郭襄倒是吓得立马抱头躲过---无奈球如导弹一般地冲进了后面的另一场地,那个刚刚摆好姿势准备发球的小姑娘敖地尖叫一声捂住了后背;他脚下也真的挺快,虽然动作不专业到了极点但是经常能够匪夷所思地从前场左角跑道后场右角,可惜拚了老命救起来的球往往被郭襄轻轻一吊彻底吊死。
  杨康抱着双臂,站在场子边上,有气无力地喊,“压~~手~~腕~~,不是打棒球呢啊……不要挑前场高球,送到别人手里的球不如不接……老大,你到底打没打过?!”
  ……
  令狐冲一身大汗地下来,杨康靠着墙壁坐倒在地,从上到下地打量他,终于问道:“让你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学校他妈不是女校吧?”
  “哪能哪能,”令狐冲使劲摆手,“不过我们学校没这条件,没网,中间粉笔划根线当网,没界,四角放四块砖头当界,球也是塑料的,而且都是跟室外打,有风。所以说我就是适合野战,游击战,而不适合阵地战,正规战……”
  杨康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巧的瑞士军刀递到令狐冲手里,“你杀了我算了。”
  郭襄抱着球拍笑吟吟地走过来,“其实令狐冲资质很好么,打球就怕没速度没力量,技术么,可以练可以学啊。”
  “就是,”令狐冲拍拍郭襄肩膀,“这话我爱听。”
  “先跟着我练步法去,教给你一套基本的先。”郭襄拉着令狐冲又上了场。郭襄教得颇为有章法,而且很耐心;令狐冲也是学得十分卖力。杨康坐在场边看着,忽然不怀好意地笑着对旁边的杨不悔说,“郭小妹不会是芳心暗动看上我们老令狐了吧?这老令狐没跟岳灵珊斯摩上,倒是跟小郭厮磨上了。”
  杨不悔呸了一声,“她就是好心。你当都跟你这种境界呢。”
  “不过话说回来,”看着郭襄第n遍地带着令狐冲绕着全场练步法,被汗水浸湿了的短发贴在单薄的小脸上,不断地鼓励着说,“这就好多了,这就很得要领……不错,真的不错”杨康笑着说,“谁要是真能泡上这个丫头,才真是福气呢!”
  不知道是爱情的力量起到了作用,还是令狐冲真的“资质很好”,反正在以鼓励为主的郭襄和以讽刺挖苦为主的杨康两位教练的指导下,两个半星期的集训之后,令狐冲的球打得有了点模样,偶尔的几个扣球还真有几分让对面的对手闻风丧胆的肃杀之气。不过,杨康还是非常非常地后悔当初设想的给他当托儿的决定,这个假很难做,他想,除非上去第一拍子先不打球,而是打岳灵珊的脑袋,把她彻底打成一个白痴再说才有希望。
  开学前的最后一周,令狐冲约了岳灵珊到大宋人民体育场打羽毛球,岳灵珊很高兴地答应了。那一天的队伍可谓壮大,令狐冲全宿舍的兄弟一起出动,甚至包括了抓紧每一分钟读书的林平之,和似乎很久已经没有在他们面前出现了的---穆念慈。
  “我死乞白赖地叫了彭连虎和穆念慈。”黄蓉瞟着杨康说。“他俩现在那配合打得,特厉害,工学院无人能敌。”
  “废话,我教出来的,差得了么?”杨康嘿嘿笑了一声,没再理黄蓉,换衣服去了。到得打开书包才发现不知怎么拿错了袋子没带T恤带了件长袖衬衫,他蓦然一阵无名火涌上来,踢了一脚格子的木板,旁边格子里换衣服的兄弟骂道“谁他妈找打?”
  杨康于是又踹了一脚,恶狠狠地说有种你丫过来!
  杨康磨磨蹭蹭地换好了衣服走到运动场上的时候,令狐冲跟郭靖激战正酣,俩人都虎吼连连挥汗如雨;在郭襄或者杨康面前如同呆鸟的令狐冲此时显出了狐狸的狡猾,厚道的郭靖屡屡被算计终于13比15不敌败下,败下的时候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接着他又打垮段誉,挑战欧阳克――本来欧阳克很看不起令狐冲,看着他打球的姿势他就立刻对自己信心百倍――然而欧阳克漂亮的姿势如同武侠小说中的花拳绣腿,而令狐冲的东倒西歪就变成了名教波斯一派的圣火令武功,13比8令狐冲领先的时候他宜将剩勇追穷寇地一记猛扣,球狠狠地打在了欧阳克细皮嫩肉的脸上,欧阳克惨叫一声踉跄后退,令狐冲赶快跑过去道歉慰问,欧阳克把拍子一扔,推开令狐冲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气哼哼地说“你这是打球还是打人?”然后拾起拍子去卫生间验伤去了。令狐冲抓抓脑袋,有点歉疚但是也不太理解,练球的时候他也一不小心打到过杨不悔的脑袋,杨不悔捂了捂脑袋大喊一声我要报仇我砍死你然后继续战斗。原来杨康说得没错,欧阳公子的脸比果真比姑娘们更加娇嫩。
  欧阳克的中途退场让令狐冲有点扫兴,但是毕竟已经连赢两场半再“战胜”杨康就可以想办法诱使岳灵珊跟自己请教了;令狐冲正意气风发地准备找到杨康,却见杨康蹲踞在凳子上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场地。令狐冲顺着杨康的目光望去,看见岳灵珊正在手把手地教给林平之吊球的时候怎么握拍挑球的时候姿势又是如何,隐隐听见她边教边说,“这是小事嘛,你这么聪明几天就比他们都强了。真的不难真的不难,你论文都写得那么漂亮打打球算个什么?你就当是陪我玩吗,我想找个混双的搭档。”
  令狐冲失神地看着,拍子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杨康缩着脖子在寒风中骑车回家的时候非常不爽。这场他自以为很天才的阴谋以相当的失败告终,创造相处机会的目的没有达到,反而让可怜的老令狐变成了一个有点可笑的傻瓜。杨康觉得自己被岳灵珊这个死丫头耍了,连带着对配合岳灵珊的林平之也非常地不满。
  并且,杨康自己,也窝了一肚子火---他居然在欧阳克面前,折断了跟了他南征北战过的球拍。
  岳灵珊想跟林平之配合混双,找对手的时候一下子挑中了蹲在一边郁闷的令狐冲,令狐冲还没太想明白她究竟要干什么,岳灵珊又已经给他选好了搭档杨不悔。原本是来看热闹的杨不悔,手里被胡乱地塞了个体育场借来的球拍拉上场了。杨康当时低低地骂了声靠,岳灵珊这丫头鬼精灵他早就知道,但是并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狠毒 ---虽然同样的方法如果哪个女生用在欧阳克身上,杨康一定叹一声高明。杨康正想抓起球拍替代令狐冲狠狠地修理一下岳灵珊和林平之,那边欧阳克使劲喊他。他皱皱眉头只好走了过去。
  欧阳克拿一个冰袋冰着被令狐冲一球打青的脸很有兴致地对杨康说,听说你是汴大球王,快快,让我们见识见识。单打嘛我们兴许都不是你对手,比较没劲;不如这样,你也找个搭档来挑战老彭和穆念慈的情侣搭档如何?听说他们俩混双配对打遍理学院无敌手。看看是技术高战胜配合妙还是配合妙战胜技术高啊。
  杨康并不在乎跟情侣搭配挑战,可是一抬头发现彭连虎有点尴尬穆念慈有点无措,穆念慈的目光从彭连虎的脸上转到他的脸上的时候,蹙着眉头,眼神带出了哀怨。杨康被她的目光扫过,心里居然微微地疼了一下,于是有了想爆扁欧阳克一顿的冲动。他瞥了欧阳克一眼说那好,我没搭配跟你配对得了。欧阳克连连摆手,指着自己被球误伤的脸说,我都负伤了怎么打?再说混双对混双你拉着我算是怎么回事?欧阳克刚想说郭小妹不是闲着呢么,郭襄已经站起身来招呼着黄蓉郭靖段誉要另开战场。杨康对欧阳克冷笑一声,又不让你卖笑去色诱对手,脸上伤了碍什么事?公子,我天天跟你朝夕相处,心有灵犀,正好挑战情侣双剑。
  拉欧阳克打球这件事,杨康很快发现就是害人尚浅,害己尤深。
  姿势漂亮的欧阳克实在派不上太大的用场;让他当一个男生用,守不住一个半场,让他当一个女生只防前场,他又不安守职位,总是会如跳芭蕾般跃起,后仰着去接杨康的位置正好可以扣死的球,然后送到对方中场,被彭连虎狠狠扣死。然后回过头对杨康说,你也稀松吗,这球还是你没接起来啊。
  杨康懒得跟他废话,发现唯一的办法就在欧阳克碰到球之前一拍打死,根本不让对方有把球送到欧阳克手里的机会。按照这个方针终于是把比分从4:8追到了8 平,可是追平的那个球凶猛地从穆念慈耳边擦过,穆念慈一声惊呼,为了躲球踉跄着退了好几步坐倒在地上。杨康下意识地赶过几步想看看她摔伤了没有,彭连虎已经搂着她的肩膀问着急地问,“怎么样受没受伤?”穆念慈摇摇头站起来,捡起那个球抛到杨康手里,淡淡地说,“没事,接着打。”
  杨康的下一个球手一软没发过去。欧阳克回头瞥了他一眼。接着杨康扣球的时候总是会稍稍犹豫一下,然后改扣为吊;杨康吊的前场擦网小球相当有工夫,阴狠毒辣,当年不知道多少高手被斩落马下;只是对手穆念慈是他的嫡传弟子。当年为了练穆念慈的步法,杨康把所有阴狠招术尽皆使出,穆念慈看见杨康的小臂微微地朝那边动就能够条件反射的准确跑位;杨康的吊球起到的结果就是让穆念慈反吊回来,吊死网前的欧阳克。
  如此的几个回合,欧阳克恼火地回头,“杨康你耍我呢?你是跟他们打球还是给穆念慈一起打我?!”杨康挑起眉毛,“我靠你有用点就是打她,没用就是打你了!”两个人怒目而视,然而毕竟高了几公分的杨康还是更加凶恶些,于是欧阳克嘟嘟囔囔着站回原位。接着打过来的那个球杨康真的想一下子杀死的,可是球拍狠狠挥落的一瞬间穆念慈冲到了网前,这个球的落点即将变成她的脸颊;杨康手一颤,硬生生地收了劲,球软绵绵地飘到了对方中场,彭连虎顺手狠狠一挥,球以很刁的角度很快的速度飞到了右后角的小方块;杨康拼着老命飞奔而去,拍子在球和地面不到两厘米的距离铲入;球被挑了起来,嘎巴一声,球起的瞬间杨康的久经沙场的宝贝拍子折成两段,而颤颤微微起飞的球终于还是以几厘米之差下了网。
  杨康脑子里一阵茫然,愣怔了一会儿低下头捡起残拍。他并不心疼拍子,也并不在乎输了球或者赢了球,可是心里的某种很惆怅的情绪却让他有点惊慌,不知道怎么抬起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大脑在这一刻不幸地短路了。
  此时欧阳克却完全没有因为己方的失手而丧气,反而心情high到了极点――杨康,平时像头一身金色毛皮的豹子---虽然这只豹子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睡觉的时候远远多于奔跑着追逐猎物的时候,但是他依然是一只骄傲而跋扈的豹子;但是在这一瞬间,他的神情,分明好像天空中一阵响雷过后,豹子的皮毛被剥得干干净净,他就变成了一只赤裸的,在大雨中哆嗦着茫然四顾不知所措的小猪。原来,杨康也不过是只小猪而已,欧阳克想。
  “喂,我早说你那个拍子不好吧?”郭襄笑着跑过来,“果然不禁打!”她跑到杨康身边,啧啧叹息着捡起断拍,有点得意地说,“我就说嘛,他家出的东西就是价超所值,喂,”郭襄扬手冲欧阳克说,“正好他拍子断了,我和你一起把这场打完。”说罢推了杨康一把自己站到了欧阳克身边。
  欧阳克有点张口结舌,郭襄笑眯眯地说,这场有得打,我和穆姐姐方才拼杀过两局,侥幸都小小地赢了;我打前你打后,你若是能跟彭大哥半斤八两咱们把杨康这没用小子拉下的比分追回来,加油加油。说罢很专业地猫下腰举起了拍子备战。
  杨康如逢大赦地走下球场,在场边坐着看场上的比赛,郭襄他们9比15输了一局之后她喊着再来再来,这是杨康这小子打的底子不能算数;很能言善道的欧阳克到了小丫头面前竟然笨嘴拙舌,被拉着连连打了两场,分别3比15和1比15惨遭杀戮;而球,竟然没有一个是失在了郭襄手里。欧阳克狠狠地瞪了郭襄一眼,她却正把手来伸到他面前,脸上带着个如同初春阳光般明亮的笑容。她说,“合作愉快。”
  回家之后,杨康洗了澡仰面躺在自己柔软的大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他的头脑依旧有点迟钝。过了很久,他爹完颜鸿烈提着一件黑色的小礼服,踏进他房门说,“起来试试这身礼服。”
  杨康掀开被子跳下地,看一眼衣服又看一眼老爹,狐疑地问,“这干什么又是?”
  “欧阳峰请我们参加今天晚上他办的名流晚会,并且正式介绍我们给那些药业的朋友们。”
  杨康拍了拍那件衣服,不可救药地想起了欧阳克抬着下巴对着镜子试衣服的样子;想起自己穿上这件衣服的,尤其是穿上这件衣服给欧阳克看见的情景,他寒了一下。
  看了他老爹一眼,他没有问到底为什么要参加名流晚会。反正他爹既然跟他说了,就没有改变的余地;对于反正要做的事情,杨康懒得问为什么。
  他接过衣服走进卫生间,懒洋洋地挂在衣架子上发了一会儿愣。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变了个样。打游戏没有以前那样兴高采烈浑然忘我;老令狐不再整天骂骂咧咧痛斥朝廷;他娘越来越不满意他爹,经常对他的任何行为报以无言的冷笑;他爹对他不再像以前那么放纵,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事变成了必须要做;黄蓉看着他的眼光总有点愤愤不平,如同看着一个骗财骗色的大灰狼;而同学聚会老师生日,他需要自己记住时间,然后今天,他折断了用了三年的羽毛球拍子……他心里很郁闷,非常地不喜欢这样的变化,他很想找回以前的那种生活。
  而这个时候,彭连虎拉着穆念慈走了好长的路,一直不说话,终于,在她家门口,他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好久,终于说,“念慈,说实话,跟我一起,你快乐吗?”
  穆念慈心里知道,他终于明白了。想到这里的时候,她觉得蓦然轻松,但是轻松之外,忽然有一点失落。她不说话。
  彭连虎说,“念慈,我跟你一起,打心眼儿里开心。所以我追你,想让你当我女朋友,一辈子在一块儿。人都应该争取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吧?但你要是一辈子跟我一块儿,会打心眼儿里开心么?”
  穆念慈扯动嘴角,不知道该说什么。
  彭连虎跟她面对面地站着,过了不知多久,他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对她说,“念慈,这样,多辛苦啊”说罢,大步地走开了。
  穆念慈坐在床上,一下午什么都没有做,很多事情像电影一样从眼前流过,里面有杨康,有彭连虎,杨康的身影在她的心里总是有很美的光晕,但总是飘忽,她觉得就在她身边的时候,却永远抓不到。唯一不同的是躺在医院里他苍白的微笑,那个离她很近的杨康,让她忽然觉得陌生,不能跟心里面高高地俯视,漫不经心地微笑的白衣少年连在一起。那是唯一的一次,她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可是她已经没有了伸手的权利。而她心中彭连虎的影像却是如此清晰,每个笑容都在眼前。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但是每一个瞬间,都是那么实在。一转身,就可以靠进他结实的胸膛。但是她却只肯走在他的身边,不肯让他的笑容,写进自己的心里。

  第五章 孩子的眼睛
  在张无忌使足了吃奶的力气,脚抵着椅子腿,双手拽着杨不悔肿成一个小猪蹄似的手腕用力一拉再一推的时候,杨不悔终于还是忍不住,惨叫随着卡巴一声闷响一同响起。
  “这回应该行了,”张无忌擦擦额头的汗说。
  “菩萨保佑。”杨不悔哭丧着脸,“可是上次和上上次你也说应该行了的。”
  “谁让你过了这么长时间才过来?没常识。史密斯骨折那节课你又睡过去了吧?肌肉张力那么强,过了这么多小时当然不好复位了。”张无忌一边扶她起来带着她去照X光检查复位情况一边说。
  “我当时想到了的。”杨不悔托着手腕,“可是那么多人呢,让人家知道我为救一个球把手摔了史密斯骨折,还不得笑死?我折的起这个手,丢不起这个人啊。”
  张无忌忍不住放声大笑,对着杨不悔愤慨的目光,边笑边说,你别怪我啊,我也不是想幸灾乐祸,我是觉得你可爱……你说,这怎么不管多么富有悲剧色彩的事儿它只要发生在你身上,都那么具有喜剧效果呢?
  “混账王八蛋。”杨不悔瞪着他,恨恨地从齿逢里骂道,“我怎么净认识你这种滥人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无忌拍着她的脑袋,拿起片子看了看,先是说,这回好了,可算到位了;忽然又皱起了眉头沉吟着不说话;杨不悔打量着他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颤颤巍巍地问,“还没到位,是不是?还要重来?”
  张无忌挠挠脑袋“那倒不是。不过这回我使劲太大了,这边是好了,对面好像被我掰出了一个青枝性骨折。不过,很轻微很轻微,可以自己愈合的。”张无忌安抚着杨不悔。
  “我靠。”杨不悔咣当一声把头砸在桌面上,“我怎么命这么苦赶上你这个水货。”
  “命苦不能怨政府。啊,我请你吃饭吧。”张无忌嘿嘿笑着说,“你想吃什么?”
  “我懒得出去了。”杨不悔折腾了一个下午实在没有了跟人一起吃饭的心情,“办公室应该还有我一包泡面,走了。”她冲张无忌摆摆手,走出了骨科的门。
  消化科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病房里隐隐有有说话的声音。一定是哪个病人有突发情况,值班医生去看了,杨不悔想,正好,不必跟人解释这摔断了手的尴尬。她倒了开水泡了面,等着面熟的时候才觉得饥肠辘辘。今天真是太背了,她想,手好了之前千万不要见到令狐冲,他一定会过意不去的;更加千万不能让岳灵珊和林平之知道,那她不如干脆找块豆腐撞死。
  面终于泡好,她咽了口口水,急不可待地掀开盖子,先喝了一口汤,觉得美味无比;她贪婪地用筷子挑起一大口面――挑得太多了,筷子不禁重负碰到了碗壁,碗摇晃起来,她想放下已经来不及,赶忙用带着夹板的手去顶碗壁,碗反而被一挤之下哐啷砸到了地上,她的仅仅喝了一口汤的面,完全地孝敬了办公室的地板。
  杨不悔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间悲愤得难以名状。她蹲在地下,抱着膝盖哭了起来。她实在不能想起长了这么大,有没有另一次比这次更衰的情况了。――虽然多半会有,但是她向来能很快地忘记不开心的事,于是眼前的一件,就变成了最痛苦的一次经历。
  她狠狠地哭了一阵之后觉得心里畅快了,而哭掉了郁闷愤慨之后更加饥火中烧。她决定在饿晕之前冲出去吃饭,这个想法升腾在心里的时候,她站起来,抬起头,看见殷梨亭站在门口,正在朝着她看。他脸上的表情颇为矛盾,似乎在犹豫是关怀一下她为什么哭,还是应该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地走开----不过既然她已经抬起了头,他也就只好走了进来。
  杨不悔狼狈地抹抹眼睛,结结巴巴地叫了声殷老师,站起身来,抬头问道,“您怎么会到这里来?会诊么?”
  殷梨亭嗯了一声,四处张望,终于找到了簸箕和笤帚,拿过来低头收拾地上的残局,一边看了一眼杨不悔吊着绷带的手,问道,“骨折了?怎么搞的?”
  杨不悔坐在凳子上,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打球摔了个大马趴。很典型地手撑地面然后史密斯骨折,教科书上讲的理论,果然是来自实践的总结。”
  “啊?”他颇为不以为然地摇头,“打球这么拼命干嘛,又不是打仗。”
  杨不悔眉毛一挑,“您可不知道,本来是无所谓的,可是,他们太欺负人,这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殷梨亭抬起头,看见她瞪大了眼睛,脸上有着愤懑的神色。他笑了笑,没有打听“他们”怎么样地让她忍无可忍,只是突然觉得她样子认真得相当可爱。把地上的面搓进了簸箕,他再找到了抹布把地上的汤汁擦干净。
  殷梨亭收拾好了,才刚刚站起身,杨不悔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响了两声,她的脸一下子通红,埋下了头去。他愣了一下,很想笑,努力地忍住,尽量自然地问道,“你是不是还饿着呢?”
  杨不悔不知道该无耻地点头还是大义凛然地摇头,傻乎乎地看着他。
  “你还有面没有,我帮你再泡一包?”
  “这是最后一包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杨不悔的表情认真地凄楚,这样凄楚的表情跟一碗打翻了的方便面联系在一起,殷梨亭看着,终于再也不能控制地让笑意飘到了脸上。他心里确实觉得,对着一个实习生这么嘻皮笑脸,非常地不合自己的年龄,和曾经“老师”的身份,可是竟然忍不住有想要逗她继续说话的冲动。他的心情前所未有地轻松愉快,虽然他并不太明白,一个摔断了手的,又打翻了面的小姑娘,为什么会带给他这么轻快的心情。
  杨不悔怔怔地看着他,心情益发地悲愤了。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自从转出了外科,她天天盼着第二分区的病人多找点麻烦坚持叫消化科会诊;几乎一有机会就跑过去找找同学说点不相干的事,或者三天两头地管张无忌借东西还东西,搞得那天宿舍里面,大家对她集体大逼供,问她是不是爱上了青梅竹马的张无忌,正在拿最传统的方法步步迫近;虽然她听了之后差点让一口茶呛死,但是有了隐藏住了心事的欣慰。她在病区里偶然可以碰到他,却总不过是她叫一声殷老师,他淡淡地答应----即使是这样,她心里也很快乐,走回消化科的路上就慢慢地回味他冲她点头的表情,或者是从病房门口看见他给病人做检查的背影。
  今天是头一次----自从她转离了外科之后的头一次----他们之间的对话超过了“殷老师”和“嗯。”;并且,在他低头帮她清扫残局的时候,她禁不住地想入非非了。他在这个非常“恰好”的时候和她再次碰见,而她,千载难逢地“楚楚可怜”,应该是激发起男人“怜香惜玉”的心情的。至少很多种言情小说都有过这样的情节,多么经典的套路啊!可是事情却并没有照经典的方向发展,他的脸上,非但没有半点痛心疾首的怜惜,反倒是堆上了越来越多的,跟张无忌那个猪头没太多分别的笑容。她想起张无忌方才说的话,喜剧效果。她低低地靠了一声,喜剧效果是无论如何不能跟爱情联系在一起的吧?
  正在她沮丧到了极点的时候,她听见殷梨亭说,“我要出去吃饭,你去不去?”
  她抬起头,看见他正微笑着看着她,这个笑容让他平时总是太过淡然的的脸有了一股很年轻的气息。
  “吃饭?”她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然后这个词让她方才被关于“爱情”的失落暂时忘记了的饥饿感气势汹涌地回来了,并且压倒了一切。她于是对他很郑重地点头,“当然。”
  “走吧。”殷梨亭说着往门外走去,转过头不让她看见满脸压不下去的笑容。杨不悔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跟在了他的身后,跟他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吃饭这个画面,让她异常地快乐了起来。
  杨不悔的嘴巴一直没有停下来,吃得很多说得也很多,殷梨亭除了帮她把远处的菜递到面前或者在她舀汤地时候小心地帮她扶住汤碗,以及偶尔微笑点头表示一直在听她说之外,似乎就没有再做什么了。
  其实杨不悔并不是会和别人什么都说的人,比如,今天她为了她骨折的手,一直跟张无忌一起呆了有三个多小时,却一直懒得跟他讲今天的遭遇――虽然他们满熟,从她5岁就跟着张无忌同一帮男孩拿弹弓打鸟了。
  她觉得很开心,和殷梨亭面对面坐在这里,他安静地听她讲话,微笑地看着她;不穿白大衣的他显得年轻了很多,粗线的灰色毛衣下面,肩背的线条是很挺拔的。
  杨不悔眨巴着眼睛说到令狐冲的时候,郁闷起来,“他真的很好”,她重重地强调着“好”字,“每回过来看杨康,总得多多少少地当当义工,六病房那个老没人来看的老爷子,不知道多少回麻烦他帮着提吊瓶去上厕所;七病房的阿姨总是托他从外面带杂志,他可一点都不嫌麻烦;走在楼道里,病人问哪个科哪个科在哪儿,他知道的,怕说不清楚就带着爬好几层楼去找,不知道的,还到处帮人家打听;他干什么都乐呵呵的,不觉得自己亏了什么。他认真喜欢岳灵珊,很认真很投入的那种,不是光说几句就完了。你说,她不喜欢他就罢了,就不要理他,不要让他有希望,干什么非得这么样,似乎就是想让别人和他都知道,尤其让那个林平之知道,他是痴心妄想。”杨不悔越说越气愤,正要接着说下去,猛地抬头,忽然发现殷梨亭愣愣地地看着她,于是她的话嘎然而止,开始为自己的忘形而后悔――他这么安静的人,一定不会喜欢一个话多的丫头的。她沮丧起来,有气没力地说,“我是不是太呱噪了。对不起,我都不知道我在胡说什么。”
  殷梨亭一怔,接着摇摇头说,“没有啊,你说的故事,都挺好听的。”
  她有点脸红地抬起头,“你好像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动物那样看着我。”
  他笑了笑,“是有点奇怪,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听见有女孩夸赞男孩,是因为他肯帮别人的忙。而不是很帅,书读得很好,很能干,很有专长,甚至很能喝酒打架。”
  “帅哥才子是都很吸引哪,可是,有什么,比心肠好更重要呢?”杨不悔把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并没有看他,语气自然得就像在讲一件所有人都认同的真理。
  殷梨亭对着她的眼睛,竟然好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种很难形容的,久已未有的感动,悄悄地在身体里升腾。他想起了一本很久以前看过的书,很薄的童话,写一个星球上的小王子的故事。飞机机械师面对着剔透的小王子在思索成年人和孩子的世界的不同。
  孩子们谈论一个人的时候,会去说他喜欢做什么,他声音是否好听,他有什么样子的习惯……而大人们,会觉得谈论他挣多少钱,他的父兄是谁,他的高矮胖瘦……才是真正对一个人的了解。
  他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杨不悔。她有一双很大很漂亮的眼睛,而且这双眼睛似乎有些与众不同,这是一双,孩子的眼睛。
  郭襄两手插在羽绒服的兜里跟令狐冲已经绕着汴大走到第五圈了。她听着令狐冲语无伦次地说,比如第一次见到岳灵珊的情景,他反复讲了好多遍。
  郭襄一直听,没怎么说话。像令狐冲说到那时候岳灵珊天天跟他一起自习,天天,真的是天天的时候,郭襄看着他那种幻想幸福式的笑容,没有打断他。她知道如果是杨不悔一定会愤慨,杨不悔从来讨厌“不喜欢不肯说清楚,耗着当预备队”的男孩或者女孩。但是她不觉得有什么好愤慨的,虽然她比杨不悔在更加容易义愤填膺的年龄。
  她只是问了一句,是我和不悔姐姐催着你这样的,你怪我们不怪。令狐冲很使劲地摇头,我一点也不后悔,真是一点也不后悔。然后他叹了口气,说你信不信,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老六那人不见得多在乎她,她太热情,老六太深沉,她挺爱任性发脾气的,但是我打赌老六不悔理她,让她自己发脾气去。你说到时候她会不会很难受呢?
  令狐冲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虔诚,让郭襄想起来唱赞歌时候的仪琳。
  令狐冲问郭襄说你是不是特同情我?郭襄摇摇头,有什么好同情的,自己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么想做的事情你一辈子有多少?而能让你放开没顾及地做的又有多少?令狐冲一拍郭襄肩膀说,你才是我的知己,杨康那臭小子,肯定一脸不屑说我死面包子吃多了。真奇怪,他这么没有心肝的人,居然写得出那么好看的情书。
  想起杨康,郭襄迷茫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必须承认对杨康有点好奇,好奇于他的心思。如果她把她现在的这种想法说给令狐冲听,令狐冲一定会大大地嗤之以鼻,他会说你别逗了杨康这家伙哪里会有心思?郭襄没有说,她自己也不太确定,然而脑子里面,无所谓地微微撇着嘴说令狐冲“吃饱了撑的”的杨康的脸和怔仲着握着打折了的残拍的杨康的脸相交错着----如果不是幻想,那么当她拉着欧阳克去搭档替换下杨康的时候,她看见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个眼光有点柔软,有点暖和。
  她忽然非常想知道杨康的心思。
  想到这里,她迷惑了。为什么要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想保留的部分,并不只是杨康。比如她自己。从来没有人说她是一个骄傲的人,事实上,很多人觉得有着各种凌驾于别人之上的骄傲资本的她,随和普通得不可思议。她确实不喜欢站在领奖台上那种被所有的灯光集中照射,被所有的目光行注目礼的感觉――也或者是太多了,让她厌倦;她更加不会像她姐姐那样,动辄地把父母的名字挂在嘴边, ――但是也并不介意别人对她提起父母,这毕竟只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她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可骄傲的,可却也不认为值得把它们当成自己的负担。
  郭襄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拉着杨不悔一起走在街道上,买两包街头的糖炒栗子两瓶汽水,一边走一边吃;唯一的遗憾是杨不悔走得太快,总是像个火车头似的往前赶,让她晒着太阳吃栗子的心情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她有时候会喜欢自己漫无目的地双手插着兜在街上走,偷偷地看着路人各种各样的表情微笑;她的心里有好多故事,比如今天故事的主角有可能是令狐冲有可能是杨康,但是他们却都不是今天穿着运动服的大学男生,令狐冲变成了一个白袍的忧郁的书生,而杨康成了面目俊秀性格乖张的少爷,这个少爷或者很喜欢一个至普通至普通的给他梳头的小丫头;今天的主角也可能是那个打折了的球拍,那个球拍变成了一个哀伤而妩媚的精灵,在某个时刻,啪地短掉了,于是它的灵魂低吟浅唱着远去,却留下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她有时候会忍不住笑起来或者泫然欲泪,她姐姐对于她骑着自行车的时候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总是觉得恐怖,担心她下一分钟被突然拐弯的公共汽车撞死。但是她想这些的时候真的觉得自己特别富有,跟周围其他的人都不一样。在这样的时候,她不为人所知地偷偷地骄傲着,虽然同时她也会觉得孤单。
  郭襄绝对不肯跟任何人说起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如果有人不小心看到了她的故事们她一定会不知所措;但是她时常会幻想春天的一个温暖的午后,她和某个人并肩坐在一段大圆木上胡说八道地情景,那个人的面目总是模糊,而那个画面,却经常地,清晰地,在眼前浮现。

  第六章 生命的重量
  郭襄听到刘正风跳楼自杀的消息的时候,正小心地握着加样枪,把刚刚做好的PCR样品加进琼脂糖胶的孔道里面去。
  这时候那个汴大医学院基础系的女孩子推门进来,对正在做实验的另一个女孩子说,
  “明天刘正风教授的追悼会,你去不去?”
  “去啊,怎么能不去?唉,到底为什么跳了楼呢?”
  郭襄手一抖,混了蓝色染料的样品没有加进孔道,从旁边流泻,电泳池里本来清澈的缓冲液里,便漾起了一朵深蓝色的小花,迅速地晕开,变成浅蓝色的圈圈,继续晕开,慢慢不见,而让透亮的缓冲液有了点点蓝色的混浊。
  郭襄放下加样枪摘下手套回过头的时候,两个女孩子已经都出去了,实验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往四周看看,离心机还放在最里面的台子上,三台PCR机旁边的记录本依然登记满了名字,一直排到明天的午夜,里外屋之间放置的蒸馏水大桶半满着,外屋门旁堆着几个装试剂的包装箱……一切如同大半年前完全一样,只是那个带着他们四个中学生走进这间实验室的人,跳楼死了。
  “欢迎你们,”那天他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未来的小科学家们。我想你们是走进这个实验室最年轻的人了。”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四个---这一届汴梁中学生生物竞赛的两名一等奖获得者和化学竞赛两名一等奖获得者。“这是我们第一次,尝试带中学生做标准的生化试验搞科研,我们虽然没有经验,但是很有信心。” 他看着他们的目光,仿佛看着一个宝藏。
  郭襄当时有一点激动,她从小是有过作科学家的梦想的,虽然并不是很明确和强烈。但是在那一瞬间,在走进这间对她而言有些神秘的,放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和奇怪机器的实验室,抬起头看见清瘦的刘正风教授睿智的目光的瞬间,她想做生物学家的想法忽然变得炽热。
  从那之后,他们四个分成两组,分别从最基本的实验方法学起,同时察看资料,和带他们做实验的博士后一起讨论课题,这个由刘正风参考意见选题的研究果蝇性染色体连锁性疾病的课题,就真的一点一点由几个中学生进行了下来。
  他很忙,并不真正带他们做实验,不过他经常会过来看看他们,有时候提一点意见,有时候带来一些前沿的资料,有时候察看一下他们的进程。
  那次他来,正好是郭襄刚刚给跑完的一批PCR照了像,他拿过来看了看,竖起了大拇指, “做得多好,这么清楚,一条杂带都没有!”他赞许地说,又要来她的实验记录翻看,接着询问了她一下关于对这个课题的看法,然后拍拍她的肩膀“好孩子,又细致严谨,思维有创造性,你是个好苗子!”
  郭襄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嗯,你现在高二,等你考大学,大学毕业,还得5年,到时候我要是还在这儿,一定跟别人抢着招你当研究生。”刘正风呵呵笑着说。
  5年之后。
  他当时笑着说5年之后要做她的导师。可是现在,大半年过去,她的论文已经开始动笔,是他开的题,他指点的路线,他甚至还修改过第一部分的文字……隔了她学校期末考试的一段没有来,她再回来继续的时候带着好多的问题,很想见到他一一地请教,但是现在,他居然从高楼上跳了下去。
  郭襄咬着嘴唇,咬出了血。她看见窗外渐渐暗了下来,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惶恐和失落,她抓起外衣,如逃跑般地冲出了这间实验室。
  她小跑着跑进汴医校园旁边的北城医院,经过急诊的时候,看见几个穿白大衣的实习生聚在一起,她隐隐地听见他们在说起刘正风。
  “明天追悼会,听说都没有骨灰。”
  “当时刑部曾经叫人去认尸,老刘的儿子在西域,家里也没有别人了,就找到他们系里,居然没有人去。”
  “副主任费彬根刘正风斗了十七年了。”
  “我还是更喜欢老刘,他课讲得真是好,比费彬强多了。”
  “可是据说老刘是跟练大法的光明教有联系的,现在朝廷这么紧张这件事,好像是让领导作他工作,他不肯,就跳楼了。”
  “不是吧,我听说是因为他是同性恋,又不愿意让人知道,可是偏偏被费彬知道了,拿起来大做文章。”
  “同性恋怎么了,同性恋也可以大大方方地么,人家西域同性恋都可以结婚。我看还是大法。”
  “费斌到底跟他有多大仇,至于人都死了,连尸体都不让去认?”
  “多了。老刘在上面,他就做不了主。俩人各个方面的意见一直不和。老刘一直主张纯学术,反对手下在外面公司任职;费斌主张要搞活,可是手下的研究生,太 “活”了,心杂,他又不太管学生,据说博士生毕业答辩的时候,被老刘连问了几个问题张口结舌,简直连硕士生的水平都没有,费斌丢透了人……”
  郭襄停了一会儿,觉得脑袋发胀,一阵一阵晕眩;她定定神,快步地往楼上的消化科病房冲了过去。
  七八个大夫正在例行地查房,每个人都抱着一摞病例夹子,杨不悔就走在最后,打着哈欠;她看见郭襄,赶紧冲她摇摇头吐吐舌头,偷偷地指了指走在最前的中年大夫,脸上挤出凶恶的表情。郭襄明白她是说今天带查房的是最凶的副主任李莫愁。皱皱眉头,小心地退到了楼梯口。
  杨不悔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她想,回家去?
  不,父母都不在家,姐姐值夜班,她本来从来不害怕自己在家过夜的,但是今天不行。
  郭襄紧紧地抱着双肩,缩在消化科楼道的一个角落。她背着的书包里有一个笔记本,上面记了好多问题,后面还有她想到这个问题的日期……她本来应该是拿着这个本子和笔跟刘正风讨论的,她还有点期盼他看完了之后鼓励地说,“想得好,这个问题的角度很独特。”
  可是现在他呢?无人认尸?他的躯体躺在哪一个角落?他的灵魂漂浮在哪一个空间?
  郭襄觉得自己在发抖。这竟然是她长到十七岁,第一次,一个身边说过,笑过,拍过她的肩膀的人,死了。而且,从十七层高楼,坠落。
  楼道很静,只听见很缓慢的踢踏的脚步声,和咳嗽的声音。她想,她需要到一个有很多快乐的人的地方,至少,要有很多人。
  她快步地跑下去,越跑越快,脑子里面刘正风睿智的眼睛和一朵蓝色的漾开的小花相交错,而蓝色,忽而又变成了红色。大法,同性恋,费彬,刑部……她飞跑,在医院的楼道里,已经不能听见周遭杂乱的声音。
  杨康和令狐冲从食堂打了饭回来,刚在凳子上坐稳,就听见欧阳克一声长叹,“可惜啊,真是可惜。”
  “准又哪朵儿鲜花插牛粪上了。”杨康斜了欧阳克一眼,啃了一口猪蹄子对令狐冲说。
  令狐冲嘿嘿一笑,“也是,别的事儿公子哪儿能觉得可惜。”
  天下事能让欧阳克如丧考妣容颜哀戚地长叹的事情只有一种,那就是校园里又多了一个能够牵着美女的手走路的猪头。
  俩人说的声音不高,欧阳克似乎没听见,一边踩着凳子翻箱子一边继续摇头,“可惜,真是可惜。太可惜了。红颜薄命,实在是红颜薄命啊。”
  “靠。”杨康从嘴里吐出一块小碎骨。慢慢地啃酱猪蹄在他而言本来是件很享受的事儿,但是耳朵边上有人长叹“红颜薄命”会引起消化不良,让他胃疼的。
  欧阳克终于从箱子里找到了纯黑的小马甲,拿到镜子前面跟身上比了比,镜子里的脸却不像平时那样兴奋,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愣了一会儿,终于又叹了一句,“太可惜了。”
  杨康把饭盒盖子砰地一盖,“我说公子,牛粪不好看,但是养分好,鲜花能开得长点,比花瓶实惠。鲜花比你明白,自己愿意往上插,你跟这儿唧唧歪歪的不嫌烦哪?”
  欧阳克看了杨康一眼,居然没有满脸通红或者不屑一顾地反唇相讥;而是接着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呀?程瑶佳退学了,唉,都上到大三了。这么温柔一女孩儿,功课又好……”
  杨康一愣,“退学?退学干嘛?不会是……”他狐疑地上下打量欧阳克。
  杨康的思想本来也没那么龌龊,但是鉴于此件事由欧阳克说出来,又提到了退学。退学的人杨康只听说过一个,杨不悔讲的,就是上上届医学院一个在校师姐自己私自一人去堕胎,不知怎的传了出来,学校知道,劝退了,马上就到手的学位也泡了汤。朝廷弘扬礼仪,朝廷钦定的第一名校,对这种事儿,自然心黑手狠。
  欧阳克愣了一下,终于明白他的所指,恼怒地涨红了脸,骂了一句,“下流,下流!”
  杨康歪歪嘴,倒是不太介意,嘿嘿一笑,“到底为啥退学?不是听说程瑶佳跟你们法学院,成绩还能排前十呢么?”
  “还不是因为那个大法,她家住汴梁城郊房山郡,光明教的一大据点;全村的人个个练大法。”
  “大法?”杨康皱皱眉头,“不是朝廷都说了,凡是练大法的普通群众,批评教育为主,只要改过自新,停止练习,脱离根光明教的关系,就是大宋好子民么?”
  最近大法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从上到下地肃清整风,宣传条例广播里天天可闻,就算你不参加班会学习朝廷精神,走路上打饭听广播也能把朝廷关于大法的政策背下来。所以连杨康这样不问时事的懒人,一出口都能准确地讲出朝廷精神-----况且,这两天他爹完颜鸿烈也忙着抓院里的这件大事,免不得回家唠叨几句。
  “那不得改过自新么。”欧阳克说,“程瑶佳本来也写了检查了,保证不再练大法,可是周末一回家,回来之后就改了主意,没把检查交上去,要做死硬分子。”
  “那大法,”令狐冲插嘴,“我看就是一放屁。我找了本他们的书看,简直是胡说八道,也就骗骗大妈大婶什么的,程瑶佳干吗呀这是?”令狐冲虽然从来看不上朝廷做事,对于朝廷的各项举措,以抨击为绝大多数,不过此次倒是颇为支持-----前些日子,他刚刚接着他爹的信,说是练大法的邻居老王,感冒了不去看病,就自己跟家坐着,调动着肚子里的轮子根病毒打架,没打过,转成心肌炎,死了。
  “她家里不许她脱离。结果回到学校来,又有好多人找她谈话,她又决定不练了。家里觉得学校给她太大压力,就逼着她退学,她也没办法。”欧阳克继续长吁短叹。看看手里的黑马甲,准备今天晚上舞会穿的……上一次舞会的舞伴,就是程瑶佳,她有一双特别温柔的眼睛。想到那双眼睛里现在噙着很多的眼泪,眼睛的主人无奈地挣扎于学校与父母村人之间,想到从此再也不能见到眼睛的主人,而她,曾经优雅地和自己共舞的女大学生,说不定以后会插在一颗无比粗糙的房山郡牛粪上……欧阳公子那颗怜香惜玉的心,疼痛得无以复加。
  “别慨叹了。杨康继续啃他的猪蹄子,“说来说去,还不是你叔叔他们这样制药商人的错。”
  “你胡说八道什么?”欧阳克本来正沉浸在哀伤的情绪中,猛然听到杨康嬉皮笑脸地以讽刺的语气提到他叔叔,很是惊怒;叔叔在他心里的位置高而又高,是亲人也是恩人。
  “你想想,那些人干嘛那么容易去练大法?一大半是相信大法能治病不是?”杨康慢咂吧着猪蹄子的小脆骨,看了恼火的欧阳克一眼,接着说,“其实好好地干嘛非得拿大法治病,还不是医药费太高了,普通小病好些穷人都治不起对不对?”
  欧阳克看着他,还是不明白这跟他叔叔有什么关系。
  “反正买药也买不起,要是有人跟你说,不用买药,坐家里动动意念转转轮子就治好了,你是愿意信不愿意信?就跟那些得了癌的人似的,开刀化疗反正也没用了,就有听了什么偏方儿天天喝豆汁儿的么。”
  杨康用手背蹭蹭嘴边的油,接着说,“那些个感冒发烧的小破病,说实话吃不吃药也就是那么回事儿,跟家躺两天兴许自己也就好了;转转轮子是累了点儿,但是保不齐4,5天也能好,那下子,病好了还不都是轮子的功劳,都是光明教教主的大法好?一传十,十传百,大宋境内穷人多,信了大法省药费,那谁不信啊?”
  令狐冲根欧阳克楞楞地看着嘎嘣嘎嘣咬碎骨头的杨康。
  杨康心里一乐,越说越来劲,“然后再说这制药商人。靠,青霉素,本来多便宜?副作用对绝大多数人也没那么大吧?那点儿副作用也不是不可逆的吧?好,药商们呢,先是狠狠地宣传毒副作用,说得就跟你吃了立马肾衰要死似的,然后搞一批人……啊,就我爹跟我这样的哈,号称学者什么的,再搞俩西域骗子,弄个西域配方什么的,然后把青霉素环儿加俩减俩,这霉素那霉素就出来了,价钱,可是几十倍。决定药物生产的药管局那些人,怕是命比较金贵的,不肯冒那千分之一强副作用的险;再说你叔叔也经常请他们唱唱卡拉ok不是?那贵的药,是拚命地生产,赚不了钱的能救命的,就种类越来越少了不是?”
  杨康笑嘻嘻地看着欧阳克。
  欧阳克脸涨得通红,想了半天,才咬着牙说,“你跟你爹,难道没到我叔叔开的晚会上来么?”
  杨康嘿嘿一笑,“是啊是啊,我就说,咱这样儿的,赚钱发财,就别感叹人家被大法所害了。这不猫哭耗子么,是吧,公子?”
  欧阳克攥着拳头站了一会儿,很想找出一些掷地有声的话往杨康可恶的笑脸上砸过去,无奈今天一直伤心程瑶佳之去,又被杨康抢白得突然,于是欧阳律师本来也迅敏的思维伶俐的口齿,就派不上了用场;他狠狠地瞪了杨康一眼,抓着自己的衣服转身走出了宿舍。
  杨康出了口长气,快乐地拿起另一只猪蹄,准备尽情享用;一抬头,忽然发现令狐冲一脸奇怪的神色,一言不发,似乎在思索,脸上的表情,忽而愤慨,忽而悲伤,忽而意气风发。
  杨康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掂了掂手里的猪蹄,送到嘴边,竟然没有啃下去。他琢磨了一下,把猪蹄扔回饭盒,盖上盖子,转过身,随手从床上抓了两本书,决定今晚上自习去。
  令狐冲突然一把抓住杨康的胳膊,慢慢地站起来,看着杨康的眼睛----杨康又是浑身掠过一个寒颤----“杨康,说得好,你说得太好了!我头一次觉得,你这么有水平!”
  杨康挣开自己的胳膊,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你没事儿吧?”
  “我早就在思索为什么一个这么荒谬的宗教不宗教,科学不科学的组织,能在大宋这么泛滥,
  这是为什么?!”令狐冲的眼睛,带出了哲学家的光。
  杨康侧头看看他,心里开始后悔自己为了停止欧阳克的长吁短叹而进行的强词夺理式的胡说八道,提着手里的书,瞅着半开的门,琢磨着怎么夺门而出。
  可是令狐冲目光灼灼地对着他,宛如看到了此生最大的知音,“归根到底还是制度!”令狐冲的手有力地一挥,----这个动作,杨康曾经很熟悉,但是好久没有看到过了,自从出现了岳灵珊出现在令狐冲的生活中之后。
  “没有一个真正完善的制约药商的制度,没有一个真正保护广大下层民众的制度!”令狐冲又挥了一下手,脸色有点血红了,“我最近打那份工,给医院送药,那些药的价钱啊……”他痛苦地摇摇头,“一瓶西域进口的治疗皮癣的药,是一个穷村一家人3个月的收入。我那次还跟一个返聘回医院的老皮科专家聊过,他说其实好多皮癣三毛钱的药就能治,但是,那些小医院干嘛花那么大价钱请他这个大牌去坐镇,能让他老开三毛钱的药么?”令狐冲捶了一下桌子。
  杨康无奈地看着他,“你那么激动干嘛,这多明白啊。都开三毛钱的药,药商拿什么发财啊?药商发不了财,医院到哪儿弄钱改善员工福利啊?大医院还好,朝廷拨款多,商家赞助多,可是基层小医院,靠着什么?……咦?你送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儿了,现在想起顿悟来了,简直就是导致恐龙灭绝的猪。”
  令狐冲脸上掠过一抹茫然,掺杂了温柔的痛苦,“那时候……那时候我就想着赚那份钱,好去上托福班,好……”
  杨康耸耸肩膀,突然想到朝廷要是希望激进青年少一些,抨击政局的人少一些,就应该多多发放美女下来,把愤怒青年们的一腔热血变温;想来当年太祖之所以兵变成功,率领的一定是一支哀兵,失恋了的哀兵。要不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在家跟小妖女一起弹吉他唱情歌,谁根太祖浴血奋战为天下人请命去?
  令狐冲第三次抓住杨康胳膊的时候,杨康作了一个打住的手势,“你们班不是今天晚上承办舞会么?别跟这儿思索大法泛滥的原因了,赶快找人拿舞票搬饮料去还不?”说罢准备脱身。
  令狐冲一拍脑袋,“靠,险些把这事儿忘了!”从激愤的思索中解脱出来,他眼明手快地再次揪住杨康,谄笑着说,“帮兄弟个忙吧,待会儿请你喝汽水。”
  杨康警惕地看着他,“别跟我说你们班那帮孙子又都有事儿。”
  “今儿晚上不是西域NBA总决赛的最后一场么,那帮人那个痴迷……零星几个不看的,陆大有什么的,又不太会蹬三轮。我批饮料那地方,还真不近呢。我得跟舞会门口看着去,要不这帮人,女生自己都要跳舞,男生要是卖票,见着低年级妹妹还不一个一个都免费放进去,班费怎么赚啊?”
  “你们班赚班费,跟我到底有什么关系啊?”杨康趴在了桌子上。
  “3条鸡腿三个猪蹄,汽水你随便喝。”令狐冲谄媚地笑着,“地质矿产那门课的笔记我都搜集全了,也给你印好了一份……”
  杨康拿脑门敲着桌子,“我他妈真不理解为什么有你这样的人,一不给工资倒贴钱净挨骂的班长,还辟颠屁颠地干得这么有劲……”
  郭襄无目的地远远地跟着一群衣履鲜明的女孩子后面走。
  她出了汴医三院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所以她的心就更加惶恐,似乎每一分钟,刘正风就会突然在空气的某个地方冲她笑;这时候她看见一辆375路公共汽车进站,上面有挺多的人,于是她毫不思索地跳了上去,就这么一路来到了汴大。
  在汴大的校园里转,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她想应该找个电话给住在附近的自己的好朋友打个电话,问问她今天可不可以住在她家。
  找到电话亭之前,她看见了那结伴而行的4个女孩儿,都打扮得很漂亮,其中一个居然还穿了靴子和裙子……这在3月的汴梁并不大多见。她们快乐地谈笑着,很兴奋。
  郭襄就跟在了她们身后,她听见她们叽叽咯咯地笑,隐隐听到一个人说,
  “……让你的那些追求者都去嘛,有认识的男生还是好啊,总比跟完全的陌生人跳舞强……”
  “噢,他们呀,长得都太那个了吧,”另一个有点夸张地说,“站成一大排也就罢了,跳起舞来,就成了表演成语……”
  “什么成语?”
  “群魔乱舞嘛!”
  她们一起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她们一路走到了体育中心门口,这时候可以听到里面的音乐声;她们掏出学生证买了打折门票进去。
  郭襄停在不远处的大树下,犹豫了一会儿。身后是无边的夜色,面前的体育中心却灯火通明,有着音乐和笑语。身后的黑暗中有人走过来,然后融到灯火通明和音乐与笑语声中去。
  她从兜里找出零钱,跟三五成群的人一起,买了票,走了进去。
  郭襄买了一袋薯片一瓶汽水坐在一个灯光很暗的角落,托着腮看着翩翩起舞的人们。不远处有两个男生站着聊天,其中一个刚才邀请一个女孩跳舞被另一个高点个子的人抢了先;他们俩很不屑地看着女孩子们舞动的裙摆,
  “你们学校漂亮女生越来越少了,简直要跟我们学校看齐。”
  “漂亮的都约会去了,没约会的只好来跳舞……”
  郭襄想起方才女孩子们评论男孩的话,禁不住笑了,正想打开薯片的袋子,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她回过头,一个带眼镜的胖胖的男生站在她身边,“同学,能请你跳个舞么?”
  郭襄一愣,这才发现一曲已了,新曲浦起,那个男生的表情认真而紧张。
  郭襄低头看看自己肥肥大大磨得起了毛边的牛仔裤和灰色的粗线毛衣----她喜欢穿很随便的衣服,但是,并不喜欢穿着很随便的衣服跳交谊舞……她正在想应该怎么委婉地拒绝,那个男孩子有点结巴地说,“你跳得不好也,也没关系啊,我也跳得不好,一起,一起练习么……既然来了,总不是来看的吧?”
  郭襄再看了一眼男孩子有点涨红的脸,看样子他在邀请舞伴这件事上一定已经遭受了一定的挫折,要不也不会舍长发飘飘,穿着漂亮大裙子,舞步轻盈的女孩子们而找到了躲在角落里一身化学试剂味道的自己。
  小胖子的手指紧张地捏着烫了中缝的西裤的边,脑门有点冒汗,想必是很怕自尊心再一次受到打击。
  她微微笑了一下,站了起来,把自己的手递给了小胖子。
  郭襄的舞跳得不好但是也不是太差,对于交谊舞的兴趣不是太浓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但是她在跟小胖子跳舞的绝大多数时间盯着地面,偶尔才不得不抬头,冲他微笑一下作为对他第n个问题的回答。
  她并不介意对方的舞姿实在是有点特别,引起了旁边女孩的轻笑;可是她的运动鞋是新的------虽然只是运动鞋,但是在她走进舞场之前,它是很明亮的白色。她也并没有特别介意今晚回家后狠狠地刷一遍鞋子,可是她实在不想回答对方连珠炮似的问题。这个问题宝宝,从家庭成分到籍贯专业一一地好奇。
  郭襄不想跟他解释为什么会跑到了这里----那会让刘正风的脸又出现在空气的某处;所以也就没有否认他关于她是一年级新生的推测,于是她也就没法否认他关于她是学物理的猜想,所以在他不断地跟她讲一些跟傅利叶定律相关的问题的想法时候,她绝对地无话可说,于是她就抬起头对他很无奈地微笑,用微笑代替答案……当然,她的无奈被当作了羞涩,小胖子的眼里,
  她是个欲语还休的羞涩少女,羞涩得不能发表关于自己专业的最基础的问题的看法。
  郭襄现在开始痛恨那些以貌取人的混蛋男生们;如果有任何一个其他男生请她跳舞,她也不至于一直被问题宝宝纠缠----无论如何,当她说我累了我要休息的时候,他放开了她的手,而当三曲过后她依旧坐在那里的时候,他再次伸手邀请她,怎么讲都是件很绅士的举动。郭襄此时已经顾不上痛苦外面的黑暗了,她想回家。但是小胖子说过,你是一个人来的吧,最近治安不好,我可以送你回宿舍。
  郭襄已经想哭的时候,一眼看见了不远处张罗着卖饮料的令狐冲----能在这个时候看见熟人,这个熟人显然就是亲人了----她几乎热泪盈眶。此曲完结的时候,她就朝令狐冲走了过去。
  小胖子显然以为她的目的是令狐冲身前的饮料,连忙跑去买价钱是外面三倍的汽水;郭襄深情无限地拍了一下令狐冲的肩膀,冲他展开无比甜美的笑容。
  令狐冲一愣,随即很开心地重重拍了一下郭襄的肩膀,“你怎么也来啦?也喜欢跳舞啊?跟同学一起来的?”
  郭襄微笑,“一个人,嗯,你有舞伴吗?”
  令狐冲说,“我今儿就是人民公仆,你看我穿这样儿,像来跳舞的么?”
  郭襄继续微笑,“倒是跟我的穿着般配,不如咱俩跳一个吧?”
  令狐冲根本没有发现郭襄脸上的n个眼色,连连摆手,“我可不行,我跳舞,那还不如让猩猩来呢,而且我还得去照看门口。待会儿完了之后请你出去吃麻辣烫吧。”说完就冲门口跑了过去。
  郭襄张口结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如此失败,数百个眼色简直抛到了水里;这时候乐声又起,小胖子又向她走来,脸上带上了更加好奇的神色,想必又有了无穷多的问题……她闭了闭眼睛,这时候忽然胳膊被人轻轻地拽了一下,她被不由自主地拉进了舞池;正奇怪为什么小胖子放弃了优雅的“请”的动作,头顶上传来的笑声让她一愣,抬起头,对面的杨康脸上是一幅快要笑死了的神色。
  令狐冲收拾完了舞会现场回到宿舍的时候腰酸腿疼,一下子倒在床上,半天睡不着觉。睁大了眼睛看见的只是上铺的床板,一只黑色的小蟑螂快乐地在奔跑。
  令狐冲很奇怪杨康跑到哪里去了,他有一肚子话想跟他讨论;被舞会所截断的关于大法的思索,随着最后一曲舞曲的结束,又在他的心里升腾起来。杨康一边啃着猪蹄一边发表的议论,如同点点的火星,引燃了令狐冲心里的干柴,现在熊熊地燃烧,越烧越烈。
  他想起了很多人,从前的,现在的。眼泪,叹息,呻吟,哀求,皱巴巴的钞票,四处搜寻偏方的疯狂和执拗。
  杨康说,要是那些人都治得起病进得起医院,干嘛非得坐着转轮子。
  那些人反正治不起病,进不起医院,干嘛不转转轮子试试?
  分明三毛钱的药治得好的皮炎,干嘛非得用标了“西域进口”的字样的三十块的?
  几百万几千万上亿的经费砸在某个基因是否加强某种肿瘤发生危险的研究上,做了好几年了不同派的学者尚自拳打脚踢,申请新的经费,能不能拨个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制造青霉素金鸡纳霜派放到大宋那些离汴梁远,也靠不着海捱不着河的穷地方去?大宋穷人多,可是穷人说话不算数。数百个上千个感染性疾病威胁的青年的,壮年的性命,换算成药钱,换算成科研经费,可能只能抵得过与肿瘤性疾病争时间的一个月;可这一个月兴许是朝廷官员的,兴许是富商大贾的,抢过了这一个月,是能拿到外面,作为大宋医学发展的业绩的……所以这一个人从八十岁到八十岁零一个月的时间,压过了数百人从十几二十岁到五六十岁的多少年。
  令狐冲的胸口起伏着,呼吸变得很急促。这时候令狐冲觉得自己似乎醍醐灌顶,只想去敲朝廷金殿门口的大鼓,想去见皇上;他觉得皇上还不明白,不明白他的子民为啥那么傻地跟着光明教主转轮子,任他跟西域快活,自己顽强地在大宋地盘上执著地对抗朝廷;令狐冲觉得皇上肯定这两天有点傻,或者说一直傻,然后他那帮大臣们不是傻,就是坏……朝廷需要他碰碰碰地敲响金殿上的大鼓,慷慨激昂地在金殿上陈词;他的最后一句说,光明教的大法,那是给大宋的一个警示,催促皇上,下了改革制度的决心!防民之口,胜于防川,治水之诀,不能全在于堵,关键在于导啊!
  然后皇上就也醍醐灌顶了,亲自从龙椅上下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先生说得是,真乃大宋的栋梁!
  然后成火车的药就轰隆隆地离开汴梁去了大宋的各地,拿回扣的医生趴在桌子上写检查,春风得意口袋满满的药商如同谢了气的皮球,挣扎着的拈着皱巴巴的钞票的徘徊在医院门外的人们健康地奔跑,见人就塞大法单子的教徒流着泪扔了那些册子,愤怒的大宋人从西域揪回了光明教教主,让他自己换回那些被关押在刑部的弟子们……大宋四海升平,经济发展,赶上西域,超过倭国,各个国家开始纷纷地派出遣宋使,要考汉语托福,第一道题,“你累不累?”这句话,表达了说话者对听话者一种怎么样的思想感情;考汉语GRE,阅读第一篇短文,郑王克段于鄢……
  令狐冲很想找个人分享这些思索,可是,唯一在宿舍里的段誉带着耳机看着金刚经,满脸虔诚的神色。令狐冲看看表,过了12点了,老大想必还在天龙寺酒吧打工,林平之租了房子外面用功去了,欧阳克……即使他在,也不用跟他讨论这样的问题吧?杨康到底哪儿去了呢?
  令狐冲从床上跃下来,胸口被一种激情充溢得有些灼痛,但这是痛快的灼痛。
  他抱着臂在屋子里兜了两圈,终于决定不再等杨康。他坐下去,狠狠地摁了计算机的开关;上铺盘腿坐着看金刚经的段誉扫了他一眼,心想他又要大半夜地打侍魂了,然后也没再多看他一眼;其实这回,他打开了word文档,用很重的黑体四号字先是写下了一个标题---关于大法所不得不作的思索……
  浩浩长文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出现在屏幕上,令狐冲的双目,甚至充盈了泪雾。
  打字的时候令狐冲忽然忆及了小时候一个很简单的梦想,就是每个人,都公平而快乐地生活,
  拿到一切自己需要的东西,谦让自己不急需的东西,大家乐融融地在一起,想住到广东府就住到广东府,想住到汴梁就住到汴梁,想到金殿上看看皇帝就笑容可掬地欢迎……令狐冲的嘴角有一个微笑,虔诚而炙热。杨康如果在的话一定拿被子蒙住了头不忍看他。在被窝里撇撇嘴角说这个伟大理想西域有个狂想家早就写了本书叫乌托邦来阐述了,那么多年实现了么?靠,思想家多了去了,思想家有个屁用。
  但是令狐冲这时候的心情,热烈而虔诚,激昂而又柔软。或者杨康一辈子,也是不能理解的。
  令狐冲奋笔疾书的时候,杨康懒洋洋地坐在郭襄房间里的地上,头枕着胳膊背倚着墙。郭襄自己缩在屋子的一角,抱着膝盖,抬头盯着天花板上吊着的黄铜柱型风铃。杨康捡起身边围棋盒里的一粒黑子,对着风铃抛了出去,一条淡黑色的弧线之后,是叮的一声清响,带着长长的尾音,久久不消。郭襄转身看着窗外,很静了,街上的车也变得非常稀少,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两排昏黄的街灯,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从17层的高楼看下去,像是两条细细的珠链,延伸,越来越模糊,直至汇合成一条,汇入无边的黑夜之中。郭襄想,刘正风跳下去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一个黑夜,他决绝地飞身跃下的一瞬间,心里想的是什么?眼里看到的又是什么?他是不是把有着闪烁的珠链的黑夜,当成了天堂,只要轻轻一跃,就可以忘记了身后的所有烦恼呢?
  她靠着窗子,呵一口气,在雾气上画一个笑脸,然后看着雾气一点点消失,笑脸随之消失。她咬着嘴唇,努力吸着鼻子,终于在那个笑脸彻底消失的时候,眼泪夺眶而出。
  杨康五指之间转着一枚黑子,转了一阵,用力抛出,棋子很重地撞在中间最大最长的铜柱上,铜柱摆动起来,柱柱相撞,发出一连串高高低低的响声,清亮悠远。杨康站起来,走到郭襄身边,拍拍她肩膀,郭襄转过头,抓住杨康的胳膊,用他衬衫的袖子擦着眼泪,抽着鼻子,更多的眼泪淌了出来。杨康胳膊被她抓着,眼泪浸湿了衣袖,小臂上一片冰凉濡湿,心里有点异样,很不自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康,你说,一个人,心里想着什么,才会从这么高的地方,纵身跳下去呢?他不害怕么?想起很多东西,也都舍得么?”郭襄抽噎着说。
  杨康低头看着地面,心里有点迷惑,刘正风跳楼的事儿,他知道的比郭襄要早。刘正风是生物化学方向的著名学者,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刷刷刷一年跟西域倭国的杂志上发好几篇论文,总是有着上百万的研究资金。不过最近几年好像挺不顺,科研做进了死胡同,绕着圈子没有发展;儿子在西域安家落户,不打算回来,老妻不知道为什么跟他离了婚,到西域找儿子去了。后来便听说老刘开始练大法。大法本来也就个信仰,属于信仰自由中的一部分,但是自从围攻朝廷金殿非得让朝廷出面在大宋日报上给他们正名并且严整攻击他们的一个学者之后,被朝廷定性为反动组织,开始从上到下地肃清,这一下儿老刘被多年的老对头费斌狠狠地揪住,还挖出他其实是个同性恋……
  这事儿几个月前完颜鸿烈还吃饭的时候随口说过,包惜弱特奇怪地问,不是都说大法荒谬无比,没文化的农民才信呢么,刘正风学究天人,怎么也信?杨康当时顺口胡诌道,这就是两极,正无穷根负无穷最后接到了一起,大智慧就是大愚蠢,学问做绝了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白痴,所以别玩命做学问,差不多得了,瞎较什么真儿啊?也不光是学问,什么挣钱,争名儿,都甭太较真儿,到底了就是变态。这回完颜鸿烈愣没筷子往桌儿上一拍开始教训他胡说八道,胸无大志还要胡搅蛮缠,并且开始第1001次对他进行理想教育;反而举着筷子发了会儿呆,半天,叹了口气加了块儿鱼吃。
  知道刘正风自杀的那天晚上,完颜鸿烈破天荒地没回家吃晚饭,跟无涯子等几个老哥们儿去喝酒,喝得满脸通红地回来,眼神儿有点呆。那天晚上杨康看卫斯里看到半夜到厅里找点心吃,完颜鸿烈他们卧室的门半掩着,杨康听见包惜弱说,早跟你说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别瞎争了,争争争,到了你看看刘正风,死了死了连个骨灰都不知道在哪儿。
  完颜鸿烈叹了口气说,“谁不想舒舒坦坦活着?有么?你当卖烧饼的不用争么?卖烧饼的还得争好地段呢,算计着怎么孝敬城管的,怎么欺负新来的卖黄瓜的。市井小民有市井小民的烦恼,他还得担心会不会下岗,那点工资拿不回家拿什么买晚饭的菜,还得拼死拼活排队争住房,争着涨几块钱的工资。不争活得下去?不争那是有人替着他争。得有那个命。惜弱,你心里也知道,我什么不是为了你跟康儿,我现在拼死拼活,还不是为了让康儿少争点儿就什么都能有了?”
  杨康当时手里拿着一块栗子蛋糕,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悄悄地溜回房里躺在床上,蛋糕没吃,小说也没接着看,居然很长时间也睡不着觉。
  郭襄放下了杨康的胳膊,脑袋顶着玻璃窗看着外面无边的黑夜发呆,杨康忍不住仔细想着她方才抽抽噎噎的问话,跳下去的时候,身后的东西,都舍得么?人活着总是有点舍不得的东西,他知道他爹完颜鸿烈就是舍不得他娘舍不得他,他呢?杨康忽然想,现在他要是就站在一悬崖边儿上,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没有。当然,有好多,从游戏盘到牛肉粉,从爹娘到老令狐他们,从想象过的非洲丛林到再去泡几次温泉……但是这些好像什么都盖不过什么。他似乎没有什么占了心的一大部分的舍不得。
  郭襄仰着脸接着问,“假如就要死了,你会不会有什么特别惦记的东西呢?”
  “其实多了,就连学校后面的牛肉粉丝,我吃了好几年了,一个星期不吃我就还想吃。”
  郭襄见杨康居然是很认真的表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怪不得令狐冲他们都说你没有心肝,谁要是以后嫁给你,算是有的受了。”
  杨康咧了咧嘴,“嫁给我有的受?靠,娶个女人回来才不可想象,什么事情都要啰罗嗦嗦……”说到这里,他一愣,突然想起了穆念慈。
  很久没见到穆念慈了,自从上次摔断了球拍。他偶尔会想起她,心里有点不舒服。他从来没有
  仔细想过为什么会不舒服就去打游戏了。这时候想起她,是很奇怪的感觉。猛然发现,在偶尔想到老婆这个名词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过什么兴奋感,反而有点烦。他从来不曾梦想娶一个美丽无比才华横溢的天仙,而总是想到穆念慈。甚至偶尔做梦梦见自己以后娶了媳妇,那个女人都会不厌其烦地叮嘱他这个那个,面孔很模糊,但是分明就是在说她说的话做她做的事。
  杨康觉得想得有点头疼,他拍拍郭襄的肩膀,“喂,有酒没有啊?”
  郭襄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拎出8瓶啤酒,又翻出一袋子天府花生。两个人坐在地上,杨康拿牙咬开酒瓶盖子,两个人一人一瓶一边吃花生一边喝了起来。他们从西域的足球明星聊到了大宋永远没有希望的球队,从盘谷开天时候的皇帝蚩尤聊到了太祖,聊到了罗刹国那个戴了绿帽子之后跟人决斗死掉的普希金,聊到了唐朝被顽童抢了屋上几根稻草就痛哭流涕写了首长诗还成了中学背诵篇目的诗人,聊到了令狐冲郭靖段誉欧阳克扬不悔,聊到了丘处机洪七公,然后就说到了刘正风,郭襄已经喝到了第三瓶啤酒,脸红得像苹果,她抓着酒瓶子呜呜地哭,她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同性恋是不是大法信徒,可是他对我很好,又和气又幽默,我佩服他我敬重他我也觉得他亲切,我甚至都想过,我爹要不是襄阳市军委主席---很少跟我们相聚,见着我们姐妹就教训我们要精忠报国,从小像管下属似的管家;而是像他那样,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小时候可以把我抱在腿上讲天上的星座,指着不同的花草给我讲他们的品种,能带着我逛博物馆领着我去旅行,上学了能指点我功课,能给我指点科技论文我不懂得地方……我见到他之后,就在想像着他和他的孩子在一起的样子,这种想象特别快乐,可是,他突然就变成了无人认领的尸体,怎么可能呢?她趴在桌子上,肩膀抽动。
  她自顾自地哭着说着,并没有抬头看对面的杨康;她并不知道杨康这时候的脑子里有着各种各样的画面;她所描述的,她理想的父亲,她想象的刘正风跟孩子在一起的样子,让他想到了他爹完颜鸿烈。完颜鸿烈可不就是这样的一个父亲?他一只觉得很自然,父亲就该是如此,从来没有想到过,这还会是其他孩子的一个梦想,甚至会是一个,优秀得如郭襄这样的孩子的一个梦想;他也想起了杨铁心,在见到他之前,他觉得完颜鸿烈对他的一切都是自然不过的事情,而在那之后,一切都变得有了一点特殊的味道。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潜意识里会有这样的想法----不觉得自己也会想念仅仅见过三面的杨铁心,不觉得自己想着完颜鸿烈的时候有一种混杂着亲切,感激,依恋,而又排斥的痛楚,不觉得自己居然隐隐然地有一种要保护他的心情,不能离开他,小时候是因为依赖,大了,是知道了他其实依赖自己,如果没有自己,他还有什么呢?跟能够决然地从楼顶跳下去的刘正风,又有什么不同?不觉得想着他娘的时候会偶尔觉得害怕,害怕她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离开……杨康趴在茶几上,脸颊贴着桌面,他想着他的,而她说着她的,两个人就面对面地,趴在桌面上,也不知道,谁先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
  第二天郭襄醒来的时候,还有一点头痛,自己的身上盖着被子,脑袋下还垫着枕头,桌上的啤酒瓶子和地上的花生壳还在,杨康却已经不见了。
  北城医院外科第二分区的一间病房里。
  殷梨亭正带着病区的大夫护士们早查房, 三号床才做完阑尾手术的那个对什么都好奇的10岁小姑娘仰着脸跟她妈妈说,“妈妈你看,今天大夫们穿的都是黑衬衣,所有的都是,他们要穿统一服装参加歌咏比赛么?”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响亮,让正在往外走的几个大夫几乎同时站住,彼此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小姑娘的妈妈低声斥责她,“这孩子,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大夫穿什么衣服,你也操心。”
  她们并不知道今天是汴医基础医学院著名教授刘正风的追悼会。北城医院是教学医院,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大夫是汴医出身,外科的比例尤其大;刘正风执教四十余年,教的是汴医所有学生都要上的组织胚胎学总论,教科书的几个章节,都是他编写的,北城医院的这些大夫们,上到大主任下到实习生,都可以算是他的学生;无论刘正风自杀的理由是什么,都不能抹煞他在几十届的学生心中,睿智,和蔼,而又风趣的形象。刘正风的连骨灰都没有的追悼会,参加的人,从搞基础研究的学者到成名的临床医学专家,从卫生部的官员到还在汴大医学院读书的学生,超过了许许多多身份显赫的朝廷要员。
  小姑娘还在缠着妈妈问问题,殷梨亭看了看表,低声对周围的人说,走吧,今天要抓紧点,刘老师追悼会9点钟开始。
  白大衣里面翻出了一水儿的黑领子,黑色领子下面系着一水儿的素色领带的大夫们鱼贯而出,夹杂着一两声叹息。
  殷梨亭正要走进病区的最后一间病房,看见杨不悔和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带着瓶底厚的大眼镜的男孩子站在不远处。他停了一下,向她望过去,她轻轻地冲他招了招手,他点点头,指指病房,做了一个等一下的手势。就在这一瞬间,心里那份由于刘正风的死,死后的骨灰都没有的追悼会所带来的灰暗的心情,似乎被她轻轻扬起的手臂被赶走了很远。
  这时候主任办公室里,范遥跟杨逍并排对着窗户站着。
  范遥叹息了一声,“咱们那时候上组织胚胎学课的时候,刘正风还只是讲师,带咱们的试验,他可真叫有耐心。我还记得呢,看不明白的片子,他一张张的拿笔给你画着讲,图画得那叫漂亮!考试之前一个星期,他天天都在办公室,九,十点钟去找他,他也给你一个
  个地讲。”
  杨逍摇头道,“说起教学科研,刘正风是没得说。费斌算个屁!可是费斌能拉关系搞钱,老刘这点也太死心眼了。弄不来钱,日子久了,谁愿意跟着他清汤寡水地做学问呢?几个研究生都念不到头,转得转出国的出国,这么着哪儿能出成果?其实科研产业化本来是正途,但是大宋没有个正经的体系和监察制度,搞着搞着就弄了个面目全非乌烟瘴气,弄得跟官商结合的诈骗集团似的。也难怪老家伙们特别抵触。”
  “还说这个呢,”范遥嘿嘿一笑,“你听没听说最近完颜鸿烈要出任白驼山药业的质量监察主席?本来倒也没什么,可他老人家还挂着汴总的副书记,这算个什么事儿?消息刚传出来,白驼山的药就在汴总多占了一个百分比。他不用说话,地下人还不会看么?完颜鸿烈是个精明人,医药不分家就是给人这个空子钻。”
  杨逍刚要说什么,门被推开,韦一笑探头进来问范遥是不是一块儿走,看见杨逍在里面,打了声招呼,三个人一边往出走,韦一笑一边跟杨逍说,“刚才在第二分区看见你闺女了。小丫头片子长大了,越来越好看。”
  杨逍微微一笑,“她长得跟她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惜性格儿可是一点也不像。成天楞楞撞撞大大咧咧的,都没半分女孩儿样儿。”
  “这性子好,招人喜欢。”韦一笑说,“你看我除了你闺女,从来哪儿带着女孩子玩儿?”
  “你这是逆反,审美取向极端化,”范遥笑道,“根本是被淑女老婆管得太多了,看见淑女就烦,越反方向你就越顺眼。”
  “得了。”韦一笑瞥了范遥一眼,“你说我逆反,小殷不能算逆反吧?这位除了讲课讨论病例三天说不出十句话,五天难得笑两声儿的,居然能跟不悔俩人有说有笑,我跟你说,这有四五年了,我就没见他那么跟人有说有笑过。”
  “那个是另一极端,”范遥摇摇头,冲杨逍说,“你瞅我手下这仨病区的头儿,一个是这位,从上学咱们带他实习时候就是一惹事的头儿,没他不敢说的话,好家伙,那回做课讲胆道蛔虫,到底哪种治疗方法好,他讲高兴了说其实两派专家争来争去的也没个定论,最好抓俩倭国鬼子塞几条蛔虫进去试试才知道优劣……那个班有不少留学生,就有俩倭国来的!再一个是谢逊,脾气大到了天上去,那回要换一台心电监视器――你也知道器械科那帮大爷们多官僚,给他拖了两天,谢逊急了,当天晚上愣自己一脚踹开了器械科从里面插着的门,吓的正缩在值班室给男朋友打电话的武青缨那小妖精尖叫着满楼道的跑说强盗来了;最正常的就是小殷了,年纪轻轻的业务实在是过硬;脾气也好,什么麻烦病人,消化科妇产科那帮孙子,都惹不急他,可就是一个闷。我跟他一块儿出去开会,差点郁闷死,你对着他你都不想说话了……”
  ……
  刘正风的追悼会在汴梁大学医学院本部举行。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杨逍对着空无骨灰的祭台和黑白照片上面那张曾经熟悉的脸发着呆。刘正风虽然比他年长了6,7岁,说起名望成就,却还并不如他,论起性格,也绝对和他不是一个路子;照理说,他原本跟他是不搭边的人,而杨逍,并不是那种会参加不相干的婚礼或者葬礼来应个景儿的人。
  杨逍是个不折不扣的狂徒,很少有能入他眼的人和事,尤其讨厌别人跟他说仁义道德,他总能找出几千条理由反驳讽刺;可是偶尔,他会不经意地被有着跟他完全不同个性的,处于另一极端的人触动。比如这位多少年来对教学,科研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刘正风教授,他一直在心里保留着一份钦敬;比如对当年在汴医读书的老同学,多年来尽己所能地帮助贫困病人的创伤外科专家,被称为“大宋第一手”的空见,杨逍嘴里笑他的“愚公精神”
  ,然而却总是不由得感佩于他的悲悯,甚至不知道多少次因为空见的一通电话,为一个挂不到他专家门诊的外州府病人加班;比如,对她,纪晓芙,那个让他今生难以忘怀的女人,他的从未退色的爱念,最初的缘起,不就是那一次,他看见她在灭绝的呵斥下,执拗地把被产科和儿科互相推诿不肯接受的高烧的弃婴抱在怀里,终于竟然让从来不肯让步的灭绝破例,答应让把婴儿暂且收在留观病房。当时她抬起头,眼中泪光尚在,嘴角绽开了一朵喜悦无限的微笑;那个微笑,竟然吸引得杨逍有了窒息的感觉;从来不管闲事的他,四处奔走,帮着她给那个在母腹中便被父亲抛弃,才一出世母亲就一走了之的可怜婴儿找到了养父母,而从来把跟女人的交往当作一场游戏的他,就此陷在了她温柔的坚强之中。
  追悼会结束后,范遥和韦一笑叫上了周颠铁冠,招呼杨逍一起去西域食府吃午饭,几个人走到北城医院的门口,看见杨不悔站在那儿到处张望。韦一笑冲她招手,她跑了过来,一脸的笑容相当灿烂。
  “丫头跟我们一起吃饭去吧。”韦一笑拍拍她脑袋。
  杨不悔摇摇头,“我请别人帮忙做点事,中午想请人家吃饭。”
  周颠哈哈大笑,“谁啊?是不是你那个无忌哥哥?”最近周颠经常看见已经转出外科的杨不悔在第二分区出没,一半的时间是跟她青梅竹马的张无忌在一起。
  杨不悔哼了一声,“我干什么要告诉你呢?”刚想再说点什么,看见远处令狐冲跟殷梨亭从汴医的大门口走了出来,于是跟杨逍说,“爸爸我走啦,周末跟你去打球。”说罢就朝着他们的方向跑了过去。后面周颠扬声喊,“不悔别怪周叔叔说句实话,那天我看见一个姓周的一个姓赵的俩女孩一起来找你无忌哥哥,真是人面桃花啊,虽说丫头你也算是个漂亮姑娘,可是跟那俩一比,可是比下去啦……”
  铁冠皱着眉头瞪了周颠一眼,周颠翻了翻眼睛,“难道实话不能说么?”他倒不是不喜欢杨不悔,可是能让杨逍吹胡子瞪眼,可是件快乐无比的幸事,也只好顺便打击打击他最在意的女儿了。
  他却不知道,已经快要跑到殷梨亭面前的杨不悔哪里理会他再说什么,姓周的姓赵的姑娘?杨不悔奇怪地想,关我鸟事啊。

  第七章 动物不同种
  令狐冲自从把那一夜慷慨激昂写就的万言书打印出来两份,分别装进抄上大宋日报和大宋医药杂志社的地址的信封之后,就处于一种亢奋的情绪中。
  他把这两封信投进邮筒之后,决定在得到回信之前不告诉任何人。杨康那小子可能会恶狠狠地骂他有病,段誉八成随口砸出一大长段佛经来劝他顿悟,郭靖或者没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挠着脑袋特诚恳地提了好几十个问题,问得令狐冲自己都忘了自己究竟要说什么……令狐冲也不是怕被骂,被劝或者被问,可是一想到这些他觉得有点萧索。和他们一起打游戏吹牛炖兔子搓麻的时候,都非常快乐,可是这种快乐,就像有一次郭襄笑嘻嘻地说的,是狗,猫,和驴子一起玩的快乐。狗并不理解猫为什么整天能什么都不干就缩在太阳光下呼呼睡觉,猫也不理解狗为啥什么事情都爱管,管错了被主人责打委屈了一阵下回还管,当然他们也并不理解驴,大部分时间蔫蔫的,忽然执拗起来,比耕牛老黄还要硬气。
  是的,郭靖杨康段誉他们怎么也不会了解他噼里啪啦地狂敲键盘,看着一行行的文字跳跃在屏幕上的时候,那种奔涌的热情,当然梁发高根明陆大有他们就更加不会。但是他相信,世界上总有跟他同种的动物,并且他觉得这种动物应该存在于像大宋日报,和大宋医药杂志社这样的地方。
  他第二天就开始对电话铃特别的敏感,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电话铃刚响了一声,令狐冲就嗖地一下冲过去抓了起来,拼命咽下嘴里的一大口炒面噎得差点背过气去,喂了一声之后脸上的表情由掩饰不住的紧张转为掩饰不住的失望,把电话交给杨康说是你老爹,之后拎起尚余了不少面条的饭盒去水房刷去了。
  杨康没注意令狐冲的表情,他刚一听说他爹找他,脑袋已经大了,最近完颜鸿烈跟欧阳峰的合作越发密切,前些日子已经交待过他,学校实验室的实验放放,多抽时间到欧阳峰的公司去,公司里也有研发小组,现在已经跟里面挂了他的名儿,并且完颜鸿烈说现在西域很时兴用一个叫做SAS的软件统计数据,懂点这个跟西域非常吃得开,让他跟欧阳峰公司里好好学学用用。
  杨康心里很烦,但是接过电话还是唯唯地应承着。一方面他明白老爹的苦心,另一方面也懒得争执,---他爹给他安排的道路他不喜欢,也挺累,但是打算将来比照做更加烦。
  欧阳克和段誉可是对令狐冲的反应惊诧了,杨康拿着电话哼哼的时候,段誉小声问欧阳克,老六是不是跟岳灵珊吹了,要不怎么老令狐好像燃起了新的希望似的?欧阳克说不能吧,我刚才打饭回来还看见他们俩脸对脸坐食堂里,小妖女夹着排骨往老六嘴里送呢。老令狐是看上别人了吧?段誉摇摇头,说不可能。喜欢了别的谁不是不能,可是为了一个女人疯疯癫癫,一个人这辈子就有一次。欧阳克一愣,触动了自己的一番心事,叹了口气点点头。
  令狐冲一边刷饭盒一边对自己说,没这么快,昨天刚寄出去,哪能今天就有回复?虽然这么跟自己说着,可是下午上课路上经过电教一楼----各班信箱的所在地的时候,他还是禁不住停了下来。进到里面转悠了好几圈----可是他没有钥匙,唯一的钥匙在生活委员木婉清手里。他忍不住想凑到写着嘉佑一级国政4班的小抽屉的窄窄缝隙跟前眯着眼睛往里瞅,以至于收发室带着老花眼镜看报纸,正准备去吃饭的值班老头立刻提高了警惕,狠狠地盯着他的后背对来替他的小姑娘说,“警醒着点,现在的学生,什么样儿的都有,昨天就有来抱怨信封上的倭国邮票被剪走了的……”
  要是平时令狐冲肯定觉得人格被辱,好好跟老头论证一番,但是此时他根本没有把这些话听进耳朵里去,只是盘算着想个什么理由替木婉清拿几周信。
  下午大三学生统一修的大宋社会经济框架课上,令狐冲满脑子想着大宋日报热点讨论版头条以怎样的形势刊登他这篇文章,又会引起怎样的反响。医疗机构的头头们怎么样地开会讨论资金重分配的问题,药管局的上层怎样制定新的监控药品生产方向的政策……他想着这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戏剧化,坐在旁边的杨康忍不住在练习簿上参考着令狐冲变化着的表情和驴的头像画了一组漫画,自己笑了一阵之后,刚想传给前面的段誉,忽然闻到一阵香味,他皱皱眉头,四处张望,看见不远处的欧阳克正打开了一本西域的时尚杂志,翻到男用香水的一页。杨康想起了他爹说的,今晚一定要跟他一起参加欧阳峰的晚会。会有不少制药界的重头人物参加。想起药管局那个肚子被民脂民膏撑得老高的检测科科长,他心里一阵子咯硬。他并没有太强的正义感地为他肚子里的民脂民膏痛心疾首――他一向觉得社会的本质是不平等是真理中的真理――可是瞧着这些人各怀鬼胎地围坐一桌,言语很豪迈地展望大宋制药事业未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康有出息,名牌大学天之骄子以后出国留学前途无量,眼睛却不停地打量后面服务小姐在旗袍开缝处时隐时现的大腿,这个时候他觉得特别恶心。
  杨康的心里有点烦,没有了取笑令狐冲的兴致,几下子把那张画了漫画的纸从本子上撕下来,撕成几条揉成了一个团,趴在课桌上看着窗外的蓝天发呆。已经是四月的天气,阳光温暖而不炙热,风轻轻软软地吹,小时候,完颜鸿烈和包惜弱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带着他去北海划船,完颜鸿烈摇着浆包惜弱低头微笑着削水果,一片一片地递到他嘴里。他懒洋洋地躺在船板上,晒着太阳,什么也不想,眯着眼睛看着水波和周围树木在湖面的倒影,时而把手里的面包揪下一小片抛到湖里期望着有一尾青色的鲤鱼突然地跳出来……
  这时杨康觉得坐了200多人的古旧的教室闷得透不过气,他皱了皱眉头,小声跟前边不断地打着哈欠但是坚持一字不拉地记笔记的郭靖说,“待会儿下课把我东西带回宿舍。”然后猫着腰,挤过旁边三位哈欠打得东倒西歪的同学,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郭襄一个人抱着一包爆米花,看了中午场的搞笑电影之后不想回去上课。5点半钟要去汴医继续做她的实验,收集新的数据。今天说是新的负责人要来给他们几个中学生开个会,讲一讲之后的打算和方向,同组的汴大附中的女孩抱怨地说,似乎要大改原来定下的。她没说什么,她不知道新的负责人会是谁,当然是谁本来也并没有什么关系;最多不过是全盘否定做了半年多的工作,又能如何?一篇论文而以。或者很多人会觉得很重要,对她而言,却还远不如曾经亲切的一张笑脸和若干给过她温暖的话。然而她知道,时空隧道之中,每个人有自己的轨迹,并且,每条轨迹只能沿着一个方向延伸,无法折返。轨迹之间或者有挨得很紧的时候,很紧,然而一倏忽间却又分开了,或者以后都不见踪影,再挨近其他的新的轨迹们。属于刘正风的轨迹,已经消融,汇入了看不见的永恒。
  无数个分开与接近,转瞬之间,就走过了自己的一部分。但是在这个分开与接近之间的下午,风轻柔地吹动了郭襄的短发和宽大的格子衬衫的衣襟,让她的心思如同风筝在天空中飘荡。下午本该是历史会考的辅导课,她的心思本该跟春秋战国,孔子孟子,贞观之治纠缠在一起,但是现在,它却高高地飘着不肯下来。郭襄扶着自行车的车把站在电影院门口卖糖炒栗子的摊子旁边,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低下头,买了一斤糖炒栗子,放在自行车的前车筐里,慢悠悠地骑到了北海。
  这时候杨康四仰八叉地躺在北海湖边一条木椅上,一大袋子没打开的吐司是垫在脑袋下面柔软的枕头,四月的阳光和风是最舒适的空调,杨康伸了一个大懒腰,在空气里弥漫的棉花糖甜丝丝的味道中,忘记了大宋经济框架,晚会,药管科长和男士香水,很满意地睡着了。
  郭襄蹲坐在湖边围栏的一个粗大的石柱上,望着湖面。她的脑子里幻想过很多次这样的下午,当她暂时想从清晰的现实中逃遁的时候,可以和那个人一起坐在湖边。周围不应该太素,草地上最好有星星点点的小花,蒲公英就好;不应该太静,最好能够偶尔听见小孩子笑,和他们打水漂时候石子擦过水面的声音;最好天上不仅仅有白云,尚自有彩色的风筝,不必是精致而繁复的风筝赛中的翘楚,只要有简单色彩的蝴蝶甚至菱形拖着长长条形尾巴的比目鱼就好;他和她不必长谈,只是支着各自的画板专心画着自己的画,轻轻地把自己的心思安放在笔端逐渐清晰丰满起来的景物之中;偶尔,可以从对方的画板上,看到彼此的心思,然后微笑。
  在湖边的风逐渐地变凉,湖面跳跃着的金色亮点开始消失,天空由明媚转为肃穆的时候,她便可以收拾起一个下午的画,和那个人一起在暮色中平静地走回自己应属的地方,做自己必须作的事。
  郭襄对着湖面微笑。这时候没有幻想中的画板,风筝和那个人,只有堆成了一个小山的栗子皮和黑乎乎的手,染黑了手指的不是画画的碳条,而是糖炒栗子壳上的黑灰。她缩了缩脖子,从石柱面上跳下来,把堆成堆的栗子壳小心地包在一份在公园门口买的大宋日报中扔进垃圾箱,双手抄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沿着湖边慢慢地走。没有画板,她的心思跳跃在湖面粼粼的波光中间,飘荡在暖和的空气中间,似乎要越飘越远,她撮着嘴唇悠悠地吹起了口哨。调子居然是小学时候一首人人都会唱得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杨康躺在长椅上用牙齿撕开刚刚买来的冰葫,砸巴着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混着冰渣的汽水。他脑子里很空,两眼直直地望着天空。这时候他听见悠扬的口哨的声音,曾经熟悉无比的调子,简单而快乐。他不自禁地把冰葫从嘴边拿开,吹着同样的调子相合,胳膊撑着木椅支起身来,循着口哨的声音看过去。穿格子衬衫的女孩的短发被风吹得微微地上扬着,阳光透过飘动着的柳条投射在她的脸上;想必是听见了他吹着口哨相合,她转过头来,漫无目的地游荡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之后怔怔地定在那里,不再游动。
  杨康抬着头,似乎没有完全地从梦境中醒过来。这女孩子的脸于他而言应该是如此地熟悉,然而熟悉之中,却总带着一点让人迷惘的神秘;杨康很少对什么好奇,但是他此时必须承认对这吹口哨的,应该说已经熟悉的小女孩,他有过并且依然有着一丝探究的心思。他有几秒钟没有叫出郭襄的名字;虽然只是几秒,但是在他的心里似乎经历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
  汴梁国际机场。
  穆念慈和彭连虎一起站在候机大厅里。墙上的大钟指到了4点的位置。彭连虎扭过头去,“我该进去了。”
  穆念慈点点头,把一包巧克力递到他手里,“刚才你交机场费的时候我买的,上机还得有俩小时,你饿了吃。”说着,泪水淌了下来,低声说,“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
  彭连虎笑了一下,“我喜欢你,当然对你好。”
  穆念慈身子颤抖了一下,多简单的几个字,我喜欢你。她抬起头,“对不起,连虎。”
  彭连虎看向别处,“别傻了。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特高兴。”
  穆念慈看着地面。
  彭连虎忽然说,“如果我就一直都不知道你心里面有个人,就这么傻乎乎下去,你会忘了这个人,你会真正爱上我么?”
  穆念慈一怔,无法回答。
  自从那次打球之后,很长的时间彭连虎都没有来找她,她安静地一如既往地过她普通的生活。她曾经在校园里跟杨康擦肩而过,杨康回过头叫她,她站住,杨康挠挠脑袋,问,“最近咱们班有聚会么?”她摇摇头,“没有听说。”杨康哦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她低头走开了。
  人都应该争取自己喜欢的东西,彭连虎说的,可是人该永远追逐追不到的东西么?
  机场里广播着某次班机离开或者降落的信息,人们拥抱,告别,有人流着眼泪,通道铁栏的两侧,都站满了人,他们有的,还拉着手,不肯分开。
  穆念慈抬头看着透明的大玻璃窗外,一架一架起飞的飞机离开她的视线。她的心里狠狠地抽痛了一下,会忘了那个人么?会爱上他么?会么?
  彭连虎背起背包,拖上行李,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微笑着说,“念慈,再见。”
  令狐冲下了课照旧去给医院送药,这份杨不悔帮忙介绍的工作从寒假一直延续了下来。这不知道是他第几次把那些写着西域文字的纸盒塑料瓶子对着单子一一摆放到药房仓库的架子上去了,而今天他有着不一样的心情,他的心中跳动着一些激昂的文字。
  他交完货走在汴医三院的楼道里,一个穿着肮脏的蓝咔叽布褂子的中年妇女撞了他一下,操着一口甘肃方言半鞠着躬说了很多声对不起。他见她目光茫然地四处打量,想是在找什么地方,于是问到,“您找什么?兴许我知道。”
  她说,检查心脏的。令狐冲琢磨了一下要过来医生给开的单子,看见果然是找心电图室。他挠挠脑袋,心电图室离这里还很有一段距离,于是他说,“正好我也往那边走,我带你去吧。”
  这妇女的脸上一直带着那个茫然的,混杂着不安的表情,令狐冲觉得自己应该找个话题,打破她的这种不安,“您自己看病还是给家人看?”
  “给娃。”她愣了一下回答。
  “心脏病?”他接着问。
  她却哆嗦了一下,掉下眼泪,擦完一把又一把。令狐冲局促起来,张着双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终于抹干了眼泪,哽咽着说,“您说怎么会这样儿呢?就是个咳嗽发烧么,当时觉得上医院去一趟不值,怎么弄得弄的就说是心脏的毛病了呢?”
  令狐冲听着她的说话,心里如同被击了一下,那些文字又在他的心里跳跃起来,燃烧着他的情绪,他忽然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说。他激动地望着这张满是泪痕的黑黄的脸,颤声说,“这是无数的悲哀中的一个,这悲哀是制度的不合理造成的,医疗制度的不合理,资金分配的不合理……”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面前这张脸,幻化成了很多张,卑微的,哀戚的,蒙昧的。这样的脸纵然有千千万,然而他们不能发出声音,或者说他们的声音传不到大宋的金殿。终于他们中误打误撞地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像他们招手,说,我听得到你们的声音,跟我说吧。于是他们呐喊了。由着这爆发的声音,那个影子被捧在某个地方尽情地快乐着,而他们,却由此被打入了地狱,还在等着那个自己尽情地快乐着的影子,他们相信他是能救他们的上帝。
  令狐冲还激动于自己的热情中手舞足蹈地说着,中年妇女不解地看着他,低声打断,“心电图室还有多远呢?”
  令狐冲的激情蓦然地被打断,想到自己多多少少地在对牛弹琴,愣了一愣,不好意思地赧笑,加快脚步,边走边说,“快到了,快到了……”
  他在心里暗暗地摇了摇头,对大宋的民智有点灰心起来。
  穿过三楼楼道的时候,令狐冲似乎看到了杨不悔,扬着声对那个熟悉的背影喊她的名字,然而没有反应,她极快地闪过,消失在拥挤的楼道中。令狐冲想,或许我看错了。

  第八章 夏日的海洋
  令狐冲所看到的一闪而过的背影是杨不悔没错,可是此时她整个人被愤怒的火焰燃烧着,手都在发抖,哪里听得见有人叫她。周围两三个穿白大褂的人倒是听见了杨不悔的名字,可是方才人流室的一幕,让他们几乎眼珠子掉到了地上,不太有勇气替令狐冲拦住她。杨不悔很“猛”,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她能猛到挥起拳头,狠狠地照着比她高了半个头的男孩的脸打了过去,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叫和很多方向的惊叫混合在一起,对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竟然吓的不住后退,结结巴巴地说,“你,女的,大夫,打人……”
  杨不悔傲然地抬起头,“我打你王八蛋了,就是被开除,我都认了!”说罢便推开房门跑了出去。
  这个早上,杨不悔本来有着很好的心情。上周由消化科转出来,转到了她自己的入校的方向妇产科。她对妇产科本来并没有特殊的感情,可是妇产科要上手术,妇科手术室跟外科手术室是在一起的。她又有了理由在不被要求值夜班的晚上,串进手术室,帮忙一台人手比较缺乏的手术,即使是拉钩而已呢,去看她想看见的人。
  她一大早起来,高高兴兴地到食堂吃了烧饼加肉和豆腐脑,又买了两个茶鸡蛋装进塑料袋放进兜里,快快乐乐地往医院走。她知道今天下午殷梨亭有一台及其重要的大手术,心里想着不知道张无忌有没有帮她安排了进去观摩----想着这么长时间里,她都能一直一直看着他,尤其是看着他站在无影灯下……她的心里,很陶醉。
  如果不是呼机惊天动地地响个不停的话,这会是很普通而快乐的一天。
  她看着呼机的屏幕,一连六个急字,留言的是她十年的好朋友,中学同桌胡青羊。她很奇怪,也有点担心,胡青羊是她所有的朋友中最安静稳当的一个。这个安静温柔,做事从来有条有理的女孩,居然一打打出了六个急字在她的呼机上,杨不悔心里颇有些忐忑。
  杨不悔拨通电话,响了三声之后,对面颤颤的,“不悔吗?”
  听声音,就可以想象出说话的人在怎样的地恐惧慌张着。杨不悔的心里一震,“是我啊,青羊,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对面竟然是持续至少两分钟的沉默。杨不悔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追问着:“你倒是说话啊。”
  话筒里传过来低低的啜泣,由低而高,杨不悔更加着急,刚刚要接着说什么的时候,她听见对面胡青羊嘶哑地说,“不悔,我怀孕了。我……刚刚我自己吃了药,我不敢上医院……好疼……好多血……”
  “什么?!”杨不悔脑子嗡的一声,一片混乱,手一抖,几乎把话筒扔了出去,张着嘴仰着头,对着楼道里蠢赐??囊缴?∪朔⒋簟;吃校炕吃校浚浚。∏嘌颍浚 !!!!!3砸??鞑?!!!!!U庖幻胫樱??腿患湎肫鹆烁静?评鲜Ψ锤唇补?囊┪锪鞑?奈O招裕?魑?ldquo;医生”的思维窜上了她的脑子,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握紧话筒,牙齿不争气地打着颤,只说了一句,“我打车过来接你,接你上医院,必须上医院。”
  胡青羊惊恐地喊,“我不上医院,不能让人知道,学校会开除我的。”
  “我先到你家里来再说。我自己来。你别怕,你等着我。”杨不悔说罢,丢开话筒,向着医院大门之外,飞奔而去。
  ……
  计程车在中流路上,向着北城医院奔驰。开车的女司机,时而从后视镜看一眼后面的两个女孩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后座上,杨不悔紧紧地搂着在自己的怀里发着抖的胡青羊,不断地劝她,“药物流产很危险,一定要住院观察,胎盘绒毛留下一点都是要命的事儿,而且你根本没经过基本检查就自己买药吃,一定得去医院……”她忽然一顿,“你怎么弄到的药?”
  胡青羊哆嗦了一下,“他帮我找的。”
  “他?!”杨不悔提高了八度的声音。慌乱之中,她们直到现在,才提到了这个事件中至关重要的人物。
  胡青羊抓住杨不悔的胳膊,把头埋在她的胸口,抽泣着。杨不悔的胸前很快就濡湿了,她低头看着胡青羊的脸,她灰白的脸扭曲着,半晌,才抬起头说,“他很有希望留校,他说,这个节骨眼,千万不能出岔子。他说,以前的女人堕胎,都是自己吃药,没事的。可是我吃了药,血流出来了,我实在害怕啊……”杨不悔听着,一团火在胸口燃烧起来,烧得她几乎不能言语,她深深吸气,她咬着牙问,“他呢,他到哪里去了?他总该陪着你吧?”
  胡青羊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今天很忙……他说忙完了,晚上会过来看我,我一觉醒过来,就没事了。可是,我害怕,疼,睡不着。”
  杨不悔握着拳头,指甲陷进了肉里。
  胡青羊捏着杨不悔的手,颤声说,“好疼,真的好疼啊。不悔,我不会死吧?”眼睛里恐惧无限。
  杨不悔搂紧了她,“不会,傻瓜,别怕。马上就到医院了。你啊,现在知道怕了,你怎么……唉,你这么个循规蹈矩的人,怎么竟然能够胆大包天地跟人家做这个啊!”杨不悔把头扭开,心里有些迷糊,有些不解。
  胡青羊半晌没有言语,过了好一阵子,才轻轻地道,“不悔,你不懂的,你还没爱上过谁。你爱上他了,什么都能给他。”
  “什么都能给他?”杨不悔提高了声音,“他配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家吃药流产的人,他配么?你值得么?”
  胡青羊把身子更紧地蜷缩起来,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很奇怪的神色,这种神色,让杨不悔突然想起了一年前,同学聚会的时候,胡青羊羞赧地低着头,笑容美丽得像刚刚绽放的花朵,她轻轻地说,“他大我一届,陕西府考来的,很有才,是我们的学生会主席,他叫……鲜于通。”
  胡青羊躺在妇科病床上作各项检查的时候,杨不悔插着腰站在门口,恶狠狠地盯着每一个鬼鬼祟祟地张望的男人。她一到医院就逼着胡青羊要到了鲜于通的电话,在电话里,她只说,“青羊情况危险,你立刻过来。”就挂了线。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这个脸色白皙,眉清目秀的男生进入了杨不悔的视线,他往四周打量了一下,看见穿白大衣的杨不悔,走过来很客气地问,“大夫,这里是妇科么?我打听一个病人,噢,她是我妹妹,叫胡青羊,今天才进来的……”
  “青羊她哪儿来个姓鲜于的哥?”杨不悔从牙齿缝里说,狠狠地瞪着这个,无论如何不能算作面目可憎的男生。
  鲜于通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这时听出了杨不悔的声音,咳嗽了两声,眼睛望向别处,问道,“她没事儿吧?”
  “没事儿怎么讲?没死?”
  鲜于通脸色有些发白,沉默了一会儿,仰起头道“看来她是没什么事儿了。既然你是她好朋友,还是医生,麻烦你在这儿陪陪她,我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回学校去。”
  “你……你要走?”杨不悔不能置信地问,“你不在这里陪她?”
  鲜于通撇开头,“我办完了要紧事,自然会过来看她。你跟她说让她好好休息,别动不动乱跑。”
  杨不悔把手抖了起来,盯着他的侧脸,又问了一句,“你都不等着看一眼她?你让她怀了孩子,再自己找药让她拿掉你的孩子,现在,她躺在里面,你就急着去办你的‘要紧事’?你说过‘爱’她吧?”
  鲜于通的脸一下子煞白,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很多道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投向他,他躲避地低下了头。
  “进去,看她。”杨不悔却并没有理会到身周那些诧异的目光和纷纷的议论,踏前一步,抓住他的袖子,“什么事,你也不许走。”
  鲜于通被迫抬头,正好撞上杨不悔恼火的脸色,他哆嗦了一下,随即昂起脖子,蒙地甩开杨不悔的手,“你这人怎么回事,你算是谁?你要是她朋友,去陪着她去,别跟我纠缠不清了。干什么啊,不就是个流产么?”说着转身欲走。
  杨不悔脑子轰的一声,周围的一切图像霎那间淡化,一切的声音霎那间消失,唯有鲜于通的白皙的脸无比清晰,而且在她的眼前不成比例地扩大,变得狰狞;唯有鲜于通的最后一句话‘不就是一个流产么’在她的耳边不住地回旋,与此同时,青羊的声音,悠悠地荡着,“你爱上他了,什么都能给他”……杨不悔的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她想也不想地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胳膊,狠狠地拽了过来,在他不能致信地回头看她的一瞬,她握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拳头,冲着他白嫩的脸,狠狠地挥了过去。
  殷梨亭靠在手术室楼道的墙上,后背湿了一片。这台肝移植手术,做了8个小时,虽然一切都按预想的顺利进行,然而他还是觉得颇有些疲累了。张无忌站在他身边活动着胳膊腿,打了个哈欠说,“饿扁了,待会儿出去大吃一顿吧。”
  殷梨亭点点头。
  张无忌扭动着脖子,“对了,杨不悔前几天还磨着我说要来看这台手术呢,怎么今天没影了?”
  殷梨亭心里一动,愣了一愣,“她该是轮转到妇产科了吧?还来看外科手术?”
  张无忌心里暗笑,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哪里是看手术,是看人。”终于还是想起杨不悔凶蛮的脸咽回了肚子里,想了想说“肝移植手术很少见啊。而且,这台手术,你跟泰斗意见不同,可不就有点万众瞩目了。”
  殷梨亭无奈地笑笑,“真是孩子。”
  关于这个病人,确实曾经引起过一点不大不小的风波。每周的例行的外科大会诊上,三个病区的主管各自汇报自己病区病人的情况;那一天是月初,北城医院的金字招牌――大宋外科协会主席渡难坐镇。老头不时中指当当地敲着桌子提一点建议意见,通常他的意见就是最后的决定,后生们只会唯唯地点头称是。虽然有一次,韦一笑私下里跟范遥嘀咕,说,“我怎么觉得泰斗他老人家提的那个建议不太适合这个病人,我回去又查了病人各项指标觉得还是我们原来的方案好。”范遥哼了一声:“我看他老八成是想了当然,他又没天天守着病人。”韦一笑摇了摇头“不过没有十足的把握谁敢跟他老争。管床的小大夫经验不足不敢说话,咱们也没天天盯着床。”范遥点了点头,“是,你不把病人所有情况指标几个星期内的变化连带其他相关病例记得烂熟于胸,去碰钉子万一错了弄一鼻子灰不是自讨没趣?”
  反对渡难的权威性建议的事,在这个肝移植病人的的讨论中终于发生,当渡难提出了手术方案的建议之后,殷梨亭抬起头说,我有不同的想法。大家互相看看都有点惊讶,不太能相信地看着平时最少言寡语,时常安静得似乎不存在于众人之中的殷梨亭。
  他没有看周围,只是一条条地解释不同意渡难的手术方案的原因,然后说出自己的意见。渡难有一阵子愣怔,随即说,你的建议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汴大第一医院刚刚有一个类似的病人,用了你所说的方案,在手术后4小时死亡。殷梨亭点点头,“那个病例我仔细地研究过了,确实有一定的问题,可是,个体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站起来走到前面,背对着大家在黑板上写着一组一组的数字,当时很安静。其实以往,外科大会诊的气氛经常很诙谐,从来不像内科妇产科那么严肃,然而这一天却安静得只听得见殷梨亭写字的声音。
  那天殷梨亭靠在黑板边上,一个一个地回答渡难以及范遥,韦一笑,以及几乎所有副主任以上大夫提出的一个一个的问题,从这个病人又扯到了一些他病区里的其他病人,他一条一条地给出用这种治疗计划而不用那种的原因;从手术指征,病灶特点,禁忌症和药物过敏历史,家族遗传性疾病甚至到了病人的经济状况,受教育程度,精神状况……
  当他解释到为什么同样位置同样组织分型的直肠癌患者,之前给一个50岁的病退女工进行的是直肠下段全切造瘘粪袋代替肛门的手术,而今要给一个23岁的女硕士生,进行保留下段直肠和肛门的手术方案的时候,提到了在复发的可能性和术后生活质量之间艰难的选择。他说到年轻的病人面对更多就业的问题,恋爱的问题,生育的问题,这些问题使他们会和年纪更大一点的病人,最看重的东西有所不同,而我们应该尊重他们自己的选择,并且,尽可能地,为他们的选择,想到最好的办法……他的语气如任何时候一样地平淡,可是却让韦一笑的心里蓦然一跳。
  他忽然想起5,6年前,他在做主治医而殷梨亭是同一病区的住院总大夫,曾经有一个患了中期直肠癌的病人,是个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她听了手术方案之后,泪流满面地恳求他们再想想其他的方法,她不能够带着一个粪袋生活。他并非不理解直肠造漏病人面对的心理压力,但是当时的汴梁外科学界一边倒的认为防止复发才最重要,那时候甚至还很少有人提到在这种情况下保留下段直肠的理论……最终他给这个女人做了全切的手术,殷梨亭正是他的第一助手。
  本来手术完他们已经忘了她,然而两年后的一天,他值班三线on call,在值班室睡得迷迷糊糊地被叫醒,披着白大衣下来,说是有人向着马路中间对着飞驰的汽车跑了过去,被撞得飞了出去……那台手术他是主刀,因为情况太复杂太危急,他觉得手下的二线不能应付,所以急调值小夜班的殷梨亭过来做助手;上了台开了肚子之后满腹腔的血,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出血点,连他都紧张得手有些发颤。那台手术他们竭尽全力地做了4个小时,而病人还是在手术后一天发生了多器官功能衰竭而死亡。尸体被白布单子盖着抬出病房的时候,他们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病人的妈妈边哭边喊,说早知道就不逼着你做直肠的手术,反正是中期,你还能好好地活一两年,你这样生不如死,苦苦挨了两年之后还是要走这一条路,又是何必遭这个罪呢……
  当时他和殷梨亭就站在病房门外,殷梨亭低声说,上台子时候,我就发现了,这是我们两年前做的病人。其实我那时候也想过,西域对这种情况就有保留肛门的手术选择,但是我们一贯认为造漏是个最简单的措施,也就没再多琢磨。假如……他摇了摇头,走开了。而从那之后,他的临床研究课题中,就有过多篇论述直肠恶性肿瘤手术方法之保留肛门的可能情况。
  韦一笑略微出神地看着殷梨亭依然站在黑板旁边,现在的问题又转回了肝移植的病人,他和渡难在就一些细节一一讨论,渡难的脸上居然有了久已消失的兴奋的神色。他看看范遥,他已经加入到了讨论中去。韦一笑心中不由自主地在想,殷梨亭的平淡之下,究竟有着怎么样的心思?他的悉心钻研真的纯是因为对学术的热爱,并不带半点的感情色彩,所以冷静,所以平淡?还是说,他的平静之下是经年丰沛的蓄积,过于厚重,以至于让人看不出些微的的波澜呢?
  杨不悔是过了几天才听张无忌说起这件事的。她却并没有他想象的惊讶和激动,她只是点点头说,殷大夫他就是这样的人啊。然后,她拉着张无忌,耍赖地说,“帮个忙,我要观摩这台手术。站在门口也行。反正我要参加。”
  张无忌没法子,只好劝自己手下----应该参加这台手术的实习生去上另一台胃癌的手术,空出了一个位置给她,而她居然一直没来。张无忌心里奇怪丫头到底哪儿去了,难道犯在了妇科恶名昭著的灭绝师太手里?这时候看见仪琳走了过来,张无忌拉住她问,“见杨不悔了没有今天?”
  仪琳居然有点结巴地说,“我,我也找她呢,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仪琳的语调很是惶急,殷梨亭心里猛地一跳,皱眉问道“她怎么了?”
  仪琳张了张嘴,看见张无忌跟殷梨亭都瞪着自己,终于说出了一句让两个人几乎咣当倒地的话,“她,她,她把病人家属,打了。”
  ……
  此时杨不悔不知道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处分,身为大夫主动打病人家属,恐怕在北城医院还真是开天辟地地第一遭。冷静下来之后,说完全不担心不害怕,也是不可能。事情似乎在若干个小时之内已经传遍了整个医院,杨不悔觉得迎面而来的眼光都带着惊诧。
  至今上面还没有来人找她谈,她当时愤怒地冲了出去,狂暴地在街上走了一个小时。想到胡青羊还在医院里,她逐渐地冷静下来,缓缓地走回去。鲜于通已经不在了,她也不知道上面对这件事知道了多少,会怎么处理。她打叠起精神走进病房看了胡青羊,确定她暂时一切没有问题,又安慰了她一会儿。
  病房外发生的事情,显然里面一无所知,胡青羊低声问她,“你给他打了电话,他不肯来,是吗?”
  杨不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谎话,可能躺在床上的胡青羊太过脆弱,让她觉得她不再能承受一丝半点的重量……于是她说,“我没有打通电话,他可能再做要紧事,关机了。”
  胡青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没有说话,杨不悔很怀疑她是否真地相信自己所说的。
  两个都沉默了一会儿,胡青羊从被单中伸出手,拍了拍杨不悔的手臂,“不悔,谢谢你。”
  杨不悔心里一酸,脸上却摆出一幅不耐烦的表情,“咱们六年同桌,这么多年的朋友,你说这个找我扁你呢吧?”
  胡青羊微微一笑,杨不悔站起身来,“你好好睡吧,我出去了。明天一切没事儿的话,送你回家。”
  杨不悔低着头走出去,关上门之后靠在门上闭上眼睛。她觉得心里很沉,压在心上的,并不只是对即将的惩戒的恐惧,更多的是失望和愤慨,以及无能为力的抑郁。她的生活从来很透亮,
  她身边的东西从来很明媚,她一直相信,“爱情”这种东西,是所有的美丽最璀璨的结晶。她依然记得一年前他们几个好朋友起哄让青羊讲他们相识相爱过程时候她羞涩而又幸福的脸,以及当时,她们,还没有男朋友的另外几个女孩,听她叙说时候,心中的那种期待。她也可以想象爱情会有着哀伤的结局,误会,猜疑或者缘分的消失,造成一个无奈的分开。然而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种收场。
  她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刚刚抬腿要走,突然看见殷梨亭站在她的对面。他目光中有着担忧的神色,这同他平时一成不变的平静是那样的不同。
  她看着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殷梨亭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无论怎么样,打都打了,这么威猛,就别发愁了吧?”极少开玩笑的殷梨亭,这时候脸上居然带这个有点捉狭的笑容。
  杨不悔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一直以来,她的目光追寻着他的身影,她有时候能够走进他的视线,有时候仅仅是站在远处观望,抑或是听人说起他,这些让都能够让她无比地快乐。
  但是她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注意到她,是否在意她的目光,是否会偶然捕捉她的影子,是否在心里对她有半分的关心。她并不敢去奢望,生怕知道事实之后的失落。然而她此时突然地发现,他总是在某个时刻出现,这个时刻,总是她并不那么开心,甚或是无比颓丧的时候,这时候他对她温和地微笑,让她在他的微笑中安定。她忽然地明白了她对他的渴望,正如同被夏日的骄阳晒得焦躁得下一分钟就要哭喊的孩子,渴望那一望无际的浩瀚的海洋。
  
  第九章 绽放
  欧阳锋的酒会。
  汴梁饭店西域风情厅里,金碧辉煌,花团锦簇,施特劳斯的圆舞曲的柔曼与轻快间差地进行。
  白驼山药业集团又一年在大宋制药行业评估中,占据首位,并且于上月成功地推开了最为坚固的美利坚药业市场的大门。
  音乐声中,人影翩翩,是制药业的翘楚,汴梁的市政的要员,学术界的泰斗……还有汴梁舞蹈学院请来的青春美丽穿着精致举止优雅的女大学生们。
  这个酒会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就是欧阳锋向高级员工们和制药界的朋友宣布,汴梁大学生物学院院长,著名学者完颜教授加盟集团,出任集团技术监察主席。
  杨康跟在他爹完颜鸿烈的身边,幸运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被欧阳董事长,向无数的人介绍从小到大的丰功伟绩。
  杨康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神童,神的程度连自己都惶惑了。
  小时候的种种奖项,汴梁的被不小心升级成了大宋的,没最后进入生物和化学奥林匹克竞赛的集训队,由迷恋魂斗罗游戏误了考试变成了跟领队有了不同的见解,在重点实验室做的实验,由趴在师姐旁边讲笑话变成了主要设计的提议者……
  不过惶惑归惶惑,杨康不但没有表现出他的质疑,反而很意气风发地微笑着,并且适时地侃侃而谈。侃侃而谈本来就是杨康的长项,比如,杨康一向能够用自己仅是郭靖三分之一的英文词汇量,写出洋洋洒洒花团锦簇的文章;如果需要演讲,那就更加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堪称红宝书的郭靖就总是要连标点符号都算上才能凑够英语作文的字数,如果上讲台讲的话,就要再丢掉一多半,剩下的一小半结巴成需要讲一整篇文章的时间。此时,杨康发挥着自己的专长,在前辈们面前,用他仅仅考了70分的生化基础知识,和看了不到十篇学术论文的摘要的记忆,漂亮地拼凑出他对于制药行业发展的构想。
  和杨康一样,欧阳克也意气风发地微笑着,欧阳克没有杨康那么多添点彩就能够光辉乃至绚烂的历史,也并没有杨康很独特的拼文章和演讲的才能,但他脑袋上顶着汴大法律系的金字招牌,而且不会有人去查他到底考了500分400分还是300分进了汴大的大门,……当然,这招牌究竟是不是真金,毕竟在于挂在谁的头上;写在鱼贩子的儿子令狐冲脸上的那四个大字,就有可能是废铁。加上欧阳克的风度才情……此时砸出一些对西域音乐的理解,对西域舞蹈的欣赏,对西域历史的分析,然后,春之声的旋律中欧阳克和叔叔给他特地选的舞伴---舞蹈学院的校花配合得无懈可击的风采,跟隐隐然在脸上的金字招牌配合在一起,白驼山药业集团的少东,在前辈们的眼中就熠熠发光了。
  欧阳锋与完颜鸿烈志得意满地微笑,欧阳克和杨康胸怀大志地微笑,叔叔伯伯们,用微笑表达
  由衷的赞赏,和对白驼山集团,大宋制药界,甚至大宋未来的憧憬,美丽的舞伴们,用微笑表达着对老一辈精英的敬仰和对新一代精英的崇拜……
  微笑,各不相同的微笑,自信的,优雅的,被礼仪老师教导了很久的,被书卷熏陶的,被CD, 雅诗蓝黛,和滋生堂雕琢的……各种包装精致的微笑,在施特劳斯圆舞曲的乐声中,层层叠叠地绽放。
  这时候微笑着面对其他的微笑的杨康,心里有点厌倦。看着相似的六七条礼服领口隐隐可见的乳沟,相似的七八双的小巧完美的直鼻子,相似的搭配得体的礼服和饰物,都毫无新意地是波涛和宝姿的牌子,毫无新意的白,黑,银以及暗红的颜色。相似的赞词,相似的豪情壮志的言语……杨康微笑地恼火着,心里想着批量制造这个词,批量制造的美丽脸庞,批量制造的优雅风度,原来能够如此地让人厌倦。
  他自己也被批量制造了,跟其它的产品一起站在这里,谈他根本不感兴趣更知之甚少的话题,应和着别人根本夸大其词的赞美。
  他之所以还能优雅地微笑着,或者是因为他的心并没有停留于此,他的心思飘荡着沿着时空隧道倒退了几个小时,在湖边柔嫩的柳条中栖息。那里没有厌倦,没有批量制造的美丽,没有著名的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只有在阳光和风里,在简单的童谣调子的口哨声中,施施然地出现在他的视线的格子衬衫和被扬起来的细碎的短发,搓着的嘴唇和微微眯起来的眼睛,那张在四月的阳光下,干净得不带一点尘埃的脸,清灵得没有一点渣滓的笑容。
  这个笑容,如同这个午后柔软的风,拂面而过的时候,让他如此地安宁。
  殷梨亭站在杨不悔的面前,面对着她的目光的时候,忽然间有些不知所措。这种感觉,似乎已经离开他很多年了。他皱了皱眉头,压抑着心里些微的不安,问她道,“晚上值班吗?”
  杨不悔摇摇头。
  “那么,”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说,“我现在要去看看今天手术的病人。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有些错愕。他过来找她,只是想确定她没事,至于到底要说什么做什么,还没有想过。
  当他听说了她打了人,又没有人说得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的时候,那种突如其来的担忧一下子涌上心头,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回到办公室整理手术纪录,而是开始到处找她。他的心里是她狂躁的暴怒的不知所措的脸,而这么多表情下面,藏的是至简单的脆弱的情绪。他还并不完全清楚事情的始末,然而却可以料知她现在会有着怎么样的心情。他担心她,担心这个单纯而莽撞的女孩子,在这个时候,会像火车头一样地到处乱撞,说不定,便会惹下了更加不可收拾的祸来。他找遍了医院的周围,医院的各个科室,越来越着急,终于,还是在妇产科的病房找到了她。护士说,她去看那个病人了。
  殷梨亭走到病房门口,从窗子看进去。他看不见杨不悔的脸,只看见她拉着躺在床上的女孩的手,而那个脸色苍白憔悴无比的女孩子,在这一刻,对着她,轻轻地笑了一笑,两个人似乎在低声说话。
  方才挥了拳头的杨不悔,是在安慰和陪伴她的朋友吧。
  她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失去了理智。这时候他的思路回到了自己一贯的正轨,他应该去做最需要他做的事情了,可是,他却没有离开。
  这么多年以来,他对周遭的一切,有了忍耐的能力,却也有了抗拒的惯性,跟外面的一切保持一定的距离,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而在她跳跃的马尾辫子一晃一晃地闪进了他的视线,她毫无机心地把她的开心伤心快乐苦恼在他的面前展现得肆无忌惮,她全无造作的热情,她全不掩饰的急躁,她从内到外的透彻得见底的心思一一地在他的眼前;他不知不觉地开始跨越那重自己与他人的距离想要留在她的身边。
  身后是产科一如既往拥挤的楼道,叫号声和呻吟声如每一天一样刺耳地喧嚣,眼前是住满了人还加了床的病房,四周是熟悉得无比的浓重的医院的味道。然而,在这一刻,他却被一种说不出的引力,胶着在了这里。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舒服与……温柔,让他不舍得走开。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看病人。说出来,他有一阵子的茫然。他根本不需要一个实习生的帮忙,难道他居然渴望有人能够跟他分享他一贯的轨迹么?或者是他想分担她的委屈?他犹豫了一下,有些后悔。可是这时候,杨不悔抬起头,睁大着眼睛看着他问道,“你下了手术,就过来找我了?你说,让我跟你一起去看病人?”然后不等他回答,她便点头道,“好啊,我本来还要看这台手术呢,可惜错过了,现在正好补补课!”她抢先走在前面,马尾辫子随着步伐跳动,他跟在她的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知道刚刚的一瞬间,她脸上那种欢喜,就好像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整个世界。
  汴梁饭店。
  溜冰圆舞曲响起来的时候,欧阳锋和多年的舞伴黛绮丝滑进了舞池,曾经留学罗刹的完颜鸿烈也绅士地对身边当年留学罗刹的老同学,听着音乐已经轻轻地用手打起了拍子的李秋水做出了请的姿势;欧阳克其实有点累了,而且心里莫名其妙地并不带劲,可是公子毕竟是公子,永远有着懂花惜花的风度,舞伴在身边看了一眼舞池,公子就披挂上动人的笑容拖起了舞伴的手;而杨康却不是公子,这时候他身上所潜藏的非常粗鲁的没有风度的习性暴露无遗,在他爹踏进舞池的第三秒钟,他完全不理会舞伴的眼神,向堆积如山的点心冲了过去。
  端了一块提拉米苏一盘新鲜草莓,樱桃,和一杯鲜橙汁,杨康找到一个最不为人注意,灯光最暗的角落坐下来,准备就着音乐踏踏实实地吃。这时候,蛋糕刚刚送到嘴边,他听见背后一个带点陕西口音的男声。
  “弹得真是棒极了,”那个男声在说,“或许你的技术不及欧阳先生请来的音乐学院的专业琴手,可是那种音符之外的感觉和意境,那种神韵,实在是表现得太好了。”
  杨康手一哆嗦,几乎把蛋糕掉在了地上。
  他知道那个男的在对谁说话了。
  酒会刚刚开始的时候,欧阳锋特地让他的世交,云南府知府段正明刚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女儿给大家弹奏了一首门德尔松的春之歌。
  欧阳锋很是想给故交好友兼自己很大一部分原料和厂房所在地的父母官的独生女儿一个出头露脸的机会,这小姑娘也确实弹得不错,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当时杨康就在想,就如同工匠与大师的区别,在于实在没有神韵,没有灵动的气息。
  当时大家很礼貌地鼓掌,然而实在没有放太多的注意在这个瘦小的,相貌太过普通的,琴弹得不坏也没有太大的震撼的女孩身上。
  杨康甚至忘记了她的名字,虽然欧阳锋还特地地拉着她介绍给欧阳克和杨康认识。
  杨康忽然很有兴趣看看说这番话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把身子往立在地面的一人多高的大花篮一侧挪了挪,做出四下张望美女的样子循着声音的来源瞟了过去,这一看之下,他差点笑了出来。
  说话的人,长相清秀儒雅,带了一幅细边眼镜更增添了几分书卷的气息,穿着却是非常地不合酒会的气氛,过于的随便,一件考究的毛背心套在白色衬衣的外面,西裤,皮鞋,这样的一个男人走在校园里,会让人一眼看上去很舒服,但是在这里,却和批量制造的所有人,和这个气氛格格不入着;这种与让人厌倦的单调的格格不入,却更加地令人不舒服。
  但是让杨康笑出来的却并不是这种格格不入,而是他斯文的白嫩的侧脸上,居然有一个淡淡的女孩子拳头大的青色印痕,似乎是被谁狠狠地打了一拳。从正面看也许看不到,但是在杨康的角度,却正好看得清晰。
  拳头印,在一个如此斯文的青年的脸上,在柔声细语地谈着钢琴曲的神髓的青年的脸上……引发了杨康很多很多的联想,于是他不住地笑着,强忍着不出声,几乎笑出了眼泪。
  欧阳克端着一杯红酒冲着杨康走过来,看见他笑得全身发抖,蛋糕的渣滓不断地抖落在地上,心里有点奇怪;这酒会无聊得让欧阳克觉得昏昏欲睡,他觉得还没有在汴大体育中心的舞会来得开心,实在不明白哪里有能让杨康笑成这样的事情。
  欧阳克拍拍杨康的肩膀,还没说话,杨康使劲地冲他摆手,做出噤声的手势。
  这时候在一排花篮背后轻言细语的一男一女已经从钢琴聊到了苏格兰风笛,之后聊到了英国的歌。
  女孩提起了绿袖。
  于是男的用很有磁性的声音,低低吟咏出绿袖歌词的汉文译本
  我思断肠,伊人不臧。
  弃我远去,抑郁难当。
  我心相属,日久月长。
  与卿相依,地老天荒。
  绿袖招兮,我心欢朗。
  绿袖飘兮,我心痴狂。
  绿袖摇兮,我心流光。
  绿袖永兮,非我新娘。
  我即相偎,柔荑纤香。
  我自相许,舍身何妨。
  欲求永年,此生归偿。
  回首欢爱,四顾茫茫。
  伊人隔尘,我亦无望。
  彼端箜篌,渐疏渐响。
  人既永绝,心自飘霜。
  斥欢斥爱,绿袖无常。
  绿袖去矣,付与流觞。
  我燃心香,寄语上苍。
  我心犹炽,不灭不伤。
  伫立垅间,待伊归乡。
  杨康与欧阳克对望一眼,同时想起女孩子穿的是一件散袖的很古典的墨绿色礼服。
  杨康用很低很低的声音伸出大拇指对欧阳克说,“高,这哥们泡妞的水平,跟你不相上下。”
  欧阳克哼了一声,伸长了脖子去看花篮后面的两个人,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杨康一眼,“你恶心我呢吧?你瞅他那个酸相。”
  杨康皱皱眉头,“人不就买不起礼服么,兴许小姑娘不喜欢公子你这么纨绔的,就喜欢那种酸书生呢……人觉得那叫,清高。”说到这里,又想起那人脸上的拳头印,清高两个字说得有点生硬。
  欧阳克撇了撇嘴,不屑地说,“你以为什么呢?刚才我见过这小子,跟着他导师来的。他导师现在手里有一个化工检测指标的项目;不过也没什么太大名气;你没看刚才,这哥们儿眼巴巴地等着跟你爹说几句话那个样儿呢……”
  杨康一愣,心里忽然有点堵,不再有想象那个拳头印由来的搞笑的情绪。他忽然有了一点方才弹钢琴的女孩子模样的印象,脸孔普通得像一杯白开水,而表情单纯得像一张白纸;这穿了墨绿色散袖礼服的女孩子,在一个斯文俊秀的,出口成章的,炙热地赞美着自己或者唯一尚算出色的优点的男子温柔的诗句之中,是会陶醉的吧?然后呢?
  他忽然又想起那天根令狐冲侃起来这个社会的不公平,那天杨康拎着啤酒瓶子一边喝一边说,“社会根本就是不公平的,没有任何公平可言,比如最干净的高考,生在汴梁府,考560就上了线,可是在济南府就得630;这还不说之后留在汴梁要恶战群狼……不是听说有师姐为此连色相都出卖了的么……”
  杨不悔跟殷梨亭一起去查看了刚刚做完移植手术的病人,观察了各项生命指征,跟家属交待了一阵,又去病区看了其他几个危重病人,然后回到医生办公室。殷梨亭低写着手术纪录,一边写一边解释给杨不悔听手术的一些细节。杨不悔托着腮帮子微笑着看着他,听他讲话。殷梨亭说了一阵之后,忽然住口,对自己的无聊哑然失笑,“你看我,习惯了,好像在给你上课。”
  “我正经上课净睡觉了,谢谢殷老师费心给我补课。”杨不悔笑着说。
  殷梨亭笑了笑没有说话,把手头最后一段赶完,把夹子放回书架,面对着杨不悔坐下来,“我本来想听听你行侠仗义的英雄事迹的,结果拉你当了一晚上的义务劳工。”
  杨不悔低下头,胡青羊苍白的脸又在她的眼前摇晃,她低声说“什么英雄事迹?别说我不是什么大侠,就算是,就算在大侠做主的年代,有一身惊世绝俗的武功,有本事替天行道宰了为非作歹的王八蛋,也没本事把个负心薄幸的混蛋变成痴情郎啊。那又有什么用?”她托着自己的下巴,皱起眉头,“我真的想不懂,这么个人,青羊居然会爱上他,居然会跟他……”她说到这里,恼火起来,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她从前是那种最乖的女生,连迟到早退都没有过,从来不违反纪律,居然会这么大胆子跟人同居!照说要出这种事儿,我怎么也应该出在她前面才合逻辑!”
  殷梨亭听了最后一句错讹地看着杨不悔满是认真的脸,失笑地摇摇头,“你还没谈过恋爱吧?感情的事情,哪里能用逻辑来衡量?”
  杨不悔盯着他的眼睛,“那你一定谈过喽,你的恋爱,是用什么衡量的?”问出这句话,她自己的心里怦怦乱跳。
  殷梨亭一怔,苦笑着摇头,“我如果明白应该用什么衡量,就不至于……”他顿住,瞪了她一眼“不要打探老师的个人隐私。”
  “好啊,殷教授,这就摆出上级的架子了。”她斜睨着他,撇着嘴角。
  她脸上故意摆出来的不以为然的表情根本掩饰不住后面蠢蠢欲动的紧张的好奇,殷梨亭忽然在想,她一定不晓得,她现在的样子是多么的有趣,有趣得竟然让他并没有停留在已经窜上心头的往事所带来的郁郁的情绪中。
  带开她对于他昔年往事的注意力,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他想了想,问道,“打人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杨不悔泄气地趴在桌上,“你也说了,打都打了,还能怎么样。听科里通知吧。或者要返回到学校那边也未可知。慢慢地想开了,干什么都得负责任啊,我气不过了打了他,可不也得为这一拳负责任。”
  “医院肯定要让你写明事情经过留作存档,写检查各科通报估计是免不了的,希望不要回到学校那边去就是最好了。”殷梨亭皱着眉头说。
  “说明事情经过?”杨不悔的眉毛拧在了一起,“那么这件事情,不是要传得人尽皆知了?别的不怕,可是,青羊……”她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我真是混蛋,这不是害死她了?能不能处分了我,但是不通报呢?比如我就一口咬定说,我跟这个人有私人恩怨呢,不扯上青羊?”
  殷梨亭一愣,“你怎么说,他要是不跟你来对质,也没人知道,可是,这样,你的处分可能会更严厉。”
  杨不悔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把辫子摔到背后,咬咬牙道,“打他是我自己忍不住,又不是青羊让我打的。万一这件事闹出来,她就完了,这种事情传到学校,可能会被开除的。”
  殷梨亭犹豫了一下,终于说,“要不这样,我去找妇产科主任问问看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就悄悄地把正经的原因跟主任说清楚,跟她说一下你的顾虑,或者她也能够体谅。看看能不能写检查或者通报时候,就简略为个人恩怨,不说具体原因了。不过,不悔,我还是要说,”他沉吟了一下,交叉双手,看着她道,“你确实,无论如何,是不该打人的。”
  “是不该打人。”她不服气地把头扭向一边,“但是他难道算是个人吗?“
  殷梨亭摇摇头,“你做朋友的,怎么生气都是应该,可是你既然把她带到这里,你工作的医院,你就是大夫,所有能做的,只是治病救人,不包括行侠仗义。”
  “可是,”杨不悔抬起头来,看见殷梨亭一脸的疲惫,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红丝,原本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轻声说,“对不起,你今天刚刚做了那么一台大手术,累坏了吧?还要因为我这件滥事操心……”
  她的语气里异常的温柔,让殷梨亭心里一颤,他正要说什么,忽然她一拍自己的脑袋,眼睛一亮,“我还有吃的东西呢!”然后她在自己的兜里掏出了两个已经被压扁了的茶鸡蛋,她尴尬地瞪着变形的鸡蛋,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哼哼着,“或者,还可以吃的……”
  殷梨亭微微一笑,从她手里拿起一个,指尖碰触到她手掌的时候,那一丝颤栗,一直传到了心里。
  汴梁饭店里,晚会的气氛在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中达到了一个高潮,很多一直没有走进舞池的人,都在音乐声起的时候滑进了舞池。包括一直在一人多高的一排花篮后面聊天的墨绿色礼服的瘦小女孩和侧脸上有一块淡青色痕迹的,穿着极其不合晚会礼仪的书卷气很浓的男孩。
  杨康仰着头看着大厅金碧辉煌的吊灯。眼睛的余光里扫见自己孤独的舞伴幽怨地瞪着他。
  他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郭襄给小胖子纠缠,他笑得岔了气之后伸出了援助的手。他们俩跳了很多的舞,那天。可是,在这首“地久天长”乐声响起之时,他停住了,缩了缩脖子说,
  “送你回家吧。”就领先地走了出去。郭襄看了他一眼,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笑嘻嘻地跟在他的身后。他躲避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太过慧黠,有着洞穿一切的本事。
  其实,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从中学开始跳舞的老搭档,互踩不下百脚的穆念慈。他曾经在汴大附中与一个西域学生访问团联欢的舞会中跟她配合,可是在这个压轴的曲子中忘了舞步。当时他尴尬了一下之后笑了,可是她窘得几乎流了眼泪。
  穆念慈是个什么事情都会认认真真地做的人,却曾经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把自己的心系在了他这么一个什么事都无所谓的人的身上,然而她却又从来没有刺进他心里的能力,始终游离于他的视线之中,心灵之外。
  当被迫地知道了她曾经的执拗的认真,执拗地期待,杨康就不自觉地认为自己应该给她赋予了那么久的认真一个交代,却又并不清楚,怎样的交代,是他所能够给予的;在他尚自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却终于离开了他的视线。他本应该觉得轻松的,可是完全没有,他觉得空落,没有了她的日子,变得无所适从。
  他一直用自己的漫不经心,把所有的人都挡在了心灵之外,他懒于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心思。可是随着她的离开,他忽然发现自己如同一间关闭了太久的屋子,清冷得有点萧索。当那些模糊的渴望偶尔蠢蠢欲动地如幽灵一样起舞的时候,他就觉得烦乱,渴望外面明媚的光线。于是不经意地,那个小小的女孩,就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终于在这个午后,跟春天的阳光一起,刺进了他的心里,瞬时之间,那些模糊的愿望,变得清晰。
  友谊地久天长的乐曲声中,杨康忽然也想跳舞,他想起那双又慧黠又纯净的眼睛,被一种从所未有的渴望所驱使着,杨康大步地走出了金碧辉煌的大厅;在夜的凉风中,他把礼服脱下来夹在腋下,大步地奔跑起来,活力在他的周身充溢。如果这时候令狐冲看到了他,也一定不会认出来,或许他只会惊诧地自言自语,那个小子长得跟老四真像,就是没有老四那幅懈怠的神气。
  杨不悔跟在殷梨亭的身后,慢慢地往妇产科走过去。今天正好是主任灭绝值班。她的心里打着鼓,想起灭绝一贯肃杀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殷梨亭回头看见她 磨蹭着,越走越慢,越走越慢,一贯开朗的脸上满是可怜兮兮的忐忑不安,他禁不住地心疼;他停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害怕。”她抬头对他一笑,低声地, 很虔诚地闭上眼睛祈祷了一下“死就死吧,上帝菩萨光明教主保佑,可以不让我把青羊的事写进去。”
  殷梨亭被她这一句贪心地兼顾了东西方神明的祈祷弄得莞尔,正想找句话安慰她,身后一阵疾风,看见韦一笑和血液科的俞莲舟大步地往妇产科赶。
  韦一笑看见他,站住,“咦,小殷,妇产科急着叫会诊,闹半天你已经过来了,病人没事儿?他妈灭绝说的跟要死人了似的。”
  殷梨亭一愣,“什么病人?我不知道。”
  韦一笑点点头,一边往里赶一边说“得,那我先过去了,灭绝打发了好几批人催命,说一病人不行了,出了至少2000的血,可能有器官衰竭。”
  旁边的俞莲舟皱着眉头说,“一部分检查结果刚才给我看过了,我看麻烦,凝血机制有问题。”
  两个人疾步地往里走,杨不悔跟殷梨亭往旁边让开了道儿。
  看来灭绝肯定现在正在焦头烂额,殷梨亭和杨不悔同时想,正准备折返,走出去,这时候听见楼道深处灭绝的一声断喝,“杨不悔,我正在找你!”
  杨不悔浑身一哆嗦,傻看着灭绝,等待末日宣判。
  “赶快,通知你同学的父母过来。”灭绝一边冲她走过来一边气急败坏地说。
  杨不悔走过去,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方老师,她还没毕业。能不能不让父母跟学校知道,我全权负责好了。”
  “你全权负责!”灭绝提高了声音,“你负责得了么?填假的联系地址电话,跟人打架惹事生非我现在没工夫理你,你带来的人大出血,原因未明,现在已经昏迷,有肾衰指征,可能要摘掉子宫,要签手术同意书,输血同意书,你负责得了么?”
  杨不悔往后踉跄了几步,不能致信地喃喃重复“大出血?肾衰?……青羊?!”她的脑子霎时间一片空白,眼前黑了一下,浑身不能克制地抖起来,抱住了 自己的双肩;殷梨亭从她身后抓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说,“别犹豫,立刻通知她父母过来。”他从兜里掏出移动电话,塞在杨不悔的手里。
  杨不悔茫然地看着他,他提高声音,“你怎么回事?没接过急诊吗?快打电话!”她吸了吸鼻子,颤抖着手指,按动一个个数字;当她听见喂的一声,那个小时候父亲出国自己赖皮赖脸地去蹭饭时候听惯了的慈祥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的时候,还没有说话,眼泪哗地淌了下来。
  殷梨亭赶到灭绝身后,低声问,“方老师,这个病人……”
  灭绝锁着眉头,“自己吃的药,以前根本没有做过任何检查,下午才进院的,好多检查结果都还没有出来,我怀疑凝血机制根本就有问题。现在原因是什么也不太明 白。护士说一个小时前查床,她那儿是空的,肯定还跑出去过……现在的女孩子,真是胡闹,胡闹,胡闹的都不要命了!”说罢气呼呼地往电梯赶过去,又 回了一下头,冲杨不悔喊了一句,“你打完电话赶快过来,要准备手术止血,现在人手不够!”说罢赶回了病房。
  杨不悔靠在了楼道的墙上,已经打完了电话。她张大了眼睛,每一下呼吸,都抽得胸口生疼。昏迷……衰竭……摘掉子宫……她的脑子被这些听惯了的名词纠缠翻搅着,完全不能思考。她觉得浑身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似乎每一分钟,都要扑倒在地下。
  灭绝说,需要她上手术。
  她浑身掠过一阵寒颤。上手术。她需要上一台,给青羊摘掉子宫的手术!她扶着墙壁,慢慢地蹲下来。殷梨亭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温声说道, “不悔,不要这样。待会儿她父母来了,你还要帮他们呢。你毕竟是医生,比这次还要危重的病人,见得不少了,是不是?”她缓缓抬起头,看着他说道,“那怎么 一样?”她抽了抽鼻子,抹了把眼泪,但是却有更多的眼泪淌下来,“你怎么会知道?你是大夫,可我是她的最好的朋友。切肝切胃切乳房……再危险,那 是病人,可是她是青羊。”她把头埋在双膝之间,抽泣着说,“你不明白。”
  我怎么会不明白?他在心里叹息,然而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她的身边蹲下来,轻声说道,说道“我陪你等她父母过来。”
  友谊地久天长的乐曲终于结束。汴梁饭店西域风情厅里,盛装的人们在互相握手道别。新认识的朋友,尤其依依不舍,尤其是男女之间,留恋着这一晚的浪漫和快乐,却还没有冲破那一层羞涩来互道姓名和联系的方式。
  穿墨绿色礼服的女孩,她的本来普通得让人看了一晚也会在二天忘记的脸庞,被一层红晕辉映得有些不同了。可是现在,她的心里焦急着,跳得有些快。她才想起来,跟她谈了一晚上音乐跟文学,跳了最后一支舞的斯文男孩,到现在还没有提到自己的名字。
  她有些沮丧,或者,他只是想跟她聊聊天而已,这么长的晚上,除了赞美了她的琴技,他完全没有明确地表达出对她的喜欢;没有夸赞她漂亮,可爱……可是他的眼神,如诗的语言,又好像都在赞美着她……
  她跟他一起很慢很慢地从舞池往旁边走,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看见一个老者冲他们走了过来,他冲她微笑了一下,“那个是我导师,我要跟他一起走了。真高兴今天晚上认识你。”
  说罢,微微地鞠了躬,转身离开。
  她长了张嘴,心里委屈无比,看着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在人群中的时候,她几乎要流出眼泪。这时候,她看见他忽然转过头来,似乎犹豫了一下似的,又冲她走了过来。
  她摒住呼吸,睁大了眼睛,想要咬一下手指看看自己是否幻觉。他走到她面前,掏出一张票,递在她手里,“这周末维也纳皇家交响乐团在汴梁音乐厅表演,我想你会喜欢,这张票送给你。”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微笑着说,“我只有这一张票,犹豫再三,还是赠送知音。你比我更会欣赏。我看看能不能再弄到一张票,如果可以,周末音乐厅见。”
  她看着他的眼睛,咬着嘴唇,矜持终于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打破,她声音很低很低地说,“你都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或者,你告诉我你的电话,我也可以找票,如果我找到了,我会告诉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紧张地抓着礼服的裙摆,心里,却有一朵玫瑰,在悄悄地绽放。
  “我的名字有点绕口,”他笑着说,“我姓鲜于,鲜于通。”
  在这个时候,腋下夹着礼服的杨康,像猴子一样坐在花坛的铁栏上,抬头看着17层亮着微光的窗户。他仰着头,轻轻地吹起口哨。
  他并不想走上去,也不想喊她下来,他只是想在自己的心里第一次有花朵在绽放的时候,离那束刺进了心里的阳光近一点,更近一点。他只想仰望着有微光的窗户, 想象着她在窗子上,哈一口气,画下一个笑脸。想象她用桌子沿磕开啤酒瓶子盖,吃着花生喝啤酒,糟蹋上古各国的诗人,想象她随手拿起一支铅笔,胡涂乱画出老 鼠,猫,猪和驴子的故事……
  其实这个时候,郭襄站在离他不太远的地方,她抓着自行车的车把,心里在挣扎。今天在汴医的实验做得很晚,做完了之后,她又去一个同学家借下午历史会考复习的笔迹,然后在一个小店里吃了夜宵。
  慢慢地在夜风里骑车到离家只有几十米的时候,她看见了仰着头坐在铁栏杆上的杨康。黑暗中,他穿着白色的礼服裤子白色的衬衣,夹着白色的礼服,很显眼。
  她停下来,抓着车把。
  她的心,被一阵子一阵子的撞击,她几乎就想跑过去,她看见他的第一分钟,那一种如同潮水一样的狂喜,让她几乎想立刻站在他的面前。
  可是她忽然害怕了,莫名奇妙地害怕,她不太能想象站在他面前之后,会怎么样,他们该说什么,以后该怎么办。
  还能偶然地在湖边相遇,百无聊赖地快乐着打水漂么?如此地轻松和惬意?
  会不会像好多人一样,拉手,每星期几次见面,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哭红了哭肿了眼睛再握手言欢?为了一个别人的电话或者字条追问,辩白?情人节的时候,等待着必然会到的红玫瑰?
  一切变成一种定式,那么,今日午后的那种乍惊乍喜的欢愉,到哪里去找?
  她在自己的心里交战,在杨康仰头看着她卧室窗子微笑的时候,站在离他几十米远的地方,看着他。终于,她对自己说,至少不是现在。然后掉转车头,带着心里的挣扎不舍,悄悄地离开了。
  当胡青羊的妈妈终于明白了22岁的女儿即将被摘除子宫来保住性命的这个事实的时候,她软软地靠在了墙上,手术同意书飘到了地上,笔落在了脚边。她无法从灭绝快得如同噼里啪啦地炒豆一样的话中明白那些诸如出血性休克,器官衰竭等等医学的名词,只是知道这个结果,别无选择。
  杨不悔走过去,一只手握住青羊妈妈的手,另一只手捡起了同意书。她想说一两句话来给青羊妈妈解释这个唯一的方案或者说一两句话让她镇定,然而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灭绝不耐烦地踱步,“你们赶快做决定,时间不等人,再不上去,可就晚了。”
  一直站在护士台旁边,如泥塑木雕一样,一点表情都没有的青羊爸爸,这时候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弯腰捡起地下的笔,从杨不悔手里拿过同意书,一划一划地,签下 了自己的名字;写得太用力,划破了同意书的纸。写完最后一笔,他把同意书放在护士台上,别过头去,杨不悔看见眼泪顺着他的黝黑的脸颊淌落,她禁不住在 想,这张被风吹日晒甚至矿石刮擦的脸,在这之前,有没有被泪水浸润过。
  两个护士推着胡青羊的轮床奔向手术室,灭绝半闭着眼睛在脑子里最后一遍过着手术中有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和紧急措施,胡青羊的妈妈忽然甩脱了杨不悔的手,踉 踉跄跄地,追着胡青羊的轮床而去。杨不悔茫然地四顾,不知所从。她听见灭绝喊她去手术室准备,夜间的手术,从来缺少手,况且妇产科刚刚开了一个剖腹产的 台,两个值班大夫都在手术中。
  杨不悔跟在灭绝的身后,脑子里一片纷乱。胡青羊惨白的脸,身子下面不断涌出的鲜红的血,和一年前,提起鲜于通的名字时候那个如同花朵轻轻绽放的微笑在她的 脑子里交错。耳边灭绝气哼哼地骂着现在的年轻人不知廉耻,胡作非为,咎由自取。她努力地深呼吸,努力地稳定着自己的情绪,可是这些交错的影像,灭绝的话, 分分秒秒地撕扯着她,让她心跳越来越快,每呼吸一下,都好像胸口被撕裂一样地疼痛。
  殷梨亭抱着双臂慢慢地往外走,这时候他已经没有了继续呆在这里的必要,该回家了;可是他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快步走向电梯的灭绝她们身后,落后了几步的距离;他看着她们走进电梯,电梯门在他和她们之间关上之前,他看见了杨不悔惶恐的眼睛。
  他抬头看着电梯从一楼升到五楼,停住。他想,她们应该走进手术室了,给那个女孩子,做紧急止血的手术。他愣了一会儿,向电梯走了过去。
  杨不悔推开手术区楼道漆着红字的大门,换衣服,刷手,戴手套,飞快地但是机械地做着一切例行的手术准备。她想要调匀呼吸,想要跟自己说,当做这只是一台手 术,同以往任何一次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只是去做她分内该做的工作……可是不成,青羊戚哀的惊恐的眼睛,从前两个人同桌时候,两个人偷偷在课桌底下 交换着字条或者零食互一笑的画面,一年前青羊提起男朋友时候,如花的笑靥,时时刻刻地在她眼前,提醒她,手术床上垂危的女孩子,是她最亲近的朋友。
  她踏进手术室,看见浑身插满了管子的胡青羊……事实上她现在看不见胡青羊的脸,只是她苍白的,在手术灯下面变成了微微的惨绿的颜色的身子,和她身子上,层层叠叠的苍白的手术巾。
  她走过去,张开双臂,由护士给她系上了手术袍的带子。她站在二助的位置上,看见第一助手已经迅速地按照画好的侧切线划开了皮肤,血珠泵了出来,她踉跄了一 下,眼前全是鲜红的颜色,青羊对她说,我害怕啊,不悔,我疼啊……杨不悔得脑子绞痛,冷汗冒了出来。这时候她听见灭绝在跟她喊,电刀止血!她提着 电刀,手却不住地哆嗦,她听见灭绝的惊怒的喝斥,“你干什么呢?!”她想控制住自己的手,可是却一阵子眩晕,几乎就要倒在地上。
  “方老师,杨不悔今天生病了,让她下去,我来替她。”很熟悉的声音。她回过头,看见殷梨亭已经换好了衣服做好了消毒,站在她的身后。
  灭绝一边接过杨不悔手里的电刀,一边冲杨不悔摆手,“下去下去,真是混帐。”
  殷梨亭冲杨不悔点了点头,她只能看得见他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他温和的目光让她安定。她低声说了谢谢,然后退下去;他并没有再看她一眼,接替了她的位置。 他的背影,割断了她看向手术台上胡青羊的视线,于是就挡住了她的恐惧和惊慌,似乎就这样子,替她承接住了生命中那些她承受不了的重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杨不悔在半空中没有方向地乱撞的心,一点一点地落到了地上。
  监测仪器的嘟嘟声,一声一声地击打着她的心,诉说着与死亡的距离,却又意味着生机。手术刀更换的声音,针穿过身体的声音,线打结的声音,这些单调的声音, 和那些嘟嘟声,汇合在一起,那是一曲简单甚至乏味的,然而却又惊心动魄的交响曲。她站在手术床后面不远的地方,看着手术灯下,他们在安静而紧张地忙碌。 她穿着跟他们一样的衣服,本应该是其中的一员,本应该能够为她最好的朋友,做点什么,可是却除了埋头哭泣和苍白地发抖,什么都没有做。
  她开始觉得羞愧,羞愧于自己的软弱。
  幸好有他。这个被她偷偷地藏在心里好久,细细地品味的男人。
  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热情的言语,更加没有给过她音乐诗画和鲜花,但是却在她最抑郁的时候微笑地站在她面前,在她最恐惧的时候沉毅地站在她的身后,他的冷静,冲淡了她的急躁,他的坚韧,安慰了她的脆弱。他为了她站在这里,用他的手,负起了她的责任。
  杨不悔的泪水充盈了眼眶。她望着他的背影,惶恐不安的心,逐渐地平静。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静悄悄地,往手术室门外走去,在门口,她回了一下头,手术灯下的人都低着头忙碌,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在心里默祷了一下,走了出去。
  杨不悔从主楼出来的时候,她低着头,没有心情往周围东张西望,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压低了帽沿的瘦高个子男人在主楼门口,上了几级台阶,又站住,下去, 再上来,而见到她迎面过来的时候,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用胳膊挡住了脸。直到她走得远了,他才把手放下来,站了一会儿,走进了楼去。
  他一路低着头,不住地打量着身侧,快步走到了妇产科楼道的门口。已经过了熄灯时间,管出入登记的老护士已经下班,门却也没有锁,为的是方便那些夜间生产的产妇家属进去。
  他却并不进去,站在不远处,等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后传来呻吟声和安慰声混合在一起的一小阵骚乱,4,5个人连扶带抬地簇拥着一个满脸又是汉又是眼泪,的大 肚子女人往里赶,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不断唠叨着,“前天作检查,还说还有10天才到预产期,今儿就发动了,什么破大夫……”
  戴帽子的年轻男人悄声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妇产科的楼道。
  护士台值班的护士已经接着了急诊打过来的电话,见他们进来了,也并没细看究竟几个家属,领着他们往待产室走。戴帽子的男人跟着走了几步,慢了下来,终于停下,看了看他们已经走远,楼道空了下来,他往周围看看,朝着一间病房走了过去。
  很安静,里面有9张床,大部分的病人都睡了,只有一个三十来岁,已经第三次自然流产的女人苍白着脸,对着天花板发呆。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她皱着眉头看过去,打量着走到一张空床跟前站住的男人问道,“你找她?刚刚送去手术的那个小姑娘?”
  他呆了一呆,问道,“什么手术?”
  “什么手术?你是她男朋友吧?”她冷笑一声,“那小姑娘自己在家吃药堕胎,送来医院之后又跑出去,回来就大出血了,听说要摘掉子宫呢。女人真是命苦,一起闯祸,单个儿受罪。”
  他的手哆嗦了一下,扶了扶帽子,脸上穿过了一阵痉挛,然而很快,换上了不解的神色,“我想我可能弄错了。刚刚在学校接着电话,说我姐姐难产,我着急,跑过来看看,在这里面乱闯,真是不好意思了。”
  她怀疑地打量着他,看见他白白净净的脸,一脸书生的斯文。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不过这床的那个女孩,也真可怜。现在还在手术,都不知道命能不能保住,可怜她爹妈。”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冲她点了点头,“那我出去找护士问问,我姐姐在哪儿。打扰您休息了。”说罢转身出去,一路逃也似的冲出了妇产科的楼道。才走到门口,见一个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个几岁大的孩子从楼道的一头跑过来,抓着个推车的护士问,“小姐,请问手术室几楼?”
  “五楼。”护士头也不抬地推着车过去,那男人抱着孩子急步往楼梯这边跑,一步三个台级地冲了上去。
  已经走到门口的年轻男人站住,望着楼梯的方向发着呆,脸色一时发红,一时发白。他往楼梯走了几步,还没走到跟前,又停下来,伸手抚摸了一下脸颊----那里有一块淡淡的淤青。他站了好一阵子,终于把帽沿又往下压了压,往门外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停留。
  手术进行得相当不顺利,中间有两次血压掉到了零,一次心电图的曲线濒近于一条直线,麻醉科只有一名刚刚提升成主治的医生在,看着检测设备上的信号汗流浃背 手忙脚乱。灭绝本来对殷梨亭颇为鄙夷,平时妇产科叫外科会诊,三催四请之下,能过来一个主治医已经算是不错了,而他,这个普外科最年轻的挂上了“专家”头 衔的副主任,居然巴巴地跑来替一个女实习生上妇产科的手术做二助拉钩,多么地莫名其妙!可是现在她又不得不庆幸。没有其他作为第二助手的大夫可以在心电图 曲线变平,主刀正在以最快地速度给切除的创面止血的时候立刻镇定娴熟地进行心外复苏,提醒昏了头的麻醉师肾上腺素的正确用量,跟她配合巧妙地打结缝合,大 大地缩短手术所需的时间,这对大出血的病人而言,就是生命的希望。
  手术终于在三个小时之后结束,殷梨亭打了最后一个结之后筋疲力尽地抬起头来,正好听见灭绝在跟麻醉师说:“学生不说好好念书,在外面胡来,而且连点常识都没有!都住进医院了,还不说老实呆着,还往出跑,这不是找死是什么?!自己找死,还给别人找麻烦。”
  殷梨亭看了气哼哼的老太太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灭绝一辈子执著于事业,学术成果卓绝,感情世界可是一片空白,一直不屑于情情爱爱的东西,对现今年轻人未 婚同居等等这些“堕落”的行径,更是痛恨之极,恨不能来一场狂风暴雨把这些已经濒临于腐败的东西消灭干净;以至于,她本来的名字几乎被小辈们忘记了,当面 叫方老师,背后称她做灭绝师太。
  灭绝一边摘手套一边对身边的妇科院总恨恨地说,“杨不悔这件事一定要严办,又替病人写假联系地址又打人,明天就给我把事情写个报告递到医务处去!下周一的例会提到明天来,规矩再不好好地立全都翻了天了。”
  “方老师,这件事杨不悔虽然做得过于冲动,不合院规,可是说起这件事的缘由……”殷梨亭犹豫着,努力地想怎么跟灭绝解释这件事。可是他也明白以灭 绝一贯的观念,不可能会对胡青羊有半丝同情,或者对杨不悔的作为有一点的理解。他想着,头疼了起来,从早查房到跟病区同事分析了两个情况复杂的病例,然后 花了8个小时完成那台准备了多日的移植手术,到听说杨不悔的事情,到现在……他还没正正经经地吃上一顿饭,甚至没有踏踏实实地坐下来什么都不想地 休息半个小时,而现在却需要想一个对他来说比两台危殆的手术更难解决的,即使是神清气爽的情况下也不见得能想出办法的问题。
  他沉吟着,努力琢磨,头疼得更加厉害了。
  “还没谢谢殷大夫呢。”灭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这女孩子可真有福气,手术有普外科的副主任来给做二助,连去年本院的副院长做子宫肌瘤切除,也还都没这个待遇。”
  殷梨亭微微皱眉,“方老师,这女孩子很可怜。”
  “哪个病人不可怜?”灭绝哼了一声,“怎么其他病人出了问题真正关到了你们普外的事情,叫你们过来会诊,也难得能请得动殷大夫韦大夫谢大夫的大驾呢?”
  殷梨亭听得灭绝在这当口竟然又算起了这桩两科之间永远纠缠不清的烂账,就知道今天非但没有任何可能替杨不悔解释半句,自己也已经不能幸免于难。他无奈地抬 头看了灭绝一眼,从她的脸色可以推知她一定有一车的冷嘲热讽准备朝自己的脑袋上砸将过来。反唇相讥对于他而言是绝不可能----从年纪上灭绝几乎是他的两 倍,从资格上当她已经是颇负盛名的妇产科专家的时候,他还没进医学院;况且,对他甚多栽培帮助的导师,是灭绝已故大哥的至交,对她很有几分香火之情--- -他下意识地走到墙边,准备靠着听她训斥,现在,他实在已经想躺在地下睡觉了。
  灭绝正站在门口,双目灼灼地瞪着殷梨亭,见他既不出声反驳,又不尴尬无措,脸上连一点愤怒的表情都没有,反而是抱着双臂靠在了墙上,抬头看着她,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如果有----倒是一点无奈的包容。
  灭绝忽然觉得很没劲,跟范遥韦一笑互相讥讽也比字字珠玑地嘲骂一块没有任何反应的木头来得痛快,然而就这么自己转身就走她又不能甘心,无法发泄她心里的不 满和恼火。她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遍,冷笑道,“殷大夫我看在你导师面子上提醒你两句,杨不悔是什么样的女孩子,从她的父母的作风和她交的朋友就不难看得 出来,当然愿意把她爹那个流氓当偶像来捧臭脚的人也并不少见,她死了的娘,”说到这里,她想起当年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纪晓芙,心里有一抹惋惜和满腔愤怒,恶 狠狠地说,“不也是宁可身败名裂也要把这个孽种生出来?”
  殷梨亭浑身一震,猛地抬头。虽然在北城三院外科,知道杨不悔是杨逍的女儿,以及杨逍纪晓芙当年“誓死无悔”的情事的人不在少数,可他一贯少言寡语,于是有 他的手术,倒是少有人在台上闲聊这些逸事,所以他并不知道,活泼开朗的杨不悔有那么一段很不寻常的身世。骤然之下,他有点发懵,并不知道灭绝在胡说什么, 而她嘴里的‘孽种’二字,却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惊又痛,而不知道原委,只能愣怔地看着灭绝。
  灭绝看见他震惊的表情,有点得意,看样子他并不知道杨不悔是杨逍纪晓芙的女儿?这倒让她对他的反感减轻了许多,再又想起他导师时常提起这个得意门生时候的 种种赞许,不禁起了一点怜才的心思。她收了一收凌厉的语气,很有几分语重心长地说,“其实你平时做事也算稳重,才华也是有的,为什么偏偏要在感情问题上栽 跟头?应该自己好好反思一下。之前我也听你导师提起过你的事,我只是跟你说,这个杨不悔,绝对不比你从前那个风花雪月的女朋友,强一星半点……”
  殷梨亭努力抑制着心里已经升腾起来的愤怒,听着灭绝的滔滔不绝;他忽然想,如果是韦一笑的话,早在她说出这番话之前已经冲到门口,把她推到一边,扬长而去 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听这个既非父母,又非亲友,甚至科室不同,连正经的上级都算不上的老太太训斥呢?难道就因为她老?她成就大?连他导师自己, 都从来没有当着他面提过他的私事。殷梨亭长久以来波澜不惊的心境头一次有了一种恼怒的情绪。
  他忍耐地低下头,想起韦一笑惯常说起灭绝的开场白――“丫变态”,以及他脸上那种生动的,表现力极强愤愤的表情的时候,忽然对这个已经一起工作十年,还曾经是他带教老师和顶头上司,但是由于个性不同而从来没有过太多交往的同事,产生出一种强烈的亲切感来。
  殷梨亭撑了一下墙壁,直起身子来,这时候正好听灭绝说道,“你不要不相信家教和遗传,她爸爸能做出这么无耻的事情,她妈妈却还给她起名‘不悔’,直到死都不知悔悟……”
  殷梨亭直视着灭绝,缓缓地说,“方老师,在一个已经死了那么多年的人背后说她的是非,太不厚道了吧?再说,您和我不过是杨不悔的上级和老师,责任范围,也 只限于她的病例写没写好,她有没有按时查房上手术吧?”说罢,他向门口走了过去;灭绝的话被他截在了一半,吊在那里,堵得她胸口发闷,张着手,说不出话 来;她看着殷梨亭走了过来,倒退了一步,不由得问,“你干什么?”
  殷梨亭看看她,淡淡地说,“回家。”然后,他不再看灭绝一眼,从她的身侧,走出了手术室的门。
  往办公室走的路上,他才发觉自己很想就这么倒在地下睡上一整天,然而胃里一阵阵的痉挛又提醒他得吃点什么东西。一点钟了,他皱了皱眉头,没有什么地方能在这时候开门营业吧?况且他绝对没有力气再去开着车子满汴梁地觅食。
  她又怎么样了呢?他想起她茫然无措的,悲伤的眼睛,和发抖的肩膀。想起灭绝滔滔不绝的话,他对于她父母当年的是是非非没有任何兴趣,然而想到她生活中会有 的阴影,他忍不住地心疼。他很想去找她,站在她的身边,不让任何晦涩的东西,暗淡了她明亮的笑容;可是他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而灭绝所有的话,对他起到 的最大的作用,就是从他尘封经年的记忆中,唤醒了一句话。5年前,他深爱的女人对他说,“你既然帮不了我,那就让我走吧!”
  他苦笑了一下。
  推开办公室的门,他颓然地坐在了办公桌前,才要趴在桌上睡一觉,他忽然觉得有点异样;抬起头,他看见桌上放着一份有着至味楼标志的外卖,一盒保鲜装的果汁,下面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至味楼皮蛋瘦肉粥一碗,微波炉热了再吃。
  多谢你总是在我最倒霉的时候出现,不说谢谢啦,之后请你大吃一顿比较能够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不用替我担心,我以后都不会那么丢人。
  不再烦你了,你吃了东西好好休息,我去陪我朋友爸爸妈妈,希望能跟他们一起,看见她好好地醒来。
  字条没有署名,只在右下角的地方,有一个寥寥几笔勾画的卡通笑脸,有几分像她的样子,那个笑容,如同春天绽放的花朵一样的明媚无限。

  第十章 没有答案
  202宿舍里,杨康半靠在床头,垫着自己从家里特地拿来的又大又软的枕头,眼皮不住地打架。一本托福听力真题集打开着,平摊在他的胸口,他耳朵里塞着耳机,左手握着随身听,食指摆在快退键的位置,右手拿着一支铅笔在真题集上涂抹着abcde,字迹是从龙飞凤舞到虚无缥缈,第二十题的地方,只剩了一条越来越淡的痕迹。
  第n次在猛然清醒之后发现录音已经进到了下一套题,第n次地快倒回去,在睡着—清醒---清醒--- 睡着之间循环往复了不知道多少次,杨康总算做完了一套题。在写下最后一个字母的时候,他突然就来了精神,狠命地伸了个大懒腰,从上铺跳下去,掂了掂放在屋角的暖壶,发现还有不少水,满足地吹了声口哨。他找出饭盆泡上了一包康师傅,把手放在盖子上,眯着眼睛等着面熟。郭靖还正襟危坐在桌边,掐着时间做题。黑亮的脑门上有几滴汗,眼看着离结束时间还有3分钟,郭靖紧紧皱着眉头,攥着拳头,嘴巴动着做最后一篇阅读,目光不停地在短文与题目之间游走,随着表的分针嗒嗒的声音,越来越是惶急。
  杨康揭开盖子挑起面条的时候,郭靖的小闹钟也指到了限定时间。他嘟哝了一句“又差好几道题。”杨康伸着脖子看了一眼,见他把没做完的题空着,旁边打上了圈圈。“咳,”杨康一边吞着面条一边说,“你好歹看看选项,肯定有俩是能立刻排除掉的,剩下的二选一……你总不能老老实实地给把空儿空在那儿吧?”
  郭靖傻乎乎地瞪着杨康。杨康摇头摆摆手,“算了算了,忘了你是郭靖。”忽然发现令狐冲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也翻开着一本托福真题,可是一直是在第一页――杨康清楚地记得,在他爬到自己床上把耳机塞进耳朵之前,看见他就是这个表情,这个姿势,真题就翻开在这一页上。他觉得有点寒,令狐冲绝对地不对劲了,杨康跟自己说,正想跟他说点什么,宿舍的门被推开,隔壁宿舍的尹志平探进了脑袋。杨康第一个反应是两大步奔到暖壶旁边戒备――这时候正是偷水贼猖獗的时期,尹志平这家伙最近又对宋朝大学的校花一见痴迷,天天晚上跑过去满校园一个个自习室地搜索然后对着人家背影流口水,经常就错过了开水供应时间然后挨个儿屋死皮赖脸地蹭水喝。杨康警惕地看着尹志平问,“这么晚了干嘛?”
  尹志平却没有看一眼暖壶,径直走进来坐到郭靖身边儿,脸色颇有些苍白。他抓起郭靖放在桌子上面的大茶缸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拍了拍胸口说,“看你们宿舍灯火通明的,人多,定定神定定神,我们屋没人在。”
  杨康看他一幅见了鬼似的脸色,倒好像是受了惊吓,断然不是来偷水的;于是走回来,坐下继续吃面,斜着眼睛打量着他嘿嘿一笑问,“怎么吓这样儿了?跟宋朝大学偷窥校花儿给人男朋友揪住了吧?”
  这时候一直在上铺带着耳机看时尚杂志的欧阳克也探出了身子,很权威地说,“姓龙那个女生是吧?这个我知道。她男朋友是宋朝大学宠物俱乐部的主席,养了只特凶的大鹰,老尹不会是看人家看得让人家放鹰来啄你了吧……”尹志平摆摆手,也不并不反唇相讥,摇摇头说,“刚从汴医三院看我姐回来……她不刚跟那儿生了一儿子么,就住妇产科……今儿那儿死了一个人。”
  “才死了一个人?”杨康吃了一口面横了尹志平一眼,语气很不屑,“那今儿肯定没死到平均数。”
  “这个不一样,这个是自杀的……”尹志平吸了口凉气儿说,“乱成一团的时候我还在,那场面,简直是……”他摇头叹了口气,“惨啊!”
  杨康皱皱眉头,一边喝面汤一边说,“据我住院时候管我的小大夫说,她们那儿平均每星期得俩割腕,一个服毒的,间差跳楼放煤气。不过她说一般都是吓唬吓唬男朋友的,死不了。怎么今儿有个来真的啦?”
  尹志平耷拉着眉毛咧着嘴,表情有点滑稽,发了一会儿愣才说,“这个……这个是在医院自杀的,……她就住我姐隔壁,我当时正看着我姐那个大胖儿子好玩儿呢,就听见隔壁一声尖叫,然后看见一个年轻女大夫冲了出来。我当时有点好奇,就跑过去神着脖子看了一眼,我的妈呀,一个女孩子身子一半从床上耷拉下来,满地都是血,还有血从那个女孩子垂着的脑袋上往下滴嗒……”
  “啊!”欧阳克和郭靖同时惊呼出来,欧阳克听得小白脸越发地煞白,手直哆嗦,半天没说出话来;郭靖脸上满是不忍的神色,咧着嘴结结巴巴地问,“干嘛……干嘛要自杀,得了癌症么?”
  杨康一口面噎在了喉头,使劲咽了半天才咽下去,不过倒还是面不改色,很是显示出生物竞赛出身,屠宰过活物的英雄本色――毕竟根欧阳克他们这帮听见血就头晕的家伙不同。杨康想了想,提出了颇为专业的问题,“割腕的么?女孩子割腕一般不太下得去狠手,一时之间流不了多少血,又守在医院病房里,医生护士出来进去的,按说死不了啊。”
  “不是割腕。”尹志平遥了摇头,“这个是割了脖子上的大血管。”
  “颈总动脉?!”杨康惊呼而出,心里一阵子发凉。
  “没错没错,后来好些大夫推着仪器蜂拥而入,折腾了好一阵子,再之后那女孩子蒙上白布给
  抬走了,那帮大夫聚在护士台那儿,我也听见他们说,这女孩子怎么居然知道割颈总动脉呢。”
  杨康挑着一筷子面条发着愣,半天忘了往嘴里送。割总,还是在高中参加生物竞赛之前的集训时候,老师讲到血管走形,忽然来了兴致,说到同学们看电视剧时候注意到没有,那些自刎的,都是脖子一歪,一柄长剑从侧面一割,鲜血泵出,立马断气儿。这拍得很科学,颈侧有一根大动脉,叫做颈总动脉,负责脑部供血,一旦割破,可以在两到三分钟之内脑部缺血而死,可比割腕快多了。要是割的脖子中间,那是气管,可死不了……”
  杨康依然还能记着老师当时侧过脖子在自己脖子上一比划时候嘴角往下一咧的表情,当时 他们这帮17岁的孩子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还在说咱们天朝上国连自杀的方式都比倭国高明,看他们,一刀捅进肚子里,肠子流一地,地方捅不对还一时死不了;咱们这方法多好,又悲壮,又简单,刷的一下,鲜血飞溅,多帅。
  刷的一下,鲜血飞溅。杨康在心里回想这句话。手举着筷子停在半空。
  “这女孩子,干嘛这么刚烈?”杨康半天才把已经凉了的面条扔回碗里,盖上盖子不想吃了。
  “我听着好像是说,这个女孩是俩星期前住进去的,还是学生,因为怀了孕自己偷偷吃药,大出血止不住摘除了子宫,抢救了好久才脱离危险的,一个大夫还说,抢救她费了多大的劲啊,结果生生死死地转了几个圈,这终于好转了,趁着她妈去打开水,拿不知道哪儿捡的吊瓶碎片割了颈总,真是造孽……”
  202宿舍里半天没有声音,欧阳克缩着脖子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冷,看了看曾经被北风刮碎了又被令狐冲和杨康拿几层报纸糊上了的的窗户。
  “爱情就是这样,是短暂的甜蜜,和永恒的痛苦。”过了半天,尹志平长叹了一声。
  杨康听了咧了咧嘴,刚要骂一句,想想今天他确实受了刺激,发发感慨倒也可以理解,只能由得他了。却不知道尹志平说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并非方才那幅血淋淋的画面,而是一个白衣女孩淡淡的影子,以及她冷若冰霜的,却美丽无匹的容颜。自从与她邂逅,没心没肺邋里邋遢的尹志平,心中常有一种属于抒情诗----且是那种很悲伤的抒情诗----的情绪,今天正正地由这件亲眼所见的惨事勾起了一腔哀伤的情怀。
  尹志平这一句话之后,屋里半天都没有声音,连段誉在上铺轻轻翻动金刚经的轻响,都显得特别清晰。欧阳克一转头看见自己床边墙上贴着的当红影星翁美玲的大幅照片,那骄俏可爱的笑容,让他又想起了黄蓉的脸。事实上他以前从来不贴什么女明星的照片,翁美玲又不是特别漂亮----可是全汴大认识黄蓉又看过翁美玲演的片子的人都说怎么翁美玲跟她长得这么像……
  欧阳克好妹妹虽多,但他是个自视甚高的人,虽然说博爱,万花丛中穿来走去,只是欣赏寻觅,其实也并不真的采撷;他想要那朵最美丽的,惜乎,才刚入了眼,霎时间狂风暴雨,花房坍塌,一头乱撞的牯牛,无巧不巧地叼走了他想一辈子好好呵护的花。
  这时候他听见郭景在问,“那她男朋友呢,他干什么不好好陪着她,安慰她?”
  “根本没见影儿。”尹志平说,“那些大夫还在说呢,这女孩真傻,为一个男的,又怀孩子又打胎,又摘子宫又自杀,结果那个男的,除了头天露了一面之外,就在也没有去过了。”
  “太过分了!”郭靖义愤填膺地锤了一下桌子,“克制欲望的时候不克制,出了事儿又不负责任,依我看,这人都该判刑!”
  “瞧老大这什么思想觉悟!”杨康看着郭靖无比认真的表情,忍不住一笑,“要是天下的人都跟老大一样,咱大宋肯定安定团结,提早实现大同社会的理想。”
  “我……我的意思是说,”郭靖一急就有点结巴,这时候黑脸膛都涨红了,“两个人在一起,得为对方着想,不……不能只图自己痛快啊!”
  欧阳克看着郭靖一幅又土又傻的样子,刚想讽刺两句,忽然间眼前浮现出黄蓉又娇艳又慧黠的笑容。那个画面------一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哼哧哼哧地蹬着辆随时可以散架的破车,后面却坐着个妩媚精灵得足以让任何一个女孩羞惭姑娘----关键是她是那么惬意,惬意地仿佛坐在敞篷车上兜风----就又浮现在眼前了。欧阳克鄙夷郭靖的话便咽回了肚子里,同时咽下去的还有沮丧。他一贯看不起郭靖,觉得上天简直莫名其妙得发了疯,会把黄蓉这么一朵柔嫩娇艳风华绝代的花插到了郭靖这个----就说不是牛粪吧----也就是一土坷垃上,实在太也岂有此理,让欧阳克连仰天长叹“既生瑜,何生亮”悲怆一把的机会都没有。欧阳克失落仰着脸,说不出话来。
  杨康看了一会儿被风吹得呼扇呼扇地响的堵着破碎了的玻璃的废报纸,站起身来,提着饭盆去水房洗。身后的沉默的空气让他有点难受,他很想出去透透气。
  这个本来跟每一天一样无聊的夜晚,被尹志平从汴医三院带来的有点骇人的新闻搞得不太平常,杨康把洗完的饭盆扔在了水房的池子边上----虽然他这种胡乱丢盛放食物的器具的行为让完颜鸿烈心惊胆战,曾经不止十次地跟他讲宋朝大学那个女孩子被同学在食具上用某种化学毒剂毒害的惨事,提醒他堤防小人,但是杨康认为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甚至还低于走在路上被大风刮下来的废物砸死----杨不悔说过,每当汴梁起大风,外科急诊都忙得要死,总有被废物砸伤的病人……你总不能怕被砸死不上街走路不是?现在想来,这种被投毒的概率更加远远小于一个人谈一场恋爱,被全心全意拿了你的所有的人狠狠地抛弃。那么以安全计,大伙儿千万不要谈恋爱,避免割颈总动脉的下场。
  杨康缩着脖子,双手插在兜里,在校园里逛荡,由放置饭盆这一行动和有一个陌生女孩子自杀这个传闻联想开去,脑子里漂浮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不知不觉地就晃到了女生楼附近,看见一个很瘦削的女孩子微低着头闪进了楼去。杨康知道这个背影不是穆念慈,但是却让他一下子想起了这个好久没见的人。没有她唠叨的日子仿佛去了捆住手脚的无形胶带,可以更加尽情地懒惰尽情地忘记一切不想记着的麻烦事;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被束久了的缘故,突然自由了的他,居然有点手足无措,他时常觉得天宽地阔,自己是能飞上天也能下了海的自由生物,却不知道究竟想去哪里,于是就站在当地茫然地四顾。
  这时候那个小姑娘微笑着走来。她的慧黠和她的纯净糅合成一种奇异的力量,不经心地就和春天的阳光一起刺进了他的心里。他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地空旷,如正午的雪原,洒遍了冬日并不炙热的阳光;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充实,仿佛初春的开满了野花的草甸子,充盈了无数孩子叽叽咯咯的笑声。在这样的空旷和这样的充实之间,他体味着一种从所未有的模糊的喜悦,虽然那种不知所措的茫然,却依然还在心里。
  令狐冲一直保持着两个钟头以前的一个姿势,听着他们议论这个陌生的女孩子悲惨的故事。欧阳克他们很奇怪令狐冲这个最容易激愤的人,竟然对这样一件惨绝人寰的事情,连一句评论都没有。他们却忘记了令狐冲的座右铭: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理想故,两者皆可抛。
  一个陌生的女孩的死亡,照常来说,会引起令狐冲无数的感慨,可是当爱情跟理想都碎裂了的话,这么一件惨事,充其量,只是又多了一件,让他对身周这个世界失望的理由。
  今天吃完晚饭,他被辅导员朱聪叫去,刚走到他跟前坐下,他一抬眼看见朱聪的桌子上放着一沓稿子,有点眼熟,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的那封万言书的复印件。他当时脑子有点短路,心里一片空白----稿子刚发出去的时候,他曾经设想过很多种消息返回来时候的场景,但是随着几个星期的等待,那些个幻想已经有点退色,变成了带着失意的折磨。所以这时候,他只是微微张大了嘴,看着朱聪。
  朱聪拍了下桌子叹了口气。“令狐冲,你可真有创意。”
  令狐冲呆愣着努力揣摩他这句话的意思。再迟钝,他也能从朱聪的表情和语气里体会出这句话并不是热情的赞誉。
  “你到底对光明教,对大法,知道多少?对朝廷的真正态度,了解多少?!”朱聪直视他的眼睛。
  令狐冲的脑袋益发地迟钝,朱聪的语气少有的沉重,似乎四周密密匝匝地笼满了低沉的黑云的湖面。他在这样的压力下,那些激昂的沸腾的话,噎在了自己的喉头,吐不出来。
  朱聪抬起了手,似乎要开始一个长篇的演讲似的,----然而手停放在了半空,半天并没有出声。愣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把手很缓慢很缓慢地放了下来,声音仿佛从胸腔里透出来似的,“我不说什么了,令狐冲,这篇稿子本来是在教务处岳副校长的办公桌上放着的,他正好这段时间在西域,这封退稿还没有看到------这封退稿旁边还附了一个条子,是一个从汴大毕业,在大宋日报可以负一点责任的编辑写的,说是只有他看见了这个稿子,刚看觉得立意是不错,关心边远地区的医疗问题并提出了建议么----再看下去,满篇的疯话,联系什么不好,联系光明教和大法,朝廷不愿意提什么你偏提什么!还大范围打击药商……说轻了是天真无知,重了,都不知道能重到什么程度!这样的文章,居然敢往大宋日报寄!这个编辑趁着没别人看见赶紧退回学校了,让学校自己处理。你也算是万幸,这个稿子岳不群没看见就到了我手里。听说你最近还整天跟以前光明教的顽固分子向问天祖千秋一起喝酒吃饭,我看你是脑子昏了!该清醒清醒了。稿子你拿回去赶紧处理掉,别再跟那俩人混,老老实实上你的课考你的托福,哪怕是琢磨琢磨追女生,也比发疯强!”
  令狐冲站在那儿,泥塑木雕一般,没有动静。他想跟朱聪说他心里的渴望和激情,他想跟朱聪说那些舍不得花几十块钱看感冒结果拖呀拖呀的成了心肌炎,卖了土房也看不起,只好把最后的希望放在百十来块钱请神棍做做法的农民,他想说那些他在汴医三院看见的,哆哆嗦嗦地掏出兜里所有的钱,捧回一小盒打了西域制造或者西域倭国与大宋某制药厂合资制造的药-----而其实,那本可以用一块多钱的国营药厂的药替代,他想说在农村,那些村卫生所,县卫生所的大夫,其实也就是小学毕业上了几年中专的县太爷的闺女儿子侄女侄子,看病的效果或者真的不如你跟病人吆喝说你肚子里有一轮子,你转你转你转转转病就能好,因此激活了自身免疫来的效果好,他想说,为了知道这些事,他磨着杨不悔带他找医院的药技师讲药的结构功能,找进修大夫聊天,聊他们那里的医疗,他不仅仅根向问天祖千秋喝酒的,他还和好多一样从偏远山区过来的人一起,他只不过想从向问天那里知道,他们光明教的人,大多是什么样的背景,受过什么样的教育,他想说,他觉得大法荒谬绝伦,正因为看了他们的书,听了他们的话,他才能真正的知道它的荒谬,他想说……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出来,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朱聪。
  朱聪不是左冷禅,朱聪不是孙不二,朱聪说这些话,只能是一个原因,对他的爱护
  令狐冲慢慢地拿起那个稿子,涩涩地说了声谢谢,转身往出走。走到门口,朱聪忽然问了一句,
  “稿子你还投到别处没有?”令狐冲点了点头,“医学杂志社。”
  “想办法拿回来。”朱聪说,“我试试找找人,你自己也赶快想办法。”
  他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他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走了好多好多圈之后,在报栏背后坐下来,想要静静地想一想。喉咙里是干涩的,如同火烧,胸膛里是寒冷的,如同冰冻,他把头埋在膝盖里。
  报栏的另一边传来的说话声,让他抬起了头,一种与此时的心情所不同类的酸涩,忽然涌了起来。
  “小林子,今天晚上我们出去逛逛好不好?你到西域作交换学生不是已经铁板钉钉了么,连完颜鸿烈都放弃给杨康争了,改往欧阳峰那边想办法,你干嘛还这么跟自己过不去,非得考什么GRE啊?考个托福不完了,你回回模考不都640往上?就陪我一次嘛。”
  “你又来了,”林平之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听不见,但是似乎很低的声音有着无比的威严,“跟你说多少次了,报送西域的事儿,没到拿签证,别提。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懂不懂?别闹了,我今天还要做一套题。”
  “就你懂?你看郭靖黄蓉他们,不也过得好好的?杨康不也天天悠哉得很?干嘛你就松一口气也不行?不要这么没有情调么……外面新开了一家新疆餐厅,烤的羊肉串……”
  “你那叫废话,杨康是谁,我没他那么个爹,郭靖,郭靖靠着黄蓉就成了,黄蓉她爸,那叫有真本事,而且说回来真疼他闺女,到头来什么不是黄蓉的?你爸那可不一样,你爸干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跟我住外头就住外头了,你爸还指着我以后给他事业发扬光大呢……”
  “林平之你太过分了吧?”岳灵珊提高了声音,“你怎么这么说我爸,我爸怎么对你,你也知道,没有我爸,你……”
  “我怎么着?啊?”林平之的声音依然很低,有点恶狠狠地说,“没有你爸我还能自己考托福GRE,没有我,你爸给你找谁?令狐冲么?嘿嘿,那天你爸桌儿上的信和条子,第二天不在了,你拿走的吧?拿哪儿去了?令狐冲不错啊,人好,还心怀天下呢,可惜你爸要是看见了,正好抓住这个典型,可以好好做文章,后果你也不敢想是不是?要不你拿走干嘛?你倒是挺惦记着令狐冲么,那他那么喜欢你,你干嘛不跟他啊?”
  “你……干什么这么……说我?你明明知道,我就是,就是一见着你……”岳灵珊的声音哽咽了起来,接着的话,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于融进了抽泣声中去。
  过了一阵,林平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对我不错,我也是让你别那么瞎天真,这么大个人了,成天晕晕乎乎的不知道想什么。得了,回家吧,回家做题。”
  ……
  令狐冲抬头看着天空,忽然觉得滑稽,滑稽透了,如同作了一场大梦。脑子里一片空旷,空旷之中,只有岳灵珊的抽泣,和那种她的抽泣所带来的疼痛,疼得钻心。
  他记得赵志敬曾经口末横飞地讲过一个男孩爱上一个女孩,不成,骗那个女孩到高楼上,抱着她一起跳楼,摔成混在一起的一团肉泥的故事,那时候赵志敬说,这他妈才叫真爱,爱得不要命。
  那么,令狐冲觉得,自己并不真爱岳灵珊,在刚才,她哭泣的时候,她委屈的时候,他只想变成一个魔术师,拿魔棒点化了林平之,让他忽然变得柔软,让他微笑地拉着她的手,哄她破涕为笑,拉着她到校园门口新开的小馆子吃羊肉串去,看着她幸福地偏偏小嘴,辫子一甩,黄色的绒球荡呀荡……
  他一跃而起,飞快地朝校门跑过去,越跑越快,跑到了一家写着开张大吉九折优惠的新疆餐馆门口,把兜里所有的钱掏出来,买了一大把羊肉串,再疯狂地往学校跑,跑着跑着,他的速度放慢,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站了一会儿,方才的报栏就在前面,第二栏的地方曾经有一男一女,男的也许在嘴角一直挂着个冷笑,他说,“他那么喜欢你,你干嘛不跟他啊?”
  令狐冲缓缓地蹲了下来,看着手里的羊肉串,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已经凉了。把一把羊肉串,都扔到了旁边的垃圾箱里,慢慢地走回宿舍,看见杨康半昏半醒地,郭靖满头冒汗地做托福题,于是自己也找出自己的一本,打开放在胸前,抬起头,看着上铺床板上,依旧在快乐地奔跑的小黑蟑螂发呆。

  第十一章 如何能坚强
  北城医院内科急诊室的观察病房里,杨不悔输着液,眼睛望着房顶发呆。
  门吱呀一声打开,张无忌跨步进来,在她的床边坐下,“呦,怎么真这么凄惨,扛不过灭绝师太的峨嵋九阳功躺倒啦?”
  杨不悔看了看他,“才下大夜班还是刚上班?”
  “下夜班。感动吧你?我昨儿累个半死,今儿刚一下班就过来看你。”
  杨不悔扯了扯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感动。”
  张无忌看了一眼她明显塌陷下去了的双颊,和带了重重的黑眼圈的,显得过分大了的眼睛,心里叹息了一声,脸上却挂上一个特夸张的笑容,故作神秘地说:“嘿,你猜我昨儿接一什么急诊?”
  “咱们这儿,什么事儿也不算新鲜吧?”杨不悔的神情显然地并不起劲。
  “这个倒真是没遇见过――咱学校俩二百五孩子,晚上在宿舍里实在穷极无聊,拿十串羊肉串赌谁的嘴张得大,以能一口咬住的馒头数多者胜……”
  杨不悔皱皱眉头,“闲的吧?”
  “可不?”张无忌想起昨天那个孩子耷拉着眉毛想哭又不好意思想笑又笑不出来的倒霉样儿,一乐,“结果有一个,玩儿了命张大嘴咬第三个馒头的时候,卡巴一声儿,下巴脱了臼,得,羊肉串也没吃上,到我这儿来安下巴了。”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发现杨不悔望着天花板,仿佛所有的心思,停留在一个未知的地方。
  张无忌抓抓脑袋,想了想,手在杨不悔眼前晃了两下,
  “对了,那件事你听说过没有?那天五号手术室的无影灯居然砸了下来,当时正在进行心脏搭桥手术……”
  杨不悔侧头看着张无忌故意眉飞色舞的脸,打断他说,“不是把胸外科主任空智砸晕了么,那天范遥讲的时候你缝皮我拉钩。”
  张无忌挥舞的手停在半空,表情有点尴尬,“噢,这样……”
  杨不悔看看张无忌抓耳挠腮的样子,心里一动。
  似乎从一懂事就认识他了,十多年来没怎么分开过。刚来汴梁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连父亲也是陌生的,身边最亲近的人,一度就是这个无忌哥哥;他对她很照顾,但是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在逗她,损她,看着她抓狂就开怀大笑。像现在这样显而易见的对她细致的体贴和关怀,她的记忆中只有过两次。
  第一次是他带着她从汉阳到汴梁的路上----那时母亲已经处于弥留之际,她却完全不知道。她相信了母亲说的,要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一长段时间,所以要把她送到父亲身边的谎话。----可是张无忌却知道,她就要成为一个没娘的孩子了;另一次,就是四年之后,她终于知道母亲已经在她离开不久故世,像傻瓜一样地坐在客厅的正中央,说不出一个字来;对面是父亲,以及被父亲叫来的张无忌。他们都怕盼了四年妈妈的她会伤心得发狂,想要想办法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一天,母亲说,“妈妈这回要离开好长时间”的时候,她立刻便跨下了脸不高兴了,然而在母亲一如既往带着微笑的柔声细语之下,她还是撅着嘴收拾自己的小书包,准备像任何一次母亲去邻村出诊或者在医院加班的时候一样,到张无忌家里去。但是那天母亲找出了更大的箱子,把她所有喜欢的东西,一一地放进去,然后搂着她道,“因为妈妈这次走得长一些,所以,所以让张叔叔和无忌哥哥,把你送到爸爸身边。”
  “爸爸?”她惊喜地大声喊,把方才的不高兴抛到了一边。
  “对。”母亲抚摸着她的头发,“你不是总追着我问,爸爸在哪儿么?”
  她欢呼起来,开始幻想父亲的样子,随即又问,“那你干什么不带我去找爸爸呢?”
  “妈妈有事情没做完啊。”母亲依然微笑着。
  “那你快一点。”她点点头,然后开始把存了这么久的,关于父亲的问题,一股脑地抛了出来。母亲静静地听着,偶尔回答一句,“爸爸会非常非常疼你的,一定会。”这句话,母亲说了很多遍。
  被张无忌牵着手,离开家门的那天,她还是拽着母亲的衣角哭了。一边擦眼泪一边擦鼻涕地哽咽着,不断地问,妈妈那你什么时候去找我呢?
  母亲究竟是怎么回答的,她现在已经记不起了,应该是说,“很长时间”吧?唯一记得的,是母亲捏着她的鼻子,说道,“哭得好象猪八戒了。难看死了,这样子,爸爸见着肯定不喜欢。”然后,母亲象从前每一次她不高兴地闹脾气的时候一样,蒙住她的眼睛,让她闭上眼睛,把两根手指放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说,“一,二,三……好,三秒钟过去,可爱的小朋友会把不开心的事忘掉,再闹别扭就是鼻涕虫小气鬼!”
  以往,她会赶快睁开眼睛,特大声地抢着说,“妈妈,我要找小朋友玩去了!”以证明自己是“可爱”的。那一天,她没有说,但是却也止了哭泣,抓着母亲的手,再说了一遍,“那你一定快一点来。”
  她跟着张无忌一家走了----毕竟只是个不到六岁的孩子,恋着母亲,却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生离死别”。坐在火车上的时候,关于父亲的种种兴奋得猜测,已经开始替代了“暂时”跟母亲分别的难过。
  父亲的确是很疼她的,娇宠她的程度,甚至十倍于母亲。她纵然一直在追问母亲什么时候来,在总是听到“妈妈还是走不开”的时候,闹闹脾气,有时候也会哭鼻子,但是在父亲,张无忌他们的蒙哄中,在按时收到一封封从“妈妈工作的地方”寄来的信的同时,开始了自己在汴梁,在父亲身边的生活,接受着身周新的东西。关于母亲具体的记忆,被时间越冲越淡,她不断地跟别人说起母亲,说起汉阳,然而越来越多的,是自己最美的想象,甚至,是完美无缺的。
  知道事实的时候,她十岁。母亲的最后一封信写着,在这几年,爸爸照顾着你,你也一定相信妈妈在某一个地方,所以不会太难过,是不是?那么不悔,以后的以后,就当妈妈依然在某个地方,依然想着你,念着你,爱着你。希望你这辈子,都是个快乐的人。你要知道,失去的永远都不会是所有的,你只要够坚强,一定能够找到,值得让自己快乐地生活下去的东西,而且它们无处不在。
  她当时并不能完全明白,只是为了再也不能看见母亲伤心无比。但是生活在继续,而她,其实也已经完全习惯了没有母亲在身边的日子。随着一点点地长大,她时常会去翻动那些信件,母亲让张无忌交给父亲,每隔半个月寄到不同的地方,再寄给她的信。她会回忆起看信时候得快乐,而这时,去想象母亲写信得心情,思前想后的心思,那些臆造出来的,“身边的小故事”,她逐渐地体会了爱包含着怎么样的东西。她一直体味着母亲的爱长大,她清楚地知道,母亲虽然已经不在身边,但是她的爱,从来就不曾离开。
  “噢,这件事你一定还没有听说过。前天,两拨倒卖空见专家号的号贩子争地盘,在离碧潭医院门口200多米的地方砍起来了,得,互砍之后,正好进医院急诊去缝伤口,倒是挺有秩序的,一拨儿一边儿,一边儿进一个。这事儿还是那天谢逊过去开会回来给我们讲的,现在这号贩子啊……”张无忌仍旧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一两件能吸引到杨不悔注意力的事情,绞尽脑汁地搜索着记忆,已经从北城医院拓展了出去。
  杨不悔听到谢逊的名字,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张无忌的胳膊,“对了,那个直肠癌的孕妇,点的谢逊的手术,怎么样了?”
  “哪个?”张无忌被她问得摸不着头脑,愣着问道。
  “阌柔啊。”杨不悔急着道,“已经怀孕30周,还是双胞胎,结果发现中期直肠癌的那个。收在妇产科病房了,要做剖腹产手术后行直肠下段全切嘛,本来安排的在……”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低了下去,有些发颤地继续说道,“在青羊自杀之后那一天的手术。”
  阌柔住进妇产科后,杨不悔跟她的带教老师贝锦仪一起作为她的管床大夫。她住进来的第一天,贝锦仪带着杨不悔给她做常规检查的时候,她跟她们说,“我丈夫在非洲大陆做技术工人,事情太突然,一时还没有联系上。有什么需要交待的,就跟我讲好了,我做得了自己的主。待会儿我妈妈来的时候,请你们千万别跟她说我得了癌症。”她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老人家,不知道现在医学发展了,觉得得了癌症就死定了。自己又是高血压又是心脏病的,承不住事儿的。”
  杨不悔当时呆住,不知道说什么好;贝锦仪轻轻咳嗽了一声,斟酌着说道,“可是,我们需要让家属明白手术的危险性……”
  阌柔轻轻地打断她,“我都明白。医院怕万一有事,纠缠不清。我全都可以签字,各种文件。我昨天也已经给我丈夫工作地方的总部发了电报,负责人说,一有车下去,就会通知他。”
  “这,我们也不光是从这方面考虑。”贝锦仪为难地看着她,“你是病人,这个……”
  “自己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她低声说,“前天外科的大夫说确诊了,我这两天就翻书,问人,上网……我知道中间会有多少危险,手术中,手术后,我,孩子。”她垂下头去,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不过既然是这样,又有什么法子。我一定会完全配合治疗的,如果手术前我先生还没能回来,所有的材料,我都自己签字。求你们不要跟我妈妈说,求求你们。”
  杨不悔跟贝锦仪对望了一会儿,不敢拿主意,只好去请示了灭绝,灭绝听了,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老太太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讲了再哭哭啼啼不够添乱的;病人还挺明白的,只要文件签齐全了,就由着她吧。
  杨不悔本来想,自己应该特别地关心和照顾阌柔;然而在她住进医院的第二天,就接到了青羊的传呼,自此她的全部心思全都系在了青羊身上---况且,还有她打了人,给青羊填写了假地址假联系电话的种种罪过,需要检讨。她除了替阌柔作自己责任范围的常规查体,和带她去做检查之外,并没有精力给她更多的关怀和帮助。只是手术的前一天,杨不悔抱着血压计走进病房,去给病人查血压的时候,一推门,见阌柔的脸上带着个微笑,一手拿着一套精致的婴儿衣服,轻轻地在说着什么,看见杨不悔进来了,向她招招手,问道,“这两套衣服,是我挑了好久才挑中的----当时才知道是双胞胎,特别高兴,立刻就上街去买东西,小被子,小枕头,都是一对对儿的。你看,好看不好看?”
  那天青羊刚刚脱离了危险,杨不悔的心情很不错,她接过那件小衣服,看着前襟精致的小熊头,笑着说,“真好看。”看她摆弄着小衣服,一时不急着给她做检查,轻声地说道,“明天手术完了,再过不久,你就能看见你的一对宝贝了。”
  “但愿会早一点。”阌柔轻声说,“但愿一切都顺利。”
  杨不悔看着她,半晌才说道,“你很坚强啊。很多人,知道得了直肠癌,以后要带漏,都觉得天崩地裂的。很久都不能接受呢。”
  “我是他们妈妈,得照顾他们呢。”阌柔说道,“可能没结婚时候---或者不是有着他们,倒反而更难想得通吧。其实我先生也是,他以前很贪玩的,但是娶了我,就越来越顾家了。我们在汴梁没根没底的,买房子置家都不容易。他去非洲做技术工人,还不是为了赶紧多挣点钱?让我们过得更好些。”阌柔说着,叹了口气,随即抬头看这杨不悔,抱歉地笑笑,“对不起啊,我其实很害怕,觉得说几句话好一点。明天就要手术了,明天我先生也就到了,唉,明天,可能什么都好了。”
  “一定会的。”杨不悔当时忍不住这么说了,虽然这种不负责任的祝福,并不应该由医生说出口。她想,明天,她一定会一直把她送进手术室,亲眼看着她渡过难关,看着她的孩子出世。
  明天。
  然而当天夜里,青羊用一块碎玻璃,隔开了自己的血管。当小昭惊慌失措地冲进大办公室,抓着杨不悔的手,结结巴巴地说出“你同学……自杀了。”
  自杀。杨不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能相信,这件事情真的发生了,发生在她正拽着仪林说“帮个忙,给那个直肠癌的孕妇祷告一把。上帝保佑,母子平安。我不信这个,可是,万一呢?”的时候,发生在她真诚地为三条生命祝福的时候。她身边,一个曾经亲近无比的人,决绝地放弃了生命。
  杨不悔颤抖了一下,甩甩头,继续追问张无忌道,“你知道不知道,她手术的情况呢?本来该在那一天手术的,定的是方主任亲自做剖腹产,然后接谢逊的直肠下段全切造漏,可是……科里面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刑部,医检司都来调查,听说第二天方主任的手术,都停了……后来,后来我一直在被问话,做检查,又生病……你到底有没有听说谢逊做这台手术的事儿?”
  张无忌抓抓头发,“出了这个事儿之后,似乎灭绝最近几天的手术都压后了。这个究竟做没做,我也不知道啊。”
  杨不悔看了看几乎已经滴完的点滴瓶子,皱了皱眉,自己揭掉粘在手背上的胶布,拔掉吊针,从床上跳了下来,一阵头晕眼花,又跌坐在床上。
  “喂喂,”张无忌一把扶住她,“干嘛去?”
  “回科里去。”她的眼前晃着金星。
  “我看你真是烧糊涂了。”张无忌急道,“既然你病了,理所当然地来请假输液休息,赶着回去干嘛,等着继续被批斗?昨天刑部又来了一批人问话,灭绝已经快被逼疯了,当时就跟刑部的人呛了起来,那拨儿人走了之后,老太太就找了个茬儿把四十多岁的副主任骂了一狗血喷头。你赶着这当口回去,还有活路儿么?”
  “我回去了把材料赶紧写完了,科里可能还早一点消停下来。”她坚持道,“况且,主任说我的反省根本不够深刻,要重新检讨过……”
  “丫灭绝有病,”张无忌狠狠地说,“早该找个男人调节荷尔蒙了。你的警告处分也通告全院了,病人家属又没有闹,被打的人又不知道哪儿去了,她还要怎么着啊?现在医管科都说到此为止了没往学校送,她还没完没了了。”
  杨不悔苦笑一下,“医管科的头儿托我爸给亲戚做过手术。”
  张无忌点点头,“还好只要医管科不使劲揪,不往学校送,就不会记档案。科里再怎么批斗,都不过是医院这边的事儿,都是口头的。不过,”他看了她一眼,“你们科确实被这件事搅了个底朝天,手术被押后的病人也有意见,他们火儿没处泄,你这当口不躲躲风头,可不知道得听多少难听的话呢……”
  “我知道。”杨不悔打断他,“可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啊。”
  张无忌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忽然一拍手掌,“对了,昨天在宁波府的大宋外科研讨会应该结束了,今天去开会的人可应该回来了。嘿嘿,你再躺着楚楚可怜一会儿,没准待会儿会有人来看你呢。”张无忌扬着眉毛着看着杨不悔。
  杨不悔一愣,接着没好气儿地说,“你还有没有人性啊。我都衰成这样儿了,还拿我找乐儿。”
  “我太有人性了。”张无忌笑着说,“体贴入微地发现你这时需要精神的支柱。”
  杨不悔脸微微一红,随即挑着眉毛有点凶恶地看着他“你还不睡觉去,攒足力气调和你那周赵两大美女之间的明争暗斗?还跟我罗嗦!”
  张无忌刚要说话,门哗地一下被拉开,杨不悔心里一动,若有所盼,抬头看过去,一个瘦削然而极其挺拔的,一脸漠然的倨傲的男人站在门口。
  杨不悔愣怔了一下,微微地有点失望,然后喃喃地道,“爸爸,你……怎么……是你?”
  








第十一章 如何能坚强

  殷梨亭回到科里,换上衣服正赶上每天的早查房,各个病房走了一遍,叫着病区的大夫护士,在会议室集中,交流他不在的一个星期,病区病人的情况。他仔细做了记录之后问道:“还有什么其它的事儿么?”
  护士长抬头说,“前天教办和医务处召集各科的负责教学的主任过去开会,你不在,叫韦大夫过去替的你。主要是把妇产科实习学生杨不悔故意给病人填写假联系地址和打人的事情给各科通告,让教学主任加强严格要求生产实习的学生,组织科里的学生加强医德医风的学习。”
  “去人流室病人填假地址电话的多了。”实习的清风不忿地唠叨了一句---他跟杨不悔是同班同学,关系很铁,“而且那个王八蛋啊,不但该打,简直该杀。”
  “你还说!”护士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填假地址假电话,那没出事儿是侥幸,这不就出了事儿?看看现在妇产科都翻了天了。医院让给你们实习生好好敲打敲打也好,别都那么意气用事,早晚把自己害死。”
  “假联系地址病人自己填和医生给填当然不一样了。”莫声谷看了清风一眼,“你们也是都长点脑子少点激情,当大夫得知道保护自己。”
  殷梨亭皱着眉头并不言语,听着他们议论了一阵子,抬头问道,“今天没什么事了吧?就先到这儿。”
  大家拿着病例夹子站起身往外走,莫声谷见实习学生已经都走了出去,摇头说,“这事儿说实在的,要搁我也得揍那个人渣。灭绝可真不愧北城医院变态之王,别的科出这种事,科主任都尽量地包着,哪儿有自己人非得难为自己人的?再说病人家属又没说什么,连医务处都没说非要抓着不放。”
  “灭绝这回给折腾得不轻,她那个脾气,没事儿还得找碴儿骂人呢,这回出这么大的事儿,刑部医检司全过来烦,她自己肯定也气疯了,怎么可能轻饶了杨不悔?”护士长连连叹气,“你说那个女孩子也是,费那么大劲救过来了,又自杀,这不是不让爹妈活了?”
  “自杀?!”殷梨亭一惊,“胡青羊?死……死了没有?”
  “那还能不死?”护士长说,一脸的不忍,“割了颈总动脉。据说病房顶上都溅上了血点子。”
  殷梨亭抓着会议桌的边缘,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他一下子想起那天手术灯下,胡青羊惨白的毫无生机的脸,那台一波三折的手术,手术后她插着无数的管子连着各种监测仪器,徘徊在生与死之间,她的床边,她父母,不悔,焦灼的期待的脸。
  手术后的第二天,他曾经去ICU查看她的情况。从病房出来,她的母亲追着出来,盯着他问道,“大夫,她会没事儿了吧?”他犹豫着,想安慰一下这个头发蓬乱,眼睛通红的母亲,然而作为医生,他却不能够不负责任地安慰病人;那时不悔站在旁边,并没有说话,可是看向他的目光,分明也在渴望着他说出“一切都好了”。
  难道,这21岁的女孩子,在亲人朋友的期待之中,终于艰难地走向了“生”之后,竟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死亡么?
  那么,守护着她的人,情何以堪啊?
  殷梨亭愣了一会儿,快步地走了出去。莫声谷在他身后喊,“你提出来的病例纪录!”可是他似乎没有听见似的,不停留地往楼梯走了过去。莫声谷一边收拾殷梨亭落在桌上的记录本和病案,一边奇怪地嘟囔,“今天这是怎么了,稀罕,病历都不管了?”
  “你还不知道吧?”唐文亮在旁边嘿嘿一笑,“那天小殷居然跑到妇产科给灭绝师太当二助,就是给这个死了的女孩子做手术。不过倒不是这个死了的面子大,小殷是为了杨不悔杨小姐。杨不悔她爹是谁,知道么?”
  莫声谷瞥了一眼唐文亮,他很看不上这位论资排辈儿,殷梨亭得叫一声老师的同事。不仅因为他岁数不小,业务不精,主治医的手术考核三次才过,更因为他成天就爱跟手术室还不到他岁数的二分之一的小护士耍贫嘴----有时候还上下其手。眼见他一脸特high的表情,心里起腻,也不理他,拿起自己带进来的病案和殷梨亭落在桌上的,便要走出去;这时候唐文亮自顾自地说,“杨不悔他爹,就是大名鼎鼎的杨逍!这小殷平时不爱言语,心里可够有数儿的,要不然这么多年不追女孩子,一追,就追这么大来头的……”
  “你说什么呢?”莫声谷皱眉道,“他哪儿是这样的人?”
  “怎么样的人啊?”唐文亮悻悻然地说,“这叫有眼力有心计――当然能不能追上还得看运气。这要是能娶了杨逍的女儿,嘿,以后更得平步青云了。在大宋,光有本事还真不够,得有关系;哪个升得快的没有关系?我就是倒霉啊,家里有没有干这一行的,又赶上“停止文育,崇尚武德”,全耽误了,要不……”
  莫声谷听着他第一千零一次地抱怨自己“没有关系”和“都被‘崇尚武德的时代’耽误了”,脑袋立马胀成了两个大。唐文亮今年已经快42了,还在比自己小了十岁的师弟殷梨亭手下做主治医,总是把自己所有的“倒霉”归之于“大宋的制度”。莫声谷很想损他几句,但是想到他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年纪,终于还是忍住了,哼了一声,走了出去。往病房走的路上,想着唐文亮说的殷梨亭“追”杨不悔的话,倒是有几分好奇。
  对于这个从前的师兄如今的上级,莫声谷一直很佩服感激。业务实在出色之外,他对自己帮助甚多。从做博士论文的难题到做住院总大夫时候的麻烦,都没少得了这位师兄的指点,甚至在主治医手术考核之前的两个多月,殷梨亭不但不言不语地就替他管了不少院总大夫职责之中的病区杂事,而且经常收了疑难手术看着他做,困难的地方手把手地教他,不知道有多少个不该值班的夜里陪他留在了手术室。
  莫声谷觉得殷梨亭实在什么都好,就是少了点激情,稍微有点乏味;他觉得这种乏味可以通过好好地谈一场恋爱改变。他曾经在一台夜间的手术之后,一边点烟一边问他,干嘛不交个女朋友?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其实真的不错。
  殷梨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他又接着说你都孤家寡人好几年了不嫌闷啊?你再工作狂也不能跟手术室病房耗一辈子吧?靠,一回家老一个人对着一张单人床一堆论文杂志外科新进展,你早晚也得变态。你看咱们系统出名的变态,不是老处女,就是老光棍。
  殷梨亭忽然问,“你干嘛非得抽烟?现在一天至少两包了吧?一到手术间隙就看见你们几个跑到休息室冒烟去。抽烟害处一说能背出好几十条来,你干嘛不戒了?”
  他一愣,随口答道,“习惯了,戒不了。戒了难受。”
  殷梨亭点点头,“没错,习惯了的事儿,变不了,变了就是难受。”说罢就走了,留他叼着烟目瞪口呆。
  然而现在莫声谷的烟瘾却被强行地克制了,最近已经4个月没抽上一口,原因是新交的女朋友下了最后的通牒,她说她闻见烟味儿就恶心,过敏,让他在她跟烟之间选一个。
  习惯了的事儿不见得改不了,莫声谷想,看让你改的动力有多大了。
  殷梨亭匆匆地从普外科赶到了妇产科,却得知杨不悔发了高烧在内科输液,于是又折回来往内科观察病房走。出妇产科之前无巧不巧地碰见灭绝下了手术回来,看见他干笑了两声问道,“殷大夫过来看病人?还是找同事?还是跟我们科的教学主任讨论严格要求实习学生,加强医德医风建设的问题?”
  殷梨亭含糊地应了一声便没有停留地走了出去。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当真是窝囊。他想我就是说我来看杨不悔,又能怎么样?
  想到她,他心里又有几分茫然。在外开会的一个星期,他时不常地在想着她不知道怎么样了,她的朋友好了没有,她的那些麻烦有没有解决……甚至好几次想打电话到妇产科找她,不过按了几个数字最终还是取消了。及到回来,一听说事情居然演变成了这个地步,想到她的伤心她的难堪她身上没完没了的麻烦----妇产科对这件事看来是不穷追猛打到最后一刻绝对不会算完,连带着刑部的问话……他想着她不知道要多少次地重复回忆讲述这件让她伤痛惊恐的惨事,心揪得难受无比。
  殷梨亭走到了内科观察室的楼道,还有两三米就到了观察病房的时候,抬了一下头,看见对面,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然而身材笔挺脸容清隽的男人大步地从老远奔了过来。他的视线微微上扬,浑身都带着一股凌厉的,傲然的气息,走过的地方,仿佛是刮过了一阵风。殷梨亭忍不住地多看了他两眼,觉得非常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们几乎同时走到了病房门口,这时候一个双手抓着病历,药盒,针剂,处方的中年妇女东张西望地倒退着从对面的病房出来,身边一个几岁的小孩挣脱了她手自顾自地往这边跑过来,殷梨亭眼见那个男人走得飞快,立刻就要撞上这孩子了――他上扬的视线恐怕根本不会看见这个才到大人腿根的孩子――于是下意识地赶紧弯腰把伸臂把小孩子拦在了一边,而那个男人便撞到了伸着脖子四处找牌子的妇女的后背,她一个趔趄,惊呼了一声,手里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
  那男人皱了皱眉头,线条鲜明如同刀刻的脸上闪过一分不耐烦,翻了翻眼睛,并没有停留地跨了两步,猛地推开了观察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殷梨亭心里有一丝疑惑,但还是先把小孩拉到一旁,弯腰帮那个中年妇女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捡起来归整好,放到袋子里,她不住口地说着谢谢谢谢,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大夫您能给我说一下急诊B超室的路么,我刚才找了半天,人家说那个是门诊B超,要预约的,我……”
  殷梨亭跟她说了一阵,那个妇女一脸茫然,他知道又碰上方向盲了,于是带着她往楼道口走过去,给她比划着指点了半天,看着她带着小孩走向了正确的方向,才又回过头。
  前面,刚才那个男人,臂弯里横抱着一个女孩子,从观察室走出来,脚步依然如风,而他的身后,张无忌小跑着跟着,在后面喊,“杨伯伯,您先等一下,起码得跟科里交代一声啊……”
  那男人头也不回地说,“跟灭绝这个变态说,杨逍把女儿接走养病去了,她再不依不饶,我就告她虐待学生,我也跟她没完没了!”
  殷梨亭愣在当地,杨逍这个名字让他很是惊讶了一下-----大宋脑外第一人?然后他就看清楚了被横抱在臂弯里的杨不悔。和杨逍联系在一起的杨不悔让他有短时间的茫然。这时候杨不悔尚自费力地挣扎着,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看见她拍打着她父亲的后背,低声地抗议着,“爸爸,你这算什么,你放我下来……”她一抬头,正好和他目光相遇,于是忘记了挣扎和抗议,就那么看着他,然而就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跟她的父亲一起,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回到家里,杨不悔被她爹按在床上,盖好被子,她觉得周身发冷之后开始燥热,知道体温又在上升。她放弃了去琢磨那些想也没用的事情,干脆抛到脑后。她忿忿地瞪了她爹一眼,合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等到再睁开眼,床边已经支起了吊瓶架子,床头柜上摆了一堆的瓶瓶罐罐的药物,一个不认识的穿着护士服的小姑娘在药瓶标签上认真地写字,屋子一侧,从小一发烧感冒就能见着的她爹的死党老哥们-----第一医院的呼吸科主任说不得,跟她爹一起坐在沙发上一人拿着一杯酒一边喝一边下棋。她动了动身子,旁边穿护士服的小姑娘放下手里的要瓶子冲她嫣然一笑,“你醒啦?”
  杨逍和说不得同时站起身走过来,说不得肩上搭着听诊器,呵呵一笑,坐在她床边,“得,给你听听心肺,你爹是生怕那边儿误诊了你,我开着会,呼机响了七八上十次的催命。”
  杨不悔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冲她爹撇了撇嘴,对他的兴师动众颇为不以为然,杨逍这时候正在给她身后垫枕头,哼了一声说,“我能放心么,北城医院越来越乌七八糟。范遥去年竞选院长,又没上去,任我行老而昏聩,多少年笔杆子也钝了,刀子也锈了,最新的论文是十年前的,最近一台移植手术,老家伙亲自操刀,手都哆嗦了,半截儿顶上个年轻大夫,丢人算是丢到了姥姥家。管理更是一团糟,偏偏霸着不下,那么多年了,就知道哄医院几个老家伙笼络人心,才让灭绝那个变态老女人猖狂。”
  “爸,”杨不悔如今已经对北城医院有了“自己”的感情,虽然平时也经常跟张无忌他们一起发牢骚骂院长骂主任骂医管科,这时候听她爹――这个“外”人――汴梁另一大医疗系统的头头儿对“自己”的医院这么贬低,护短的心情立刻占了上风,不忿地说,“我觉得我们医院挺好的,就算是方老师,业务就是牛,我看,”她扫了她爹一眼,扁扁嘴巴,“我看她倒是跟你有点像,一样骄傲自负,不可一世,刚愎自用……”
  说不得哈哈大笑起来,凑在杨不悔耳边说,“可不是像么,灭绝是变态老女人,你爹----是变态老男人啊。”
  杨不悔噗哧一笑,随即呛咳起来,杨逍兑了一杯温水,一边给她拍着后背,一边喂她喝水,“都说女生外向,这倒好,还没嫁出去呢,呆了没两年的医院,把她整治成这样,倒都比她爹都亲。”
  杨不悔看了她爹一眼,听到女生外向这个词,心里一动,脸有点发红,含糊地说,“我是讲道理。你这么着一来,我以后怎么跟医院里的人相处啊,我……”
  说不得已经把听诊器塞进她衣服,笑呵呵地冲她摆了摆手,杨不悔便住了口,靠在枕头上发呆。说不得给她从头到尾地检查了一遍,又问了些问题,最后得出了跟三院呼吸内科那个住院小大夫完全一样的结论,吩咐站在旁边的小姑娘给她扎上点滴,继续输她已经输了三天的液体。杨不悔挑战地翻了她爹一眼,“还不是一样。”
  杨逍也不理她,对说不得说,“待会儿给你看看我带回来的几幅画,虽说是街头艺术家画的,还真有点儿意思……”
  杨不悔皱皱眉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今天正好月初第一个周一,不是你出专家门诊的时候么,你怎么不去上班啊?”
  “取消了,我要了两个礼拜的假,”杨逍拍拍她的脑袋,“把你那边的事情处理掉,然后好好陪陪你。”
  “你也太夸张了吧?”杨不悔不可思议地瞪着杨逍,“我又没什么大毛病,你在家陪着我干嘛啊?我那天看大宋医学,上面说现在动静脉畸形血管瘤的新方法还在实验推广,汴梁只有你能做。你去西域了一个多月,才刚回来,一下又请俩礼拜的假,得拖着多少病人?那些病人排你的专家号,好多都是前一天夜里就打着铺盖排队了,好不容易排到了,又取消,得多难受,而且……”她想起上夜班的时候,看见的那些从三点钟就挤在北城医院门口排骨科专家号的人们渴切的目光和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想着一次,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民,因为没拿着号,忍不住坐在地下嚎啕大哭,说,俺们是卖了三间土房给娃上汴梁治病的,这专家一个月就两次门诊,都排了俩月了还排不到,没看着病呢钱都快花没了,怎么办啊……她也想起张无忌愁眉苦脸地跟她说,大主任范遥跟院长怄气,带着一家子度假去了,泰斗渡难西域讲学去了,副主任韦一笑要拿他的年假,第一分区一堆手术方案悬而未决,病人家属天天找天天找,找我我有什么办法……她的心里涌上了一种恻然的情绪,抬头看着杨逍认真地说,“那些从外地赶来的,不是万不得以,怎么会千里迢迢地来汴梁求医,你取消一个专家号,不知道得多少人失望,你别这样啊。”
  杨逍错愕地看着他女儿,又看看说不得,“你说这孩子这是怎么了?这是给她爹上医德课呢?”
  说不得咧开大嘴,笑呵呵地说,“这不是新实习生综合症么,还为医学生誓言心潮澎湃呢不是?等她多当两年大夫,病人乌泱乌泱涌上来,让她气儿都没得喘的,看她还这么热情不?”
  杨不悔翻翻眼睛,不服气地说,“人家空见伯伯不是这么多年如一日地给外地病人加手术加号,他不是说么,对穷人来说,‘救护车一响,一头猪白养,’其实哪里是一头猪白养,简直是倾家荡产,有经验的大夫多辛苦几个小时,有时候就是救人家一家子人。再说也不止他,就算年轻一点的……”她想起几个月前,那台夜间加的甲状腺手术,想起几个小时前,他和她短暂的对视,她看了她爹一眼,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软言求道,“爸,现在你也知道我没什么大事了,明天就让我回去吧,你做你的事,别担心我了。人家,不是说你有通灵之手吗?真正需要你的人,不是我啊。”
  杨逍颇为不解地瞪着杨不悔,终于又说了一句“不悔你到底怎么了?”然后张开双臂,停在半空,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终于把手背在背后,仰着头站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空见是空见,我没有那幅慈悲心肠。通灵之手!笑话,一帮无聊医学杂志的写手煽情,怎么也能当真?就算是真的,全大宋得脑病的可怜人多了,我可怜得过来么?个人有个人的造化,谁也不是神。”他低头看了她一眼,“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我跟你说叔叔先出去了。”说罢拉着说不得往书房走去,旁边年轻的小姑娘,看看他们的背影,又看看兀自想要争辩的杨不悔,半天才说,“你好好休息吧,你看你爸爸多疼你。”
  杨不悔抓过床头柜上的遥控器,胡乱地调着台,对面墙壁上挂着的49寸纯平彩电,屏幕上的画面不停地切换。她从一一直调到了一百之后,颓然地倒在枕头上。
  杨逍背着手站在书房的落地窗旁边,望着窗外;说不得翘着脚坐在杨逍的转椅上,仰着头,出了会儿神,笑了笑说,“一转眼,不悔都这么大了,都会教训爹了。”
  杨逍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嘴角延至下巴的一条皱纹,似乎更加深了。他把手掌按在窗户的玻璃上,突出的指节似乎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一句由女儿嘴里说出来的,大宋医疗杂志对他近乎至高无上的赞誉,勾起了他心里许多纠结了很多年的情绪。他脸上浮上一个嘲讽的笑容。他讨厌文人,讨厌那些随随便便拿着一杆笔,为着大到升官升职出名炒作,小到一时间不明所以的廉价的感动或者不明真相的浅薄的愤怒,把一个人变成神或者鬼的人。十多年前,汴梁的各大报纸比现在更加喜欢树立标杆,医学界每个月都能掀起一阵学习某某某的热潮,左不过是全心工作,废寝忘食,鞠躬尽瘁,发扬奉献精神等等等等,还设立了一个以某个用精湛医术支援了太祖武装起义夺取政权的,被太祖誉为“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的西域医生名字命名的“某某某式好医生”称号,用以表彰大宋的好医生们。杨逍当时还是汴梁大学总医院外科的一个年轻的主治医,对此颇为不屑一顾,不屑一顾也就罢了,居然写了一篇文章,洋洋万言地从各方面论述“德”制靠不住,制得一时也不能长久;法制才是正理。利益与责任业绩紧密关联,才是长久的发展方向。此外还特别提到了大宋医药部分的情况,写到医药根本应该各成体系,互相关联,但彼此独立,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大宋的医学界总有一天要发展到一塌糊涂不可收拾的地步,就如同中世纪的西域,政教结合带来的昏天黑地。
  当时这篇文章一出,杨逍很是出了点名,成了汴大附属医院的一个怪物,脑子有问题的怪物。要不是他正正在新闻界和系统内对他的批判铺天盖地地开展的同时,成功抢救了两例急诊入院的血管瘤破裂病人,并且在其中一个的手术中,随机应变,即兴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快速衔接血管的手术方法,被称为“天才式”的“有艺术灵感”的才思迸发,创造了一个大宋脑外科的“第一”的话,那么,他早就被踢出汴医系统,不知道在哪个山沟支援贫困县去了。即使留了下来,他在一时之间也成了前辈所不容的败类----居然挑战那么多前辈奉献了一辈子的信念?!他自己本来并不在乎,依然故我,然而很多年之后,他每当疑惑地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让纪晓芙和自己一定要站在一条河的两边的时候,他就会愤恨那些把他作为“异类”,摒除于“正道”之外的人们。即使这件事不是这条河的全部,却至少是这条河的源头。
  “通灵之手!”他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我杨逍到了今天,又有了通灵之手了!全是狗屁,统统都是狗屁。”
  说不得托着肥硕的下巴,眯着眼睛说,“算啦,哪儿不是这样,跟红顶白,以你今天的成就,这也不能算是溢美之辞了。不悔一个小孩子,热情一点,总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这孩子太单纯。”杨逍不安地用手指敲着窗户,“我总觉得,我这回回来总觉得她什么地方不对劲。我明天就去北城医院,把她的事情彻底处理好。我女儿有什么可怕的?我早就在美利坚我做客座教授的那家医学院,跟负责录取的人把她的材料递了过去,医院的几个有名的教授也都通过信了。本来是想着她在这边毕业了过去考执照再申请做住院医师,现在要是汴医的人非得不依不饶,这个学位就算不拿也没什么。我让她明年就转过去,在那边拿学位。我才不会让不悔受窝囊气!”
  说不得看了他一眼,“不错。可是也得不悔愿意。”
  “有什么不愿意?”杨逍皱皱眉头,“我给她做的决定有什么不好?难道宁可去在灭绝眼皮子底下挨整?”
  “我看未必。”说不得盯着杨逍,“我瞅着你这闺女跟她娘骨子里真像,恐怕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说罢,低下头去,拿起放在桌上的酒杯,慢慢地品起杨逍从西域带回来的法兰西红酒来。
  杨逍听了这话,却呆在当地,说不出任何话来。

  第十二章 不心虚的贼
  临近中午,北城医院拥挤的楼道里,杨康和令狐冲一前一后地夹在人流之中。令狐冲耷拉着脑袋,头发乱蓬蓬地如同在脑袋上面顶着一个鸟窝,目光茫然,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只是发呆。杨康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微微耸着肩膀,目光散漫地游走。
  两个人在漆着红色大字“母亲安全,婴儿优先”的妇产科大门口停下来。
  杨康犹豫了一下,往周围看看,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穿病号服的女人,大肚子的女人,抓着奶瓶抱着婴儿的男人,以及捧着一堆小孩的衣帽鞋袜的,乐得发傻的老人中间。他往门口看过去,发现门口坐着个脸相相当凶恶的老护士管登记,眼神凌厉。
  令狐冲有点发怵地说,“要不咱们还是出去找电话试试再呼杨不悔一次。这里面,除非是病人家属,男的不许进。”
  “昨儿呼了一上午今儿呼了一早上了,”杨康皱皱眉头,忽然眼珠子一转,拍了拍自己的书包,乐了,一把拽住令狐冲说,“跟我来。”令狐冲不明所以地被他拉着,不知道他又打着什么主意。过了不到十分钟,两个人又再走回这里,不过这回令狐冲背着杨康的包,离他有一两米的距离,杨康居然穿上了一件白大衣----杀兔子时候的工作服,正好昨天弄脏了塞在了包里准备回家洗。他大模大样地推开了漆着红字的妇产科大门,在出出进进的护士大夫眼皮子底下,走了进去。令狐冲不可至信地看着杨康的背影,和在他身后合上的门,想起他刚才说的,做贼没关系,关键是不能心虚。令狐冲无限叹服地点了点头。
  护士台,刚刚往大病历上贴完了几个病人的心电图,超声波和CT结果的漂亮护士韩小昭打了个哈欠,刚要伸个大懒腰,一抬头看见主任灭绝身后跟着普外科的副主任韦一笑殷梨亭等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
  大步走在头里的灭绝,满脸,满身,每一根眉毛,每一根头发上,都写着个怒字。韩小昭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于是她正要伸到空中舒展的双臂迅速地收回,胡乱地抓过一本病历打开,低下头,眼光定在上面,目不敢斜视。
  韩小昭不但漂亮得出奇,且是个有眼力价儿的机灵孩子,老早就发现,主任灭绝对于自己刚刚进科不久,就大大增加了产妇的老公们到护士台问可问可不问的问题的次数,并且延长了过来会诊的各科中青年光棍们趴在护士台上闲磕牙的时间这个事实深恶痛绝,鄙视那些臭男人的同时更加厌恶自己。于是她特别的小心谨慎,时时告诫自己万不可给灭绝找到发作的理由。今天,她知道刑部一大早又来人调查五天前那个在病房内自杀的案子了。这次还来了医疗纠纷鉴定委员会的官员。主任的气儿,怕是特别的不顺。
  韩小昭想的一点错都没有。从会议室往外走的路上,灭绝简直要发狂了,她手里压着一台卵巢囊肿引发肠粘连肠扭转的危重病人的手术,一个绒毛膜癌要讨论化疗剂量的病例,心急如火,结果居然从一大早八点钟就被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没完没了地盘问,纠缠了三个多小时。
  在灭绝的心里,刑部的衙役根本就都是套着衙门官服的饭桶。
  但凡他们有点用,大宋的治安至于这么差么?北城医院的急诊至于这么忙么?她的专家门诊至于经常有她所厌恶至极,却不得不给做检查的,卖淫得了性病的婊子么,那两个外地打工仔的孩子,一个4岁,一个7岁,至于父母才出去一个钟头,居然被流氓爬窗而入,孩子半昏迷着
  下身滴血地送进来缝合伤口么?面对着那孩子惊恐的仇恨的目光的时候,连她都忍不住红了眼睛!那个身怀六甲的孕妇,至于天还没黑的时候,跟医院对面的取款机刚刚提了800块钱出来,一转身就被在肚子上,胸口,胳膊,肩膀扎了13刀,挣扎着爬进医院,让她不得不跟外科她最恨的混账东西韦一笑同台合作,压着火儿听他边动刀子边说相声,直到12点了才吃上一口面,胃疼了一夜么?
  而现在这帮饭桶,居然高高在上的盘问她了三个小时,那帮医检司的二把刀们,不知道肚子里灌了多少贿赂的油水,还拿不拿得动手术刀,只不知道听诊器哪面是里哪面是外了,居然在质疑她的急救措施是否得当!居然前天单独问了她还不够,今天还要把所有当时在场参与急救的人员一并叫齐各个问话,做录音外加对当时的急救方案后来的护理发表看法签字画押……灭绝出离愤怒了,她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但是白痴们对于她专业操守的质疑,是让她绝对不能忍受的!个小时的问话总算告一段落,然而因为当时陪胡青羊入院,证明胡青羊的宫内大出血是
  在自行服药之后,各项检查结果出来前的重要证人杨不悔被她爹---杨逍那个王八蛋带走,只有一份书面报告;而能 证明妇产科并没有疏于术后护理的证人,胡青羊的母亲精神一直恍惚不能在此时接受问话 ,父亲心脏病发,还躺在心内科的危重病房。所以刑部的人最后说,今天先到这里,之后 还要进一步调查。
  此时走在妇产科楼道里的灭绝,如同在太阳下晒了很久的火药,沾上一丝火星,就可以爆炸。
  灭绝走过护士台的时候,本来并没有去注意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韩小昭,然而这时候,她听见一个男生的声音在问,“请问杨不悔在妇科还是产科还是门诊,在哪个病区能找到啊?”
  灭绝倏地停住,刷地回头,看见刚才从门口进来的一个穿着白大衣的男学生,站在护士台前,问韩小昭。
  韩小昭抬起头,不自主地看向突然停住脚步的主任,张开嘴,结巴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被漂亮小护士的奇怪反映搞得有点奇怪的假大夫杨康,心里想着难不成真是美色和智商成反比,这个绝顶漂亮的姑娘,竟然蠢到连句话都说不利落,而且还一幅见了鬼的表情;他顺着漂亮傻姑娘的目光看去,正撞上灭绝俩道犀利的目光,差点打了个趔趄。
  “你哪科的,找杨不悔干什么?”此时的灭绝,提起杨不悔这个伴随着无穷的麻烦,然后在所有人被麻烦所纠缠的时候又突然消失的名字的时候,是要咬牙切齿了。
  如果说面对狂怒的灭绝而能不忐忑,那---估计只能是心底永远坦荡的郭靖了;然而杨康毕竟是杨康,一秒钟之内压制下穿着杀兔子的白大衣假装大夫混进妇产科的心虚,冲着灭绝微微躬身,礼貌大方地说,“老师您好,我是杨不悔同班同学,在外科实习,过来找她借点东西。”
  韦一笑和殷梨亭同时停下脚步朝杨康看过去,又有点怀疑地对看一眼。
  灭绝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杨康,揉搓得皱巴巴的,衣角带着血迹的白大衣,典型的外科不修边幅的风格,倒是和韦一笑同出一辙。这时候到妇产科找杨不悔!灭绝狠狠地想,我还想找她呢!借东西,什么借东西,找借口上班时间过来谈情说爱是真吧?现在这些恬不知耻的年轻人!
  如同找到了一个卸火的出口,灭绝嘴角轻轻抽动,回头斜着眼睛问韦一笑,“你手底下的吧?”还没等韦一笑回答,眯着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杨康,“你帽子呢?口罩呢?胸牌呢?进科主任没有讲实习生规章制度么?”杨康张口结舌,压在心底的心虚,冒上来,挣扎在喉咙之间颤抖。
  灭绝不屑地又回头打量韦一笑,“你们科不知道管学生么?规章制度在你们那儿就是白纸么?”
  韦一笑被她瞪得心头火起,心说你们科出了个自杀的病人,我倒霉催的那天被你叫来会诊,今儿就得跟这儿被问话仨小时,我招谁惹谁了?你怒,我还怒呢!他嘿嘿一笑,“这位同学来妇产科找同学,又不是过来会诊,设备带得那么周全干嘛?医管科要求生产实习的学生在工作期间帽子口罩胸牌佩戴齐全,没说在任何时间地点佩戴齐全吧?”没等灭绝再说话,他转开脸去,皱着眉头打量杨康,“哪个病区的,带教老师是谁?进科时候没嘱咐你,妇产科可不是随便能进的地方么?”
  杨康的心虚在听到灭绝冲着韦一笑说“你们外科”的时候,已经钻出了喉咙,快要飘到脸上了,此时,听见韦一笑问起了“带教老师是谁”,不得不做最后的挣扎。是死是活赌一把了,他想。
  “第二分区……”他记得杨不悔经常提到第二分区,硬着头皮说了出来,努力琢磨着杨不悔那时候的带教老师叫张什么。
  韦一笑回头看殷梨亭,殷梨亭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他扫了杨康一眼,察觉出他的窘迫,再往灭绝那边看过去,看到的是深恶痛绝,不依不饶的脸色。
  他沉吟了一下,温声对杨康说,“回去把帽子胸牌戴上,上班时间不要串科找同学。”转头对灭绝说,“前天我才从浙江开会回来,还在整会议记录,没顾上管学生的事,疏忽了。”
  灭绝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迈开大步磴磴磴地往出走,韦一笑愤愤地从牙缝里蹦了一句“简直不可理喻”。殷梨亭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杨康,没有说什么,缓步往外走,杨康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刚出了妇产科的门,韦一笑的呼机就拼命地响起来,他看了一眼呼机,老婆的名字;无可奈何地骂了一句,“女人就是麻烦,买个电锅也要老子陪着一起去。他妈的不结婚的变态,结婚的唧唧歪歪,难看的恶心,好看的难缠。”他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殷梨亭的肩膀,“我是已经没辙了,小殷,我要是重活一次,保管离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漂亮丑陋的女人,都八丈远!”说罢迈着大步出去了,殷梨亭微微一笑,知道他义愤填膺的脸,在见到医院门口,那个说话永远细声细气的,生长在江南水乡的漂亮太太的时候,一定立刻挂满了笑容。
  杨康看了看殷梨亭,挠挠脑袋,嘿嘿一笑。“嗯,大夫……啊不,老师……”
  殷梨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在第二分区实习,居然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
  杨康很难得地觉得不好意思,正琢磨着说些什么,看见令狐冲从旁边跑过来,边跑边叫他,“杨康杨康,你找着杨不悔了么……咦,殷大夫?”
  殷梨亭看看令狐冲,又看看杨康,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觉得杨康眼熟,原来是半年前自己去会诊过,因为胃出血住进北城医院消化科的病人。杨不悔后来跟自己提起过这个她在消化科管床的病人---后来又混在一起成了朋友的杨康,说他是个“馊主意特多的小子。”她说的果然不错,殷梨亭看看在灭绝眼皮子底下临危不惧地假冒实习生的杨康想,记起不悔说话时候比比划划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禁扬起了嘴角。
  “你们一起来找杨不悔,有什么要紧事么?”他发觉令狐冲似乎有挺重的心事。
  “我……”令狐冲犹豫着,想起当时杨不悔带着他找殷梨亭的时候,自己的满怀忧国忧民的热情,豪情万丈的言语,觉得如今这件事说出来相当的尴尬,他低声说,“您能帮我找到杨不悔么?我真的有点急事。”
  殷梨亭皱皱眉头,“杨不悔……”他想起杨逍横抱着杨不悔如风般掠过的身影,和他脸上不容侵犯的倨傲,“这一阵子,恐怕找不到她。”
  令狐冲脸色有点发白,失神地瞪视着前方,喃喃地说,那怎么办呢?忽然拧拧眉毛,咬了咬牙说,“我看这也是天意,不如就这样了,那稿子不拿回来了。我心里本来坦坦荡荡的。没准是朱老师多心了……”
  “歇吧你!”杨康恶狠狠地打断他,“又想什么呢?你们系里早注意到你跟向问天他们来往了,那天我爹还问我令狐冲不是大法信徒吧?肯定是开会时候方证提过,朱聪给你顶着呢!你那篇稿子简直就是火药包……”他抬头问殷梨亭,“殷大夫,真找不到杨不悔么?”
  殷梨亭摇摇头,被他们俩的话搞得有点糊涂,想了想问令狐冲,“你上次找我问了好多急性传染病治疗和在贫困地区的发生情况以及大宋医疗体系的问题,好像就是说要写什么稿子?我以为是你们的什么自选课题……”
  令狐冲盯着地面,想起当时的意气风发,和现在的惶惶然,喉头仿佛有一股又苦又涩,又辛辣又酸楚的东西梗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杨康的脑子转了一下,知道想找杨不悔是找不到了,事情很急,听这个意思,这位殷大夫,还跟令狐冲讨论过他那个见鬼的稿子的事情。杨康狠了狠心,“殷大夫,就是那篇稿子。他给投到了大宋医学杂志。杨不悔说有个很好的朋友在那里当编辑,说也是汴大医学院毕业的,不知道您认不认识?”
  杨不悔曾经跟令狐冲说过自己在大宋医学有个特要好的师姐,本来想替令狐冲走个捷径,可是当时令狐冲满腔的热血沸腾,觉得这种偏门的关系,有辱自己慷慨激昂的报国热情,于是乎要走更费时间的正门。没有想到,到了今天,还是想起了这个偏门,却不是递上去,而是撤回来。
  “撤出来?”殷梨亭不解地看着令狐冲,“你不是下了很多功夫?现在要拿回来?”
  令狐冲痛苦地摇摇头,半晌,轻轻地说,“我……我联系了好多大法的东西进去,我们辅导员说,这个是要捅大娄子的,让我赶快撤出来。”
  殷梨亭“啊”了一声,悚然心惊。大法,居然是大法。他虽然从来对朝廷的政策没有太多的兴趣,但毕竟不再是二十几岁的孩子,还是明白在这个时候,往朝廷最主要的医学杂志投稿联系大法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他记起令狐冲跟他讨论边远地区医疗问题时候,脸上的恻然和那些虽然幼稚,但是热情的建议,甚至想起了数个月前,杨不悔偏着头,说“令胡冲是个有温暖的心的男孩子”的时候,认真的表情。他不再犹豫,一拍令狐冲的肩膀,“我同班同学在那里做副主编,我带你去把稿子拿回来。正好中午休息,现在就去。”说罢,疾步地往外走去。
  灭绝才拉开休息室的门,刚准备坐下喘口气,喝口茶清清火,没想到暖壶盖子还没拿下来,就听见敲门声。她把暖壶往桌子上一顿,几乎震碎了瓶胆,喝了一声,“谁?!”
  门轻轻地被推开,书记阳顶天满脸笑容地走进来,“老方,是我是我。”
  灭绝翻了翻眼睛,坐在椅子上,“找我什么事?”
  阳顶天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灭绝对面,顺手摸着头顶从两边往中间梳拢的,寥寥无几的白头发,沉吟了一下,小心地看了灭绝一眼,赔笑地说,“这次妇产科发生的事情,完全是个意外,咱们院方是明白的。不过刑部也要例行公事嘛!要问就让他们问,不要躁不要躁,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灭绝不耐烦地瞪着杨顶天,“他们问了我答了,还要怎么样?”
  阳顶天沉吟一下,又捋了几下头顶的几根白毛,呵呵一笑,“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吗,是件没有料到的惨案,谁都不想发生……呃,杨不悔,一个实习生,还年轻,为了朋友有点冲动,没有遵照医院的规章制度,填写了假的联系地址……但是,完全是出于善良的动机,年轻人太热情单纯!而且,这样的事其实经常发生,这不过这回不幸出了事……”
  灭绝身子前探,眼睛几乎眯成了一道缝,“你到底要说什么?”
  阳顶天搓搓手,“我的意思是说,杨不悔检查也写了好几遍了,警告处分也通报全院了,我看,就这样吧,这事情,到此为止,孩子嘛,心灵比较脆弱,太严厉了也不好。”
  灭绝缓缓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阳顶天,“我问你,杨不悔要不是杨逍的女儿,你也说孩子心灵比较脆弱,太严厉了不好?”
  阳顶天一愣,还没说出话来,灭绝已经踏上一步,目光咄咄逼人,“杨逍来过了是不是,现在在哪儿?”
  阳顶天张了张嘴,“老方,你……”
  “杨逍到底在哪儿?”
  阳顶天想了想,干脆,你们两个横的,自己掐去吧。他伸出手想拍拍灭绝肩膀,说一句消消气,看着灭绝的眼色,终于缩了回去,“我和老杨下楼时候正好碰见医检司的人,原来有一个是老杨以前的学生。现在他们叫上范遥,到对面白驮山狗肉城,吃饭去了。”
  最后一点火星,终于轻轻地落在了灭绝心中已经被烤透的炸药上,灭绝只觉得心里轰的一声响,所有的克制忍耐,彻底崩溃,她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现在就去找杨逍说个明白!”

  第十三章 往事不堪回首
  杨逍范遥跟医检司的西华子和马行空坐在白驮山狗肉城靠里的一桌。桌上的狗肉锅子已经烧得滚开,热腾腾的蒸汽弥漫着。西华子摘下了眼镜放在桌边,拿纸巾抹了一把鼻翼蒸出来的汗,咕嘟咽下一口汤,对杨逍说,“这事儿其实就是让您女儿跟刑部的人一起,从头到尾说说事情发生的经过,毕竟人最早是她带去的。”
  杨逍颀长的手指微动,转着手里的酒钟,眼神似乎飘在空中,并不看西华子,淡淡地说,“现在不行,我女儿病了,现在肺有杂音,心电图也有点异常,要卧床休息两周,什么事,也不能理。”
  西华子刚要说话,马行空冲他使了个眼色,把筷子轻轻放下,对杨逍笑着说,“当然当然,孩子病了,缓几天也不妨。”
  “可是,”西华子忍不住说,“您女儿不来,这件事就没法结----不现在把记录做全了,以后会留下隐患,万一病人家属过了一阵子忽然要指摘医疗不当呢?要否认病人自行服药呢?那麻烦就更多了,妇产科那个主任,现在已经不耐烦得像要吃人……”
  杨逍靠在椅背上,叉着双手,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是笑了笑,“那是你们的事。我说了,我女儿现在身体很差,死的又是她好朋友,我不能让她再受一次这样的刺激。”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马行空,“咱们是做父母的人,总得为孩子考虑的多些,是吧?”
  马行空连连点头,“对,对。不能苦了孩子。妇产科那个主任不是东西,她手里出了事,她烦什么?还不是她管理不善?我们现在已经对她够迁就了。”马行空的女儿也是学医的,在杨逍他们医院实习,保研的名额是拿下来了,导师还没定,虽然没敢奢望做杨逍的学生,然而无论意向是谁,如果副院长兼脑外科震山之宝的杨逍说一句话,可是举足轻重。
  对于杨逍这句“为孩子考虑”,赶忙地赞同。
  西华子又嘟囔了一句,“那什么时候能来呢……”
  杨逍却不理他,自顾自地喝着酒;范遥一边拿小刀剃着骨头上的肉,一边皱着眉头刚要说话,一抬头间,半张着嘴巴看着门口愣住,杨逍看了他一眼,有点奇怪,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门口,灭绝身上还穿着白大衣,脖子上挂着口罩,正在向四周张望;终于,发现了他们,大步地,冲了过来。
  看着灭绝衣襟带风地冲到了面前,杨逍微微一笑,身子略仰,靠在椅背上。
  灭绝一拳捶在桌子上,盘盘碗碗晃动起来,狗肉汤溅在了西华子的手背上,烫得他嘶溜嘶溜地吸着气,想骂一句,抬头看见灭绝乌云压顶的脸色,又咽了回去,使劲甩着烫红的手指,余光打量着灭绝。
  “杨逍,你说,你究竟想干什么?”灭绝伸出两指,指着杨逍的鼻子。
  “我?”杨逍抬抬眉毛,“吃饭喝酒,会会老朋友,怎么了?”
  “你……”灭绝声音发颤,“我是说,你不声不响地把杨不悔带走,这算是怎么回事?她既然是实习生,当然要遵守实习生的制度,凭什么特殊?”
  “她去内科输液,是跟代教老师请过假的。”杨逍慢悠悠地说,“我听说女儿病了来看女儿,看你们内科观察室床位也挺紧的,不少病人住不进去。我家里既然有这个条件,便把女儿接回家休养了。今天就是过来,给她跟代教老师,以及你们北城医院负责教学的主任,请两个星期的假。”
  “两个星期?!”灭绝惊怒地重复,“她惹来的麻烦一箩筐,她想一躲躲两个星期?刑部那边怎么办?她不出来怎么结?”
  马行空看了眼杨逍,觉得自己怎么也得说点什么,轻轻咳嗽了一声,“没法结,就先拖着,等孩子病好了,再说。”
  “先拖着!”灭绝不能致信地瞪着马行空,“你们今天早上不是说,事情急,手头的事情都得放下么?已经准备推去手术室的病人,麻醉科都准备好了,台子已经开了,不是也停下来了么?又说可以拖着?!”
  马行空支吾着说,“那时候,不知道杨不悔病了……”
  “你是不知道她是杨逍的女儿吧?”灭绝又一掌击在桌面,临近的酒盅跳起来,滚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跨前一步,逼到杨逍面前,身子前倾,瞪视着杨逍,“好,我要亲自看看你女儿,她到底得了什么病,要休息两个星期!”
  杨逍眼皮微抬,伸手轻轻推了一下灭绝的肩膀,把她格开尺许,缓缓地站起来,低头玩味地看着灭绝,半晌,才说,“我女儿得得什么病,要休息多长时间,我已经找内科的专家给她看过了,检查证明诊断证明假条,我给了你们医院管教学的副院长和她代教老师贝锦仪一人一份,你要是要,我也给你一份拷贝;至于亲自看,就不劳动你了。我女儿上呼吸道感染,心脏也有点杂音,不过跟你妇产科没什么关系,你就是再学术精湛德高望重,也看不了我女儿的病。还有,”他拿过一摞餐巾纸,低着头轻轻地擦桌子上狼藉的汤汁酒水,不再看她,低声说,“一个人年纪就算比别人大了几岁,就算还作了点成绩出来,也犯不上变成火爆筒子,到处跟人放炮。在医院对面,一个吃饭喝酒聊天的地方,周围恐怕还有你病人的家属,你穿着白大衣四处乱窜,大呼小叫,让人家把病人交在你手里的,晚上不做恶梦么?”
  灭绝浑身颤抖起来,哆嗦着指着杨逍,眯着双眼,视线中全是他可恶之极的,讽刺的笑容。眼前的杨逍头发已经花白,右侧嘴角下面,也有了一道深深的皱纹,脸颊益发地消瘦,线条如同刀刻的一般,比二十年前,脸上多了一份阴骘,少了一点散漫。但是那种让她深恶痛绝的玩世不恭的眼光,倨傲得不可一世的神色,一如从前,让那些往事,一幕一幕地从眼前掠过。
  汴梁大学总医院,那时候她和杨逍都还在汴总,她是严谨严厉得出名的妇产科专家,杨逍是崭露头角的外科副主任医师。那时候的汴总,还没有把妇产科和儿科分出去,而是像现在的北城医院一样,外科和妇产科的手术室,从同一个大门进去,做完手术,两科的大夫,经常擦肩而过。杨逍是外科无数自命风流的无赖中的一个,不一样的是比其他的人,有更俊朗的外表,他身边经常跟着不同的年轻大夫护士,仰视着他;他经常漫不经心地逗得一群疯疯癫癫的小姑娘叽叽咯咯地笑;然而他的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盯着纪晓芙,她手下最得意的博士生,端庄秀丽,沉稳干练,刀子利落,文章锦绣,最得她的喜欢。她相信自己的得意弟子不会跟其他浅薄的女人一样,看上浮躁的目空一切的杨逍,而事实上,她也从来不是围着他的狂蜂浪蝶中的一个。况且,那时候,她已经是灭绝最钟爱的侄儿的女朋友了,灭绝和哥哥,乐等着那个早就对她着了迷的侄子,把她迎娶进方家的门的。
  那天晚上,两辆轿车在府东街对撞,9名重伤者,有5个送到了汴总;外科所有值班的大夫几乎都进了手术室,他们打电话过来,说,人手不够,临时叫人赶不过来,妇产科有没有人可以支援一下。她哼了一声,还没说话,本来应该已经下班才跟她打了招呼准备回家的纪晓芙,在门口停了下来,说,方老师,我去吧。
  那天他的侄子才在宋朝大学以优异的表现通过了博士答辩,他买了一束鲜花,犹犹豫豫了好久,终于是下定决心走进了妇产科大门,准备向纪晓芙求婚;然而他进来的之前三分钟,她走进了漆着闲人免进的红字的手术室,给杨逍做助手。他当时有点失望地坐在姑姑面前拨弄着玫瑰的花瓣,灭绝一边改一篇马上要发表的论文一边皱眉说,“看不惯你这么软绵绵的样子,别在这儿坐着了,手术不定做到什么时候,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是你的,怎么也跑不了。”
  他沮丧地走了,灭绝并不知道,那天,他一直提着那束花,站在医院的门口,等着心爱的姑娘,成为自己的新娘。
  而那天,她很晚都没有从手术室出来,灭绝急着赶稿子,也并没有觉得奇怪。直到凌晨,纪晓芙表情恍惚地推开值班室的门,换衣服,拿东西,居然,灭绝跟她说了几句话,她都答非所问,完全不是平时的样子。
  之后的事情,完全是一场恶梦,这个最温婉端庄的女孩子,默默地收拾东西,放弃了教学医院的工作,放弃了汴梁,放弃了博士学位,选择了去汉阳一个很小的医院做产科医生。她拒绝了她侄子指天誓日说要照顾她一辈子,不让她受任何委屈的承诺,她说,我不适合你。灭绝完全不理解纪晓夫的选择,曾经苦口婆心地劝她,给她讲,在京城,在大医院,她的事业才有发展,去了那么小的地方,最终,她也就沦为了一个高级接生婆。
  她不说话。
  灭绝甚至说,是不是因为我侄儿?你不愿意,我帮你拦住了他。留下来,我把一身的本事都教给你,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我敢说,你前途无量啊。你一辈子不想嫁人,又怎么样?
  她掉了眼泪,说,老师,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请您帮我跟他也说声对不起吧。
  她决绝地走了,灭绝终于见识了这个小弟子的执拗脾气。她当时想,也许,晓芙是受了朝廷的影响,真的想要去支援地方吧?这个孩子,有她固执的甚至有点傻气的善良。那么由她去,见识见识也好,历练两年,她在想考回来,她还是会把她招回来。
  然而,她走了,就再没有了任何的音讯,而自己的侄儿,却自从她走后,便开始一蹶不振地颓废了下去,无心进取,无心研究,把事业放得一塌糊涂,同年的同学,本没有他天赋高的,都发表了很多文章,而他,却在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灭绝跟哥哥,不知道骂了他劝了他多少次,却都没有任何的作用,他的全部心思,都跟着她,飞走了。
  两年多之后,丁敏君跟她提起,说新近来的进修医,说他们那里,有个叫纪晓芙的,据说是汴医毕业,很能干,可是,有个一岁多的女儿。丁敏君说,拿不成,她当年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灭绝怒喝 ,胡说八道,你学问不好好做,手术不好好做,嚼什么舌头根子?然而想来想去,却不得不对这个传闻,信了大半。她的心里,惊努,而惋惜。
  而这时,她侄儿却也听说了她一个人带着个一岁多的女儿在汉阳的传闻,竟要去汉阳找她弄个明白,他说,若是真的,她那么好的姑娘,定是被别人欺负了,他要去接她回来,照顾她一辈子。他跟父亲吵得翻天覆地,让老父心脏病发,住进医院,之后一直缠绵病榻,大半年后终于含恨而去。亲眼看着从小相依为命的哥哥离开,灭绝的惋惜与惊怒,变成了刻骨的愤恨,恨这个自己曾经欣赏的弟子,恨这个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在何方的男人。
  几年之后,那个叫做“不悔”的小女孩,千里迢迢的,从汉阳来到了汴梁,去找她的父亲,----已经从西域回来,吸取了西域脑外科学术的精华,又做出了创新,拥有了大宋第一个以自己姓氏命名的新式脑血管瘤切除法的杨逍。在那一年里,这个“至死不悔”的故事,在汴梁医学界很多人的嘴里传送,为杨逍已经闪闪发光的成就,添上了浪漫的色彩。有人慨叹,有人惋惜,有人惊佩,有人伤情,而灭绝,却是剐心蚀骨的愤恨与鄙夷,因为着一对无耻男女,她从小相依为命的哥哥,在50多岁的年龄早逝,她引以为傲的侄儿,从优秀沦落为平庸,三十几岁了,还在宋朝大学做着一个普通的讲师;而杨逍,居然成为了“汴梁脑外科第一人”!
  灭绝瞪视着杨逍,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不悔,杨不悔,他们的女儿,在二十几年后走到了她的面前。她本来根本不想多看她一眼,她的模样,她的表情,她的一言一行,都让她无比的厌恶。她费力地克制着自己,然而,她却逼着她注意,逼着她去恶心;她丝毫不掩饰,对外科32岁的副主任殷梨亭的注视,追随;她时常完了妇科产科的手术,却不跟着代教老师一起出去,几个小时后,跟殷梨亭一起,说说笑笑地,从手术室走出来;她带来一个不明不白的未婚怀孕的同学,惹出了无尽的麻烦,然后,令人鄙夷地,在手术台上苍白地颤抖,然后,他就完全不顾影响地站在了她的身后,那种让人恶心的暧昧,一切,一切,重演着二十几年前的故事。
  杨逍,纪晓芙,杨不悔,他们的影子,层叠叠地,冲她压过来,让她翳闷得不能喘息,杨逍,创造了神经外科手术史上几个“世界第一”和不知道多少个“大宋第一”,被大宋医学界称为有着“通灵之手”的人,用他的手,拨弄着一切,对着她,肆无忌惮地嘲笑;她再也不能克制,缓缓地点头,冲着杨逍,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很好,很好,你尽管娇纵你的宝贝女儿,让她尽管学着父母的样子。”她抬起眼皮,冷笑着说,“你尽管让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说你女儿生病,不关我妇产科的事情,你便等着瞧,看看过多久,她就关上我专业的事情了。”
  她把双臂抱在胸前,轻笑,“你们的女儿还真不愧是你们的女儿,爹娘干过什么,她也要学着再来一遍。不过,你最好看得紧点,现在的女孩子,怎么样才叫‘至死无悔’,是不是拿块玻璃片子,割了颈总动脉?倒是比拖着个孽种,苦熬几年轻松!”
  她笑了一阵,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口大步走去。
  马行空和西华子听见灭绝说的最后几句话,看见她冷笑着扬长而去,那一瞬间,简直不敢回头去看杨逍;此时,马行空简直有一种幻觉,就是杨逍手指一弹,一柄小银叉子激射而出,穿透了灭绝的喉咙。
  但是直到灭绝从门口消失,马行空也没听见杨逍发出一点动静。他心里忐忑了一下,刚想找句话说,就见范遥已经招手叫人结帐,一边对他和西华子说,“要不老马你们先忙去,我跟老杨还有点事。”
  马行空福至心灵地点头,在西华子已经冲口对杨逍问出“您女儿俩星期之后能……”的时候,一把捏住他肩膀,一边对范遥说着,“我那头儿还真不少事儿等着呢,这就走了,下回都闲了,还请几位赏脸我请吃鱼头火锅儿去。”说着就拽着西华子的胳膊向外走去。
  西华子犹自抓耳挠腮地回着头,心里搁着什么时候杨不悔能出现结了这个他调到医检司接到的第一个官司,总觉得不问清楚了不踏实;不过被顶头上司马行空狠狠地瞪了n眼,心里头有点糊涂,脑子本来慢,这一下子就更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了――也就被他拽着,张着嘴巴出了白驮山狗肉城的门,心里头很郁闷。其实他上司马行空更郁闷,对于看着何太冲班淑娴的面子把这二愣子收在自己手下,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心里想着什么叫做猪头,这就是了,你没正经学历也就罢了,凭着你大姨班淑娴的面子,要是会来事儿,也能混得不赖,灭绝杨逍那样儿的,不看人脸色不要紧,可兴许还让谁黑一下子扑通一下摔个鼻青脸肿呢,您这个,专业就稀松,脑子还不活络,你不死全大宋人民都能长命百岁了……
  ……
  范遥见杨逍犹自如石像木雕一样站在那里,脸上僵硬得没有一丝表情,于是清咳一声,den4了den4杨逍的袖子,低声说,“嘿,咱换个地方聊吧。”
  杨逍低头看了他一眼,眉毛动了动,忽然反手抄住范遥的胳膊,紧盯着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不悔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遥心里打了个突,愣了一下,顺口说,“灭绝说的话你也当真,你当她放屁不就完了。……”
  “不对,”杨逍的脸颊抽动了一下,嘴角的皱纹似乎更加深了,“她没胡说八道。我这次过来,本来也想问问你,不悔到底怎么了。她不对劲,肯定不对劲。”杨逍说着,不悔这两天显然同一贯的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迥然不同的细致的心思,欲说还休的神色在他的眼前晃动;他忽然想起不悔对北城医院的有点奇怪的回护,一定要回医院的坚持,可是明显遮掩了什么的吞吞吐吐……杨逍心里面的恐惧越发的强烈;灭绝的话,所激起杨逍心中的惶恐,居然大大地胜过了愤怒。
  范遥站起身来,一边迈步往外走,一边摇头强笑着说,“捕风捉影,捕风捉影……我得回科里去了,韦一笑跟殷梨亭……”说到这里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语音有点颤,咽了口口水接着说,“我这仨病区的俩头儿都说中午有点儿事儿可能回来晚点儿,我得回去盯着,别那么寸节骨眼儿上来个小的们整不了的病人。你事儿现在也办完了,回家陪闺女吧……”
  杨逍紧紧地跟在他身边,“我跟你一起回去。”
  范遥脚步不停地往前赶,越走越快,皱眉说道,“你撑的啊,折腾一上午还不嫌累……”
  杨逍大步跟在旁边,“那个人是你科里的对不对?我要看看那个人是谁。”
  “都他妈什么什么啊,”范遥烦恼地松松衬衫的领口,“我看你也有病。”
  杨逍不说话,却一点不落后地跟着范遥往北城医院大步地赶过去;他的脸孔如同石刻,没有一点点表情。
  灭绝最后轻轻的两句话,如同一把恰恰好的钥匙,打开了杨逍心里面的一把锁,尘封了二十几年的门,哗啦一声开启,于是乎尘土飞扬,与尘土一起飞扬的久远的回忆,带来的竟然是无边的疑惑与痛楚。
  许久以前,那个有着温婉笑容的女子,挣扎着把他推开,狠狠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他有点错讹地看着她,她满眼,不是他所想象的甜蜜,不是他所想象的羞涩,不是他想象的惊恐,甚至不是他所想象的愤怒,而是一种深得见不到底的沉痛与哀伤;他慌了,完全失却了平时的傲慢与潇洒,他跟她说了很多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说的话-----连自己也不相信,忽然就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我真心地喜欢你,我要让你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人的话。
  当时她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问,什么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他冲口而出,做我杨逍的妻子。
  她就像看着什么最奇怪的动物似的看着他,看了好久,终于,摇摇头,低低地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你跟我,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希望,”她抬起头,看着他,脸色坚定而凝重,“我希望,以后永远都不见到你,永远。”
  他看着她的背影缓缓而去,心里面的惊慌,冉冉地升起,充溢了整个胸腔;他一直只笃信自己,笃信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一定能够做成,像要拿的东西,一定能够拿到,想要的女人,一定是会成为,杨逍的女人。然而,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热烈地想要,不,甚至不是想要,而是想给,把自己所有的智慧,骄傲,狂放,温柔,内心里所有的炽热与宁静的交融,与她分享。但是她说,别再让我见到你,永远。那么决绝。
  他从来不曾忽视了这个温婉女子内里的执拗与坚韧;吸引得他无法自拔的,正是那种温和与爽朗的混合,柔婉与坚强的缠绕,是这种不仅要眼睛去看,而要用心去体会的,让人全身心地舒服的,属于纪晓夫独有的味道。
  在他惊慌地呆怔的时候,她早已从昏暗的楼道中彻底地消失;他身上所留下的她的身体的温度,也逐渐地冷却,肩上,尚自留下几根她柔细的黑发,缓缓地散落。手术室里,一如既往地冰冷,是金属和血腥的味道。而半个小时前,由于她的一个眼神,一个不完整的回答,激起了他对她压抑了很久的渴望,觉得周围所弥漫的气味,应该是迷乱了人心神的花香。
  当他终于完成了这个比预想的难度大了好多的,今天自己的第五台手术的时候,绷紧了的神情蓦然地松驰,心里只想着赶快出去抽根烟抖抖精神,好熬过这一夜,天亮了之后回家拥被高卧去;手术室的护士已经推着器械车出去,给自己当二助的二区院总也已经和麻醉师一起把病人过了床,推着往外走;他吸了口气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一抬头,却是脱力了一般,手术灯在眼前旋转;他胡乱地伸手想扶住什么东西,却抓了空,身子踉跄着向前扑倒的一瞬间,腋下被一双柔软的手撑住,他偏转头,就正对上她的目光。那双平时总是静如止水的,对任何人一样温暖而又平淡的眼睛,现在,却带着太多的不一样的,无尽的温柔的关怀与担心。他发现他的整个身子搭在她的肩膀上,可以感受到她身上的温热和轻微的颤抖;他的脸离她的脸不过几厘米的距离,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他看着她,心里面的渴望弥漫起来,伸手轻轻掠过她散落在手术帽外面的丝丝秀发,那发丝给手指带来的颤栗,一拨一拨地,传到全身,如同微风吹过了湖面,激起了绵绵不绝的涟漪。她却没有抗拒,只是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轻声说,“你没事吧?回休息室歇歇?我得回去了,方老师还等着我……”
  他轻轻板起她的下巴,迫使她面对自己,“你怎么留到最后,不跟他们一道出去呢?”
  她使劲地扭过脸。
  他笑了,“平时,干嘛那么躲着我?”
  她挣扎起来,想要把他推开,但是这时,由于她不经意地流泻的心思,杨逍觉得所有的精力,已经回到了身上,浑身鼓荡着立刻就要奔涌而出的热情;他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笑着问,“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就像我喜欢你一样?你干嘛假装讨厌我?”
  她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我以前觉得你很骄傲,很讨厌。可是……可是你帮我一起,给那个弃婴找到了养父母,你帮了他那么多忙,你又有点子又有本事,没有你,我还真的不知道,能够把他怎么办。”她抬起头看着他,一脸的真诚“你不是像方老师想像的,别人想像的那样,你……其实很好的。我不讨厌你,我把你当作朋友。”
  “很好的?”他哈哈大笑起来,“谁管什么好不好?我不当你是朋友,我当你是我喜欢的女人。”手臂加力,把她搂紧在自己的怀里,对着她的嘴唇,吻了下去。
  她在他的怀抱里挣扎,几乎带哭音地说,“不成的,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什么男朋友!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管他什么别人!你根本没有‘爱上’他,你只是觉得,‘应该跟他在一起’。”他搂着她,“我不准你再犹豫了,什么灭绝安给你的姓方的小子,他根本不配。我帮你,”他温柔地,也蛮横地贴着她的脸颊说,“做这个决定。”
  杨逍跟着范遥一前一后地踏进北城医院外科的主任办公室,范遥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无奈地看着杨逍,“我说,你也有点夸张吧?灭绝那么一句话,你就如丧考妣,至于么?”
  “你不懂。”杨逍抱着双臂在范遥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你没有女儿你不懂……”
  “我说是你一辈子没结婚你不懂吧?”范遥没好气地说,“那,就算灭绝说的是真的吧,女孩子动了心喜欢人,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干嘛这么如临大敌的,怎么着我给你把我科里22岁到62岁的男大夫排成一方阵让你挨个查?”
  “你没有那种经历,”杨逍哑声说,“你不知道不悔的性格,平时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可是,真要是认准了什么,谁也拗不过她,这个脾气,简直……简直跟她妈,一模一样;她从小又没经历什么挫折,以为这个到处是狗屎的世界,到处是鲜花呢……”
  范遥哼了一声,“你放心吧,世上没那么多杨逍。”
  杨逍却并不理会他话里面的不以为然----杨逍知道,对于那件陈年的往事,并不知道全部实情的,他最好的朋友说不得和范遥,一直有着对他的不以为然。他不想解释什么,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必要;他只是盯着范遥再次说,“无论如何,我要看看,对不悔动了心思的男人,到底是谁。”
  范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恐怕没搞明白,严格地说,是你女儿对哪个男人,动了心思。”
  杨逍不可致信地瞪着范遥,刚要说话,响起敲门的声音,范遥如同等到了救星,大声说,“进来进来!”
  杨逍不耐烦地退到范遥的办公桌后坐下,烦躁地用手支着额头。
  门被推开,范遥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子,不由自主地从办公桌上跳下来,挡在杨逍跟前。殷离亭走进来,脸色异常沉郁,居然还带着几分慌张。他没有站定就跟范遥说,“主任,我能不能现在请两个星期的假,最好从明天开始。”
  “啊?”范遥一愣,殷离亭做事从来四平八稳,怎么居然明天要假今天才来打招呼,他不太相信地重复,“你要请假,从明天就要。”
  “我刚刚回来,护士说接到我嫂子电话,我妈有事……”说到这里,他又停下,抬起头的时候,目光从所未有的执拗,“我真的得立刻回去。”
  范遥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去吧去吧,家里事情重要。算是歇年假好了。”
  “实在不好意思。”殷离亭停了停,低声说,“办妥了家里的事情,我会尽快回来。我订完票,走之前会回来把几个重病人的情况跟我病区几个主治医交代清楚……”
  范遥打断他,“啊,赶快去订票先,去订票。”说着一边往外推他,心里想着你这时候赶快走了也是正好解决我一大难题,嘴里嘟囔了一句,“快去快去,免得夜长梦多。”
  “夜长梦多?”殷离亭不明白地问,有点疑惑,然而已经被范遥推到了门口。他打开门往外走,瞥见坐在范遥办公桌后面,那个脸扭向了窗外,穿深蓝色衬衫,头发已经花白,但是背脊异常坚挺的男人,觉得背影非常眼熟。但是他已经没有心思琢磨到底在哪里见过,此时他的心里阴云密布,没有余地再放下任何其他的事情。他加快脚步,往外走去。

  第十四章 何去何从
  从大宋医学杂志社回到汴医三院,殷梨亭的呼机狂响,护士长的留言让他赶快回去。他当时还并不知道是家里打来电话---以为收了主治医处理不了的病人-----于是拍了一下令胡冲的肩膀说,“你放心,我同学说绝对不会把你的稿子这么递上去,他不会食言。他是觉得你的稿子写的很有意思,想自己留下看看就放在家里了,过两天一定会还给你。”说罢便快步从门口往科里赶回去。护士长就说速回,急,没说什么情况。他条件反射地在脑子里过着急性腹部创伤大出血器官衰竭等等的复杂情况――这一刻却还并不知道,等待他的难题,要比这些,让他百倍地无能为力。
  令狐冲跟殷梨亭道了谢,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发了阵呆,居然很羡慕他立刻有要紧的事情做,不像自己――不知道下一刻要做什么。他不想回去上课也不想做托福听力题,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的精神。
  他看了一眼杨康,说想要溜达溜达,想想事情;杨康的眼前浮现出两条汉子,穷极无聊地并肩跟街上晃荡轧马路的情形,觉得实在是太煞风景。 于是对令狐冲说,“你自己慢慢溜达琢磨去吧,我可不陪你了。”说完,书包往肩膀上一抡跨上自己的山地车,不回头地从汴医三院门口汇入了自行车流之中。
  令狐冲兀自发呆,仰头看看天空,五月的阳光已经开始耀眼,晒得他有点头晕;周围响着救护车进出的声音,来往病人的脚步声,导医吆喝闲人闪开的声音;他手插在裤兜里,缩着脖子站了一会儿,想不出到哪里去;他觉得没劲,干什么都没劲,自从朱聪跟他谈了话,他就觉得自己好像是水泥的房子被从中抽去了钢筋,一点一点地瘫下来;这两天本来还在满脑子地想着办法把稿子拿回来,虽然有点恐惧,但是取回稿子这件事好歹成了生活的中心;到了现在,这一刻,好像突然没有什么要做的了,这时候他的心情,就如同一场大暴雨浇到了被抽去钢筋的,已经开始往下坍塌的水泥房子上,于是在雨后,这房子就彻底成了一瘫软在地上的烂泥。
  人活着到底要干什么。
  令狐冲在太阳底下,站在汴医三院急诊楼前的大院里,置身于那些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有着共同的追求---跟疾病死亡抢时间---说白了就是想尽方法地活着的大夫护士病人之间,想着这个问题。他思考时的专注于严肃,与西域某个十六世纪的剧作家笔下,那个运道很衰的王子伸开双臂对着夜空嘟囔“to be or not to be ”的时候那种已经陷入黑暗死循环的绝望,却还在心里奢望一丝光亮时候的心情,没有什么两样。
  哲学问题。
  无论是很点背的王子,还是很点背的鱼贩子的儿子,同样地找不到一些问题的出路。其实还是杨康说得对,想要痛痛快快地开心,轧根不该太多地思考。
  在令狐冲呆鹅一样地迷惑在自己的问题中的的时候,杨康骑着车在学府路上转了个圈儿又转回了汴医三院旁边的汴大医学院。此刻,他整个身子趴在车把上,一脚踩着梁一脚蹬着地面,偏头看着离自己四五米远的,挂着汴大医学院病理系字样的红砖楼。
  周五。宋朝大学附属中学高二年级周五下午是自习课,郭襄都会到汴医来做实验。杨康伸手挡在眉毛上方避开过于刺眼的阳光,仰头看着三楼的那扇窗户。
  杨康想着她跟试管,加样枪,离心机,琼脂凝胶在一起的时候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想着,就乐起来----难道是个小小女博士的样子?穿着白大衣,把经常有点散乱地贴在脸颊上的短发用卡子整整齐齐地别在耳后,戴着个眼镜,一脸的认真?完全不同于平时的灵动狡黠?
  他有不由得神往。低头看表,现在两点一刻,她想必已经把实验做起来了---是在加样,还是跑胶,还是拿着上次的结果思考?杨康头一次发现,生化试验的无聊过程,是可以被赋予某种神采的。
  杨康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抛起来,又接住,平夹在两掌之间。这是他作决定的一贯办法----皇帝头像的话就上去,大雄宝殿的话就走人;他懒得费这个脑筋想着上去会不会尴尬走人又会不会遗憾――交给老天爷作决定最为简单。
  杨康正要翻开上面的手掌,忽然从余光瞥见郭襄左手夹着书包,右手提着琴盒,胳膊上还搭着白大衣从楼门口大步冲了出来,冲着停满了车子的地方跑过来,在跟杨康距离一米的地方的一辆自行车前面停住,刚要低头打开车锁,把顺着胳膊往下滑的白大衣往肩膀上搭的当儿,看见了他。
  “杨康?”她很惊讶地叫了一声,“你在这儿干嘛?”
  “我?”杨康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本来他想要是皇帝头像向上的话,他还有爬上三楼的时间足够编个理由;不过,形势突变,杨康再机灵,还不大能够在突然面对她的时候,瞬时间信口驺出一个大大方方的理由。
  郭襄却没有继续追问,低头把书包白大衣塞进车筐,小提琴夹在后架子上,打开车锁,疾步推着车往外冲,一边走一边说,“杨康我不跟你多说啦,我晚了……”说着已经跨上了车子,往校门外猛蹬。
  杨康愣着,一下没能适应情况,但是立刻想自己是否应该追上去跟她同走;正想着,却看见已经骑出去十几米的郭襄又从车上跳了下来,支起车蹬子,低头去捏车带。杨康这时候终于清醒过来,溜着车过去,停在她身边,问,“怎么,没气了?”
  郭襄苦着脸抬起头,“惨,居然爆胎!”
  “门口就有修车的,”杨康说,“换个胎几十分钟的事儿。”
  “我已经晚了。我以为昨儿晚上放进去的PCR今儿拿出来就走就成了,没想到谁给我拿出来放冰箱底层,我找了20分钟……”郭襄跺着脚说,“明儿提琴比赛,我今天跟老师约好的三点;这老师每一个半小时1个学生,一个接一个排的满满的……我的天,她脾气可特大,我要是晚了10分钟,没准就把我赶出去了……”
  “你把车扔这儿,”杨康说,“打车走吧。”
  郭襄看了杨康一眼,想了想,“也是,对了麻烦你把我带到校门口……”
  杨康一乐,“你倒是等我主动英雄救美啊。”忽然看了她一眼,“不过我车是跑车没有后架。”
  郭襄已经把自己没了气的车子推到一边锁上,抱着琴盒书包白大衣跑了过来,“顾不得了,我就委屈一次让你占个便宜,大梁上带我吧。”说着往杨康的横梁上坐过去,肩膀碰上杨康的下巴的一瞬,她转过了头。杨康双臂把她环在中间,跨上车子,往校门口蹬了过去。他本来以为瘦小的郭襄,蜷在大梁上面应该不太占地儿,没想到她因为抱着硕大的书包,还有那个往前伸出去的炮筒似的琴盒,占据了不小的空间,于是她的后背就很紧地贴到了他的胸口,头顶柔细的短发,轻轻碰触着他的脖子;杨康有点心跳加速。
  门口,杨康对自己说,不过三分钟的事情;他想。不知道是解脱,还是失望。
  然而两个人到了门口,才发现外面机动车道上居然堵了个一塌糊涂,两辆争道儿的计程车卡在一起完全堵死了从学府路往中流路的道儿,汽车的喇叭声,令人烦躁地响成了一片,路面上,根本是水泄不通。
  郭襄低低地呻吟一声,“彻底死定。”把头磕在琴盒上面。
  “看来我今天这便宜还能占会儿,”杨康眯着眼睛看着堵成一片的机动车道,“做个好人,带你过去得了。”
  郭襄脸有点发红,她并没有想到杨康的车子横梁的长度,并有足够宽敞地放下她,书包,和琴盒而不用耳鬓厮磨;她甩甩头,不在乎地笑道,“占吧占吧,走。”
  杨康一路上如飞地钻着小道,风呼呼地从两个人的耳边掠过,他们有几分钟没有说任何的话,郭襄使劲地缩着身子,看着前面的路。安静让杨康的觉得有点别扭,却找不出什么话来;这时候郭襄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杨康不解地低头,“你笑什么?”
  她拍拍直往前伸出去的琴盒,“我们两人一车,两包一炮,冲得飞快,倒像是一辆加足火力的重型炮车。呵呵,前进,前进,前进进。让我想起大宋御林军军歌了……”
  杨康也笑了起来,大宋御林军军歌是他每每同学聚会的必吼曲目,这时候,他的全身充盈着比任何时候都更丰沛的活力,他一边更使劲地登车,一边吼起军歌,心里面有一种非常简单的快乐;郭襄哈哈大笑,跟着一起吼了起来。下午两点半的胡同里很少有人经过,偶然一个提着鸡蛋走着的老大娘有点糊涂地看着他们嘻嘻哈哈边唱边笑地一掠而过,摇摇头,不理解地自言自语,“现在这孩子们啊,都是怎么了。长得文文静静的小伙子小姑娘啊……”
  到老师家门口的时候,还离约定的时间有一分钟,郭襄跳下来,抱着东西往楼上冲,一边回头喊着多谢。杨康看着她的背影就要消失在楼道转角的时候,喊了一句,“嘿!”
  她停下,回转身,看着他,脸上有一抹笑容,声音居然是温柔的“啊,还有什么事?”
  杨康挑着眉毛问“明天你比赛在哪儿,什么时候啊?要是赢了,是不是得请我吃饭?”
  郭襄一笑,“好啊,在礼部大礼堂,十点钟。赢了,请你吃饭。”说完,转过身,跑了上去。
  杨康站了一会儿,回味着方才她的笑容;伸了伸胳膊,吸了一口带着暖意的空气,胸腔里是那种暖软的,带着一丝甜意的晚春的味道。他踢起车蹬子,却并不想急着走,趴在车把上轻轻地吹着口哨;这时候从楼上的窗口,传出来吱吱扭扭调弦的怪音,之后是长弓A弦定音,再又转到了E弦,声音越发尖锐地荡在空中。随后是一串流畅的连音换把……突然这些声音都消失,一瞬间,周围变得异常安静。杨康登上车子,刚刚要走,突然地,在静寂之中,从某个窗口,四季歌春之歌的旋律,飘然而出,荡在安静的,暖融融的,阳光明媚的晚春的下午;那些音符,仿佛在空气中时而活泼时而舒缓地舞蹈,杨康仰起头,似乎有着无数的跳跃的音符,每个都有着她文秀而又慧黠的容颜,在冲他微笑。
  杨康静立了一会儿,直到乐曲嘎然而止,想必是老师找到了错处;杨康想现在她是不是正惴惴不安地,听着老师的教训。这样的她,又会是一幅什么表情?
  杨康眯着眼睛趴在车把上。很舒坦地,晒着太阳,听着不知道从哪个窗口飘出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停止,什么时候又会奔涌而出的小提琴的旋律。
  他很想找人喝酒聊天。似乎有好多好多的话,想找一个人,边喝酒边聊。
  她说一个半小时。杨康看看表,还有一个小时一刻钟,这儿离丘处机家很近,正好够他去把老丘跟他要了好久的材料送过去再回来,接上她继续“占便宜”,然后找到一家可以吃麻辣粉拌黄瓜喝啤酒的小店,胡说八道去。他跨上车子,吹着口哨,往老丘家赶过去。
  开门的是丘师母,看见杨康,很有几分惊讶;一边让他进来,一边有点嗔怪地说,“都多久不来玩了?真是人大心大了。”
  杨康唯唯地应着,“忙,忙,做实验,考托福……”对于没有自己的孩子,从来把杨康当半个儿子似的喜爱的丘师母的惦记和疼爱,他经常觉得无可奈何。他娘一个人看向他的目光如同看向小猫小狗也就罢了,偶然还要接受另一份这样的注视,杨康觉得很郁闷。
  看见丘师母要去拿水果,取点心,杨康忙说,“您别麻烦了,我放下东西就走……啊,还跟一个同学约了一个小时之后一块儿买东西去。”
  丘师母失望地叹了口气,“你们现在都真忙。很少有时间到我这儿坐坐了。我还真高兴被你们麻烦呢。”
  杨康从书包里拿出一摞资料放在桌上,“师母,我下回再过来看您,吃您做的好吃的,这得赶快走了……”
  丘师母点点头,忽然叫了杨康一声,接着却又没说话。
  杨康有点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犹豫不决的神色,问,“师母,您有事么?”
  丘师母搓了搓双手,仿佛为难似的,终于还是说,“你是不是很久没见着念慈了?”
  杨康一愣,答道,“啊,有一阵子了。”
  “这孩子也真不容易。”丘师母叹了口气,“她爹一条腿瘸了这么多年就靠着救济,她妈身体也不好,最近也住了医院;要命的是也不知道她爹最近吃错了什么药听了人家的撺掇说练大法能把病都治好了――也是不愿意老花那么多钱吃药看病的吧――死活也不肯按天地吃血压药,跟家里练功,结果可好,一下子血压200, 犯了心脏病,最后念慈根邻居死活一起给送医院去了;救倒是救过来了,功也不练了,可是可怜了念慈,自己还得上学,还得一边儿照顾妈,一边儿照顾爸……”
  杨康看着丘师母,穆念慈久违的脸,慢慢地,从久远的地方,晃到了眼前,越来越清晰。两个月没有见过她了,想到她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他逐渐地适应了缺乏她的提醒和唠叨的日子,以为自己也已经逐渐地忽视了这个人曾经多么近地存在在自己的身边;然而此时,他却发现,或许自己想的不对,因为忽然之间,她的一切,又复在眼前变得十分地清晰,似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丘师母看着杨康,“你们好歹也这么多年老同学了,如果有可能,帮她点忙……这孩子,唉!”
  她摇了摇头,没有把话说完。
  杨康的心里有点混乱,一个小时前,那种愉快地,似乎轻轻地飘飞着的甜丝丝的情绪,逐渐地落下来,越沉越低;他听见丘师母说有时间你也去看看她,就胡乱地应承着,跟她说了声师母我走了,再见。就走了出去。
  他没有很快地骑上车子,推着走了一会儿;太阳斜了,阳光不再晃眼,空气渐渐地凉了起来,他走了一阵,跨上车子才发现,这是往穆念慈家去的方向。
  郭襄下了课,松弓装琴的时候,心跳不明所以地加快,动作却是放慢;一个劲儿地拧着弓子,直到老师喊了两声,说想什么呢都要把马尾卸下来了!她才一怔,不好意思地又往回紧;老师有点不满地说,“怎么明天比赛,今天就紧张起来了;你不用担心,这次的水平不能算高,你只要正常发挥,第一名一定是你的。”
  郭襄应着,又听老师嘱咐了几句,扣好琴盒,说了再见,就出了门。她走得很慢,心中若有所待,又若有所惧,却又不明白期待什么,又抗拒什么。低着头走出楼门,她往四周看去,悬着的心,一点点地落了下来,越落越低,留下了一大片的空白,空落得难受。这种难受,竟然是长到十七岁,所没有经历过的――即使,在一年半以前碰到那个人,之后到处搜集他的消息,找不到的时候就很难过,然而,却从来不是这样的失落。
  她提着琴,书包从肩膀溜到了臂弯却懒得把它拉上肩膀,茫然地,不起劲地往车站走去。
  杨康很慢地骑着车,进到了那条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来过的巷子。巷口钉鞋的老头儿,依然带着用橡皮膏固定着一条眼镜腿儿的老花镜,慢悠悠地往一只开口笑的皮鞋上抹着胶;老破平房的墙根底下,依然摆着零星的几个地摊儿,袜子,鞋垫,拖鞋,刷锅的铁丝团子,现在好像又比几年前多了些小镜子,小瓶指甲油之类的东西,摊主们是些看似迟钝的女人们,而一旦朝廷城管的官员的味道一飘到巷子口,这些人立即会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卷起地上所有的东西,消失在小巷深处;挨着的两根路灯柱子底下,依然是一群老头儿围着中间下着象棋的两个,七嘴八舌地支着招儿----不知道那个老头儿还在不在中间了----杨康还记得高二的时候,有一天天黑了才下辅导课,他护送穆念慈回家,走到这儿的时候,他也挤进去看热闹;当时的俩老头,一个得意地抿着老白干儿,另一个满头大汗地盯着棋盘,还在绞尽脑汁地负隅顽抗,旁边一帮拍着肚子剔着牙挥着蒲扇的老头儿们指指点点着,便有人戏谑地说,“老吴别想了,这盘棋要是能翻盘,我给你付这一个月的酒钱!”
  杨康仔细看了会儿棋盘,心里已经有了数儿,往前挤了几步,凑在那个被称作老吴的人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老头儿眯着眼睛想了想,有点犹豫;杨康懒洋洋地一笑说,“听不听由你。”老吴咬了咬牙,终于是按照杨康支的招儿走了下去;开始大家还在嘲笑他实在是走投无路竟然听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的话,可是马上,对面的老头儿把手里的酒杯扔到了一边儿,开始盯着棋盘不断地搓着手;局面在十分钟之内转变,老吴由绝对劣势很快变成与对手僵持,对面的老头儿眉头越皱越紧,偶然间瞥向杨康的目光愤恨无比,杨康报以满不在乎的嘻嘻一笑。关键时候,杨康放下抱在胸前的双臂,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冲老吴指点棋盘上某处;老吴眼睛一亮,刚提起棋子要放过去,对面老头儿双眼放射出困兽的光,猛地伸头过来,居然张开嘴,冲着杨康的食指咬了下去……
  最后的结果是杨康举着鲜血淋漓的食指挤出人群落荒而逃,穆念慈皱紧了眉头紧紧地跟在他身后。那天在穆念慈家里,她一边给他拿酒精棉擦手指,一边蹙着眉头叹气,轻轻地说,“你也是的,那些大爷们,可拿赢棋输棋当回事儿了,尤其是咬你的那个,退休了也没啥别的事儿,就琢磨着下棋。”
  杨康忍不住乐了,“天天琢磨,就琢磨成这样儿?”他不在乎地偏头看着手指,忽然哎呀叫了一声,穆念慈一哆嗦,问,“怎么了?”杨康喃喃地说,“完了完了,不会这就传给我狂犬病毒吧,治不好的。”穆念慈愣着看他,眼神中带着慌张,杨康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你可真逗,怎么什么都信啊?他就算真疯,也是个疯人,又不是疯狗,倒是想找狂犬病毒传给我呢。”穆念慈醒过神来,却并没有生气,倒是有点担忧地说,“我看你以后,还是小心点吧,别随便招惹别人。”
  穆念慈就是这样,似乎永远不会撒娇,不会刁蛮,不会生气;无论他怎么忘了答应她的事情,怎么小小地取笑她,怎么死皮赖脸地把所有老丘的课的实验报告丢给她填写。她总是会安静地,跟在他身侧,落后他半步的距离。
  杨康骑到并排的那两棵大槐树跟前停下来,两树之间就是穆念慈家的后窗,他们扩大了窗户,当作了小卖店的窗口,让她在20年前的宋金战争中伤了一条腿的爸爸,能在家有个事做,也好歹的,能补贴一点家里拮据的经济开销,但是蹬着平板三轮进货,却从来都是穆念慈的事情,事实上,杨康之所以平板三轮蹬的那么好,就是因为高二暑假的某天,艳阳高照,把路面烤得如同煎锅。杨康啃着雪糕在心里咒骂着太阳的十八代祖宗往穆念慈家走,去管她借前一天老丘辅导课的笔记,一抬头,却看见穆念慈蹬着一车的卫生纸啤酒笔记本过来,头发完全被汗水浸透,贴在了脸上。杨康举着雪糕,半天忘记了往嘴里送,直到雪糕融成的汤水顺着手指流到了胳膊上。他皱皱眉头,把雪糕准确地抛进了两米开外的一个敞着盖的垃圾箱里,窜前几步,抓住平板三轮的后缘,喊了一声,“嘿,下来下来,让我玩玩!”
  穆念慈停下来,这才看见杨康,抹一把快要滴到眼睛里的汗,不解地问,“玩什么?”杨康打了个哈欠,晃晃荡荡地走到她身边,拽拽她的袖子,“下来下来,让我试试。”于是这辈子第一次登上了三轮车。穆念慈胆战心惊地跟在旁边,杨康开始骑得有点不大灵便,不过他运动天赋相当不错,协调性极好,况且蹬三轮的技术,可是比滚轴独木舟容易得多,三下两下也就熟稔了。从这之后,他经常地替穆念慈蹬车。穆念慈曾经为此很不安,杨康撇撇嘴说,得了得了,我觉得蹬个三轮伸展伸展筋骨,倒是比趴在屋里写实验报告有趣得多。
  现在,那两扇绿漆已经斑驳的窗户,上了把大锁;杨康站在窗子前面,发着愣。坐在槐树底下哄着孙子吃苹果的老太太抬起头来,对杨康说,“你买东西啊?这儿关了好些天了。卖东西的老穆跟他老婆都得了病住院,一时半会儿的,不能开门了。”
  杨康哦了一声,想了想问,“他家有个女孩呢,穆念慈,您知道她是在家呢,还是回学校去了么?”
  “刚才才出去,”老太太说,“提着东西看她爸妈去了吧。”
  杨康点头说了声谢谢,跨上车子,往巷子外骑了出去。丘师母跟他说了穆念慈的妈妈住在垂柳医院呼吸科,爸爸住在嘉佑医院心脏内科,杨康在岔路口停下来,习惯性地又摸出硬币来做决定,抛起来的一瞬间,他的心里一阵恍惚,没有接住那枚落下来的硬币。硬币丁的一声掉落在地上,打着转。杨康仰了仰头,对面的街道,车水马龙,是下班急着回家的人们。时间过得真快,四个小时前,他也抛起了一枚硬币,还没来得及看结果,一抬头,就看见郭襄慌慌张张地挎着书包提着琴盒搭着白大衣冲进了他的视线,那时候的阳光特别温暖,他的心思,高高地在空中轻快地飘飞。
  硬币终于越转越慢,停了下来,皇帝头像向上,那么,嘉佑医院。杨康跨上车子,骑了几步,忽然发现,郭襄的白大衣还留在他的车筐里。
  杨康骑到嘉佑医院,存了车子,走到住院处,找到心内科,离着几米的距离,他停下来;穆念慈正站在护士台前,低着头,央求值班的老护士;“求求您放我进去吧,只晚了五分钟啊,我得给我爸爸送换洗的衣服,他见不到我,会着急的……”
  老护士翻了翻眼皮,“我们是有探视时间规定的,都跟你是的,左晚十分钟,右晚二十分钟,我们怎么管理?再说,谁让你不早点出来的?”
  穆念慈低着头站在当地,不说话却也不离开。老护士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别挡着我了,不能进就是不能进。”
  穆念慈执拗地不肯移动脚步。
  老护士有点怒了,提高了声音说,“你怎么回事,非让我叫保安是不是?”
  穆念慈默默地转身,低着头缓缓地走出来,走出楼门,一抬头,看见了靠着棵大树站着的杨康。她惊讶地看着他,半天才说,“怎么……是你?”
  杨康咧嘴一笑,“你也可也真是,有麻烦也不说一声,认识这么多年了。”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男朋友又不在,还不说找老朋友帮帮忙,连丘师母都怪我不够意思,我冤啊。”
  穆念慈扯动嘴角,“有什么可帮的?”
  杨康耸耸肩膀,“比如现在。”
  “现在?”她不解地瞪着他。
  杨康也不说话,从她手里拿过她准备送进去给她爸的几件换洗衣服,拉开上衣拉索,全都塞进怀里,然后把拉索拉上---瞬时间他变得有点肥胖;然后嗖地从书包里抽出一件皱巴巴的白大衣,抖了抖抻了抻,喃喃地说,“我就不信,一天之内,能到处都是灭绝师太……”
  帮穆念慈送了东西带了口信之后从心内科出来,杨康把白大衣揉吧揉吧又塞进书包里,心想兄弟你今天算是屡立奇功,以后完全可以傲视全实验室其他只见过兔子的白大褂而成为最见过世面的一个了。
  他向站在不远处,抬头看着远处发呆的穆念慈走过去。
  “你现在准备去哪儿?”
  “回学校,我还要把一个试验做完。”她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低声说。
  “噢,我也回学校。一起,一起。你吃饭没有?”杨康问,“一块儿吃吧,我看外面有家四川面店,号称担担面王。”
  穆念慈皱了皱眉,“你少吃辣的吧,又有胃病,自己又不小心。再犯了,可怎么办?”
  杨康抓抓脑袋,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就跟在她身后,一路往外走。两个人走出医院,骑上车子,一路往汴大骑,一直没有什么话说。直到进了校园,穆念慈说了声我先走了,往化学楼过去,杨康在她身后大声喊了一句,“喂,你有什么事搞不定,找我。”穆念慈停了一下,轻声地说,“真的没有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去。
  杨康站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准备回宿舍,发现黄蓉郭靖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后。他瞥了一眼黄蓉,“靠,诈尸吓人啊?”郭靖刚要解释说我们也是才过来我要去做实验,黄蓉已经哼了一声,盯着杨康说,“这时候还不好好求我?”
  杨康皱起眉头“干嘛?”
  “你还死硬。”黄蓉笑道,“真是,当年情况一片大好,你装傻,人家有了男朋友,你又后悔,现在这个机会总算抓得及时。你消息灵通嘛,从哪儿知道穆念慈跟彭连虎分手的事儿的?”
  杨康不明所以地瞪着黄蓉,半晌才问“他们分手了?”
  “你还跟我装傻,”黄蓉一瞪眼睛,打量着杨康,发现他似乎真的是一脸不解,狐疑地说“难道你不知道他们在彭连虎走的时候,已经分手了么?”
  杨康茫然地看着她,“分手了?他们不是挺好么……为什么?”
  “靠,你他妈还装孙子。”黄蓉一股怒气上冲,因为穆念慈,黄蓉一直觉得杨康这小子有点不是东西,但是碍在郭靖面子上一直也忍着没说什么,这时候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模样,再想到穆念慈一直以来的忧伤,她实在是愤怒不已。从上到下地打量杨康,黄蓉没好气地说,“你继续装傻充愣好了,我看你装到什么时候!”说罢,拽起郭靖的手,扬着头走了。
  杨康立在当地,双手插在兜里,站了好久。空气开始冷了下来的时候,他打了个寒噤,甩甩头,往化学楼走了过去。
  对于老丘的实验室,他是绝对的轻车熟路,三分钟之内已经摸到了穆念慈做实验的那一间。他从门上的窗户望进去,里面很空,只看见穆念慈一个人的背影;他刚准备推门进去,忽然见她放下滴定管,慢慢地蹲下去,抱着膝盖,把头埋在了双膝中间,肩膀抽动起来。杨康的手停在门把上,看着她的背影,停了许久,终于推门走了进去。
  他走到她身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惊跳起来,狼狈地抹着眼睛,他从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咧嘴一笑,“别哭了,吃糖。”
  穆念慈把巧克力接在手里,却有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杨康叹了口气,走近一步,拍拍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的头,揽在了自己的胸前。
  当杨康骑着车子在老巷子里慢悠悠地转的时候,郭襄把书包琴盒子扔在脚边,手里拿着5串羊肉串,靠着公用电话亭慢慢地吃着等电话,而方才被她连呼了三遍的杨不悔,此时正在家里,脚高抬在床上,身子却躺在地下,脑袋枕着手臂,以这个极其不雅的,但是据说由于头下脚上而使血液集中在脑部,从而有利于思考的姿势,望着嘀嗒嘀嗒地走着的挂钟。点二十。这个时间,不知道她爹是在汴医三院继续“解决”她的问题,还是已经得胜班师了;事实上她也并不知道她爹什么时候离开的家。两个小时前,她被打错的电话从长达十几个小时的睡眠中叫醒,睁开眼来懵懂了好一阵子才彻底从睡眠状态清醒过来。周身全是汗,这两天那种高烧带来的酸痛,重滞完全地消失,不用试表,她也知道自己是好了。
  她大喊了她爹几声没有反应,眼睛扫向挂钟,两点半,她跳下床,光着脚窜到厨房,想找些昨天的剩菜填饱肚子,却发现她爹已经给她做了新的放在厨房的台子上。杨不悔快乐地吹了声口哨,双手一撑就近坐在贴墙的矮橱柜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她爹的厨艺相当的棒----不过据说很多外科大夫都是烹饪高手,一律刀工精湛。看来虽然分量有别,手术刀或者跟切菜刀也有一定的共通性。杨不悔一边很陶醉地吃着她爹炒的菜,一边更加陶醉地幻想同样是优秀的外科大夫的殷梨亭会不会也是烹饪高手,而自己能不能有机会,吃到他炒的菜。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赶紧低下了头,仿佛怕人从脸上看穿了心事似的,虽然目前整栋房子里的活物,除了她就只有水池子里,她爹买回来准备给她炖汤的一条奄奄一息的鲢鱼。
  恋恋不舍地吃掉盘子里最后一根笋丝,杨不悔意犹未尽地抹抹嘴,把手里的盘子扔到一边,抬头再看挂钟。差一刻三点。她爹不在。她吃饱喝足,病好了,头不疼了。她长长地伸了个大懒腰,想了想,从矮柜上跳下来,几步跑到门口,拧了拧门把手----反锁住了;虽然有所预料,她还是愤慨地叽里咕噜地骂了一串粗话。
  粗话有碍形象,尤其是女孩子说,尤其是穿着白大衣的女孩子说。这是主任灭绝的教导。
  进妇产科的第二天,杨不悔在护士台填一个产妇的问诊纪录,听见旁边几个护士说这人的老公可以啊,老婆怀孕胎盘早剥大出血住在加护病房,居然一天到晚地色迷迷地找机会跟漂亮护士韩小昭搭腔,还曾经在医院门口堵着她说自己反正开车不如顺路送她回家……杨不悔听到这里愤怒地抬头说,靠,这孙子也太不是东西了吧?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灭绝充满威严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她打了个冷战,迅速转身的同时把身子挺得笔直,并且低下头紧盯地面准备听训,灭绝声色俱厉地说这都是怎么了,现在年轻人拿粗鲁当时髦,脏话都能大鸣大放地喊出口了,光荣怎么着?神气怎么着?还是女孩子!下次再说脏话白大衣脱下来再说,别跟这儿站着丢人! 杨不悔盯着地面,什么也不敢说,心里想人要是倒霉的话喝凉水都塞牙,说句话都撞鬼啊!
  她正郁闷着,忽然听见韦一笑带着嘲讽的声音---他过来会诊之后跟灭绝同时出来不过隔了几步距离。“我说方大夫您这是何必呢,这粗话么,在我等嘴里早就失去了它们原本具有的腌咂龌龊的含义,我们只是用它们来表达一些比较强烈的思想感情,意义跟嗯哼啊哈等等语气词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噢,更准确地说,相当于西域人喜欢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说,OH, MY GOD。----是吧,不悔?”韦一笑说着拍了拍杨不悔的脑袋,没等她回答就笑着走了。
  杨不悔不敢抬头,用尽浑身力气忍着不笑出来,眼睛的余光可以扫到灭绝垂在身侧的手气得发抖。
  不过是一个月前,那时候灭绝在杨不悔的心里就是个可怕的,怪僻的,随时会发作的,生人勿近的老太婆;而那时候她自己呢?她会为早上吃到了校门口的两块五毛钱的小笼包高兴一早上,为大病历一次通过没有返工高兴一下午,为偶然在楼道里碰到殷梨亭,停下来说了几句话回味一晚上。更会“碰巧”地知道他上夜间手术,主动去拉钩观摩,在他身边笔挺地站好几个小时,陶醉于看他翻飞的食指和偷眼打量他露在帽子口罩外面的眉毛眼睛,之后情绪high得回了宿舍还睡不着,瞪着上铺的铺板笑,第二天早上还情绪高亢着,一大早起来,来回几趟把宿舍的八个暖壶水都打满了,然后坐在桌前认真地看妇产科疑难杂症并作笔记,搞得同宿舍的九儿小沐她们夸张地说汴梁要大地震了。
  不过是一周之后,一切都随着一个带着六个“急”字的传呼变了样。
  青羊,死了。这个自己从小的玩儿伴儿。
  玻璃碎片割下去的那个瞬间,她的心里到底想着什么呢?是恨?恨那个拿走了她一切的男人吗?是悔?悔自己瞎了眼睛,爱错了?是痛?自己从此失去了做女人最基本的权利吗?还是怕?怕面对以后那些自己难以承受的问题呢?
  那么,真的没有留恋了么?你在昏迷中,没有感觉到你妈妈的手的触摸,她喑哑的祷告吧?没有感应到你爸爸重浊的叹息吧?你走了,可以不看见他们的沉痛了,可是,你舍得下他们的爱么?很多你没看见过没经历过的东西,在后面呢,甚至,爱情。你一点都不向往了。
  没有人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永远地离开了,扔下了一切的包袱,也放弃了一切的希望。
  杨不悔看着屋顶发呆。很奇怪自己并不想哭,并不像青羊刚刚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在ICU守着她的时候那样,眼泪会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她的心里,有很多理不清楚的东西。
  理不清,它们纠结着在自己的脑子里面乱撞,青羊,她的父母,那个俊秀的男人;还有……旁人冷漠的议论。
  科里不止一个人在说,“咱们怎么这么倒霉,这事儿没完没了的,得到什么时候去?本来就够忙的了。”
  她甚至听见有人在她的耳边大声地讲过,“在家吃药得了呗,自己都不爱惜自己,那不活该?自己在家吃药死了,也不用劳师动众地又是手术又是重症监护,到头儿还是一个死,把她带这儿来,所有人都跟着受罪。”
  “就是,自己不想活么,多管什么闲事?”
  她很震惊于她们对一个年轻的生命的逝去,埋怨多于惋惜。可是她已经没有了反唇相讥的资格,她是那个多管闲事的人,到头来,即没有帮上青羊,也没有能力担下之后的所有的麻烦。
  麻烦……所有人的麻烦,包括,那些等着手术的病人----以及青羊所住的病房旁边两间大病房里的病人,都要挪出去。溅了血点子的墙壁和屋顶要重新刷,周围病人们,对涂料的气味反映很大,毕竟,这里是妇产科,住的有孕妇,有新生的孩子。
  她忽然想起了阌柔,想起来张无忌说,因为青羊出了事儿,灭绝当天所有的手术,都停了。那么,她怎么样了呢?直肠癌的情况会不会有突变?胎儿会不会正好在等手术的期间出了问题?她先生回来了吗?如果还没,那么,她要自己,去解决手术改期的问题,要自己多承受一天,对病,和手术的恐惧,对胎儿的担心。
  杨不悔想起了她苍白而微笑的脸。
  自己说过,要第一个把她的孩子抱给她呢。然而由着自己带去的混乱,搅乱了她的手术安排,作为她在产科的管床大夫,她先是接受调查,接着生病,然后,躲在了家里。
  灭绝愤怒地拍着桌子,指着她的鼻子说道,妇产科所有的乌烟瘴气,都是你跟你不想活的同学,带来的。
  杨不悔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灭绝是个老变态,张无忌他们都这么说。可是,她说的,是假的么?
  杨不悔躺倒在卧室的地毯上,把脚丫子翘到床上,抓过一袋子话梅,一颗一颗地放到嘴里去。,妇产科现在的所有乌烟瘴气,是死去的青羊和自己联手制造----虽然一切都并非她们所愿,而且说起来对青羊太过残忍,然而却是一个推不掉的事实。
  这个后果,谁来承担?
  青羊已经用一块碎玻璃,结束了一切,这个世界的所有,都跟她无关了。那么她呢?她为她对朋友的帮助和袒护,给不相干的人所带来的麻烦呢?谁来承担?妇产科的大夫护士病人被迫地承担她所带来的所有后果,而她,居然离开了所有的麻烦,自己该尽的责任,很远。
  因为她是脑外科权威杨逍的女儿嘛。
  是不是现在所有的人,都在说这句话呢?
  杨不悔用脚勾下来床上的薄被,把自己从头到脚地裹在里面在地下打了个滚。直到闷得透不过气来了,她才把脑袋,从被子裹成的棉口袋里探出来,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还有几丝在嘴里,眼神又白痴又痛苦。如果这时候张无忌看到她的话,一定会把她现在的样子照下来,留作糗她一辈子的珍贵资料。
  杨不悔掀开棉被扔到一边,四仰八叉地以一个大字形贴在地毯上。这时候她隐然地希望自己失忆,忘记自己从前的所有说过的话,不记得自己被老爹抱走之前,那些纷乱的事实。如果真的这样,那么她现在,就会躺在真皮沙发上,吃各种巧克力和坚果,看最新的西域影碟,等着她爹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回来给她炖鲢鱼汤喝,悠然地享受他爹霸道地给她要来的两周假期。两周,不短的日子,等她再回去,恐怕一切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除了需要再跟刑部和医检司做个笔录,一切就会像平常一样。
  可是不成,非但不能失忆,此时她的记忆突然变得出奇的鲜活,假如以现在脑细胞活动的状态去考大一期末时候的解剖和组胚,断然不能够只考到了70分,而会以90 往上的成绩傲然全班的。杨不悔真的快哭出来了,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倒霉孩子,想要明白的时候总是糊涂,希望糊涂的时候,竟然又出奇地明白了起来。
  此时,越来越多的场面飘到她的眼前,远的,近的,无止无歇。
  所有的所有,她曾经对“不负责任”的痛恨,对“不公平”的愤慨,对“特权”的憎恶,那些自己说过的话,声声在耳,跟那些由于自己的不后悔的选择,惹出来的种种混乱,以及如今,她远离了是非的现实一起,在空中幻化成了一个大巴掌,在噼里啪啦地抽打她的脸,打得她,生疼。她忽然想起有一次郭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其实人人都是自恋的,不过根据性格和信奉的东西不同而方式各异。自恋从某种角度来说是快乐的基础,试想你自己连自己都喜欢不起来---甚或说是厌恶了,什么快乐,都变得没有了根。她当时实在不太明白她在说些什么,而此时在这种心情下想起来,不自禁地猛点头。郭襄着小丫头年纪小小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精灵,很多事情,总是能被她不经意地说中。
  杨不悔爬起来,找钥匙,然而搜遍了每一个角落,未果。她忿忿地拍着门,心里越发焦躁起来,出了一身的大汗,粘腻腻地。她冲进浴室,拧开淋浴,温热的水浇在身上,非但不能让她心里的焦躁平息下去,反而更加烧灼得她难受。
  回去,她跟自己说,很多东西的是是非非,她想不明白,然而唯一可以清楚的,就是她必需要回去,宁可面对灭绝劈头盖脸地斥责,宁可听着别人的埋怨,宁可一遍一遍地跟医检司,刑部回忆那些痛楚的细节,也不能躺在家里,让自己的心被煎熬。
  洗完了澡,杨不悔一面拿浴巾擦着头发,一面在各个屋里继续转悠着,琢磨着离开家的办法。没有钥匙……打不开门……杨不悔郁闷地随手推了推窗子,虚掩的窗户,被推开了。
  上帝在这里关上了门,却在那里打开了窗。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仪琳曾经说过的话,这时无巧不巧地钻进了她的脑子。
  杨不悔先是一呆,随即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杨不悔伸头出去,察看外面的地势,窗户到地面的距离,在脑子里计算着。
  需要一条足够结实的绳子,三四米也就够了------没有绳子的话……杨不悔下意识地抓着落地窗的窗帘,琢磨着,突然,她后退几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幅遮蔽着占了整整一面墙的落地窗的窗帘,笑了起来。

  第十五章 避无可避
  殷梨亭买了第二天中午去大同的火车票之后赶回科里,跟范遥清了假之后缓缓地往十四病区走去。他的心里如同笼罩了一层透不过气的乌云,低沉着,充斥着整个胸膛。他想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来,但是不能。多年来,这种怎么也不能挣脱的沉闷伴随着他,时轻时重,时紧时缓;这两年,自从他被破格提升为普外科第二分区的主管,手术科研之外,要对病区的所有病人负责任;他几乎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了工作上,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这件永远无法解决的事情,少有时间沉陷在这种情绪中去,然而今天,嫂子的一通电话,再次把他带回了这个挣扎不出的云堆里面――其实,他又何尝真正地逃出来过?
  明天下午两点钟的火车。在明天十二点之前,他需要把本应在下周一的病区查房提前完成,需要跟病区的主治医一起过一遍几个危重病人的情况,留下自己的意见;需要把自己的日常工作暂交给病区的另一位主任医师代管;需要把实习学生出科考试的安排作好上交到院教办;需要把下周三之前必须交上去的移植手术过程回顾和经验体会的最后一部分写完,留给范遥……而在做这所有的事情之前,今天下午,他还需要完成一台前天开会回来,接下的手术。
  这个病人的情况挺简单,无症状胆道结石,最普通的腹腔镜摘除胆囊的手术,没有任何手术禁忌症,年龄也不算大――原本两个月前入院时候就该做了,可是病人却一定要点汴医三院普通外科的老权威渡难亲自来做,就耽搁了下来。当时十三病区住院总大夫汤和费尽唇舌终于让她以及家属明白渡难现在几近封刀,除了危险因素很多,有多种手术合并症的手术或者肝肾移植手术,基本上都不上台。这个病人闹了一阵,左托人右托人总算打听到渡难确实年纪太大,手都有点颤了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便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体状况。今天说心脏不舒服,要求内科来会诊做全面的心脏各项指标的检查,明天又说头晕,怀疑血压有问题,后天说自己甲状腺机能出过问题,要让内分泌科的人来看看……好不容易查了一个够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定下手术日期,当天已经做好各项准备,就要推去手术室的时候,却又吵了起来,说为什么从早上开始禁食做手术准备,却要接近中午才能手术?
  管床大夫韩林儿耐着性子跟她解释,她的手术是第二台,要等第一台的做完之后,重新准备,再做这一台。她立刻就说,那为什么不给我安排第一台?我要做开台手术,那样准备充分,大夫的精神状态也好,难道人困马乏了才轮到我?
  韩林儿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让这个麻烦病人折腾了两个礼拜到处找会诊,成天按铃叫人,他早就一个脑袋变成两个大----这总算要进手术室了,又不知道从哪儿听来“开台手术”这么个名词,临进手术室又纠缠不清起来。他口气有点不善地说,您点的韦大夫,一天连着做五台这种手术也没有问题,别说第二台了。什么精神状态不好啊,不懂你别瞎说。病人立刻说,既然开台根第二台也没什么分别,那凭什么不能让我们做这开台?我要等着做开台。
  韩林儿火冒三丈,忍无可忍地说,区别是有,因为对禁食的耐受不同,除非手术室特别闲,开台的手术都是安排给幼儿和老年人或者心肺功能不好的病人的。我们医院外科就没有闲过,排期手术都排到一个月以后了,你又什么状况都很好,怎么能你要什么时候做就什么时候做呢?病人扭过头去,说我今天不做了,我等到你们闲了做开台的手术。
  韩林儿愣在当地,倒了半天气儿之后气急败坏地冲进手术室。当时韦一笑一边看着蒙古来的进修医满头大汗地给第一台手术的病人关腹腔,一边在旁边说,紧张什么?又没让你处理紧急脏器衰竭腹部外伤大出血或者肝肾移植;普外科常见手术不过就是缝合打结,针线活儿而已,跟你们旗里的裁缝没什么两样。我传你一秘诀,你们那儿不是牲口多么,回去多找几条奄奄一息的来练手。练的时候要特别认真,就像对着一个人;等你练多了,再给人做手术时候,就不紧张了,就好像对着牲口……韦一笑正白活的高兴,一眼看见韩林儿一脸愤然地冲进来,没好气儿地问,“又怎么了,这么急冲冲的,赶着投胎啊?”韩林儿咽了口口水,顺了顺气儿,跟韦一笑说,那个麻烦鬼说今天不做了,要等开台。
  韦一笑先是不明白地问,什么病人?旋即想起来了,耸耸肩膀,嘿嘿一笑“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等开台,成啊,让她等。让她慢慢儿地等吧。”
  当天晚上韦一笑和颜悦色地去找病人及其家属谈话,说虽然我们认为做开台手术跟第二台第三台没什么分别,但是你们这种担忧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啊人之常情。既然你们觉得做开台手术心里踏实一点,那么就开台。不过最近两个月的手术安排都定下来了,不能因为一个人随便做更改。这样,反正你这个也是无症状的,不着急,先等着吧,等到能开台了再做。
  病人想了想,说要不算了,不开台就不开台,我决定还是赶快做了。韦一笑挑了挑眉毛,说我不是刚说过么,两个月之内的手术安排已经定了,不能改,你今天既然没做,可得从头排起了。
  病人追着韦一笑说我给两倍点名费,就点您明天做行不行?韦一笑上下打量着她,嘿嘿一笑,“两倍点名儿费?您当这是歌舞厅翻牌子点小姐呢吧?”说罢再也不理会他们,扬长而去。
  于是这个病人就在十三病区住下了,开始三天两头儿地去找韦一笑,不管他是吵是求还是哭,韦一笑态度都特好,翻来覆去那几句话――安排满了,我们爱莫能助啊。这样儿,您先踏踏实实地住着,您不是病也多么?干脆一气儿的全给看好了。反正北城医院是综合性医院,咱科室全!您想查心脏查心脏,想查膀胱查膀胱!
  在十三病区住了近一个月也没能排上手术,这病人越来越害怕越来越担心,总觉得自己的无症状结石会突然发作阻塞胆道,疼个死去活来;甚至说不定自己这结石是泥沙状的,一发作会堵了肝小管,那不就要呜呼了?快五十岁的人,天天抹眼泪。第二个月初范遥全科大查房的时候,她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范遥皱着眉头往周围看了看,韦一笑撇了撇嘴,说反正我最近手术安排紧,一个月以内做不了。范遥早听说了这件事,私下里跟几个手下还说过,真他妈烦人,以后要都这毛病咱们就甭干活儿了,从心里很想给她点教训。可是,此时看着四五十岁的人哭得肝肠寸断,倒也可怜。想想折腾整整一个月了,又不肯出院,住在这儿天天看着也是心烦;于是他回头跟院总汤和说,你看看安排排期手术吧;还没等汤和答话,病人呜咽着说,我要做点名手术,点名是病人的权力。韦大夫没时间我点别的专家。范遥刚看了一眼谢逊,还没说话,他就一边翻着手里的病历说,这两年我可是主攻胃肠肿瘤有日子没做腹腔镜下的肝胆手术了,您看着办。范遥皱着眉头跟病人说,这种手术就是韦大夫的专项,你无理取闹非得等开台错过了手术机会,现在他没时间了。你要点别人……渡难大夫是肯定不做的,我马上要出去开会,做不了,谢大夫说了,他很久不做这种手术了,剩下两个主任现在一个专攻巨大胰腺肿瘤,一个专攻血管,更加不做这种手术,你看到底怎么着?
  这病人抹了会儿眼泪想了想,说我住这儿一个月了,我知道有的病人是十四病区的殷大夫给做的胆囊手术,那我要点殷大夫。
  范遥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他现在开会去了,这你得等他回来了,自己找他去说。”
  病人找到殷梨亭时,他刚刚从内科急诊观察病房外的楼道走回十四病区。几分钟之前,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杨不悔被那个一身凌厉的倨傲的男人横抱着与他擦肩而过,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他犹自望着她的方向发着呆,张无忌跑过来,说,不悔她爸把她带走了。其实不错,杨逍那么大的本事,那么霸气的性格,肯定会罩住他的宝贝女儿,这下灭绝可也没法子了。
  他愣怔了一阵之后点了点头,说,“那就好。”然后也没再跟张无忌说什么,转身走了。
  回到普外科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很乱,许多相关联的或者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同时在窜来窜去,比如方才一瞬间杨不悔的目光,比如之前开会时候,杨逍发言之后,一个年轻大夫小声说,“很多杂志上都写,做外科的人不知道杨逍,就象弹钢琴的人不知道李斯特”;比如杨逍方才傲慢得近乎蛮不讲理的举动;当然还有答应了导师跟几位前辈讨论的关于前两个移植手术的经验,要出科的实习学生的考核安排……这些事情在他脑子里乱窜着,让他不能集中精神;他试图在走进办公室之前把它们压下去-----他一脚踏进办公室,一脚还在门外的一瞬尚自做着这个努力,猛然间胳膊被人一把抓住,肩膀撞在了门框上。他被迫地扭过头,愣怔地瞪着面前比他矮了快一个头的穿病号服的瘦小女人。
  “您是殷大夫。”她在他回过神之前,目光炯炯地瞪着他。
  他点头,“我是。”大夫这个称呼让他的思维回到正轨,轻轻挣脱她犹如鹰爪的手指对自己胳膊的掌握,才要问她有什么问题,就见她抽泣几下,再次抓住了他的胳膊,哽咽着说,“殷大夫,您可不能不管我……”说了这句话,她的眼泪滂沱而下,号啕大哭了起来。
  这样的情形在他做医生的十年间不算常见却也偶有发生,不能算稀罕,可是此时,却把他刚刚理清了一点头绪的思维再度被打乱,他想在她的嚎哭和反反复复的“您不能不管我,可不能不管我”的絮叨中问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半天插不进话去。他听着她从自己从生下来就很可怜,赶上朝政混乱物质匮乏米糊代奶,营养不良身体很差说起,说到10岁时候赶上“停止文育,崇尚武德”,父母无辜被朝廷划成了“谋反分子”而关进了牲口棚,自己吃百家饭,饥一顿,饱一顿,所以才消化系统出了问题,所以才会长了胆道结石,说到全十三病区的人都欺负她,病友偷喝她暖壶里的开水,护士听见按铃很久才过来,会诊的大夫偏偏说她经常觉得憋闷的心脏没有问题,以至于不能给她安排开台手术,韦大夫给很多别人都作了手术就是不理她……
  殷梨亭皱着眉头,尽量从她颠三倒四,枝叶繁多的控诉中去寻找这件事跟自己的关系,听到关于韦大夫的抱怨的时候,终于恍然大悟,打断她说道,“你想点我的名作这个手术的话,自己或者家属立刻去办手续,我正好这两天没有上大的手术计划,可以插你这一台,-----你还是住在十三病区不用搬过来,手术后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这时她正说到自己都是被朝廷“停止文育”的政策害得没有念好书,要不从小聪明伶俐,早就成了“大人物”,不会像现在只是个小学美术老师,怎么会在医院里被欺负……听到殷梨亭的话,骤然停住,张着大嘴看着他,愣了几秒钟,猛地点头,傻呆呆地说,“您答应给我做这个手术了?”说罢又疑惑起来,“您明天就给我做,真的?那……”她狐疑地看着他,“这么急,准备时间充分么?我不搬病区,护士会不会不管我?……”
  殷梨亭看着她八分滑稽,两分可怜的样子,微微摇头,正好看见莫声谷过来,他拍拍这病人肩膀,温声说道,“手术方面的事情,你担心也没用,留给我来担心好了。你赶快办手续去,明天下午做这个手术。你有精力就去多了解一下术后休养与注意事项,病区的壁报上面,都有。”
  说完就向等着他的莫声谷走了过去。
  莫声谷过来跟他请示一个目前病区里最棘手的病人的治疗方法。这个21岁的外地女学生刚刚从妇产科转过来,一周前在小诊所做人工流产,子宫后壁穿孔并发了肠粘连肠梗阻,又因为开始就诊不肯讲做过人工流产的情况而延误了治疗时机,造成误诊,这次入院时已经感染性休克,现在正在用抗生素抗感染。
  殷梨亭看着各项指标低声跟莫声谷讨论治疗方法,手术时机及可能的突发情况;两个人说了足有半个多小时,合上病例之前,他的眼睛扫过病人信息那一栏,看着上面写着21岁,未婚,大宋林业大学三年级。他怔了一怔,叹了口气,想起了不久前,同样年轻的胡青羊。幸福地飘飞与绝望地坠落,有时候就是差着这么一线之隔,瞬间从海市蜃楼的天堂跌下来,脆弱的生命就能跌了个粉碎;而有时候,你用尽全力地剥离开了这两极,却发现自己进入了一段老长的吊桥,看不见头,升不上去也落不下来,没有美景也没有黑暗,没有欢愉也没有痛苦,有时候还是会有一点惶然。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悬吊的桥的尽头,而走完之后,是平稳地踏上了有鲜花的土地,还是依然要坠落。
  讨论完这个病例,莫声谷想了想问道,“你答应十三病区那个麻烦病人做手术了?咳,没来得及跟你说她在十三病区那番折腾呢,就让她抢了先。”说着讲起这病人从入院以来的反反复复,末了忿忿然地说,“就该再让她耗些时候,要不以为医院是她们家后院,大夫是她们家奴才呢。”
  殷梨亭瞥了他一眼,“现在该不给她安排开台还是不给安排,该给她做手术就给她做,别人能交钱点名儿她也可以。有什么可生气的?”
  “可问题她实在太烦人了。不教育教育整治整治不知道什么叫规矩。”莫声谷依旧愤然。
  殷梨亭淡淡地道,“我当大夫的,有责任做手术,可没责任教育她。做完了手术赶快出院,大家清静。”说罢便往办公室走了回去。
  昨天接这个手术的时候,殷梨亭完全没有想到会突然接到了家里的电话需要立刻离开,这样一来,手头那些本来可以踏踏实实按部就班做的案头工作,一时间需要在一天之内有个交待,而离开之前,病人的情况,也需要根病区的同事交流。本来很平常的一个下午,突然间变得千头万绪;他想他需要在理清这些千头万绪之前,安安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定定神,想一想,稳定一下自己烦乱的情绪;然而这个不算大的手术,却挤走了对他来说很重要的短暂的休息时间。
  他走进办公室喝了口水换上衣服刚要往手术室走,听见外面吵吵起来隐约中提到了他的名字。他有点怀疑地站起身来,推门出去,看见韩林儿满面怒色地在跟这个即将要做手术的病人大声争吵,一个不太面熟的年轻小护士站在他身边抹眼泪。旁边护士台上学生跟当值护士在窃窃私语。
  他听见韩林儿嗓门颇大地说,“我都不知道你折腾什么呢?你还想怎么着?十三病区折腾个够现再折腾到十四病区,韦大夫你不相信现在殷大夫答应了给你做。术前准备都是这么做的,谁害你了?没事儿害你干吗?你怎么这么莫名其妙?”
  那病人反反复复地在说,“我就是想知道给我打了什么药,我就是觉得这个护士她诚心把我胳膊扎出血,她诚心的,她要陷害我,当医生当护士的杀人罪容易……”
  殷梨亭走过去,看了一眼韩林儿又看了一眼病人,沉声问,“又怎么了?”
  韩林儿恼火地说,“殷大夫您看,这新来的护士技术不是那么好,扎点滴时候第一针没扎好,她就非说要害死她!既然不相信咱们还在这儿住着干嘛?让她出院,找不害她的地方去!”
  殷梨亭看向病人,这时她也看见了他,大声说道,“不成,殷大夫你不能不管我,你答应了给我做手术的。”
  他才要说话,从楼道口跑过来一个穿着宋朝大学附属中学校服的男孩子。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着病人说,“妈,我下午课请了假,来等你做手术……”
  她拽着儿子的手,哭到,“儿子他们都欺负我,这小护士要害死我,她把我胳膊扎出血,她扎别人时候就没出血……他们还要赶我出院……”
  男孩子的眉头间闪过一丝痛楚,嘴角撇了撇,拍着她的肩膀说,“妈你别瞎想,没人害你,你好好做手术,做完过几天咱就回家了。”
  “别作了你们。”韩林儿大声说,“出院,省得我们害你。”
  男孩子抬起头来,咬着嘴唇,一幅求恳的,欲言又止的神色。当他的目光从韩林儿的脸上转到殷梨亭的脸上的时候,殷梨亭的心头猛地一震。他望着他求恳的,卑微的,痛苦的,尴尬的,无奈的,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听着病人神经质的絮絮叨叨,眼前的一切,霎时间唤起了他心里的很多遥远而清晰的画面,和中午接到的一通电话一起,如同一记重锤,锤在了他的心上。他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的脑子在这一刻异常的狂乱。简直像是做梦,他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为什么正好是今天,正好是现在。
  半晌,他低下头来,把手放在病人肩上,说话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似的,“你放心,我答应了你,就无论如何不会不管。好好去做手术准备,你要让我做就得跟我们配合。”然后冲韩林儿摆了摆手说,“不要吵了,推病人进手术室做术前准备。半个小时之后手术。”
  韩林儿不服气地看着他,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恨恨地招呼导医护士推着轮床往手术室走去。
  殷梨亭拉住想要跟着轮床走过去的男孩子,轻声说“你跟我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男孩子有点惊讶地跟着他慢慢走进办公室,仰头狐疑地打量着他。他吸了口气,盯着男孩子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道,“你妈妈这么样怀疑别人害她,不止是这一件事吧?这样到底有多久了?”
  男孩子张开嘴巴愣着,好半天才说,“是有两三年了……从我爸被派去遣欧使,我又住校,我妈一个人住就开始有点疑神疑鬼,可是也不老这样,不事事这样啊。这次住院特别严重些,一开始也还好,后来闹了这么多事,她就越来越怀疑了。还有,就是……我外婆当年死在手术台上,照舅舅们说是因为当年“崇尚武德”,医院的大夫都下了牲口棚,工作的都是御林军的军士,根本没有医术所以出了事,可我妈坚持说,是大夫故意害死的我外婆……”
  殷梨亭看着窗外,过了好一阵,叹了口气说,“我明白。我是想跟你说,这胆囊的手术,并没什么困难。她现在最大的问题恐怕是精神上的。到了什么程度我不好说,很有可能已经有轻度的迫害妄想症,如果不理,发展下去会成为真正的精神分裂的。”
  男孩子呆看着他,眼圈一红,低下头说,“我也听人说过,也想过让她看看这方面的病,可是提起来她会发狂似的说她没病。我只盼着她不过是疑神疑鬼而已。或者,等我爸爸两年的派驻期满回来,也就好了。”
  “不用说了。”殷梨亭闭了闭眼睛,“我都知道。她自己一定死也不肯去看精神科。可是,家里人却不能由着她,任着她。千万不能逃避,越早开始吃药治疗越好,真正成了精神分裂了,那是……”他摇摇头,停了停,接着说,“这次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请旁边汴医六院的大夫来会诊一下。我明天要走,走之前会帮你安排。你现在不用想太多,去吃点东西,手术后你得陪她几个小时,不见得有空闲吃晚饭了。”他和男孩子一起走出办公室,冲他温和地笑笑,往手术室走去。
  这个时候,杨不悔站在漆着“母亲安全,儿童优先”的大门之前。
  方才从医院门口走到这里,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她却似乎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在医院门口碰见
  产科的护士曾柔,看着她的眼神仿佛看见了鬼,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回来了?上午的时候你爹不是说要给你请两周假么,听说方主任还气得不轻呢!
  杨不悔打着鼓,然而既然在家里已经做好自己面对一切的准备,此时再猜测她爹和灭绝之间战况如何也就没有太大的意义。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曾柔,只是龇牙冲她乐了一下,说我赶快回科里了,就往里跑了进去。
  又不会死。她在推开门的一瞬嘟囔了一句,并且对自己咧嘴笑了笑。然后习惯性地,如每次临近大考,走进考场之前似的甩甩头,马尾巴扬了起来,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她终于走了进去。门和上的一霎那间,杨不悔觉得心里蓦然间轻松了起来,几日来让她做什么都不能酣畅的,仿佛被看不见的胶带捆绑住了身体而举步维艰的感觉,居然尽去,她甚至觉得,她的心灵,解开了自己的枷锁,在这一刻,自由了。
  杨不悔走进大办公室,打开柜子,换上衣服别上胸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自己的带教老师贝锦仪,想了想,径直往灭绝的办公室走了过去。
  办公室里,灭绝正在一边看丁敏君要投稿到医学杂志社的一篇关于绒毛膜癌的论文一边生气。她当年是丁敏君的博士导师,所以对丁敏君有着比对其他手下有更多的期望。没想到她一直并不争气,先是升主治医的第一次考核居然没过,丢透了人,手术做得也并不利落,科研更是不见进展,论资排辈地该升副主任了,论文还没凑够数,就知道死皮赖脸地磨她,还专爱讲其他人的是是非非。
  灭绝恼火地狠狠用红笔划着文章中不合逻辑的语句,心情除了气愤之外还有一点点沮丧,这么多年来她自己在临床科研方面的成就无须质疑,但是似乎没有带出一个特别出色的学生;早年的净虚她们几个太过一板一眼,技术是很过硬,却实在在科研上没有任何创新,丁敏君当年小聪明是有的,却总想着走捷径搞小动作,不踏踏实实地钻研,小弟子贝锦仪性格太软,缺乏狠劲,最近几年本校学生关于她脾气古怪的传闻更胜,投考她研究生的竟然都是外省市的,不知根知底,就更难挑选……她唯一最满意的学生,就是当年的纪晓芙,那么强的悟性,那么干练的作风,那么踏实的干劲,那么负责的态度……如果不是杨逍!
  灭绝捶了了捶桌子,接着叹了口气,听见敲门声,皱了皱眉头,有几分不耐地说,进来。
  门被推开的时候,灭绝还在低头看着论文,等她抬起头的时候,杨不悔已经站在了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灭绝一怔,有几秒钟,居然没有说出话来;随即,她立刻想到是杨逍又想玩什么花样,沉下脸来,嘴角牵动了一下,微微眯着眼睛瞪着杨不悔,问道,“你爹不是说你心功能也不稳,肺功能也不好么?既然给你拿下两周的假,这么快回来干嘛?示威?”
  杨不悔在灭绝森然的目光之中,小腿不自主地抖,她垂着头,低声说,“我没想到病好的这么快。昨天我还发高烧,我爸爸请人来给我看病,说了什么我也……我也不知道。不过打完了吊瓶,睡了十几个小时,就全好了,自然该回来上班了,而且……”她咬咬嘴唇,接着说,“而且,我惹了好大的麻烦,留了好多的尾巴在这里,既然病好了,我也该回来……收拾我自己的烂摊子了。”
  灭绝打量着杨不悔,双眼几乎眯成了一道缝,有一阵子没有说话。半晌,哼了一声,“你爹很威风,很本事,你是杨逍的女儿,惹祸就行了,不用收拾烂摊子,烂摊子是留给别人的。”
  杨不悔慢慢抬起头来,几分瑟缩之中,努力迎视着灭绝的目光,她本来准备了很多话要跟灭绝说出来,但是此时,一句也想不起来,只说了一句,“我的事还是我的事,我爸管不了的。”
  灭绝一愣,杨不悔的样子,倔强而又坦然,竟然像极了她妈妈。这么多年来,她偶尔会想起纪晓芙来,开始时候是疑惑,后来是愤恨,这几年,可能毕竟是年纪大了,又或者现在的弟子实在不成气,再想起她的时候,居然会有一分惆怅两分惋惜,当然也就更加对杨逍增加了10分憎恶。这时候看着容颜和纪晓芙酷似的杨不悔,她的倔强地微微扬着的下巴,和眼眶里转来转去的眼泪,让灭绝的心里竟然闪过一丝丝怅然,但是这一丝丝偏于柔和的情绪一闪即逝,灭绝随即垂下眼皮,看也不看杨不悔,“该怎么处分也得看事情最后解决得怎么样,不是现在决定得了的。你别跟这儿罗嗦了,明天刑部的人来了我通知你过来。”随即不耐烦地挥挥手,“出去出去,跟带教老师干活去,别跟我这儿站着碍事。”
  杨不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带上了门。灭绝的目光停留在丁敏君的论文上,没有抬一下头,然而门和门框轻擦的声音,很轻,却还是从空气中,传递到她的耳膜,引起了她耳膜轻微的振动。这很短很轻微的振动,在她的头脑中却停留了短暂的时间。她手里的红笔停留在某处没有移动,目光也没有移动,她始终是没有抬头,连眼皮也没有抬,可是眼前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门由敞开到和上,无数次地敞开到和上,然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一个屋子里。
  灭绝的脸颊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脸上的神色略微地有一点迷惘;随即,她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周围,墙壁上的锦旗,奖状,柜子上的奖杯,书架上从20年前到现在的论文……她不由自主地倨傲地扬起了眉毛,冲着关上的门,重重地哼了一声。
  杨不悔给5号床剖腹产的病人换了药,两个高龄产妇院做了基本生命体征检查,推着预产期是后天的孕妇作了B超回来,又开始奋笔疾书地写她的检查。写到一个段落,她停了一下,扳着指头数数自己有多少事情悬着需要做。刚才贝锦仪说新收入院的那个病人待会儿还要让她过去做常规体检,还有另一个病人的各项检查指标也还没有整理好贴到病历里面去,快要考试了……刑部的人不知道要纠缠多久,检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过关……她还应该去看看青羊的爸爸妈妈……明天,天哪,明天是郭襄的提琴比赛,老早答应了她去看的,可是明天刑部的人会过来……
  她的五指很快就由张开攥成了拳头,她看着自己的两个拳头,无可奈何地扁了扁嘴。然后把这些事情一一地写下来,在“常规检查”后面划了勾。她看着不断的单子,有一点发愁,但是心境却很坦然。
  她甩甩酸痛了的手臂,继续奋笔疾书。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暮色深沉了。她这才觉得肚子饿得厉害,看看自己写的单子,实在懒得出去正经吃饭,四处寻摸了一下,看见柜子顶上有一箱方便面,大办公室的规矩是见者有份,于是她搬过椅子,拿了一包下来。正准备泡面,电话响了,范遥找她,让她过到他办公室去。她唯唯地应承着。放下电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哭丧着脸在单子上,又加了一条---“应付老爹”。
  电话的另一头,范遥看看面前桌子上的保温饭煲,呼机,崭新的手机,现金,一包衣服,对着对面的杨逍笑,“你瞧你这爹当的。在别处都是爷爷,跟你闺女面前整个儿就是孙子。”
  杨逍摇了摇头,站了起来。“我不等她过来了,东西你交给她,这些天帮我照看着点她。孩子还小,没经过什么事儿,眼界也窄,什么破石头都能当宝贝。”
  范遥一乐,“一打小儿就见着你了,眼界还能窄。我瞅着你闺女虽然单纯,可不是个蠢孩子。你瞧瞧给你那信写的,还真有点儿意思呢。”
  杨逍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兜里,又触摸到杨不悔跳窗出逃前,贴在卸掉窗帘的落地窗上的一封短信,心里一阵说不出的烦躁,冲范遥摆摆手,“不跟你罗嗦了,记着帮我看着点她。”说罢径直走了出去。
  坐在车里,杨逍打着了发动机,却没有开动车子。他摇开窗户,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随即想起是在医院里面,又掐灭了。他把座椅放低,拧开车顶的灯,掏出杨不悔留给他的短信。
  写得很用力的字迹,他可以想象当时女儿的表情。那张执拗的,任性的,但是满是阳光的脸。
  那上面写着:老爸,你一定别生气,我知道当面跟你说一定说不过你,只好留个字条试着跟你解释我为什么逃跑。我知道你一切都是为我好,而且不是你发横把我强带回家,我一定现在还在发高烧,还郁闷地不知道怎么办;我也曾经想过就依了你的安排,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赖在家里看光碟吃牛肉干,避开那些我不想面对的事情,借着你的霸道,继续我的单纯。
  可是烧退了之后,我醒过来,脑子清醒了,发现有些不想面对的东西,其实根本逃不开。或者你可以让我逃开了科里的惩罚,身边人的责难,甚至该尽到的责任……可是,我却不能逃开自己心里的那把尺子。
  世事无两全,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我不可能一边维护了自己心里一直坚持的东西,一边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看影碟吃话梅。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最看不上的女人,是那种给富商大贾作了姨太太,不用十年寒窗也不用职场拚杀就享受了屋子银子车子,背上了路易斯维登的包,登上了gucci的鞋子,穿上了香奈尔的裙子,戴上了铁夫尼的首饰之后,开始唧唧歪歪地嫌她的衣食父母肚子太大,头发太少,心机深沉,不通情趣,甚至性功能低下;于是乎伤春悲秋地怀念起大学时代,跟文采飞扬,壮志踌躇,心地善良,斯文俊秀的初恋男友“君住男生楼,妾住女生楼,夜夜思君不见君,同饮自来水”的日子;怀念也就算了,时不时地还要花上糟老头子的钱,请前男友到高级饭店或者俱乐部喝酒叙旧,自怜身世,甚至还写点自传回忆录什么的说说伤心往事。那时候你也说,没错,这就叫做,又想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了,这不是贞节牌坊,是“真情”牌坊;我说,做婊子本来也并不可耻,立牌坊也是个人意愿,问题在于立了牌坊,就不要再作婊子,作了婊子,再立牌坊就让人恶心……老爸,我在心里已经有了自己做人的牌坊,牌坊之上写了平等责任坚强等等做着远比写起来容易的字样;而牌坊既然已经树立,一时半会儿----我也希望是一辈子----不会坍塌,我的快乐与否便与心中的这座牌坊紧密相接,假如真的作了婊子,我也就没有了真正的快乐。
  杨逍锁紧眉头,闭目靠在座椅上。说起来很奇怪,就是这样一封拉起杂八的信,居然浇灭了他一腔怒火,改变了他的决定。
  今天下午,他走到楼门口,看见自己特意找设计师定做的窗帘从卫生间的窗口飘然而下,迎风招展,引了所有路人侧目,心中的惊讶恼火大肆升腾,打定主意立刻把她揪回来关个十天半月。然而进到屋里,便看见这封信贴在落地窗上,他读完之后,在落地窗前,站了半个小时之久。
  纪晓芙曾经说过,请你让不悔,做一个坚强而快乐的孩子。
  这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让无忌的母亲,拨通了他的电话,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愿望。
  他折着这张纸,把它折成了一个小方块,在手里抛着。呼机响起来,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医院,犹豫了一下,本来不想理,然而一想,如今自己还能到哪儿去?难道回家去安窗帘么?他拿出手机打了回去。对面的声音颇为小心,上来先说了好几声对不起不该在他休假时候打扰,他打断对方,问到底什么事,那边说,一个血管瘤的手术,位置太深,几个主任都不太敢做,问问他两个星期后销假上班,能不能看看。他嗯了一声,淡淡地说,我现在就过来。对面惊诧地啊了一声没回过神,他已经挂了电话。
  杨逍把手机扔到一边,打亮车灯,朝大宋脑科医院的方向,开了过去。
  九点半。外面已经漆黑一片。虽然现在急诊一定是门庭若市,可是病区里面,已经熄了一多半的灯,安静得有点凄凉。
  殷黎庭正在办公室里给自己的同乡师兄----在汴医六院(也就是大宋精神卫生研究所)工作的俞岱岩写一封电子邮件,他写写改改了一阵之后,从头看了一遍,点击了“发送”。他想了想,又从抽屉里找出一沓汴医三院正式的公文纸,工工整整地写了半页正式的请系统内医院会诊的信函,折起来,盖了自己的章签了名字,装进一只汴医三院的公文信封里。他在这个信封上贴了一个条,交待护士明天张无忌来上班的时候给汴医六院送过去请会诊,然后站起来,缓缓地走出了门,往十三病区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一点声音;走到快到13-01病房的时候,他停下来,透过昏暗的灯,他看见那个男孩子就着床头微弱的灯光翻着书----应该是课本吧?这正是中学生期中考试的时候,男孩的肩膀很消瘦单薄,似乎透着不安,而床上的病人,这时却睡得异常安稳。
  想来她明天就可以下地如常地行动了。一台从进镜到摘除胆囊只进行了了8分钟的手术,出血量不过两毫升-----虽然不是韦一笑最好的纪录,却已经是其他大夫做不到的神乎其神。
  这个曾经错过了内镜胆囊手术神手韦一笑的病人,在一个多月之后,居然再次有了这个机会。
  生活中本来就有着各种各样的意想不到。这些意外的滋味,只有真正品味了的人,才会知道……甚至,也不能完全的明白。
  殷梨亭颇为感慨又有些许茫然地抬起头,微眯着眼睛望着楼道的灯发呆。
  几个小时之前,他换了衣服走进手术室,看见韦一笑大步流星地从里面往外走,边走还边跟他打了个招呼,大大咧咧地笑着说,“麻烦鬼终于还是丢给你了?”然后就跟他擦身而过,伸着懒腰说,“今儿还夜班,我可得吃顿好的补补去,你继续奋斗吧。”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迎面看见唐文亮,拦住他让他帮忙出去通知病区的大夫先别走---他得在明天走之前把好多事情交代清楚。唐文亮诧异地问了一句,说你刚回来又要到哪儿开会啊?他低声回答我家里有事要离开两个星期。
  唐文亮才出去,才跟完一个手术的清风从7号手术室窜到他跟前,说殷老师,好多同学对移植手术很感兴趣,您能照时间给开个讲座么?还有出科考试,大家想问问考试形式,还有……
  殷梨亭微微皱眉,一一地回答他的问题,尽量说得有条理,可是自己的脑子里,越来越乱。
  总算是跟清风说完,他低头填手术台使用记录,那些纷繁复杂的,但是必须要在今晚和明天早上作完的事情一件件地在他的脑袋里乱撞;而繁杂之外,被一通电话,一个不太寻常的病人,和那男孩子的目光所唤起来的一些记忆的画面,不能抑制地在他眼前闪动。一种久违了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与不知所措隐隐然地在他的心里晃荡。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惶然的少年,可是,此时,他才知道,这些年来努力建立起来的从容与笃定,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坚固。
  胃里一阵痉挛的抽痛,他把胳膊撑在楼道的墙上,把脸埋进去,闭上眼睛,让家乡月朗星稀下起伏的静谧的山丘缓缓地出现在脑子里,伴随着风的声音,这个有些肃杀的画面,多年来总能让他的心情渐渐地平静。过了好一会儿,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猛然看见应该已经在奔向餐馆路上的韦一笑抱着双臂站在他面前,仔细地打量着他。
  他有点尴尬地扯动嘴角,强笑道“今天事儿太多,有点累了。”说罢刚要进准备室刷手,被韦一笑一把拽住。
  “你找个没人用的手术室找张床睡一觉去。”韦一笑皱着眉头说,“这个麻烦鬼的手术我替你做,做完了我去叫醒你。”
  他愣怔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瞧你眼前这脸色,打算做完手术立仆在门口怎么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韦一笑撇撇嘴,推了推他肩膀,“去,睡觉去。”
  殷梨亭张了张嘴,一句多谢涩然地从喉咙里飘出来,韦一笑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谢什么谢?不是就一个内镜摘胆囊的破手术么。下回再有脏器破裂大出血我不想收,推你那边儿我不是得跪下给你磕头叫爷爷?赶快找地儿迷瞪一会儿去,待会儿不还一筐事儿呢么你?”说罢不再理他,大步往里走去。
  韦一笑说“睡觉去”三个字的时候,语气很强硬,好像是主任在对实习学生布置任务-----事实上即使当年,做他的代教老师和顶头上司的时候,韦一笑从来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从来没有用过这样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
  他看着韦一笑拐进了手术准备室的背影,眼睛居然微微一热。转身往没有手术安排的7号手术室走了过去。

  第十六章 幸福的权力
  从第一分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殷梨亭把各种各样要交给不同的人的材料,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个夹子里,贴上了标签,写上了备注,一一地平放在办公桌上。然后,他坐下来,把头靠在了椅背上。手头没有了迫在眉睫要做的事情,心中突然空落了起来,是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隐隐地透着莫名的惶恐。
  他随手拉开抽屉,灰馐兜匕岩恍┬∥锛?闷鹄从址呕厝?---订书机,便条本,装曲别针的盒子……在拿起一个白色的信封的时候,他没有立刻放回去,犹豫了一下,慢慢地从中抽出一张字条。
  统统斜向右上方的字迹,没有留名字,右下角是一个铅笔勾画的卡通的笑脸,寥寥几笔,却很生动,生动得如同要从字条上跳出来,走到他面前。
  他专注地看着那张笑脸,心里涌上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他打开最大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纸盒子。里面是一排已经有了斑斑锈迹的刻刀,一些小的木雕物件,一些尚未动过的材料。这些东西他一直带着,从大同到汴梁,从学校到医院,从实习医生做到病区主管,不断地搬宿舍,搬办公室,这个盒子一直跟着他。这里面藏了很多他心里,不为人知的东西,比如中断了的小时候的梦想,比如怎么也不能留住的初恋,比如……他隐藏着的,自己从来不敢去认真挖掘的渴望,那种与他习惯了的生活迥然不同的,充满了透明的,活泼的,亮丽的色彩的渴望。
  这种渴望很奇怪地,在这个时候,突然间变得异常鲜明而强烈。他抽出一把刻刀,拿起一块根材,一刀一刀削下去,木屑纷纷地落下来,仿佛带走了他一些纷乱的情绪;他的手有点抖,久远之前熟稔的技艺,已经生疏;他握着手术刀的手由颤抖到稳定,由稳定而灵巧,而再握雕刀,却已经笨拙。他一刀一刀地削下去,一个有着马尾辫子的女孩子头像渐出轮廓;然而,他越刻越缓慢,注视着这个轮廓,鲜明的渴望渐渐地变淡,而那些陈年的往事,却在此时,不能控制地,浮上了心头。十年前,他得到了这一套在当时最好的雕刀----木雕艺术大奖赛山西府少年组特等奖的奖品的时候,心中那个做雕塑家的愿望,异常地膨胀。然而这套雕刀却几乎没有用上。大奖赛评奖揭晓三个月后,他父亲因为阑尾手术的失误----现在已经不能说清是医生的疏忽在手术中碰了神经,抑或他父亲本身脏器走形或者神经走形异位,还是麻醉过程失当-----而永远地瘫在了床上;他从此不再有时间和心情拿起这套雕刀,他们安静地躺在家里的一个角落;十年前,父亲已经去世,破碎了他长久的一个渴望,他在一段时间里,质疑了自己放弃最初的理想做了医生的选择,甚至,一度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但是一次公车对撞的急救,分分秒秒之间不容喘息的与死和伤的拼搏,争分夺秒中的那种紧张的充实,手术室外面那些得知亲人脱离险境之后,一家人的相拥而泣,带着泪水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的被握住的手,从手上感受到的温暖……那是他头一次尝试到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一些事,可以扭转一些无奈的悲剧。那是一种从所谓有的充实,让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的重心。
  在那一场急救之后,他长舒了一口气,摘下口罩帽子偶一转身之间,恰好她也正在把帽子摘下来,如瀑布的长发倏然间披泻,她一抬眼,冲他微微一笑,那是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她再次把梦想带进了他的生活,而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最珍贵的恩赐,格外的呵护,与珍惜,也从那开始,又再拿起了雕刀,把他的最诚挚的感情,刻下去,刻进她的一颦一笑里;然而六年前,她带着一身的伤痛地跟他说,“你帮不了我,就让我走吧。”他只能选择放手,看着她离开,看着自己生活中最美最珍爱的东西,离开。他没有能力照顾她,又怎么能留住她?这套雕刀随着她的离开,再次被他收进了工具箱里。年前,他通过了主治医的考试,拿了年假回家,却发现,无论他能够用他的双手,让多少被轮床推进来,痛苦呻吟着的病人轻松地笑着走出去,却怎么也无法唤回母亲的安宁,平静,正常的生活。他无力改变,于是用许许多多的理由安慰自己,找到不去面对的借口。从那时起,除了在讲台上,诊室里,和手术台上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
  这辫子飞扬的女孩子,让他不经意地又有了某种渴望,然而……
  如同以前每一次那样,他几乎以为就要触及那个叫做“幸福”的东西了,在最关键的时候,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那一通家里的电话,就在他已经习惯了冷清的心开始渴望亮丽的色彩和活泼的笑脸的时候,再次不容分说地,把他拽回了无可奈何的圈子里来。
  他的眉头跳动一下,手一抖,刻刀冲着女孩头像飞扬的马尾辫削了下去,他慌忙地一避,刀从木材上滑开,戳到了自己的手掌上,划了一个很深的口子。鲜血涌出来,弥漫了手掌。他把雕刀头像都放下,看了一眼不断流血的伤口,太深太长,常备的创可贴遮蔽不住,况且又是铁锈又是木屑,需要消消毒,其实按创伤处理的原则还需要缝两三针;他叹了口气,先找到一块纱布盖上伤口,往病区的治疗室走了出去。
  杨不悔坐在范遥面前乖乖地喝了他爹送来的鲢鱼汤,听范遥说了几遍类似“你爹跟别处就没低过头,今儿我算看见他为了你威风尽失”等等的话,唯唯地应承着,心里也有一番感动,一边喝汤一边琢磨着这件事过去之后好好哄哄老爹,干脆找个时间陪他打球爬山或者豁出来陪他去去金国滑雪。
  从范遥办公室出来,她一边走一边看呼机留言,居然有好几十条,先头都是杨先生,后面又全是郭小姐;间差着几条令狐先生。她琢磨着他们找她不是打球就是吃饭,如今她哪里有这个闲情逸致?把呼机揣在兜里,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刚才,在产科的时候,她打听清楚了,阌柔是昨天做的手术,剖腹产取出了一对男婴,之后外科接台,做了直肠下段全切造漏的手术。她现在住在外科第三分区的病房。
  杨不悔转回身,往第三分区快步走过去,经过中厅,才要拐进三分区,她下意识地抬头往对面的二分区看过去,却正正见到殷梨亭往治疗室走。
  她蓦然想起昨天被父亲抱走的时候,与他擦肩而过,他,是去治疗室看望自己的吧?她的心里,偷偷地甜了一下,一时间忘记了要去探望阌柔和她的孩子,远远地扬起手喊了声“殷老师”,大步冲着他跑了过去。及到跑到他跟前,才见他平托着自己的左手----上面盖着一层纱布,却已经被血浸透了。
  杨不悔啊了一声,抓住他的手掌,“这是怎么了?”
  殷梨亭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手却给她抓住了,没有抽出来;他避开她的眼光,淡淡地说,“不小心划破了,不碍事。我去治疗室清洗一下。”
  “我帮你清吧。”她低头看着透过纱布的鲜红的血迹,“挺深的口子吧?这么多血,啊,要缝么?”又想了想道,“治疗室没有缝合包吧?我帮你到急诊要一个去?”
  她的注意力完全地放在他流血的手掌上,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躲避,自顾自地接着说道,“不知道急诊人是不是还那么多。”她小心地揭开纱布一角看过去,随即皱着眉头说,“挺深啊,真的要缝两针吧,在手上,老活动,不缝不容易愈合……”猛然意识到这些基本常识正是他给他们讲的,心里有几分尴尬,更是觉得好笑,于是抬头笑着说,“是不是啊,殷老师?”
  面对着他的一瞬间,她猛然发现,他的脸上并没有从前面对着她的时候那种温和的,纵容的微笑,而是皱眉盯着远处;而他的手虽然被她拉着,身子却离了老远,胳膊便伸得笔直。她愕然地瞪着他,手不由自主地松开。
  他又往回退了两步,勉强笑了一下,“是啊,说得不错,当年在外科急诊看来干得不错。”
  杨不悔呆了一呆,说道,“我去拿个缝合包,帮你清创缝合吧?”
  他立刻摇头,“不用,不用,我自己就好了。”
  杨不悔呆愣地瞪着他,半晌,才讷讷地问,“可是,你就是功夫再过硬,一只手怎么缝呢?”
  殷梨亭的眉毛皱得更紧,说道,“我自己清清伤口就好了。”他看看她,停了停,平淡地说,“你现在不是在妇产科专科实习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实习生没事儿的话还是不要串科找人,让病人看着也不好。”
  杨不悔惊怔地望着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她狠狠地咬着嘴唇,眼泪几欲夺眶而出的一瞬,她背转身去,跑了几步,又停下来,背对着他说,“我帮你找你们科的人帮你。”说罢,不停步地跑了出去。
  他呆望着她越跑越远的背影,几次冲到了口边的“不悔回来”都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她方才的受伤的目光让他心里如同被针刺似的,真想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地安慰;他甚至不由得对自己说,也许他在她的心中,有着了比想象的要重的分量,或者,已经是是不可舍弃的部分……然而他还是在冲口而出的瞬时间说服了自己。她还是个小姑娘,而且,比其它的小姑娘还更加没受过挫折。
  她跟自己,完全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所以,带着那种他所渴望的,纯净的明亮的活泼的颜色。
  郭襄盘膝坐在地上,录音机里反复放着明天要比赛的四季歌春之歌;屋子里飘着蛋塔的香气,越来越浓,她看一眼挂钟,还有两分钟就好了;这时候门铃狂响。她不紧不慢地穿上拖鞋,走过去趴在猫眼上一看,乐了,把门打开,对着杨不悔说,“我呼了一下午一晚上,你也不回电话,怎么突然直接跑过来了?”
  杨不悔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找我什么事?”
  “嗯,吃蛋塔啊。”郭襄说,“真是时候,再有一分半,新鲜出炉。”
  “你神经病啊?”杨不悔不相信地瞪着她,“你呼了我好几十次,跟要死人似的,就吃蛋塔?”
  “这么好的事儿我这么殷切地等待你你还挺不满意。”郭襄翻了翻眼睛,往厨房走过去,带上大手套,打开烤箱,把烤成了金黄色的12个蛋塔捧了出来,冲杨不悔朝着壁橱努努嘴,“帮我拿一卷纸巾出来。”
  杨不悔闷声不响地走到壁橱跟前。纸巾放在顶层,她欠了脚尖伸直了手臂还是差一点,跳了一下,磕着了自己的膝盖,却还是没有抓住;郭襄把蛋塔放在桌上,走过来,从壁橱中层拿出一瓶长桶形的浴液,递到杨不悔手里,笑嘻嘻地说,“连猴子都知道运用工具的。”
  杨不悔绷着脸,拿浴液瓶子勾了一卷纸巾出来,跟她一起在桌边坐下,郭襄想了想,又从冰箱里拿出四瓶啤酒。杨不悔拿起一瓶,问道,“起子呢?”
  郭襄把酒瓶盖卡在桌沿上,用手掌轻轻一拍,盖子应声而起,她一边用同样的方法开下一瓶,一边说,“也不总是需要用工具的,不悔姐姐。”
  杨不悔想说什么,又咽回去,抓起一个蛋塔,三口两口塞下去,又拿另一个;郭襄一边拿着一个蛋塔慢慢地吃,一边喝着啤酒。她悠然地问,“你明天会去看我比赛吧?”
  杨不悔摇摇头,“不知道。最近混乱得要命,谁知道明天有什么事。”
  郭襄哦了一声,有点惆怅地说,“我明天化妆穿礼服裙子,会很好看的,可惜恐怕没人看见了。”
  杨不悔皱皱眉头,忽然把脸凑近到她脸前,捏捏她单薄的小下巴,哼了一声,“还能好看到哪里去?化妆,你当是整容么?”
  郭襄放下蛋塔,推开她捏着下巴的手,忽然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她笑得躺在了地上,一
  边笑,一边喘气,一边喘气,一边说着,“好啊。我不高兴的时候喜欢做东西,你不高兴
  的时候喜欢吃东西,咱们不高兴的时候都喜欢扁人;不错不错,有东西作,有东西吃,有
  靶子可以扁,自己还可以被扁,爽了爽了!”
  杨不悔把凳子踢到一边,躺在她身旁,枕着手臂,“你怎么啦?不爽?你这辈子也有不爽
  的事儿,奇迹啊。说出来让我平衡平衡。”
  郭襄微蹙眉头,似乎是努力地想了想说,“其实呢,也还真的没什么。不过是本来以为今天有人会来吃我的蛋塔,还在犹豫着给不给他做,结果他竟然没来; 以为明天一定会有人看我比赛,结果现在想想也不一定了,略微地,有点惆怅。”
  “惆怅?”杨不悔咧了咧嘴,“别跟我拽这么深奥的词,没文化听不懂。你这有什么不爽?既然还犹豫着给不给他做呢,那么他来了,你没准还不肯给他做。来了又可能没得吃,要是我我就随便跟路上随便买个驴打滚吃了,还跑你这儿来吃你这个不一定有的蛋塔?没来,你就也不用犹豫了,不是正好么?”
  郭襄慢慢地咬着蛋塔,似乎仔细在品味,微微点着头道,“说是说,可问题是,犹豫的过程本来很有趣,可是他一下子就不来了,我就没得可犹豫了,没的好想了,没的好猜了,就没意思了。就跟明天的比赛,我知道我一定会得第一,所以觉得很没劲。有悬念的结尾的事情,做起来才有意思。”
  “靠!”杨不悔恶狠狠地骂道,“你是第一名得多了。那我从来没得过第一怎么办?有悬念才有意思!我就希望没悬念,让我踏踏实实地高兴。惆怅?犹豫的快乐?你要是有一天,巴巴地捧着刚出炉的蛋塔,送到人家跟前去,说我给你做的你吃吧,人家说,我就不爱吃蛋塔,你不是拉小提琴的么,怎么烤起蛋塔来了,让观众看着也不好。然后就走人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才叫不爽,靠,哪儿是不爽……”杨不悔咬咬嘴唇,心中的委屈伤心蔓延开来,眼圈一红,眼泪居然涌了上来,她抬起头,长长的下睫毛,终于还是没有能撑住眼泪的重量,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郭襄瞟了她一眼,却似乎没有看见她的眼泪似的,依旧吃着蛋塔,吃完了一个,仔细地用纸巾擦干净了手,站起身来,走到画架子前面。她拿起碳条,涂画起来,屋子里依旧响着四季歌春之歌的旋律,和碳条与纸之间擦擦得声音,以及杨不悔吸鼻子的声音。
  画板上逐渐地出现了一个男孩子拿石头子往湖里打水漂的轮廓,衣服领子被风吹得微扬,湖边的柳枝长椅地下有花纹的青砖都花得过分地细致,可是男孩子的脸却有些模糊。她又描了一下他的眉峰,然后把碳条扔到了地上,躺下来,仰头看着垂吊的铜风铃发着呆。
  本来很有可能是在陪着她胡说八道的那个人,他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毫不夸张地说,从杨康掏出钥匙拧开门的一瞬间,他就隐隐觉得不对劲。所以当他推开宿舍的门,本来黑着灯的宿舍突然间灯光大亮,三条汉子在灯光乍亮的同时以合围之势从三面包超到他身前的时候,他的脸上并没有他们所期待的惊慌,心虚,茫然,等等等等的情绪;他的目光向他们扫了一圈,然后伸手把堵在正中间的令许冲推到一边,往自己的床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打了个哈欠,“干嘛?靠,他妈是我,你们以为校花来了那?”说罢爬上上铺,把脑袋往自己的大白软枕头砸了上去。
  令狐冲段誉和欧阳克对望几眼,很是扫兴,但毕竟不甘心就这么放过杨康,于是三个人转而扑向躺在床上听托福听力听着了的郭靖,段誉坐在床沿使劲摇着郭靖的肩膀,“老大醒醒老大醒醒……”欧阳克从他耳朵里摘下耳机,从他手里把随身听拿过来扔到一边;郭靖迷迷糊糊地嘟囔着“a, 啊不,b……”令狐冲大吼一声,“时间到,交卷!”
  郭靖滕的一下坐了起来,瞪大眼睛,双手握拳,悲愤而绝望地喊,“到了?!又到时间了?!”
  段誉笑着拍拍郭靖的肩膀,“老大,醒了吧?”
  郭靖茫然地望着凑过来的三颗脑袋,脑袋上六只精光闪闪的眼睛,喃喃地“啊”了一声。
  “老大,”令狐冲双眼贼亮,“来,给讲讲,今天你看见老四做了什么!”
  郭靖憨憨地一笑,“其实我没看见,我做实验时候,黄蓉到处溜达,结果……”
  “结果撞破了老四的……”令狐冲一皱眉头,做出陶醉状,“未断情缘!”
  他跑到杨康床底下,见杨康躺在床上,斜眼看着他,于是高喊一声,“来,老五,让我们帮老四再重温一下方才温馨的情景,让这一幕,永远烙印在老四心中!”他张开双臂,段誉双手掩面,做呜咽状,投入到令狐冲的怀里,把头搭在他肩膀上,令狐冲气壮山河地拍拍他的肩膀,如同向朝廷宣誓般地举起三指,“念慈,别哭了,我以后,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句话黄蓉没说,”郭靖老老实实地插嘴,“她说不知道杨康根木念慈在海誓山盟什么,在门外听不清楚……”
  令狐冲一摆手,“这是细枝末节,还兴许说了‘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什么的,电视上现在流行这个……”
  “靠。”段誉从令狐冲怀里挣扎出来,“老二你几天没洗澡了?老四要是像你这么一身味儿,估计穆念慈早跑了。”
  令狐冲不在乎地一甩头,“我这一身男人味儿老四哪儿有?喂,”令狐冲从床下拉杨康的胳膊,“老四,怎么着,坦白交待一下吧?到底怎么回事?当年赶着给你你不要,现在知道人家好了?”他把一本统计学的课本卷成一个卷筒,做话筒状递到杨康面前,“杨康同学,请你就这段重续前缘的事件谈一谈感想。”
  杨康把纸卷巴拉到一边,看了令狐冲一眼,仿佛没听见方才他说什么,伸了个懒腰,“对了,宿舍的电话是不是一直占着来着?”
  令狐冲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起这个,“老三手机没电了,拿宿舍电话给妹妹打电话来着,怎么了?”
  “今天带咱们去取稿子的殷大夫,打电话找你,打了几次打不通。”杨康说,“后来打到我手机上,说你那个稿子啊,他在杂志社的同学觉得其实写得蛮不错,如果你把那些大法的东西去了,评论由攻击为主改成建议为主,发出来是个挺不错的东西。他同学挺想跟你聊聊。他明天要去大同了,把他同学的电话号码手机号码留给你。”自从杨康在欧阳锋的公司“挂名儿”,完颜鸿烈就催促着他买了个手机,以便联系方便。
  而此时的令狐冲,如同突然被魔棒点了一般,举着“纸话筒”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半张着嘴,缓缓地坐在自己的床上,皱着眉头,似乎在质疑着杨康的话的真实性,又似乎在思索这个建议的可行性,而向杨康“逼供”这件事,仿佛一下子从他脑子里被屏蔽掉了。
  段誉看着令狐冲突然转变的表情有点疑惑,不过既然最积极的逼供分子退下了火线,一向在类似于起哄这种活动中只是跟风的他也就没有了太大的激情;他看了杨康一眼,“穆念慈这人真不错,又喜欢你那么多年,”说到这里,段誉感慨了,“能美梦成真是多么地幸福啊!”说罢摇摇头,爬到自己床上躺下了。现在他跟木婉清已经公开地出双入对,算得上温馨甜蜜,可是时常的,他总觉得心里缺了一点什么东西,就如同吃饭吃了七成饱,饿不死了,却少了那种酣畅的感觉。
  杨康把耳机塞进耳朵,开始拿起哑铃一下一下地练肌肉,眼睛瞥了一下依旧跃跃欲试的欧阳克,欧阳克看着那俩哑铃心里有点发毛,他跟杨康没有令狐冲段誉那么亲近,虽然好奇,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转头再看郭靖,却已经又拿起了托福书了。
  杨康在心里哼了一声,继续地举他的哑铃。而与此同时,穆念慈正被黄蓉拉到了楼里最僻静的一角,穆念慈有点羞涩有点惊慌有点甜蜜又有点迷惘地对着双眼冒着光的黄蓉,嗫喏着说,“真的没什么……后来,后来他就帮我一起把试验做完了,然后送我回来,就这样。”
  “那么,拉手了没?”黄蓉提出关键的问题,这个是大学恋情的标志性的一步。
  穆念慈脸更红了,“本来没有,可是老化学楼的灯,你知道的,楼道里好些灯都坏了……”
  “成了!”黄蓉双掌一拍,“这手一拉,你可得抓住了别放,杨康这小子,能主动一头栽进来,可是不容易!”
  穆念慈眉头蹙着,“可是我总觉得,有些……唉,我也说不上来,而且,他也没说什么,或者”
  “嘿,觉得什么呀你还?”黄蓉打断她,“你喜欢他不喜欢?他把你搂在怀里你高兴不高兴?还有比这会儿更高兴的时候么?”
  穆念慈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不说话。
  黄蓉重重地一拍她肩膀,“那就得了,这次,千万不能让他跑掉!”
  熄灯时间将到,杨康举了好几十次哑铃精疲力尽,已经进入了半睡眠状态,只等着哗啦灯一灭里马梦开始轰猪,没想到灯灭的同一瞬间,宿舍的电话刺耳的响起来,杨康条件反射地一把拽过杯子蒙上脑袋,一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鬼这么晚打电话过来。”
  令狐冲端着脚盆提着刷牙缸子从水房回来,接起电话,连说了几句,“好,好,我没事儿啊,准去……我问问杨康……那好啊,明儿见。”放下电话之后,拍了一下杨康的床铺,“嘿,郭小妹的电话,说她明儿提琴比赛,让咱们去捧捧场,说跟你说好了的。”
  杨康在被子里嗯了一声。令狐冲一边就着段誉应急灯的光乐呵呵地洗脚,一边说,“郭小妹还挺知道你,说你今儿下午答应她的,可保不齐明天就全忘了,所以打个电话来提醒一声。”
  杨康慢慢地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在黑暗之中睁着眼睛,打了个哈欠说,“小提琴比赛,又不跟汴梁足球队踢大宋足球甲级联赛似的,还能喊着号儿助威。有什么可捧场的。”
  “咳,郭小妹人不错,又聪明又好玩。”令狐冲自顾自地说,“毕竟是小姑娘,喜欢热闹,好多人去看,她在别人那儿也有面子。小女孩儿都这样。喂,对了。”令狐冲忽然兴奋地一拍杨康的床板,“把穆念慈一起叫上。怎么样?”
  杨康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枕头里,“你管这么多事儿,怎么就不嫌累呢?帮我跑圈拿票去好不?”
  令狐冲却不以为忤,枕着双臂靠在床头,一时还不想就躺下睡了;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微笑着,想了一会儿,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冲杨康说,“你说,老大跟小妖女,那是两年前了,老久没什么让人兴奋的事儿了……”令狐冲说这话的时候,好多的场面忽然就闪到眼前,比如多方面军围剿王语嫣的地图,弟兄们各尽其财地给段誉凑去听音乐会的行头;比如岳灵珊指间流泻的流畅的吉他音符,她辨梢荡啊荡啊的黄色绒线球,比如寒假前考试月和她肩并肩地坐在自习室的日子……如今这些画面都已经烟消云散,宛如太久远的往事,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但是与这些画面所同时发生着的,穆念慈永远微微低着头,抱着他们所需要的各科笔记的身影,她往杨康的床头贴着小条,上面写着提醒他的种种事情的娟秀的字迹,她第一次拉直了长发,穿了束腰的亚麻长裙,站在他们的门口,那种期待奇迹发生的目光……令狐冲本以为这些也将幻化成一丝忧伤,同前一年飘落的银杏叶一样,永远地消失;原来没有,居然留下了。那么,她的存在,似乎便可以印证那一段岁月的存在,在那一段有点癫狂的日子里,至少,留下了一部分童话式的圆满。他想着,眼角竟然有点湿润;他自嘲地摇头笑笑,躺了下去。
  杨康没有理令狐冲,令狐冲自然地觉得这没心没肺的家伙早就沾枕即着了,也并没有再啰嗦。可是黑暗中杨康还睁着眼睛,盯着面前有点发潮的墙壁,很久没有睡着。
  杨不悔在郭襄家里用了一沓餐巾纸擦沾满了蛋塔渣滓的手和嘴,和更厚的另一沓擦干净了鼻涕眼泪,看着郭襄依旧躺在地上发呆,站起身来,说道,“我明天要是完事得早我就听你比赛去。”说罢,穿上外衣。
  “你失恋了是不是,都失恋了这么惨,还忙着干什么事儿?”郭襄头也不抬地说。
  杨不悔扯了扯嘴角,杨起下巴说道,“失恋是够惨的,可失恋我也没什么办法了,难道我还打着滚说我失恋了我惨我惨谁都得让着我?要是我跟主任说我失恋了她就同情我,让我检查过关的话,那我一定跟她这么说,可她一定会说俩字---活该!”说罢拉开门走了出去。
  回到医院,,她原本想去看看阌柔,可是想起方才殷梨亭带足了非常“教学主任”的“不要随便串科”的教训,又是尴尬又是气愤又是难过。一时间想最好这辈子都不去外科,尤其是他在的第二分区。
  等见到现在在外科专科实习的清风让他去看看情况,再告诉自己好了,杨不悔想,径直回到了妇产科。她坐下来,整理完了贝锦仪和她一起管的所有病人的病历,把积了好多天没贴的检查结果全部贴好,把空下的栏目尽可能地填满,又开始写周一要出院的病人的出院证明;贝锦仪从妇科急诊回来,打着哈欠看了看表,“我以为你走了了呢,怎么又回来了?今天又不是你值班。”
  杨不悔一边写着一边说,“反正宿舍也回不去了,我又一点也不困,干活儿得了。”
  “跟家喝鳖精了吧你?”贝锦仪又打了一个哈欠,“我都快困晕过去了,得,那你慢慢抖精神儿,我先去休息室睡会儿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来叫我过去了。”说罢走出了门。
  杨不悔盯着手里的笔,笔下的病历,病历上自己重重的字迹,怔了一会儿,慢慢地趴在桌子上。两点了,从郭襄那儿回来,快四个小时的时间里,她一直在拼命地干活儿,进度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单子上面唰唰唰唰地多了好几个勾。她努力填满脑袋,让自己不去想那些让她想方才殷梨亭对着她的样子;她自嘲地想,如果现在这种情绪提早四,五年发生,拿着这股干劲儿,高考能考个汴梁前三名也说不准,起码能考进汴医七年制的班;就算再晚点,提前三年发生,那她也不能够让成绩总飘在班里的中游。
  为什么主任灭绝得了那么多奖取得了那么多临床的科研的突破?说不准四十年前的某一天,她也有过同自己一样的遭遇一样的心情;为什么她爹能成为脑外科的神话?如果她娘肯跟他两个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她爹还会不会是今天的杨逍呢?她扁了扁嘴,有什么了不起的?化伤心为努力好了,她毕竟有她爹娘优秀的遗传,说不准,几十年后,杨不悔的名字也在医学界变得如雷贯耳,学生们提起她,就像今天他们提起她爹和灭绝……她想了一阵子,先是觉得很壮烈,把各种了不起的荣誉狠狠地夹注在自己的名字之下,待得把什么“院士”“专家”“学科带头人”统统地跟自己的名字联系了一遍之后,渐渐地泄气起来。她把整个脑袋埋在臂弯里,就算这真的能成为现实,又有什么意思呢?能比得过沉郁地从青阳的病房出来,抬眼便看见他关怀的目光吗?能比得过她惊慌失措地在手术台上发抖的时候,转过身,看见他宽阔的肩膀吗?
  杨不悔趴了一会儿,又直起身子,转着手里的笔;脑袋有点空了,可还是不困;她站起来,双手插在白大衣的口袋里,低着头从办公室走出去。她漫无目的地在楼道里走着。两点钟的楼道,灯已经关掉了一半,混混暗暗的静谧之中,隐然地有着一两声呻吟或者咳嗽的声音。她随便在楼道一旁的长椅上坐下,然后又把脚抬上来,干脆躺下去,仰面看着天花板上调暗了的灯。看了一会儿,一丝倦意飘了上来,越来越浓,她打了个哈欠,抱紧双肩,闭上了眼睛。
  韦一笑从外科急诊大步往外走,一边跟旁边值急诊的住院大夫陆冠英指示着刚收的阑尾炎病人的治疗方法,“跟家属说先保守试试,输液看看,坚持到明天早上;今天晚上不能开台子,大半夜的-----除非胰腺炎,肝脾破裂出血。能保就保!我愿意做麻醉科的也不乐意。”
  韦一笑又往旁边看了两眼,接着说,“你小心着点,我看旁边坐着那俩不像正经人,九成是鸡,别惹麻烦。这两年汴海区的治安,越来越差。”陆冠英唯唯地应承着。韦一笑冲他摆摆手,“那我上去了,上面紧着催移植手术的材料,我还一个字儿没动呢,今天估计得熬一夜。”说罢大步流星地朝电梯冲过去,电梯门开,殷黎亭从里面走出来,韦一笑看了他一眼,“你那些事儿全搞定了?这就回家了吧?”殷梨亭点点头,才要走,又回过头来说,“对了上回你说你要的杂志,刚才我整理东西发现我有其中两本,我跟你上去拿给你。”
  韦一笑点点头,才要进电梯,又跨出来,看着远处已经熄了一半灯的楼道,长椅上躺着似乎已经睡着的女孩子,啊了一声,“那好像是不悔啊。”说罢几步走了过去,摇着杨不悔的肩膀,大声在她耳边说,“我说,醒醒嘿,干嘛哪?”
  杨不悔勉强地睁开眼,迷糊了一阵,慢慢地坐起来,看看韦一笑,“什么事?”
  “什么事?干吗跟这儿睡觉?一大姑娘,当安全那叭?”韦一笑使劲拍了一下她后脑勺。
  杨不悔揉揉眼睛,喃喃地说,“不是有保安么?”
  “咱医院的保安除了会收停车费还能顶什么用?”韦一笑哼了一声,“前年一个女病人就跟楼道里让人强奸了。”
  “你也这么大惊小怪。”杨不悔唠叨了一句,这时清醒了一半,看着韦一笑,想问一句他有没有帮殷梨亭缝了伤口----方才她去郭襄家前,特地去找过他,请他帮个忙。才要开口,却见殷梨亭便就站在不远处。她嘴动了动,没有说话,慢慢地站起身来。
  “别再跟楼道里晃了啊。”韦一笑冲杨不悔说,然后招呼殷黎亭一起上楼,边走边说:“我今儿是得点灯熬油了。她奶奶的,写什么材料,我从打上小学就烦写东西,到了现在还得写这写那。”殷黎亭走了两步,复又停住,往回走了几步,对尚自站着发呆的杨不悔道,“你病才好,别这么不小心,回去到休息室,到床上盖着被子好好躺着睡去。”
  杨不悔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讲不出来,点了点头,往妇产科走回去。
  韦一笑跟着殷黎亭进了他的办公室,殷黎亭把插了页号书签的杂志交到韦一笑手里,韦一笑打着哈欠看了一眼殷黎亭整整齐齐的书架,分门别类的各种资料,第三层的三本厚厚的,已经磨了边角的笔记本,脊上分别写着“腹部严重创伤抢救过程纪录及图例”,“误诊延诊病例分析”,“特殊病例手术纪录及图例”;韦一笑走过去,拿起一本翻了翻,边看边说,“服了你了,能耐心做这种事。我是上台子动刀没问题,但凡能搁脑袋里的也都搁脑袋里了,就烦干这些细活儿。”说罢把殷黎亭的记录本插回去,刚要转身离开,从顶层拿起一个三寸高的木刻雕像,“这天使你在西域进修时候带回来的?怎么掉了一边翅膀你还留着。”他把那个雕像放在眼前细看,“雕得到是挺精致。”
  殷黎亭沉吟了一下,“这个天使本来就是少一边翅膀的。”
  韦一笑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他,“我有时候奇怪,你说你这么个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搓麻,连球都不打,恐怕电影也不看吧?你除了工作,还有什么呢?”
  殷梨亭淡淡地道,“天生面目可憎,言语乏味,没有任何兴趣爱好,我自己又有什么办法?”
  “噢?”韦一笑挑起眉毛,“那真是奇怪,当年的校花洛洛,一支独舞迷倒了从汴大校本部到医学院到附属医院多少人,怎么会对你情有独钟呢?而且钟情到几乎就嫁了给你?”
  殷梨亭猛地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半天才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提它干什么?”
  “你也知道那么久了?”韦一笑眯着眼睛看着他,“我以为在你心里,恍如昨天,要记一辈子呢!”
  殷梨亭深深吸气,看着他,缓缓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韦一笑抓其他左手,说道,“你明天就要上火车回家,路上可小心伤口。你这个伤口是我韦一笑缝的,万一感染了,这不是砸我牌子么?砸牌子也就罢了,回头不悔那个臭丫头,一定跟我没完没了。”说罢咧嘴笑了,露出一排白生生的牙齿,缩了缩脖子道,“我回去写材料去。”
  殷梨亭看着他走到门口,赶了上来,抓着他胳膊道,“你能不能再去看一眼不悔,看她是不是回到科里去了,别还在楼道里晃荡。”
  “成啊。”韦一笑爽快地点头,把杂志夹在腋下,往值班室走了。

  第十七章 春之声
  穆念慈对着电话,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答应杨康和他们一起去给一个朋友的提琴比赛捧场的时候,黄蓉一下子从上铺窜下来,用黑色粗水笔哗哗哗哗地在桌子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事关重大,一定得去!!!几个惊叹号写得惊天动地。
  穆念慈被她的举动搞得有点糊涂,不过不由自主地就对着电话那边的杨康说,啊,好,我去。穆念慈一边缓缓地放下电话,一边不解地看着黄蓉说,“什么意思啊?我晚上还要去看爸爸妈妈,白天得把作业做完了,马上考托福了,我还要……”
  “啊呀我说你这个木啊!”黄蓉拿水笔狠狠地点了穆念慈的脑门一下,“什么给朋友捧场啊,这明摆着不是找个机会约你么,令狐冲他们也去是不是?分明也是在朋友面前宣布一下你们的新关系么,这哪儿能拒绝?我跟你说,好多时候,命运就是决定在那么一闪念的时间里,你捉住了就捉住了,让它溜走了,可不一定能回来。作业?托福?什么事儿都得放到后面去!”
  穆念慈微皱眉头,愣着不说话。
  “唉,杨康这小子,能主动做到这一步也算是不容易噢。”黄蓉简直比穆念慈看起来还要兴奋,穿着散腿睡裤小吊带背心,插着双手在宿舍里兜着圈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窜到穆念慈面前,盯着她问,“那你穿什么啊?”
  穆念慈看看窗外明媚的阳光,“衬衫就行了吧。”
  “哎呀,你那几件衬衫裤子,天天去医院看你爸妈也穿,做实验也穿,一股子医院和实验室的味道,太煞风景了。还有,这些日子太累了你,头发都柴了……”黄蓉捶胸顿足地在穆念慈的头发,脸颊,衣服上拍拍捏捏,忽然一拍脑门,“对了!”冲穆念慈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他说再过一个小时。”
  黄蓉一下子窜到电话前,飞快地拨了几个号码,冲着听筒说,“喂,王语嫣啊,对我黄蓉,你帮我一忙,立刻把你那几套现在能穿的衣服鞋子,还有配的项链头饰给我送过来,紧急紧急。”说罢挂上电话,登着凳子从柜子上层抱出一个大盒子,里面放满了写着倭国文字和西域文字的瓶瓶罐罐,大部分还没有开封;黄蓉捡出了几样,扔到脸盆里,把盆塞到穆念慈手里,提起一个满的暖壶,拽着穆念慈冲进了水房。
  穆念慈一直被她拉来拽去,头开始发晕,站在水池前,怔怔地望着她。黄蓉一边把瓶瓶罐罐排放在池边,一边念叨,“这个洗面奶,配着爽肤水精华素和乳液补水膜,据说立刻见效肤光胜雪;这个特效香波护发素海泥倒膜,本来应该天天用一周见效,来不及了凑合着临阵磨磨枪总比不磨强,我的衣服你穿不了,王语嫣跟你高矮相当,架子也差不多,我看衣服风格也配你……唉呦,我说你还愣着……”黄蓉一边接凉水倒热水一边把怔怔出神的木念慈的头,按在了水盆里。
  王语嫣一反平时温吞水的形式作风,动作相当的快。当她把小行李箱里的衣服哗啦一下倒在穆念慈的床上的时候,黄蓉吹了一声口哨。她窜过去,挑拣了一阵之后,从中抓出一件胸口镂花的宽袖一字领乳白色线衣,一条极淡的青色A字裙,一条与裙子同色的丝巾,挥舞着冲着正在慢慢地擦头发的穆念慈说,“这个不错,你快点,过来试试。喂喂,王语嫣,帮她吹头发,我有一只天青石的发夹,斜着别在头发上。”黄蓉的脸都兴奋得发红了,最近的生活有点平淡,考试念书对她来说从来不是难题,天天陪着郭靖练听力虽然也没什么不好,但是多多少少需要一些刺激。而且,在昨天之前,每天晚上黄蓉看见穆念慈表情淡漠地低着头进屋,不吭一声地,以同样的顺序扫地打水提着一壶水背着书包出去,熄灯之前再静悄悄地一脸疲惫地回来,打着应急灯做题,有时候就抱着膝盖愣愣地坐着,不知道心思飘到了哪里去。每当这时候,黄蓉就觉得刚刚从郭靖温厚如熊掌的大手传到她的手上,又延绵至她的心里的那种温暖快乐的感觉大打折扣,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吐不出的惆怅纠结在心里,甚至如果在阴湿的雨夜,会让她有掉眼泪的冲动的。
  而今一切都有了转机,就好像是你看一部小说,看见几乎已经要彻底分手的男女主人公终于在人流熙攘的街头慢慢走近,已经要擦肩而过了,男主人公不知道为什么转过了身。现在,时空停留在这一刻,定格在男主人公转身的瞬间。黄蓉觉得自己应该至少要制造一些东西,让低头行走的女主人公,留住男主人公的视线。
  穆念慈慢慢地擦着头发,看见王语嫣拿着吹风机和发梳微笑着等她,黄蓉满手的精致衣饰满脸兴奋的表情。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梳顺,又从王语嫣手里拿过吹风机,一丝丝,一缕缕地把头发吹干,她听见黄蓉在喊,“让她帮你嘛,她弄得好,弄出型来,姐姐呀,不是吹干就得的,要造型!”
  穆念慈好像没听见似的,依旧慢慢地对着镜子吹着头发,直到完全干透,梳了梳,用自己一贯用的,一只淡蓝色的塑料发夹,把头发束了起来。她走到床前,把王语嫣带来的衣服仔细地一件件折好,放回小行李箱去。黄蓉瞪圆了眼睛惊讶地看着她,刚要说话,被王语嫣拉住了,摇了摇头。
  穆念慈坐在自己的床上,拉上床帘,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之后,她从中钻了出来,换上了刚刚洗干净收回来的棉质衬衫和洗得发了白的牛仔裤。她抬头对王语嫣笑笑,低声说,“谢谢你啦,可是……”
  王语嫣微笑着点头,“我知道的。我明白。你总归是你自己。”
  穆念慈深吸了一口气,拉开窗帘,看着窗外。楼下时而走过一对神态亲昵的小恋人,牵着手,捧着饭盒或者提着水壶或者背着书包走过,他们旁若无人地幸福着自己的幸福;穆念慈的目光一直被他们吸引住,并且尝试想把杨康和自己放进这样的一个画面中去。
  可是却不行,杨康似乎怎么也不能被放置进去。穆念慈呆呆地往楼下看着,都不知道王语嫣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直到,看见杨康和令狐冲骑着车进入了她的视线。杨康抬了一下头,那一刻,阳光批洒在他的脸上,甚至把他的头发都染上了金边;穆念慈的心里一窒,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不能被她嵌进任何她所勾画的画面中去,他在她的心里,披挂着一身的光芒,可以映射得周围都暗淡下来,可是就这样照亮了她整个的胸膛。
  给杨康开门的那一瞬间黄蓉回着头对穆念慈说,“我要借你的车子。”穆念慈啊了一声说,你自己的呢,我还要出去啊。黄蓉打断她,“我车子坏了我有急事,你反正跟杨康他们一起,你让他俩谁带着你不就完了?”穆念慈还没反应过来,黄蓉已经从她兜里搜出了车钥匙,抓起自己的小皮包,把堵在门口的杨康令狐冲往旁边一推,一蹦一跳地下了楼。
  穆念慈看了杨康一眼,把书包背在自己的身上,轻声说了一句,走吧。
  令狐冲走在他俩的身后,看着他们肩并肩地走在一起;穆念慈的头顶正好到杨康的耳朵,她的窈窕也非常地配他的修长挺拔;从前穆念慈总是落后杨康半步,今天,杨康却没有仰着脸满不在乎地一个人往前走,而记得了旁边还有个人,调整了自己步伐的速度。他听见杨康对穆念慈说,“你别担心那个实验,到时候我跟你一起,一会儿就做完了。”他看见穆念慈抬头对杨康笑了一笑,那一刻他从后面可以看见两个人脸廓的侧影。令狐冲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种温热的感动,就好像自己得到了什么似的那么充盈,他故意落后着两三步的距离走着,愉快地感受着他们身周,那种久违了的温暖的气息。
  礼部大礼堂的门口拥挤得一塌糊涂,无数的比赛选手的父母朋友进进出出;穿着豆绿色裙子的郭襄被淹没在人流里,欠着脚尖张望。她跟很多认识的参赛选手打着招呼,礼貌地冲着他们的父母鞠躬微笑,回答比较熟的叔叔阿姨诸如你爸爸呢妈妈呢姐姐呢等等问题,并不厌其烦地解释他们各自的去向和没来的理由。
  远处,爸爸老战友段智兴的女儿走过来,冲郭襄打着招呼----她们从小认识,不过从她去了英国就再没太多的联系。她跟郭襄说了几句话,便朝着不远处一个斯斯文文的男孩子招手,他走过来,她拉着他的手,先低了一下头,羞涩地笑了一下,然后说,“小襄,他是我的朋友,嗯,他的姓有点怪呢,鲜于,我以前都没有听说过……”
  郭襄的注意力却没在于此,她恰在这个时候看见一个提着大提琴盒子的男孩急急地往里赶,大炮筒似的琴盒几乎撞到了一个纤瘦女孩的后背,而她身边的一个男孩把她拉到了自己身体的里侧,转头冲那个冒失的男孩说,“老大,不用这么急吧,名次又不是按号拿的。”这声音带着三分的无所谓,这声音的主人总是笑得有点漫不经心;连抓着那女孩的手腕的手,都显得特别懈怠;郭襄愣了一秒钟,很快地把那女孩的脸跟记忆中的一些画面整合――某天,在羽毛球场上,那个漫不经心的男孩折断了他的球拍,曾经四顾茫然。
  郭襄匆匆地冲旧时小友和她的朋友说了句“我朋友来了”,便挥动右手,喊道,“喂喂,令狐冲,杨康,我在这里。”
  她跑到他们面前,眼光停留在穆念慈的脸上,微笑着说,“穆姐姐,穆念慈对罢,我们见过的。”她的目光在杨康和穆念慈的脸上转了两转,笑道,“多谢你们一起来给我捧场。”
  礼部大礼堂在不短的一段嘈杂之后,终于安静下来,艺术之声杯少年器乐大奖赛终于开始。
  第一个上场弹钢琴的小家伙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又胖,穿了一身黑西装,黑皮鞋,打了领结,表情严肃得似乎要哭。杨康觉得有点好笑,瞥了一眼旁边的郭襄,她正在低声跟另一边的令胡冲说这是李斯特的曲子,很不好弹,因为他自己的手超常的大,写的大部分的曲子只适合有他那么大的手的人弹。她边说着边张开十指来给令胡冲形容“大”,脸上有着认真的表情;她擦了脂粉的脸比平时要娇艳,可是那层脂粉,把她本来灵动的心思,掩盖得更加缜密,没有了阳光下的那种透亮的璀璨。
  阳光下。暖软却能够刺到心里的笑容。
  杨康愣了一阵子,然后伸着胳膊,打了个老大的哈欠。然后,左顾右盼起来。
  穆念慈居然很认真地在听,手还在腿上,轻轻地打着节拍;杨康不太相信地问,“你听得还真挺陶醉?以前倒不知道你好这个呢。”穆念慈瞥了他一眼,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说道,“我小时候学过两年电子琴。”
  “啊?”杨康一挑眉毛,乐了,“这么小资的事儿,不像是你干的啊。”
  穆念慈嘴动了动,没说出什么,接着抬头看着台上。杨康觉得很无聊,小胖子索然无味的钢琴演奏,还不如“穆念慈学电子琴”让他提得起兴致;他身子前倾,凑到穆念慈耳边,低声问,“喂,你怎么会去学电子琴的?”
  穆念慈一侧头,差点碰到了他的脸,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她定了定神,轻声说,“没什么,我舅舅买给我的生日礼物而已。既然有了,少年之家又开这个课,我就去了,当时挺喜欢。不过,后来家里事多,也就没时间再去,琴也送给堂妹了。”穆念慈说着微微地摇了摇头,脸上有一丝怅然,不再说话,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杨康发现她的手指很长,并不纤柔,而是瘦骨棱棱,显得很有力量。杨康刚想说话,忽然郭襄伸过头来,接着轻轻托起穆念慈的手,看了看,啧啧称赞道,“穆姐姐,真是好手,我打赌你张开十指至少可以够十度,而且一看就有劲儿。要是钢琴老师看见你,肯定特喜欢。真可惜。”穆念慈没有说话,轻轻地把手抽了出来。
  杨康嘴角撇了撇,看着,小胖子弹到了匈牙利狂想曲最后的高潮,一连串没有喘息的强音,他整个儿人似乎跟着琴键振颤,脸上的肉跟着一起抖,可是弹得节奏有点乱了,控制不住地往前赶,似乎一辆快要散架的破车,被受了惊的马拉着拼命向前疾冲,一路上噼里啪啦地掉着零件。杨康忍不住笑起来,冲着台上歪了歪嘴,对穆念慈道“没弹钢琴有什么可惜,你瞧他那个傻样儿。”
  郭襄噗哧一笑,她玩味地看了一眼杨康,觉得此时,他那总是藏在懒洋洋的笑容后面的心思,嗖地钻了出来,打了个转,就这一倏忽之间,便就把穆念慈脸上的郁郁化为了释然。她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她忽然觉得这一瞬间的杨康,竟然要比湖边托着她手腕打水漂的,把她带在大梁上唱大宋御林军军歌的他,更为真实。她觉得微微地有一点失落----一种……一种从所未有的挫败的怅然,随即她觉得好笑,对自己摇摇头,然后站起来,对杨康说,我要到后台去准备准备了,呆会儿到我的时候,再傻,可也不许笑。
  穆念慈左边的位子本来空着,这时令狐冲跟着郭襄一起去后台凑热闹了,杨康的右边又有了两个空位;他和穆念慈就被暂时地隔离开了旁人,放置在了一起。穆念慈有点局促地盯着前面,目光的落处却是舞台一侧的台幕;杨康看了看穆念慈微蹙的双眉,问道,“想什么哪?你爸妈不都好得差不多了么?还担心什么?”
  穆念慈摇摇头,“我没有担心啊,我在想着待会儿回去,是先写作业,还是先把反应架上。或者,在实验室写作业。”
  “真累。待会儿回去再说呗。不如想想,呆会儿到哪儿找吃的去,郭襄说,这附近,有一吃山城辣子鸡的地方,做得地道无比,水煮鱼也不错……”说着杨康觉得已经开始饥肠辘辘,使劲地吸了口气。
  穆念慈看看他,问了一句,“你最近又胃疼了没有?”
  杨康一愣,抓抓脑袋,“没记得。呵呵,得了得了,又是少吃辣椒少喝酒是不是,其实我觉得医生说的也就是现在的研究结论,没准过两年就推翻了,就跟那个亚里士多得似的,当年肯定特牛一人,现在每每讲个什么新公理就得把他老人家纠出来,保不齐以后爱因斯坦也这个命。指不定过两天新研究成果就说其实吃辣椒对胃粘膜最好了呢。”
  “我可没说让你少吃辣椒少喝酒。”穆念慈一笑,“你倒是说出这么多话来”。
  “对啊,你居然没说。”杨康重复了一句,“奇怪。”
  穆念慈觉得杨康很认真地惊讶,样子回到了中学时代的那种心中毫无千绊的纯稚,杨康虽然聪明,但是很多时候,根本就是个纯稚的男孩子――只是个大男孩子而已。她的心里有一种柔和的温暖,很想伸手抚摸一下他微微跳起来的眉毛,和挺拔的鼻翼;她看着他,“我说你干什么啊,你要做的事情,总之要做,我说也没有用,你不想做的事情,总之不会做,我提醒也没有用。”
  杨康愣着看她,“你这句话说得有一点哲学的味道,值得一会儿去跟令胡冲讨论,他没准会记在他的小本子上。”
  穆念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瘦削得有些楚楚可怜的脸,便有了些靓丽的颜色。杨康想,她实在应该多笑笑。
  台上一个女孩子在弹肖邦的黑键练习曲,她年岁要比方才的几个选手大,琴技也远为娴熟,应该是18岁以上的最大组,可还是没有半点味道。无聊,杨康想,游动着的眼光落在一个站在台下不远处,手提一束百合花的男人身上。挺高的个子,略显文弱。
  杨康觉得这个侧影非常的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皱着眉头琢磨着,台上的女孩已经弹完比赛的曲目,站起身来,弯腰谢幕,她抬起脸的一霎那,杨康的脑子里电光火石地出现了一个画面,他迅速地又向那个男人看去,他依旧面向着舞台,只有侧脸的轮廓;这次杨康认出了他――上一次看见他的第一眼,也只是这样一个侧面的轮廓,不过他的脸颊上,有一个淡淡的拳头印记。杨康看着那女孩子缓缓下台,那男人把百合交到她的手里,另一只手牵住了她,女孩羞涩地微笑,那个笑容,渲染了她整张平淡的脸。
  杨康看着他们,轻轻地说了一声“我靠”。
  郭襄拉着她小时候一起玩了5年的“段姐姐”和她的男朋友鲜于通一起回到座位上来,介绍他们给杨康认识。她发现杨康跟鲜于通握手的时候,那个笑容,相当诡异。
  郭襄正琢磨着,杨康已经侧过头,从鲜于通手里拿过一本厚厚地集子,翻开来,嘴角略扬,抬起眼皮看着鲜于通似笑非笑地说,“诗经?把诗经带来听女朋友弹琴,很有创意啊,文学艺术相互结合,有档次。”
  鲜于通被杨康说话的口气弄得颇有点不自在,还没有说话,坐在最外面的女孩已经伸着头说,“是我哥哥请他给古文做译稿的。他在出版社做总编,很欣赏他,所以请他帮个忙。他那么忙,也不想,可是那是我哥哥啊。”说到这里,她低下头,羞赧的一笑。
  杨康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随手翻着问道,“译得差不多了吧?”
  鲜于通皱皱眉头,对于杨康脸上的神气颇为反感,可还是斯斯文文地回答,“我哪儿会翻译,我一个学化工的,要说做做实验,也算本行,就算是写程序,也比对文字熟悉。这不过是好朋友揭不开锅,我也就玩玩票。就说见得最多的那首关雎,译出来容易,但是压上韵致却也困难,我到现在,还没有推敲好。”
  “关雎?”杨康眉毛一挑,“我看压上韵致也不难,让我帮你想想……”他微微皱眉地看着那本诗经上翻开的一页――关雎的原文,想了想,脸上现出一个捉狭的笑,顺口念到,“比如这样:关关唱和的雎鸠,河中相伴在沙洲,贤德淑惠的姑娘,谦谦君子想追求;
  长长短短的荇菜,左往右来捞取它,贤德淑惠的姑娘,睁眼闭眼想念她;
  追呀追呀追不上,睁眼闭眼把她想,夜慢慢啊夜长长,……嗯……翻来覆去到天亮!
  哈哈,哈哈……长长短短的荇菜,左往右来采摘它,贤德淑惠的姑娘,弹琴鼓瑟挑逗她,
  长长短短……的荇菜,左往右来摘取它,贤德淑惠的姑娘……敲锣打鼓讨好她!”杨康念完,笑得肩膀抖了起来,加了一句,“弹琴微笑的姑娘,手举百合讨好她……”
  鲜于通的脸色不太好看,不以为然地扶扶眼镜,哼了一声道,“这,这也太过儿戏了吧?”
  杨康像没有听见似的,又翻开一页,看见了“简兮”那一首,一边念一边随口翻道“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这样翻:咚咚咚啊咚咚咚,万舞表演大开场,太阳高高当头照,舞狮走在最前方;
  舞师壮健真魁梧,公庭前面领着舞,拌成武士似猛虎,挥动马疆真纯熟;
  ……”
  郭襄看看一脸得意笑容的杨康,忍不住接到:
  “左手执龠,右手执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系,西方之人兮。
  可以这样:
  左手拿着边管箫,右手举着野鸡毛;面颊通红舞翩翩,卫公赐酒叫声好;
  山上的榛子香喷喷,外面的草儿绿茵茵,你猜我把谁来想,领舞的西方大美人,啊那西方的美人,我猜她是周邑人。”
  说罢笑看鲜于通,见他板着脸,而身边的老友,皱眉道,“你们这个,也太滑稽了……” 
  郭襄微微一笑,“其实诗经在当时,也只是民歌俚曲,在当年来讲应该是很通俗的。只不过到了现在,对上古的东西,总是多了敬畏。譬如说古人长叹一声嗟乎哉,也跟咱们大喊一声‘唉呦喂’或者甚至‘我的娘’没什么区别……”
  “或者是‘靠!’。”杨康笑嘻嘻地接口,“都是表惊叹么,强烈的思想感情。”
  青羊爸爸在医检司和刑部的官员们带来的材料末尾签上了自己名字的一瞬,杨不悔抬起头来,不自主地向阳顶天他们看过去,他们的脸上有着轻松的神色---虽然还遮盖着几分沉痛或者同情,但是已经带上了敷衍的味道。杨不悔不敢去面对青羊爸爸的眼睛,她怕再看到那种看不见底的空洞,也怕他会从自己的脸上,察觉出一丝丝不由自主的如释重负。
  今天一大早,她被通知说刑部和医检司的人会来跟她和青羊父亲做最后一份书面纪录-----他的身体基本恢复了,昨天晚上自己表示可以见刑部的人,证明医院在抢救及护理中并没有疏忽职责。医管科的科长特地地跟杨不悔说,这件事纠缠了这么久,终于要了结了,你总算可以松口气;还好,没出什么太大的岔子,妇产科虽说被折腾得不轻,医院也不能算真正遭受了损失,那么你顶多也就是各科通报批评了……
  杨不悔不言声儿地听着。“了结”两个字压在她的胸口,让她无比地憋闷。但是她发现她并不能完全地否认了“松口气”的这种心情。她心里说不出是羞愧还是愤懑。跟着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的消失,跟随而来的竟然是纠缠的麻烦多于彻骨的伤痛。杨不悔觉得很讽刺,心里有一种胶状的悲哀,不疼也不苦,却可以把心的每一分空间塞满,让心跳不能畅快。
  她看着马行空戴上老花镜细细地再次检查着那一沓有着参与抢救过程的医生以及青羊爸爸签字的材料,交给阳顶天过了目,然后抬起头,跟刑部的官员交换了一下眼色,站起身来,微笑着说,就这样吧,我们也可以回去了,各位大夫也可以安心工作了。一阵椅子跟地面摩擦的轻响之中,大家陆续地站起来,排列组合地握着手;心内科陪青羊爸爸过来的大夫走过去问他是否有不舒服的感觉,他摇摇头,撑着桌面站起来,停了停说,“大夫,我回去收拾东西,办出院手续,明天就出院了吧。这些日子谢谢您。”说罢轻轻地绕开依然在握着手的人们,向外走去。
  杨不悔跟在他的后面走出会议室的门。她快走几步,赶到他的身边,低声说:“叔叔,我去帮你办出院手续,然后……”他摆摆手打断她,“不悔,谢谢你,不过,有好多事,得自己做,以后,我们也只能靠自己了。”他仰起头,扯动嘴角,“也不知道,我们两个,谁能有福气,有对方陪着到老到死,有对方给送终。”
  杨不悔看着地面,轻声说,“阿姨还住在神经内科,用镇定剂配合心理治疗,这个疗程下个星期才完……”
  他点点头,“我回去打点打点,以后我会好好照顾她,开解她。”说罢,转身走开了。杨不悔呆呆地站在当地,她听见身后阳顶天在跟助理交待着跟外院交流的事,听见灭绝大声地吩咐院总通知手术室安排压了一周多的卵巢囊肿的手术,抱怨着刑部的拖沓,听见手术室的副主任跟麻醉师在讲对面西餐厅中午的批萨要打百分之十五的折扣……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句中学时候要求过背诵的诗句,在这个时候窜上了她的脑子。她站在楼道的正中,茫然地看着身边的人行色匆匆地穿插而过。他们在想什么?会不会刚刚知道了一些他们不想接受的结果,需要拿掉一个肾或者一边乳房,也许是继续忐忑地等待组织检查的结果,也许……也许迎接了一个新的生命或者失去了至亲近的人。但是从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出来太多的不同。
  杨不悔一时间想不清楚下一分钟要做什么---想来已经赶不及去郭襄的比赛了。其实到了吃饭的时间,她却全然没有胃口。
  迎面,清风手里抓着一堆单子走过来,经过身边的时候,杨不悔喊住他,抓着他问,“跟你打听个病人。”
  “谁?”
  “阌柔。应该是前天剖腹产后作的直肠癌手术,住第三分区把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噢,手术挺成功的,今天就从ICU转进普通病房了嘛。”清风急着去取化验结果,说道,“你自己去看嘛,就在第三分区201。”
  “我……”杨不悔扯动嘴角,半天才扭头看着别处道,“不是说不许实习生随便串科么?昨天晚上……你们科教学主任才训示的,我再不幸碰见他,不是找难堪吗?”
  “殷老师?”清风一愣,随即摇头道“他家里有事儿自己心情不好吧,谁让你昨天晚上去撞枪口的。不过,无所谓啦,他刚刚走,你碰不见他的。”
  “走?”杨不悔惊讶地问道,“他走哪儿去呢?他家里出什么事儿了?”
  “回大同了。”清风皱眉看着杨不悔道,“你干嘛啊?今天怎么成包打听了?我好些事呢,你自己去看阌柔去。”
  杨不悔愣住,想起昨天殷梨亭的神情,和方才清风的话,一时间担心非常,想再问清风,他却已经走得没有影儿了。她站着发了会儿呆,想也想不明白,先看看阌柔去好了。她甩甩头,往外科住院部走了过去。
  郭襄的特等奖得的并无悬念,她站在台上,把奖杯举起来,冲着观众和评委鞠躬,很雍容大方。杨康和令狐冲如约地拼命鼓掌,令狐冲还尖声地吹了口哨,引来周围很多人的侧目。杨康听见侧前面一个母亲对看上去只有7,8岁的女儿说,看见没有,就要像台上的姐姐那样,刻苦练琴,拿第一名,不要总是爱瞎跑疯玩扔沙包跳皮筋的,那个有什么用,高兴也是假的,像那个姐姐那样,拿最高的奖杯,捧最大束的鲜花,一个人站在这么大的舞台上,灯光集中照的地方,才是真正高兴的事情,你懂不懂。
  杨康下意识地去看那个小孩,她正眨巴着眼睛看着台上,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忽然她仰起脸皱着眉头说,“可是我还是觉得跟好多同学一起比较更高兴一点。”
  她妈妈结巴了一下,接着扳起脸说,“你这孩子,什么都不懂。”
  这时候,郭襄一个人,站在偌大的舞台中间,被人群所簇拥,却又离着旁人有着距离,优雅地微笑。
  杨康眯着眼睛,略微走神,都没有注意到,她什么时候转身走向了后台,什么时候,秃头凸肚的礼部侍郎已经开始做闭幕致辞了,又是什么时候,郭襄已经背着琴盒,抱着花束,腋下夹着用报纸随随便便地包了的奖杯走了过来。
  令狐冲刚要再冲她欢呼一下,她已经把那一大束花塞到了他手里,占住了他准备再次振臂高呼庆祝她的胜利的手,说了一声,“帮我拿一下,”接着转头问杨康,“走吧,说好了我得奖我请客的。”杨康回过神来,嘿嘿一笑,“这么高兴啊?”郭襄瞥了他一眼,“可不么?不得奖我找什么借口找这么多人涮火锅啊。正宗四川麻辣火锅,我惦记好久了,但要是一个人坐那儿吃,不跟一傻子似的?”
  “我去不了了。”令狐冲有点遗憾地说,“要去一趟殷大夫那个同学家。他打电话找我说想尽快谈谈那片稿子的事儿,说是想改改赶下一期发表,其实,他说要删的,基本都是我觉得特涉及要害的。”他有点兴味索然地摇摇头,不大提得起精神来,但这件事有个结果,总比完全地无疾而终要强。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从壮志豪情地在山颠长啸,到咣当一声沉落到黑沉沉的海里,本来以为就沉下去了,他想他要尽情地悲愤并创痛的时候,忽然又来了艘飘飘摇摇的小船,经过他身边。他想,反正也上不了山顶了,其实不如海底沉着,可不知是因为残存的一点向往,还是本能,他还是要爬了上去。”
  穆念慈随即颇为抱歉地对郭襄说,“我还有好多好多的事,也不跟你吃饭了,不好意思啊!”
  郭襄看着她点了点头,“看来今天不是火锅天。方才我呼杨不悔,她也说有事儿不能过来。那,口头感谢你们来听我比赛,来陪我吃火锅。我可也得回家写作业去了,估计得点灯熬油,写道周一早上!”她把琴盒套子的背带往背上拉了拉,奖杯夹在腋下,冲令狐冲道,“这花儿还挺新鲜的,你看看送给那个好看的姐姐吧!”她笑了一笑,然后不再等他们,哼着方才比赛的曲调,大步地,往门口走了。一会儿的工夫,她小小的背影,便融进了往外涌动的人群之中,找不见了。
  离北城医院几百米处的照片冲印店,杨不悔趴在柜台上,等着方才送来的胶卷。
  “得了得了。”老板从里间钻出来,手里提着装照片得纸袋,笑呵呵地道“还没见过您这么着急的顾客。咱这一小时冲印立等可取还不够快?您这一个小时跑过来三趟。”
  杨不悔不好意思地笑笑,交了钱拿过照片,说道,“小孩妈妈等着看照片呢嘛!”
  “孩子妈妈是您姐姐还是嫂子?”老板问道,“刚才我也看了眼,小双伴儿是好玩儿,孩子爸妈真是好福气!”
  杨不悔听了“好福气”三个字,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微笑道,“她应该会是个好福气的人。”说罢,跟老板道了谢,走出了店门。杨不悔往医院急赶了几步,又停下来,仰头看了看澄净的天空。她把照片从纸袋里取出来。
  皮肤红红皱皱的小东西,那么小,两个都还不足四斤重,简直就并不比烧鸡要大上多少。她看见他们的时候,一个皱着淡淡的眉,睡着;另一个却半睁着眼,侧着头,下巴绷着,小手轻轻地动,在找什么吗?
  他们是未足月的孩子,还都不能出暖箱,他们的妈妈,浑身还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连接着各种各样的仪器,下不了床。不能像那些住在有粉红色墙壁卡通头像的母婴同室的妈妈和孩子一样,尽情地享受这种新生命带来的,无以伦比的快乐。
  杨不悔赶到第三分区病房的时候,正好碰见了给阌柔手术的谢逊,他说,手术很成功,这女病人恢复得也满快的,精神挺好,也没像通常作了直肠癌手术要带粪袋的病人那样消沉哭闹,醒了,安安静静的,只是问孩子怎么样。
  护士插口道,这女人真不容易,她丈夫给她讲,孩子很好,安全的,一对儿不到四斤的儿子,她笑着笑着就掉眼泪了,然后反过来倒是安慰他丈夫,说你别担心,别难过,我自从确诊了这个病,自己一直在问人,查书,咨询大夫,这虽然是癌,可是现在很多人做了手术,都不会再复发了。护士叹息说,这么个斯文好看的人儿,以后可就得带着粪袋生活了,可惜啊!我想着都难受,她倒是还挺乐观的。
  杨不悔走到病房门口,看见里面阌柔跟她的丈夫说着话,隐隐地听见她丈夫说,“你放心,两个都好。我刚才在儿科病房的大玻璃门外面看见了。不过不许进去嘛,还没到家属探视的时间----后天就成了。我回头拿相机来,把儿子照下来给你看个够。”
  杨不悔听了,转头飞快地往宿舍跑了回去,取了相机,出去买了胶卷,找到在婴儿室的朱九儿,换上了她的消毒衣,进去,对着那一对尚未被妈妈抱在怀里过的孩子,飞快地按动了快门。
  这是一对生在春天的孩子呢。从来诗情画意的九儿偏着头叹息,而从来粗疏的杨不悔,居然头一次没有耻笑九儿的“文学”,为了这句话,有一点快乐,一点感动。她想着“春天”和“孩子”两个词语,一时间放开了几个小时前还在的沉郁和惶然,也居然并没有去想什么化疗,粪袋,她眼前是那两张小小的脸,和阌柔安静的微笑。
  杨不悔站在街头,一张张地翻看着那些照片。咧嘴的,皱眉的,哭的;有一张,两个同时睁开了眼,似乎是好奇地瞪着镜头。四月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杨不悔的头上身上,播撒在照片中那两个睁着黑漆漆的眼睛的孩子的脸上,如此温暖地,照拂着这一对出生在春天的孩子。
  
  第十八章 路向何方
  正午从汴梁出发到大同府的列车在铁道上疾驰,距离终点已经不到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车窗外的起伏的山峦染上了浓重的暮色。殷梨亭和上看了一路的“抑郁躁狂综合症的治疗综述”,侧头看着窗外,路边的山,树,与零星的民房倏忽而来,在眼前一闪,复又飞快地向身后退去。车厢里那个坐不住的七,八岁大的男孩,一会儿要吃橘子,一会儿要从行李里面找画报,一会儿又打翻了一整杯的汽水,引得旁边衣着讲究的女乘客不满地抱怨,和他妈妈不住地道歉。那男孩子却挣脱了他妈妈的手,从座位里面挤出来,穿过过道,窜到殷梨亭跟前,拽了拽他的袖子,把手里分别成了三部分的飞机模型举到他跟前,说道,“叔叔,你刚才教给我拚上了,可是我再把它拆开,还是不会拚。”
  殷梨亭微微笑了一下,接过模块,一一地拆下来,一边说着,“你中间插错了两块,要细心一点,耐心一点。”然后慢慢地,一块一块地组合着示意给他看,一会儿的工夫,拚起了一个一尺长的银色载客飞机,递给他。
  他偏着头问,“叔叔,你是做什么的?工程师么?做大船汽车飞机的那种?”
  殷梨亭摇摇头,“不是,叔叔是大夫。”
  “噢~~~”他失望地拉长了声音,“医院里的白大褂,给人打针,没意思。我以后一定要做建大船汽车飞机的工程师。”
  殷梨亭微笑了笑,没有言语。
  那男孩子才要说话,他妈妈已经收拾好了他方才留下的残局,走过来拉住他的胳膊,一面跟殷梨亭抱歉地说着“打扰”,一面数落着那男孩子,把他拉回了对面的座位。
  殷梨亭靠在座椅的背上,眯起了眼睛。眼前的一切,开始逐渐地变得淡了,模糊起来,久远以前的零碎的画面,却一点点地在眼前清晰地浮现。
  ……那也是靠窗的一个座位,一个父亲,带着两个儿子。
  “我明年一定要报考汴梁大学的核物理系,以后给大宋研究更棒的武器,再也不怕什么金国西域,再过几年就收复台湾。”17岁的哥哥气势如虹地挥着拳头说,脸上的神气,洋溢着年轻的自信。
  “小弟呢?”父亲微笑地问安静地坐在一边11岁的小儿子,“小弟功课也好,今年还跳了级进了省重点。以后是不是跟大哥一样,考汴大,或者,宋朝大学?”
  瘦小的男孩子抬头笑了一下,却没有说话,继续摆弄着手里的刻刀。
  20年前,从汴梁到大同的列车,走的和今天是一样的路线。被今日有着自己模糊而强烈的梦想的小男孩叫着“叔叔”,已经是一个“没意思”的“白大褂”的殷梨亭,在那时候,正一下一下地,用雕刀,在有着不同纹理的根材上,刻画着自己的梦。他的梦想里或者是有宋朝大学和汴梁大学的,但是牌匾上的字迹,并没有那么清晰。清晰的是那弥漫着书卷气又糅合着浪漫的校园,校园里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的,既青春洋溢而又宁静典雅的气息。他想要在这样的地方,抱着他的工具箱,拿一把刻刀,一块根材,用刻刀记录下来家乡起伏的山峦,山南壮阔的高原,煤窑日落返家的工人,在煤渣堆上玩耍打闹的同伴……似乎如此,就能够融合他两个极的渴望。
  少年时代的,梦想。
  殷梨亭闭上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些年来,他尽力地做一个好大夫,并且作得不错。从前的一切已经抛却得过于遥远,只剩下了一些散淡的痕迹,就如同那一套曾经宝爱的雕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染上了斑驳的铁锈。如今,他知道身边的人用“寡淡”两个字来概括他的所有属性,或者,还有“有才华,负责任”,那弥漫着浪漫气息的雕塑艺术,无论如何不会再被跟他联系在一起。
  他不愿意回头去想从前的事情,去想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或者不这样发生,那么今天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这么多年以来,他尽量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切突然来到的变故,并且努力地去适应。很多时候,他会觉得,生活中那些已经发生的悲剧和它们所带来的痛楚,就如同一条已经发炎化脓的阑尾,或者是长了结石,时常会绞痛的胆囊给患者所带来的疼痛,想要正常地继续生活下去的话,就只能做外科手术割掉它,别无选择。
  他曾经在讲外科总论的时候随口说过,病人到了做外科手术的地步,总是要去掉本来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而在手术之后,也就不可避免地缺乏了这部分器官的功能。很多病人总是会为了这部分功能的缺失而耿耿于怀,长时间甚至永远地不开心。比如因为胆结石而切除了胆囊,降低了对油脂的消化能力,要严格控制油脂饮食,于是失去了胆囊的的病人,长吁短叹地认为每天早上吃炸油饼晚上吃东坡肘子才是人生最大的乐事,而忽略了水果蔬菜谷类也自有它们的清甜,溜冰游泳登山也可以给人带来很多的快乐;再比如脾破裂摘除了脾脏,免疫功能会受到影响,易于受到感染要细加注意防护,自此,那些摘除了脾脏的伤者,固执地觉得,在流感风行肝炎肆虐的时候满街乱窜蹲在马路边上就着汽车扬起的灰尘吃麻辣烫和羊肉串才是潇洒的人生,而日常的工作生活,就成了日复一日让人烦躁的折磨……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下面一片哄笑,在这些20左右的孩子眼里,老师在略带刻薄地嘲讽病人,没有人知道,说这番话的那一瞬间,他想到的是母亲和大哥心中,父亲的悲剧带来的永远的阴影,由此而对于周遭所有人和事的怨恨;自己为了努力地挣脱这层阴影的挣扎,以及最后的妥协和放弃;与本来是最亲近的人,感情的日渐疏离……他看着那些学生开心地笑的时候,心中微微叹息,或者之后他们会知道,这种病人的看似可笑的想法,其实是人人都多多少少会有的一种本性。
  那天在笑声中,坐在第二排的一个女孩嘟囔了一句,“没有麻辣烫和羊肉串的日子确实不完整啊。保护脾脏很重要。”另一个男生立刻接口,“别人好说,你可难保,老那么横冲直撞,脾不定哪天就给撞破了。”那女孩子狠狠地拿胳膊肘撞了男生一下,同时周围的人再次笑了起来。临床课的气氛从来并不太严肃,韦一笑周颠等外科大夫更加大大地培养了学生课堂中插话开玩笑的习惯。
  他微微摇头,拿板擦轻敲讲台,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说话的女孩子,她正巧抬头,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他怔了一下,那双眼睛曾经见过,某一天他值夜班三线,下来看完一个肠梗阻的病人从急诊室出来,见她被很多人围着,尴尬地抓着一根模型舰艇的桅杆,傻呆呆地对着不满地斥责她“当大夫走路还不小心”的中年妇女;她的身边,一个小男孩坐在地上,抱着摔散了架的模型嚎啕大哭。他并没有看见她跟拿模型的小孩如何遭遇,但是这时把“横冲直撞”这四字评语跟当时他所见的场面联将起来,真的很形象生动。
  下课之后,他抱着讲义推着幻灯机往外走着,这女孩子几步跑到他身边,拿着书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往左右看看,然后低声飞快地说,“殷老师,多谢你那天在急诊给我仗义解围,多谢!多谢!”说罢转身跑开了,跑了几步,又停住,刷地回头,马尾辫子一甩,发梢染上了太阳洒下的金色的光泽。她扬着下巴对他笑着,“对了,殷老师你手真巧,组模型快得都神了,怪不得连韦一笑夸赞你手术做得漂亮。你倒是应该去做艺术家,拿画笔雕刀是不是要比拿手术刀有意思?”不等他说话,她又接着说,“不过外科医生做手术,把不好的拿掉,把已经不能够工作的部分恢复功能……”这,杨不悔抓抓脑袋,想了想说,“是不是也算艺术啊……就算……生命的艺术吧?”
  ”这时候,下一节讲课的老师已经从远处走过来,她冲他挥了挥手,径直地往教室跑去,没有再回头,也就没有看到当时他震动的表情。她并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说中了他一个在心里藏了很久的秘密。
  之后,他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再见到过她,直到她轮转进了普通外科,抽签进了他主管的十四病区。她进科的那天,他作为外科主管教学的主任,一如任何一次接新实习生一样平淡地讲着在普通外科实习的各种规矩,可是不自觉地多看了她几眼,想起她无意中的话,心中有着一种如逢知己的亲近。
  列车驶进大同站的前半个小时,列车员开始提醒乘客收拾随身物品和行李,车厢里逐渐喧闹起来;殷梨亭才帮邻近的两个上了年纪的大婶把行李拿下来,手机就响了起来,是在大宋医学杂志社做副主编的张松溪。他的声音带着兴奋,说我又把汴大那个学生令狐冲的稿子好好地看了一下,实在是挺有意义。大法是不能那么提了,我正琢磨着能不能把主题定为医药在老少边穷地区医药的匮乏,在一定程度给神棍骗子带来了土壤。可以开个专栏好好讨论讨论……
  殷梨亭听着这个自己的至交好友讲着令胡冲稿子的事情,想着当年对“完善大宋医疗制度”有着无比热诚的理想的宿舍老大,现在早就变成爱老婆疼孩子,一心经营自己的小家的好男人。也许,令狐冲的热情,再次地让他想起了少年时代的激扬和热情?殷梨亭没怎么插话,直到张松溪问道,“对了,令狐冲跟我说你突然回大同了,那天中午还没提起,怎么了,不是家里有事吧?”
  殷梨亭含糊地应了一声,只说母亲生病,不过已经没什么大事了,自己不放心,所以回来看看。
  车已经完全在站台停稳,一声汽笛划破了车站的沉静,完全暗淡下来的天幕之下,越来越多的提着行李的,牵着孩子的,对站台扬着手臂的人们,从不同的车门陆续地下来,迅速地汇合在了一起。如同潮水般地,朝着出站口涌动。站台两边高高耸立的照明灯,把亮白色的光线投射在人们的脸上,把那些黑暗掩藏不住的,各自不同的疲惫或者急躁或者与接站亲人朋友小别重聚的欢喜,显现出来。旅馆拉客人的小伙子,很游刃有余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站台的小贩带着唱腔叫卖着,“茶叶蛋……毛鸡蛋……”的吆喝声,飘荡在站台的上空,比所有呼喊亲人名字的接站的人的喊声加起来,似乎还要清晰。
  殷梨亭一手提着轻便的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机对张松溪说,我到站了,待会儿要出站台,不能跟你说了,等我回汴梁再去找你。令狐冲还是个学生,没有分寸,你对他的事儿多费点心,别闹得太过火儿。听张松溪应了,他便收了线,跟在四个一路都在欢快地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到了大同,究竟要玩那些地方的女孩子身后,走下了火车,汇入了人流中去。
  扬康抓起生物统计概论,托福真题和随身听丢进书包里。他本来并不想去上自习,可是令狐冲要抓着他继续讨论那个什么大宋医疗制度啊药商啊穷困病人啊的稿子。这家伙本来已经被浇熄的热情却又再次重燃,虽然嘴里还叹息着没劲,虚伪,这个世界真是虚伪,朝廷真是虚伪,大法分明存在着,问题分明存在着,为什么就讳莫如深地不许说?
  杨康如果能够想到那一天,自己一番信口的议论能在他心里激起这么多汹涛骇浪的话,一定会在嘴上贴最强力的封条。可惜,聪明如他,也不能预知未来。
  扬康把书包甩在背上,溜溜达达地晃出宿舍,往自习室走之前先在小卖店买了杯可乐靠着树慢慢地喝,喝完了,又折回去买了把口香糖,抽出一块在嘴里嚼着。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是做出了一个抬头仰望星空的姿势狠狠地伸了伸懒腰。
  他实在是不想去自习室坐那个硬板凳去。躺在床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温书的效率比端正地坐在自习室里的效率高-----这话也不能完全说是他拿出来跟他爹搬杠的胡搅蛮缠。----当然当时他说这话的时候,穆念慈说,那可能因为你在自习室里并没有“坐端正”,你趴着睡觉的时间多半会占掉自习时间的一多半;扬康认为那是穆念慈说的少有的略带幽默气息并且有一定准确性的话,然后他说所以我看着电视温书还好点,至少不会完全睡着,即使是百分之五也比零强,对罢?
  不过他最近不能回家躺在床上做托福真题。
  最近又到了生物学院换届选举的时候。完颜鸿烈从俩月前已经开始筹划奔走,进入了战备状态。扬康知道他老爹如果此次连任成功,就一直到了退休,到时候顺理成章地当个名誉顾问,元老级的人物,也算是这辈子功德圆满。可是完颜鸿烈本来是临床出身,生物理论研究一向就并不过硬,这些年来挂着汴总副书记的名儿可是早就没了当年做临床的硬工夫,也放下了原本稀松的基础研究,虽然生物学院发的paper还是要挂着他的名字,但是在各个研讨会上,已经失却了一针见血地切中论文要害的能力,顶多在大纲,研究方向上打几句漂亮的官腔;那些生猛的后辈们脸上极尽恭谨,心里面到底对这个脑子已经半空,一贯也并不宽带下属的完颜院长,到底有多少尊重,可是不得而知。扬康就曾经在学院的卫生间听见两个研究生在比较他爹跟化学学院的院长,说洪老头子一把年纪也没把学问搁下,几乎年年有个新突破,届届出个特有出息的研究生,那位子做得才真正地堂堂正正。
  不过paper并不决定一切。这几年来完颜鸿烈给生物学院谈成了不少跟外面公司,甚至西域研究机构的合作项目,拉来了大批研究资金,连院里的老式PCR一水儿地换了BECKMAN的新款。研究生津贴更是长了不少。今年和百驼山药业集团的合作,不但给院里带来了新项目新的研究资金,更是让广大本研应届毕业生满怀希望----学生时期的研究项目要是能和这个大宋第一制药公司扯上关系,简历上可是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生物学院并没出什么特别出色的人物,所以说,如果不是黄药师一门心思地就是想跟完颜鸿烈过不去的话,本来他的最后一届连任也并不成问题;只是黄药师根本已经把跟他作对当成了后半生的事业也是后半生的娱乐,以自己所有的生猛的干劲,牟足了力量跟他过不去----虽说现在完颜鸿烈是上是下于他没有任何的利益牵扯,他也几乎忘记了恨他的原因,不遗余力地对完颜鸿烈进行打击只是他的一种习惯。于是乎那些被完颜鸿烈打压过的人蠢蠢欲动,四处奔走,比如王处一谭处瑞,比如全金发南希仁,一致地推举近两年颇做出了点东西的郝大通上来。
  完颜鸿烈有自己的班底,本来并不把那帮人放在眼里;可惜最铁的哥们逍遥子恰好在这节骨眼上去西域交流8个月,于是他的故旧学生,完颜鸿烈便没有了把握,实在有点头痛,少不了在家长吁短叹一番。
  完颜鸿烈的长吁短叹并不一定会影响到扬康----他完全可以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一边吃点心一边看球一边做几道语法题。可是这次他老爹似乎特别忧心仲仲,一个星期三次在饭桌上突然停住筷子,盯着他问:“康儿,你这次考托福,考到630以上,没什么问题吧?”
  杨康每次都含着食物点头,“差不多,差不多。”
  “还有不到俩星期,你给我好好地冲冲刺,有把握点。”完颜鸿烈重复着同样的敦促,然后倒转筷子用筷子头儿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左手手背,“我跟欧阳峰催了,他正在准备以公司名义派你去西域进修的材料。”
  杨康继续地狼吞虎咽,有点奇怪老爹的记忆是不是出了问题,怎么同样的话,每天要说一遍。
  “让你跟公司学的那几个软件,你好好用了没有?得有几个写着你名字的程序,到时候申请也好看。”完颜鸿烈会接着追问。
  “用了,用了,也不太难。”杨康重复地唯唯地应承,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一定已经基本吃完了晚饭,准备逃回自己的卧室。
  前天,完颜鸿烈在他已经擦了嘴站起身来的时候,慨然长叹,说道“推荐材料送出去应该在换届选举结果出来之前,万一下来了,倒是不能影响你的事儿,我就也放心了。”说这话的时候,完颜鸿烈疲惫的眼神之中,有一丝欣慰。
  如果仅仅是吃饭时候听老爹的几句唠叨,扬康倒是也习惯了,不过前天晚上,他娘狠狠地大发了一场脾气。他娘对他爹嗤之以鼻是一贯的,不过一般不会放下知识妇女的身段吵架;从前看不惯他爹也就是挂个冷脸,表情冷傲地走进卧室甩上房门,像这样猛烈的爆发,扬康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了。
  追根溯源还是因为完颜鸿烈为连任的奋斗。
  对完颜鸿烈的上窜下跳左拉又拽不满接近了域值的包惜弱,已经懒得跟他多说话了,只是尽量地减少在家里的时间以便不碰上来访的亲信,以及缩短吃饭的时间,延后睡觉的钟点以避免跟他交流;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也被当作了一枚重要的筹码。
  最近包惜弱新的随感集出版,写了很多伤感的散文诗句,吸引了不少恋爱过,失恋过,恋爱着,失恋着,渴望爱情的老中青女人们;其中居然包括了被称为铁血杀手的汴大国政系副主任孙不二。前天中午,扬康被他爹叫到办公室去拿一些要给欧阳峰送过去的材料,正好赶上孙不二敲门进来。扯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关于工作的话题之后,她一向如同板得如同兵马俑的脸上,居然挂上了一个近乎于“腼腆”的表情,铁树开花地还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对完颜鸿烈说,你夫人的文章写得真好,那些个心理描写啊,简直就跟写得我当时的心事似的……你看,我请你夫人吃个饭,聊聊天,唐突不唐突啊?
  扬康当时看着孙不二的表情听着她说“心事”什么的,忍笑忍得差点胃痉挛,不过还是可以理解他爹脸上带着受宠若惊笑容,诚恳地连连说,“唐突什么唐突什么,人能有个知音,那是多好的事儿?何况对孙教授你,惜弱也一向是钦佩的……”。
  扬康知道,孙不二也就罢了,可是她老公马钰,是生物学院举足轻重的人物,新进的院士,脾气又一向慈和,为人又从来冲淡,生物学院的各路人马一向是钦服他的,这个时候跟他走得近点,绝对不是件坏事。
  当然扬康也完全可以想见他老爹自作主张地替包惜弱表达对孙不二的钦佩的同时,心里会是忐忑的。包惜弱的清高,他不会不明白;可是在这个当口,为了连任这件大事,想来完颜鸿烈也不得不委屈她暂且放下飘然的身段,降到尘俗里来。
  扬康知道,他娘一定觉得他爹势力而鄙俗。而他倒是没有想到----估计他爹也没有想到,要不然也许不会提出这个无理要求-----一贯温文尔雅的女作家,这次发了如此大的脾气;他才没说了几句,正试图解释目前形势的紧迫,这件事情的关键,她啪地一拍桌子,眼眶充泪,嘴唇颤抖地站起来,“我居然落到了这样的境地,我本来以为可以闭目不视,以欺骗自己,蒙蔽自己,去忽视周遭世界的龌龊腌臜……可是你现在却逼我睁眼,甚至逼我以双手来堆砌这龌龊的围墙……天哪,我怎么会堕落到了这样的境地呢?”
  说罢抓起自己的手包,冲出了家门。
  当时扬康听见他娘那一段如同话剧台词的指责的时候哭笑不得,第一反应是他娘是不是尝试了新的创作,正处于写剧本的情绪当中,而他爹的话正巧激发了她的灵感。而一声门响之后,他眼睛的余光扫见他爹怔怔地望着关上的门发呆,缓缓地跌坐在沙发上;他不想去看他爹的表情,低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低低地靠了一声,都瞎较什么劲呢?
  都瞎较什么劲?
  不能连任并不会影响安度晚年,养花钓鱼虽然并不大有趣,但总比成天皮笑肉不笑地对着一帮面和心不和的同事,满嘴抹蜜心里咒骂的下属强。不必殚精竭智地非得圆满了吧?
  跟孙不二吃顿饭也不至于就得了胃溃疡----包惜弱签名售书的时候扬康也见着过,多神经兮兮的读者热泪盈眶地握着她的手说着跟她文章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她都感同身受地聆听。孙不二并不比其他无聊的读者更加无聊。
  杨康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可是总是觉得很别扭,忍不住地想,他爹在外面做什么?整间屋子的空气,都让人不痛快。电脑前放着他申请西域学校的材料,在他爹不间断的催促下,也作得差不多了。他爹设想过他的未来,靠白驼山资助,在本科毕业前出国,一边拿个药学的学位,一边拿个mba,在西域镀了金,赚几年洋钱,再金光闪闪地回来,顶着专业和管理的双重冠带,在白驼山或者其他西域在汴梁的药业公司,做高级主管,当然,再过两年,没准就升成了CEO……他爹的设想被他打断,他问,“然后呢?”
  他爹说,然后你就买个独立的两层房子,娶个漂亮媳妇回来。
  然后呢?
  然后,你想干嘛就干嘛。
  想干嘛呢?杨康扫了一眼周围零散的影碟游戏盘网球拍滑板……书桌上有着18岁的自己18岁的穆念慈的高中好朋友一起在某个公园照的照片……床头柜上,一页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铅笔勾画了一个穿格子衬衫的短发女孩,拨开挡了脸的柳条,在阳光下走过来……书架上很久没有动过的专业书,期刊杂志……
  完颜鸿烈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里,朝着老婆摔门而去的方向发呆的那个晚上,杨康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身周的一切,发呆。最终他跳下床,把那页画了画的纸,胡乱地压在一本书的下面,把放歪了的像架摆正,把申请材料装进了书包里,同时还有一些书籍---从白驼山药物公司拿回来的,如今药物临床试验统计最常用的软件讲座。然后把书包甩在背上,推门出去,冲他爹说,“我回学校了。”
  那个晚上,扬康从家里骑车绕着汴大转了好几个圈,然后,给穆念慈打了个电话,拉她出来吃羊肉串。十串下肚之后,他看见穆念慈有点担心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直到她很想劝说他不要暴饮暴食,伤胃。他龇牙冲她一笑,说道,我下下周五之前,要尽量少回家,跟你一起上自习吧。
  小卖部的钟指到八点半,杨康把滑落下来了的书包往肩膀上拉了一下,往自习室晃了过去。
  
  第十九章 愁滋味
  川味阁。
  服务员一边把豉椒蒸田鸡,水煮牛肉和酸菜鱼一盘一盘地摆在靠窗的桌子上,一边问正在撕开一次性筷子外面的纸套的杨不悔,“小姐,还有一份粉蒸排骨,是不是等人齐了再上?凉了就不好吃了。”
  杨不悔睁大眼睛瞪着她,“人齐?还等谁?”
  服务员颇为惊诧地看了看桌子上的菜和瞧上去很苗条的女孩子,嘴唇动了动,结巴了一下说,“那,这就上来。”
  杨不悔嗯了一声,才要伸筷子夹起一片牛肉,脑门猛地被拍了一下,手一哆嗦连筷子带牛肉掉在了桌上,她抬起头,看见韦一笑弯着腰皱眉盯着她,说道“丫头你疯了吧,一个人吃这么多?”
  她没好气地瞥了韦一笑一眼,“我中午还没啃完一包小浣熊,就被丁敏君叫去给她复印了好几百页的文献,下午门诊人又贼多,好不容易完事儿了,现在吃点好的增加快乐系数抵消郁闷程度也惹着你了?”
  韦一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从桌上把她掉下的筷子拿起来,夹了块田鸡放进自己嘴里嚼着,叽里咕噜地说,“废话。你挑一个别人值班时候这么吃,我一准不管你;你今儿吃一胃穿孔急性胰腺炎出来,送过去还不是我的事儿。”
  杨不悔愤然地看着韦一笑拿着她的筷子吧唧吧唧地嚼得酣畅,无可奈何地招手跟服务员要了另一副筷子,闷声不响地跟他头对头的吃。过了好几分钟,当一盘酸菜鱼只剩了酸菜的时候,她停下来,咬着筷子头儿,看了一眼风卷残云地扫荡粉蒸排骨的韦一笑,把头扭开,看着窗外说,“你最近是不是很忙?这些日子……不是说十四病区四个副主任以上的大夫两个不在,还有一个从来不顶事儿,好些肝胆的病人,转到了你们那边么?”
  韦一笑并没有抬头,边吃边说,“也没什么,不过让我跟谢逊多照一眼,病人多了手术和查房就往后顺延,大不了本来排的这周的手术押到下周去,下周还不行就下下周……”他说到这里停下来,似笑非笑地说,“你跟妇产科不是挺累的么,这事儿也关心。”
  杨不悔心里一个哆嗦,嘎嘣一声把木筷子的头儿咬下了半厘米的一小段儿,咯得门牙生疼,还险些吞进肚子里去;她结巴地说道,“仪琳跟我一个宿舍的,她……她说现在经常跑到你们那边请示么……我不过随便问一句。”
  韦一笑哼了一声,“得了吧,我还能不知道你?从小到大你想什么全搁在脸上,瞒得了谁啊?”
  杨不悔满脸通红,连脖子都热了,她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豁出来地说,“好吧,反正那天我也跟你说了,我喜欢他,我……就是心里惦记着他。”
  韦一笑继续吃排骨,不答话。
  杨不悔低头沉默着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那天,你……你看了他的伤口,不碍事吧?你知不知道,他妈妈到底出了什么事?生病了么?什么病?要不要紧……”她身子前探,指尖抠着桌沿,盯着韦一笑,“一个多星期了,他有没有打电话回来?”
  韦一笑嚼着一团软骨,含糊地说,“我跟他也不算很熟。不过,丫头啊,依我说你也别给他添乱了……”
  “添乱?我喜欢他怎么就给他添乱了……就算他不喜欢我,我惦记着他也不能算作添乱吧?”她愤愤不平地瞪着韦一笑。
  韦一笑瞥了杨不悔一眼,“他比你大了快十岁,环境又跟你天差地远的,你小丫头一个,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就喜欢喜欢的……”
  “我都快22了,难道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喜欢他不是要让他给我唱歌弹琴带我逛博物馆看电影,我……”她摇摇头,停住,懊恼地说“我真是神经病,干嘛要跟你说。讨厌,我本来好好地要吃一顿饭,增长点快乐点儿,回去还得继续奋斗,让你给搅合的,不但没补上,反倒损失得更厉害了!”
  韦一笑招手叫服务员过来,让她照着桌上的菜每样再要一份打包,再加一份灯影牛肉。然后跟杨不悔说,“我付帐,东西你当夜宵吃,吃不了明天中午接着吃,这样你损失的快乐点儿补回来一部分没有?”
  杨不悔哼了一声,“还没补全。”她沉吟着,想着怎么说才好的时候,韦一笑一边在酸菜鱼的盆子里巴拉着找幸存的鱼肉一边说,“殷梨亭打电话过来说,这周日一早回来,周一上班。你现在的快乐点补齐了吧?”
  杨不悔抿着嘴唇,使劲忍着已经飘到了脸上的笑意,“齐了齐了,简直超了。我吃得很饱,打包的东西你自己当夜宵吧,我回去念书去了。”说罢站起身来,把书包甩在肩上,往门口跑了出去。
  殷梨亭给母亲拉上被子,坐在她身边,轻声说,“我陪着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开。”
  她从被子中伸出手来,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瞪着他,“我不是疯子,我说的都是真的,隔壁的新邻居,他跟当年害死你爸爸的医生是有联系的,他们拿暗语讲话,你们听不见,可我都知道,”说到这里,她的手哆嗦起来,嘴唇也哆嗦起来,眼光飞快地扫过周围,喃喃地说,“我一闭眼睛就都看见了,都听见了。他现在搬到这里来,是来赶尽杀绝的。他们故意在楼梯上撒了水,滔滔才会滑倒摔伤了手……滔滔是我的命根子,他们害我我就忍了,可不能让他们来害我孙子。我要保护他,我去找他们算帐……我不是疯子,真的不是,你相信我,你是我儿子,我生的我养的,你爸爸病了那么多年,咱们母子三个……多少人要害咱们?妈容易么?你不能不相信我……”
  殷梨亭安静地听着母亲不知道第多少遍地跟他重复同样的“故事”---- 很多人会觉得她是在荒谬地生安硬造,编排理由,给自己往邻居门里泼屎泼尿发展到拿着菜刀砍人家的门找借口;而亲戚朋友,就会一遍一遍地跟她解释争执,希望能扭转她的想法,跟她说,不是,这个人跟从前给父亲开刀的大夫半点关系也没有,楼梯里的水不是邻居撒的,滔滔是自己要迟到了跑得太快一步三个台阶地往下冲才滚下了楼梯……但是他什么也不会说,他知道,母亲所说的话,都是她真真实实地“看”到“听”到的,在她的眼前,那么鲜明而真实地存在,她绝对不是故意说谎,也不是误会。
  给亲人,周围的人带来了这么多的烦恼的母亲,每一天,每一分钟,所承受的惊恐和惧怕,比他们任何的一个人,都要多许多许多倍,她在“真实”的恐惧中生活,不能逃脱。
  他轻拍她的肩膀,柔声说,“妈,你先睡,睡醒了再说,好不好?”
  她捏着他的手腕,继续说着,“你真的不是要把我送到疯人院去?那么干嘛要带我去汴梁?我不去,我要在这儿守着我孙子,我……”她再次警惕地瞪着他,“你发誓,你不会带我去疯人院的。”
  殷梨亭摇了摇头,一种脱了力的疲惫弥漫到全身,他握着母亲的手说,“我带你去汴梁,是要好好地给你治好甲亢的病。你现在每天都出虚汗,手抖,心跳还特别快,快得喘气都不匀,恶心,吐,是不是?老这样多难受?你觉得在这儿的大夫都是坏的,都跟害死爸爸的医生有关系,觉得他们给你开的药有毒是害你……那,我带你去我工作的医院,找最好的内分泌科的大夫,给你治病,等你治好了,我再把你送回来,跟滔滔在一起,好不好?”
  她仔细地审视着他的眼睛,终于不情愿地点点头,慢慢放松了他的手臂,闭上了眼睛。殷梨亭坐在床边,靠在床头柜上,望着墙上父亲的遗像,直到确定母亲确实睡着了,才轻轻地站起身,小心地拉开柜门,抱出一个两尺见方的,用牛皮纸罩着的包裹走了出去。
  大哥在客厅里对着窗户抽烟。他在背后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从他身边走过,推开了侄子的房门。
  八岁大的孩子扭着脸抱着膝盖靠墙坐在床上,满脸委屈的倔强。他妈妈本来在跟他说着话,看见殷梨亭走了进来,又停住,掠了掠散乱在脸上头发,站起来说,“老的是管不了,小的是不听话,大的还怨我没用……这日子过的!”
  大半年没见,嫂子似乎又老了三四岁。殷梨亭觉得三十八岁的大嫂,有着四十八岁的容貌和五十八岁的神情。
  很多年前那个梳着齐耳的短发,有着丰润的鹅蛋脸,温和而又精干利索的大姐姐走进他家门的时候羞涩的微笑,在他的眼前一闪,消失在了眼前的这个微微驼着背,两颊布满了黄褐色的斑点的女人疲惫而无可奈何的脸上。
  婚后的生活,对于嫂子而言,是把郁郁的青山蚀成了一碰就可以剥落一大片的,土黄色朽石的风雨。
  他的身子微微地颤了一下,没有说话,抱着硕大的牛皮纸包,走到床边坐下,看着犹自拧着眉毛生气的孩子说,“滔滔,明天不是一早不是春游么?还不赶快睡了?”
  孩子扭过头去,不肯说话,他也不急,就坐在旁边看着他;过了几分钟的功夫,孩子毕竟还是耐不住地转过头来,还没说话,鼻子一皱眼圈先红了,撇了撇嘴巴说,“我不去春游,我要转学。”
  殷梨亭依旧不言不语地坐着,看滔滔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抽了几下鼻子说,“我好好地跟同学排路队回家,奶奶好几次地把我硬拽出来,还那么大声说我几个好朋友都是坏人,说人家爸爸妈妈都是坏人,要害我!没人理我了……我跟爸爸讲,爸爸却说以后让奶奶妈妈接我。人家都是下了课在操场上踢一会儿球然后同学都是排路队回家……奶奶还拿菜刀砍别人的门。现在同学都说爸爸就是课文里讲的土豪劣绅,我是小混蛋……”他越说越委屈,抱着膝盖呜呜地哭了起来。
  殷梨亭向嫂子看过去,她脸颊抽动,嘴角细碎的鱼尾纹更加地清晰起来。“我实在是没能耐管了。你哥天天骂我没用,连个没啥大毛病的老太太都照顾不了----他老说,不就让你看着她点别让她犯疑心,别惹别人么?可我就是看不住。我说句话你别介意,这会儿我还真希望你妈好像你爸当年那样,一动也不能动地躺在床上,得给喂饭翻身洗澡,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我不骗你,我宁可你妈也是那样。”
  殷梨亭一边轻轻摆弄着他带进来的包着牛皮纸的大包,打开外面的一层,一边低声说,“我后天,把妈妈带回汴梁去。”
  嫂子一怔,结巴道,“你……你到汴梁怎么安置她?......你要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么?你哥不会答应的,你忘了四年之前,你带着你妈去看病,你哥……”
  殷梨亭眉头跳了跳,“我这次一定要把她带走。大哥就是再扇我多少嘴巴,我也得带她去看病。”说罢,他转头对着滔滔说,“滔滔,看看叔叔给你带了什么?”
  滔滔不情愿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撕包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悉悉簌簌声中,他突然啊了一声,愣了好一会儿,小脸笼上了一层惊喜的光彩,“海港模型!”他大声喊,声音里带着不能致信的兴奋,“一二三四……十一十二十三……二十八艘船,都不一样啊……都有桅杆,还有罗盘,还有锚!这个码头,上面有栏杆,还有渔网……”
  殷梨亭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只半个巴掌大的小船,放在手心里端详,再轻轻地放回去,拿起另一只。脸上的委屈执拗一下子被兴奋赶到了爪洼国去。他拍着滔滔的脑袋说,“这个凹槽里面和船底都涂过放水的涂料,你注上水,船就会荡起来。滔滔,明天,把这个模型送给……送给被奶奶骂了的扬扬做生日礼物好不好?”
  滔滔愣住,惊讶地地问,“叔叔,你怎么知道,扬扬马上要过生日,而且最喜欢模型?”
  “猜的啊。”他笑了笑,“你送给他,他或者就不生你气了。”
  滔滔点着头,之后又拿起一只小船,依依不舍地说,“真漂亮啊!”
  殷梨亭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你先把这个送给他,等下下个月你生日的时候,我做一套火车站的模型给你,比这个更大更漂亮。”
  “叔叔你又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的是火车站!”滔滔开心地叫着,脸上已经全是笑意。
  殷梨亭揉揉他的头发,“你的自由选题的图画作业,不是总在画火车站?这不是都自己贴在墙上了?好了好了,赶快去洗漱睡觉,明天早早起来去春游,放学拿这个模型送给扬扬去。”
  滔滔从床上跳下来,跑进了卫生间;殷梨亭走到站在屋角发呆的嫂子身边,说道,“大嫂你先休息吧,我去跟大哥聊一会儿。”
  大嫂苦笑了一下,“你大哥能听谁的?”然后冲他摆摆手,“要不是这次你妈得上了甲亢,偏偏因为那个疑心病越来越重,怎么逼着哄着也不肯吃药,折腾了一个多月眼看着要不行了,他也不能叫你回来----就这个,他自己都不肯打电话。”她叹了口长气,“嗨,要说也一块儿这么多年了,好多苦日子都一块儿过来了,滔滔也是你妈帮着带大的;总算这几年你哥在矿务局也算是一号人物了,我琢磨着苦日子是到头儿了,是一家人享福的时候了,你妈她……她又成了现在这样儿。这是造得什么孽呢?我也不是不心疼她,说要把她送到那个地方去,想想也不落忍的。小弟,我不骗你,我不怕伺候她,可是我不怕受累,我担不了那个惊啊!”她把脸埋在掌心,停了一会儿,然后张开手,撮着松弛的有着苍黄的斑点的两颊,“她以前也不过总是怀疑人家害她,出去总是把油盐酱醋水干粮都背在身上,回来跟我们嘀咕嘀咕……谁料想这半年厉害成了这样呢?能拿刀去砍人家门呢?我最担心的,是滔滔……”她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得啦,你们看着办吧,妈是你们的妈,她的事儿到底怎么着,你们哥儿俩说了算。”
  说罢叹着气走开了。
  殷梨亭抱着双臂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大哥铺开了围棋盘,自己一手黑子一手白子的对弈。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自小就带着的自信和决断非但没有被这么多年不平顺的岁月所磨损消减,反而益发地鲜明,再加上了执拗暴躁,变得尖锐甚至乖僻。
  他站了好一阵子,终于走过去,坐在对面,叫了声哥。
  大哥盯着棋盘,嗯了一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后天一早。”
  “你回汴梁之后给你嫂子开个能病休半年的证明,管是心脏病,肾炎什么的,反正她那个工作也挣不了几个钱,让她在家看着妈吃药。”他继续地摆着棋子,并没有抬头。
  殷梨亭摇了摇头。
  大哥瞥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怎么,连累你知识分子的正直清高了?还是影响你白衣天使的职业操守了?没关系,就算你不愿意,你怕让自己‘不干净’了,我也能找别人办。哼哼,家里什么事我非得靠着你了?念了几个书,长了你一身的酸气,什么用也没有。”
  殷梨亭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大哥。
  父亲手术失败瘫痪的那一年,他十一岁,刚刚被全省最好的初中录取;而一脚已经踏进汴大校门的大哥,没说一句话地把那一纸录取通知压在了不会再翻动的旧衣箱底层,去父亲工作的矿务局做了一个给上级们安排各项杂事的小公务员。
  那一段最晦涩的日子,是大哥支撑着快要崩溃的母亲,保护着惊慌失措的他。他所能做的,除了好好读书,不像其他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三天两头地招惹麻烦之外,就是尽可能地照顾一动也不能动的父亲了。当年的班主任总是感叹“这孩子实在不容易”,但是他知道,在这件悲剧中,最“不容易”,失去得最多的,是大哥。于是,从那时起,对大哥的安排的尊重与遵从,成了他多年来不可改变的习惯----无论他的心里是否认同大哥的观点。
  听大哥的话,他不再动那些“毫无意义”的根材雕刀水彩,全力地读书,六年里一直稳居着省重点中学年级前三名的位置;听大哥的话,他保送本校高中的时候,没有推辞老师给他的班长的任命----因为大哥说,他们学校实在有太多参加活动,接触市一级领导的机会,虽然站在人前讲话让他非常地不自在;听大哥的话,他拿着假身份证替矿务局局长的儿子考过托福,教给过人事局副局长的太太如何假装植物神经紊乱来拿到病退的许可,好一边享受朝廷的退休俸禄一边到西域公司干活……他从来没有说过愿意或者不愿意,当矿务局局长得知他替儿子考出了六百四十七分的高分的时候,摆了一大桌请他们一家吃饭,局长觉得他的尴尬是“会念书的孩子惯常的害羞腼腆”。年前,母亲教书的学校改聘任制,而母亲离退休还有两年的时间,这时候如果不被聘任的话,就要提前退休,那么享受的待遇,就会有明显的差异;母亲在电话里反复地跟他说,如果不被聘任,我实在是冤枉,那么多年,家里那么困难,我都没有耽误过学生,可是听说凡是四十五岁以上的,被聘的机会很小,我实在是冤枉……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只是请了一周的假回家;才踏进家门,大哥一把拉住他,说道,“天赐良机。校长的儿子高自考考临床医学的分科,两次都没考过,不能评职称;这就马上又要考了,我那天提着洋酒去他家,本来他板着脸不收,我提到你当年是医学院的高材生,现在在汴梁的大医院做医生的时候,他立马满脸都堆了笑,一个劲儿地说妈妈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虽然年纪大,很多人都觉得年轻人更有后劲,但是他还是觉得老将有老将的优势……还跟我一个劲儿地提,现在高自考,很多人替考,说起来也容易,好比说这次的考场,就设在他们学校,监场的,全是学校的老师甚至是他家的亲戚,然后又说,替考是容易啊,不过找个一准能过关的人,可不容易……”
  那天他呆愣着听着大哥眉飞色舞地说着,觉得浑身发凉,他转头向母亲看去,母亲先是躲开了他的目光,接着,眼里充泪,嘴唇颤抖地说,“妈真的不想这么着下去……你爸瘫在床上的那么多年,我都挺过来了……”
  他挣扎着摇头,“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这个考试,是地方一级医院对医生理论资格的考核,不通过的话,就是没有升职的资格……”
  当天大哥的表情大哥的话就跟今天很相似,他收起了笑容,冷冷地说,“玷污了你知识分子的清白,是不是?”
  他很想解释,一个冒牌医生带来的灾难,绝对不是什么“玷污清白”可以囊括;可是他还没说出话来,大哥接着说,“想想没有妈,没有我,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这么多年你给家里做过点什么?别跟我说什么正直公益,你大哥这些年来为了这个家做的事,一大半没那么正直公益。”
  他没再说任何的话。他在一个晚上回忆着从父亲瘫痪之后,全家的艰辛,大哥和母亲失去的东西,大哥说,这个世界已经欠了他们全家了,该还给他们……他努力地跟自己说,或者自己不替他考,总会有人替,这是制度不严,对不对?或者他只是临考紧张,或者高自考太过本本主义,不见得考好试的学生,就能成为好大夫,对不对?
  他终于还是在妥善的安排下进了考场。
  母亲被聘任了,校长的儿子也终于“通过”了考试,“庆功宴”,校长不停地给他敬酒夹菜,面孔通红地说,“这京里大医院的大夫还是不一样,说考一下子就能通过。嗨,上回找到的那个,一下还是给考砸了。”然后又冲母亲说,“您可是咱学校这回被聘任的年纪最大的老师了。明年排课,我跟教学主任打了招呼,给您拣好的时间,岁数大了么,得照顾不是?舒舒服服地等着退休!我给你透露,明年,兴许还有分房子的机会……”
  他干了几杯校长斟满的酒之后,转头跟他顶替的人说话,只言片语之间,他发现,这个人,懂得东西,实在不足以做一个医生;他先是惊诧,之后想,总是有不少像他这样的人,替他一级一级地考上来,考中专的医士资格,考大专的文凭,考高自考的医师资格,没准那天他还可以拿到硕士博士学位,升任主任,也或者,当年给父亲做手术的外科医生,或者麻醉科医生,就是这么一层层地升职上来的……天他不停地喝酒,然后在卫生间里,几乎把胆汁都吐了出来;大哥担心地进去找他,手搭在他肩膀的那一瞬,他不由自主地躲开,然而视线却没有能够躲开,他在大哥眼里看到了伤害,而大哥一定也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躲避。
  他们彼此什么都没说,可是之后,大哥的脸色变得更为乖癖,而他,就更加的沉默。年之前,他终于通过了一年院总的“魔鬼考验”,考过主治医的考试,拿了三周的年假回家,震惊地发现母亲的反常---她总是怀疑的眼神,到外面绝对不肯吃喝任何东西的习惯,甚至总是能“听见”别人讲她的坏话……他很担忧地跟大哥提起“迫害妄想”这种精神疾病的症状,大哥先是嗤之以鼻,他接着说下去的时候,大哥愤怒了,说你能回来几次,你了解妈还是我了解?他说,我可以把妈接到汴梁去,我也该陪陪妈妈。大哥嘿嘿一笑,“汴梁?你以为你在汴梁了不起了么?别看你哥没你有文化,在这儿能给妈做的,让妈住的用的,比你能给她的,可是强得多。什么迫害妄想,妈现在过得好,怎么会有什么滥七八糟的什么妄想,不过人岁数大了,多几个心,就让你诬蔑成有精神病,你算是什么儿子?”
  他没有继续跟大哥解释下去。他想,自己确实有表达能力的缺陷,以至于越来越不愿意跟别人沟通;他转头走了,但母亲的眼神和细小的动作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第二天,他哄母亲说,带她去做一个全身体检,把她带到了当地的精神病院;还没开始检查,大哥冲了进来,疾步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狠狠地跟他说,“你再有下一次,我不认你这个弟弟,妈妈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大哥把母亲带走了,他在很多来来往往的护士,医生面前,擦掉了嘴角的一丝血痕,低头走了出去。那天之后他在家一周多的时间里,全家跟他说话的人只有滔滔一个,母亲好长的时间看他的目光恐惧而愤恨,而他与大哥之间,无可救药地彻底疏离了。他的心里混合着不忿的委屈以及无能为力的颓废,那种颓废的感觉让人绝望。
  他尽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努力,从这种颓废中走出来,他把所有的精力与时间投入到工作和研究中去,去帮助那些只要他再辛苦一些,或者想得再多一些,就能够改变他们的命运,甚至他们的家庭的命运的病人;他看着自己的病人跟他们的家人笑着走出医院的时候,心里的那种情绪很难完全说清,但是他知道,那种“力所能及”的感觉,真的很快乐。
  “哥。”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殷梨亭的声音略微地有些沙哑,“别再说这些赌气的话了,没有任何意义。我不会给嫂子假造病退的证明,只是因为这样不但帮不了妈,也对大嫂太不同平,让她隔绝了外界,每天对着一个精神有问题的老人……”
  大哥猛地抬头,手一掀,把木质的棋盘掀到了地上去。无数的黑子白子惊跳起来,弹在殷梨亭的脸上身上,又滚落了一地。大哥猛地吸了一口烟,狠狠地说,“说来说去,你还是觉得妈是个疯子,要把她送到疯人院去,我跟你说,我不许,绝对不许。你觉得她是疯子,滔滔她妈觉得她是疯子,可是我不觉得。你们统统滚,我一个人也能照顾妈。”
  “她砍了人家的门,你能托到人化解了,下回万一砍了人呢?”殷梨亭微微苦笑,“即使不想那个‘万一’,就说现在,看着她每天按时吃那些治疗甲亢的药,你都做不到。”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看不起我?!”大哥惊怒地一把抓住他前胸的衣服,额头几乎碰到了他的额头,他可以感受到大哥手的颤抖。
  殷梨亭闭了闭眼睛,“你愿意的话再扇我几个耳光也好,揍我一顿出气也好,可是你现在心里应该也已经明白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我知道我自己很混帐,我现在都想不明白,这些年我看了那么多的精神疾病的书,咨询了那么多人,可到底是怎么找到那么多理由让自己相信妈妈只是更年期的情绪不稳,或者说是老年人的怪癖的……我还存了侥幸的想法,希望她能总像前些年那样,只是轻微的幻想,不再恶化,不太影响常规的生活……”他痛苦地摇摇头,“可是该来的还是要来,逃不掉的。”他轻轻掰开大哥攥着他前胸衣服的手,“妈需要你也需要我,可是她还更需要治疗,不管是心理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大哥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半晌没有说话,掏出一支烟点上,直到抽完,走到窗前,背对着殷梨亭说,“你带妈到汴梁看病,把她的甲亢治好。你非得说她精神有问题,你要带她去检查,看病,吃药,都可以。只一句话,你不许让她住到那个地方去,”说到这里,他转过身,盯着殷梨亭,一字一字地说,“爸爸瘫痪的时候,我答应过妈,要让她以后过上好日子,爸去世的时候,我以为妈熬了那么多年,熬皮了,那一下子倒是轻松了……可是妈整夜地哭,她跟我说,就剩下她一个了,她宁可爸还能躺在那儿,虽然得辛苦她照顾,可是也是个伴儿;我跟她说,这一辈子,不管怎么样,怎么都不会让她孤单地一个人。”
  殷梨亭抬头望着天花板,过了几分钟的工夫,点了点头说,“你放心,我只是带她去看病。”他无奈地一笑,“虽然我明白,住院治疗是最好最彻底的方法……可是,她是我妈,不是我的病人,看着精神病院的环境,我……也不忍心。”
  大哥点了点头,走到了窗户前,盯着外面的不见尽头的黑暗,不再说话。
  殷梨亭蹲下身,把散落在地上的棋子一枚枚地捡起来装进棋盒,盖上了盖子之后,走回了临时搭起了行军床的书房。手机里面有内分泌科副主任给他的留言,跟他说安排他母亲住院没有问题,考虑到情况特别,他们会跟旁边的汴医六院精神卫生研究所的大夫仔细研究一下特殊的治疗方法,最好入院前能做一个精神状况的综合评估。
  他存下了这个留言,又在书桌前面呆坐了一会儿。他的心里,对于不可知的今后,有着恐惧的茫然-----这样的不安,已经被他自己屏蔽开了很多年。
  他疲惫地把头靠在了手心。右手的手心,有一点轻微的刺痛,是那个被刻刀刺破,又缝了针,已经愈合了九成的伤口。给他缝伤口的时候,韦一笑说,不悔非得让我来。之后他告诉他,不悔说她喜欢你。
  他的心暖了一下,又疼了一下。说不清自己的心里,是苦涩,是慰籍,还是甜蜜。
  这个时候本来根本不该想到她的,太不合时宜。可是他却不自禁地,在心里回味着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和每一句话。随着这样的回忆,他不自禁地微笑,心里那种低沉的重浊的晦涩的情绪,暂时地淡化了。
  他头一次发现了自己对她有着如此强烈的渴望。他竟然希望在这时候,她能够在他的身边,像那次在手术台上用纱布替他抹掉快要滴到眼睛里的汗珠似的,用双手抚摸他的额头,把她的热情与明亮,传递给他。
  他愣怔地坐着,直到她的面孔越来越淡,而过去的现在的以后的……那些纷繁复杂纠结不清的事情再次回到了他的脑子里,夹杂着母亲枯瘦的脸和怀疑的惊恐的眼神,大哥的执拗与暴躁,以及岁月在大嫂的身上刻下的,抹不掉的伤痕。
  人或者都有着让自己生活得尽量地舒服的本能,这些年来,他在汴梁做着业务出色,从容镇定的殷大夫,远远地抛离了属于大同的懦弱无能的,逃避现实的殷梨亭。可是从后天起,这道屏蔽就要彻底地被打破。他自己都还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改变,何况旁人,何况不悔。
  大宋语言学院的校园里,托福考试刚刚结束,杨康打着哈欠走出考场,目光游动着在往大门口涌动的人群中搜寻令狐冲,郭靖和穆念慈。
  伴随着一阵爆米花的香气,郭襄晃进他的视线里,跟他目光对上的一瞬间,她的脸上有一种很奇怪地表情,但是随后粲然地一笑,甩了甩头发,冲他走了过来。
  她站在他跟前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结巴了一下,“你……你也来考试?”
  “噢,不。特地来等人。”她笑吟吟地回答。
  “等人?”他心里戈登了一小下,然后情绪又莫名其妙地低落,脸上却恢复了三分漫不经心的神气,“嘿,接小男朋友考场?”
  “啊?原来你知道我特地来等你?”郭襄抬起头,惊讶的表情相当地真实。
  杨康呆怔了半秒的时间,随即靠了一声,郭襄哈哈一笑,瞥了他一眼,目光中闪动着狡黠,“我为什么从你么脸上,看到忽悠而过的一丝欣喜?”
  “爆米花吃晕了吧你。”杨康恶狠狠地说,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觉得闷气。他从她手中的纸袋子里抓了一大把爆米花往嘴里塞着,含含糊糊地问,“看见令狐冲和穆念慈他们没有?”
  郭襄摇了摇头,“我来找杨不悔的,结果倒先看见了你。”
  杨康嗯了一声,双手插在兜里往大门口走了过去,“我跟他们说好,里面找不到在门口存车的地方等。”
  郭襄慢悠悠地在后面跟着,吮着有点发粘的带着奶油甜香的手指,“你们待会儿干什么去?”
  “滚轴。”杨康看见前方郭靖壮硕的背脊闪了一下,加快了脚步。
  “噢?我也去。”郭襄继续砸吧着尤带甜味的手指,也加快脚步跟上。
  杨康没有答话,朝着站在存车处门口张望的令狐冲走过去。
  郭靖被黄蓉拉去看西域大片了,欧阳克成功地在交完考卷从教室走到校门的7,8分钟内,跟考场里长相最甜美的小姑娘攀上了交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杨不悔就一直没有出现。郭襄很怀疑她现在已经在去汴梁火车站的路上。前天她俩一起给郭芙选生日礼物的时候,杨不悔不下五次地提到“他”是托福考试那一天从大同回来,应该是在下午一点钟到汴梁,她还说,不知道他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是不是很烦恼,我可真希望,我能够陪在他的身边。当时郭襄拿出自己写科技论文的严谨认真怀疑探索的态度提出了一些问题,例如她能不能确定是“真的”喜欢他,喜欢了他之后到底想要怎么办,以后如果不喜欢了呢?希望他怎么对待她,万一完全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又如何等等等等。杨不悔听了她的那么多问题之后,状如白痴地忽闪着颇为漂亮的一双大眼睛瞪着她发呆,过了老半天才说,喜欢就是喜欢了,哪儿想得了那么多事,我脑子没那么多弯儿,装不下那么多的心思。郭襄咽下一口美年达汽水,悠悠地望着天空,极其不厚道地说,“原来迟钝有迟钝的幸福,让你不会经常去质疑自己的决定。”
  去滚轴的人就只剩下了杨康,穆念慈,令狐冲和郭襄四个。郭襄坐在令狐冲破车的后座上,有点硌;她偏头打量着风把穆念慈如丝的长发微微地扬起来,轻轻地飘着,觉得很美。还是长头发漂亮,她喃喃地嘟囔了一句,令狐冲大声地“啊?”了一声,问她在说什么?她没有回答。
  滚轴中心的大厅里,郭襄惊讶地发现,穆念慈的技术居然如此高超,漂亮的转弯,急停,倒退……郭襄一边慢慢地滑着,一边看着杨康和穆念慈两个人轻盈地穿插于笨拙的初学者之间。穆念慈的长发依旧飘飞着,纤细的腰肢轻微地有节奏地摆动。一个滚倒几乎要撞到她的小男孩被杨康一牵胳膊推开了少许,而她一个很帅的急转很安全地避开。郭襄正在回味穆念慈方才漂亮的急转,迎面一个滑得飞快的人冲着她迎面而来;从来脑筋清晰的郭襄很不幸地在这一刻脑子完全短路,居然破天荒地没有对自己的技术能力作出正确的判断;她身子略偏,学着方才穆念慈的样子,也想做一个跟地面成四十五度角的急转,脚下一打滑,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还没有叫出声来,迎面而来的人,被她伸出去的脚勾倒,砸在了她的身上。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郭襄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洗手间冲洗了被冰鞋轮子轧破的手背,水管子的水放了十几分钟,她还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这是怎么了?她不停地问自己,怎么都没法驱除心里的不痛快。一直被她小心翼翼地藏着的骄傲,在今天不甘不忿地露了头儿,却被不由分说地狠狠敲了一榔头。她撇了撇嘴,眼圈竟然红了一小下。
  墙上的挂表指到了4点,今天父母分别会从襄阳和临安到汴梁来,很难得的,一两个月才和她们姐妹团聚一两周的日子。回家。她想。把刮破了的手塞进裤子口袋,活动了几下扭了的脚,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尽量平稳地走了出去。
  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左摇右摆地滑着的令狐冲,隔着老远跟他喊我有事我先走了,然后不等他回答,就换了鞋领着书包离开了滚轴大厅。
  她的扭了的脚还是很疼,她想拦一辆计程车,可是经过她的每一辆计程车都打着客满的牌子。她的心里越发地郁闷起来,走到一个公共汽车站,把书包扔在地上,坐在了路沿上,托着下巴看着过往的车辆委屈着。
  旁边一个8,9岁大的小孩被她爸爸逼着背诵唐诗宋词。磕磕巴巴地背过了将进酒又背了长干行。她爸爸不停地数落着她真笨,这么久还背不下来,说那么你背一个短一点的,辛弃疾的丑奴儿吧,背不出来,今天晚上不许看动画片。
  郭襄忍不住回过头去,看见那小胖姑娘一脸苦相地抓着头发,嘴里喃喃地嘟囔着,“辛弃疾……丑奴儿……”重复了几遍之后,突然一拍脑袋,大声说,“想起来啦!”于是她用清亮的童音,吐字清楚地背了下去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郭襄回头看了那小姑娘一眼,她很开心地笑着,想来晚上是可以看电视了。郭襄怔了一怔,见一辆公共汽车正在开进站,于是拎起自己的书包,甩在背上,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跟在背诗的小姑娘后面,窜上了车子。
  
  第二十章 到爱的距离
  正准备冲进卫生间洗掉一下午滚轴搞出来的一身粘腻腻的汗然后钻进被窝看大片,杨康听见他爹以非常严肃的态度,跟他说,“康儿,咱们商量一下你二十岁的整生日怎么过”。
  杨康有点不明所以。
  最小的时候,过生日,他跟父母要一个“大派对”,用西域文字讲就是大party,把一起玩的小孩都叫来,尽情地吃蛋糕,折腾,闹;从七岁也不是八岁那一年,他认真地跟他爹说,大party算了,折成一个大礼物给我怎么样;十三岁生日前一天,他考虑了一下,说,大礼物算了,爹,折现吧……
  这几年他越来越不觉得生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连往哪里塞那些堆积成小山的精致的生日卡片和根本派不上用场的礼物都让他头痛;当然,生日的时候,蛋糕,寿面,和夹着几张面额不小的钞票的,写着“祝康儿生日快乐,永远快乐,前途似锦。爸爸。”以及洋洋洒洒数千字,以“写给我最爱的儿子的生日”开头,“你的妈妈”结尾的长信,每一年都没有少过----并且有十七封这样的信已经被收录在了不同的个人,多人文集里,诸如《爱的河流》,《兰心蕙语》,《写给孩子的话》等等等等。杨康忍不住大略地核算了一下,这些年这些信赚的稿酬,基本是一个字可以换一个双层的生日蛋糕或者一张正版游戏盘。不过他可没跟他娘提这个想法,这么拿铜臭亵渎文学的话,他不敢对他娘说。
  杨康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爹,琢磨着所谓“二十岁整生日怎么过”到底什么意思。这时候完颜鸿烈递过来一张纸,开头写着“康儿二十岁生日客人名单草稿”,上面写了不少名字,当杨康看见一众兄弟以及生物竞赛,化学竞赛的队友的之外,夹杂在完颜鸿烈的至交好友中间丘处机夫妇和马钰夫妇的名字的时候,他恍然大悟地想到自己算是生得很是时候,正好在生物学院换届选举的前一周。
  他瞥了一眼他爹,看到了一丝尴尬的回避;完颜鸿烈清咳了一声说道,“整生日么,你逢五的生日,前两次都是隆隆重重地过的……”杨康打量着他爹的神色,忽然觉得很不忍;他皱了皱眉头说,“爸,你手抖得更厉害了,这两天血压怎么样?你不是说要做个脑部核磁共振么,做了没有?”
  完颜鸿烈摇摇头,“我怎么也还是临床医生出身,自己有数。你这次过生日请的客人……”杨康把那张纸拿过来,折了折放进裤子口袋里,无所谓地说,“那我去给他们打电话去。嘿嘿,老丘老马看见这一群他们当年带着参加化学和生物竞赛的毛孩子跟他们眼前晃,肯定又该心潮澎湃,觉得自己桃李满天下了。”
  完颜鸿烈脸上掠过些微如释重负的神色,之后又沉吟着说,“不过孙不二过来,你妈……”
  “我妈从来对热心读者都巨有耐心,”杨康不在乎地说,“你等孙不二真抓着她,一边背诵她作品的字句,一边跟她倾诉自己年轻时对感情的彷徨苦楚的时候,我妈肯定得拿出知心大姐的架势来。”
  完颜鸿烈瞧了瞧儿子,心里有几分不自然。这二十几年来,他做的但凡稍微可以跟比较纯粹的,高尚的思想感情沾点边儿的事儿,都是在老婆儿子面前;而那些在任何地方都做得理直气壮的追名逐利倾轧弄权的手段,不得已地在老婆儿子跟前泄露出来的时候,他就总是多多少少地心虚。
  给儿子过生日这件事,在他而言,本来是很诚恳真挚,不掺杂丝毫的杂质的。每到这一天,看着这个多年前,被自己亲手接到世界上来的脸皮儿皱巴巴的瘦弱的婴儿,一年一年地长高长大,叫着自己“爸爸”,一晃儿,就成了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了,他都有很多的感怀的情绪,觉得就冲这声“爸爸”,什么也都值得。
  而这一次,却似乎在本来纯粹的情绪中掺在了杂质,他觉得对不住儿子。
  其实杨康根本是无所谓,只是觉得没劲而已。没劲不等于不能做,他现在越来越发现,凡是能归之于“有用”的能跟赚银子混饭吃联系上的东西,全都没劲。
  杨康的第一个电话是给穆念慈打的,打电话的时候他躺在自己的大床上,脑袋陷在大白枕头里,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无所事事地蹂躏着床边垂着的窗帘的流苏。他懒洋洋地对着电话说,“那个,我爸说,我二十岁整生日,得好好过。要请好些人来。”
  穆念慈啊了一声,然后说,“那我帮你准备东西吧。”
  “成啊。”杨康翻了个身。 “我正懒得想买什么饮料,叫哪家馆子的菜呢。”
  电话另一头,穆念慈笑了,想象着这时候杨康是怎么个吊儿郎当的样儿,她的目光从线性代数的课本上移开,落在床头放着的高中毕业他们班合影留念的照片上。她看着照片,对着电话说,
  “那你爸没给你提什么特殊的着装建议?”
  “什么?”
  “比如一身白制服好显得你比别人都玉树临风……”她的笑容加深,右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
  “呃,值得考虑。要不你也给个面子配合一下,穿条蓝布裙子来?”
  听到这句话的这个瞬间,穆念慈闭上眼睛,对着听筒微笑,后来他们又说了几句什么,她都忘了,只是挂断电话之后好久,她的心里都暖洋洋的,头枕在胳膊上,看不进书去,拿出给杨康买好的生日礼物,笑着。天前她买了这只羽毛球拍,跟杨康断了的那一只是一个牌子的,手感很像,不过是更新了多少代之后的产品了,材料更轻一点,柔韧性更好一点;她本来想找到完全一样的型号,可是已经不再生产。
  黄蓉说过,杨康的这个生日,在他们俩的感情“向着非常喜人的方向飞速发展”的时候到来,很凑趣,她应该别出心裁地送给他一件非常特殊的,浪漫的,有纪念意义的,能够让他一看就感动无比然后把礼物和人一起搂在怀里以后记一辈子的东西,当然要是自己亲手制作,不能是那种谁花钱都能买来的,那就不独特了。
  可是穆念慈想了好久,还是给他买了一只谁花钱就都买回来的羽毛球拍,而那虽然已经打了七折还要600多的价钱,对杨康黄蓉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对她而言可真不是个小数目,等于她做两个月家教的收入。
  黄蓉瞪圆了漂亮的眼睛问她说,“干嘛买球拍?太普通了。”
  穆念慈老实地回答,“我也想不出他需要什么,正好他一直用的球拍折掉了,就买一只新的给他好了,倒是用得上。”
  “球拍他可以自己买啊!姐姐,这个是生日礼物,不见得非得‘用得上’吧。有纪念意义比较重要。”黄蓉泄气地说。
  “他对拍子挺挑剔。”穆念慈说,“折了的那只,是他用着最顺手的,要想找着轻重,手柄粗细,重心都一样的也挺麻烦,他肯定懒得出去一家家地转,试。正好我也用过不少次他的拍子,基本有个感觉,正好替他省了这个麻烦。”
  “没法说你。”黄蓉扫兴地翻漫画去了,“哪怕送一最俗的‘温暖牌’围巾呢,虽然现在基本没个男生都能从女朋友哪儿得到一条,但好歹也是亲手制作呀,况且你手那么巧,织出来的肯定把其他的‘温暖牌’都震慑住。”
  穆念慈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编织毛活儿这件事对她而言太熟悉了,熟悉得根本不能夹杂进去浪漫的感情。她9岁时候全家的毛衣毛裤就都是她织出来的,后来“手织”的围巾帽子像“手擀面”“手工水饺”一样在市场上走俏,她就跟着妈妈一起接一些批发点零碎拨下来的活儿,收入还非常的不错;她早就练就了“盲织”的本事,如同绝大多数用熟了计算机的人能够“盲打”以便尽量少占用念书的时间。
  给批发点织一条围巾手工费才四块钱,一个“不特殊”,“太普通”的球拍等于150条以上穆念慈手织的围巾。黄蓉不会从这个角度去理解球拍的珍贵性,她从一懂事就有花不完的零花钱,完全没有把金钱与努力联系在一起的习惯,看上什么拎回家就是了,爱吃什么到馆子点就是了。所以“亲手”作,对于黄蓉而言才是很了不起很有意义的。
  穆念慈没再跟黄蓉解释,心里想着给拍子上多少磅的弦,是上跟以前完全一样的,还是留给他自己去上。想着这个,她不知怎么的想起当年杨康帮她挑球拍的情形。那会儿杨康教给她打球已经有几个月,说她“基本入门”,该是买个趁手的拍子的时候了。这个懒虫居然及其有耐心地陪着她走了好几家体育用品商店,一款款地试,终于挑中那只她当时不可能花两个月的饭钱去买的拍子之后,杨康看也没看她一眼地付了钱,说提前送你生日礼物了。
  认识杨康已经有八年的时间,一个梦想,在她的心里,由模糊而具体,也已经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长久得让她都不太敢去想梦想实现的可能性,而只是任由它高高地飘在空中。而今,这个梦想,竟然真的要降落在她能够抓住的地方了。穆念慈的心,颤悠悠的,不知道是幸福,还是不安,或者是幸福来得太过突兀,所以不由得不安了。
  在汴梁火车站涌动的人群中,杨不悔抓着风衣的领子,一脸痴呆的表情。这种表情跟郭襄所设想的,“火车站上的杨不悔”的激动万分的或者热情洋溢的或者失落惆怅的样子,都相差甚远。
  事实上,一个小时前当她从地铁站钻出来,远远看见火车站那标志性的大时钟指到了12点35分的时候,心跳开始加快,甚至有点想掉眼泪的冲动,似乎下一分钟,她就立刻可以站在这些天来,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的人面前了。于是,她大步地往火车站跑去,衣襟飘飞,奔跑的姿势也相当潇洒。在这短短的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是一个很文学很浪漫的画面,一个面孔秀丽身材高挑的少女,向着她的爱情狂奔……
  然而之后,当她踏进举目望去全是人头的火车站大厅,澎湃的激情立刻遭受到了迎头痛击。----她想象的是她站在站台的某处,看着他从火车上走下来,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眉宇间有多少烦恼;然后她可以决定,是豁出来地走到他跟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这些天都很挂念你,你还好么?还是躲在人群中,偷偷地跟着他。前者是她崇尚却未见得做得到的大胆爽气的风格,后者是她略为鄙夷也偶然有之的小资情调。可是到了现在,她突然醒悟过来,无论做农民还是小资之前,都还有一些技术性的问题需要解决。
  她只知道他坐的火车是从山西大同来,汴梁时间一点到。可是如何在一点钟的时候等在他乘坐的火车即将驶进的站台,她完全没有概念。
  家在汴梁,又在汴梁上的大学,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需要接来送去的,她没有机会跟火车站飞机场打什么交道。进进出出火车站,从来没有过一个人的时候,她又很少主动地去动脑子想,都是跟着别人跑来跑去,这简单的进到站台的过程,她竟然一无所知。
  她跟他之间隔着人山人海,很多条甬道,她不知道从那条甬道进去,而他不知道她在这里。
  除非等着奇迹,让她四顾茫然的时候,偶一转身,正好看见他向着她走出来。
  可是,她的理智,让她实在不能相信“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可行性,她现在想,那多半是风花雪月的诗人在做梦,即使是真的,那个“众”字也很有水分,至少“众”不到汴梁火车站的人数那个份上。
  诗人,不是精神病,就是骗子。杨不悔愤恨地想。
  她只有努力地回忆,曾经跟着她爹去接人的过程。
  站台票。
  似乎是要去买一张站台票才能进去。
  车次。
  似乎是要知道车次才能从正确的进站口进去。
  可是怎么知道车次呢?应该是可以查的。怎么查呢?又到哪里查呢?问询处。问询处在哪里?!那么,站台票又是在哪个窗口买?依稀记得,买站台票是要排老长的队的。十二点五十五?!居然已经十二点五十五分了……
  杨不悔颓然地看着墙上的挂钟,走到了一点的位置,走过了一点的位置,滴滴答答有节奏地继续往下走着,而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先的地方,她觉得浑身充溢的热情,被时钟的标针,一点点地带走,而自己,便如同那片儿泡在浓缩溶液里的油菜叶子,迅速的失了水分,皱巴了下去。
  她不知道呆站了多久,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时钟已经指到了一点四十。
  她皱了皱眉头,忽然想,有面镜子就好了,看看自己,现在是一幅什么鬼样子!想到这里,她居然忍不住笑了,再把现在的衰样儿放进曾经设想过的画面,就更加不可抑制地大笑了起来,虽然笑到后来,心里面的委屈挫败,让她的笑容有点悲愤。她掠了掠头发,那股天生的蛮劲儿逐渐从胸腔里升腾了起来。今天我怎么也得看看那个站台,那班火车。她有点发狠地想;说不准,火车就晚点了呢?即使太晚,跟他已经错过了,她也要进到里面去转一转。
  两个多个小时的时间里,杨不悔双手插着风衣的口袋,在汴梁火车站无穷无尽的人群中游荡,她的脑袋里很乱,一会儿是她为了一碗打翻的面哭鼻子,抬起头,他站在门边;一会儿是她撞坏了小孩子模型船,被揪着衣襟,手足无措,他娴熟地复原了模型,却没看她一眼地走开;一会儿,又是他对她说,我要看看手术后的病人,你,跟我去吗?那种似乎期待的眼神……她微笑了一下,心里有一丝暖和,他总是在她最烦恼的时候,在她的身边……可是,她呢?突然间,韦一笑说的话,---“他已经够烦恼的了,你就别给他添乱了”---钻进了她的脑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很不忿,非常大义凛然地反驳了他;可是如今,方才自己茫然四顾,不知所措的傻瓜样子就晃在眼前。她如同一个傻孩子,坐在茫茫人海中哭着喊着“我喜欢你,我就要跟你在一起”,却不知道怎么走到他的身边去,需要他来先想办法把她找出来,再带到自己身边照顾,那么她的“喜欢”,不是“添乱”,又是什么?
  她茫然地走着,机械地去问询处打听信息,机械地买票,机械地找路……穿行在人群中,甬道间。五点半,她终于看到了那趟停在站台,只剩列车员在打扫卫生的,经过大同到达汴梁终点的火车。她站在那里,看着那趟空车,突然之间,他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对她的抗拒和回避的眼神脸色,在她的脑子里放大缩小,缩小放大,最终,定格在他扭开头,把手从她的手中抽出来的那一幅画面上。她蓦然间明白,在难过的时候,焦躁的时候,她对他是如此的渴望,而他对她,却是那样的回避。
  杨不悔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她从来觉得,喜欢就是喜欢,没有必要用“矜持”去遮遮掩掩。即使是他临走之前的冷淡的回避,也不过是让她伤心难过,却从来没有淡化过,她对他满心的惦念。然而这一个下午的游荡,一点点地消磨掉了那种不管不顾的冲动,不想后果的热情,代之而来的,是一种越来越浓重的,对自己的质疑。
  她慢慢地坐下来,就坐在那趟火车对面,抱着膝盖,一动不动;不知道坐了多久,一个慈眉善眼的穿制服的阿姨冲她走过来,问道,“姑娘,等人?还是错过了接人?不会是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吧?”
  杨不悔抬起头,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流了下来;她站起身,抹了一把眼睛,飞快地说,“没事,我什么事也没有,谢谢你。”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站台。
  九点半。汴大女生楼的水房里,杨不悔奋力地搓洗窗帘上的每一点油污。背后洗衣服的温青青疑惑地打量着她好像在做课题一样专著的神色,不大明白为什么平时连自己的牛仔裤洒上了咖啡也懒得手搓,一股脑儿扔进洗衣机,洗不掉就凑合着穿,并且号称“现代抽象艺术”的杨不悔,今天犯了什么毛病。她并不知道,杨不悔发现,专注在怎么弄掉那一点讨厌的污秽上,是搓,抠,还是磨;是用洗衣粉,肥皂,还是洗衣粉之后,再用肥皂……让她的心思完全在此,每弄掉一点污浊心里就有一种简单的欢喜,暂时就抛却了那些缠绕不去的惆怅和失落。
  许久没有如此干净的窗帘终于被晾上了铁丝,杨不悔站在宿舍当中,满头满脸的尘土,而身周的宿舍,任何一个角落也再找不出半点污浊。她提了提暖壶,满的――仪琳留了个条子,说教会晚上有活动,太晚的话,她会住在一个姐妹家里。杨不悔知道,她晚上不回宿舍的话,一向会习惯性地把所有空了的暖壶打满。在这个宿舍里,杨不悔大大咧咧什么都能忘记,沐剑屏糊里糊涂经常不知道该做什么,朱九儿从小家里有两个保姆一个司机照顾,实在不懂得“劳动”也是自己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她们几个,经常会在晚上想要睡觉前打开一包“好劲道”方便面,接下来便是一声惨呼“又忘记了打水”---然后开始躺在床上喊,谁给我送点吃的来,我就嫁给他。
  不知道从哪天起,201宿舍的女孩们就有了这句大言不惭的口头禅。一个人摸着肚皮说出来,余下的人就嘻嘻哈哈地威胁,说,我要赶快把这个情报卖给某某班的某某某,告诉他,到挚爱的距离,就是从男生楼到川味阁,然后再冲到女生楼的短暂路程啊!然后几个女孩子,扭打在了一起,一个喊着,“我就要去说我就要去说”,另一个笑得倒在床上,“你赶快去,卖的价钱高点,至少请咱们全屋吃一个月西域食府的大盘鸡”,而被威胁的那个,举着叉子作势欲砍,“敢告诉某某某,我从第五肋间刺入你的心房,要说,也得告诉某某吧,他还比较帅……”
  起先,这句话隔三差五地被她们三个在宿舍里说一次,但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狂热追求者幸运地在话音刚落时捧着饭盒出现。后来,沐剑屏和大宋联合大学的著名无赖韦小宝在餐馆里为了抢唯一的一份“茯苓猪”而相识,由气急败坏的怒目相向变成了眉梢眼角的浅嗔低笑,她心甘情愿地成了韦小宝“红颜知己”中的一个,他不找她,她安静地织着给他的围巾,他来找她,她逃实习旷课地跟他在汴梁城里漫步,晚上,她不会再想起酸辣粉麻辣烫,而是带着一个微笑,细细地打着五彩的丝节,编着晶莹的星星,她不会在开玩笑地胡乱许下自己已经有了归属的心;而朱九儿在一年前的暑假,再也不能忍受金丝笼里乖鸟儿的沉闷生活,给父母留下一封信,自己背着行李坐上了去福州府的火车,下了车拿着地图头痛欲裂眼泪夺眶而出的一瞬,一个浓眉虎目的男生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在泪雾中看到的是坦荡的关怀的眼光――汴大法学院回福建老家探亲的学生,已经是隔壁宿舍温青青男朋友的袁承志,在那一个假期里,如同大哥哥似的照看着什么都不懂的九儿,带着她,把笑声都落在了武夷山顺山而下的竹排上,福州府卖燕皮馄饨的小店里,鼓浪屿古色古香的民房间……开学之后,九儿回到了汴梁,本来的美丽更加了一分楚楚动人的妩媚,却从此少了那份无忧无虑的笑靥;而杨不悔,依旧大大咧咧地吵吵嚷嚷着,直到半年前的那天夜里,饿得发了疯的在外科急诊如同抛绣球似的扔出了这个愿望,话音才落,殷梨亭就走进了她的视线……她竟然是宿舍里唯一一个,许诺被拾起来的人。
  杨不悔啃着手指,往周围看看,如此地干净,又如此地冷清;那些嘻嘻哈哈的笑闹的画面,不知道被时间,带到了哪个角落。
  杨不悔抱着双臂站起来,实在不能一个人再在屋子里呆下去,于是去水房洗了脸梳了头,换了件干净的衣服,走出门去。她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很多很多圈,她本来很有可能,就这么没完没了地走下去,直到精疲力尽,能够回到宿舍倒头就睡的一刻的----假如,不是那个瘦高个子的男人,阴魂不散地缠上了她的话。
  那个礼貌地扶了一下眼镜问时间的男人,在得到了回答之后,接着问学生食堂“驰骋厅”怎么走,她比划了半天,他依旧满脸茫然,身为路痴的杨不悔一向同情一切其他的路痴,于是领着他走到了门口,而这时候,他抱歉地一拍脑袋,说我其实是想去校商店……
  终于明白他是要借故搭腔,心里开始冒火的杨不悔才要让他自己去找下一个地方然后回到宿舍,他关心地说,“其实,同学,我是觉得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大黑天的乱逛太不安全。你回宿舍吧?正好,我想到那边走走,送你回去。我也算是你的师兄,也是汴大医学院毕业,留学英格兰,被母校请回来……”
  杨不悔皱着眉头看着他,“谢谢您关心,不过我不回宿舍,我要回医院值班。”
  眼看着他又张开了嘴,杨不悔微笑道,“我在产科值班,您该不会正好又想起来,您太太现在正在产科待产吧?”说罢,不再理会他,径自跑走了。
  汴医三院灯火通明的急诊,杨不悔双手插在口袋里,置身于周遭的纷繁杂乱之中。脚步声搅乱着心律规整的节奏,轮床支支扭扭的响声震动着着单薄的耳膜,消毒水和呕吐物混合的味道,刺激着鼻腔。杨不悔被动地躲闪着过往脚步匆匆的人们,一时间不能适应这个本来很熟悉,一向觉得就该如此――如此“热闹”地呻吟,如此“兴旺”地挣扎的地方。
  一个头发零乱的中年妇女牵着个十来岁的孩子,冲进她的视线,那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叫着爸爸;两个穿着制服的刑部衙役,架着一个满脸血污的老人,冲分诊台的护士说,“能不能先让大夫给看看这位,让人抢劫还打了,吐了好些血……”
  杨不悔茫然地站着,她的心里本来充斥着哀愁,配合她的心情的,应该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嘀嗒嘀嗒地打在无人的石头小街上,一阵风吹走了她手里的油纸伞,她一转身,一个背影模糊在雨雾当中;或者,是雪花飞舞在街灯昏黄的光线里,背景音乐是优柔的长笛,她站在漫天飞雪之间,泪流满面……她的肩膀猛地被拍了一下,回过头,是张无忌。
  “嘛哪?站这儿消极怠工?不怕灭绝剥了你的皮?”
  “今天不该我值班。”杨不悔推开他的手,“我……就是没事儿干,晃荡到了这里。”
  “我靠!有病啊你?没事儿干不跟家看碟非得跑来看悲惨世界?还是来气咱这累得半死, 全靠拿太祖训示---全心全意为百姓服务的伟大意志支撑的一线工作人员?”张无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得,来了你就甭走了,给我帮忙儿去。”
  “帮忙儿?”她重复了一句。
  张无忌拽了拽她的辫子,“别发傻了。帮我缝几个外伤,今儿忙得发疯,跟着的实习生是刚进外科的,还顶不上用……”
  还没醒过神来,杨不悔已经被张无忌拉进了外科急诊手术室,她有几分懊恼地换了衣服,带上口罩帽子,才拿了缝合包回过头儿,看见病人已经被带了进来。割腕的女人。杨不悔的眉毛跳了一下,从前那种对自杀的人那种愤慨不屑,在亲眼看见青羊趴伏在殷红的鲜血中之后,变成了一种带着恐惧和伤痛的疑惑。
  她定了定神,打开缝合包,戴上手套,把消毒巾抖出来,铺在那女人的手腕上。这个人割得相当狠,不似是那种轻轻划一道,吓唬男朋友的样子,口子很深,血已经流了半个盘子。她的心里有一点不解,这样的狠劲,如果没人发现,是真的可以死的,而这个病人,却并没有一群呼拥而来哭喊着的家人同学。
  杨不悔拿起针管吸了麻药,才要对着伤口注射的时候,那女人抬起头来。杨不悔惊讶地啊了一声。这是她和贝锦仪在前天从妇科门诊以高烧腹痛诊断为宫内感染收住院,而却在昨天自行签字离院的女人。
  这女人微笑了一下,看着她,苍白的两颊带着两团高烧的潮红,“呦,原来是小妹妹大夫。还会缝针哪?”
  杨不悔窘了一下,没有答话,低头开始注射麻药,针管刺进血肉模糊的伤口,她的手微微地颤了一下,忍不住问道,“你……你干什么割腕?”
  “活不下去了呗”她似乎无所谓地说,“那他妈破阴道炎这些年也没好利索,腻腻歪歪不让人活。到了汴梁认识了个样儿还过得去的,本来想指着他给我治治病,谁知道龟蛋才看见我第三次就猴急地上我了。操,阴道炎没治好,到连里面儿也感染上了。龟蛋想不管,我怎么办?还不如来个痛快的。不过,我忽然又不想死了,想坑龟蛋一笔再说。”
  杨不悔听着她毫不顾忌地讲着那些应该是"私隐"的话,脸上一阵阵发烧,不好意思看她,眼光完全地盯在伤口上,低头拿了持针器卡上了弯针开始缝合。她想起两天前问诊她的病史――两年前在临安府某基层医院诊断为阴道炎,病历遗失,未确定病原分型;用抗生素曾痊愈,后复发,曾在直隶府某医院就诊,病历与检查结果不详,其后自行服用抗生素,未再到医院就诊……
  打完最后一个结,杨不悔犹豫了一下,说道,“你阴道炎早应该针对病原治疗,不是那么难治,不能胡乱就到零售药店乱买药。病没治好倒造成耐药性了。现在……”
  “好好到医院看病?医院开的药比药店的贵好几倍,不干活儿没钱还得花大钱,吃什么啊?没病死就先饿死了。”她斜着眼睛看着杨不悔,“你当人和人的命,都一边儿金贵哪?”
  杨不悔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低头用酒精棉球擦拭着缝好的伤口。这女人哼了会儿歌儿,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听了一会儿,嘿嘿地笑道,“我现在就在汴医三院,你要是不赶快过来,我可是到处说了啊。反正我命都快没了,还要什么脸啊?你要不要?成,我不管你让谁来,钱来了就成……”
  杨不悔给她的伤口包扎好,小心地摘下来染了血污的手套,看着她扶着轮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杨不悔扶着她走到门口,替她推开门,低声说,“你还这么年轻,又长得好看,病治好了,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你想想办法,还是好好治病……”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停住,“想想办法,好好治病”?这句话就这么从她的嘴里轻易不疼不痒地溜了出来,她自己都很想骂一句,站着说话不腰疼。就像前朝某君王,正在大宴宾客,地方官报,某地灾情严重,粮食颗粒无收,饥民遍野,此时君王正在有滋有味地吃着肉脯,听了报告,搂着身边娇艳的妃子,睁大了眼睛,天真地说,“没有粮食,为什么不吃肉脯呢?”
  她讪讪地低下头去,撑着门,不再说话。这个女人又笑了笑,“行啊,我要是跟龟蛋搞到了钱,没准就去治病了。到时候小妹妹我还找你,啊。”说罢踉踉跄跄地走远,似乎,又拿起了手机打着电话。是……是找那个“龟蛋”要钱么?杨不悔忍不住希望她能够敲诈成功。尊严,原则和至纯的感情,这些她从来认为在生命中绝对不可以缺少的东西,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在她的面前与生存本身冲突起来,敲击着她从来不曾去质疑的信念。原来,不用去冲突的“生存”,是如此值得庆幸。
  这个晚上外伤的病人确实出奇地多,送出最后一个之后,杨不悔扭动着酸痛的脖子和腰,长长地出了口气。她忽然想起方才那个被地上的大钉子扎了脚趾头的十来岁的男孩,很“酷”地扭开头,躲开关切地围上来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皱着眉,用尚未脱去稚气的童音说,“靠,不就是一小破洞么,你们烦死了。”杨不悔看着那个父亲坚持地把儿子背在背上,一家人议论着铁丁上面的锈以及现在破伤风针的有效性离开,她想着那男孩儿装英雄,深度清创的时候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小样儿,和他爸爸妈妈几次三番忍不住把头探进无菌手术室,又紧张又担心又不好意思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候张无忌推门走了进来,一边说着,“可对付完了这一大拨儿喘口气儿。今儿晚上可别再来下一轮攻势了。咦,你傻乐什么呢?干活儿也能这么高兴。”
  杨不悔听他这么一说,才猛地发现,自己的眼睛不再酸胀,心里不再酸楚,那些一直在她的心里打转的伤感的情绪,不知何时悄悄地飘走了。她有点惊讶,医院里到处可见的惨淡,在她心情很好的时候,让她油然而生怜悯,沉痛,不平……而在落寞的今日,莫名其妙地让她把自怜自伤不知不觉地抛了好远。她抓抓头发,对张无忌说,“干活儿又有什么不好的。”
  “呦,怎么觉悟变得这么高了?难道真是灭绝教育出来的?”张无忌不能相信地摇头,“好!劳动最光荣,那你再给我帮最后一个忙,外面诊室一个你们科送过来的孕妇,腹痛,有慢性阑尾炎病史,丁敏君给打发过来让我们看看是不是急性发作。我摸了摸,不像,现在上面二线三线进手术室了,我可也不敢说一定不是。这人她丈夫还在外州府出差今天回不来,就自己一个人,跟外面儿一直哭呢,你带着她先去做做超声和血尿的检查得了。”
  杨不悔哼了一声,“你有人性么,逮着我一次用个没完了。”倒是没有推辞,把口罩扯了下来,走出急诊手术室。
  与大门口隔了两条楼道的B超室门外,急救车的鸣笛与导医的吆喝构成的喧嚣变得隐隐约约,安静得异常沉闷。从门口排出的的长龙已经转了两个弯儿,那些弯着腰苦着脸靠在家人肩上呻吟的,托着打了石膏的手腕伸着脖子往前张望的,不断地调节着老花眼镜到眼睛的距离,仔细研究病历单子上,医生写的龙飞凤舞得只有药房和检验科的同行才能够解码的字迹的……人们,在白晃晃的灯光下,带着各自的不安烦躁地等待。在最后面,杨不悔靠着墙,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拿着病历夹子,无可奈何地看着哭得呛咳起来的孕妇。
  丁敏君简简单单一句“高度怀疑慢性阑尾炎急性发作”,把她从妇产科急诊推到了普通外科急诊,在此同时,把失去胎儿的恐惧甩给了对孕期阑尾炎一知半解的她。杨不悔曾经试图劝慰她,刚才普外科的大夫说,不像阑尾炎急性发作,而且现在检查结果没有出来,一切都是一个推测;可惜,她和张无忌的年龄与级别,让他们的话在病人的心里毫无分量,再多的解释,也不如副主任丁敏君有点不耐烦的一句话。况且,病人泪眼婆娑地说,“你们上级大夫说了,‘高度’怀疑……我看过书的,孕期阑尾炎要做手术,孩子就保不住了……我老公今天还回不来……”
  杨不悔见她手哆嗦着,呼吸也不大均匀,脸色惨白得吓人,实在有些担心她过于紧张而发生什么意外;她心里忍不住想,丁敏君最近赶论文,值班时候凡是下面请示上级的,大都立刻推到了其他的相关科室。她一定要说得肯定些,对方科室的一线小大夫才不敢立刻送回去,得一项项地做着检查等上级。可是,这些对领导的揣测,总不能跟病人说罢?
  她靠在墙上,一筹莫展。她伸着脑袋四处张望。目光扫向检验科的时候,定住,不再移动。她看见殷梨亭,从检验科走出来,低头看着手里的化验单,往这边走过来。在他几乎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忍不住冲口而出,“你……你回来了。”他站住,回过头。
  她觉得自己心跳得有些不争气地快。她很想藏起自己流露了渴盼的脸,可是却又舍不得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他的下巴尖削了,从来整齐得一丝不苟的短发有些长了,有一缕挡在了额前,眉宇之间,是疲惫的憔悴与烦乱。她呆怔着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终于,又重复了一句“你回来了?”紧接着问道,“今天晚上就赶回来值班么?”
  他摇了摇头,“我带我妈妈过来看病,让她住进内分泌科,才把她安顿好了,过来拿几个检查结果。”
  “她……没什么大事吧?”杨不悔盯着他的眼睛,心里很紧张,怕他说出,他妈妈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甲亢,不碍事的。”他看了一眼她推着的轮椅上,依旧在哭着的孕妇,问道,“送病人来做检查?”
  她点点头,“丁老师说怀疑慢性阑尾炎急性发作,送到了你们那边。她紧张得厉害----不过,其实还没确诊呢。外科值班的二线三线都上手术了。”
  殷梨亭拿过孕妇手里的病例看了看,弯下身子问道,“现在还疼得厉害么?哪里疼?”
  孕妇哽咽着点头,胡乱地在肚子上摸着,从肝区移到了脾区;杨不悔哭笑不得地抬头看了殷梨亭,他微微地皱了皱眉头,示意杨不悔帮忙,把轮椅的靠背后仰成了一个钝角的角度,扶着病人的肩帮助她尽量放松地仰躺下去。
  他拿过杨不悔脖子上挂的听诊器,快速地做了胸部腹部听诊触诊,一边不断地对她说,“放松……试试深呼吸……放松下来,不要害怕。”
  昨完了快速的检查,他沉吟了一会儿,对孕妇温声说道,“你的症状,很不像是典型的孕期阑尾炎的症状,当然还是要等检查结果出来。反倒是你这么紧张,才有可能会影响到胎儿。过度紧张会让你的神经过度作用,内脏的那些平滑肌活动增加,比如胃肠道,那么就会有腹痛的感觉。甚至,也会导致子宫收缩,那样就有早产的危险了。”他扶着轮椅的手把,对她说,“其实呢,你完全不用害怕。即使真的是阑尾炎急性发作,我们也有可能用腔镜摘除感染的阑尾,创伤很小,可以不影响到胎儿;即使有腔镜手术的禁忌症,你已经妊娠29周,手术终止妊娠的话,孩子也是可以保的。”
  孕妇吸着鼻子,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听他说的话句句好像很有道理,虽然看上去岁数不大,却颇有平时看过的“专家大夫”的笃定,她不由得按照他讲的,深呼吸,放松,似乎果然肚子没有那么痛了;她抹了一把眼泪,喃喃地说,“老天保佑,千万别是。我丈夫……我丈夫明儿下午才能回来呢。他不在,我可不能做手术。”
  杨不悔见她渐渐地停止了哭泣,感激地看了殷梨亭一眼,见他直起身来,疲惫地揉着肩膀。她垂下眼帘,低声说道,“看样子我们还要排好一阵子。你才从大同回来,早点办完你的事,早点休息吧。”她想了想,抬起头,笑着看他,“要是累倒了住在自己医院,没准还赶上学生查体,那不是提前出科考试,为难人么?”
  殷梨亭盯着她的笑脸,一时间竟然舍不得离开,这个笑容在他的眼前弥漫开,糅进了他多日来暗淡的心里去,不知不觉地,把他的心中绷得紧紧地弦,轻柔地舒缓。他呆了一呆,问道,“你同学的那件事,解决了没有?医院决定怎么处置?没有记档吧?你……怎么样?”
  “没有记档。通告批评,作了一阵典型。我没事的。”她缩着脖子一笑,“我从小没心没肺。不就是批评么,不打不骂不饿饭,没事!”
  他看看表,“今天值大夜班还是小夜班?这个病人检查完,要回去就赶快回去吧,要不,就别自己回去了,在休息室睡好了。太晚了,不安全。”
  她得意地扬起下巴,“你不知道,汴梁跆拳道业余选手大赛,我是――”她拉长声音,俏皮地看着他,“鼓励奖啊。鼓励奖也很厉害的,足足对付一般强盗色魔了。”
  他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让她心里一暖。很奇怪的,一见到他,她不由自主地把之前折磨着自己的很多的疑惑,很多的伤感完全地抛到了不知道多远的地方;甚至是多跟他说几句话,多看他一会儿的渴望,都一下子变得不是那么重要,她只是忍不住地为了他的疲惫憔悴而无比心疼。
  她冲他摆摆手,“你快走吧,安排好你妈妈的事,自己也要好好休息啊。”然后,她转过身,推着轮椅往前走了几步。前面只剩两个人在排队了,她低头把手放在孕妇的肩膀上,自管轻声地劝慰她,不再回头。
  他看着她的背影呆了一阵,连日来想到她的时候,心中许多的不安与担心,淡了下去,而那分渴望,却越发浓重了起来。他呆立了一会儿,微微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第二十一章 几人欢喜几人忧
  福满楼酒家二楼,郝大通一个人坐在靠犄角的桌边,自斟自饮,边喝,边不由自主地摇头叹气锤桌子。旁边桌的两个衣着光鲜的漂亮女孩,不屑地低声说那老头儿八成是那种一辈子没改了愤青脾气的“愤怒老年”,为了不知道什么不关己的事儿捶胸顿足地影响别人食欲――却不知老头子今日心里的委屈和悲愤,锤几下桌子,是不为过的。
  这个时候,郝大通的院长竞选对手---完颜鸿烈的家里,杨康站在人群当中,一脸灿烂的笑容,迎接着包括郝大通的师兄马钰丘处机在内的客人们。他不断地叫着伯伯叔叔阿姨马老师丘老师王老师张老师……您来了谢谢您……直到脸颊笑得僵硬,肩膀挺得酸痛。他左右看了看,师长辈的客人终于都被他爹招呼到转角皮沙发上坐着聊天去了;家属大院那几个从小跟着自己指挥棒转的小字辈,都拥到偏客厅去看西域动作大片了;黄蓉兴致勃勃地坐在自己卧室的电脑跟前,挑战他留在电脑上侍魂的纪录,郭靖段誉木婉清在旁助威;在这一时刻,大家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乐趣,暂时忘记了今天的主角。杨康长长地伸了伸懒腰,一回头儿,看见端了一个果盘的穆念慈在看着他笑。
  他朝着她走过去,从果盘里拣了摆在正中最大的一颗樱桃放进了嘴里。穆念慈皱着眉头说,“我摆了半天的,你把这个吃了,就不好看了!”
  杨康耸了耸肩膀,没有说话,又捏起了樱桃旁边的一颗大草莓,塞到了她的嘴里。穆念慈被动地吃着草莓,摇头道,“要给马老师他们送过去的啊。”
  杨康往大客厅看了一眼,不在乎地说,“他们聊得热火朝天,又是抑制免疫新药又是生物基础研究在临床治疗的应用的,那么意气风发,吃这么没追求的事儿,还是咱们来吧。”说罢把那些草莓,菠萝,柳橙,鸭梨,一一地往自己和她的嘴里塞。于是,他对着她,带着个恶作剧的笑容,风卷残云地摧毁着那个曾经缤纷漂亮的果盘。穆念慈穷于应付着流水价送到嘴里的水果,在波罗跟樱桃的间隙,忍不住微笑低声叹道,“坏蛋。”
  这时候,丘夫人听着那些搞生物化学的人大谈专业觉得无聊,而屋子的另一角,孙不二正把当年她在选择马钰还是选择王处一的感情波动讲给偶像包惜弱听,并且背出包惜弱作品的字句来形容当时自己的心情;丘夫人听到她说“为了选择哪一种爱而迷茫摇摆了这么多年”呢的时候浑身哆嗦了一下……她摇摇头站起来,心想,还是跟小孩们去看闹闹腾腾的电影。
  走到客厅门口,她一抬头,看见客厅与偏厅之间,站得很近的杨康和穆念慈。穆念慈仰头笑着,脸颊上沾了一点鲜红的草莓汁水;杨康正在用手背替她把那一点汁水抹去,把手收回来的时候,却又不小心把她的几根发丝带到了果盘里沾上了柳丁汁。穆念慈抗议着,“我自己来吧,你越弄越糟了……”虽然皱着眉头,却满眼满脸的笑意;而杨康慢条斯理地说,“你不知道么,植物原汁润肤护发……”
  丘夫人悄悄地把迈出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她决定退回原来自己坐的地方,不要打扰了这个自己期待已久的画面;此时,她的心里充盈了一种感慨而满足的情绪,带着这种情绪坐在客厅里听学者们专业的谈话,便觉得那些本来无聊的话题,变得不再那么无聊了。
  这时候完颜鸿烈正说到关于肝移植后防止乙肝复发的药物的研究,提到白驼山药业颇有兴趣投资做这个项目,现在正在计划着生物学院出生物制药的研究人员,借助白驼山药业的强大资金支持,跟医学院的附属医院搞合作----他们正在筹建移植中心,这需要病理,药理,临床多方面专家的合作,可以医,药,基础三方面共同筹建移植中心,实力将是多么地雄厚,前景将是多么的光明……
  几个新进院的研究生听得双眼放光,心潮澎湃,看到了未来的机会……屋角,令狐冲一个人拿着一个可乐已经喝空的一次性杯子站着,胸口略微起伏;他几次想说什么,看了看满屋的教授专家,又卑微地低下了头;他用手抠着杯子边儿,塑料泡沫洒落在完颜家米色的地毯上。他想,他应该走出去,然而他们的说话却又引着他不能走开,他的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厉害,已经到了喉边的话,冲撞着跳跃着,要冲开束缚而出。他看见完颜鸿烈地头喝茶润喉的当儿,再也忍耐不住,声音有点抖地说,“完颜教授,我有个问题,关于这个肝移植后用药的……”
  完颜鸿烈惊讶地扭过头,愣了一下,然后很有长者风范地招手让他过去,微笑着说,“令狐冲吧?怎么没跟他们一起打游戏去?怎么,对肝移植感兴趣?有亲戚朋友要做?”
  令狐冲的心跳得厉害,他还从来没有在这么多的教授专家面前,侃侃而谈过……他吸了口气,看着完颜鸿烈道,“完颜教授,我觉得,药厂出资,跟生物学院的专家一起研究药物,雄厚了药厂的科研实力,也提供了科研者更好的研究环境,绝对地有利于医药的发展……可是,如果跟医院方面变成了合作关系,对于药物的价钱,可就没有了限制。医院本来对于不同药物公司生产研制的药物,有选择权,那么可以促进他们的良性竞争,有一个合理的价格,如果在研究阶段就变成了合作关系,开处方作决定的医生,由本着患者利益作决定,变成了自家药自家销,不是垄断了么?而患者,生死面前,只能接受,是没有选择权的,那么,利字当头……”
  完颜鸿烈脸色微变,看见马钰似乎听得入神,眉毛跳了跳,然后哈哈一笑“你这个令狐冲啊,果然爱发些看似惊人的论调。瞧瞧,这在家里说话,跟在大会堂作报告似的,真是个孩子。”说罢,看看身边的云中鹤,俩人一起笑了起来。
  令狐冲脸一阵发白,然而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依然还是说了出来,“大宋总有一天要走向医药分开,那是解决药价虚高的根治手段。医,研合作很正常,药研合作也很好,可是医药研成了一家,不是反而往回走么……”
  完颜鸿烈脸沉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带着一丝玩味地看地看着令狐冲说,“你应该是国际政治系的吧?对医,对药,对研,恐怕都是看看报纸听听广播知道个一鳞半爪,知之有限啊。”
  令狐冲还想再说什么,完颜鸿烈已经在跟旁边的云中鹤谈起了拉米夫定在防止乙肝复发的应用,两人说的许多名词,令狐冲都从未听过,完颜鸿烈眼角扫向令狐冲的光,带着高高在上的不屑一顾。
  令狐冲嘴唇动了动,终于低头退了出去。
  走到杨康他们当中的时候,令狐冲心里堵得难受,很想找个人,坐下来聊聊。他问正在全神贯注地想要把黄蓉刚刚创下的闯关纪录推翻的杨康道,“杨不悔不是也说过来么?”
  杨康盯着屏幕,随口答道,“她才打了电话过来,说她管的病人临时要手术,她上司要她参加手术,估计过不来了。”
  “噢。”令狐冲闷声应承,“那郭小妹呢?”
  “靠,又死了。”杨康恨恨地把鼠标一推,“还是没破……”电脑里面响起有点搞笑的哀乐,代表着杨康的小人儿倒了下去,他伸了个大懒腰,站起身来,往放满了饮料的餐桌走了过去。
  令狐冲垂着头靠在墙上,想着自己的稿子已经修改完成,交给了大宋医学杂志的张松溪副总编,他说下一期就要在“众说纷纭”的栏目中刊登了。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令狐冲心里还是有几分激动,从杂志社往回走的路上就幻想着自己的这篇文章会不会一石激起千层浪。虽然完全删掉了有关大法的思索,不免遗憾,可是毕竟保留了他很多的想法。他想着这篇文章会给医疗系统的改革带来怎样的影响,一路上一阵阵地胸中发热。
  然而不过是几个小时之后,令狐冲忽然明白,“众说纷纭”,不过是点缀了一本专业杂志的花边,引一些看不懂也对医疗专业知识并不感兴趣的闲人来买杂志,杂志社扩大销量,搞创收的改革手段。而那一篇倾注了他的激情,劳动,和思考的文章,只是个“文章”,并不会有人真正地被引发出跟他一样的思考。
  假如说医学杂志是个肃穆得让人乏味的屋子,那么“众说纷纭”就是屋子里一个漂亮的玻璃瓶,给这个屋子,增添了一点色彩。他的文章,跟其他的文章一起,俱都是玻璃瓶子里面的五彩玻璃珠,荧光星星;做工精致,却只不过是个充填物;不会有人把这颗珠子取出来,细细地玩味,来看看,它使用了什么质料,又是怎么做成的。
  客厅中,完颜院长与其他的教授们倾谈甚欢,杨康的房间里,令狐冲仰着头,半张着嘴巴发呆,福满楼酒家里,郝大通喝干了最后一钟酒,想着师兄马钰和丘处机对自己的劝解,“好好做学问就是,不要想太多”,“不要卷到派系之争里面去”“知识分子,最贵重的是什么,不是权,甚至不是多少篇学术论文……是个‘清’字。”……郝大通转着已经空了的酒盅,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
  他郝大通结交的,无一不是洁身自好的君子,把“清”字看得比天还大的君子,彼此维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往来;而完颜鸿烈呢,却有着无数的狐朋狗党的小人朋友,他们如同被一根利益之绳拴在一起的蚱蜢,必须共同进退。亲君子而远小人,这句郝大通一直信为至理名言的话,此时,被他嘴角带着一丝嘲讽地念出来,后面,跟了重重的“呸”的一声。
  汴医三院手术室的刷手间里,杨不悔给已经麻醉好的病人剃阴毛备皮,五分钟里叹了十来口气。
  贝锦仪问道,“不能给你朋友过生日郁闷吧?干这行就这样儿,尤其头五年,什么自己的事儿也甭有。我提早劝你,还没彻底进这个门,干脆及早抽身。去药物公司或者医疗保险公司,钱不少挣,生活有规律得多,不用三天两头儿地考试,不用学到老,还不用当全大宋舆论界的箭靶子。”
  杨不悔摇头道,“我只是觉得这个何红药忒可怜了。她好不容易弄来钱住院治病了,结果晚了,之前不好好去医院看病,对症治疗,乱买药瞎吃,病没好,倒是有了这么严重的耐药性。现在抗生素控制不了感染,还得切除子宫。她干这个的,切除子宫卵巢,阴道会萎缩,那……”
  “你不会吧?”贝锦仪瞪大了眼睛,“同情心太多了你同情我以后多帮我干活儿,怎么连鸡都同情上了?这种女人,社会不安定因素么,切了,正好,绝了这条脏路。”
  杨不悔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作着自己的工作。
  已经被麻醉的何红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紧闭着,闭住了那些浪荡的,乖谬的,嘲讽的眼神。她的洗去了厚重的脂粉的脸,干干净净,眉清目秀,跟任何一个才从大学毕业的女生,没什么两样。
  没有不同。每一个躺在无影灯下的病人,无论是公司白领,大学学生,家庭主妇,下岗工人……都是穿着同样的病号服,包着头发,闭着眼睛,干干净净地,柔柔弱弱地躺在那里,连眉宇之间,麻醉药不能完全赶走的恐惧与无奈,都是如此地相似。
  何红药的左手,手心朝上地平放在身侧,数日前缝合割腕伤口的缝合线,竟然还没有拆。杨不悔看着自己打的四个黑色的线结,仿佛仍旧可以看见那天,从伤口涌出的鲜血。
  为什么割腕?活不下去了呗。可是我又突然不想死了。
  在自己手腕狠狠一割的绝望,和重新求生的巨大的勇气,就被她很无所谓地简单概括在这么十几个字里。
  无从规劝,也无从安慰。就如同今天的无从解释一样。一个小时前,杨不悔拿着手术同意书,想要跟她解释手术的过程与危险的时候,何红药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悲伤,只是斜睨了她一眼,“甭说了,我也不懂。反正都交到到你们手里了,我想活不就得听你们的?”说罢看也没看地在同意书上签了字。
  那一纸同意书拿在手里,附带着无可奈何之中,矛盾着的怨怼与依赖。
  “交到你们手里”。
  这样沉重的分量,一个医生,真的承担得起吗?就如同现在,她们不能说没有尽到最大的努力,却也只能切掉她的子宫而保住她的生命。这个时候,她没有办法跟何红药解释,在她眼里可以主宰生死的医生们,并非她想象的,可以操纵所有根“医疗”相关的前前后后庞大而复杂的体系。
  备皮的工作已经作完,主刀的丁敏君还没有进来。杨不悔站在手术台边,听见贝锦仪在跟麻醉师讨论普外科要建立移植中心的事儿。麻醉师说起白驼山药业要出资给汴大生物学院做抗免疫攻击与移植后肝炎复发的新药的研究。贝锦仪哼了一声,说道,“说得好听,资源共享,其实就是药物垄断。那以后价钱怎么定?肝移植的费用本来就够高的,10万到30万,这个数,家里砸锅卖铁一次性地还有可能,可是用药是一辈子的。”
  “为什么要跟白驼山合作?”杨不悔禁不住插嘴问。
  “明摆着。完颜鸿烈,汴总的副书记,给白驼山药业做了技术总监。系统内讨论建立移植中心的问题的时候,他提出了以药助研,然后马上有人又说医研结合。他有身份在系统内会议上发言,他既说了,谁当着他面驳他,不是明摆着跟他结仇?”麻醉师调试者仪器说道。
  “可不是,自己家没人做肝移植,犯得着为不认识的病人给自己树仇家么?一边在几家试点医院尝试医药分开,这里,却又要合起来,真是的。分就分开了呗,医管局那帮官僚,天天干嘛呢。”新来的小护士撇着嘴说,“天天喊口号---‘把医疗服务的价格提高到合理的标准,让医院能够不依靠虚高的药价维持正常营运,把医和药分开来,建立医保制度,给医生一个专心于专业研究的环境,给患者一个安心治病的条件’,我都背下来了,就是迟迟地不办。病人都以为那高收费都进了咱们腰包了呢。分开了,该怎么收费怎么收费,清清楚楚,谁也别给谁背黑锅。”
  “这话,人家医管局的官员可该说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困难多得是。反正不管困难是什么,咱们干一线的就是倒霉。”贝锦仪无可奈何地说道。
  杨不悔听着,并没有再插话;关于医药结合医药分开,身边无数的人在谈论,时而听见病人抱怨医院的药贵,看病贵,包括现在躺在面前的何红药,缝伤口的时候,她冷笑着说的话----“到医院好好开药?医院的药多贵?买得起么?得病不挣钱再花大钱,没病死先饿死了。”杨不悔并没有仔细想过医药结合的利或者弊,听他们在讲着,她的心里糊糊涂涂的,只是眼前,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的何红药,她的苍白的身体,手腕上狠狠地刀割的痕迹,却是格外地清晰。
  又等了一阵,丁敏君走进来,一言不发地戴手套穿袍子,满脸的不耐烦。她的论文最终杂志社没收,评副教授的文章数不够,失败了。杨不悔跟贝锦仪对望一眼,暗自警告自己千万小心,不要给她借题发挥地找麻烦,无辜地当了炮灰。
  手术安安静静地进行,丁敏君板着脸进行着常规的操作,贝锦仪跟杨不悔小心翼翼地当着助手,器械护士和麻醉师也早就知道丁敏君恶劣的脾气,不敢吭一声。一整间手术室里,只有仪器的声音与呼吸的声音。
  手术结束,护士推着尚自没有醒来的病人出了手术室之后,丁敏君也没有理会她们,自己去洗澡换衣服,贝锦仪站在楼道里和手术室的公孙绿鄂聊着天儿,杨不悔低着头往外走,犹豫着还要不要赶过去杨康的生日会。走到门口,见内分泌科的年轻护士曾柔语气很急地问手术室前台,“普外的殷大夫是不是上了手术?什么时候能下来呢?”
  “才刚进去不久。且下不来呢。刚刚送进来一个车祸的,说是有内脏破裂。要是光脾呢,还快点,就怕肝也破了。”
  “能不能找个别的大夫,把他换下来?”
  “你这话说得一看就是没进过手术室。”前台资深护士带着手术室护士对病房护士一贯的居高临下说道,“外伤脏器大出血是普外科最难的手术之一,关键的就是最快时间打开腹腔判断出血点,还能容得乱换人?”
  曾柔烦恼地哦了一声,愁眉苦脸地往外走。
  骤然间听见殷梨亭的名字,杨不悔心里一震。
  他回来的当天,她就从韦一笑那里得知他把妈妈从大同带来汴梁看病,住进了内分泌科。她曾经跑到了内分泌科去,开始是飞快地跑,进了内科住院大楼之后放缓了脚步,下了电梯走到内分泌科,在楼道口停了好久,终于双手插在兜里,低着头,朝那间单人病房慢慢地走过去。
  当时已经很晚了,楼道里已经没有人随便走动,她看见那间病房的门虚掩着,走到护士台,跟值班护士说,自己是实习的学生,找殷梨亭有点事。护士犹豫了一下,往那间病房看过去,皱眉说道,“你要是有急事就去吧,他在里面。不过……要是太麻烦就等到明天。他中午才带着他妈过来,折腾到刚才才安置下来。”
  杨不悔点点头,走过去,轻轻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看进去,里面一张单人病床一张折叠帆布椅子,床上躺着的人,面朝着里,只看得见白色枕头白色被子之间花白的头发;而殷梨亭手托着额头,胳膊肘支在床头上,却已经睡着了。也许是辛苦吧,也许是担心吧,他的神色间带着明显的疲累和憔悴,平时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许的凌乱。杨不悔细细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心地把门掩上了。
  自那之后,她私下里跟张无忌韦一笑打听,知道他妈妈得的只是甲亢而已,并不是什么治不了的病,而他已经照常查房照常手术照常带教学,她再在病区看见他跟病人家属交待病情,在大教室门口走过,瞥见他给学生讲大课,还是一如既往淡淡的安静笃定的神情;她替他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只是,对他的想念,与日俱增。
  杨不悔愣愣地在手术室门口站着,眼看曾柔走到电梯跟前了,扬起手臂,喊道,“曾柔,等我一等!”

   第二十二章 是非难言
  “六分钟。”
  无影灯下,莫声谷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挂表,兴奋地跟对面主刀的殷梨亭说,“从开腹到找到主要出血点止血。咱们破了范头儿的记录了。”
  “这个伤得轻。肝肾都完好。”殷梨亭开始接扎脾脏周围的血管,准备切除破裂的脾脏。 “算是拣着一条命。”
  莫声谷依旧乐呵呵的,“这老头儿也不是喝了多少,送来的人说,绿灯直愣愣地往马路中间儿闯。”
  “这是汴大生化学院挺牛的一教授。最近跟完颜鸿烈争权,这下子倒好,人家跟家请客给儿子过生日,他呢,让车撞了在这儿做手术。”张无忌一边配合殷梨亭打结一边说,“这岁数也不小了,这么着命保住了,恢复元气可是得些日子。他腿上也还有骨折。这下子,什么也别争了。”
  “你小子哪儿来那么多消息?”莫声谷笑道,“又是那俩汴大美女透漏的?你可以啊,俩可都是校花级别,就都看上了你。你赶快选定了,剩下一个给广大光棍留下个念想。”
  张无忌嘿嘿笑了两声,一边把殷梨亭刚刚切下来的脾脏放到组织盘里一边说,“别,都是朋友而已。完颜鸿烈给儿子过生日的事儿,倒是听杨不悔说的。她要去给人家过生日,又说不会给男生买礼物,支使我去。”
  莫声谷听见杨不悔的名字,想起不久前唐文亮酸溜溜的关于殷梨亭“追”杨不悔的话,心里一动,虽然对他说话一贯只能信到三成,可是这回,却很希望能中了那百分之三十的彩。他看了一眼正在仔细作腹腔内探查的殷梨亭,见他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担着满腔的心事。莫声谷有点奇怪,正想问一句,殷梨亭抬起头来,沉吟了一下,对他说,“冲洗腹腔和关腹,你们没问题吧?”
  “没问题啊。””莫声谷一怔,发现他手术袍的前胸和领口湿了一片“你怎么了?不舒服?”
  殷梨亭摇摇头,“我有事,要先出去。你们完了之后通知骨科做骨折复位。”
  莫声谷答应着,再看了一眼他脸上与一贯的波澜不惊大为不同的不安神色,略微担心,才要再说什么,殷梨亭已经从手术台边退了下去,说了一句,“有什么事儿打我手机。”就快步走出了手术室。
  这时候,杨不悔正提着特地打车去山西特色饭馆买的哨子面走进内科住院部。刚才她从曾柔那儿得知,殷梨亭的妈妈住进来之后,他每天都会过来陪着她吃药,吃饭,连晚上都睡在她旁边的折叠长椅上陪着。今天他值班,手术连了台,下午就没过来。到了晚饭时间,护士长帮她打了病号饭,她不但不吃,还全都扔出去了,一直在病房里闹着要出院。
  杨不悔错讹地看着曾柔,开始不肯相信殷梨亭的妈妈会是如此不通情理的人。她呆了一阵,对曾柔说,“殷大夫现在肯定是出不来的,他妈妈或者是不爱吃医院的饭?也或者是想他了,不理解他工作忙,闹脾气呢。”说到这里,杨不悔想起很小的时候不懂事,不懂得母亲又多么忙多么累,经常为了她不陪自己闹脾气;平时也就罢了,每每生病,总是会尽其所能地耍耍赖,要母亲变着花样地给她弄好吃的,陪在她身边。老人原本跟小孩是一个样,况且生病的人,要求总会多一点,再说甲亢,情绪暴躁 更是正常。她想着,心中释然了,对曾柔说,“要不你先回去劝劝她,我现在赶快出去买点好吃的东西回来。”说罢便走,曾柔呆了一阵才醒过神来,冲着杨不悔已经远去的背影大声喊,“哎呀,你这是干吗,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啊。”
  杨不悔全没听见曾柔在后面喊她,一边给杨康打电话说有急事不去给他过生日了,一边就便打听了怎么去山西刀削面馆的路。为了快,来回都打了车,没半个小时就提着包裹严实的特色刀削面进了病区大楼。下了电梯,杨不悔放慢了脚步,禁不住想,他的妈妈……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啊?她的心跳加快了起来,脸颊微微发热。那是他最亲近的人呢!他们会有着怎样的相似?眉目?神情?那种,淡淡然的从容?她下意识地整了整头发,想着自己今天为了参加杨康的生日晚会,没有穿得像平时那么随便,甚至还穿了双细跟的皮鞋,或者,也有一点点“淑女”的味道吧?见着她,她又该说什么?说……我是殷大夫的同事?学生?朋友?
  杨不悔胡思乱想着,走进了内分泌科,努力地压制着心里的跳动的不安,才想到护士台问一下他妈妈住在哪间病房,忽然觉得气氛非常不对劲。 值班的主治医圆音和责任护士手拿针剂,贴墙站在靠门的地方,病房里,一个干瘦的老太太,双眼惊恐而愤恨地向所有人扫视,紧紧地抓着床腿蜷成一团,喃喃地说着,“你们要杀死我,我丈夫就是你们杀死的,你们现在又要杀死我。你们想毒死我,我不吃饭,你们就要拿毒针扎死我”。
  杨不皱起眉头,想到了精神科实习时候,在汴医六院见到的无数同样的眼神,听到的类似的话,正在惊讶着,突然间,嗖的一声,一柄梳子从屋里飞出来,砸在离她不远的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杨不悔吓了一跳,往后缩了几步,往里看时,那屋里的老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颤声说,“走,快走,别进来”。
  杨不悔正疑惑地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见圆音气急败坏地说,“再去催殷梨亭过来。让他自己管他妈!”
  杨不悔猛地转头,往病房里看去,那个老太太,如在风中的枯叶一样地抖着,枯瘦的两颊带着病态的潮红,她听到殷梨亭的名字,伸出一只手,抓向空中,“我儿子呢……他说每天都会来陪我,他为什么不过来陪我?!”
  杨不悔瞪大了眼睛,不转瞬地看着那个状如疯癫的老太太,慢慢地后退,后退,老太太的嚎哭的声音,尖利地刺进了她的耳朵,她浑身掠过一阵颤栗,手一松,那小心地捧了一路的,一直连一滴汤汁都没有撒出来的哨子面,掉在了地上,装配菜调料的一次性的饭盒摔裂了,塑料袋里,肉丁,碎菜,油汤……一片狼藉。 
  殷梨亭从手术室出来,扯下口罩帽子,揉成一团攥在手里,手术服也没换下,便直接披上了白大衣,快步往外走。才要推门出去,大门口的老护士叫了一声,“殷大夫,方才内分泌科的护士过来找你,好像还有什么急事。我说,什么急也急不过急诊手术,把她打发回去了。你要不过去看看?”
  殷梨亭站住,停了一阵,眼睛平视着手术室的门,问道,“她没说找我什么事?”
  “没。一个刚工作的小姑娘,还什么也不懂呢,居然上来就问能不能换人做手术。我数落了她几句,她就跟妇产科贝大夫她们出去了。”
  殷梨亭点点头,说了声谢谢,推门走了出去。老护士的话把他的莫名的不安变成了具体的狂乱,他的脚步有些踉跄。
  母亲住在这里的一周,他完全打乱了平时的生活节奏。他知道,只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才能勉强地排除对那些仪器针药食物的疑惧,所以,每天每一次常规口服和静脉注射派药,每一餐饭,他都一定要从科里赶过来陪着,同时,小心地把俞岱岩开的精神疾病的用药,混在了其他的药里面给她吃了下去。他存着希望,可是又心慌得厉害,不知道能不能真的这么样把甲亢的疗程做完,并且把精神病的常规治疗同时地进行下去。 这让他本来已经很紧凑的日常安排变得异常混乱,如果不是身边的人为他做了那么多,他根本没法支撑下去。
  上周一一上班,他就发现韦一笑把他手下的那些时间长的手术,情况稍微复杂的病人,全都拿自己的那些无症状胆结石,阑尾炎,疝气的病人换了过去;教学课程表上,外科总论部分几节原本安排给他的肝胆疾病的课,授课教师一栏,全都换上了范遥的名字;学生出科考试的试题,他回大同前才出了草稿,却不知什么时候被谢逊完成了,打得整整齐齐地交到了教办;内分泌科的主任,不但做主收了他妈妈这个不应该收在普通病房的病人,而且亲自制定了治疗计划,从时间上配合了他的安排…… 他无法用任何言辞的感激,来回应这些帮助,同样,也拿不出任何解释,去化解那些不满的指责。
  前天他正往病房走的时候,就听见内分泌科的主治医圆音说,“把一精神病人放普通病房,让我们担多大的责任?他倒好,骨干青年专家吧,优秀教师吧,做成个肝移植电视台就来采访,搞个腹腔镜就能到处做手术,不知道挣多少钱呢,自己名利双收了,把个精神病的妈放我们这儿折磨人。什么事儿啊?”
  护士长叹着气道,“主任亲自收的,又有什么办法?别的病人还对我们有意见,我们找谁去?算了算了,毕竟是一个医院的同事,这种事情,也真是……”
  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走过去,只是淡淡地跟他们打了招呼,就如同他也并没有跟任何给了他帮助的人说过一个谢字。病人的眼里,学生的眼里,殷大夫一如既往地笃定从容,可是,无以为报的关怀与无法道歉的不满纠结在一起,并和着他的恐惧和担忧,最终深深刻在他心上的,又是那四个字,无可奈何。 他并非没有考虑俞岱岩说了多次的专业意见,试图拿他的话说服自己这样不是办法,具体的测试和检查不能进行,有效的治疗手段不能开展……最主要的是,精神病人表面的平静根本不能相信,她在任何一分钟都可能被一个别人认为很普通的情景激惹,这如同一个埋着的,随时都可能引爆的炸弹,只有专业人员,在专业仪器的配合下,才能安全地拆除。 他每一天都会下一次决心,把母亲送进六院去吧;可是,每每走进病房,迎上她强烈期待的却又不能完全去除怀疑的目光,每每被她拉着手,被她枯瘦的手指,抚摸着脸颊,喃喃地说,“别丢下我……”从她颤抖的手指感受到她的恐惧……他所有的决心,便就在面对着她被20年的岁月扭曲了的脸的那一瞬间,土崩瓦解。
  就在昨天,他下了一台手术匆匆地赶过来,母亲正在削一只苹果,他看见那支水果刀的第一反应是冲过去抢下来,可是,他的手伸过去,接到的却是她递到手里的苹果。母亲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吃个水果。你们哥俩,从小就不爱吃蔬菜水果,都要妈弄好了,送到你们嘴边去。”
  眼前的母亲突然回到20年前什么还都没有发生时的样子,笑容就像从前那样慈祥温暖,只是容颜已经不复当年。他捏着那个削好的苹果,坐到母亲身边,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伸开双臂,搂住她,柔声说,“妈,你听话好好治病,治好了病,我一定会把你送回大同和滔滔在一起。以后我每个月都回大同去看你,每个节都回去陪你过。”
  母亲抚摸着他的头发,叹了口气,“那倒也不用。妈在想呢,你哥在你这个年纪,滔滔都会走了,你怎么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殷梨亭心里一震,没有说话,可是不能控制地,就想起了杨不悔的明朗的,而又体贴的笑容。那份渴望在他的心里蠢蠢欲动,他忍不住地想象,假如能有一天,可以牵着她的手,回到家里,走到大哥跟母亲面前,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幸福。他搂着母亲消瘦的肩膀,含混地低声说,“只要你真的把病治好。”
  手术室大门口,出了一脖子汗的韦一笑重重往前台一靠,随手抄起台子上的登记本,当扇子似的给自己扇着风,咧着嘴道,“中邪了。今儿从下午两点钟接了个急诊手术开始,到现在,就没出去。”
  前台的老护士点头道,“今天是邪。可有时候没热闹成这样了,我今儿就看着你们科的人在里面儿跟走马灯似的上手术,全聚齐了。现在还有人没出来呢吧?”
  “可不得倾巢而出?光急诊就收了仨,又突然来了供肝可以移植,住院部还一个肿瘤忽然破溃大出血的,全他妈赶一块儿了。靠,我待会儿去买俩符去,搁老范办公室烧,避避邪。”
  他说罢,才要推门出去,听见身后老护士道,“今儿是够怪的,不说别的,小殷那么稳当的人儿,从来不坏规矩,刚才慌慌张张地出去,衣服都没换下来;我看他神不守舍的,也没叫他,你呆会儿要是见了他,让他给我把手术服送回来,明天早上还得送过去消毒呢。”
  韦一笑一愣,“他也才出去?那台门脉破裂出血的,不至于做到这会儿啊。”
  “才要出去,又接了个车祸。”老护士答道,“还一个小护士急急忙忙地找他,跟要去救火似的。”
  “内分泌的?”韦一笑问道,见她点了头,叹了口气,“是祸躲不过。”
  他才要离开,又被老护士抓住胳膊,追问,“怎么回事儿啊?”
  他把头伸过去,嘴巴凑到她耳朵边低声道,“老姐姐,我跟你说……” “啊?”
  “我听说啊,女人过了四十,每多操一份心,就多长一道儿皱纹。您看您,就是一直操心操得忒多了!”
  趁着她没回过味儿来的当儿,他已经抽出胳膊,推门出去,后面老护士又气又笑地骂,“韦一笑你个小兔崽子!”
  韦一笑也没回头,咧嘴笑着扬长而去。走到中厅门口,不由自主地往十四病区看了一眼,停住,给外科值班的护士长打了个电话,说道,今儿本来小殷值夜班三线,我跟他换了,今儿要是下面找人,记着呼我,别呼到他那边去。
  内分泌科,殷梨亭站在楼道口,一动不动。他看见俞岱岩和内分泌科的主任一起,在母亲病房的门口。他们的白大衣,和护士台后面护士们衣服的颜色,和墙的颜色,和天花板的颜色,似乎融合成了一片,铺天盖地的刺目的白色,就好像,很多年前的一天,父亲从手术室推出来,医生对他们说,手术失败,父亲会终生瘫痪的那一天,他眼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一个护士轻声地叫了一声主任,说道,“殷大夫来了。” 他们向他走过来,内分泌科主任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说道,“她等你不来,情绪开始不稳定,……” 周围很安静,于是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点刺耳,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好像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他想要迎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扯出听诊器,一手握着听筒,把胶皮管子,反复地在胳膊上,缠绕,勒紧,松开,再绕紧。
  “护士给她送饭,不想却犯了她的忌讳,她开始吵闹,心率上去了,值班大夫想给她强行用药,结果更加刺激了她……她砸了很多东西……”
  “其他病人意见很大……”
  殷梨亭继续地绕着听诊器的胶皮管子,把手腕勒出了一道道红痕,依旧低头看着地面,问道,“现在呢?”
  “俞大夫带了院的男护士过来,把她绑在了床上,强行打了镇定剂。她现在心脏的情况也还很不好,已经吊了液体。” 殷梨亭缓缓抬起头来,慢慢地向病房走过去。 母亲被白色的骨科绷带密密实实地绑在了病床上,只留了干瘦的一只手臂伸出来,吊着液体。那种刺目的白花花的颜色,包裹着她;她满脸泪水和尘土混合在一起,半张着嘴粗重地呼吸,含混地喃喃地念叨,听不大清楚,依稀就是,不要害我,不要把我关进去;她的浑身还痉挛着,可以透过她的身子,看到她的惊慌与恐惧。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弯下身子,轻轻抚摸她散乱在枕头上干枯的斑白的头发。俞岱岩跟在他的身后,轻声说,“她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干脆现在……”
  殷梨亭的眉峰惊跳了一下。他盯着母亲的脸。 十年前,母亲在白色的医院里,匍匐在父亲的床前,哀哀嚎哭,“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 十二年前,白色的单子彻底地覆盖了父亲,母亲撕心裂肺地喊,“别丢下我一个。” 如今,他把她带到了汴梁,他答应了她,一定不会丢开她,眼前,她被白色的绷带,跟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
  殷梨亭猛地回头,求恳地看着俞岱岩,“再给我一天时间。”
  “她不可能再在这里住下去,小殷,你要体会我们的苦衷。”
  内分泌科主任叹了口气,“其他病人全都看着呢。我从家里刚到这儿来,就让几个病人家属堵住,有一个还说,我们这儿曾经拒收过有活动性肝炎的甲亢患者,理由是所有传染病都要收到大宋传染病医院统一管理,而现在有了本院职工的家属,就要搞特殊。而且,小殷”主任顿了一顿,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你是咱们系统有名的青年骨干专家,多少双眼睛看着你呢……”
  殷梨亭抓着床单,半天没有言语,他看着母亲的脸,她的紧闭着的,凹陷的眼睛,她一直喃喃地在念叨的嘴巴……在大同的时候,母亲临上火车之前,突然又抓住他的手,死死地盯着他,说道,“你发誓不会把我送到疯人院去,治好了甲亢就让我回来。你要是骗了我,我死了都恨你。”
  殷梨亭呆愣半晌,伸出手,拉开了固定在床头柱子上的骨科绷带最外面的结。俞岱岩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要干什么?” 他甩开他的手,继续地解着,背对着俞岱岩说,“我要把她带回家去。”
  “现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可以。”
  殷梨亭回过头,冷淡地说,“我带她到别家医院看。她没有伤到人,刑部也没权利一定要把她关进精神病院。砸了的东西我赔,病人往上反应,让院长处分我。如果我错误太严重,开除了我,我就带她回大同去。”
  俞岱岩愣在当地,一时不能再说什么;看着他一条一条地把绷带解开,扔在身边的地上;病房里安静得厉害,只听得见绷带间摩擦的声音。
  杨不悔站在几个护士的身边,看着他出现在楼道口,看着他跟俞岱岩和内分泌科主任说了几句话之后,木然地径直走进了他妈妈的病房,看着他执拗地解开一条条绷带…… 方才,她曾经亲眼看见俞岱岩和那两个身强体壮的男护士如何捆绑住这个瘦弱的,浑身发抖的老太太,她又曾怎样声嘶力竭地喊叫,挣扎。东西翻倒玻璃瓶碎裂的声音,如同伴奏似的,不绝于耳。接连几个提着吊瓶上厕所的病人蹭过来,又害怕又好奇地伸着脑袋想看个究竟,被护士长连劝带骂地赶回去;她听见有一个家属跟护士说,这多亏旁边就是精神病医院,大夫来得快,要不,没准出大事儿呢……
  杨不悔靠着墙壁,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病房里面,脑子里,模糊一片,她努力想要思索,却没有用,如同暴雨中开着车子,雨刷已经开到了最强档,可是从前窗往外看,依然看不清楚路的方向。 那个她放在了心里的人,他确实就在那儿,可是,他身上所有她熟悉的喜欢的东西,完全不在。他执拗得让她觉得陌生,狂躁得让她害怕。那些绷带,一条条地从他母亲的身上,松开,从他的手里,掉落,越积越多。她直愣愣地盯着散落在地上的绷带,心越跳越快,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不要解了,她在心里说,不能解了!她想冲过去,抓住他的手,拼了命地阻止他。可是,脚却不会移动。那些绷带,曾经把他发了狂的母亲局限在一个够不到别人的角落,而如今,却在他的脚边越积越高,把他和其它的人,分隔开。 在最后一条绷带从他的手里滑落的一瞬间,她的眼前,有一霎那的空白,她想拔腿跑掉,把这些不想看见的画面抛在脑后,不承认今天这一切的存在。可是她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消瘦的肩背,僵硬地挺着,轻微地颤抖。他的身边站着穿白大衣的其他大夫,他的面前是他的亲生母亲,可是他却跟他们任何人,都有着距离,他的背影是如此孤独,她怔怔地定在当地,不能离开。
  殷梨亭把母亲横抱起来,直起身,在众多惊讶的,错愕的,鄙夷的,好奇的目光中走出来。经过内分泌科主任身边的时候,他停住,脸颊抽动了一下,低下头,半晌,一声略带嘶哑的“对不起”轻轻地飘出来。在这一瞬间,杨不悔的目光,停留在他抱着母亲的僵直的手臂上,然后,是他颀长的手指。 杨不悔心里一震,她时常觉得,他是如此的沉默,于是,他心里很多的东西,他的智慧,他的灵巧,他的冷静果断,他的温厚的关怀……都是透过了那双手,传递了出来。而今,那双她那么喜欢的,完美地结合了力与巧的手,如此地苍白,紧张而僵硬,好像一张拉到了极限的弓,随时会崩断碎裂。那么,他的心呢? 她的心里,那些恐惧,震惊,对他的失望的质疑,慢慢地消散,所剩下的,只是一种从所未有地疼痛。 他低头抱着母亲在楼道的尽头消失。
  杨不悔慢慢地走过去,看着他走进电梯。她自己站在楼梯口,望着窗外看不到头的夜色,把手掌按在窗户上,冰凉。他一个人抱着无知觉的母亲在外面的夜色里,一定更加地冷吧?她呆站着,脑子里老太太让她恐惧的扭曲的脸和他的的背影,不断地交错。终于,他似乎回了一下头似的,她看见了他曾经的笑容,那天,她迷惘而慌张地从青羊的病房里走出来,一抬头所看见的,他的淡化了她的不安和沉郁的笑容。 杨不悔微微仰着头,呆愣了一会儿,然后一步三个台级地往楼下冲去。
  她从内科楼跑出来,跑进了医 院员工的停车场。她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笃笃的声音,和远处急诊科时而传过来的急救车的鸣笛,把属于这一片停车场的寂静,夹在了中间。
  远远地看见了那辆亮着灯的车,她停了下来,把眼镜从兜里掏出来戴上,看见车 的后座,隐约有人,驾驶座却是空的。她往周围看去,只有树被灯光投射在地上的影子。 她停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地向那辆车走了过去。 
  殷梨亭抱着母亲一口气走到了停车场,把她在后座安置好,抽身出来,把车门关上。再去伸手拉前门,却没有了一点力气,靠着车门,滑了下去,瘫软地坐倒在了车子的一侧。 胃里开始痉挛地疼,一阵强似一阵,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抱着头蜷成了一团,忽然想,如果就在这里,他胃溃疡穿孔大出血,那么一定不呼救,没有人知道,就可以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再去想 。什么义务,什么责任,什么牵挂,统统烟消云散。他是绝对的无神论者,既不相信有地 狱,也不向往有天堂。
  可是,车里面的母亲呢?
  他闭上眼睛。 今天,还是他的夜班呢。值班?他已经说了,医院处分我,我辞职,回大同去。可是,如果就在现在,有急诊手术的病人呢,如果再有一个脏器破裂大出血呢?如果下面的大夫处理不了呢?如果病人因此而残废,丧生呢?如果从此一个家安静的幸福,就要代以无尽的凄凉呢? 远处传过来高跟鞋踏地的声音,由急而缓,由远及近。或者是认识的同事路过?他的心里 一阵慌张,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脑子纷乱,却没有任何力气,再站起来,躲开。他更紧地抱着双臂,抓不住任何其他的东西,只能抓着自己。
  笃笃的声音缓下来,消失,然后又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来,变得轻软。安静了好一阵子,他睁开眼抬起头,杨不悔站在离他只有一两米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
  她走过来,蹲在他的身边,看着他道,“累坏了吧?你指路,我开车送你和你妈妈回家。”
  “什么?”他茫然地问了一句。
  “我送你回家。”她笑道,“别不信我,我14就学车,早就拿了大货的驾照了,自己开到过山海关呢。”
  “你送我回家?”他再次皱着眉头,重复了一句。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攥住了他的指尖,柔声说,“你总不能在停车场缩一晚上吧?你现在心里太乱,或者你先睡一觉,等明天能好好地想了,再说?”
  他呆看着她,好一阵子,然后颓然地把头靠在车门上,闭上眼睛。良久,他睁开眼,问,“你一直在?你都看见了?” 她点了点头。 他扭开头去,停了好久,终于说,“我妈精神有问题,甚至有攻击性。我让她住在没有相应设备和专业人员的普通病房,让她跟其他病人在一起,不光……不光是没有职业道德,连公德都不讲了。不悔,你心里也在这么想的,是不是?你从来都想什么说什么的,现在怎么不说?”胃又疼了起来,他抽搐了一下,再度蜷缩成了一团。
  她把手指插进他抓着肩膀的手指之间,和他的手指交错着。 “我不知道。我想不了别的。”她轻声说,“我就只想你心里能好受一点。” 他猛地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最后一丝强撑起来的平静,在她毫不掩饰的怜惜的目光中,彻底的崩溃,他抓紧了她的手,声音嘶哑,“其实我什么都明 白。我把她带回家去,我根本管不了她,她会骚扰了邻居,会作出弥补不了的事……可是……”他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在作着痛苦的挣扎,终于,他放开她的手,整个身子靠在了车门上,“我就是受不了我妈和大哥恨我。我这么样,只是,怕他们,恨我,永远不原谅我,我最重要的,最亲的人,恨我……”
  他停下来,再也说不下去,浑身都在颤栗,脸颊抽搐,眼睛里漫上了泪雾,却努力地吸着气,仰着脸。她心里一酸,伸出另一只手,插进他有些零乱的头发,轻轻地说,“你难受,想哭,你就……哭出来吧。” 她把他的头,扳在了自己的肩上。他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她搂着他的头,抚摸着他的头发,看着天,什么也不 再去琢磨,什么也不再去揣测。她不知道她可以为他做什么,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带给他的是喜悦,还是更加沉重的负荷;她甚至于并没有想,他究竟有没有一点爱她。她只是想,让他就在这一刻,暂且放下那些太沉重的负担,休息一会儿吧。她把下巴贴在他的头顶,和他这样贴近,那种充盈的,踏实的,满足的感觉,长了这么大,从来都不曾有过。 他靠在她的肩上,很长时间,没有言语,心里逐渐安静宁和。好像从沉沉的睡眠中,刚刚醒来。那个持续了很多年的梦魇----在无边无尽的深渊里跌落,抓不住任何的东西……,终于在这个时候,被一双温暖的手臂,被一个明亮的笑容,打破。 “不悔。”他从她肩上抬起头来,“我现在,送我妈妈去六院。”
  “现在?”杨不悔一愣,“要不要先回家,先休息一下?”
  “我不能回家。今天我值三线,不能离开医院10分钟路程的地方。我把她送到六院去,拜托俞大夫照顾,然后回科里。”他苦笑了一下,“即使我真的辞职,或者被医院处分,今天,可还是三线值班医生。”
  她的眼睛一热,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我陪你。” 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十三章 画里尘间
  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未能盖严的缝隙,顽强地钻进了杨康的房间,一缕缕零散地投射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河马闹钟突然间惊跳了起来,两根木质棒槌噼里啪啦地瞧着鼓面,尖细的童音配合着几种打击乐的响声,从河马的大嘴里翻滚而出,“该起床啦……懒虫!该起床啦……”
  一枚橙子从床头的方向朝着又跳又叫的河马飞过去,把它仰面朝天地撞倒,肥胖的屁股着着桌面,就着惯性在桌子上滑行了半尺。狼狈地,四脚朝天地停在桌子正中。然而他却依然坚持不懈地,欢快地,奋力地挥动着肥短的双臂,敲着鼓,发出一如既往的“懒虫……该起床啦……懒虫……”的叫声。
  白色的薄被被倏然间掀开,杨康睡眼惺忪地在松软的大枕头上转过头,盯着这个不知道是去年前年还是大前年从穆念慈那里得到的生日礼物,犹豫了一阵,终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从床上跳下来,走过去,关闭了它背后的开关,放在桌子右角那张高中毕业合影前面。卡照片的镜框是穆念慈另外一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并不花俏,大大方方地,很结实----杨康几次打游戏打得酣畅的时候,把它碰掉到了地上,啪地一大声响之后,它还很完好。于是,在桌上其他的摆件不断由于主人的不当心而夭折,更新换代之后,它依然与顽强的河马在一起,站在它们惯常的位置上。
  杨康伸展了一下胳膊,哗啦一下拉开了窗帘,阳光再也没有遮挡,一下子充填了整间屋子,那些本来藏在暗处的,昨天被黄蓉郭靖段誉令狐冲们扔得到处都是的游戏卡,影碟,剩了小半袋的开心果和夏威夷果,一下子在明亮的光线下面亮了相。昨天给他过生日来的黄蓉他们,一直呆到了1点多钟,其他的客人都走了,他们关在他的屋子里边吃边打游戏边胡说八道。差不多12点的时候,郭襄打了个电话过来,她说,忙啊最近忙啊,过不来了。杨康,生日快乐,礼物以后补上。
  杨康站在窗前晒了会儿太阳,眯着眼睛出了几分钟的神。9点半有一门课,是不能翘的。他再打了个哈欠,走进浴室洗了澡,准备吃了早点去学校。一推开自己的屋门,看见他爹背着手,在客厅里绕着圈子踱步,脸上的神情,颇为复杂,倒似乎是震惊之后千头万绪的思考。杨康皱了皱眉头,快步穿过客厅,走进厨房,把牛奶放进微波炉里加热,正在冰箱里翻找蛋糕,听见他爹的声音在讲,
  “财务科吗?嗯,我是完颜鸿烈。跟你们讲一声啊,郝教授昨天晚上出车祸的事,他家属打电话来要支票了吧?通知他们,不需要自己来取,待会儿,你给我送到我办公室去,我今天去北城医院看他,亲自送过去。”
  杨康举着牛奶,扶着冰箱的门,愣了半天,直到微波炉滴滴滴地叫着提醒他牛奶热到了时间。
  完颜鸿烈跟学院的财务科长交待完了之后,挂上电话,手扶着听筒琢磨了一阵,又拿起来,拨了马钰的号码。对着听筒重重的一声叹息之后,沉痛地说,“老马,你一定听说了老郝的事儿……唉……人有旦夕祸福!……嗯,我待会儿回院里处理点杂事就跟几个同事一起去看他。早知如此,不理他说什么有事有事,怎么也拉着他来我家一起坐坐,不就免了这场祸事?!人哪……”
  杨康走进客厅的时候,他爹正左手握着听筒,右手攥着拳头敲击着茶几,眉头紧锁,不断地摇头叹息。杨康很轻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没有在客厅停留,直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坐在长窗下的写字台前,阳光兜头照将下来,杨康被晒得脑门发烫;蛋糕是昨天剩下的,中间的草莓不太新鲜了,奶油也太厚太甜,不舒服地腻在喉头。杨康的心里躁起来,把吃了不到一半的蛋糕推到一边,咕嘟咕嘟地灌着牛奶。他爹讲电话的声音从半掩着的房门外钻进来,像是在跟这些日子走动得最近的少壮派海龟副院长云中鹤讲,他说,你今儿把什么事儿也得放下,跟我看郝大通去。之后你也好好地多跟他亲近,他手里那几个项目,不能等人,他床上躺着下不来,一定得有人接手,你尽量地都放到自己手里去……
  杨康看了眼表,提起书包,推门出去。这会儿他爹已经放下了电话,闭目靠在窗户边,像是在琢磨事儿;他搭在窗台上的手,明显地抖,带动着细纱窗帘,微微颤动。杨康站在客厅中间,犹豫了几秒钟的时间,找出血压计,对他爹道,“爸,量血压,昨天晚上他们走的时候,你已经睡了,没量。”
  完颜鸿烈点点头坐下来,把手臂架在餐桌上,眼神停留在某个方向上,对自己的血压这件事,并不太在意。
  “爸,160/90,你请假休息吧。”杨康盯着水银柱道。
  “啊?”完颜鸿烈愣了一下,看了儿子一眼,随即摆手道,“过了周五再说,不能关键时刻掉链子。”
  杨康皱着眉头才要说话,包惜弱从卧室里走出来,瞥了完颜鸿烈一眼,嘴角扯动了一下,冷冷地说道,“鞠躬尽瘁地逐利,殚精竭智地弄权。”说着,并不停留地往门外走去,长到小腿的乳白色风衣的宽下摆,随着脚步的节奏翩然而动。杨康的脑子里,忽然蹿上了许久前一个画面。
  临安的牛家村,一个木篱窄门,地上零零散散地堆着铁件的院落里,他娘穿着藏蓝色肥短的裤子和毛蓝色褂子,用发黄的毛巾包着头发,蹲在那儿用一个大盆清洗一摞子缺边少角的碗。
  他爹拉着他走过去,看着她,一字字地说道,“孩子不能没有妈。可是,你总不想,让康儿上牛家村中学吧?”于是,她回来了,十几年,容貌都没大变样,可是笑容由量的减少,变成了质的改变,由温暖,而变成冷峭而嘲讽。
  前几天在大教室里,旁边几个人聊到了明年的毕业,工作。一个临安口音的男生很有点忧心忡忡地说,“得从现在就开始找了,咱们外州府的,吃亏。哪儿都要那张汴梁居民证,跟汴梁的争,他平均分70你平均分90,还是要他不要你啊……”
  “我爹妈当年真是没有远见,”另一个邯郸口音的说道,“怎么就不把我生到汴梁来……”
  杨康低下头,收拾着血压计,侧头看见他爹半仰着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刚刚被带上的门。他的表情很古怪,半晌,嘿嘿地笑了一声,接着又叹了口气。
  杨康把血压计关好,边放回柜子边说道,“你反正要去北城医院,也看看自己的病吧。”说罢,拎起书包,走出了门去。
  临近中午,北城医院院长办公室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任我行手里还握着听筒,头也没抬地跟站在身边的助理祖千秋吩咐,“让心内科泌尿科消化科尽量地腾床准备收病人。几个基层医院还要陆续往这儿转病人。”
  “泌尿估计没问题,可是心内消化从来床位就紧……”
  “让大内科主任空闻和大外科主任范遥赶紧过来开个急会,商量一下协调病床,不成让神外和耳鼻喉那边腾床。”
  祖千秋答应着疾步出去了,任我行把听筒举起来,按了几个号码,嘟嘟几响之后,喂了一声,“汴医二院吗?……陈近南副院长吧?我北城医院任我行。事情是这样,汴海区4,5家基层医院连续接收到发生药物毒副反应的病人,一些比较严重的,有心衰,肾衰,或者肝衰指征,他们要送上来。你知道我们的困难嘛,不能比你们在市中心,综合性医院集中……汴海区只有我们一家甲等医院,几家基层医院同时往上送,我们床位,人力一下子都周转不过来啊……你尽量跟你们心内科消化科主任协调接几个过去缓解一下我们压力……”
  任我行正说着,门被推开,空闻和眼科主任,耳鼻喉主任先后进来,任我行又讲了几句放下电话,看了一眼问道,“范遥呢?上手术了?”
  走在最后的祖千秋道,“刚才打电话不在,今天好像也没有手术安排,护士长去病房找了。”
  这阵子范遥站在完颜鸿烈身边,看着他双手紧握郝大通夫人的手,连声说,“千万要放宽心……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老郝干了一辈子了,做了多少贡献?出事前还盯着实验项目呢。我才跟财务科的科长商量呢,让他们破例,由院里出面雇个专职的护工在这盯着,你也年纪大啦!咱们都老喽……啊,这范主任,”完颜鸿烈抽出一只手拍着范遥肩膀,“当年在汴总实习时候,我还带过他。不要见外,治疗上有什么问题,就去找他……有什么需要院里做的,我要是不在,找小云,他年轻人,什么事就叫他办……”
  郝夫人吸着鼻子,泪水满面,不断地地点着谢,“完颜院长,想的真是周全……”身后的病床上,郝大通眼睛半闭着,目光停在自己打着石膏,架起来的右腿上,没出一点声音。护士走过来查排尿量,完颜鸿烈一眼看见了,皱眉指着她问范遥道,“这个护士看着很年轻啊,有经验么?老郝岁数大了,赶上技术不纯熟的,受罪啊。”
  范遥才要说话,看见韦一笑大老远地大步过来,还没走到跟前,就直着脖子喊,“主任,院长叫开会,护士长找你半天了。”
  范遥愣了一下,回身跟完颜鸿烈连说抱歉,完颜鸿烈推着他道,“耽误了你不少时间……开会重要!我也该回去了,院里还有很多事情。后天过来跟你们谈移植中心合作的事儿再见。”范遥点着头朝着韦一笑赶过去。
  韦一笑待他走到身边儿,笑嘻嘻地低声问道,“完颜老猫哭耗子哭上瘾啦?这可有一个多小时了呢。也不易啊。”
  范遥哼了一声,问道,“什么要紧事儿?”
  “说是下级医院转了一批病人过来,让内外妇儿的大主任过去商量协调病床。”
  范遥转转脖子,把衬衣最上面的两个口子松开,不耐烦地说,“真他妈不给人一天消停。”
  韦一笑回头看过去,见完颜鸿烈一群人已经在缓缓地向外移动,沿途不断跟来往的医生护士点头微笑示意---从前的老同学虽然无几,但系统开会时候,主治医一级的,不少见过汴总书记兼生物学院院长的发言,年轻的学生护士,也总是该听说过完颜鸿烈的名字的……韦一笑一把抓着范遥胳膊,凑到他耳边说道,“老完颜不如挥着手喊‘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让气氛,更热烈点。”
  杨康在白驼山药业集团门口下了车,推着车子往里走的当儿,迎面看见鲜于通从楼里出来。鲜于通上个月进的公司,进来的当天,是欧阳锋的秘书黛绮思亲自带着转的办公室,以示对他推荐人的重视-----当然,杨康进来的时候,虽然只算是做实习课题,却是欧阳锋亲自带着转的。
  杨康见他走近了,懒怠理他,视线上扬,不想他却叫着杨康的名字,冲他过来。杨康心里一阵子咯硬,眼珠子转了转,把车支在一旁,顺手从书包里抽出一支总带在身边把玩的飞镖,倏地一下掷了出去。飞镖从鲜于通鼻子前面几十厘米远处飞过,精准地钉在了几米外大杨树树干当中的“眼睛”正中。
  杨康跑过去,把镖拔出来,自言自语地道,比昨儿扔的又靠近了中心几毫米。待他回转身子,鲜于通还脸色苍白地立在当地,脑门上渗出了几粒汗珠,扶眼镜的手明显地哆嗦。杨康扬了扬眉毛,斜着眼睛瞥着他:“没吓着吧?离你可还很有一段距离呢。我每次走到这儿都要试试,没想到你突然走过来。啊,要不这支镖送你玩玩?”说罢,他把镖朝鲜于通扔了过去。鲜于通踉跄着砰砰地倒退了好几步,那支镖掉落在他脚边。杨康不满地皱起眉头,“往上抛着扔给你的,也躲?”鲜于通看看他又看看镖,脸上阴晴不定,终于还是弯腰捡了起来,走上前去还给他,强笑着说,“我不善玩这个,还是还给你。”杨康伸手接过,咧嘴一笑,“也是。下回,喝茶听琴吃奶糖的时候,我再叫你。”踢起车支子,跨上车,一溜烟儿地骑进去了。
  楼道里比往常都要安静,几间办公室都关着们,最尽头的会议室隐隐约约地看得见人头攒动。杨康走进4个人共用的办公室,只有才进公司不到一周的朱九真一个人翻着时尚杂志。她面前电脑屏幕上弹出了几个警告“空间用尽”的窗口,她却一点没有注意到,任由它自己挣扎着,而她自己,看着杂志上几款手包儿和旁边建议搭配的裙子鞋子双目放光。
  杨康坐到自己位子上,打开电脑,进到自己的文件夹,屏幕上就跳出了“服务器空间用尽,请尽量清除不必要文件”的框框。他伸长手臂,敲了敲朱九真的桌子,“喂,看一眼你的程序。”
  她头也没抬地说,“得跑一会儿呢,服务器地方不够,每次一个程序都要跑好久。”她涂着银粉色寇甲的纤长的手指优雅地夹着杂志的一页,前后翻动着对比一条宝姿的白色短裙与几款不同彩色丝巾的搭配,一条以三串极细碎的水晶拧成的手链在柔软光洁的手腕上荡着。
  杨康眼睛微眯,从上到下地快快打量了她之后,在心里赞了一下,“完美。”比起来呢,黄蓉就是小姑娘,王语嫣又太过呆板。这也就不奇怪,她为什么能连最简单的语句都搞不清逻辑,却能打败众多竞争对手,进了白驼山。似乎某位大牛曾经说过,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能够让我的工作效率倍增,跟我增长成倍的工作效率比起来,她差的那一点,可以忽略不计。
  她差的一点虽然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她带着错误的程序没完没了跑起来,不断扔到文件夹上面重复的报告和图表占用的服务器空间,却直接地影响了杨康需要“计”的工作。
  “你这么跑法,就是在扩大十倍服务器空间,也占满了。”杨康笑眯眯地看着她。
  “啊?”朱九真的目光从雅诗兰黛新上市的4款口红广告上面移开,投向计算机屏幕,“哦”地一声,用手一下子掩住了张成了o的嘴巴,然后她嘴巴略扁,偏头看着杨康道,“哎呀这个程序,是组长帮我……帮我改过的呢,怎么会出问题呀?哎呀,他们又都在开会,好久了没有出来……哎呀……”
  她不断地哎呀着,杨康开始头大,他叹了口气,把脑袋凑过去,把跳出来的窗口先一个个地关上,扫了一下,依旧笑眯眯地跟她说,“程序本来没问题,你跑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delete掉了几个字母,你看,缺了的地方,已经变红了,虽然这样挺漂亮……”他说着,手里动作很快地敲击键盘,清掉她已经丢在服务器上的废物,终止程序。
  “杨康你很能干啊。”朱九真抿着嘴儿笑着,“还没毕业呢,就这么厉害。”
  杨康不答话,顺手把她误删掉的几句加回去,朱九真也不看屏幕,歪着脑袋打量他,目光停在他腰间挂着的钥匙链上。
  “这个钥匙链是个不错的牌子呢,就是设计,笨得很。一看呀,就是你们男孩子自己买的,要是女朋友送的么,就会精一点啰。”
  杨康眉毛挑了挑,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桌子上摆在桌角的一排苏打饼干。
  胃溃疡患者要少吃多餐,三顿小量的饭,三次小小的零食补充。零食,以少油少盐碱性的苏打饼干最好。于是穆念慈开始每周定量地给他进货,总是一个牌子,一种包装。杨康吃得毫无兴味。他想,寡淡无味的苏打饼干,哪怕换点鲜亮包装,或者换个口味,盐奶苏打和甜奶苏打交替一下,也略微有点乐趣……不过,他不耐烦走进商场买东西,那么,有人肯送他就决不挑剔;再就好像这条钥匙链,忘记了是什么时候,他第几次地把整把的钥匙丢了,穆念慈第二天就帮他把实验室的,宿舍的钥匙配齐了,连带了这个十足结识,又能狠狠地扣在裤子上,并且,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不用解下来的钥匙链,一起递给了他。从此它尽忠职守,杨康的钥匙,很久以来就没有再失陷过;而自从那些永远不换风味的饼干陪着分好份的抗酸药一起,进驻了他的宿舍抽屉,办公室桌面,家里床头之后,胃也很久没有疼过了。
  杨康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打开电脑,把申请西域学校的个人陈述上面几个用错的冠词修改了,把要做质量分析的数据按照标准整理好,跑了几个模型之后,开会的人还是没有回来。活儿是干得差不多了,回家?他呆了一会儿,随手抓了两块饼干嚼着,琢磨着到哪儿去,想起了昨天穆念慈送他的新球拍……他抓起电话,拨了穆念慈宿舍的号码,不在,又拨到了实验室去。听见了她的声音之后,他懒洋洋地说,“对了,跟你说件事儿。那天赵敏找我,说学生会办羽毛球赛,让给捧个场子。你有工夫吧?也不用特认真准备,咱俩每天下午或者晚上,配合几次估计就能毙掉他们了。”
  穆念慈似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隔了半天,才结巴了一下说,“那,就依你好了。”
  “那我呆会儿回去找你。”
  杨康挂了电话没多会儿,手机又响起来,令狐冲在那边儿说,“杨康,我请客吃饭。小浙江。”
  “你请客?还小浙江?”杨康怀疑地重复了一句。从来潦倒的令狐冲,几条鸡腿的赌资或者还是不会赖掉,可是,怎么居然要在以环境优雅,风味独特,而价钱颇高出名的小浙江请客?
  “你丫不要看扁我。我还老蹭吃蹭喝?”令狐冲嘿嘿笑了两声道,“那个破稿子发了。给了不少的一笔稿费。反正也是意外之财,发的时候全没想着钱的事儿,想着……”他停下来,提高声音大声说,“吃了它吃了它,吃到肚子里,算是没完全犯神经病。”
  “可是明白了你。”杨康乐了,“成成,就小浙江。我直接过去找你们。”杨康说着开始关闭计算机,收拾了东西站起身来,一边跟令狐冲说起大一的几个女生,一边抓起书包往外走了出去。
  他走了才不到十分钟,药研组的组长就推门进来,冲着朱九真问,“今天下午杨康过来没有?”
  “啊,他才走。”朱九真抬起头来答道。
  “哎呀你怎么不叫住他!”他顿足道,一脸烦躁,“笨!真是什么用都没有!”说罢大步地出去了,看也没再看朱九真一眼。
  朱九真瞪圆了眼睛掩着嘴,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个平时对自己好得不得了,自己写错程序删掉了整个数据库,他不但不指责还赶快帮忙掩饰安慰的上司会突然性情大变,好端端地骂她一句。杨康又不是这里的正式员工,没有固定的时间限制,况且身份不同,从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干什么要拦着他?
  朱九真委屈地撇撇嘴,恨恨地想,男人全都靠不住!她男朋友卫璧那么英俊潇洒的,跟她信誓旦旦完了转头儿就去找武青樱那小妖精柔情蜜意,也就罢了;连这种长得猪头狗脸的,趁着个公司里不下好几十的小破主管的头衔,也能好端端地跟她变脸。
  朱九真在屋子里幽怨的时候,“猪头狗脸”正在外面气急败坏地,无可奈何地第不知道几十次拨完颜鸿烈的电话,听到的声音依然是,“我是完颜鸿烈,现在不能接听你的电话,有事请留言。”
  郭襄皱着眉头对着眼前的画,上上下下地看了几分钟,拿起画刀,调了颜料块儿往画面上砌,一不小心,手一抖,作后山的颜料顺着画面滑落下去,在蓝色的湖面划出一条赭石色印记之后掉在地上。郭襄抱住脑袋,呻吟一声,把画刀扔到一边,从工具盒里翻出剃须刀,小心地刮。老师踱步过来,皱着眉头扫了一眼,不满地说,“郭襄,你的画儿越画越不成样子。这张层次混乱,意识模糊,简直可以扔进垃圾箱。我看今天到这里,你回家吧。”
  郭襄抬头看了老师一眼,小声说,“我姐同学在‘都市言情’当编辑,昨儿在我家看见这张,非得让我画完了要去做杂志的中间彩页去配个故事……”
  “可笑。”老师愤然地甩了一下额前的长发,“都市言情编辑部就是一帮吃饱了撑的的女人,整天坐在那儿编造所谓爱情,忽然又觉得过于苍白了,又想起了‘艺术’。又不肯踏踏实实地去学习,又没有那个天赋去体味,随便抓起一个似是而非的就忙不迭地拿过去点彩。文学艺术和感情,全他妈成了让她们浮皮蹭痒地拿来一边意淫一边赚那些更加无聊,掉着眼泪花钱买杂志的白痴们银子的东西。”
  郭襄低头听着,不敢说话,摆弄着装颜料的磁碟。她本想解释两句,可是想起老师暴烈的脾气,以及据听说是因为初恋情殇之后的偏执,还是没敢开口。
  老师忿忿地踱着步,转过身指着她的画说道,“你的这幅画,很配‘都市言情’的风格,干脆不要放中间彩页,让她们换你这个当永久性封面最好;‘都市言情’的名字也不够飘逸,最好换成至少带‘湖,波,花,树,风,雪,月’的名字。”说罢背着手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对郭襄说,“这两个星期你不用过来了。在家好好整理整理思路,琢磨一下要不要继续跟着我画。今儿课到这儿,我先走了,你等画儿干了,自己回家。”
  郭襄听见一声门响之后颓然地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在膝头蹭着自己的鼻子。目光在眼前的画面上扫来扫去。确实是滥画一张,可是昨天姐姐的同学完颜萍一边赞叹一边感慨地说,“从唯美的湖光山色中看见了少女的心事”,极适合去配那个叫做“尘间的画里情怀”的故事。故事的女主角虽然是个都市白领,却有着属于山水之间的心事,有一个没见过面的但是心灵相通的通信男友,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本来有几次可以面对面的机会,可是无一例外地被她或者他放弃了。他们想要保有一份超于尘世的,美如画里的爱情。郭襄听得怔怔地出了神,完颜萍提出要她这幅画作了去当插页的时候,她心里蓦然一动,便答应了她。
  地上台子上装颜料的碟子,画笔画刀堆得乱七八糟,郭襄闷声不响地收拾了一阵,看看画儿已经干了,从架子上摘下来,卡进画夹子里,甩到背上,抓起书包,走出了画室。
  令狐冲刚才呼她说是要请客吃饭,原因是拿了稿酬。她忽然觉得有点滑稽――不知道他拿了多少钱,想想也多不到哪儿去,就当“飞来横财”要请客了。其实他废了那许多功夫,带着那许多激情认真地做的那么一件事,最后的答案也就是“稿酬”。不像她,自从16岁进了中学生通讯社,除了汴梁青年报那个他们社的专栏,需要以中学生的视角时常写一些对朝廷种种大政方针正面为多负面为少的感想体会之外,有了很多给各个报纸杂志写稿子赚钱的机会。尤其好写的是情感文章,她经常戴上耳机听着音乐泡上一杯茶,先闭上眼睛进入状态,然后奋笔疾书,一个下午就是几千字,在末尾署上诸如“风信子”,“栀子花”,“柳柔柯”或者“琅圜”“小玉”“双成”之类的笔名,然后错字都懒得改地发送出去,就赚了若干的眼泪和银子。一定,比令狐冲拿的,不少。
  她其实真的应该跟令狐冲他们聚聚,也许这几年都跟他们再见不着面了――上星期班主任跟她说,学校最后决定,把去西域交换一年的名额,给她。其实她自己也一直跟西域几所大学的教授有所联系,通电子邮件表述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和做过的课题拿过的奖,不止一个教授表示她完全符合被录取的资格。她很有可能,在交换的一年结束后,直接进入西域的大学继续读书。
  自从得知要去西域的消息以后,她对本来并不是很忧心的课堂成绩就更加无所谓,她开始画这幅叫做“午后”的画儿。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幅画上,所有的情绪,也都沉浸在了这幅画里,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想要从中得到什么东西――或者就是等完成了之后,跟画里画过的人,再嘻嘻哈哈地吃顿饭,然后自己背上它,在汴梁得最后一个午后,静静地坐在画里画过的地方,等着暮色渐起,算是一个纪念。而今天老师的一番话,突如其来地破坏了她顺理成章的情绪,让她的脑子,开始混乱,乌七八糟。
  郭襄背着画夹和书包,双手插在兜里,慢慢地在街上晃着。她在一个车站边糖葫芦的摊儿上买了山楂海棠和山药糖葫芦各一串,坐在车站后面花坛的水泥台上。令狐冲又呼了她三次,最后留下了小浙江的地址,让她直接过去。她把呼机揣在兜里,仰脸看着面前不算宽敞的街道。自行车杂乱无章的穿行,时而能听到汽车司机伸着脑袋骂出来的一句粗话,和骑自行车者梗着脖子的回嘴;公车笨重地,哼哼嗤嗤地走不起来,远远地透过车窗,都能够感觉到车里乘客的烦躁;两个小学生趴在车站的长条椅上赶作业,互相比赛着进度,好像是最终慢的那个,要请吃烤白薯。那些出租车不断地滴,自行车铃声稀里哗啦地响,跟烤白薯的香味儿纠缠在一起,跟糖葫芦的叫卖声纠缠在一起,跟没有挤上公共汽车的人发泄的骂街声纠缠在一起,跟不知道为什么吵起来,最终引致了互骂对方十八代祖宗的两个女人尖利的高音纠缠在一起……这,是否就是,汴梁的味道?她再过不久,就再也嗅不到的说不上喜欢,却会想起的家的味道?
  也许不是,家或者应该算是襄阳,她生下来的地方,也或者是姑苏,她呆了十年的如画的小城……它们各自地不同,然后她离开的时候,就在脑子里,留了一点它们的印迹,不久之后,汴梁,也将逐渐地淡化成一个印迹。
  但是她觉得她的心的某个地方,想要留下的,不止这些印迹,而是……一个,午后吧?
  郭襄把画夹抱在身前,下巴卡在上面,四根手指,搭在边缘,整个身子,缩在军绿色的大画夹后面,看着眼前实实在在的汴梁喧闹的街。
  从小浙江出来,天色已经黯了下来。令狐冲喝得有点多,脸颊脖子都红了。他拉着段誉不断唠唠叨叨,“张副主编说,嗯,我这个稿子,发的正是时候……这两天好几个二级医院陆续地收到严重药物副反应的病人,今儿个情况重了,好些转到汴医附属医院了。惊动了媒体……他说我这个稿子,肯定一下能引起关注……嘿嘿,我怎么听着,就想起国难财三个字儿……”
  “你可真能把自己当回事儿。”杨康皱眉道,“怎么一会儿顿悟了一会儿又折进去了?不是说了么,总有人发财有人倒霉有人丧命有人炒作。大家各司其职,想的都是自己的那点事儿。你不过是发了个神经写了稿子,现在稿费都吃下去了,你还瞎琢磨什么啊?”
  令狐冲摆了摆手,“我是说我……”他看了看杨康不以为然的样子,郭靖低头看表,着急晚上那堂java的选修课,黄蓉眼光跟随着街上一个高挑美女,打量着她那双精致的鞋子……于是住了口,对杨康嘿嘿笑道,“你跟穆念慈配合混双,双剑合璧,肯定能拿第一吧?我们是不是只要把拉拉队,鼓号手,献花等等工作办得轰轰烈烈,在气势上,绝对压到对方就成了?”
  “你以为容易?”黄蓉撇撇嘴,“医学院新换上了个美女体育部长,国色天香,还大有来头,是北城医院院长任我行的女儿,人气狂高。现在医学院同学们对院际体育比赛热情空前高涨,前两天排球比赛,一彪人马来观战,国旗班的鼓和号都搬了去,助威助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啊。他们赢了个小组赛,简直好像拿了大宋总冠军。”
  “不能硬拼。”令狐冲的思维又开始奔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美女杀来,帅哥顶上!杨康……”
  “靠。”杨康简短地截断了他,然后转身冲穆念慈问道,“回学校还是回家?”
  “今天得回家一趟。”穆念慈想了想,“取点东西。”
  “走。”杨康拽了拽穆念慈袖子,“晚了。我送你。”
  穆念慈怔了怔,想说什么,却又习惯性地跟在他的身后。她的心里有一点糊涂有更多的欢喜还有许多说不出来的忐忑不安。 
  令狐冲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杨康,我没让你作为帅哥搞定美女,我说,你给我当当参谋……我准备大无畏地牺牲自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穆念慈微笑了一下,正好杨康回过头来,她的目光对上了他的,她莫名地红了脸。她低下头,这才发现,她的袖子,一直被他拽着,袖口的口子,已经被扯开了。她犹豫了一下,手微微回缩,杨康便在这时候,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后滑到了她的手掌,不松不紧地,握住了她的。
  穆念慈不会记错,这是唯一的一次,没有人要欺负她,没有车子从身边飞驰而过,楼道的灯没有灭掉……的情况下,他主动地,拉起了她的手。虽然,他的脸扭向了别处,让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穆念慈的脑子有一阵子的空白,好像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变得如同泡在水里似的,飘动而模糊的一片。所有的模糊中,一个站在楼顶的白衣少年,本来一直两眼望着天空,此时却不知道为什么,转过身,走了下来,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满心不能相信的惊喜和迷茫。等了那么久的,愿望变成了梦想,梦想变成了绝望,绝望中又不停地蠢蠢欲动,之后又有了希望的东西,就这么没有征兆地,来了。她的心应该唱着欢乐的歌吧……是的……可是,心里欢唱的歌声,却非常地虚飘,让她如此地不安。是因为他手上微凉的温度么?是因为他的肩膀和她的之间,保留的那一点点距离么?是因为,他扭开的,不肯让她看见表情的脸么?是因为,她在他身上,不能找到那种曾经在彭连虎第一次抓住她的手的时候,清晰地感受到的喜悦么?
  彭连虎。
  她很久没有在想起他了,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的憨实的笑容,飘到她的面前;他第一次拉她的手的时候,那么紧,那么温暖,还轻轻地颤抖。她的心里,没有激动和喜悦,可是,从他的满足与欢喜之中,让她的平淡得如同没有波纹的水面的心,有了一种厚重的踏实。
  穆念慈猛地颤抖了一下,怎么会在这时候,居然想起了他呢?她猛地甩了一下头。
  杨康好像感觉到了似的,回头看着她,问道,“冷啊?”一点点温暖的关心,从满不在乎的脸上,跳出来。
  穆念慈心里一震,下意识地捏紧了杨康德手指,仰头微笑道,“不。”接着,她加意地快走了两步,跟他并排,说道,“咱们真的好久没有配合打球了……我想,好好练练,每天都去,好不好?”
  “你真的要去西域?”杨不悔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还没有站稳,看见郭襄的第一眼,就不能置信似的大声问。见她点了头,慢悠悠地说了“下月初”之后,杨不悔把车子往路边树上一靠,眉毛竖起来,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是人不是啊你,一直都不说,都要走了,才说。绝交绝交!!”
  郭襄拉着她在路边的水泥台子上坐下来,“本来是给另一个人名额的么,结果他觉得去了一年,回来马上就要高考,不安心。”
  “你牛。”杨不悔哼了一声,“你从来不担心这些。”
  “我又不是神仙。要真参加高考,怎么能不紧张。不过,我大约不会一年结束就回来。我跟那边大学的教授也联系了好久了,最大可能,是交流的项目完了,在那边继续读大学。”
  杨不悔猛地抬头,望着她,半晌才失神地说,“你要走很久?那……什么时候回来?”
  郭襄看了她几眼,忽然一笑,挽住她的胳膊,把头放在她肩膀上,“好感动我好感动啊。有人这么留恋我……你再给点面子,掉几滴眼泪渲染渲染气氛好了。”
  “呸!”杨不悔把她的脑袋扒拉开,自己双手撑在水泥台上,抬起头,看着已经完全变成了暗青色的天空,隐隐出现的月亮,叹了口气。她转过头来,蹙着眉头,嘴角微撇,对着郭襄道,“不过说真的,仔细想想,好多年了,好象跟你胡说八道,是最有趣的一个……你这就要,走了。”
  “得啦。”郭襄摇摇她的胳膊,“电话电子邮件网上聊天……不过见不着面而已。你认识我这么多年,我又不漂亮,你早看腻啦!而且,你别哄我了,你有你更惦记的人呢。”
  杨不悔一愣,昨天晚上,很多的画面,倏然在自己的眼前闪过……她呆了一会儿,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打量着郭襄,想着以后难过的时候,再也没有人会一面给她作蛋塔一面讽刺她“不如会用工具的猴子”;不会有人在4月的阳光下,捧着栗子,一面慢悠悠地吃,一面讲那些不知道是希腊的还是罗马的,并且被她篡改了一部分的故事;不会又要拉着她长跑,又不住地喊“慢点慢点”,在她不屑的“你不如爬”的讽刺之后,突然坐在地上,然后干脆手枕在脑后往地上一躺,嘿嘿一笑地说,“我不爬,我睡。”……杨不悔眼睛一酸,上下看了看,终于给几乎掩盖不住伤感的目光搜寻到了可以寄存的目标,她伸手拿过郭襄抱着的画夹子, “对,你那天不是说,要给我看个画儿么?就是你现在背着这幅?”
  “啊,是。”郭襄把花夹子从背上解下来,打开,递给杨不悔,摇头道,“不过画得特滥。让老师骂得一文不值,我快要被扫地出门了。”她自嘲地笑笑,把老师的话一一地重复给杨不悔听,语气带着悻悻然的不开心。
  “你为这个不高兴?那我们连彩色铅笔都涂不好的,跳河算了。画不好,重新画呗。”杨不悔盯着画面仔细地看,很郁闷为什么那画里的男孩如此模糊,完全没法从生活中找到原型。
  “不是什么都可以重新来的。现在已经没有画的时候的感觉了。”郭襄的脸上有浮上一抹少见的执拗,“这张画我画得少有的认真,况且,本来也是应该画得很好的。”
  “没有那个感觉,你画别的不就完了?既然认真画都画不好,可能你就是画不好这个呢,换别的。”
  “换别的?”郭襄皱眉重复,换别的?那么那份自己珍之重之的,无论是走在有微风的路上,坐在喧闹的教室里,还是躺在安静的卧室看着天花板的时候,都会百转千回地在心头回荡的,有一点甜有一点酸有一点涩的,但是美得如此纯粹,只能用一幅没有任何瑕疵的画来寄存的情绪呢?让它飘飞到哪里去?
  “可不是,画别的呗。”杨不悔答道,“比如,夜里,风平浪静时候的海港。”
  郭襄看了她一眼,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半晌才说,“只不过答应了一个杂志社,给她们做一个故事的插页-----不过,”她自嘲地笑笑,“我老师说,她们就是一帮无聊至极的人,在糟蹋文学意淫感情之后,开始糟蹋艺术。等我给她们画了画,估计也给规为同类了。”
  郭襄说着,重复了一遍老师对于“都市言情”杂志社的批评。杨不悔靠了一声,说你老师失恋失得变态了吧?偏激。郭襄笑了笑说,“仔细想想,也许那些故事,写得真的很肤浅,我从前也随便看看,看了几期之后,发现所有故事都大同小异,差不多的哀婉,惆怅,无可奈何……而我的这个让主编狂赞的画儿,也的确是滥画一张,层次混乱,视觉效果不好,表达的东西,很模糊。”
  “你真是多余想这么多。”杨不悔摇头说道,“故事和插画,你们写了画了,有想看的人看了,不就结了?你拿着杂志看故事,所有的都大同小异,可是经历过的人,可能都觉得自己的故事与众不同。那我们宿舍的九儿和小沐,都觉得都市言情好得很,写中了她们自己的心事。”
  郭襄愣愣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言语。“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故事,与众不同”?难道她在自己心里固执地坚持,固执地不肯让它落入尘世的画面,在别人看来,也就是大同小异的故事中的一个?甚至,也就是根一幅拙劣的印象不印象,写实不写实的油画配在一起登在一本可以赚银子和眼泪的杂志上的,用美丽的词藻浅吟低唱出来的所谓“爱情”中的一个?
  “想什么呢?”杨不悔推推她,“还是这幅画?别想了。咱们说正经的,你走之前,找个地方,好好地,痛快地聊一晚上。照好多好多照片,至少要审美疲劳三,四年,看见对方的脸就腻歪……一直撑到你回来为止。”
  郭襄的目光,停留在画面上,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的油彩。“嗯……毕竟只是一幅画”她喃喃地嘟哝了一句,说罢,抬起头来,跟杨不悔击掌,“说定了,找一天,拿傻瓜相机照大头相,照吐了为止!”

  第二十四章 生活的天平
  亨通快餐店里,一如既往地客人爆满。韦一笑坐在大桌子的一角,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百吃不厌的亨通招牌鲜肉大包。长条桌另一侧的几个人,吃得已经差不多了,人手一份报纸,义愤填膺地在讨论着最近沸沸扬扬的伪劣药事件,谈论着几个受害者在这次事件之前,原本已经很悲惨的境遇----比如一个老太太去年刚刚死了儿子,比如一个吏部的小官员三个月前被朝廷精简官吏的举措牵累,丢掉了俸禄,比如一个21岁,参加了三次高考,终于如愿考上了汴大,但是已经有点神经兮兮了的女孩……
  韦一笑皱了皱眉头,想起前天去消化科会诊,看见两个记者,在那个女孩床前,一个拿着话筒,满面悲戚地引导她讲自己“从来就不顺”的经历,当她讲着讲着,忍不住泪如泉涌,哽咽着说,“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的时候,另一个飞快地按动了快门,抢下了这可以更加生动地诠释文字的一幕。韦一笑当时瞥了消化科副主任宗维侠一眼,没好气儿地说,“你们科住院病房想进就进?这么着不干涉病人情绪,不影响治疗啊?”说罢也没等他回答,塞上听诊器继续给叫会诊的病人做检查。他知道宗维侠一定会痛苦而心虚地咽下被抢白的恼火,腹诽着自己,却并不敢说出来。这家伙跟自己科的唐文亮颇像兄弟两个,专业是滥七八糟,自然没有什么把自己的名字和观点变成铅字亮相于公众眼前的机会,却对此有着极为炙热的渴望;韦一笑敢以一个星期不吃肉来跟任何人打赌,之前那两位记者,一定先恭听了宗副主任的种种感慨。
  韦一笑捏起最后两个包子一口咬下去。汁多肉嫩,鲜美无比,他含糊地啧啧称赞了一句。旁边交换着各自从报上看到的悲惨人生的客人,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够听着这样让人义愤填膺的事情,还能毫无心肝地吃得满嘴流油,仿佛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就只是吃肉包子而已。
  消灭了六个大肉包子一小锅酸菜汤,韦一笑志得意满地拍拍肚子,身边的食客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话题已经转到了完颜鸿烈的身上,一个50多岁的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伸着食指和中指指点着报纸上颇为醒目的大字,“白驮山药业质量总监---完颜鸿烈其人”,讲着他从医生到副书记,院长的步步高升,又医又研又药又有领导权的志得意满,以及……他的夫人,哀愁而才华横溢的女作家,从她的文字中,毫不掩饰的对前夫的思念与隐隐透出来的对完颜鸿烈其人的不满,对这个婚姻的无奈……韦一笑撇了撇嘴,提着准备作为值班时候夜宵的另外6个包子站了起来。
  韦一笑大步流星地才走到医院门口,正看见杨不悔和朱九儿从另一边走进来,杨不悔正在跟朱九儿说着,“那家店,不远,就夜月河边上……”
  “夜月河?”朱九儿重复了一句,“这名字让我想起‘冷浸溶溶月’……”
  杨不悔还没说话,一声大笑从身后爆发出来,她们俩一起回头,看见韦一笑满脸揶揄地看着朱九儿。朱九儿脸上有点挂不住,很不高兴,但毕竟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韦老师;杨不悔却哼了一声,瞥了他一眼道,“干嘛呀,您至于笑成这样儿么?”
  “我怒极反笑成么?”他从她们身边超过去,也不回头,边走边说,“我他妈每天经过夜月河边儿回家时候都想把起名儿的那个骗子,揪出来掐死。”
  杨不悔跟朱九儿对望一眼,再朝韦一笑看过去,他已经走出了老远。杨不悔看见九儿一脸恼火的尴尬,知道从小没人说过半句重话的九儿自然受不了韦一笑似的肆无忌惮,听见她依然在旁边低声唠叨,“夜月,那么好听的名字,让韦一笑这个痞子……”
  杨不悔拽了拽辫子,说道,“这个倒也不能完全怪他。这条夜月河名字跟实际的差距,就像庐山瀑布跟李白‘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诗句之间的差距差不多。当年我们一群没读过几句诗的人,好容易记住了这篇小学课文背诵篇目,巴巴地去看,差点没气死,跟朝廷限量供水地区的自来水管流出来的似的……”
  朱九儿听了,呆了一阵,兴味索然地“怎么……什么,都跟想象的,不那么一样呢?”
  有着浪漫名字的“夜月”,就在离汴医三院两站地的地方。不过在这些年,这条河最伟大的贡献,是遏制了某个对现实不满痛恨周身环境的龌龊而跑去投河的女孩自杀的念头,她在那儿站了一阵子,看着河面,跟听见名字时候,涌上脑海的冷洌清幽差得实在太远,没有勇气跳下去,正犹豫着,家里人就找去了。
  如今,在这条河边,一条掉了漆背儿上还少了根木条的椅子上,令狐冲仰面朝天地躺着,偶尔伸手从地下检起一块石头或者碎瓦片,抛进河里去,发出一声闷响,让死寂着的河面动荡一阵,那些漂浮着的水草,绿白色的泡沫,以及零星的一两个压扁的可乐罐,跟着一起上下地微微震动。
  很安静。“夜月”虽然名不副实,却给了令狐冲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他躺在这儿,想要琢磨清楚一些事情,然而脑子里时而杂乱地涌上无穷多的思维的片断互相纠缠,时而又变得异常空旷。令狐冲并没有考虑过现在自己是怎样的神情,他也并没有听见,那两个背着书包经过的女中学生的窃窃私语。
  “你看那个男生,穿着汴大的T恤……嘿嘿,你不是报了汴大嘛,这是你未来的师兄……”
  “切,得了吧。你看他皱搓得好像个咸菜嘎瘩似的。汴大的学生向来以心忧天下事闻名,我未来的师兄,就算长得困难些,怎么也得有几分朝气蓬勃,意气风发吧?”
  “也……是。这个,可能是百年校庆时候抢购了纪念品穿上的冒牌货……或者是汴大建新楼的民工呢。”
  即将参加高考的女中学生交换着对令狐冲的不屑逐渐走远,填报志愿时候,“汴梁大学”四个字焕发着璀璨的光彩,尚且站在门外伸着脖子往里仰望的孩子,对里面一切物事的想像,完全来自大宋的各个报纸杂志,制作精致的宣传材料,百年校庆时候,电视里作为大宋“两院院士”,“大宋学人”的杰出校友的慷慨激昂的演讲,这也就是支持他们对那扇门即将发起全力冲锋的力量。
  在一个本该在自习室中埋头苦读,或者在社团活动中积极奔走,或者,对社会问题挥毫写下自己的见解的下午4点半钟,躺在一条既不清澈也不奔流的河沟边儿状如白痴的令狐冲,纵然穿着印了校名的T恤,却跟那种应该属于“汴大”的气息完全不符,于是被还没进去的师妹,在自己的脑袋里,踢出了校门。
  这女孩子,不知道她进入汴大之后,是否感受到了现实与理想巨大的落差,还是惭愧了自己年少时候的肤浅-----被她鄙夷不已的令狐冲,非但是如假包换的汴大学生,甚至,是这些天来,被不少的记者在文章中赞为“真正地承袭了汴大的精神”的人。
  令狐冲的稿子在《大宋医学杂志》“众说纷纭”栏目发表的那一天,数家媒体的摄像头同时关注了一起覆盖面不小的劣质药副反应事件,大宋医学杂志也在其中。劣质药居然出自大宋响当当的名牌---白驼山,众人震惊之余,一面纷纷联系总裁欧阳锋要个说法,一面,把目光投向小半年前出任了白驼山药物集团质量监测主席的完颜鸿烈。身兼汴大生物学院院长与汴总副书记的完颜鸿烈,让各个媒体,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最近几年喊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结合的医药何时能分开”。于是令狐冲恰恰在此时发表的论述大宋底层民众医疗的严重问题以及医药一家的体制在这种问题中的作用的文章,立刻吸引了众多媒体的目光。
  一时间,宿舍的电话,楼下的传呼,邮箱里的信件,出现频率最高的,都是令狐冲的名字。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偶尔可以听见有细碎的议论,---“那个,就是写‘大宋的医药走向何方’的国政系令狐冲。”那些用来形容他的词语,包括了“真知灼见”,“鞭辟入里”,“心怀天下”……
  上周,这几年以“说真话,新视角”而成为大宋新闻界一面旗帜的汴梁电视台热点导播节目组作了一个“大宋医药大家谈”的节目,作为嘉宾的有汴医几个附属医院的院长,大宋药物控制司的司长,和,汴梁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令狐冲。
  甚至,在节目做完之后,主播拉着令狐冲走在最后,问起他以后的打算,实习的单位有没有定,最后说,不如考虑一下来我们节目组实习……
  令狐冲生命中的一个小小的巅峰,突然间到来了。那些从前小时候躺在渔船上胡思乱想却不太清楚地画面,中学时代拿着年级前三名想向着“汴大”以及“汴大”意味着的那种激昂与责任,拿到了录取通知时候,走进了古色古香的校园的时候,那种,澎拜在身体里的激情……融会而成的,就应该是这些吧?
  令狐冲理应该意气风发的。然而本应该意气风发的他,心中却有一部分填不上的虚空。是因为这一场偏偏巧地把他烘托上来的事件背后,有无数的人正在辗转呻吟,让他隐隐然地觉得他们的痛苦,造就了他的“成绩”么?是因为这场事件,最终查明跟“医药结合”的关键人物完颜鸿烈其实扯不上什么关系,而是边区药厂总监跟地方官的公子狼狈为奸,从中牟利的产物,然而完颜鸿烈却因此被推上了舆论的中心,最终没能够在生化学院的选举中连任么?是因为他发现有不少采访他的记者,对大宋的医药制度,并不熟悉,脸上只有纯粹的痛心疾首,以及连痛心疾首都压不住的兴奋的猎奇和炙热么?是因为,那天,在汴医三院门口,他正在低头开自行车的锁,听见两个女记者讨论着主治大夫丑得像驴漂亮护士的大胸到底是不是垫的从他身边经过,他抬头望去,正正是方才为贫苦老太太的遭遇,泪水盈然地说出“悲惨世界”的人么?或者,是因为……那一天,在食堂里,听见从身边走过的两个学生的议论? 那两个人,一个说“老完颜算是让篇文章害惨了,写文章的小子,就跟完颜鸿烈儿子住一个屋,或许知道什么内幕,故意赶在这个时候写的。要不一个国政系的学生,怎么想起写什么医药的事儿?”另一个说,“这件事儿俩得意的。一个是写文章的这小子,可是出了名儿;二一个,云中鹤,上面两个一个趴了一个倒了,他接了老郝的项目,老完颜的官职,爽啊!”
  ……
  这件事到了现在,跟他曾经的激昂,不一样,跟他曾经的心灰意冷,更不一样……这些日子以来,那种感觉……仿佛坐着辆底盘不够重的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山路上行进。他跟着车子一起丁里咣当地颠簸,忽上忽下,路上的一个大坑或者一个鼓包会在他完全措不及防的情况下出现,每当车子一个剧晃的瞬间他就会被一下子甩起来一下,这时候他很惊慌害怕,那一秒钟似乎立刻要被抛出去了,掉到山涧里摔死,可是无数次又重重地跌回了座位上,虽然磕得屁股生疼,颠得五脏六腑好像掉了个个儿,但是,毕竟还是安全地坐在车上。只是这不断的摇摇晃晃上上下下,让他脑袋时不时地发晕,一阵子一阵子的,好像已经搞不清车子行进的方向了。
  仪琳骑着车子,从姑姑家返回学校,车把挂着装了很多包方便面的塑料篼子,车后架上,夹着半袋小米。她的目光偶尔落在那些牌子各异的方便面上,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她抬起手腕看了眼表,五点一刻。她已经到了夜月河边,离学校已经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五点半钟回宿舍,正是晚饭时间,宿舍的人多半会在,这会儿,她走进去,提着这方便面和小米,她们一定便就知道她又去了她姑姑家,又做了“不收钱的保姆”,又抱着一本圣经心怀“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对牛弹琴”;又提回来“打发叫花子的破东西”……然后,不知道会不会愤慨,会不会真的实现大半年前的诺言,跟她绝交……
  仪琳越蹬越慢,习惯性地往后倒了一下脚蹬子,嘎拉一声响,她连着蹬了几转的空轮,车子不再往前行进,左右摇晃起来。仪琳赶紧跳下来,把车支住,抓着登子前前后后地转了几圈,果然是链子又掉了。
  掉链子对她来说本来不是个要命的灾难。被这辆闸不灵铃不响手把只剩了两根钢管链子三天两头掉的破车磨练了三年,她安链条的熟练程度不差于任何一个男孩子。可就在一个多月前,张无忌好心帮她把车链子清洗上油,然后装了一副挡泥板。在那之后,链子不再三天一挂,但这车已经有了至少25年的历史,前后齿轮已经变形,跟链子咬合不齐,一骑这条颠簸不平的路,它就又罢了工。有了这坚实的挡泥板的保护够不到链条,又没有工具可用,仪琳徒劳地用手转着蹬子,望着它发愁,一个不小心,碰到了轱辘,车子咣当一声响,倒在了地上。前车把上挂的方便面,后车架上夹得小米,摔出了好远。
  仪琳叹了口气,才要去检散落到四面八方的方便面,看见一个男孩从河沿走过来,待他逐渐走近,她一愣,随即扬起手。
  “令狐冲?”
  “仪琳?”令狐冲伸着脖子朝这边看了看,大步跑过来,到了近前,看见散落一地的东西,弯下腰来捡。他把跌得四散的方便面收集起来装进了大塑料兜,拿着其中一包忍不住问道,“嗬,这可老古董了,我上中学时候流行的,现在都不太出了吧?”倒也没等仪琳回答,单手去提那袋小米,这才发现双层的塑料袋已经破了,簌簌地不断漏下来,令狐冲手忙脚乱地去接,一下子又把那兜方便面掉到了地上。
  仪琳支好了车赶过去说,“不用管它,反正我也……”她说到这里,停住,把方便面兜子捡起来挂在车把上,这会儿令狐冲双手捧着米袋子,让那个破洞,在正上方,小心翼翼地捧到仪琳的车架子上,夹好,唠叨着,“一颠,还得撒……得想想办法。对了,你怎么收集这么多碳水化合物当宵夜?你们当医生的,原来也不都讲究,不怕营养不良型肥胖。”
  仪琳怔了一怔,勉强一笑,跟令狐冲说了声谢谢,推着车往前走,令狐冲张口结舌地说,“你为了怕米撒,推回去啊?”
  “链子掉了。我试了半天了都不成,肯定跟齿轮卡主了,没有工具撬挡泥板,没办法。”
  令狐冲地啊了一声,想了想说道,“你把我车骑走,我呆会儿就近把你的车放在个安全地方,然后给你修好了送回去。”
  “那怎么成?医学院离这儿可比学校本部近多了”
  “嘿!你是女孩子。”令狐冲理所当然地说,“你想想,这块儿还挺偏的,万一刚才窜出来的不是我,是个色狼……,虽然我也是色狼,可是不强悍,有贼心,没贼本事……”
  仪琳忍不住笑起来,随即很认真地说,“你可是好人。”
  令狐冲被她的一句话说得脸膛微热---幸亏皮糙肉厚看不出红来。他有点羞涩地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又说道,“真的,你骑我车回去吧。”
  仪琳摇摇头,不再说话,推着车,继续往前走;令狐冲见她不肯,便就推着自己的车,跟在她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说了一阵,觉出了她的心不在焉。他跟仪琳不能算特别熟,可是一起吃过饭聊过天,给汴医三院送药的时候,也常碰见,几次他帮着茫然四顾的病人找地方没找对,他只好跟人家一起茫然四顾,正好碰见她,她都会快步地带着他们,找对目的,然后微微一笑,翩然而去;大家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她话很少,可是倾听任何一个人说话――不管那话题多无聊,她都很专注,让说话的人,能有兴致,把自己想说的东西,说下去。
  仪琳的样子在令狐冲脑子里很模糊,但是温和,没看见不会记起来,每次看见,就觉得亲切舒服。唯独今天,她的脸上,一直带着郁郁的神气,令狐冲禁不住地为她担心,把方才自己仰面朝天地想了两个多小时没有想清楚的问题,一下子丢到了一边去。
  “仪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不高兴呢?”令狐冲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仪琳的神色,终于问了出来。
  仪琳站住,回过头,看着令狐冲。眼前这男孩子,鸟巢似的乱发,有点厚的嘴唇有点蒜头的鼻子,皱巴巴的T恤,陕西腔和广东腔混在一起的普通话……这些乱七八糟地揉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让她的心里,蓦然间一阵暖和。或者是因为瓶底似的眼镜片也没能挡住的,他目光中的真诚吧?也许是那个傻乎乎的,还有点狼狈的笑容吧?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颤巍巍地背着那个摔断腿的女孩,眼镜片被汗雾模糊了,腾不出手来擦;他狼狈地使劲缩着脖子用肩膀使劲去顶,却只能顶到鼻子。待到他终于把那个女孩送进急诊室,用羽绒服的袖子抹了把汗,用袖子擦了擦眼镜,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还有几道汗迹,脏兮兮的,但是那个笑容,让他的脸特别亮堂。
  过了好一会儿,她望着他说,“我心里很难受,真的想跟人说会儿话。可是,令狐冲,你确实肯听么?连杨不悔和朱九儿,都跟我说,再也不要听我提起这件事。你……你会觉得很烦,可能会骂我的。”
  “啊?”令狐冲一呆,随即答道,“不知道帮我不帮得上你忙。你就先当作跟个哑巴讲话好了,想说什么说什么。我没心没肺,不爱听的话,一过耳朵就忘记。不会烦。”
  仪琳望着他,闭了下眼睛,双手交叉,把下巴抵在手背上面。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令狐冲说,“这一定是神的意思,让我在这儿停住,让我碰见你,把心里的烦事说出来。”
  杨不悔双手插在肥大的休闲裤口袋里,大步走进普通外科第二分区住院医的大办公室,往桌子上一趴,半个身子贴在桌面上,双手挡住对面张无忌正在写的手术纪录,“下班半小时啦。走走,出去吃饭。仪琳呢?你又给她派什么苦力了?”
  “她下午请了假,说是她姑姑摔伤了腿正好家里人都不在,要去照顾。所以我这儿好些零活儿没人干呢。”张无忌巴拉开她的手,继续写着。
  杨不悔一拍桌子,一声气壮山河的“我靠”震得张无忌一个哆嗦,他愣怔地抬头看着她,却见杨不悔一脸气急败坏的表情。张无忌才要说话,杨不悔双手抱住脑袋,咣当一声躺在大办公桌上,瞪视着天花板,半天,说道:“他妈的,我要查查仪琳他们家族谱,祖上是不是复姓东郭。”
  张无忌听得一头雾水,伸手在她眼前摇摇,“喂,你犯什么病。”
  “我犯病?!”杨不悔腾得做起来,跳下办公桌,抱着双臂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恨恨地说,“仪琳才是病了。她姑,自从她到汴梁上学开始,就没一周不把她叫过去干活儿的。大扫除叫她,单位发东西叫她,去医院看病拿药叫她,请客买菜做饭叫她,认识的人想要挂专家号让她‘帮忙找人’,她那会儿都还没进院,能找个头人?每次可不也得早晨4,5点去排队。然后她姑就塞几袋子过期奶粉藕粉,或者出差住旅馆带回来的香皂和一次性牙刷给她,还有她那辆破车!当个多大的恩赐似的,好意思老挂在嘴边……这些也就罢了,你听说过半年前心内科被朝廷礼部派调查组翻天覆地调查的事儿吧?”
  张无忌有点惊愕地听着杨不悔连珠炮似地数说仪琳姑姑的不是,还没完全反应过味儿来,突然听见她提起这件事,愣了一下,想了想,皱眉说道,“赶在朝廷每三年一次‘聆听百姓声音,完善朝廷制度’的‘纳谏’月,上书说心内科管理不善制度混乱收受贿赂的那次?朝廷还派了调查组下来,结果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什么所以然来,等纳谏月结束了,调查组也走了,把人家心内科29病房给折腾一个人仰马翻,本来一直是优秀病房,结果传的全系统都知道被上面调查了,可怜空闻老头儿一辈子兢兢业业的,让第一医院第二医院好些不知道具体情况的后辈学生说,原来是个伪君子。”
  “那个写文章的,就是仪琳她姑父。”杨不悔恨恨地说。“她姑冠心病冠脉栓赛,想在咱们院心内科造影通小球。心内科床位一直特紧,本来排队且得排一阵子才能住进去,手术更得等。她姑就跟她说,你帮我找找人,花多少钱不怕,花钱买时间。仪琳那会儿正在新内科转科,你也知道,她干活儿特认真,对周围的人都好,人长得又那么漂亮,她代教老师和29病房的院总都很喜欢她。听她说了这个事儿,院总帮她想办法跟周围科挪借了一张床,跟空闻说了自己学生的家属,能不能早点儿做。空闻从来对下面很照顾,尤其一个病区最辛苦的就是院总,来求个人情得给面子;就说这个也别按点名手术的走了,情况不复杂,额外的时间加一台,别影响正常安排,点名费就算了,让她们去请护士和麻醉师吃个饭,算是谢谢人家用额外时间帮了这个忙。
  手术前,她那个姑父来过一趟,跟空闻还攀了半天老乡。非得给空闻塞钱,空闻推了,说这是照顾学生。当小大夫特别不容易,受的压力比其他行业都大,这点人情上的照顾,我们当老师的怎么也得给。
  这么着,进来的第三天就做了手术,做得很成功。几天之后就出了院。她姑也提过一次请吃饭的事儿,空闻正好出差了,院总在她住院期间接触他们家人,觉得挺讨厌的,出院了可是不想再见着了,帮忙反正也是冲着仪琳;护士们也跟她们不熟,也就不愿意去吃饭。本来这事儿就这么完了,谁想到三周后到了朝廷的纳谏月,突然上面下来了调查组,点名说要调查心内科29病房。大家都懵了,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是给折腾了一个底朝天,正常工作都受了影响。一看报纸,纳谏月优秀文章集锦里面,第二篇就是某大学著名教授江别鹤的文章----‘白衣仍在,天使不存。’里面条条以‘汴海区某著名综合性医院心内科’为例揭露医生护士收受贿赂,区别对待病人;‘病房床满’只是假象,作为幌子讹诈病人钱财……再一查,江别鹤,那不可就是仪琳她姑父么?他这些年在朝廷纳谏月政策中,每年都能出一篇‘优秀文章’,在他们那个小区大大有名,身兼数个头衔,连着三年都被选上‘百姓代言人’。他妈的,这个文章一出,反响更是大了,江南月月谈还给他开了个专栏!他们是美了,可怜了仪琳,全病区的大夫护士恨死了她,没一个愿意搭理她的;院总大夫自己一并跟着受牵累,心里也不舒服,对她也没从前好了;仪琳去问她姑姑,她竟然说,你姑父完全是光明磊落,写的问题,即使这次是误会了,也不代表从来没有。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调查组查一查,没有问题的话也是个警醒。虽然我这个手术,他们没有收红包,不查一查,怎么能知道别的手术也没收?而且照顾熟人本来也对其他病人不公平。真金不怕火炼啊……你小孩子,要经受考验,不要被恶势力吓倒。如果他们欺负你,正好往上接着反映啊!”
  张无忌越听越是惊诧,这件事半年前闹得沸沸扬扬,汴大的副校长连同医学部的书记都一齐过来关注了,说要彻查,狠查,一定要把败坏了白衣天使名声的“少数分子”揪出来。但是调查组折腾了半个月,朝廷的纳谏月也过去了,并没有在心内科查出任何实质性的违规行为,他们在的两个星期,也看见了心内科天天床满,并不虚假。问题是文章已经出来了,表彰已经表彰了,调查结果出来,纳谏月‘聆听百姓声音,完善朝廷政策’已经圆满结束,大宋足球联赛的赛季开始,罗刹国皇家芭蕾舞剧团访宋,朝廷提出了‘精简六部’的裁员政策……各个报章的话题也就转了……大家逐渐忘记了这件事,只是唐文亮在普外逮个人就说,“其实你看嘛,谁比谁强呀?空闻让人说得跟个圣人似的,也龌龊着呢……人哪……”张无忌听到杨不悔讲到最后,才彻底知道这件公案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也忍不住义愤起来,摇头道,“他妈真是禽兽啊。衣冠禽兽么这不是……我靠,我要早知道这个,我今儿怎么也不给仪琳这个假,叫她去伺候禽兽。摔伤腿没人照顾,活该饿死渴死,看她死后能不能升到天堂,轮着真的‘天使’照顾 。”
  仪琳跟令狐冲两个人,已经沿着夜月河,走了两个来回,又走到了仪琳车链子掉的地方。仪琳掠了掠挡了眼睛的头发,看了令狐冲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就是这样了。开始,我心里又难过,又害怕。觉得姑姑对不起我,又觉得我对不起29病房的人……尤其,那些大夫护士都冷着脸不理我的时候,空闻老师特地来找我,当着好多人说,大人的事儿,跟你们小孩子没关系的,你好好实习,不要想别的。我听了心里不那么害怕了,可是更加难受。我想不悔她们说得对,我姑姑是个混蛋,我不该再理她。否则就是助纣为虐。
  我当时也这么想。可是,有时候却又忍不住惦记她。毕竟……她对奶奶还是好的。她一直给奶奶寄钱,让奶奶过得还是比周围的老人都好,手里能有余钱,有个病能到医院去看,这就让我爸妈放下多少心事?也许,要是没有姑姑赡养奶奶,我们家的日子会过得更苦?爸爸妈妈会更发愁?再说小时候,姑姑从汴梁回家,也还给我带过小人书和巧克力……我不去看她,心里面也很难受。我爸妈跟我说了,表哥去西域留学,姑父从来不知道心疼人,我既然来了汴梁,就要好好听姑姑的话……姑姑身体也确实不好,她一个人从我们那个地方奋斗出来,也真的是很不容易,吃了很多苦的。但是我想起来害苦了29病区的老师们,人家对我那么好……我又,特别生气。那么,我到底应不应该去看她?然后今天,我听见她摔跤了,心里一下子还是很难受。不再想那么多,赶快请假过去。她一个人在家,还有点发烧,我心里挺心疼的。可是给她做了饭收拾了屋子,出来的时候,她一跟我说,让我什么时候去给她找我们医院的骨科的专家看看她的片子,我忽然又特别生气。我忍不住想起了上次的事情。我甚至想,假如我帮了她,会不会又发生什么,我想不到的事情呢?”她说到这里,停住,抬起头来,扭过头去,看着被微微的风吹得左右轻轻摇摆的柳枝,出神。
  令狐冲看着她,抓了抓头发,想说几句什么,张开了嘴,又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她的侧脸发愣。仪琳的问题,似乎跟他一个多小时前,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的问题----到底,他该不该写那个关于医药体制的稿子----有个共同点,就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往这方面想想,觉得自己做的合情合理,无愧于心,可是往那方面想一想,却又发现,自己无愧于心的时候,一些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却又有愧于人……
  令狐冲低头捡起一块碎石头,牟足了劲儿,抛到了河里去,发出了“咚”的一声响,接着,又是一块。
  天渐渐地暗下来,令狐冲和仪琳两个,一个不住地往河里扔着石头打水漂,另一个,看着被扔到河里的石头,和它激起的一串串的涟漪。
  “啊,都快九点钟了!”天全黑下来的时候,仪琳突然一拍脑门,“还有一个老乡陪着她丈夫从陕西到汴医三院做肝移植,前天的手术,情况也不太好,我还要看看他怎么样,还要把他们的小孩带到宿舍住。----现在走回去,倒是还来得及。”仪琳说着,踢起车支子,快步往前走去。
  令狐冲怔了一下,跟在她的身后,问道“什么老乡?很熟么?”
  “爸爸从前工厂里的同事,早早因为肝病病休了,后来就没了音讯。只知道他妻子特别不容易,为了给他治病,辞了职,开布店,经常取货就是一个女人跑那几条长途。如今丈夫不行了,几年间赚的钱,搭上卖了房子,凑足了20几万,到汴梁来看病。我也是跟着老师查房时候,那个叔叔认出我来的。”
  令狐冲看了看她,摇头笑笑,“我看,仪琳,你别为你姑姑上次做的事儿难过了----也更别为你这次又帮了她跟自己过不去。你根本就是个热心的人,谁都会帮,谁出了事儿你都心疼。你看,连个老乡,多少年没联系的,你也帮忙。你姑姑,虽然是通过了你,连累了你的同事朋友,但那可并不是你的错。你是好心。现在她生了病,一个人在家,万一出了点什么事,你肯定后悔。这什么事到底该不该,嘿,谁能说个清楚呢?做我从前觉得什么都挺简单明了,好比说大宋怎么这么多弊政----一定是朝臣脑袋进了水,压根没想治理。要是我上去,一下子全解决了,三年超过倭国高丽,五年赶上西域强国。可是,”他摇摇头,“那些看着好像特明确,特黑白分明的东西,做起来,或者作完,发现想不到的麻烦难处,一样样地蹿上来了。就好象,你跟我说你姑姑的事儿,我刚开始听见,特想骂一句混蛋王八蛋,让丫去死。可是后来听你接着说,我又真心觉得你去照顾她,也没什么过错。”
  仪琳回过头来,看着令狐冲,半天没有言语。过了好一阵子,她抬起头,看着天空,问令狐冲道,“你信不信,这个世界,是有神的?”
  “啊?!”令狐冲一愣,没有反应过味儿来,“神?”
  “是啊。刚才我一直在想,谁遇见什么样的事情,谁遇见什么样的人,这些,都是神的安排。比如说,今天下午,本来,我心里特别乱,特别难受,可是突然到了这里,车链子掉了,东西撒了,我遇见你,你听我说话,我也听你说……说了这么久,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可是,我心里,却舒服多了。”
  令狐冲又啊了一声。傻乎乎地望着她,她的目光和语气……或者还有她讲的事,他想的事,让他一下子拿不出那些平时在网上以唯物主义者立场跟基督徒雄辩的气势来,呆了一阵,居然说道“我不知道,也许有吧。”
  仪琳推着车往前走,缓缓地说,“就在刚才,我忽然想起来了圣经里的话,‘不要把怒气带到日落之后’。 在凡人的眼里,有好坏啊什么的区别。可是,这些凡人的‘好坏’的差距,与我们和神之间的差距比起来,就微不足道了。耶稣都肯牺牲了自己来拯救有罪的人,那么,什么‘坏’不能原谅呢?现在,太阳早就看不到了,我心里也不应该再生气。神,安排着一切。”
  “神安排了一切?”令狐冲重复,然后摇了摇头,没有跟仪琳争执,可是却不能相信有个能够拨弄一切的神。他倒是宁可相信,性格决定的一切。比如仪琳的个性让她能够有个明确的信仰,所以能够给自己找到一个心理的平衡点,得以平平静静地按照自己觉得对的方向,心安理得地走下去;比如杨康是个懒小子,根本不会去动脑子想事儿折磨自己,能够舒舒服服地混下去;比如自己……自己,是个被拴在弹簧上振来振去的小球,来来去去地,还是围着某个中心往复。老想‘彻底’想明白,却从来没真正想明白过;多少次地‘顿悟’了,发誓以后要对一切身边乱七八糟的,跟能吃到嘴里的包子,放进兜里的银子,搂在怀里的美女无关的,别人的事情,轻轻地哼那么一声之后,面带不屑地走过去,头都不回一下。可是,就在最近的一次巨大的顿悟之后,他正面带不屑地准备回学校去,满脑子想着就算碰见一个大肚子女人上吊也不吱一声……结果,看见了仪琳,立刻便忘记了刚刚的顿悟,对这个并不能算是特别亲密的朋友脸上显而易见的愁苦,上了心。
  令狐冲在心里嘲讽了自己一下,使劲儿地伸了伸胳膊,抻抻萎靡了一下午的筋骨。他看见仪琳的脸上的郁郁已经淡而又淡,嘴角儿挂上了一如既往柔和安静的笑容;心里不由自主地跟着一起开朗了。
  “陪你走回学校。”令狐冲咧嘴对仪琳一笑,抬起头来看着已经变成淡青色的天幕,“你跟着你的神走,我呢,跟着我的傻念头走。回家,吃饭,这一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第二十五章 心茧
  “大宋脑科医院,杨逍。”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何太冲刚刚低头看着片子从治疗室走出来。
  一句条件反射的“你好”和同样条件反射的右手伸出,准备常规性礼节性地跟外院会诊大夫相握之后 ,何太冲突然一愣,忍不住重复了一句,“杨逍?”这时候他才抬头朝门口站着的瘦削的男人仔细看过去---竟然真的是如今大宋脑外科的泰山北斗杨逍,不是他听错,也不是哪个后辈重了名儿。
  “你们院刚才不是打电话过去请会诊?病人在里面吧?”杨逍抬眼问何太冲道。
  “啊,刚刚完成溶栓。”何太冲答道,引着杨逍往治疗室走,心里着实惊讶。如今专家号被黑市炒到了天价的杨逍,竟然能够仅仅为了给一个病情已经基本控制住的病人排除血管畸形的情况而当晚赶到北城医院,实在是说不过去-----况且行内相传两人交恶。为了“大宋的医药究竟该分还是该和”,两人会上从来针锋相对,会下一贯不相往来。据说最近一次朝廷御医院的专家会议上,杨逍拍案斥责,说结合研究是假,从中牟利是真,大宋的医药如此下去,必然走向昏天黑地,一塌糊涂。
  然而道理纵然如此,医疗技术收费确实过低,朝廷也当真没有能力补全这个差额,靠药物和检查费用的支持医院的营运纵使是饮鸩止渴,也只好将就着先饮下去,以防立即渴死-----或者哪天就真的有了解鸩的解药。说大宋的医药走大宋特色---朝廷治国,不也是在走“大宋特色”的道路么?“合作”的势头毕竟阻不住。半年前完颜鸿烈跟白驼山药业的合作搞得轰轰烈烈,春风得意,甚至以白驼山药业支持汴医系统两个移植中心的免疫药物研究的项目已经由他穿针引线地开始洽谈。
  没有想到,一批劣质药的出现宛如凭空一声炸雷,老完颜咣当一声被打了下来,医药会不会真的因为这一次事件走向分开尚且不知,他却一定是难以翻身了。方才对包惜弱杨康把“难以确诊”这层意思,加上无数专业名词,绕了八道弯子表达了半个小时的脑外科小大夫,见着杨逍这时候赶过来“会诊”,忍不住叹息着偶像真是厚道-----对意见不合的老同事也念着香火之情。香火之情?何太冲听了笑笑,暗骂一声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杨逍来干嘛?八成是来看看老完颜的倒霉样子的,你躺着我站着,你病着我写会诊意见,这才叫高下立见。
  这边何太冲在心里飞快地转着心思,那边杨逍却仿佛不认识完颜鸿烈似的,如同对任何一个从外州府赶来求医的病人一样,干巴巴地交待了几句,不过是“排除血管畸形情况”,“不需要脑外科手术”,听了这话包惜弱捂着胸口说了句谢天谢地,杨康长出了一口气,才要说谢谢,杨逍已经扭过头去,边往门外走边说道,“不悔,跟我走。”
  一直靠在墙角没说话的杨不悔冲杨康摆了摆手,低头跟在她爹身后。两人一路走到了停车场,杨逍才抱着双臂站住,看了女儿一眼道,“明天有个年轻朋友从西域过来,我约了他吃饭。他才考了执照不久。我让他明天跟你聊聊,你也好早作准备。”
  “我不见,也不去西域。”杨不悔低头看着地面。
  “不去?从你一上医学院,我就跟你说过毕业之后去西域考执照。”杨逍盯着她,“好端端地突然又不去了?”
  “我,我要……要做个好大夫,给自己同胞看病。”杨不悔努力地让自己的表情声调都正义凛然,正酝酿着感情把医学生誓言再声情并茂地背一遍,见她爹微微一笑,“等你在西域拿了执照,长了本事,成了‘好大夫’,过个六七年回来,再给大宋人民看病也不迟。”。
  “六七年?!”杨不悔喊道,迅速往周围看了一下,压低声音,急道“我不去我就是不去。”
  杨逍沉下脸来,抓住她的手腕,“别闹了,跟我回家。这件事不能由着你乱来。”
  杨不悔心中惶急,心里只一个念头,便是决不能就这么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觉得若是今天被她爹带走,一切的一切便连“期望”的余地也都没有了似的----被她爹拽着往前走了几步,她心里越发混乱,冲口而出道,“我不走。你干嘛总想给人家做决定?可是,你从前强迫不了妈妈,现在也强迫不了我!”这话才一出口,她先是一呆,猛地捂住嘴巴,接着抓住她爹的衣袖,低声道“爸?我,我胡说八道的……”
  杨逍脸上表情僵硬,甩开她的手,来回地踱步,几次欲待说话,又再停住,过了好一阵子,背对着她站住,沉声说道,“我年底就走,定居西域。你不用跟我走,以后也不用过去。你反正大了,成年了,还要工作了,我责任尽到,你不用再听我‘强迫’。”说罢大步朝着车子走过去。
  杨不悔呆在当地,眼见她爹掏出钥匙,便要打开车门,她飞跑过去,拦在他身前,还没说话,眼圈已经红了,跺着脚说道,“爸爸,你干什么就非得立刻把我送到西域去呢?”
  “那你到底为什么,就是不肯立刻去西域呢?”杨逍紧盯着她的眼睛。
  杨不悔怔住,杨逍把她推到一边,打开车门打着发动机,并没再说一句话。
  杨不悔张口结舌地看着她爹的车子绝尘而去,她努力地想整理出一点头绪,可是越想,脑袋越是一团糨糊。自己从来没有,甚至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居然把母亲搬出来-----她虽然经常跟她爹吵架顶嘴闹脾气,却绝对不会真正戳他的痛处。
  明天一早还是回去吧,杨不悔无可奈何地想,她不怕她爹生气,却不能让她爹伤心。其他的以后再说----可是,又怎么说?这一次,老爹是一定要哄的,他的话却是不能听的,西域更是坚决不能去的。怎么办?杨不悔懊恼地抱住脑袋猛摇,直到晃散了辫子,头发乱七八糟地贴了一脸。她仰起头,郁闷地望着晴朗的天空。
  正是月中,月亮大大圆圆的,高高地悬着,嫩黄的颜色,仿佛刚出锅的鸡蛋饼。
  6点多准备拉着张无忌去吃饭的时候,杨不悔已经饥火中烧,如今,似乎已经能感受到胃前后壁之间的摩擦了。已经过了11点,对面的一遛餐馆都关了门,偏偏今天是周五,惯常会推车出来卖羊肉串的假新疆人,周末不到这儿来。从前,杨不悔经常对那个汴梁小胡同痞子假冒新疆人不满,可是现在,若有的吃,别说他的籍贯,连他手里卖的肉串,她也不会在乎到底来自哪种动物。杨不望着天上的月亮,想起站在厨房里等着他爹摊火腿蛋饼的情形---将好未好之际,撒上火腿丁和洋葱。这时候她需要忍得绝对不仅仅是口水,简直还有眼泪。饥饿往往能让她高亢的情绪掉进低谷,而她现在本已经徘徊在低谷的心情,加上了饥饿,彻底地跌到了马里亚那海沟去。
  浑身发冷,而且越来越冷,杨不悔郁闷地想,饥寒交迫这个成语真他妈的准确。她压着虚空的胃,垂头丧气地从停车场拖着步子往回走,到了门诊楼后门跟前,才要迈上台阶,一抬头,却见殷梨亭正推门出来。
  “不悔?”他停了一下,“这么晚了,值班?”
  “啊?”一晚上没吃饭还没少折腾,现在杨不悔的脑子有点迟钝,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呆滞。
  “怎么了?”殷梨亭朝她走过来,见她恹恹地缩着脖子,并没有通常那总是神采飞扬的神情,略微担心地问道,“病了?”
  杨不悔回过神来,忍不住叹了口气,“哦,没什么,我一饿了就转不动脑子,你刚才问我什么?我没听见。”
  “饿?”殷梨亭错讹地打量着着她烦恼委屈无限的脸。
  “是啊,我上一顿吃的是午饭。”杨不悔又叹了口气,说话之间胃配合地抽搐起来,她哭丧着脸道,“我简直快要饿死了,现在可以吃整只鸭子下去。”
  “鸭子没有,”殷梨亭看着她道,“不过我抽屉里,好像还有几包牛肉干和麻花。”
  “真的?”杨不悔立刻来了精神,“现在就是有窝头,我也吃啊!”
  “那还是上星期我连台手术,你买了留给我的,没吃完。”
  “这就是种善因得善果啊!”杨不悔差点被自己感动得掉出眼泪,一步跨上台阶,抓住他的胳膊,“你下班了是吧?拜托,再上一次楼……你要是懒,把钥匙先给我用用也行啊!”
  殷梨亭笑了笑,转身往楼里走,想起她一贯的吃相----即使只是啃一只烧饼,她脸上的表情也绝对可以用“心满意足”四个字形容,仿佛这便是人世间的至大的幸福。让看着她的人,心情都一并地好了起来。
  走到电梯处,殷梨亭刚刚要按按钮,一声微微发颤的“殷大夫”从身后传过来,他回过头,见是自己病区的一个病人的妈妈。老太太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佝偻着背,双手紧张地交叉着,一脸的谦卑。她40出头的儿子,今天上午做切除胆囊的手术,术中发现胆囊结石压迫部分已经癌变。术后殷梨亭已经跟家属交待了病情,可是老太太一直不能接受来做内镜切胆囊的小手术的儿子,得的却是愈后最差的胆囊癌。他暗暗叹了口气,把钥匙交给杨不悔,对她说,“你自己先去找东西吃,我过会儿就上去。”
  完颜鸿烈被推进治疗室之后,杨康翻着父亲故旧的名册打了一大圈儿的电话。任我行刚刚摆好的一盘棋被系统内大大小小医院从主任到副院长的电话无数次地打断,只好跟邻居说着“回头再战”溜达到了医院,去关照一下“系统内专家”完颜鸿烈。杨康说任伯伯我们对您医院的治疗绝对放心绝对满意----我不也在这儿住过么?您还去看过我。就是请您看看能不能让我爸住进病房去,溶栓完别在楼道躺着。
  任我行看看何太冲,他矜持地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说院长您知道我们科的病床就是紧,现在是真的没有床。任我行才要说话,何太冲又接着说,“不过我们科一号重症监护室的病人,栓塞情况已经好转,情况平稳,倒是昨天发现子宫有个瘤,还有破溃出血,可以转过妇科去----只是昨天跟他们谈,方主任却不肯接,说他们也没床。”
  “让他们挪----不成就在大病房加一张。”任我行皱皱眉头,又补了一句,“先不用去跟老方讲,直接让值班的院总大夫加好了----说我说的。”
  何太冲微笑点头,一号重症监护的病人账上的钱已经即将用尽,单位的领导表示今年度不可能再出支票了,让病人自己想办法。何太冲昨天正在想着这事儿烦心,这种病人,不接着治疗逼他出院,没准过两天就能在报上看见言词犀利的批评文章;留着在科里继续治疗,欠费难以追缴,年度院务会议上还要受批评,可能还要罚科里的钱。如今呢,等于给了院长一个面子,让他做了人情,同时把烫手山芋推出去,接山芋的还是那个张牙舞爪惹人厌的老女人灭绝,实在是太理想了。
  差五分十二点,溶栓治疗完成,何太冲跟杨康和包惜弱交待了几句,上楼去了;完颜鸿烈住进了原本“没床”的神经内科的第一重症监护病房,睡得很平稳。
  包惜弱靠着病床,盯着那些仪器上让她头晕的符号,没一会儿,也精疲力竭地睡了过去。杨康把穆念慈带来的外衣,给她在肩上披好,回过头,看见穆念慈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低着头看书。他走过去,轻拍她肩膀“我给杨不悔打个电话,看看她能不能带你到她们宿舍或者大夫的休息室睡一晚上。”
  穆念慈摇摇头,“我打算熬夜看书来的,哪儿都一样,回宿舍还得打应急灯。快考试了,尤其丘老师那门,挺多东西的呢。”
  “老丘还那么食古不化,不肯给重点?”杨康拿过穆念慈手里的书看了一眼,“多亏我这学期没选,要不还不得挂掉。”
  “不会啊。”穆念慈微笑道,“反正你能突击。那时候上丘老师的培训班,你天天上课时候趴在我后面睡觉,下课了我们都在问题你跑出去买雪糕,最后还不是拿最大的奖?”说到这儿,她忍不住想起来很多年前的杨康,他嘴角一撇,眉毛一扬,一句,“这老丘啊……”停一下,咬一口雪糕,就开始了围绕着“老丘”的,新鲜迭出,永无止竭的话题。
  那时候穆念慈是个老实巴交的小土丫头----或者说她一直是,只是现在长大了而已。她总是对所有姓氏之后冠以老师称谓的人,有着自然而然的敬畏,更不要说还是“著名教授”“老教育家”的丘处机;她那时听着杨康以调侃的语气,肆意谈论老丘诸如“畏妻如虎”等等的八卦,把她和很多同学心里博学的,一本正经的,跟自己有着不可跨越的距离的,需要仰头才见的老师,学者,描述得跟自家胡同里,那些提着笼子遛鸟,畅着怀打蒲扇坐在院子门口吹牛的邋遢老头儿没什么两样。杨康说起老丘,简直就好像说起一个自己的老哥们儿,有点臭毛病但是还算可爱的老朋友。她的心里禁不住不安又忍不住好奇和向往,她很少插嘴,听着杨康海阔天空地胡说八道,不仅是老丘,还有很多距离她生活的世界应该很远,她不甚理解,只能遥望的人和事,而在他的嘴里,却近得可以嘲讽,可以取笑,可以亲密地夸一句“那哥们不错”,可以不屑地贬一声,“靠,丫不是东西”。
  他一直就在她的身边,严格说来,简直可以说是这些年里除了父母之外离她最近的人,但她总觉得,他们好像处于不同的两个世界。她经常不自禁地觉得他依然高高地站在顶楼之上,便就如同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即使他成了她那样亲密的朋友,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懒洋洋的笑容,她还是琢磨不出,他笑容后面那份心思。那么多年,一直如此,她不清楚他的世界里,究竟有些什么;他高高地在天空的某一个地方,她够不到的地方。但是她不能自己地仰望着他,幻想着有一天会跟他在一起。
  不知道确切是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他向她走了过来,越来越近。他虽然依旧没有跟她说过什么,可是拉了她的手,跟她一起自习,一起吃饭,一起打球;到哪里去,会跟她打招呼,迟到了,会跟她讲,不再会无缘无故地忘记跟她说好的事情。这相同于以往之中的差别,让她明白,他,是真的走到了她的身边了。
  她在惊疑与喜悦之间徘徊,惊喜于这种得到,可是,却时而疑惑地问自己,得到的到底是什么,又究竟还想要什么?为什么总是会有一种说不清的“不满足”悄悄地从她的心底浮上来,又讲不清在“不满足”什么。每次,她都忙不迭地,狠狠地数落自己,然后把它压下去。连自己都说不出来的东西,根本只是臆想,并不真实地存在。
  她对自己说,你已经得到你所能想要得所有的东西了。
  假如,今天晚上,不是替他回家取电话本的时候,想着夜里会凉,进他的屋子里找衣服,把那件一半卡在了床与床头柜之间的缝隙里的衣服扯出来的时候,带出了那张画的话,她会不会成为一个最幸福,最快乐的女孩子呢?
  那么,为什么,要让她看见?
  那张铅笔画,只是画在一张从笔记本撕下来的,撕得边缘还好象犬牙般的横格纸上,正中,还有了折痕,有的地方被蹭了,模糊一片……可是所有的粗陋,都遮挡不住画里女孩的璀璨至极的笑容……或者,璀璨的,根本不是女孩的笑容,而是记录下这个笑容的人,那一刻的心境。
  她捏着那张纸,呆立了好久。
  终于,她给杨康打电话说,她找到他要的电话本了,这就回来,然后把那张画了画的纸放回了原来的地方,可是她的心,还能不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穆念慈看向杨康,他已经打起了瞌睡,眉头微皱着,嘴角略撇,好像是在抱怨着这不舒服的睡觉姿势。那样子显得有点委屈,十足的小孩子模样。她细细地看着他,轻轻地触摸了一下他的浓密的头发,他并没有知觉。
  那么,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殷梨亭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见杨不悔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狼吞虎咽,而是趴在窗台上对着窗子,脸几乎贴到了玻璃上。
  “看什么呢?”他随口问了一句,走到她身后,也朝着窗户看过去----窗外分明已经一片漆黑,屋里的灯很明亮,透过玻璃窗看不见外面,只能看得见自己的脸。
  杨不悔好像吓了一跳似的,猛地转身,双手飞快地背在身后,瞪着他结结巴巴地道,“怎么突然,突然就进来了?”她脸上是一幅被人撞破了什么秘密似的惊惶神情。殷梨亭愣怔着,又看看她方才对着的玻璃窗,心里突然一动----这丫头该不会是自己偷偷在屋里拿窗子当镜子照吧?小丫头一个人在偷偷臭美?他忍住笑,低头拉开抽屉,把一包包的麻花饼干牛肉脯拿出来。
  “来来,吃东西,不是都饿死了么?”他边说边抬头,却见她依旧双手背后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殷梨亭不解地打量着她,怀疑地问,“到底怎么了?”
  杨不悔却不说话,蹙紧了眉头,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背在身后的手举在他面前,手里握着一个木像----一个四寸高的,马尾辫子飞扬,一脸粲然的笑容的女孩的半身像。
  “我真的不是故意翻你的东西。”她低声说道,“我撕不开牛肉干的口袋,想要找把剪刀或者刀子……就看见这个,可能是瞎想,我对着玻璃看自己……”她咬住嘴唇,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殷梨亭的手尚自放在拉开了一半的抽屉扶手上,听见她的问话,低下头去,慢慢地把抽屉关上,又拉开来,翻动里面的几个经典手术图谱的册子。
  “是我,是吗?”她再次问。
  殷梨亭缓缓抬起头,勉强笑了笑,“很久没有动刻刀了,这可还是小时候的玩意儿。没想到……居然还是没有全扔下,刻得还是挺像的,是吧?你一下就看出来了。”
  “是我。”杨不悔很轻很轻地重复了一句,双手抓住桌缘,扭转头望着镜子似的玻璃。她觉得有无数的问题想要向他问个明白,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可又觉得其实根本不需要再问什么,所有的答案,根本就已经刻在那个木像之中。
  殷梨亭走过去,拿起那个木像。
  不知道多久了,只要她在跟前,听着她说,看着她笑,他就不自觉地跟着开心,而看不见她的时候,那一份想念,竟又让他拿起了经年不碰的雕刀;随着根材在刀刃下一点点地现出了她的模样,他的心境,便不又自主地变得明亮。
  现在,这木像静静地躺在他的掌中,而她,就在离他如此近的地方。她微微颤动的低垂的睫毛,费力地遮掩着眼睛里的晶莹的欲坠的泪。她抓着桌沿的手也在轻轻地颤抖着,让他的心,不能抗拒地跟着共振。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把她的手和在了自己的手掌之中,她猛地抬起头,抬头的一瞬,泪水顺着脸颊,倏然滑落。
  她的眼睛里再无掩饰的期待与喜悦,让他所有苦心经营的防御,如烟般消弭弥,周遭的一切,更都在她的目光中,幻化得柔软而温暖。殷梨亭伸开双臂,把她揽在了胸前,下巴贴着她的额头,轻轻地说,“不悔,我喜欢你,很久了,我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说出了这句话,他知道,他的理智,向自己最真实的感情弃械投降。----或者他早就该明白,自从半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她是怎么都不可能从他的心上淡去了。
  那天,他把母亲送进了六院,强自镇定着听完了俞岱岩的交代嘱咐,讨论了治疗方案之后,全身的精力已经耗尽,他觉得自己从头到脚地空了,他只怕自己走不出六院的大门就倒在地下,再也起不来。可是不悔一直陪着他,握着他的手,手心的柔软的温暖,手指坚韧的劲力,一点点地渗透给他,支持着他不会在瘫倒。
  她陪着他回到值班室,拎起暖壶,发现全是空的,那时间水房早就关了门;她跑到大办公室拿了酒精炉小钢锅过来煮水,他摇头道,“你快歇会儿吧,跟我折腾一个晚上了。”
  她抬起头,冲他一笑,“我又不是没跟着值班值过通宵,经常大半夜跟张无忌候煮面条饺子汤圆。我就是夜猫子,越到晚上越精神,白天上课就忍不住睡觉。”
  那天他靠在值班室窄小凌乱的床上,昏昏沉沉,朦胧中看着她手脚笨拙地点炉子,好不容易点着了火却不知怎么的把锅碰翻了,叮咣咣地一声响,水洒了一地;她抱歉地回头看他,尴尬地嘟囔了一句,“平时都是张无忌点。”她懊恼的样子,就跟好久之前打翻了最后一包方便面的表情一样,他很想安慰她一下,但莫说动一动,已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勉强地冲她笑笑,合上了眼睛。直到她轻轻把他摇醒,他还没睁开眼就闻见板蓝根冲剂的味道,听见她在耳边说,“趁热喝了再睡,这么折腾一晚上,又累又冷的,明儿别再感冒了。”他接过来,把那碗略苦微甜的药汤喝下去,暖洋洋的热气,从喉咙流淌到胃里,蔓延到全身,连背心都暖了;他偏过头看她,问,“你在哪儿还找出了冲剂?”
  “医院啊,殷老师。”她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儿似的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么老大的医院,还能连一包冲剂都搜不出来。”她说着,从他手中接过空碗,然后蹬着凳子把扔在柜子顶上的被子扯下来,抱给他,“我刚才去急诊转了一圈,很消停,没什么病人,你踏实睡吧。我走了。”说罢收拾了地上的酒精炉和锅,转身出去,在门口,她又转过身,冲他笑了笑。
  那天,他睡得并不踏实,梦很纷杂,很多人,父亲,母亲,哥哥,都反复地出现,哀怨或者愤怒地看着他。然而所有的纷杂惊慌茫然之中,她很近很近地跟他在一起,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那一刻,她以她不为人知的温柔,舒缓了他几近绷断的神经。
  这女孩子已经从他的眼里,走进了他的心里,无可抗拒。她一点点地刺穿了那层密密匝匝地把他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包裹住的茧,挑开了一根根无形的丝线,在他的心上,留下了永远也抹不去的印记。
  殷梨亭揽着杨不悔的肩膀,轻轻抚摸她颈后的碎发,她把脸贴着他的胸口,也没有任何言语,直到一扇没有关严的窗子被突起的夜风吹得撞了一下窗框,咣地响了一声。殷梨亭有些许茫然地抬起头,望着窗子,才发觉有些冷,下意识地把她搂得更紧。杨不悔闭着眼睛,喃喃地道:“你喜欢我好久了?干吗不早告诉我?干吗不早说?我……”她的心跳加快起来,再也说不下去,她只觉得心里的喜悦膨胀着,盈满,充斥在每一根毛孔之中,欢快地跳着舞,而自己的整个人,如同要飘起来了一般,已经说不出任何的言语。
  殷梨亭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沉默了许久,终于低声说道,“我一直想,你不知道更好一些。慢慢地淡了,忘了,以后遇到更适合自己的人,简简单单地过适合你的生活。”
  “什么更适合自己的人?”杨不悔猛地抬头,“我只知道我喜欢你。我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时候,像今天听你说你喜欢我时那么开心,连一半的开心都没有过。”她盯着他,看见他皱紧了的眉头,心里慌张起来,抓着他的手,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你并没有想跟我在一起吗?”
  殷梨亭叹了口气,半晌才道,“我不是不想,只是……”
  “只是什么?”杨不悔抓着他的手,“你觉得跟我在一起‘不合适’?因为你比我大十岁?因为我叫你一声老师?还是,”她想起还是在进院实习之前,跟几个哥们一起吃饭,喝酒喝高了点,有个男生说,高年级好多男生都在议论她,说杨逍的独生女儿,长得也还不错,谁抓紧点,把她搞到手,以后在医疗界混的路,甭管去西域还是留大宋,可就是一马平川了。她当时很恼火,之后总是对所有向她大献殷勤的男生心存厌恶,有没有因此错杀过一两个真正的痴情哥哥倒也从没有在乎过。这时心里却着实急了,大声问道“你不会因为我爸爸,怕别人议论,要跟我划清界限吧?”
  殷梨亭一愣,随即苦笑,“不是,不悔,你别瞎想。我还不至于去在意那些无聊人的无聊议论。只是,你也知道我妈妈的情况,我必须要照顾她。不悔,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已经跟医院申请……”
  “我知道你要回去大同工作两年。”杨不悔打断他,“我也马上就毕业了,你什么时候走,我跟你一起走。两年支援基层的任务结束之后,你回来,我跟你一起回来,如果你妈妈情况还没有稳定,你要跟汴医系统辞职,永远留在大同的医院工作,我就跟你留在大同。”
  殷梨亭摇头道,“别傻了,不悔。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杨不悔急道,“哪点不行了?”
  “我故意躲着你,就是不能让你因为我,打乱了自己的生活。”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你怎么能因为我,连家都不要了?”
  “我心甘情愿。”杨不悔直视着他的眼睛,“什么是家?小时候有妈妈的汉阳是家,后来有爸爸的汴梁是家,现在我大啦,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要跟你在一起。那么你在哪里,哪里就我的家。”
  殷梨亭震动错愕地看着杨不悔。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要跟你在一起。那么你在哪里,哪里就我的家。
  如此坚决的,对爱情的承诺。她竟然就这样准备把自己的一生,跟他的一生,连在一起了,毫不犹豫。
  殷梨亭应该感动,应该激动,应该……紧紧地拥抱这个在心里珍惜了多时的,毫不吝惜地要把一生的幸福交到他的手上的女孩子。然而,他却颓然地倒退了一步,又是一步。他转过身,走到屋角,面对着墙壁,涩然地说,“不悔,不行。我不能让你这样。”
  “为什么不行?”杨不悔急道,“大同怎么了?多少汴梁的医生一批批地支援过外州府医院的建设,怎么我就不能去?”
  “这根本是两码事。”殷梨亭把头靠在墙上,半天才接着说道,“做支援贫困县的大夫,你是从上面,伸手给无可奈何地痛苦着的人帮助。你尽了力,用了心,帮到了他们,很有成就感;帮不了他们,可能要难过一阵子,也许还会自责-----但是他们并不能真的影响到你的生活。而跟着我去大同,是要跟我一起周旋在那些理不清的烦恼之中,不得不面对我的家人,面对那些也许根本没法解决的问题。你不是那个可以善良地无私地帮助‘别人’的人,你放弃了自己习惯的生活,喜欢的东西,处在那些跟你的想法截然不同的人中间,他们还要肆意地评论你,你也许就变成了一个“不够贤惠”的妻子,也许就是一个“不够温顺”的弟媳,也许还是“不够孝顺”的儿媳。”
  殷梨亭慢慢地地说下去,杨不悔觉得一阵迷糊,印象里他从来没有一下子说过这么多话;她慢慢走到他身边,看见他的侧脸;他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这样的表情让她觉得陌生。她站在他的身边,呆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这会儿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愣了一阵子,清醒过来,打开电话,应道,“ICU?”接着听了几句,他陡然直起身子,“我就在医院,还没有回家,这就过来。”
  他和上手机,抓起挂在门后的白大衣,飞快地对杨不悔说道,“ICU值班大夫说前天肝移植病人腹腔内大量出血,我得过去。”他说着已经走出了门,大步往ICU病房赶。这个手术他没有参与,但是科会时候讨论过,肝硬化了好多年,凝血功能差,心,肾功能轻度衰竭,他们讨论的结果是不符合手术条件。但是病人家属坚持做最后的尝试,最后是由范遥亲自做的,手术算是很成功了,但是病人的情况却一直并不乐观。
  殷梨亭赶到ICU,值班的谢逊已经打了电话通知手术室和麻醉科做准备,见他过来,边把几项检查结果递给他边说道,“腹腔内大量积血,出血点还不明确,要剖腹探查。移植手术我没参与过,我想还是你们肝胆组的人来,我给你作助手。”
  殷梨亭点头,跟谢逊一起往手术室走。手术室门口,一个中年女人握着胸前挂着的十字默默祷告,见他们过来,叫了声“大夫,”接着给他们鞠了个躬,便退到了一边,竟没像通常垂危病人的家属那样抓着医生不住哭求,或者焦急地询问;仪琳牵着个女孩站在她身边,见他们过来,叫了声“谢老师,殷老师。”女孩顺着仪琳的声音朝着谢逊和殷梨亭看过来,那目光让殷梨亭的心狠狠地缩了一下,他停住脚步,对中年的女人道,“手术不知道要做多久,孩子别也跟着一起在外面耗着了。”说罢递给仪琳一枚钥匙,“你带她们到旁边休息室等,万一有问题,也尽赶得及过来。”
  杨不悔在ICU病房的楼道口看着殷梨亭和谢逊一起疾步往手术室走,远远地跟在后面。她看着他们跟在推病人的轮床后面进了门,看着仪琳领着个女孩走过来。她们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仪琳喊了她一声,杨不悔看着那个瘦弱的小女孩,问道,“这是谁?”
  “病人的孩子,我的老乡。刚才她爸又进了手术室,殷老师让我带她先到休息室等。”仪琳边拉着女孩往休息室走,边对杨不悔说道。
  杨不悔的目光落在女孩的脸上,有些不解。印象里,父母进了手术室,这么大的小孩应该是惊慌失措地掉眼泪,需要别人的安慰来平复心中的恐惧的,而这孩子,却平静得让人都说不出安抚的话来。她这时候实在不想睡觉又无处可去,便跟在她们身后,走进了休息室。仪琳把休息室床铺上面横七竖八扔着的白大衣收拢,挂在门后边,拉着女孩坐下来,说道,“在这儿睡一晚,明儿就去看爸爸了。”
  女孩伸手抓住仪琳的袖子,“姐姐,我能不能看书?”
  仪琳柔声问,“惦记爸爸,也担心回去要考试,是吗?”
  女孩大睁着眼睛点了点头。
  “那你先闭上眼睛,休息一小会儿,我和这个姐姐一起去ICU病房把你的课本拿过来,好不好?”
  女孩点点头道,“谢谢姐姐。”
  仪琳和杨不悔走出休息室,杨不悔忍不住说道,“这孩子真不一般。这什么时候,还能安心念书?”
  “她妈说,她爸病了这么多年了,这三年年年要到省医院抢救一次两次,她次次跟着一起,慢慢的,自己也会安排自己的事了,不让大人再多操一份心。”仪琳说着叹了口气。
  “次次?她现在不过十一二岁,几年前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何必总让她跟着?”
  “她爸前年是肝昏迷,去年是下腔静脉破裂出血。每回都有可能人就没了,都有可能是见她爸最后一面。而且,每次也都得快一个月,把她一个人放在家,也不放心,一家子在一起,总归心里倒是踏实些。”
  “亲戚朋友就不能帮忙找照看她?”
  “一次两次能照应照应,久了,谁能总照应?再说我们那小地方,大家都不太懂得肝硬化跟肝炎有什么区别,也不懂得肝炎的甲乙丙丁戊型传染途径也都是不同的,以为肝病就都跟甲肝一样,都是一锅吃饭就传上的。家里有个肝病的病人,谁都害怕。”
  杨不悔张了张嘴,却没再说出话来;她只觉得心里的翳闷,东碰西撞,找不到一个出口。 她心里一阵难受一阵茫然,低头沉默地跟仪琳一起往ICU走过去。
  第二助手打完腹皮最后一个结,病人恰好慢慢苏醒,殷梨亭跟谢逊已经一起退到一旁,等着导医把病人过到轮床上。谢逊笑道,“漂亮。有日子没跟你合作过了,这一看,渡难老头说你手术过程标准得好象教学录影带还真不是乱夸的。”
  殷梨亭没说话,半晌才道,“血是暂时止了,后面问题还是少不了。肝硬化太多年,他全身状况实在太差了,今儿这儿修修明儿那儿补补,也不知道能扛到什么时候。”
  “说句不好听的话,他活着简直就是难为他老婆孩子。”年轻的麻醉师说道,“听说他老婆为了他,拼死拼活地干,挣的钱全搭在看病上,二十几万啊,全自费。要是一下子真能治好也值得,可这个,我看也就打了水漂。多撑几年又怎么着?什么也不能干。要我我都不活着。”
  “主任跟家属谈过移植后效果可能不理想,可是他们坚持要尝试。”殷梨亭叹息道,“当家属的,怎么苦怎么难,还是舍不得他走。”
  “不理智。跟自己过不去,还连累孩子。”麻醉师耸耸肩膀,开始收仪器。谢逊跟殷梨亭站着聊了几句,边摘手套口罩边往外走,推开了手术室的门,看见医院办公室主任薛公远带着两个不认识的人迎上来,满面笑容地问道,“手术很成功吧?”
  殷梨亭并不太明白为什么薛主任冷不丁地关心起一个夜间急诊手术。他想着还要跟家属交待几句,便只点头跟他说了句“过程还算顺利”就接着往病房走。
  “来,小殷,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报社的记者。我让他们就这个手术,采访采访你跟谢大夫。”薛公远拽住殷梨亭的胳膊,又冲谢逊笑道,“谢大夫,也得多耽误你会儿,给咱们说说。”
  殷梨亭有些不解,“这就是一个处理肝移植后并发症问题的手术,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哎呀,小殷。”薛公远拍拍他肩膀,“手术常见,这半夜急诊手术体现出来的精神呢?现在医院间的竞争,不单单是临床科研上的,还要‘人性化’。很多体现出咱们自己职工救死扶伤的高尚品质的感人的事迹,为什么不宣传?”随即拉着他对那两个人道,“这个病人患病多年,全身情况差,手术难度很大,可是我们的外科主任范遥,顶着压力上,作为外科的学术带头人,勇担责任敢挑重担,手术获得了难得的成功。今天这个病人突发状况,很危急!范大夫去外州府讲课了,值班的谢大夫又专攻胃肠方面,对病人情况不熟悉,殷大夫是我们医院外科最年轻的专家,业务很全面,在肝胆胰方面尤其擅长。他接到电话,在不值班,不on call的情况下,立刻赶来,准确及时地判断了病人的状况进行手术。谢大夫资历比殷大夫老,已经是成名的专家,可是为了病人的利益,为了最大可能地扩大给病人生存的可能,甘做助手;我想我们医院的大夫们,这种一切以病人利益为先的这种理念,首先是保证抢救这个病人成功,给病人第二次生命的前提,他们团结协作,给了病人健康,给了家属希望…..”
  “这病人可还离健康远着哪。”谢逊打断他激情万丈的滔滔不绝,“不定明天又怎么样了呢。”
  薛公远心里暗骂他不开窍,压低声音说道,“下个月就是大宋医疗文明月了,朝廷发了倡议,‘塑造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务的天使形象’,咱们医院不能落在系统其他医院后面。我正好有朋友在朝廷最重要的报纸工作,今天在家里吃完饭把他们特地拉来的。”
  “天使形象救不了人。朝廷有工夫塑造天使形象,不如多拨款搞医疗知识宣传,多投入建立医保制度。我最他妈烦什么纳谏月天使月。就一工作,别那么多好听头衔,不如上面给解决解决急诊欠费,让我们踏踏实实干活,别查房时候还老得跟病人追债,让病人说,我们都是披着白衣的大灰狼。”谢逊说罢,不再回头地扬长而去。薛公远尴尬地看了眼两个记者朋友,张着手说,“这谢大夫脾气一向有些古怪。”转而向殷梨亭道,“小殷,你给说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这个病人状况很差。”殷梨亭抬头看着被日光灯照得惨白的天花板,“得了,这家人信上帝,希望真有个上帝来保佑他们吧!”他说罢往ICU走了。后面两个记者瞪着薛公远,一个埋怨道,“老薛,你把我们拽过来,让给你们医院写个宣传文章,这谢大夫指责朝廷,殷大夫连上帝都搬出来了,我们是朝廷御用的报纸,这?”
  薛公远没好气地骂道,“不识好歹。都有病。嘿,可不是,殷梨亭他妈就是一精神病。”随即拉着那俩人道,“不用理他,照着我说的写就行。”
  殷梨亭到ICU的时候,病人已经昏昏睡去,仪琳和病人的妻子女儿都在闭目祷告,杨不悔在给那女孩看她做的应用题。他察看了基本状况,再看了一遍检测的生命指征,跟家属低声交待了几句,转身出去。杨不悔放下书,赶到门口,见他在门口站住等着她,两个人一路往办公室走,却都没有说话。直到进了屋,坐下来,杨不悔看着殷梨亭问道,“这个病人痊愈…..或者好转的机会有多大?”
  殷梨亭皱眉道,“周一等主任回来,还要再跟血液科泌尿科会诊。我不乐观。”
  “那小孩,明年就要考中学了。这么懂事的小孩,真难得。”
  殷梨亭苦笑摇头,“环境不好的孩子是早熟一点。”
  杨不悔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停了一会儿,低声问,“你觉得我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什么苦也没吃过,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是不是?可是,”杨不悔抓着他的手腕,仰头看着他提高声音道,“我可以学的。别人会做的我也可以做,别人能克服的困难我也可以克服,你相信我,我……不会永远是这样。”
  “有些东西不懂不会,没有什么不好。有的困难,也是根本没法子克服的。”殷梨亭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柔声说道,“不悔,我只要看着你这么无忧无虑地开心,自己都特别高兴。”
  杨不悔怔怔地望着他问,“你不肯让我跟你去,是为了怕我离开从小熟悉的环境不习惯,怕我受苦?可是,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是我最高兴最高兴的事情了。就算吃再大的苦,我也不会后悔,也会比现在还开心的。你让我试试好不好?”
  殷梨亭沉默了好会儿,缓缓摇头,“我不敢试。”
  “你不敢?”杨不悔茫然地问,“我自己不怕,你怕什么?”
  “你这样把所有的幸福快乐都放在我的身上,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干什么想得都是责任呢?”杨不悔忍不住大声道,“除了责任,你的感情呢?快乐呢?你到底有没有试过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先不想之后的责任呢?”
  “不去想责任,去做想做的事?”殷梨亭轻轻重复,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有过吗?到底有过没有?年前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这是汴梁大学医学院毕业典礼的日子。校本部操场上处处是穿着学士袍三三两两地一起合影的毕业生,他们的亲人朋友提着鲜花,举着相机。这一天,结束了一段岁月,也揭开了属于“未来”的日历的第一页。一个角落里,殷梨亭低头给相恋了三年的她把学士帽用卡子在头上别稳。她抬眼微笑地瞧着他,忽然说,我才发现你的鼻子很好看啊。
  他脸蓦地一红,手一抖,卡子扯出了她的一缕头发。他只好把帽子拿下来,交在她的手里,重新来过。
  她接着说,我从下个月就在麻醉科正式上班了,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有好多合作的机会?
  当然,他给她整理着头发答道,外科跟麻醉科,哪里分得了家。
  那么,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俩成为手术台上最完美的合作搭档?她望着她,眼波流动,美丽的脸庞带着异样的神采。
  他呆愣住,轻轻地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在手术台上是最成功的搭档之前,做生活上最幸福的伴侣好不好?
  她垂下眼帘,微笑不语。
  嫁给我吧。他吻在了她的额头上。
  ……
  生活上幸福的伴侣,事业上完美的搭档。这是他们两个在汴梁无亲无故的,工资少得可怜,工作又忙得发疯的年轻孩子,曾经的理想。然后呢?然后的然后呢?
  不想责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帮不了我,给不了我快乐和幸福的,让我走吧。”
  ……
  殷梨亭深深地吸了口气,对杨不悔说,“对不起,我做不到。”
  “你既然喜欢了,干什么想那么多?”眼泪已经在杨不悔的眼睛里打转了,“或者,就是你没有喜欢我到可以不管不顾的地步,对不对?”
  “是吧。”殷梨亭淡淡地回答。“你吃点东西,我送你回家。”
  杨不悔狠命地咬住手背。不哭。她跟自己说。不哭。可是眼泪冲击着眼眶。不哭,她再次跟自己说。她转身抓起放在桌上的十八街麻花,扯开袋子,掰下一块麻花塞进嘴里,狠命地咬下去,却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她痛得脸孔抽动了一下,恼火地说道,“我难道是想肉想疯了么?”她嘎嘣嘎嘣地嚼掉了一大截麻花之后,深呼吸了几下,走到他身边,“我走了,不用你送,我明天早上自己回家。我以后都不会再来烦你,你既然承担不起,我不会再把自己的幸福快乐放在你身上来压你的。”她说完,立刻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一气不停地跑出医院,跑回宿舍楼前,锁门了,她并没有敲门,爬墙进去,跑进空无一人的水房,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把脸凑了过去。冰凉的水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脸颊,她先是觉得针扎似的刺痛,很快,就变得麻木,水钻进她头发的缝隙,顺着脖子淌进衣领,流到后背肩膀腰间大腿,她从头到脚的一片冰凉,而心里却越发像要炸开来一样。她抹一把脸,从口袋里掏出电话,狠狠地按了家里的号码。她爹才刚刚把电话接起来,一声‘喂’还没有说完,她大声地对着话筒说,“我跟你去西域,我去考执照。可是我要自己住,自己照顾自己;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交考执照的培训费。我,”她嘴巴扁了扁,眼泪差点就迸了出来,她拼命地甩头,几点泪珠跟头发上的无数水滴一起被甩了出去,她对着话筒,发狠似的说道,“我到底要看看,我到底要看看,自己有多蠢,多笨,多傻,是不是个能重到压死人的负担!”

  第二十六章 求不得
  重磅真丝衬衫,高腰亚麻长裙,乳白色高跟皮鞋……穆念慈已经在镜子前面,站了很长的时间。母亲才拾掇好了早饭用过的碗筷,从厨房走出来,坐在桌子跟前剥着豆子,不时地抬头看她一眼,剥到了一半的时候,问了句,“今天跟杨康出去啊?”
  穆念慈心里抽了一下,愣着没有回答,母亲却呵呵笑了,不再追问。穆念慈最后整了整衬衫在右肩结成一个蝴蝶结的宽飘带,跟母亲打了个招呼,拿起去年生日黄蓉送的白色皮包,走出了家门。
  这已经是七月初的天气,早上八点钟的太阳,却还并不灼热,暖洋洋地晒透了凉了一夜的空气。周末的街面,机动车不再堵得水泄不通,自然也少了一声高似一声的汽车喇叭和自行车铃。一切都舒缓了下来,包括行人脸上的表情。穆念慈也没有像平时走路那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赶。她的拇指和食指卡着总从肩头往下溜的皮包带子,缓缓地走着,目光时而落在经过身边的路人身上,尤其是那些牵着手的情侣。
  那些女孩子们装扮得特别精致漂亮----原本,跟最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应该拿出自己最美丽的妆容。连妈妈都想当然地觉得,她千载难逢地打扮起来,一定是为了给杨康看。穆念慈的手指,顺着带子下滑,下意识地握了一下皮包。里面有一张票,汴梁中学生管弦乐团今年度的最后一次演出。穆念慈自嘲地笑笑,是不是有点奇怪?自己正而重之地打扮,是要一个人去听一场音乐会,去看那个被自己最喜欢的人画在了画里的小姑娘,在汴梁的最后一次表演。去干什么?要一个答案?为什么打扮?所有的目光,都会集中在灯光闪亮的舞台上,没有人会注意得到台下无数观众中的一个。或者,打扮给-----自己看?
  穆念慈轻轻地触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幽幽地叹了口气,往车站走了过去。
  郭襄背着琴,慢悠悠地蹬着车。她姐姐姐夫要去看她的演出,本来让她跟他们的车走,可是她实在不耐烦坐在一边看着姐姐一件件地换衣服和挑不同颜色的口红,耳环和项链的搭配。时间还早,她在路边一个煎饼摊子停下来,要了个俩鸡蛋半个薄脆的煎饼,推着车慢慢地吃。
  今天是自己最后一次在汴梁的演出。
  海报上,汴梁小记者团的团长何足道挥笔写了段颇为煽情的文字。
  曾经喜爱过扁舟汴梁中学生乐团么?曾经随着他们指尖的旋律悸动么?曾经,在他们的乐声中,和他们一起,走过成长的路么?如果你点头,那么,请在这个七月的周末,走进中心公园,乐团的主力大都暑假后将升入高三年级,走上那条千军万马都要过的独木桥,无暇再参与乐团活动;而第一小提琴手郭襄,要远赴西域求学;请你们静静地走来,用掌声和微笑,为他们的学生乐手生涯谢幕。门票收入,捐献给支持边远地区失学儿童重返校园的“明日之花”工程。
  当时何足道写完,深深地看了郭襄一眼,轻拍她的肩膀,叹道,“你这就走了。”他手臂微扬,用标准的男中音说,“这是一段岁月的结束。以后,我们都会,怀念。永远难以忘怀。”
  郭襄微笑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想到了杨康,她想,如果杨康这时候在这里会跟她说什么?还是什么也不说,只是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帮?
  离表演开始还有快一个小时的工夫,中心公园大礼堂外的回廊上,早到的乐手们三三两两的是提着各自的家伙聊天;也有找个人稍微少点的地方试音的,大礼堂的周围,时不时地钻出一两声吱扭吱扭调弦的怪音,飘出卡门或者小夜曲的一小段调子。指导老师被几个学生围着,吵吵着要他把上星期才一万五买回来的琴拿出来给大家欣赏欣赏,他耐不过,把烟掐灭,弯腰开琴盒,颇为得意地说,“这音色就是不同……先让你们瞧瞧这背儿上的虎纹……”
  穆念慈站在大礼堂对面漆成白色的葡萄架下面,远远地望着那些小乐手们。可能太早了,郭襄好像还没有到------至少穆念慈努力地想在人群中找到她却没有看见。为什么自己会到得比要演出的她还早?
  “穆念慈?”她听见斜前面有人叫她的名字,抬起头,看见杨不悔从园门口的方向走过来。她忽然有点不知所措,好像藏在心里的秘密突然间就要暴露在阳光之下了似的,很想避开----但是已经来不及,杨不悔走到了她身边,问道,“你也来听扁舟的表演?有朋友在里面吧?”
  “啊,我的,一个小学同学。”穆念慈低头看着地面,努力想着管弦乐队都有什么乐器,“她在里面……里面吹长笛。”穆念慈说得颇为心虚,“长笛”两个字都走了音。
  杨不悔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神色间的不自然,靠在支撑葡萄架的柱子上,从斜挎的包里抽出本都市言情杂志,翻着页说道,“我一同学,当年没考进中学生记者团,可那叫一个痴迷那叫一个热爱,那些中学生小记者们出的文章,都追着看,尤其喜欢郭襄。这次看见她的一段文字一幅画,可是更了不得了,居然跟追星族小孩儿似的要她亲笔签名。----你瞧,就这个,”杨不悔把杂志翻到了一个写着“画里尘间”的标题的情感故事。
  穆念慈的目光,看向被她翻开的那一页,目光胶着在了那幅占了纸页三分之二的插画上。周遭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她听不见任何来自外面的声音。在铺天盖地的静寂之中,哗啦,她听见自己的心里,那带着余音的,碎裂的声音……随着一层矗立了好久的屏蔽的坍塌,她蓦然间看见了藏在屏蔽后面很久很久的东西,看得,如此,清晰。
  “你也喜欢这个画?看来还是真有它的好。郭襄的油画老师,偏给贬得一无是处。”杨不悔的说话声,依旧在传进她的耳朵,可是却不能写进她的脑子,她只是看着那幅画,画下面一段似乎是给画作注的,比正文小了一号的斜体小字,目光再也不肯移开。
  杨不悔自顾自地说了一阵,见穆念慈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盯着那幅画看,正在奇怪,穆念慈抬起头来,看着她问:“这期杂志,还能买到吗?”
  “你喜欢的话把这个拿去好了”杨不悔大方地挥挥手,“郭襄肯定还有,我管她再要一本签了字给我同学。”
  穆念慈说了句谢谢,便转身往门口的方向走,杨不悔想着自己的事儿,望着天上飘来飘去的棉花团儿似的云彩发着呆,直到演出就要开始了,越来越多的人往大礼堂集中,杨不悔懒洋洋地加入人流,忽然诧异地嘟囔了一句,“穆念慈呢?怎么走了?”
  穆念慈抱着双肩,从公园的中心,走出去,漫无目的地走在位于汴梁城正中心,东西走向的永宁大道上。据说这是汴梁城最宽阔的一条大道,大路的两边,集中着大宋朝廷的最重要的官邸,红色的城楼之上,还高悬着太祖遗像。他威严地在那里,俯视着后世的子民,也注视着对面的长乐广场,广场上成为了汴梁城标志性景观的高耸的碑匾,碑匾所代表的那些跟着他打江山,扫平了前朝余孽,给今天的大宋,铺平了基石的义士英雄。
  夹在太祖的遗像与英雄的碑匾之间的永宁大道,路面上绝对没有汴梁城许多地方时时可见的,被随手丢弃的雪糕棍,栗子皮,羊肉串的签子;也不会听见那些似乎无处不在的小贩的叫卖,更加不会像她从小长大的汴海区那样,你走几步,便会碰见个厚道的老大爷半大的毛小子甚至是大着肚子的孕妇,一脸憨厚地凑到你跟前,问了句路之后,低沉地问一句“光盘要不?”
  不知道是不是由此,这里的天空,似乎显得比别处的更高,更广阔,而空气之中,流动着隐然的肃穆。平衡着这肃穆的,是那些飘在空中的,彩色的风筝,和风筝之下,那些叽叽咯咯的笑声。
  还不到放风筝的季节,今天在这里跑老跑去的,多半并不是技术稔熟,精于此道的老手,而是那些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跟着父母出来玩儿的孩子,他们笨拙却兴奋地扯着手里的细线,细线的另一头,飘在高处的风筝,吸引着他们所有的目光。“高点……再高点”他们在冲着自己的风筝喊。
  高点,再高点。这是每个人,对自己的风筝的期待吧?飘在天空,那是风筝的属性。即使是太高了,已经模糊,看不清楚轮廓,那个仰头看着的人,却会是那样的骄傲而喜悦。
  “或者,
  在属于尘世的几万天,
  我偶尔想放飞我的奇思怪想,
  让它偷笑着钻出我踏着地面的身体,
  转个身,
  变成一只风筝,
  在透明的空气里,
  自由地飘荡; 
  它梦想着,
  与另外一只风筝,
  恰恰巧地碰上,
  相视而笑,
  属于地面的重浊的烦躁,
  单调的重复,
  被丢到了老远的地方;
  它们一起,
  飞翔;
  一闪即逝,
  结伴而飞的时光,
  它却已经披上了一层,
  焕光流采的衣裳,
  它轻轻地钻回了我的身体,
  从前和以后,
  平淡地漫长;
  可是我知道,
  只有我知道,
  在千万天里,千万人中,
  有另外一个人,
  把带着天空色彩的风筝,悄悄地在心里,
  收藏。”
  那幅插在都市言情杂志的画,那画下面,斜体的小字,一行行地,从穆念慈的心里滑过,之后,留下了全无声息的沉寂。
  在杨康的心里,自己,就是那属于尘世的几万天。
  飞扬的他,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几万天里,和她相依相伴?他一定觉得这是她要的所有了,她会满足而快乐。他却不知道,那个从小沉默的,木讷的,平凡的,琐碎的,只是追在他身后,所有的话题,百分之百地‘尘世’的她,居然很贪婪,要的比“几万天”还要多一点,她也要他属于天空的,透明的喜悦。
  他一定没有想到,所以安然地从她所仰视的空中,向她走过来,走到她身边;然而这不知满足的土丫头,这在所有人的心里,就应该安于“柴米油盐”的土丫头,原来,有着跟那个手指间可以流淌出来动人的旋律的,可以挥洒出斑斓的画面的,可以在阳光下,有着一个透亮的微笑的,被人索要签名的姑娘一样的梦想,有着跟她一样的,对天空的渴望。
  穆念慈抬起头,看着天空那些高高低低的风筝,不知道过了多久,低下头,垂下眼帘,一行清泪,顺着鼻翼,缓缓地淌了下来。
  演奏会场间休息的时间。
  化妆间,郭襄低头给琴弓补着松香。大提琴手扯着脖子在门口喊她。她把弓子和琴一起放回琴盒里,甩掉高跟鞋,光着脚提着裙摆往外走。父母给了姐姐170的好身材,却只给了她155;她并不在乎155或者170,可是作为乐队的第一小提琴手,时而有独奏的片断,这站起来之后,比身边坐着的同伴高不了多少实在不难看,于是指导老师,总是让她穿了比别人的鞋还要高一寸的高跟鞋,她每次演出之后,前脚掌总会被磨去好大的一片皮,火辣辣地疼。
  杨不悔缩着脖子靠门站着,见她出来,说道,“我得先走了,赶着回去干活儿。下周一我去机场送你。”
  “你实习已经结束了,不久就要跟你爹去西域,现在正经闲人一个。不爱听管弦乐,也不用拿干活推唐我啊。”郭襄白了她一眼,忽然一笑,“你到底急着干吗去呀?怎么,星期天是约会天?珍惜离别前的每一天啊?”
  杨不悔狠狠地呸了一声,“我约谁啊我?我在做护工。中午十二点半开始。”
  “啊?太有爱心了吧你?还做起义务护工来了。”郭襄惊讶地看着她。
  “谁义务了?我要赚钱不行么?”杨不悔闷声说,看见郭襄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没好气地道,“我不用养活自己呀?”
  “你跟你爹吵架了?不会吧?就是你狠得下心我看你爹也舍不得你。”郭襄打量着她,往后退了两步,笑着问,“是不是你爹知道了你的什么事,你们起了口角?”
  “也不光是因为我爹。是因为他……”杨不悔扁了扁嘴巴,才要再说,又停了下来,赌气地道,“我偏就是要让他们看见,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无忧无虑’,还伺候不能自理的病人,我也照样能开心。”
  “你?”郭襄伸手去摸杨不悔的额头,“不是发烧了吧?”
  杨不悔把她的手一巴掌打开,“你就别气我了。对了,你回头再给我找本都市言情杂志,走之前在有你画的那页大大地签个名儿,让我好回去跟我们那个童心未泯稚气尤存学追星族的九儿交差。我原来那本给穆念慈拿走了。”
  “穆念慈?郭襄失声问道,“你是说……穆念慈也来看表演?她一个人?”
  “嗯,说来看小学同学演出的,可是,好像没看就走了。”
  郭襄愣怔着,说不出话。
  杨不悔接着道,“她还挺正式地穿了一条高腰大摆裙子,飘着丝带的衬衣。很漂亮。”
  郭襄愣着神,半晌才愣愣地说,“高腰大摆裙?过时了吧?”
  “反正她穿很好看。嗯,她一看见你那个画,样子简直比九儿还要痴迷,我就把我手里那本送了给她。嘿,我刚才又仔细地看了半天你那个画,还有你在画下面写的那一段歌词还是诗的?确实好象挺美的哈,一瞬间几万天,又是枯燥沉闷的尘世间的,怪不得她们都喜欢得不得了。两个风筝在空中的相遇,亏你琢磨得出来!”
  郭襄皱眉看着前方,杨不悔叫了她两声才醒过味儿来,看了看她,摇头道,“嘿,两只天空相遇的风筝有什么可美,后面都拴着线呢,地上站着的人,什么时候想要收线,哗啦一下,立刻就拽回去了。”
  “这倒也是。”杨不悔点头,随即瞪着她道,“那你这不是误导人民群众么?”
  “休闲文学休闲艺术。闲着时候,看着喜欢,就顺着胡思乱想一会儿,也算是某个瞬间的心情。正经事儿该怎么着怎么着,谁还真能拿它当个人生指南?”郭襄笑嘻嘻地说,“而且我也能赚稿费。这钱赚得容易,比你当护工伺候病人值多了。还就有人追着我签名儿。啊,对了,我才知道,都市言情杂志的副主编,著名女作家包惜弱,居然是杨康他妈。”郭襄说着,微微一笑,又幽幽地叹了口气,“挺神的,是不是?那家伙成天讥讽文学艺术爱好者,他妈原来是作家,而且,写的东西特忧伤怅惘。嘿嘿,我以前就偶尔觉得这小子骨子里其实挺文艺的。”
  “杨康?”杨不悔撇撇嘴,“文艺个头啊。他妈我在医院见过。著名作家么,我倒是没有听过。挺优雅是真的。”
  郭襄眯着眼睛出了会儿神,这会儿听见里面指导老师再叫准备,她挑了挑眉毛,对杨不悔道,“我得进去了。你回头打电话给我,那杂志,我回头给你签十本八本的,留着万一还有人特崇拜我,你可别送给他们,卖给他们!”
  包惜弱把冒着热气的茶水,放在杨铁心面前,自己坐在他的对面。
  他低着头,背微微地驼着,双手局促地放在大腿上,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他新理的头发,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穿着虽然一看就是廉价,但是簇新的浅蓝衬衫和灰色裤子,整个人,干干净净。这跟她6年前看到的那个双眼血红的邋遢的酒鬼,是如此地不同。他这几年,应该是过得还好吧?
  他在两人断了六年的音讯之后,来找她,正好在这个时候,来找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轻轻地把掉落在脸颊的几根发丝拢到耳后,忽然想到,他说过,最喜欢她的长发。这些年,她的头发护理得特别好,依旧如少女时候的柔顺亮泽。可是,他还会把脸,埋在她披泻的长发之中,嗅她的发香么?她的心颤抖了一下。自从杨康上了大学,她的心里,时而窜上一个念头,杨铁心,如果现在来找她的话,她是不是就可以再也没有牵挂地跟他走了呢?完颜鸿烈曾经是个让她仰慕和感激的男人,而他这些年弄权的嘴脸,让她厌恶透了他带给她的这种跟她所向往的迥然不同的,不纯净的生活。可是杨铁心一直没有来-----直到今天。可是,现在,偏偏在这个时候,完颜鸿烈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翻云覆雨的院长,不是处心积虑而又不屑一顾地踩得下属挤喘不过气来的学霸,而是一个中风后还没有完全恢复的,在医院里做着康复治疗的病人。无论他多么的庸俗,卑劣,狠毒,他都是把她当成宝贝,把杨康视为亲生的人。现在,是他需要她的时候。假如杨铁心再次说出让她跟他走的话,她究竟该怎么回答?他为什么不早来一年,半年,一个月?为什么是现在?
  她忽然觉得悲哀,这就是命运,只有上天才能把握的命运。她一个弱女子,永远,只能是在命运的漩涡里,旋转,旋转,最终,成为齑粉。
  杨铁心双手握住茶杯,握得有点紧,茶杯颤了一下,几滴水溅了出来。他抬起头,看着包惜弱道,“我进你们出版社,一路儿看见人人对你都特尊敬,你看上去,比以前更高贵了。不错,你过得不错。这就好,我从前,还瞎担心过你,咳,真是。”
  包惜弱一时没有说出话来,心里的悲伤,弥漫到了全身。不错?她过得不错?
  “我也还不赖,虽说没法儿跟你比。前年,我结了婚,我媳妇她之前嫁过人,命不好,男人死了,她拉扯着个闺女守了6年多寡。我们互相照应着,慢慢儿,就一起了,她人实诚,对我挺好。”
  包惜弱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结婚?他结婚了?媳妇挺好?那么,来找她做什么?他媳妇,之前守过6年寡,他告诉她,什么意思?是告诉她说,有女人带着孩子,能守得住六年寡,而她,听说了他的死讯不到三年,就嫁给了别人么?现在,那个守过六年寡的女人,才是他的妻子。
  杨铁心却没有看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就去年,我们当年参加过宋金战争的几个老哥们,合计着,种田打铁,总是没个出路,现在大学的学费,是越来越贵,这么着,孩子就算有出息能考中京里的大学,都没钱供着上。这么着,一咬牙,大家把手里的钱拿出来,又东借西凑了一些,翻修了村口老张头的老房,开了间带餐馆的旅店。我算是念过书的,就管账,老张老郭从前都在城里大馆子做过,手艺好,主厨,几个女人,就收拾房子。现在愿意到乡下玩儿的城里有钱人越来越多,我们那儿交通又方便,几个女人又勤谨,房子普通但是卫生好,收钱也不多,买卖做得还真不错。本来我们哥儿几个正在兴头儿上,打算着今年再好好地大干一场,谁设想,县城管卫生的衙门,三天两头来检查,说是防疫。咱们琢磨着够干净,不怕查,可是那些衙役们,跟咱们暗示着要钱。我本来说不给,怕什么?可是老张是圆通人,又在大州府干过,说干这行的,都得孝敬管卫生检查的衙门,他们要挑茬儿,怎么都能挑。我们就忍气吞声地孝敬着,谁想他们今天来一次,明天来一次,这么个查法,客人见了,就犯疑心,来的人越来越少,我受不住跟他们吵起来,立马就来了几张警告通票,想去衙门告,状纸递上去,几个月没人理,这眼看着客人越来越少,他们还不断地讹钱……”
  包惜弱心里一阵茫然,皱着眉直直地看着他,“你,是为了这件事,找我?”
  杨铁心迎视了一下她的目光,又飞快地躲开去,双后紧紧地握着茶杯,脸孔扭曲了一下,接着说道,“我真的不想麻烦你。只是,只是,我们当初开这个,手里都没什么本钱,借了钱,现如今已经到了该还的期限,还不出来,得把这个买卖抵给人家。我们兄弟几个,下了心血,下了心血啊。而且,老张的儿子在海宁上大学,我的闺女――啊,是我媳妇带来的那个闺女,后年也要上大学了,孩子功课特别好,我们想着怎么也得供给她……”
  “你是找我借钱?”包惜弱的声音很飘,“我想,我能帮你,我刚刚拿到了一部分稿费。”
  “不,不。”杨铁心双手连摆,“我不借钱。那个无底洞,也不是能填得满的。只是,我们后来打听出来,是因为关检查卫生评级的那个小官,自己兄弟就在不远处也开旅馆,就是想挤垮了我们。那个小官的上司有个弟弟叫云中鹤,倒是个有大出息的人。还去西域留了学,就在你……你丈夫,完颜鸿烈手底下,我不想来……老张他们,你都认识的,当年完颜鸿烈下放到咱们村劳动,他们也都说过话,村里的名人堂,还记录着你俩。所以,他们就让我,找你,找你们,看看能不能跟云中鹤讲讲,从他哥那儿约束住那个欺负人的小官。他们也不想为难你,只是大家,实在是被逼得没了路……”他说着,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不敢看她。
  包惜弱抬头看着天花板上华丽的吊灯,半晌没有言语。年之后,她的前夫,她一直深爱着的那个人,发誓过爱她一辈子,照顾她一辈子的人,先是在她怀着他的骨肉的时候,壮怀激烈地为国而战,以一个传错的死讯,毁了她梦想的一大半;但是她不怪他,他是她心里的英雄,即使为了儿子,她嫁给了别人,可是心灵,始终跟他在一起……然后,两番的重聚,两番的离别,他没有怪她,她更加得痛惜他们的有缘难续,那种痛,撕裂了她的心肺,化成了笔端的文字,她的身体属于这龌龊的世界,但是心灵,还是跟他在一起,在一个充满阳光的,纯粹的世界里……然而现在,他终于又来找她,不是要接她回去,而是告诉她,他结了婚,而是请她,不,是要请那个带走了她的人,运用他的权利,去帮助他。
  杨铁心佝偻起了脊背,依稀留存着青年时代的俊俏的脸上,满是卑微。对谁卑微?对她?不是,是对她那个弄权的丈夫,对他手里,那个他热衷的,她厌恶的,权利。
  包惜弱闭上眼睛,究竟,这个世界有没有纯粹的东西,有没有那种她从小就向往的,追求的,用了心里的声音,化成了文字,所渴求的干净?杨铁心,她之所以那么地爱他,这么多年,不曾忘记他赤裸着脊背,在九月的阳光下,冲她微笑的样子,就是因为,他是那么地单纯,干净,善良,热情……这一切,是她真正所求的东西。即使他不在她的身边,他依然代表着她的一个梦想……这样的渴望,难道就是如此地不可得?
  她缓缓地站起身,对杨铁心说道,“我会试试,或者帮得上,或者帮不上。我也不好说。”
  他连忙地站起来,“谢谢你,谢谢你。我就住在城东的京安旅店,你要是有个信儿,给我个话。帮不上也没关系。我这就走了,你忙,不耽搁你。”他边说着,走到了门口,又停住,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叹了口气道,“还是汴梁好,过得舒心。你看你,这些年,都没怎么变,还是那么……漂亮,年轻。你还是应该在这儿。要是在村里,可真是怎么都不能有这个福分。”他冲她笑了笑,交错着浅浅的皱纹和几道淡淡的,战场上留下来的伤疤的脸上,那个笑容,不复从前的飞扬明亮,有些寥落,有些感叹。他就要走出门的时候,又站住,背对着她说道,“康儿,他挺好吧?这回上汴梁来,我特想去他学校看看他。可是再一想,他从打一认人,完颜鸿烈就是他的爹,乍然间见着我,认不出呢,倒也罢了,万一认出来,倒是于他尴尬。我再一想,他又聪明,又有这么有本事的父母照看,已经上了最好的大学,以后准能有个好工作……要是还能娶个好媳妇,这辈子可就没什么可求的了,我高兴,放心。”
  包惜弱扯动了一下嘴角,“上了好大学,有了好工作,娶个好媳妇之外,就再也没什么求的了……嗯,挺好,真的挺好。”
  杨不悔提前10分钟来到自己应征当护工的病人所住的消化科病房。才一进门,看见老爷子正在跟隔壁的病友一起吃葡萄,已经堆了一桌子的皮子。杨不悔大步冲进去,一把抓住他正伸向葡萄盘子的手,冲他说道,“大爷,您不能这么吃葡萄的,含糖量太高。”
  老爷子不高兴地把她手一甩,“我是胃病住进来的,跟这个病友一样。谁说胃病不能吃含糖量高的了。”
  “我知道。”杨不悔身子挡在他跟葡萄之间,赔笑着道,“您这次住院的原因是胃溃疡,可是您有糖尿病呀,病历上写着呢。糖尿病是慢性病,得了之后,终生要低糖饮食的。”
  这会儿旁边床病友的女儿插嘴道,“呦,大爷,您瞧,我不知道您有糖尿病,以为您跟我爸一样就是胃溃疡呢,就劝着您一起吃水果。您也不说,这万一吃出个好歹来,我可是罪过大了。”
  老爷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说道,“一个护工,她说的话你也当事儿。”
  杨不悔才要说话,老爷子指着墙边儿的一溜暖壶道,“都是昨儿下午的陈水来了不说麻利去换,站着啰嗦偷懒。”
  杨不悔脸涨得通红,结巴道,“我不是偷懒,我是”
  “那还不快去。”老爷子不耐烦地一挥手,“把这病房的暖壶都打满了。”
  杨不悔咬着嘴唇,压下冲到脑门的委屈,低着头走到墙边,两手把八个暖壶都提了起来。从开水房打了水出来,迎面看见张无忌拿着几份化验报告走过来,到她跟前停住,“呦,这练臂力呢?”
  “讨厌。”杨不悔低低地骂了一句,并没停步,继续往水房走。
  “嘿,怎么不理人了还?喂,怎么把灭绝的架势都学来了。”张无忌伸手抓她肩膀。
  杨不悔倏然停住,刷地转过头来,瞪着他道,“你别无聊了好不好。”
  “好,不无聊。待会儿我们要去新开的沸腾渔村吃饭,韦一笑从西域开会回来,说是这几天生牛肉吃恶心了,要吃点好的补补 。你去吧?殷大夫可也去。”张无忌笑嘻嘻地说。
  “不去。我在消化科给一个病人当护工呢。”杨不悔闷声道,掉头就走。
  “护……护工?”张无忌瞠目结舌地瞪着杨不悔的背影,她却已经提着八壶水转进了病房。
  范遥韦一笑殷梨亭和莫声谷一起从病区楼道走出来,才经过中厅,范遥的呼机又响了,他低头一看,皱眉道,“得了,我也不跟你们吃饭去了。任我行要招我和大内科的主任过去开会,急诊科又让人投诉了,还上了报,说不交钱不给做B超,延误了病情。他妈的,上星期才开会批评急诊科欠费实在太多,让各科通知值急诊的大夫要把好关。”他说着往电梯走过去,韦一笑在他背后赶着说道,“要不说领导干部当着也不容易呢。你平时老看着任我行不顺眼,我看他比你烦恼多。说实话,嫌烦,你这院长别竞选了吧?”
  范遥翻了翻眼睛,转过身才要说话,见韦一笑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亮的牙,一脸的没心没肺,他心里忽然涌上一阵莫名的失落,见电梯正好开了门,他紧赶了几步,钻了进去。张无忌却正好从电梯下来,看见韦一笑他们几个,加快脚步过来,一脸的疑惑地说,“我刚才看见杨不悔了,让她一起去吃饭,她说在当护工。好端端地当什么护工?一人提了八壶水,横冲直撞的,看那样儿倒像要跟人打架。”
  殷梨亭蓦地停步,看着张无忌,想要说话,却又停住,双手十指交叉,皱着眉头盯着地面。
  “我瞧瞧去。”韦一笑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这丫头也不是又跟她爹闹什么呢。我一回来看见手机上杨逍无数留言让我照看他闺女。――你们先占位子去,给我点大辣的水煮鱼,鱼要大的,越大越好。”
  韦一笑大步流星地赶到住院三病区,坐电梯上到七楼消化科,跟总台值班的小护士贫了两句,就从第一间病房开始寻摸,看了一圈却并没见杨不悔的影子,他心里疑惑着,又转了一圈,还没见人。他正犹豫着是跟总台的护士打听打听,还是先吃饭回来再说,隐隐然听见楼梯那边有人争吵,声音越来越大。
  “你不能这么不讲理”这句话的声音传进韦一笑的耳朵,他一呆,这竟然似乎便是杨不悔的声音,且语气颇为气急败坏。“难道还真跟人吵起来了?”韦一笑愕然地重复一句,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杨不悔梗着脖子,冲着面前瘦高个的中年男人大声说道,“我这是对他负责任。你爸爸有严重的糖尿病,当然要严格控制饮食,不能贪嘴。你们当儿女的更要……”
  “你还有理了?惹病人生气你还有理了你!懂不懂得上和下?还敢说老人贪嘴?简直就是欠揍!”那男人恶狠狠地说道,“今天的钱不能给你。”
  “我没跟你说钱,”杨不悔脸涨得通红,声音提得更高,“我是跟你说病人应该养成什么样的生活习惯,跟你说你们做儿女的应该怎么去帮他们也是管他们。我也是汴医刚毕业的学生,九月份就要开始工作……”
  “你疯了吧。”那男人轻蔑地瞥了她一眼,“还知道你自己是谁么?一个我们花钱雇来伺候人的,腆着脸指手画脚?知道谁给钱谁拿钱么?我知道你这点儿心思,偷懒惹我爸生气了,怕扣你的钱,还敢跟我们这儿告状。你说什么,今天的钱也不能给你。”
  “我不是跟你说钱!”杨不悔崩溃地喊,觉得自己简直就要被身体里迅速膨胀得屈辱炸成片片。她觉得有无数的话需要让对面这个愚昧的瘦竹杆明白,可是此时脑子里却只剩下了委屈跟愤怒,她双手撑着墙壁,指甲抠进了墙皮,嘴唇不听话地哆嗦,牙齿不听话地打战,说出来的话,只是一连串的“我”字。
  “得了你啊。”那男人冷笑一声,“你再说一句,前两天的钱也不能给你。你把老人气着了,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还跟你没完,你得赔偿损失。”他说罢便要走开,杨不悔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这三天的钱,我一分也不要。我跟你说……”
  “成,这你自己说的,可不能反悔。因为你,我们没招着合适的护工。你得干到我找到合适的为止。一天一天地给钱,表现不好就没有。”他说罢,一甩袖子,腾腾地下楼去了。
  杨不悔往前赶了两步,腿一软,坐在了楼梯上。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简直便要疯了,忽然间理解了报纸上某个耸人听闻的故事――某州府一个农妇,为了在众人的蔑视下证实自己儿子的清白,没有偷吃府尹家的鹅肉,竟把儿子拉到衙门口,一把菜刀剖开了儿子的肚子……如果心里想的是什么可以变成文字刻在心脏表面的话,她说不定真的就一时冲动地拿把刀把自己开肠破肚了。吃苦她不怕,被骂她不怕,可是不能这么样被人……误解和侮辱。侮辱,她狠狠地咬牙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很有一种想要仰天大叫的冲动。她抓着楼梯的扶手,把脑袋一下子一下子地往上撞,牙齿把下嘴唇咬出了血来。
  “干嘛?还撞?再撞更傻了你。”韦一笑的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杨不悔缓缓抬头,身子却向着楼梯扶手缩了缩,看着他,皱眉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韦一笑挨着她也在楼梯上坐下来,“找你呗。”
  “找我干嘛?”
  “关心你啊。”韦一笑嘿嘿一笑,“不过,最关心你的,倒不是我,我看他心里着急又犹犹豫豫的,善解人意地帮个忙。”
  “他关心我什么?他恨不得我永远不在他面前出现呢。”杨不悔说着,心里的委屈更加无限量地膨胀起来,几乎便要幻化成眼泪,奔涌而出。
  “啊?你爹不想见你了?你一定误解了他老人家。”韦一笑一本正经地道,“我看你爹不知道多担心你。”
  “我爹?”杨不悔愣怔地重复一句,呆了呆,狠命地一推韦一笑,发泄地恨恨地大声道,“你这个猪头,无赖,流氓,你……”她骂着,一拳一拳地打在他肩膀上,打了不知道多少拳,颓然地停下来,抱住自己的双腿,缩成了一团。韦一笑轻轻叹了口气,轻拍她的背脊,“这丫头,又拧又蛮还又傻。谁敢要啊?”
  杨不悔把脸埋在膝盖间,喃喃地说道,“他们都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是个处处要人照顾的小孩。我爹处处要给我安排好,强要给我做决定。他……他说他承担不了‘让我一辈子快乐’的这个责任……难道我真就是个大负担么?!”杨不悔抬起头来,一脸的悲愤。
  “所以跑来当护工跟他们赌气?”韦一笑一乐,“让他们看看,你多能干,又多能吃苦。连又脏又累,伺候人的护工咱也能做得特好?”
  杨不悔急道,“我虽然是跟他们赌气,可是,我很认真的。该做的事儿我一样儿也没少干,我还想,因为我是大夫嘛,我可以做得更好。我管他,是为了他好,告诉他家里人,更是为了跟他们一起更好地照顾他,可是……他们反来骂我。这些人为什么会这样不知好歹还侮辱人?!”她说着,狠狠地捶了一下扶栏。
  韦一笑忍不住又乐了,“你对人家上了心,人家可就一定应该明白,由衷地感激你。以真情换真心,周围的人都特感动,就跟电视台报道的那种爱心故事一样?最好还来点煽情的背景音乐和一旁白的主持人?”韦一笑的嘴角依旧挂着一丝笑容,“当然,你爹和殷梨亭可得是观众。”
  杨不悔霍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你……”她盯着他,胸口起伏,脸颊烧得发烫,“你,你胡说,胡说八道!”她结结巴巴地说着,可是除了胡说八道之外,竟然反驳不出。韦一笑说的话,偏偏是她应征去做护工之前,躺在临时租住的筒子楼的木板床上,看着天花板时想象过的。想的时候,时而激动,时而伤感,时而高昂。而她爹应该是愕然的,殷梨亭应该是感动的……
  “嘿嘿,你要真是想就找个临时的工作养活自己,干什么不好?当家教成不成?给药厂送药成不成?人家当护工是不得不苦,不得不累,就你这种大小姐才为苦而苦,为累而累呢。”韦一笑耸耸肩膀,“为了确保主要观众看见,还非得找个都是熟人的地方,想看不见都难。”
  “我不听!”杨不悔捂住耳朵,气急败坏地喊,“你跟我爹串通好了,你跟他商量好了……你们简直,统统都是王八蛋!”她说着,冲下了楼梯。
  韦一笑眯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摇头笑了笑,站起来,从医院出来,遛遛哒哒地沿着街往新开的沸腾渔村走,远远地看见殷梨亭靠着门口的一棵老槐树抽烟。
  “也抽上了?”他走到他身边,一拍他肩膀,“咱科最后一片无烟净土彻底沦陷。”
  “从前当院总时候,太困了,集中不了,就抽一根。”殷梨亭淡淡地道,“不过没有你们的瘾大。”
  韦一笑嘿嘿一笑,不说什么,便要往饭馆里走,殷梨亭却从后面拉住他,“你看见不悔了么?”
  “看见了,跟个家属吵架。”韦一笑轻描淡写地道,“管着病人来的。肯定是态度冲了,跟人呛了起来――也是赶上了不太明白的家属,倒是说她不好好干活儿,跟她说来说去围在个钱上,这下小丫头片子觉得自己善良的意愿被荼毒了,可了不得了,比窦娥还委屈。”
  殷梨亭狠狠地吸了两口烟,在老槐树跟前往复地踱步。“护工哪里是那么好做的?不光是累和脏。岁数大的病人,又得了那么多年的慢性病,都特别敏感,暴躁,想法哪儿是她理解得了,接受得了的?这种病人绝对不能硬着说。别说她是在做护工,就是年轻护士年轻大夫,跟病人吵架的还少了?偏偏这孩子心里又特别……”他停住痛苦地闭上眼,低声地,如同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家属要是讲理,管得了老人,还好;可是,这个病人儿子就是个混混,生活还靠着老爹呢。老爷子住院时候,还来要钱……这傻丫头,哪儿懂这些?”
  “嘿,你怎么打听这么清楚?”韦一笑玩味地看着他,“平时连话都不多说一句,突然变成包打听了,没把消化科的小护士吓着?”
  “你就别……”殷梨亭烦恼地拧起眉头,瞥了他一眼,却没说下去,掐灭了烟,“我去找她。”
  “喂,你要是知道能跟她说什么,要是有把握劝得动她,早就说了不是?”韦一笑冲着他后背喊,不等殷梨亭回头,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再不进去,估计小莫就把鱼鳃肉吃光了。”
  殷梨亭本来已经走到了路边,听了他的话,呆在当地,转过身的时候,韦一笑已经钻进了饭馆。他茫然地站在马路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子,隔着车流看着医院的大门,一点也没有动弹。
  包惜弱推开病房的门进去,看见病床空着,看看表,应该是杨康推着完颜鸿烈做检查去了。她收拾了一会儿床头柜上杂乱的东西,坐着发了会儿呆,往周围看看,提起已经空了的暖壶,往开水房走过去。才要拐进水房,迎面见云中鹤身边跟着6,7个人朝着这边走过来,她想也没想地两步跨进水房,靠在了墙上。
  刚接完开水的护工奇怪地看了她两眼,塞上壶盖走了出去。包惜弱缓慢地走到锅炉跟前,打开热水龙头。打满了,又倒进旁边的池子,再打满。直到听见外面云中鹤的声音已经远了,她才走了出去。他们一行人一定是奔着病房去了,她刚才隐隐听见外面云中鹤在说,“先去看老完颜,再去看老郝。唉呀,看看我这忙的,一下子接了老完颜的摊子,又要顶住老郝的项目,想了多少天得来看看两位教授,这就磨蹭到了今天……”
  包惜弱不想回到病房去,她从来不知道如何周旋在丈夫的同事之中。虽然,她跟自己说,她似乎还真的需要见一见云中鹤,帮一个曾经对于她很重要的人的忙。但是她想到此的时候,头痛欲裂。她提着暖壶,漫无目的地在楼道里晃荡。干脆,去检查室找完颜鸿烈去,等他做完了检查,一起回去。至少,他在的时候,她就不用应付很多的事,不用应付很多的人。楼的B超室和CT室在周末只各开一间,所以虽然作检查的人比平时少,各自的门前却也都排起了一条长龙。包惜弱站在楼道口,看见杨康腋下夹着颅脑CT的片子,正扶着右腿依然不太灵便的完颜鸿烈往轮椅上坐。她朝着他们快步走过去,完颜鸿烈老远已经看见了她,似乎很高兴,待到她走过来,却又埋怨着,“你还跑来干什么,还不多在病房里多歇会儿。”她看看他,没有说话,帮他把皱搓了的领子抻平,低声说,“回去吧。”推着轮椅朝楼道口走。
  老远的,郝大通老婆一贯洪亮的声音穿透楼道里的嘈杂,清晰地传过来,“周末,周末不还这么多做检查的人。我就说让你昨天过来查吧,你还非得要等到周末说人少,你从来就不听我的,不听我的能有什么好儿……”
  “闪开闪开~~~”身后,前面忽然传过来护士尖亮的喊声,划破了盘旋在周末医院楼道里的沉闷,
  几个医生护士簇拥着一辆轮床冲过来,当先的护士举着输液瓶。跟在轮床旁边的一个大夫冲着旁边一个护士喊,“跟B超室说别的赶快先停,赶紧先给这个高处坠落伤做个快速B超,催手术室麻醉科准备。”
  轮床所发出的尖锐的响声由远及近,轧着地面从楼道的正中,向着B超室呼啸而去。楼道过往的人纷纷靠向了两边,轮床一晃即过之后,有好一会儿,楼道的中间,留下了一段空旷的地带。杨康继续推着完颜鸿烈往前走,朝着中间空出来的地方靠了靠,眼睛的余光扫见楼道的另一边,郝大通缩着脖子坐在轮椅上,手里抱着一支拐杖,耷拉着眉毛,盯着自己的膝盖,听着老婆的唠叨,并不抬头。
  在某一个时刻,某一秒钟,完颜鸿烈的轮椅朝着电梯,郝大通的轮椅朝着CT室,同时地经过了某一个平面,这时候,郝大通正好抬了下头,朝着完颜鸿烈看过去,完颜鸿烈也侧了侧脑袋。
  “过来检查?”
  “是,再没事儿,该出院了。你呢,才查完?”
  “才查完,人挺多。”
  “人是多。”
  两辆轮椅上的人被家人推着,隔着两米多的空地,说了几句话,便交错而过,谁都没有再回头去。留在各自身后的,是一长串,不,是两长串吱钮声响,渐行远去。

  第二十七章 人来人往
  九月六日,汴梁大学的报到日。
  明快而振奋人心的---类似于“迎新春”“健儿进行曲”之类的音乐一曲接一曲地,从汴大的校园上空蔓延到校门外几十米,朝气蓬勃的,热烈昂扬的迎新气氛,飘荡在校园周围的空气里。牵着孩子走过的父母,几乎个个都会指着一辆辆在南门前停住的校车,从校车上提着行李走下来的17,8岁少年对自己的孩子说,看看,那都是大宋的精英,你要是想有跟他们一样走进去的一天,就得好好学习,少看电视少打游戏。
  那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少打了游戏少看了电视的少年们,以带着得色的微笑或者不以为意的矜持面对着路人投过来的目光,在父母,兄弟姐妹,甚至叔叔伯伯堂姐堂弟的簇拥下,陆续地走进汴大的南门。许多路人模样的人,会从四面八方貌似悠闲地无意地经过校车前,撞一下“精英”亲友团的成员,一句快速但是清晰的“住旅馆不住?比招待处便宜5块,两间以上送早点,三天以上给打折”夹在连连的“对不起”之中,娴熟地冒出来。---也许就成功地夹在了亲友团之间,进了汴大。
  林荫道两旁,已经成为红旗与彩旗的海洋,杨康作为迎新的老生之一,站在标着“生物学院”的红幅之下,以热情的微笑和接过行李的有力的手臂,让学弟学妹们,感受到作为他们以后四年的家---汴大---的温暖。
  扬康原本是不会凑这个热闹的,只是学生会主席大大地给他戴了顶漂亮的高帽,说之所以要他站在这里,是要给新入学的学妹一种对未来生活美好的渴望。杨康笑嘻嘻地问,“是让我去做个花瓶?”“是玉树。”主席纠正道,“你想,学妹们如果第一眼见到的都是尹志平赵志敬甚至被合称‘桃谷六仙’的几位英雄,肯定会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大打折扣。”当然,高帽之外,主席给了他五张周末时候院士讲座的“签到证”---这个一张票俩点儿,10个点儿一个选修学分,杨康离毕业要求正好还差一个学分。
  化学系的摊位就在生物系的正对面,杨康等着面前的新生趴在桌子上填表,无聊地平视前方发呆的时候,经常恰恰好地在过往人流的间隙看见穆念慈,而每一次看见她,尤其是她正好地抬起头,似乎也在向这边看过来的时候,杨康都会有短暂的疑惑,疑惑于自己视线之中的这个短发的女孩子,是不是认识了快十年的穆念慈。
  其实,穆念慈不过是剪短了头发而已----上学年考完最后一门之后剪的。她联系到了在保洁公司大连府的分公司的暑假实习机会,说剪头发只是想要显得成熟干练些。说这话的时候,她笑了笑。杨康手拿着合路雪冰淇淋蛋筒,本来准备递给她,这时在半途停了好一阵。穆念慈的那个笑容突然让他有几分不安,某种杨康很熟悉很习惯的东西,不见了。具体是什么,他说不出来,也并不打算费力气仔细地想。
  那天穆念慈跟他一起去医院给完颜鸿烈办转院手续----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右手和右脚还不灵便,要转到康复中心作康复治疗。他们两个忙了一下午,把完颜鸿烈从汴医三院接出来,联系上了康复中心,把他送进去安置好。完颜鸿烈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嘱咐杨康天热了,开空调不要开得温度太低,夜里不要开一通宵----你妈糊涂,你晚上睡觉前去提醒她,定时,别开一夜。别忘了煮一大锅绿豆汤冰上,用高压锅要小心,别一边打游戏一边玩儿,然后又第n次地把如何用高压锅若何煮绿豆汤跟杨康说了一遍,直到穆念慈说,伯伯你放心,我帮他弄好了就是。完颜鸿烈抓着穆念慈的手说,这些日子真是麻烦了你……穆念慈笑着打断他,伯伯,您客气什么?我们一起长大的,也真快跟兄弟姐妹一样了。杨康听见兄弟姐妹这四个字的时候,又迷惑了一下,瞥了穆念慈一眼,见她好脾气地,好像哄一个小孩子似的笑着听着完颜鸿烈继续地唠,并没有一丝的不耐烦。
  暑假的近两个月,穆念慈都在大连,她打过电话给杨康,问他爸爸的康复情况,嘱咐他别要打游戏打得太晚嘱咐他陪着完颜鸿烈做完康复别懒得吃饭又凑合着啃干吃面,嘱咐他吃缓冲胃酸的药片。每次她要挂断的时候,杨康都会突然觉得好像还有很多话没有说,然而对面已经是挂断的长音了。有一次杨康拿着已经被从远端挂断的电话,坐在白驼山药业公司自己的办公桌前盯着电脑屏幕发愣,旁边的同事伸过头来问,“女朋友的电话?”
  扬康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跟穆念慈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关系,这是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
  于是那同事很神秘地看着他道,“恋爱中的女人如果说完‘必要’说的话就很干脆地挂断,那么一定有问题了。要不然,她讲完了一定会不说话也舍不得挂掉,等着你说几句她想听的。”
  扬康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接着写他的程序。可是这人说的话居然在他的耳朵里转了几转,甚至让他忍不住想起来,从前穆念慈打电话,确实在挂断之前,会沉默一阵子的。至少,在他挂断之前,他不会听见那一声滴的长音。
  今天,迎新的校园里,是杨康在一整个暑假之后,第一次再看见穆念慈。
  不知道是不是突然间给脑袋和脖子减轻了负担,剪了短发的穆念慈似乎没有了总是低头的习惯;不再有垂下来的头发半掩着消瘦的脸颊,她的颧骨显得突出,整张脸的线条异常地清晰。
  今天的天气太好了,杨康想,每年新生入学报到的几天,阳光都特别的明媚。这样的阳光照在穆念慈的脸上,让她的每一个表情,都特别清晰鲜明---却跟杨康记忆库中“穆念慈”三个字差了一点,不能完全地吻合。
  杨康觉得有点头晕,大概是被太阳晒得过于久了,低头看表,11点45,工作餐已经陆续送来,照例是鸡腿肉丝两个青菜,或者是猪肉粉条加两个青菜,配上一瓶冰红茶。杨康拿起一瓶冰红茶,一边拧盖子,一边朝对面的化学系走过去。
  杨不悔坐在教务处门口的楼梯上,眼睛盯着挂在楼道里的挂表。嘀嗒,嘀嗒,嘀嗒。秒针枯燥地行进。
  比教务处的商老太太所说的“可以拿成绩单”的时间过去46分钟了。杨不悔身上的汗不断地往外冒,头发粘在了后脖子上,T恤贴在后背上,两三只腻虫,不小心地停留在她汗津津的腿上,也被粘住,在徒劳地挣扎。
  47分……48分……一个小时……不长,还不够长。刚才有个毕业后留在学生处工作的师兄,上楼来取东西,都已经走过了,又回了一下头问,“你是等商老太?多久了?”“一个小时。”她回答。那师兄嘿嘿笑了,“做好思想准备,有一次老太跟我约好了取材料,说的9点,11点半才到。”
  扬不悔没吭声。这已经是她第四次等在这里,思想准备早就做得十足充分。她啃着自己中指的指节,望着挂表。
  等。
  几步一停的脚步声终于远远地从一楼传了上来,杨不悔站起身,伸头往下看了一眼,商老太太身后跟着个手捧两个盒饭两瓶冰红茶的年轻老师,正在往楼上走。杨不悔飞快地掸了掸短裤上粘的尘土,两步跨到老太办公室的门边,站好,揉了揉已经麻木的脸颊。
  “商老师。”
  杨不悔希望自己这时的神情是恭谨而又不至于猥琐的。
  “干吗呀?一报到就来找,想调班?去去去,不允许。你分多高也不允许。”老太太立刻皱起眉头,开门的同时不耐烦地瞥了她两眼。
  扬不悔不知道自己是该为被认为是18岁的小姑娘而窃喜,还是为了老太太把讲好的约定忘记得一干二净而痛哭。她小心地说道,“商老师,我来取成绩单的。”
  “成绩单?!”老太太这时已经打开了门,坐到了自己办公桌的后面,拿过一瓶冰红茶,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口之后把瓶子顿在桌上,没好气地说,“刚开学就闹腾成绩单,你们想在想出国想疯了吧?现在还不到时候呢,专心上专业课,实习去!”说罢打开饭盒。
  “商老师,我已经毕业了。”
  “毕业了?”商老太一愣,接着摆了摆手,“那也等过几天再说。新生报到这么多事儿,今天没时间。”
  “您暑假前说,让我新生报到的第一天来取的。” 杨不悔相信自己依然带着礼貌的笑容。
  “信口开河。”商老太翻翻眼睛,拔拉着饭盒里的菜,把姜丝和蒜瓣挑出去,“暑假前你要是来了的话早就办完了――除非你最后一天来,那我也不会答应开学第一天就给你。现在的学生,来得倒真是快。为去西域什么谎都扯……”
  扬不悔觉得脑袋发大,一句“你他妈才是信口开河。”已经冲到嘴边,接着她就要两步冲过去,帮助老太太回忆:自己暑假前第一次来,她说要打电话跟实习医院核实一下实习成绩,让放下成绩册下午过来,可是下午从三点到五点,这个门一直没有开过;第二天再来,同时有5,6个人等着,迎国家首脑似的列队在教务处门口等着姗姗来迟的老人家,终于被告知放假前一天来取;三天后,扬不悔拿到了成绩单,看也没看地就塞在了书包里,才走到门口,听见里面一个人在说,“商老师,这肯定错了,名字是我的,可是几乎没有一门成绩是我的……”杨不悔停住,抽出自己的成绩单扫了一眼,回转头,发现说话的人正是那天列队的人中的一个,耷拉着眉毛,一脸的无可奈何。杨不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得出来,可是她真的靠着门笑了,扬着自己手里的成绩单冲那人道,“那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
  她想她一定会出离愤怒地站在老太太跟前,如连珠炮般地说出这些事实。
  不少师兄师姐曾经谈论起教务处商老太,说她是出了名的糊涂得要命偏偏还顽固得要死,无论她是记错了还是做错了,你若是在她跟前跟她摆事实讲道理,她一定会老羞成怒,那么你要办的事情,也就泡了汤。无论如何,都要像自己理亏一样求恳。当时杨不悔挑起眉毛瞪大了眼睛道,凭什么?总得讲是非黑白吧?
  凭什么?张无忌曾经板着手指头一一列举。凭她从十八岁就在那间办公室里,教务处主任的位子也做了十几年;凭她老公商宝震是支援青海牺牲殉职,她孤儿寡妇十几年却不要朝廷的一分补助,说我丈夫是英雄,我自己有一双手,是用来工作的,不是伸出来等着救助的,是学校宣传的典型;凭她再过一年也要退了,无论如何,几个年轻的校领导,也要全了“人性化管理”“尊老敬贤”的美名……
  “莫名其妙。”扬不悔曾经不服地说,“一码事是一码事。她领抚恤金受照顾是应该的,要靠自己一双手是更了不起,可是既然干工作就要敬业吗,渎职就是她的错。”杨不悔当时不屑地瞥了张无忌一眼,“就是你们一干没原则的软柿子,把她惯出来的毛病。要是我,就偏要和她一点一点地讲道理!”
  “妹妹你猛。”张无忌夸张地冲她拱了拱手,笑嘻嘻地说,“俺们软柿子们,就等着你给伸张正义的那一天了。”
  如今,很猛的杨不悔,终于站在了著名的商老太跟前,有了跟她一点一点地讲道理的机会。她咬着嘴唇不出声地站着。
  “商老师,我确实暑假前来过几趟,但是您都忙,您说让我开学第一天过来试试。我大后天的机票,就要走了,实在是没办法,麻烦您……求您破例帮个忙。” 杨不悔恭敬地,比方才更加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说完这话,她低下了头,心中一片恍惚。
  是不是控制她的言行的神精,在传导上突然间出了问题,让她的言行,偏离了一贯的轨道?假如是的话,那么,最近,她的神经,已经出了不止一次的问题,恐怕就要恶化为器质性病变,彻底地丧失功能了。
  两个月前,她终于做完了第一份护工,看着那父子俩收拾东西的时候,她走到跟前,平淡地说,“我最后的6天并没有作任何惹您们生气的事儿吧?该做的事情,没有少做吧?”
  那儿子尚未说话,他爸爸说道,“你后来表现不错。”
  “那么,”她看着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既然上次,我们起了争执,您儿子说过看我的表现----那么,这最后六天的薪水,你们不会继续克扣了吧?”
  “你不是说不是为钱么?”那儿子嘿嘿一笑,“露型了吧。跟我耍这个,嫩。”
  她抿着嘴唇看着他们,不说话。那老人皱眉冲儿子道,“别废话了,该给她给她。”
  她拿到了她自己赚的第一份钱。把从自己银行卡取出来的租筒子楼租金,前几天的盒饭钱,填补了上去。这简直可以算得上“嗟来之食”了吧?该是宁可饿死也不吃的。但是,不管怎么吃“嗟来之食”,无论如何,是“独立自主,自立更生”了,在那一分钟里,她毕竟兑现了自己大义凛然地说下的话。拿过那几张钞票的时候,委屈混合着她心里驱之不去的痛楚,她有一种从所谓有的失望,很长时间看见什么也不能高兴起来,而想起殷梨亭,想起父亲,却有一种莫名的悲情的痛快。
  她简直是突然间便被全世界一起欺负着。
  父亲强迫她去西域,而就在同一天,殷梨亭亲口说了,“不敢”担负她终生的快乐。然后,这这两个半月以来,她努力地想把每件事做好,让他们让自己看看自己的坚强和能力,然而,没有半件事情,能顺利地如她所愿。她一直在斗争,跟身周的一切。
  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跟她做对,从筒子楼一直往下滴水的水管,到她在共用的卫生间洗澡的时候,使劲踢门喊“快点快点姐姐,我憋不住了”的邻屋小男孩,到嫌她把厨房弄得一团乱糟而呵斥了她半个小时的胖房东;从她做第三份护工的病人由于儿女忙,不能每天陪着她经常莫名其妙的发脾气,拿她做撒气桶----兑的温水不够热,梳头太重所以她掉了头发,买回来的杂志,页角有一点脏,到她做家教的那个初一女孩,一到讲正经的就犯困,x^-3x-4=0的方程式费了20分钟才解出x之后,神秘兮兮地问她,从医学上讲,是不是跟男人上过床之后,胸的号码会变大,并且追问她大学期间有没有跟男朋友上过床,到小孩的家长没完没了地跟她抱怨孩子书念得不好的理由是学校的老师都是蠢货,现在的教育制度不够好,不适合她孩子的发展。她只能点头听着---她已经明白了“雇主”的至高无上,“雇员”的本分地位,那句“拉不出屎赖茅房”,只能狠狠地压在心里。
  于是,她的“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在开始,本来有着愤懑但却昂扬的志气,很快就成了咬紧牙关的坚持,再之后,变为对那些未曾想到的,层出不穷地迎面而来的问题的被动的反应。
  在斗争的空隙里,她偶尔会想,这个世界为什么居然可以变得这么岂有此理。
  父亲不止一次地等在她住的筒子楼楼下,逼她,劝她回家,“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你说你这是在干什么呢?”父亲气急败坏而又无可奈何地说。
  “我只是不想要被当成个不会想的物件,说带就带走,想推开就推开,替我做决定。”她紧绷着脸说。
  “帮你做决定,不是因为疼你,不愿意你受苦?”父亲来回地踱步,“你看看你现在……”
  “我一点也不苦。”她强硬地说,“到了西域,我还是要自己管自己,自己养自己,你不要干涉我。”然而心里却虚了一下,苦?不苦?假如没有了“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坚持,顺随着父亲和……他的话,纵然伤心,是不是,毕竟,不用跟这个岂有此理的世界斗争了呢?
  无论苦与不苦,她都要坚持下去,虽然,到了后来,她已经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了。
  “商老师,麻烦您。”杨不悔再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不该催,只是要跟我爸爸的行程安排,走得实在急了。”
  商老太慢慢地嚼完一口鸡肉,上下地打量了她一番,觉得确实有几分印象;犹豫了十几秒的时间,对杨不悔道,“那我就破个例。这样,你自己到对面电脑上做去,做完了,拿给我过目。”
  “谢谢老师。”杨不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到对面电脑跟前坐下,开机,进入系统,找到标准化表格,照着成绩册把从进校到进科实习每一门的成绩敲进去。
  窗外很热闹,在楼里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音乐,以及间插着喇叭里面“临床XX班的新生到校医院门口排队检查肝功”“药学XX班新生到驰骋厅排队” “公卫学院新生到科学报告厅领调查表”。杨不悔侧头往窗外看下去,拉着行李箱子的新生交错而过,伸头张望的,焦急地看表的,兴高采烈地跟新认识的同伴高谈阔论的……为了即将开始的一段崭新的生活,而兴奋,紧张,新奇么?
  扬不悔愣了一下,想回忆起自己第一天走进这个校门的心情,却没有太多的印象。她扭回头,继续地敲着分数,核对着分数旁边的科目名称。有机,解剖,组胚,生理,生化,这些个名词,合上旁边的数字,就是医学院的生活----如那件单调的白衣,没有太多属于青春的缤纷靓丽的色彩;每天不情愿地迷糊着去早操,用旧课本在自习室占座,期末考试期间翻窗越栏地钻进通宵教室,凌晨四点听着蝉开始鸣叫的声音,念叨着血管的走向,肌肉的名称,甚至在解剖之前,她曾经为了怕一睡着忘记了才死记硬背下来的名词,硬挺着一夜不睡,在通宵自习室,熬到了第二天考试的时候。
  所有人都觉得她大而化之,莽撞冲动,跟医学院的气氛,很不相合,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反感过医学部的枯燥沉闷。她想,“健康所系,性命相托”这八个字,就该是如此厚重。虽然父亲说,精益求精地钻研本行业务原本是每一个行业的本分,不明白怎么到了医疗行业,就一定要文学化地煽情;韦一笑补充,其实粮油店师傅的工作更加“健康所系,性命相托”,你一辈子还是有可能不上医院地健康地活着,但能不吃饭地健康地活着么?杨不悔听了为之气结,他们应该远比她理解这个行业的精神和意义,她没有任何争论的资格;然而活泼外向的她,却很奇怪地仰慕和渴望这种厚重。
  大二的时候,汴大校本部办专家讲座,每签一张票给0。3个选修学分。有一次是个心理学家,讲到他对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的研究,认为他们都会有某种不安全感,有强烈的寻求保护,寻求陪伴的欲望,可以表现为不同的极端,极端依赖别人的,和极端孤僻自闭的,这种孩子,比家庭温暖的孩子,更需要一个稳固的支点……说得很玄妙,很深奥,杨不悔听那个讲座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其实就是研究对象之一,只是庆幸这门如此让人晕菜的讲座多亏记到就拿学分,不用考试,否则她肯定得挂掉;直到去洗手间的时候,听见温青青方怡她们低声议论,说这个人的理论颇有欠缺,比如杨不悔,怎么就完全不像他说的任何一种?杨不悔听见这话躲在里面没有出来,直到她们走远了;她的心里有几分茫然,她想,难道自己是真的太没心没肺了么?或者也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她简单地快乐的生活里,偶尔会有一忽儿茫然的空落。在这时候,她莫名地渴望些什么,却又想不明白究竟是些什么。或者,这就是一种潜意识的孤独感吗?
  她并没有多想,只是某一天,某一个时刻,那个医院里无数穿着白衣念过“形式化”的誓言的人中,普通的他,让她的模糊的渴望,突然变得清晰。她想,那种看得见的坚韧,安静,沉实,淡然,和看不见的柔和与温暖,是真正能够担得起“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气韵,也是真正能够让她的生活充盈的陪伴。
  她想要以一生的幸福相托。
  他说,他想要,但是不敢,担负不起。他担负得起别人的健康和生命,但是担负不起她的幸福和快乐。
  如今,他只是她的成绩册上,外科总论的成绩旁边,负责教师签字那一栏上,规规整整的三个字。没有其他。
  无论她怎么坚持,无论她为了这个坚持要经受什么,他现在都只是那三个字而已了。
  杨不悔把这个两位数字打进去,听见对面商老太已经从今年高考汴大医学院的招生情况扯到了中流路上最大的批发市场“五角星”,以及里面两块钱一大排的原子笔写到一半会开始漏油。感叹完汴梁自由市场上卖的黄瓜是一年不如一年,鸡蛋也越来越小了之后,感叹现在的学生一年比一年差劲。浮躁,就想着西域,倭国,甚至高丽,浮躁!
  扬不悔站起来,把打好的成绩单和成绩册一起递到她跟前,“老师,请您核对一下。”
  商老太接过去,杨不悔直起腰。
  在汴梁的最后一件值得做的事,就要做完了。
  杨康往化学系的摊位走过去。走了一半,听见后面云中鹤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站住脚,回头转身。云中鹤朝他走过来,“完颜教授现在恢复得如何了?看看我忙的,从他转到康复医院,就没能找出时间去看他。这又是新项目上马,又是新生入学,又……”
  杨康微笑地看着他,“我爸恢复得不错。没有您赶紧把工作一下子都顶上去,我爸哪儿能放心休息啊?”
  “我年轻,现在这真是捉襟见肘,战战兢兢。很多事都想去请教完颜教授,这时候又太过打扰……”
  杨康面带笑容地应和着云中鹤,不时地点头,逊谢;而他究竟说着什么,却并没怎么进脑子,倒是身后化学系的几个迎新的人的说话,一声声地传进耳朵里来。
  “穆念慈,是不是保洁公司已经决定要你了?”
  “我是说了我非常希望留在那里,他们也对我的实习表现和在校成绩满意,很想把我招过去。不过,不能确定呢。”
  “那你把父母都接到大连去了,听你们实验室的人说你这两天还在卖家具?”
  “噢,我爸妈都是从大连周边一个渔村过来汴梁的,这些年越来越想老家了。过去是担心看病,得在对口的医院----现在,我妈单位反正效益那么差,上对口医院也报销不了,也得自己买保险,我爸好歹算是退伍军人,到哪儿都一样。这也不算是个挡着的事儿了。正好这回我们家那片拆迁,朝廷给补一笔钱,够在大连城郊买一处房子还有富裕。我就跟他们说,既然想回去,就下定决心。要不然老想回去,老是说说。到老得走不动了,就晚了,回不去了。”
  “这倒也是,大连那边风景好,气候好,旅游胜地。这几年市里的房子已经涨起来了,没准过几年就扩到城郊呢。要回去买房子,是得赶紧。”
  “是啊,拆迁补钱要是在汴梁买房还真买不了什么好的。你爸妈既然不上班了,回那边养老正好。不过,师姐你真的决定要离开汴梁啦?大宋北半边的人都往变量跑,户口难得不得了,你舍得吗?”
  “要是保洁能要我,或者有其他不错的工作,有什么舍不得?那儿风景好气候好,而且我爸妈都过去了。”
  “哈哈,小穆,你没有其他牵挂呀?”
  “有过,不是去西域了吗。也分开了。”
  “啊?我怎么听说……”
  “谁又给我背后瞎编故事呢?告诉我,呆会儿我请你吃冰淇淋去。”
  “那这这最后一年,又没什么重课了,你还不能给自己找其他牵挂呀。”
  ……
  云中鹤推推眼镜,拍拍杨康肩膀说,“好好照顾完颜教授,有什么需要的找我。”
  “谢谢云教授。”杨康微微躬身。看着云中鹤走开了,仰起头,看了看天上几丝棉花糖似的云彩。小时候,他有阵子挺喜欢看着天空微笑着发呆,他爹说他有一种科学家的气质,从小喜欢观察,眼光中都带出了睿智;他娘说也许他有点失落,潜意识里想念两岁前生长的故乡牛家村。其实,他那时候心里想的是,云彩会不会真的像棉花糖那样,有股甜丝丝的味道。会不会有一天这些云彩忽然低到他一伸手就够得着的位置,让他闭着眼睛躺着的时候,一抓,就是一大把,放进嘴里,甜甜地化开。
  挺有趣的误解。他们看着他长大,可是并不太晓得他成天在琢磨什么,却以为自己知道。
  “杨康。”穆念慈的声音。杨康慢慢回过头,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看着穆念慈朝他走过来。她的脸棱角很分明,很有几分执拗,并不算柔顺。杨康第一次发现。奇怪,这么多年,这么亲近,他好像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穆念慈究竟长着什么样的鼻子眉毛眼睛。闭上眼睛的话,想到穆念慈,一定想不起来她的脸孔,清晰的是她的嘱咐和提醒。不过今天,他突然间看得很清楚,他想,以后再闭上眼睛,穆念慈的脸,会很清楚地出现。
  穆念慈走到他跟前,掠了掠额前的碎法,“医生建议的那种西域产的软化血管的自然饮品,汴梁没买到的,大连居然有。我帮你买了一箱,今天带到学校来了,你呆会儿过去拿?”
  “哦,真的?多谢。”杨康看着穆念慈,一句多谢说得挺正经。
  “啊?多谢?”穆念慈发楞地瞪着杨康,然后俩人同时摇头笑起来。
  笑了一阵,杨康打量着穆念慈,“这要是汴梁老缺货,我还得老托你从大连买啊?”
  “那就祝我真的能被保洁公司留下啊。”穆念慈眉毛微扬,“本来我就在想,如果毕业后能去保洁的大连分部上班,各个方面真的就都很合适――现在就又加上这一重好处。”
  “各个方面都合适?”
  “可不是?那边房子又便宜,消费又低,气候风景还好。而且,我表舅在大连的成衣厂这几年做得不错,在市郊多开了个门脸,觉得我妈在服装厂干了一辈子了,人又知根知底,相让她跟我爸一起帮着照看店面――在汴梁却没这个机会,零着给人家加工袖口领子,要累得多。”穆念慈微笑着一一列举全家迁到大连的好处。
  “以前没听你说过。突然间顿悟的?”杨康抬眼看着她。
  “算是吧。以前我爸妈虽然总是念叨着回去,但也是住了这么多年了,下不了这个决心。而且,京城嘛,”穆念慈摇头笑着叹了口气,“我一直也没想过离开。虽然也没想过为什么好。这次去大连,觉得方便,干净,而且很美,感觉特别好。突然就想,不必非得在汴梁啊。正好赶上拆迁,我干脆帮我爸妈下这个决心了。所以,”她抬头看着他,展眉笑着,“真希望能拿到那个工作――如果拿不到,我也会努力在那边找。”
  “得,”杨康点着头,“那常规性帮我买药得了。”
  “成啊。你三个月来取一次,可以一起在海边烤螃蟹吃。”
  “嘿,不错。还能常见面,定期聚会。”杨康忽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可是又非常想把谈话继续……或者说,不想让它这样地,中断掉。
  化学系那边的人在叫着穆念慈的名字,她应着,跟杨康说了声我先走啦,回头你到我那儿拿东西,然后,背过身往系里同学那边快步地走去。她的短发被轻轻地扬了起来,正午的阳光在她的发稍上投射出无数极其细小的亮点,杨康觉得眼睛有些微的刺痛,然后又是瞬间的模糊。
  杨康揉了揉眼睛,往生物系走了回去。
  汴大医学院的校园里。
  “这里面就是校商店。地方是有点偏,不好找。”杨不悔指着面前的小院落,“从台灯到暖壶,脸盆,到铺盖,都能买到。”
  “多谢你啦。”两个女孩几乎是同时地偏头笑着冲她道谢,一个人在左边有个酒窝,另一个人在右边。
  “来,来,一起吃个冰淇淋。”女孩的父亲从推车的老太太那儿买了一塑料袋的雀巢冰淇淋过来,招呼着杨不悔,“大热天的,麻烦你带着她们拿完体检化验单又找校商店。”
  “啊,我本来也是没事儿在校园里乱逛嘛。”杨不悔抓抓头发,“这两个小师妹站在那儿,一模一样特别可爱,我故意过去搭讪的。”
  两个女孩又一起笑了起来,穿红色T恤的一个说道,“你看不看出来我们俩哪儿不一样?”
  “酒窝。一下子就发现了。”
  “还有呢。”白色T恤的那个走前两步,仰头笑着,眨巴着眼睛。
  “还有?”杨不悔的目光在两个人脸上转来转去,终于孩子的父亲摇着头把一个雀巢花心筒塞到杨不悔手里,敲了敲女孩的头说,“我们老二又臭美呢,她睫毛是卷的,姐姐是直的。真是,除了你们俩自己,谁去分辨。”
  杨不悔一愣,接着忍不住盯着她果然十分卷曲的睫毛笑起来,听见那个妹妹冲着父亲埋怨道,“爸,真是的,瞧别人到底能不能看出来嘛!”
  “得啦,都上大学了,还这么小孩脾气。”一直没说话的母亲摇头笑着说道,接着向丈夫低声问“一会儿安置好了,到北城医院,你姑姑那边打个招呼吧?她心里在乎这些礼数,不去,肯定不痛快。”
  已经开始啃冰淇淋的红衣服女孩立刻拉长了脸“不去。姑奶奶老是莫名其妙训人。”
  “不去姑奶奶觉得没礼数,可是去了没准说打扰她工作呢。”白衣服女孩撇撇嘴,拉着父亲袖子道,“反正她怎么都能找理由骂人。就跟谁欠了她似的。”
  “你姑奶奶是严厉。”女孩母亲道,“生你们时候早产,大出血,你们还脐带绕颈。你姑奶奶可是咱们母女三个救命恩人。你小时候黄疸……”
  “一百多遍了!”女孩捂住耳朵扭着身子,皱着眉头道“没有她也有别的大夫呢。听说医院里她的下级都讨厌她,年轻的大夫都叫她灭绝师太!”
  杨不悔听见灭绝的名字,蓦然一惊,啃着冰淇淋的牙齿一下子咬到舌头上,疼得眼泪差点出来。她惊疑地抬头看着那两个女孩,然后目光转到她们母亲的脸上,然后是她们父亲。灭绝的侄子?――这个头发斑白,已经发福,穿着领子稍微发皱的短袖半旧白衬衫,衬衫左边的口袋里还插着两根塑料管的签字笔,脸上散布着浅浅的皱纹的男人?这时女孩妈妈正在喝斥女儿们不许没大没小地议论长辈,他搂着女儿肩膀,冲妻子低声说,“她们不愿意就算了。姑姑也确实忙。这样,你呆会儿陪她们去到宿舍安置下来,我自己到姑姑那边一趟。”他说着抬起头,见杨不悔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有些尴尬地笑笑,“这俩孩子让我惯得特别任性。”说着冲女儿道“看看,让师姐看笑话了。”
  “啊,不,不。”杨不悔结结巴巴地摇着手,张了张嘴巴,没说出话来。她猛然想起,父亲经常会猛然间看着她出了神,然后叹口气,低声说道,真像;而第一次见到灭绝,她震惊的眼光,瞪了她有一分钟之久,似乎也证明了她跟母亲的酷似;那么,这个男人,曾经为了母亲伤心落魄,甚至跟家里闹翻,至得灭绝怨恨了自己父母如此之久的人,他,没有从她的身上,看出自己心中,曾经如此烙印着的影子吗?
  她有些心虚地朝他看过去,他的妻子正在抬头给他拉平衬衫的领子,念叨着,“衣服洗完,忘记熨了。”他低头看着妻子笑道,“年纪一大把了,又不是年轻小伙子爱漂亮。”他脸上浅淡的皱纹,被这个笑容舒展开,那是一个很踏实而满足的神情。
  杨不悔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句,“我走啦。”然后,也不等他们答话,转头大步地跑开。
  跑出了好远,她站住,往周围看去,很多父母一起陪着他们的孩子,从她的身边走过。年前,办完了所有的手续,父亲提着才从校商店买的全套铺盖,她拉着装自己衣服的行李箱,往8号楼走。
  经过6号楼的时候,父亲突然站住,远远地望着那些才重新上了油漆的窗户。
  “爸,不是这个。这上面写的6号楼嘛。”她准备接着往前走。
  “博士楼。”父亲说,“当年你妈住2层,就是从左边数第四个窗户。原来配的窗帘脏得太不像话了,她自己去买布做了一幅。找的和原来的一样的浅蓝色,不过带着白色条纹。站在这儿还是能看出区别来。”
  父亲说的时候,仰头看着那扇窗子,脸上有一个笑容,然而从嘴角开始延伸下去的那条皱纹,却愈发地深了。
  杨不悔低下头,又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兴奋的新生们。慢慢地,往校门口走了出去。离她租住的筒子楼有三站地,但是她不想坐车,走着。没什么可着急得了,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再跟房东结清房租,收拾了简单的物件,也该回家了。
  她慢悠悠慢悠悠地晃荡着,快到楼跟前的时候,停住,抬着头,望着前面,怔怔地叫了声,“爸爸。”
  “妈,你干什么呢?”杨康站在他娘卧室门口问。
  他娘正摊了一床的卡片,跪在地上一张张地翻找,居然戴上了近视眼镜---也许是久已不戴框镜,度数已经不够---她的脸近乎贴在了床面上,头发也没有盘好,有几缕,凌乱地耷拉了下来。
  杨康凑过去,看见床上摊满了写了电话的硬纸卡,名片,和一些字迹潦草的条子。
  包惜弱把面前的一摞名片推到一边,从床头柜里又拿出了一个装满了名片的纸盒,头也没抬地道,“你爸后天就出院了,右手还是不太灵便。我想,除了定期去医院做复健,最好请一个助理理疗师每周到家里来一趟;我记得有个人,我有个读者,他是康复中心的,应该认识人……不认识人不行,不知道请回来的怎么样。得托人,我怎么找不到他的名片了?真是。或者在我的信箱里?唉,我怎么从来不记读者的信息,到了用的时候,立刻手忙脚乱……”
  杨康把他娘拉起来,捡起被带掉在地上的几张名片,边把床上的往盒子里收拢边说,“那不知道哪辈子的事儿了,还不定他在康复中心干什么的呢。你也别找了,这些日子陪爸爸做复健,我已经跟几个老病号打听了哪几个理疗师比较好,又肯上门的。我们直接去 找他们就是。老病号说的,应该不会错。”
  “啊,是,跟老病号打听,我怎么没有想到。”包惜弱如释重负地点头,接着又皱起眉,“我还要找找旅行社的电话。你爸一直想跟我去度度假,说了好几年了,可是,可是我……”她的脸颊抽动了一下,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我想,等他再恢复些日子,不如陪他到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安静的,我能在那边写稿,他也好安心地休养。我想过临安,不过,你爸是北方人,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了江南的潮。”
  “有山有水的安静地方?还不如去大连。”
  “啊,大连。”包惜弱愣了一下,“怎么想到了大连?倒是个不错的地方,有海啊。”
  杨康笑了笑,“我就随便一说。我这就过去康复中心,陪爸爸把出院前的检查早点做完,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疗师。”
  “我今天不过去了。”包惜弱揉揉太阳穴,“明天有个出版商要跟我谈稿子的事情。写东西是一回事儿,可是出版的那些烦琐事,唉,真是头疼。以前都是你爸帮我列好了。我出了那么多书,到现在,也不大搞得清楚。”
  杨康答应了一声,才要出去,包惜弱在身后喊道,“康儿。”
  杨康转过头,他娘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又低下头,盯着地面说道,“你大四了,明年毕业工作,或者出国,你爸现在这样子,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了。你看,啊,其实,我想,我其实也认识不少人,可是我平时不太,不太习惯……现在,现在临时抱佛脚,也不一定来得及……”她声音越说越低,手指在床单上机械地划着圈子。
  “哦,我的事这你别担心。没问题。”
  “没问题?”包惜弱抬头看着他。
  “没事。”杨康点了点头, 拿了给他爹换洗的衣服走了,包惜弱望着一床散落的名片,发了好久的呆。
  做完了出院前的身体检查,把些零碎的事情办了之后,杨康在病房里陪着他爹说话。完颜鸿烈把药吃了,杯子放在桌上,忽然抬头细细地打量着儿子,轻轻叹了口气,“以前老是觉得你就该是那人尖子,站在所有人头顶的。咳,这些日子想开了,你只要觉得舒服,就行啦。你本来就是比别人聪明一大截,我也总算给你铺了段路,你也是个明白孩子---虽然懒。再怎么,今后的路也不会难走了去。”
  杨康站着没动,突然间想起了从前跟令狐冲躺在宿舍床上喝着啤酒胡说八道。说起林平之如同上了发条一样的每日安排,他喝了一大口啤酒,不屑地说道,“奔前途这回事儿,就是没头儿的。打个比方,把每个人 的前途这件事整合作一根射线,从零到正无穷,中间有刻度,从低到高地排上去;每个人的能力,背景,运气,做一条线段,放在旁边,也是从零到最终,从低到高排上去。两条平行排列,人人一出生,便就在线段上有个固定的点,这辈子总是要从线段连到射线的某处,那就是要下的功夫。原本如果同刻度间相连,就是走条平路,虽说是要费点力气,可是顺顺当当;问题是大部分的人,却总是往上连,连得越来越上,那可就要爬山,累。爬个土坡,或者,就说香山吧,流点儿汗也就是了;偏偏像老六那样儿的,想要去征服珠穆朗玛,这流的,可不光是汗了。”
  当时令狐冲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说颜康弟你说得精辟呀,想了想又道,那我看你就是线段上的点他妈的本来就高,然后滑点小坡,过得真滋润。不过,就算你丫起点高吧,要不是你爹非得玩命往上托着你,就你,还是得慢慢滑到底儿。
  滑到底儿?这阵子他爹再没力气往上赶着推他,他滑了么?
  人哪!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间,杨康差点儿象令狐冲那样半眯着眼睛叹息一声。不过手边没有令狐冲那个内壁布满土黄色茶碱的大缸子,他没法儿象令狐冲那样叹息完就势端起来咕咚喝一口应景儿。
  “康儿,你赶紧回去吧,尤其晚上,多陪陪你妈。”完颜鸿烈微微合眼,催杨康道,“她心里不舒服,你多陪她说说话——-听她说说话。”
  手术室,十足的冷气之下,仪琳满头满脸的汗。
  这台手术原本安排在下周三,灭绝临时决定挪到今天做。这是仪琳结束实习,真正作为一个妇产科住院医生参加的第一台手术 。
  实习的时候,赶上夜班急诊手术人手不够,也是做过的第二助手的,但是她今天就是不争气地紧张,心脏跳得砰砰的,小鼓锤似的敲打着胸腔, 她在心中默祷着放松,但是做不到,从后脖子到后背到胳膊到手,都紧紧地绷着,很僵硬。
  她努力地做到手法细致准确,却就免不了跟不上灭绝的节奏,一急,手就抖起来,提电刀止血时候,慢了好几拍,拿剪刀剪结扎住的血管的线的时候,更是一个哆嗦,比最标准的长度,剪得多了一点点。
  “那个结,挑掉重新系。”灭绝看了眼仪琳刚刚剪的那个线节,冷冷地说道。
  做一助的贝锦仪重新打了结,抬头看了灭绝一眼,低声迅速地对仪琳道“怎么回事?实习时候学的都忘了?结扎血管的线头要特别注意不能留得太短。线头滑脱通常发生在关腹甚至病人出院后,后果不堪设想。”
  仪琳咬着下嘴唇,感觉到汗珠子钻出汗毛孔后瞬间脱力的晕眩。
  “你是你们班成绩第一留院的?”灭绝手并不停,略微抬了下头,眼角瞥向仪琳。
  “是5年的平均成绩,大家……也都差不多,差不了零点几。”仪琳低声回答。
  “不要以为成绩好,自己就比别人聪明,能干了。 手术里,自己跟不上,说,最忌讳不熟不精还想赶。” ”灭绝的眉毛挑了挑,刀子似的目光扫向仪琳,冷森森地道,而手上的速度,却明显放慢了下来。“记住了,你以前拿再多的一百分,进了手术室,都是从零开始。手笨就是笨,笨只能慢着点。巧是干多了练出来的。让上级看见你笨,骂你一句蠢货,你死不了,你一个不够紧的节,就能害死躺着那个。作为手术大夫,你就永远是蠢货。”
  整个手术室,安静得能分辨得出每一个人的呼吸的声音。
  仪琳默默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个转,拼命眨了几下眼睛,心中默祷,到位,准确,镇定。每再剪一个线节,紧一下或者松一下止血钳,都再跟自己说一遍,一直到灭绝说,“让她关腹膜。”,一直到她缝完腹皮的最后一针,剪完线。一直到病人被过床,准备推出手术室。仪琳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跟着轮床,把病人送回病房。忽听见灭绝说道,“贝锦仪你送这个出去,仪琳跟我上下一台。”
  贝锦仪呆了一呆,“她?她行吗?”
  灭绝哼了一声,“我带着她做,有什么不行。”
  贝锦仪答应了一声,回头,见灭绝靠在手术室的墙上,闭着眼睛微微喘气,把口罩拉到了鼻子下面,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道,“方老师,您今天做了4台了,这也已经7点多了……”
  “4台算什么?”灭绝双眼一翻,“我一天8台也都做过。”
  “您这几天身体又不好,还每天4,5台地做……”贝锦仪轻声道。
  “你怎么这么罗嗦?我用得着你说?”灭绝不耐烦地挥手,“走走走。”
  贝锦仪不敢再说,往门口走过去,才跨出门,听灭绝在身后道,“我下周会请假一周,私事,已经定下来的手术安排,得这周做完。”这简单的,干巴巴的两句话,让贝锦仪瞬间觉得自己大概有了错觉——-“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几乎所有认识灭绝的人,都觉得这句话,简直是给灭绝贴身定制的人生定义,而今天,从来不需要解释的灭绝,居然,解释给下级听。
  灭绝不再理贝锦仪,冲仪琳道,“下一个是子宫积瘤,半个小时之后。你备皮。现在先仔细琢磨一遍要领。”说罢,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杨康从康复医院出来,天已经基本黑透了,他往存车处走着,一股刺鼻的酒味儿夹着腐败食物的味道从路边老槐树的方向的扑鼻而来。他摒住气,正想加快脚步过去,一个细高个儿的男人从树后面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几乎撞到他身上。他伸手扶了一把,抬头的同时楞了一下,脱口道,“是你?”
  那男子抬了下头,猛地往后退了几步,半天才说道,“杨,杨康……怎么是你?”
  两个人面对面地对视着,过了约摸十几秒,杨康终于是问了一句,“鲜于通,你喝多了?没事儿吧?”
  鲜于通脸上神色有些尴尬,深吸了口气,站稳身子,摇头道,“没事,多喝了几口。”
  “那我走了。”鲜于通的脸色灰白的可怕,并不象‘没事’,但扬康并不是什么爱心泛滥乐于助人的模范青年 ,尤其犯不上因为此刻鲜于通一身酒臭摇摇欲坠了,就抛弃平时见着他就起腻的心情。
  然而他才走出几步,就听鲜于通在身后叫道,“杨康。”声音发颤,他咽下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回过头,看见鲜于通一手撑着树,一手抱着肚子,身子弓得像个虾米。
  杨康犹豫了两秒钟,还是返回去,走到他身边问道,“喂,你到底怎么了?”
  鲜于通的身子抖着,嘴唇哆嗦着道,“我有慢性阑尾炎,可能是发作了,疼得厉害。”
  杨康叹了口气,“那我陪你去看看吧,这不就是医院么。”
  “这不行,”鲜于通摇头,“这是专门做康复的医院,外科不行。顶多也就能缝合个伤口-----我在跑这家医院的康复器材和辅助药品,我清楚的,他们不行。”他说着,脸孔扭曲,呻吟着,似乎疼得更厉害了。
  杨康不大情愿地把他架起来,扶着他往路边走,拦了辆计程车,跟他一起坐在后面,冲司机道,“去北城医院。”
  “不,不!”鲜于通听到北城这两个字的时候,如触了电似的大声叫了起来,声音带着莫名的惊慌,“我不去北城医院!”
  “老兄,康复医院您嫌外科不好也就算了,北城医院的外科可是全大宋数得着的好了,你还看不上,咱定机票出国好不好?”
  “去……去其它大医院,去汴总,去第二医院。我不去北城,那儿死过人……”他说到死人两个字的时候,身子竟然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没死过人的那咱去街道医院吧。”杨康忍不住笑出来,“听说您也备考去西域的GRE考试哪,逻辑题有一道,为什么大学附属医院比其他小医院死亡率高,您做过没?”
  鲜于通紧紧抿着嘴唇,胸口起伏,脸上阴晴不定。
  杨康对司机道“师傅,北城医院。”
  车子开动起来,鲜于通身子蜷成一团,缩在靠背上,低声哼着。杨康吸了吸鼻子,问道,“你喝酒了?你知道自己可能是慢性阑尾炎发作,还喝那么多酒干嘛?穿了孔可真能死人。我看你平时满把命当事儿的,吃饭都吃健康食品。”
  “老早定好了的跟康复医院器材科的人谈,他们主任御林军退下来的,就 认一个喝字,不干下二两白干什么也别谈。推不掉。云南产地的药出了事儿,搞事的偏好是介绍我进来的段智兴的儿子……我不干出比别人强得多的业绩,欧阳锋不久就得把我踢出去。”鲜于通喘着气,把头抵在座椅背上。他一手攥着前排座椅背后的拉手,一手抓着膝盖处的裤子,不住地拧着,喃喃地说着,“这节骨眼上不能休病假啊,项目作了一半,正谈得顺利呢,就差那么一点了。”
  “你可真逗,命要是没了,还不什么都瞎掰了?管得了那些。”
  “我要是不管那些,现在,我就不能到汴梁来上一流的大学,更不能在大宋最顶尖的公司上班!我哪能……”说到这里,鲜于通胸口起伏,灰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激动的红色,眼睛里精光闪烁,可却又突然停住,好像突然合了闸,硬生生地截流了就要奔涌而下的汹涌水流。过了一阵,他又慢慢低下头去,闭上眼睛,不再跟杨康说话。
  “病人死亡。”殷梨亭看着在十分钟内始终是一条直线的心电监测仪,停止了心外复苏,直起身,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对身边的护士说,“死亡时间,9月7日凌晨两点三十七分。”他摘下沾满了死者口鼻涌出的血的手套,下意识地回过头。
  那个倾家荡产从家乡带着丈夫和女儿来到汴梁给丈夫求治的妻子,三个月来在大大小小的衰竭,出血的抢救之后,在所有肝胆专家的‘不乐观,坚持下去希望渺茫’的委婉劝说之下,一直坚持不肯放弃一丁点的希望的那个憔悴的女人,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尖锐的哭喊,没有对医生的叱骂或者‘再试试吧’的哀求。
  她的双手搂着女儿的肩膀,目光缓缓地掠过心电监视器,呼吸机,五颜六色粗粗细细地的管子和线,最终停顿在死者灰白的,嘴角沾着方才呕出的鲜血的脸上,再也不移动。
  “爸爸。”
  那女孩子叫了一声,极轻,也许只能觉得是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是在这样的寂静之中,所有的人,都从手头正在做的工作——无论是收拾准备仪器的住院医,还是准备摘吊瓶的护士,或者刚刚送来再也用不上了的血浆的护工——纷纷地,循着那声音,转过头去。
  “爸爸。”那女孩子突然提高了声音,清晰地,尖锐地,划破了空气中的寂静。然后,她仰头看着她妈妈,声音微颤,“妈妈?”
  “爸爸!”那女孩尖锐地大叫了一声,挣开母亲的双手,奔到床前,伸手触摸父亲的脸颊,试探父亲的鼻息,慌乱地摇着父亲垂下来的手。慌乱地抖着,不断地叫,“爸爸,爸爸 ?”
  年轻护士正准备最后处理下死者身上和脸上的血污,手里拿着酒精棉纱,楞站在那里,直到那妻子慢慢走过来,拿过她手里的纱布和酒精,才轻轻地啊了一声,却听见那妻子道,“姑娘,谢谢你,能给我一副手套么?”
  “手套?”她茫然地重复了一句。
  “姑娘,你让我来吧。我这么给他收拾,好些年了。习惯了。”那妻子侧过头,目光停留在丈夫身上脸上的血迹污渍上。
  护士回头看向殷梨亭。
  殷梨亭望向她略微佝偻了的消瘦背影,呆了一呆,走到操作台,取了无菌手套拿给她。她说谢谢的时候,他很想再说几句平时会对死者家属讲的话, 却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只看着她走过去,先拉过女儿的手,拿酒精棉纱给女儿边仔细地擦干净双手,一边说,“菲菲,乖,先别闹爸爸了,让妈妈给爸爸收拾干净。”
  那声音翻搅着病房里死寂的空气,让殷梨亭忽然有瞬间的 错觉,自己是站在一个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隧道里面。他只是愣怔地站着,直到一阵很急的敲门声响起来,他一回头,看见妇产科的护士长站在门口,还没站定就问,“殷大夫,这边……”她看了眼病人家属,生咽下去即将出口的“完事”俩字,放低声音改口道,“不太急了吧?”
  护士长亲自跑到急救室来找外科三线值班而不通过外科总值班,一定是很急的病人。 殷梨亭掐了掐自己的额头,冲站在一边等着收拾仪器的进修大夫道,“你再等等。家属如果还有问题,慢慢解释。如果万一有你说不清楚的,请他们等我看完产科这个病人。万一我要进手术室,明天早上范主任7点半到。”说着已经走到门口,边问道,“是那个肝血管瘤的病人破了?”
  “啊?”护士长一愣,随即摇头,皱眉不语,待得他已经走出了急救室,才低声道,“我是想让你去看看方主任。”
  “方主任?”殷梨亭怔住,“她自己?”
  “刚下了一台手术,没走到门口,虚脱倒地上了。我给她量了一血压,才30/70。”护士长皱眉道,“她胃溃疡挺厉害的,这两天老犯,我怕可别是出血了?我是想劝她过去看看检查下的,不过你知道他那个人……”护士长说着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地看了殷梨亭一眼,“她脾气差是没说的,平时说话很那个……”
  “她是在自己机办公室?”殷梨亭打断她问道,听她应了,点头道“我这就过去。”
  “你躲什么啊?!”小护士起急地冲着鲜于通瞪眼,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没看这么忙么?你老躲,老躲,扎不进去,不管你了。这么大高个儿一人,你别跟三岁孩子似的成不成?”
  漂亮小护士脸急得冒汗,一张利嘴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说的鲜于通一阵发楞。杨康走过去,双手按住鲜于通的胳膊,这回总算是扎进去了,值班的韩林儿翻着化验单走过来,看了眼杨康,问道,“不是他家属吧?他有家里人在么?”
  听了这话,鲜于通身子不能控制地抖起来,本来已经苍白的脸灰白如死,紧盯着韩林儿问道,“我……我情况很严重是不是,是不是……有,有生命危险是不是?病……病危?”
  韩林儿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你先别太担心,现在看来就是单纯性阑尾炎,应该没有穿孔,b超也没发现你其他脏器有问题。我打电话给楼上,上级会试试保守,不过我认为还是尽早手术好……”
  “不,我不在这里做手术!”鲜于通突然喊,声音之尖利让周围的人全都吓了一跳,一个本来已经被爹妈哄得迷迷糊糊的正在输液的小孩被惊醒,哇地号哭起来。
  韩林儿先是吃了一惊,这种反应的病人不是没有,但是发生在一个20几岁看上去受过良好教育的男人身上,这还是头一次碰见。他连忙对着胸口剧烈起伏,双手神经质地哆嗦的鲜于通连连摆手,“别激动,你千万别这么激动。就是你想立刻做,这大半夜的,楼上也不见得有足够人手,手术室也不见得肯给单纯性阑尾炎开台。你先输液观察着。”
  “我现在就要走,我去别的医院,我不要在这里做手术,我……”鲜于通剧烈地哆嗦着,额头上大颗的汗珠渗出来,眼神凌乱而惶急。
  韩林儿听得生气,没好气地道,“你要愿意走这也不是警察局,没人拦你,不过你得自己签字,自行离院,如果出了任何意外,你自己承担后果。”
  “你们,你们这叫什么医院,啊?!”鲜于通爆发地尖声叫道,“草荐人命,我早知道你们草荐人命。到这里来就死定了!我不签字,我要走,我不签字!我凭什么签字?”
  韩林儿不再理他,看向扬康,皱眉问道,“他没有其他家属么?”
  扬康摊开双手,“我也不大知道,他家不在汴梁。啊,对,”他冲鲜于通道,“对了,你女朋友呢?”
  “死了,就死在这儿。”鲜于通的声音益发尖利,带了哭腔,“这个医院害死了她,就是这里!”
  韩林儿瞪大眼睛,半信半疑,扬康已经脱口而出道,“什么?你女朋友,死了?”
  “死了,死了。她就死在这儿。”鲜于通趴在轮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被医院害死了,我让她不要来医院,可是她的朋友是医生,她听她朋友的话,她来了……他们害死了她。我再也没亲人了,大半年了,我一个人,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再也没有亲人了。”他崩溃地抱住了白色的枕头,身子蜷成了一团,哽咽着,肚子疼得越来越是钻心,哆嗦着不停呻吟。
  扬康完全呆住,想起来一周前还在公司看见过他女朋友去找他,没错,就是那个在白驼山药业集团的酒会上,穿了个墨绿色的礼服,弹钢琴的女孩子,就是那个后来郭襄的提琴比赛时候,已经成为鲜于通的女朋友。怎么就能忽然死了?而前几天见他,却并没觉出,他身上发生了如此大的意外啊。然而这时, 鲜于通哭得是那么悲伤,即使悲切可以假装,但是那种恐惧,却是如此真切。 扬康脑子里一片浆糊,而无论是韩林儿还是护士,却全都看着他,这个把鲜于通送到这里来的人。
  “他这里……”护士看着扬康,指了指自己脑袋,小声地问。
  扬康无可奈何地道,“他本来不是这样。”
  韩林儿心里烦恼无比,本来觉得鲜于通是个无理取闹的病人,想着让他签字自负责任打发走了就是,但被他这么一哭,心里也打了个突。最近他们科并没听说什么医疗纠纷,但谁知道这人女朋友是不是真的死在了这里?又会不会确实是一起正在纠缠的医疗纠纷?这种病人,处理得出了一点问题,都是天大的麻烦。他想了想,对杨康道,“我去看看别的病人,他情况一时不会有太大变化……恩,但是有点复杂,你先安慰安慰他,我呼上级过来看他。”
  杨康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哆嗦着,抱着肚子呻吟的鲜于通,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朝廷乐于助人的号召,还是不响应为好。”
  “走。都走。”灭绝闭着眼睛,挥了挥手,“我要休息,你们不要在这里烦我。”
  护士长看了眼站在一边的殷梨亭,再看看脸如死灰般地躺在值班室狭窄的床上的灭绝,动了动嘴,又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殷梨亭沉吟着说,“我给您做一个简单的查体。血压这么低,您又有溃疡史,怕出血了。”
  “走。”灭绝不耐烦地道,“我自己知道自己,不需要别人罗嗦。”她忽然睁开眼睛,冷冷地道,“殷大夫,是不是得我签了责任书,自行负责一切后果,你才给我个清净?我不是你的病人,并没走进你们科的诊室,这道程序,不用了吧?不过如果你不放心,我写给你。”
  “主任,您……”护士长为难地喊,眼圈倏然红了,摇头叹气,低声道,“您这何苦的呢?”
  殷梨亭皱眉站着,护士长叹气道,“殷大夫,谢谢您了,要不……您回去吧,让方主任,先休息休息。”
  殷梨亭点点头,转身往门口走去,一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又转身把门带上,下了决心似的说,“方老师,再好的医生,也会误诊的。”
  灭绝好像没听见似的,闭着眼睛,根本不答理他。
  殷梨亭走近一步,继续说道,“方老师,我们从头一天进临床,老师都反复反复地灌输一个最要紧的概念,病人有什么症状,我们都先要想最严重的病,从最重往最轻去排除……病人便经常会觉得做医生的危言耸听。可是到自己身上,我们都免不了往侥幸了想,用所有的专业知识,开解自己。”
  灭绝声音嘶哑地打断他,“我用不着你来教训。”
  “我怎么会有资格教训您。”殷梨亭摇头道,停了半晌,接着低声地道,“我自己工作的时间不能算长,可是10几年,也确实并没耽误了哪个病人的诊断。唯独,我自己妈妈的病……对着每一个那么典型的症状,我都努力地从书上 ,从前例里,找一个不符合的可能。就那么拖下来。我想,讳疾忌医的心情,大概是越明白可能后果的严重,越不能承认,不能面对。”
  并不算宽敞的办公室里,只听见三个人,频率不同的呼吸声和挂表枯燥的滴答声。护士长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殷梨亭,他别过了脸去。灭绝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
  殷梨亭摇了摇头,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从妇产科主任办公室到普外科自己的办公室,要上三层楼,经过很长的楼道。他忽然觉得乏味。一辈子,大概是注定要在这样的楼道里,匆匆地奔走。在呻吟声里,哭喊声里,苍白与血红的环绕之中,做一个给别人援手的人。医生,可以说它纯粹是一个职业,也可以说,是一种真正的理想,带给过他很多的满足,确实,不仅仅是养活了自己而已。
  可是,今天,从一个抢救失败的病人身边走出来,走到一个拒绝检查和治疗的同行的身边,他觉得乏味而疲累。灭绝深陷在白色医用枕头里的灰白的皱纹纵横的脸,让他心里一片苍白。他不喜欢灭绝,甚至说得上反感,虽然他不会象韦一笑他们那样,极尽刻薄之能事地讽刺这个刚愎自用,孤僻古怪的老太太。可是今天,看见她孤单单地,躺在那间挂满奖状奖杯锦旗的办公室狭小的床上,他想,他很明白她这时候的心情——-那不是她对身边人不耐烦的话所表现出的骄傲与蛮横,而是真切的恐惧和孤单。
  但是,谁帮得了她呢?她也只能躺在那里而已。
  “殷大夫。”楼梯口,有人叫他。
  殷梨亭停下来,回头,看见那个几小时前去世的病人的妻子,站在身后。
  “您有什么事。”他问。还有什么事?这时候,病人家属再找医生,唯一的事情,只能是找麻烦,置疑治疗方式与过程了。他心中真实的感觉,是无可奈何四个字,在心里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他对此早已熟悉——-甚至早到远没有走进医学院之前,父亲出意外,父亲瘫痪,父亲去世的时候。然而,当年母亲,哥哥,和自己,对医院和医生的质疑与愤慨,到了他穿上白衣,开始亲口宣布死亡之后,唯一能留给他的,只是比其他被置疑被指责的同事更多一重的痛苦和无奈。他无法简单地抱怨病人的无知与无理,他对那种重得无法承载的痛苦太解了。付出了太多,也期待了太多之后,再面对彻底失去的悲伤,或者的确需要一种蛮不讲理的发泄。
  “谢谢您。”她向他正正地鞠了一躬,“明天,我们就回去了 ,谢谢您这几个月,这么尽心。”
  “啊。”殷梨亭愣怔地望着她,半晌,才反映过来似的,连连摆手,“不,不,您可别这么说。”这谢谢二字,他听得太习惯了,却从来不曾是在这个时候——-这着实地让他不知所措。他并不需要为这个早有预料的死亡而惭愧,但却无论如何,承受不了这一鞠躬,和这一个谢字。“您别这么说,您和孩子不容易,坚持了这么久……”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忽然狠狠地刺痛了一下,接下来那句本来是礼貌性地,习惯性地去安慰家属和避开责任的“我们都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居然没有说出来,而是连续说了两声,“对不起。”
  “大夫不是神。这我知道。”她低着头道,“只是尽人力。无论如何,谢谢您心慈,可怜咱们母女,给了好多照顾。咱们明白。”
  “不是可怜,”他本能地觉得这可怜二字,并不该用在她们身上,“我是……”他想要找另一个恰当的词来替带,却一时有些糊涂,一下子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一家人在他心里,跟其他的病人有些不同。
  多少个次晚上值班巡病房,他会不自觉地把本来很轻的脚步更加放轻,甚至在门口便停下来。若是病人精神好,他想看见那一家三口脸上带着的笑容,妻子给丈夫,孩子给父亲,拉拉杂杂地讲些从前的现在的,自己的别人的,经历过的刚听来的小事;若是病人昏睡着,他不想打断了那孩子趴在床头柜上写作业的沙沙的声响,不想惊动了那妻子看着丈夫,看着孩子的柔和的目光,不想打扰了她对如何把那赖以支撑丈夫的治疗和全家的生活的小小服装店,办得更红火些的认真盘算。
  这病人,几乎是他所见过的少见的,极少呻吟 ,更从未撕心咧肺地嚎叫着让我死吧的病人。他的求生的渴望是那样强烈而坚持,而对日渐衰弱的事实,面对的却又如此平静。正如他的妻子孩子,那种对奇迹的天真的渴盼,与对现实的沉毅的接受,安静地糅合在一起一样。
  而她,似乎对这两个字,却并没有那么多敏感的情绪。她再次给殷梨亭鞠躬,再次说了谢谢,便转身走了。殷梨亭在空旷昏暗的楼道里站着,一直等到她背影消失。
  杨不悔把衬衣的领子立起来。太冷了,得走了,上飞机之前感冒了的话,是个麻烦事。到西域,她可以允许自己控制不住地回忆一些忘不了的人和事,但是并不想由于这个人和这些事,咳嗽喷嚏擤着鼻涕发着烧地回忆。
  她站起来,准备往医院门口走,可是忍不住地,又抬头往四楼的某个窗户看了一眼,灯还是黑着。
  可真的该走了,明天早上7点半的飞机。
  她不断地在心里跟自己说。可是偏就挪不动步子,再又抬头,徒劳地,盯着那扇窗户。
  其实她已经在医院里晃荡了很久很久,把答应给仪琳的图谱送到了产科办公室,但是仪琳还没下手术;去急诊值班室,找找那件几个月前不知所踪了的夹克,看看是不是忘在了那里;还去婴儿室的玻璃门外张望了下,前几天他们谈论说这里来了个特漂亮,长得象关之琳的小护士……晃了那么久,却还是没有一个期待中的‘意外’的偶遇。
  再之后,她就坐在门诊楼后,这个少有人过往的,可以看见他办公室窗户的地方,直到现在。
  既然……已经等到了现在。杨不悔自嘲地苦笑。再怎么自欺欺人,这潇洒二字,都放不到自己头上了,那么干脆大大方方地地屈从了自己 心里真实的愿望,哪里还有任何扭扭捏捏,遮遮掩掩的必要。
  她推开楼门,走了进去。
  殷大夫不在。二分区的值班护士说,有个病人不行了,急救。
  刚才急救的病人死了, 抢救室的值班护士说, 殷大夫被妇产科的护士长叫去了,可能是急会诊?
  不悔。你还没走!仪琳高兴地叫,我刚才下手术,小昭把你给我送的东西给我了,我还郁闷手术下太晚了,没见着你。
  不悔,真好,你走之前,还能一起聊聊天儿。毕业了,真想那时候熄灯之后,胡说八道的卧谈会。
  杨不悔怔怔地站住,看着仪琳,看着妇产科值班室墙壁上的挂钟,指到了1点的位置,她半天没有听进仪琳在跟她说些什么,只是望着那挂钟。
  “不悔?”仪琳叫她,“你着急要走了吗?明天几点的飞机?”
  杨不悔的身子抖了一下,并不回头,还只望着墙上的挂钟。
  “不悔?”仪琳再次叫她,轻摇她的肩膀。
  杨不悔回过头来,仪琳惊讶地喊,“不悔,你,你怎么了?为什么掉眼泪?”
  杨不悔缓缓地蹲下来,把脑袋埋在了双膝中间,肩膀抽动,半晌,她抬起头,散落的头发被眼泪粘在了脸上。
  “我想要见他。走之前我要见他。”她哽咽着道,“我已经豁出来,来找他了,可是从这儿找到那儿,却找不到。我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音讯。至少,我是要跟他说一声再见,是真正的要再见的。”
  “我的天,真是万幸今天夜里开台做了。”韩林儿一边扎血管一边咋舌道,“怎么判断,从病史从体征从检查结果,也是一个慢性阑尾炎急性发作,谁知道打开肚子居然还有肠系膜血管栓塞呢。”
  “本来肠系膜栓塞就难从体征判断,晚上又没法做血流动力学检查——-再说这也确实是慢阑尾急性发作了。”韦一笑一边仔细检查肠管一边叹道,“人的命,天注定。单纯性阑尾炎跟肠系膜血管栓塞同时发,赶上小殷值班了,就多亏了这条阑尾,能给他夜里开肚子,要今天我值夜班,按着单纯阑尾办,怎么也给保守到明天白天去,那就至少得多坏死段肠子。”
  “我也不想当夜开台。”殷梨亭摇头道,“只不过这人在那哭哭喊喊,说女朋友就死咱们这儿,我不知道真假,但放他在楼道里闹,谁都别踏实得了,议论纷纷传莱传去也不好。再者说,送他来那男孩子我认识,算是个小朋友了。”
  “他是装的。”虽然庆幸接了鲜于通这病人,省了以后纠缠不清的麻烦,韩林儿说起他来还是一脑门子的厌恶,“开始好端端地给他讲,他大哭大闹,好像咱这里是屠宰场,真后来殷大夫过来跟他解释,让他自己选是签字走还是今天做,我瞧他一下就明白过来了。而且什么女朋友死咱们这里,后来给他交押金那个难道不是他女朋友么?”
  “我说你这爆脾气也得改了。”韦一笑皱眉道,“烦他归烦他,但你甭管他是神经病,二百五,他是真疯子假疯子还是诚心闹事的,他再混帐你也不能跟他急,得心平气和给他解释清楚。我不跟你说什么全心全意给病人服务,就说别给自己惹事,今天这个,你要是管不住自个儿脾气不哄着他解释,让他走了,就是天大的事儿!。”
  “操,我他妈真想明儿也背一小包儿卖药去了。”韩林儿忿忿地唠叨了一句,“累得跟孙子似的也就罢了,还得怂得跟孙子似的。”
  “你就算推车卖煎饼去,也得给防疫站,税务局,和地痞小流氓的当孙子。”韦一笑翻了翻眼睛,没好气儿地道,“谁不想当爷爷?可有那么多爷爷等着让你当么?再说了,你就不能心里想着,丫是你孙子,没长大不懂理胡搅蛮缠呢么?爷爷你还跟孙子计较个什么?心里不就平衡了,不就能面带笑容地迎接一切蛮不讲理的病人了?早跟你们说了,心理战胜自我大法,这住院医生必修课你他妈的都没修好,我就不该升你当总住院!。”
  俩小护士和麻醉医生 扑哧都笑了,韦一笑嘴里不停地说着,手里的活可是半点没耽搁,他说着,不忘看了殷梨亭一眼,笑道,“小殷,你听不惯我胡说八道,只管批评教育。”
  “你别挤兑我了。”殷梨亭叹了口气,手上娴熟地配合着韦一笑吻合肠管,“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的,都是背上得长翅膀的。”
  韦一笑咧嘴乐了,越发来劲,“我刚认识你时候,还真怀疑你身背后是长翅膀儿的。要不你说,怎么我值夜班尽量推的病人,你就老尽量立刻收手术呢?”
  殷梨亭摇摇头,却没再答话,韦一笑也不再跟他说,一边手上不停,一边讲讲要领,也不时讲段子笑话;手术很平稳地进行,到了终于开始关腹,韦一笑说让清风来,我看看他的基本功,韩林儿出了口气,扭动着已经酸疼了的脖子,看了眼窗外,“嗬,天都亮了!整整一夜。”说着,见殷梨亭往窗口走过去,背对着手术台,站在那里,似乎是往窗外看着,半天没有动。
  “别害怕,我看着你哆嗦什么?”韦一笑看着清风一针针的关腹,一边说道,“得5点多了。哎,这也邪了啊小殷,我发现你可真招病人,怎么老赶你夜班时候他就什么都能碰见呢?”
  “我今天一点 也不想接这个病人。我希望他自己签字走人,可是他不签字。我没法子,只能接下来。他又不断地哭啊吵的,我才想,做了吧,就是台阑尾,1个小时就好了。不知道居然是……做到现在。”殷梨亭背对着他,说话的声调,让韦一笑一愣,朝他看过去,见他双手支着窗台,低着头,脑袋抵着窗框。韦一笑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抬了抬眉毛,随即摇头道,“没法子。血管组的人临时找不到,这类手术,你我都不是做熟了的。一个人带着他们做,我心里可不踏实,万一中间有点什么意外呢。说实话,你当时就真跟我说有事儿,我也不能放你走。”
  清风已经缝完了最后一针,器械护士开始清点用具了。生命指征一直平稳,麻醉师忍不住叹道,这小子实在是福大命大。韦一笑交代韩林儿和清风,等他有苏醒迹象时候,就可以过床,送出去了。然后,朝殷梨亭走过去。
  窗外,城市的轮廓,正在逐渐地变得清晰。这里邻近汴梁城西郊,东边的天色已经发白,西边的山影,却还不能看清,跟依然幽暗的天幕融为一体。路灯还亮着,最早一斑的早班车,已经从路的远处,朝医院正对面的车站开来了,虽然车站上还没有一个人。
  韦一笑看了眼墙上的挂表,5点40。韩林儿他们已经把开始苏醒的鲜于通过到了轮床上,“送出去吧。”韦一笑道,“你们不用跟家属说,就说等一下,待会我跟他们交代。”韩林儿答应着,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他也没家属在这,就一应该是‘死’咱们这了的女朋友,还傻了吧唧的,哭哭啼啼。”说着跟清风推着鲜于通出门,临出去忍不住往殷梨亭那边看了一眼,不解地耸了耸肩膀。
  “待会出去抽颗烟。再吃个早点,回来也该赶上早交班了。” 韦一笑拍了下殷梨亭的肩膀,“走吧。”
  殷梨亭颓然地直起身,“帮我请个假,不想参加早交班了。”说罢,径直往手术室外走了出去。
  不断地有人在跟他打招呼,夜班开台手术的其他科的医生,护士,早起来提着吊瓶上厕所的病人,他懒怠微笑,更懒怠说话,低头当没听见没看见似的,快步往外走,他很奇怪,今天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难道每天都是这样?以后还要这样?需要不断地,没任何实质内容地点头,微笑,温和地说几句已经不需要过脑子就从嘴里冒出来的话?
  穿过病区,经过自己的办公室,他没有停留,电梯门前有人等,似乎又是上学时代的老师,他皱眉转而去走楼梯,开始在心里赞同韦一笑说的,为啥他不愿意留自己实习的汴总,就因为从门诊楼道一头走到另一头,你可能要面带微笑地叫八次老师! 多无聊的不可或缺的客套和礼貌!
  推开门诊楼门,他几乎是跑向停车场。还早,这里很空旷清凉。他站住,把一夜积存在胸腔里面的药水的味 ,血液的味道,和死亡的味道全都赶出去似的,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掏出手机,按下几个数字。他的手指有一些颤抖,在准备按那个‘发送’键的时候,他的心里,忽然闪过瞬间的恐惧,假如,接通之后,他听到是,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甚或是,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取消呢?他会不会为了之前那么多次,按了数字,却没有按最后的发送后悔?这懊悔,又会不会是一辈子?他终于还是按下了‘发送’键。
  当接通的声音在手机里响起来的同时,身后的不远处,有手机铃声响起来。殷梨亭握着手机转过身去。
  杨不悔正在向他走过来。
  “我等了你很久。”她的鼻头是红的,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哭过的痕迹,“7点的飞机。可是我没法不跟你说声再见就走,就改成了下午的航班。”
  “哦,是么,下午。”殷梨亭低声重复。
  “嗯。”杨不悔点头,“我下午走,可是得跟你说了再见再走。是要真的以后再见。不管再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什么状况。”她忽然笑了,抓过他手来拿圆珠笔写上几行字,自己的电子邮件,msn,之后又不放心似的,又在便条纸上写了,塞进他兜里。
  “我是这么个死缠烂打的俗人哪。我实在不甘心把自己的渴望交给‘缘分’这么美丽而虚无缥缈的东西。”她略微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伸出自己的手掌,递给他笔,“写给我,你的联系方法。殷老师,诚信待人,不许造假。”
  殷梨亭接过笔来,碰到她的手掌,却写不下去,目光落在她的笑容上面。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我在你身边的时候。”她仰起脸来,“你说我和你之间,距离太长。可是今后,不管你是不是笑我幼稚,傻,还是异想天开。我保留做梦的权利,我希望你觉得,我还在你身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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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WQ_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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