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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一:寻欢记

念一:寻欢记

博客

  第一章
  叮。小小的银匙子碰着乳白细腻骨瓷的杯子,发出悦耳的一声脆响。
  碳烧咖啡的香气,浓郁苦涩,随着袅袅的热气蒸腾上来。
  程欢握着匙柄的手,跟杯子一样细腻的象牙白,指甲修剪得短短的,没搽过指甲油,可是有美丽的淡淡贝壳粉;尾指上戴着一枚小巧的白金线戒,斯文秀气。
  “已经都准备好了吧。”宽阔的原木茶桌对面,坐着笑容可掬的谢荣昌,头发有点微秃,中年发福,所以看起来像尊弥勒佛般和蔼可亲,“程欢,明天就是你去大信报到的日子,以后自己要当心,我等你的消息。”
  “我知道。”程欢慢条斯理地端起咖啡,尝了一口,“半岛的咖啡做得地道多了。”
  “你以前也来过?”谢荣昌有点意外。这家半岛俱乐部是会员制,茶室和咖啡吧也都从来不对外开放,他以前从没有带程欢到过这个地方。
  “原来这里不叫做半岛俱乐部,应该是温泉日式料理的旧址吧。”程欢的眼神透过咖啡杯上蒙蒙的热气,看到遥远不知名的地方。
  以前,这里没有门口俗艳的霓虹灯招牌,只有一道安静的红色砖墙和满墙的茑萝花,走进门来,曲径通幽。第一次吃精致的寿司卷,惊艳得不得了,怎么食物也可以优美到这个程度?深苔绿的紫菜,裹雪白的米和鲜红的赤贝,让人想起水彩写意画里的青瓦白墙的小酒馆,门口还张挂着小小的一抹红色酒旗,单是看,已经是种享受。
  那是程欢16岁生日的时候,跟着父亲走进来的。那是她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来,因为惟一,所以印象深刻,无法代替。在父亲去世后的每个生日,都会想起这间叫做温泉日式料理的地方,想念得掉泪,从此再也没有一家日式料理比记忆当中的那一次美味。
  想不到的是,多年之后,鼓起勇气故地重游,却发现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红砖墙上的茑萝花早已经凋落不知所踪,门口竖起高大的霓虹招牌,树阴里的青石小径被拓宽了很多,好方便来往的私家车进进出出。
  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不能重来。
  “程欢?”谢荣昌在对面叫她的名字,“我明天会把那笔钱的十分之一先打进你的账户里,万一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跟我说。”
  程欢回过神来,是啊,那笔钱。现在还有什么值得留恋,钱才是惟一重要的东西。
  “上次中心影剧院那件CASE,你做得比我预料的还要好,连周锦唐这样的老手都赞不绝口。”谢荣昌笑了起来,“难怪他一刻也等不及地要把你挖过去。”
  “准备了半年这么久,怎么会做得不好?”程欢脸上没什么喜色,淡淡地看着对面的谢荣昌,“难的还在后面,我看乔柏年那只老狐狸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谢荣昌却摇头,“这两年乔老爷子身体差多了,一连动了两次大手术,还在医院里休养了将近一年,其实现在的大信建设,董事会主席的位子已经形同虚设。”
  “那么,当家的是哪一个?”程欢问。周锦唐有得是才气,在设计这一行里算得上无人能出其右,可是他缺的是野心,离开图纸,几乎没有用武之地。
  “傅宪明。”谢荣昌脸色有点沉重。
  程欢知道他担心,说来也难怪,这个傅宪明恐怕是大信建设的决策层里最有威胁性的人物。乔柏年惟一的儿子乔?去年才刚从英国学完建筑专业回来,一直没有什么太大的作为;乔家的第二代,除了乔?,就只剩他的妹妹乔瑞,据说这个乔家大小姐是从来不理公司业务的,最大的爱好是周游各地。
  “傅宪明,我听说过他。九八年大信经营危机的时候,就是他吧,站出来策划了一系列融资方案,最后一手是创造环海路开发、东岸商业圈、华东展览中心这一连串的商业奇迹。”程欢一边说,一边转动着手里的杯子,“是他让大信起死回生的,不简单。”
  “我早就想把他拉过来,可是好几次明的暗的试探他,都没反应。乔柏年把他当成是心腹重臣,恐怕在大信,除了乔柏年,就只有这个傅宪明说话够分量。”
  “他不肯跟你,是你开出来的价码太低了吧。”程欢微微一哂,这年头,不拿出点真金白银,谁会平白无故帮你做事?当年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就士为知己者死,在今天,肝脑涂地地报答人家知遇之恩,早就已经是不合时宜的老故事了。
  “我是个小气的人吗?”谢荣昌的语气像是遗憾,“我几乎连荣泰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都拿出来了,只要他点个头!真不明白怎么就拉拢不住他。”
  程欢一怔,荣泰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已经是天价了。换做别人,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搭着云霄飞车过来投靠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拒绝?这傅宪明搞什么,在大信再怎么位高权重,也是给别人做嫁衣裳,赚来的钱都要改了姓乔。
  “真是傻,这么好的机会都不要。”程欢不以为然,男人建功立业,怎么可以念旧心软。
  “要是他肯帮我的忙,今天你就少一个对头,多一个帮手了。”谢荣昌叹了口气,“如果真的这样,我还用得着顾忌乔柏年吗?星河广场的开发权,简直非我莫属。”
  “我看不一定。”程欢抬起头,亮晶晶寒星似的眼睛,带着点似笑非笑,“如果傅宪明过来,恐怕荣泰就没有我的位子了。谢老板你有了这样的帮手,还会费尽心思安排我进大信去套消息吗?”
  “这个……怎么会?”谢荣昌有点尴尬地笑着,“都一样,都一样。”
  “无所谓,我只要拿到该得的那一份,其他都无所谓。”程欢提醒他,“谢老板只要记得答应过我的条件,其他事情我会办得叫你满意。”
  “记得,当然记得,钱我早就准备好了,另外,荣泰建设市场总监的位子,也给你留着。”谢荣昌呵呵一笑,他就是欣赏程欢有野心,够坦白。这世界,机会只会留给有野心的人。只要能拿到星河广场的开发权,花点钱算什么?
  “那好,等我的消息吧。我随时跟你联络。”程欢放下杯子,“咖啡都凉了,我该回去了。”
  “也好,早点休息,养好精神,明天还得应付大信那帮人。”谢荣昌没起身,“你先走吧,一起出去的话,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再见。”程欢站起来,拿过衣架上的柠檬黄羊毛外套,径自出门,一丝嘲弄的笑意在她唇边一闪而过。像不像做贼?小心翼翼避开别人的眼光,商量着混进大信建设去窃取人家的商业机密。
  谢荣昌以为她是为了钱。可赚钱的方法有千百种,不见得要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半偷半骗,还要学会演戏——太辛苦了,划不来。如果单单只是为了钱,程欢不会这么做。
  她给谢荣昌开出来的价钱并不低,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真正的意图。比谢荣昌更急着要大信垮台的人,比谢荣昌更希望乔柏年破产的人,是她程欢。
  谢荣昌不过是贪心,想要星河广场,他太想独占这棵摇钱树。而她,势单力薄,凭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大信的根基。跟谢荣昌这条商场大鳄合作,她只想要一个结果,就好像当年,大信吞并汉方建设一样,风卷残云,毫不留情。
  都说大信建设是地产界的神话,没错,只不过这个神话下面,还有一座掩埋了无数人梦想和光荣的废墟。它风光一时,代价是别人的血泪。
  夜风扑面而来,凉意沁骨。程欢拉紧了大衣的领口,不是初春了吗,为什么天气还是这么冷?

  第二章
  “程小姐,欢迎你过来帮我的忙。”
  大信建设27层的会客厅里,程欢和周锦唐分别坐在沙发的两边。沙发的皮质很好,像丝缎一样柔滑,只是这套沙发,也得好几万吧。背后是一大篮新鲜的百合和紫色鸢尾,还沾着早晨的露水,整个会客厅里都是这种脉脉的清香。
  “周总监太客气了,能给你当助手,是我的运气。”程欢微笑,是那种职场上最标准的微笑,练了很久了,“谁都知道,周总监是设计这一行里的头一号人物,多少学到一点皮毛,就够我吃一辈子了。”
  “都是外面吹捧,我自己有多少分量,自己还不清楚吗?”周锦唐沉稳地一笑,他不太会说话,但是笑容很亲切。
  “我刚才去过了人事部,报到手续蛮简单的。”程欢急着知道自己现在可以做什么,“如果没问题的话,我马上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别着急,今天你刚来,对公司的业务不熟悉,待会儿我叫秘书带你去各个部门转一转,认识一下同事。”周锦唐欣赏她的直接,在中心影剧院的设计案中,曾经和她合作过,对她的灵气和效率印象深刻。这次在老板面前,力荐程欢担任设计助理的,就是他。
  虽然只是一个设计助理,可是在大信建设,作为他设计总监周锦唐的助手,地位绝对不算低。很多人在大信做了十几年,也没能踏上27层办公区。
  “笃笃。”门外有人轻轻敲了两下,周锦唐回过头,“进来。”
  来的是个女子,穿珊瑚红套装裙子,搽粉紫色唇膏,肌肤如雪,很漂亮。“周总监,乔董又在办公室发脾气了,请你过去看看。”
  “是吗?”周锦唐的笑容不见了,“老板呢?”
  “昨天和韩亚航空的人开完会,就叫赵经理他们去商量机场改建的配合问题,据说整套方案都有变化。刚才我去过他办公室了,安玲不让我进去,说老板整晚加班,刚刚睡着,让他打个盹。”
  “哦。”周锦唐站了起来,“那还是我去吧。对了——给你们介绍一下,程欢,这是我秘书,叶敏。”
  叶敏是个机灵人,走过来把手里的一叠文件夹搁在一边,向程欢伸出手来,“我知道了,你就是前几天我们周总监天天提到的那位程小姐吧?据说中心影剧院的设计效果图一出来,人人都眼前一亮。想不到,原来你的人也长得这么漂亮。”
  “谢谢。”程欢跟她握了手,她是周锦唐的秘书啊?这么热情开朗,真有点不适应。
  “听说你已经荣任周总监的助理了,是吧,以后有的忙了。”叶敏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每个礼拜上班六天半,每天加班到半夜,你得有点心里准备。”
  “有这么严重吗?”程欢看向周锦唐,“早知道这样,真该要求加薪。”
  “可是刚才你还说,从我这里学到一点皮毛,就够吃一辈子了。”周锦唐脸一板,“这么快就变卦了?可见刚才是恭维我。”“礼多人不怪。”程欢忍不住一笑,“恭维话也不是常常听得到的。”
  “我带程小姐去其他部门转一转,总监,你快点去乔董那边救火吧。”叶敏朝程欢眨了眨眼睛,“咱们走。”
  程欢跟她走出门去,试探地问了一句:“那个乔董——是乔柏年,还是乔??”
  “乔?,他是执行董事,其实就是没负责具体工作,什么都来插一脚。”叶敏的语气很不以为然,“可是有什么办法,人家是大信建设的太子爷啊。”
  “那董事长呢?”
  “上个月底就心脏不舒服,去了日本疗养,怕得好一段日子才回来。所以,现在公司里上上下下都被乔董搞得一团乱——”叶敏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可能是觉得说了不该说的话,自我解嘲地一笑,“看我总是口无遮拦的,其实上面的事情,咱们还是少搀和的好。”
  可是就这么几句话,已经够了。程欢心里一动,她一向玲珑剔透,单凭叶敏这几句话,就知道乔?在大信是个什么样的角色。现在乔柏年不在,大信群龙无首,乔?又急着建功立业,这么混乱,可见是个好机会。
  “这边是企宣部,负责行销广告,新闻发布,还有客户接待之类的事情。”叶敏跟程欢介绍,敲敲门,里面有个女人的声音说“请进”。
  “她叫朱心怡,企宣部经理。”叶敏压低了声音,“出名的挑剔。”
  推门进去,里面流线型大办公桌后面,坐着的就是朱心怡,挑染过的鬈发,戴着精光耀眼的钻石胸针。程欢四处打量一眼,不过是一个部门经理,办公室已经这样宽阔气派,大信建设真的是有钱。
  “朱经理,这位是新来的程小姐,我们周总监的特别助理。”叶敏介绍。
  “是吗?”朱心怡的声音冷淡疏远,“早听说过了,不就是那套什么中心影剧院设计方案吗,周总监已经在老板跟前提过好几次。”
  “你好,程欢。”程欢不卑不亢,走上去跟她握手。
  “一来就上了27层,真是能干。”朱心怡扯起嘴角一笑,“在大信建设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呢。”
  “只要能做事,第1层和27层有什么关系。”程欢知道她看自己不顺眼,话里话外都带着点讽刺的味道。其实设计部和企宣部根本挨不着边,她升得快,关朱心怡什么事?又不见得来跟她抢这个企宣部经理的位子。
  说真的,凭程欢的本事,这个什么企宣部,只怕还看不上眼。
  “看起来程小姐还蛮有把握的。”朱心怡冷笑的意味更浓了,小妮子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以为有点才气就可以在大信耀武扬威,哼,还早呢。
  “当然,只要周总监给我机会。”程欢淡淡回应。
  “你——”朱心怡噎了一下,看不出这个程欢年纪不大,态度却这么沉着老练。她彬彬有礼,无可挑剔,却句句占不到她的便宜。
  “呃,朱经理,我们还要去别的办公室走走,就不耽误你了。”旁边的叶敏是个机灵鬼,也看出情形不对,赶紧打圆场。
  把程欢拉出门,叶敏小声埋怨:“哎呀程欢,你何必跟朱经理较真,她一直就是这样,看不得别人爬得比她快。管她说什么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程欢悠然一笑,“是她先惹上我的,总不能给人家打了右脸,还把左脸送上去。”
  “呵呵,刚才她脸都气绿了。本来是想给你一个下马威,可最后自己闹个没面子。”
  “这就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程欢刚要往右边拐弯,就听见走廊东边有间办公室里传出一阵扰攘声。
  “那是什么?”程欢有点奇怪,不应该啊,这是大信建设的27层,谁都知道这里是决策区,什么人胆敢在这个地方吵吵闹闹。
  “是乔董办公室。”叶敏看了一眼,“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真要命。”
  “周总监也在里面吧?”程欢问,不由自主走了过去,她实在好奇,乔?到底是个什么人?
  “喂——”叶敏拉不住她,只好也跟了过来,“听这么吵,肯定在发脾气呢。”
  果然,刚到门口,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办公室的门没关,所以正好看得见里面的情形。
  刚把一本EASYFILE的大号资料夹重重摔到地上去的,就是乔??他还真舍得啊,地板是这么名贵的实木,砸下去就是一道刮痕,他一点都不心疼?
  乔?正在发火,“周锦唐,你少跟我废话,从德国大老远买这批衡压供水设备,是你的主意吧?花了几十万,现在才跟我说加不上压!昨天我还特意请了一帮记者去拍照录影,这不是丢我的脸吗?工程部的人呢?给我叫过来!”
  “这件事,昨天我已经跟我们老板解释过了……”回答的是周锦唐,可是话刚说半句,就被乔?打断。
  “老板?谁是你的老板?周锦唐,我看你是不是又犯糊涂了,大信是姓乔的,不是姓傅的!傅宪明是个什么身份,你们从上到下,口口声声叫他老板,知不知道他拿的每一分钱都是我家的!”
  “我们不过是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再说董事长也说过,大信的钱也都是傅总赚回来的。”周锦唐不怕死地顶了一句。“别以为我刚从国外回来,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乔?更加火大了,“傅宪明是你们老板,我是什么,啊?”
  “您是执行董事。”周锦唐闷闷地答。
  “知道就好!告诉你,周锦唐,别以为有傅宪明给你们这帮人撑腰,就可以在大信乱来,我偏偏不吃这一套!只要我高兴,他那个总经理的位子,随时都可以换人做!”
  “那为什么还不换呢?”周锦唐忍着没“嗤”一声,好歹人家是太子爷,得罪不起;可是没有董事长的指示,就凭他,只怕是拿傅总没办法。
  “你什么意思?讽刺我?”乔?“呼”地转过身来,程欢吓了一跳,本能地往门边躲了躲。可是乔?正火冒三丈,根本没注意门外还有人。
  程欢打量了乔?一眼,那种世家子的跋扈,好像挂了招牌。凭良心说,乔?的长相堪称英俊,他母亲当年是著名的美女,所以儿子也差不到哪里去。只可惜,盛怒之下一脸戾气,脸孔都好像有点扭曲了。不过像乔?这种人,从小到大一帆风顺,穿名牌,念名校,被人捧惯了,脾气坏一点也是应该的。
  “去把负责衡压供水的工程部负责人叫过来!”乔?拍着桌子,“在验收报告上签字的是不是他?这个叫赵——赵什么的!”
  “来了来了!”负责工程的赵部长呼哧带喘地赶了过来,一头的汗,还搞不清楚状况,“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去工地,回来晚了,乔董找我吗?”
  “没错,说的就是你!怡景花园那套供水设备到底怎么回事?”乔?脸色沉得像铁板。
  “这是第一次调试,很难一次完成,再说我们工程部这边,也不知道会有那么多记者过来现场录影。”赵部长尴尬地解释。
  “是啊,乔董,这种意外状况大家也都不想——”周锦唐看不过眼,想帮忙说句话,却被乔?瞪了一眼。
  “大信养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大一个工程部,说什么精英云集,却搞了这么大一个笑话出来,明天各大报纸的头条都是怡景花园的供水出现问题!下个月已经就要开盘,广告都已经做得天花乱坠,巨资引进的衡压供水是一个大卖点,现在怎么办?谁收拾这个烂摊子?他是工程部的负责人,他要是解决不了这件事,就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赵部长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当众被骂得狗血淋头,那份委屈,怎么忍得下去。
  “他可不能走。”程欢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好像还有点半开玩笑,“老赵一走,我的工程有一半都得开天窗,到时候真的血本无归了。”
  周锦唐松了一口气,老赵脸上的神色简直是喜出望外,如逢大赦的模样。
  程欢好奇地回头,来的又是谁?
  “老板!”周锦唐赶紧迎上去。
  程欢这才反应过来,呵,原来是他,傅宪明!刚才叶敏不是说他整晚工作还在休息吗?大概是这边声音太大把他给惊动了。
  在来大信应征之前,已经很多次听过这个名字,到今天才算一睹庐山真面目。
  还以为他多么英明神武三头六臂,看上去也没那么神气嘛。可能是通宵加班的原因,脸上有点疲累,米黄西装外套揉得有点皱,领带结也松了,连淡青的胡碴也冒了出来。可是,实在英俊,只怕没有一个女人见了,心里会不打个突吧。
  程欢一震。他来得匆忙,衣服都来不及整理一下,可还是这么气定神闲。乔?已经闹得鸡飞狗跳,居然也不见他心急恼火,脸上只有点无奈。
  但不知道怎么的,傅宪明才一露面,乔?的嚣张气焰就灭了一半。
  其实乔?用不着不服气,他跟傅宪明根本就没得比。一个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世家子,一个是单枪匹马出来打天下,乔?还在国外混学历泡洋妞的时候,傅宪明已经在大信凭一双空手闯出了局面。当初不过是大信的一个部门经理,位子比如今的周锦唐还要低两层,却因为创造出环海路开发、东岸商业圈、华东展览中心这一系列地产界神话,才不过四五年光景,就已经坐上了大信建设的当家宝座。
  谁有这份本事?活该他招惹乔?妒忌,功高震主嘛。人家乔?才是正主儿,大信未来的继承人,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大权落到傅宪明的手里头。
  “谁又惹乔董生气了?”傅宪明进了办公室,一眼看见散落满地的文件和资料,还有周锦唐一脸有苦说不出的模样。
  “那套怡景衡压供水的问题……”周锦唐总算看见救星,可以光荣退下火线,“乔董说就快开盘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对外头不好交代。”
  “我知道了。”傅宪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德国DMT那边的专家来现场检测过,设备没什么问题,只是安装不太恰当。明天老赵带人过去,跟他们碰碰面,重新调试一下。”
  “是,是。设备没事就好,我这就去安排。”工程部老赵连忙点着头,转身就往外走。既然老板有心帮他解围,还不抓住机会赶紧闪人?
  “就这么叫他走了?这次的事谁负责?总得找个人出来跟媒体交待。”乔?一脸不悦。
  “第一次引进这么大的设备,即使再好的工程师,也难保面面俱到,毕竟大家都没经验。”傅宪明微笑,“我已经跟几个报社的老总打过招呼,不过是件小事,下次调好压,再找记者过来录影也一样。”
  “哼——”乔?想不出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是闹了半天,总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偃旗息鼓,叫他面子往哪儿搁?
  傅宪明轻轻叹口气,又到了给乔?搭梯子下台的时候了。没办法,只好把周锦唐叫过来。
  “锦唐,再有记者来录影的时候,你至少应该提前安排一下,跟工程部那边打个招呼。这次乔董不过是说你两句,下次可没这么便宜了。”
  周锦唐当然明白,老板是给乔?打圆场,拿他垫背,只好拉下面子跟乔?认错:“这是我这边的人工作疏忽,回头再详细写份报告给乔董。”
  “不用了。这些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好了,我天天闲着没事做,来给你们当监工吗?”乔?气也出了,正好顺阶下台,还不忘摆摆架子,“DMT的专家在哪里,我要跟他们见个面。”
  “海潮大酒店。”傅宪明一眼看见门口的叶敏,“正好叶敏也在,帮乔董叫司机和翻译,送他过去一趟。”
  “没问题。”叶敏干脆地答应着,一溜烟跑去安排,剩下程欢自己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进还是退。
  “她是——”傅宪明怔了一下,怎么还有张生面孔在这里?
  “哦,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程欢,就是给我做助理的那位程小姐。”周锦唐在旁边解释,“怎么样,我的眼光还不错吧?”傅宪明的眼睛一时收不回来,乔?的办公室一向讲究,门口有一株很大的巴西木,青翠葱茏;那个叫程欢的女子,就站在这棵巴西木旁边,说不出的沉静秀气。直直的长发,一双眼睛晶莹湛黑,干干净净没一点妆彩的脸孔,很随便地穿着牛仔裤就来上班。
  “老板?”周锦唐没听见他说话,转过头来看他,“怎么了?”
  “没,没什么。”傅宪明听见自己说,“程欢是吗?”
  “是我。”程欢朝他笑了笑。
  傅宪明蹙起眉,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她的淡淡微笑里有抹傲气。
  “我看过你的设计,很见功夫,连锦唐这样的行家都说难得。”傅宪明把这点傲气当做是她的恃才傲物。
  “在你面前,有点班门弄斧了吧。”程欢凉凉地答。这个傅宪明,三两句话就打发了乔?,看样子是她在大信的头号劲敌,要仔细应付,别露了马脚。
  “论设计,我是个外行,只懂得看看效果图。”傅宪明拍了拍周锦唐,“这几年还不是靠他撑门面。”
  “是啊,老板管赚钱,我管画图,外面商场上拼得战火连天,也一概都不关我的事。”周锦唐笑了,“我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正说话间,外面有人进来,“老板,新加坡长途。”
  “来了。”傅宪明答应一声,匆匆出门,在程欢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好像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像早晨纯净的白色花香。她穿牛仔裤,还用香水?是什么牌子?洛丽塔?
  程欢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了一句:“百闻不如一见。”
  “你也知道他?”周锦唐露出小孩子一样得意的笑容,“我就说嘛,咱们地产圈子里没人不知道傅宪明三个字。”
  “你们是不是很合得来?”程欢回过头。
  “那是自然,你刚来,可能还没感觉,以后就会知道。在老板手底下做事,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就是如鱼得水。”周锦唐感慨,“咱们做设计这一行,最怕就是老板不识货,又嫌材料贵,又嫌不抢眼。”
  “怎么连周总监的设计还有人不赏识吗?”程欢不相信。
  “你以为我一生出来,就是大信建设的设计总监?”周锦唐想起以前来,叹了口气,“刚出道那会儿,还不是一样到处碰壁。要不是碰着傅宪明,我现在还不知道是在哪里混日子。”
  程欢拉长声音,“哦——”原来如此,难怪乔?背后说傅宪明两句,他就急眼了,说到底是傅宪明一手提拔他起来的。看不出这姓傅的还很会招揽人心。
  “那么,周总监也不介意上司比自己还年轻?”程欢问,不信以周锦唐的才气,甘心情愿在傅宪明手下做一辈子。
  “我是跟老板做事,又不是跟他的年纪做事。”周锦唐不以为然,“要是有一天,你程欢的设计比我好,我一样把设计总监的位子让给你。”
  “不要诱惑我,我会想入非非。”程欢笑了。这周锦唐还真可爱,这年头谁靠出苦力打天下,还不是霸住自己的,再抢别人的。大信设计总监的位子,他以为谁都可以坐来玩的?
  嗯,看样子,在傅宪明和周锦唐之间多年默契,不容易一下子打散。倒是乔?的态度很明显,摆明了是跟傅宪明过不去,他身份矜贵,是乔柏年的独生子,最难得的是没什么脑子,想必也只有他,能利用来对付傅宪明——乔柏年老了,傅宪明只要一走,大信落到乔?这种人手里,哪里是谢荣昌的对手?
  程欢回头,看了看身后整排墙的弧形落地长窗,水蓝色的巨幅玻璃,真是气派。
  这就是大信27层,高高在上,从此以后,可以天天站在这里,俯视下面渺小又拥挤的车流和人群。也许过不了多久,这幢著名的大厦,就要改名叫做“荣泰建设”了。
  怪不得乔柏年热衷于吞并扩张,攻城略地,原来财富和权力的角逐,的确刺激。
  星期二下午,是设计部每周例会的时间。
  才一点钟,叶敏已经忙忙碌碌地在会议室进进出出,开会的资料要复印,还要一份一份装订整齐分发到各人位子上,投影仪要安装调校妥当,连他们的咖啡茶水都要准备。
  程欢刚上班,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不过是看看图纸,翻翻档案,到处认识一下环境。看叶敏这么忙,就自告奋勇来帮忙,“我来发资料好了。”
  叶敏忙得有点出汗,“那好,我正怕时间赶不及呢。”
  “怎么这么多人参加?”程欢看着摆好的椅子和咖啡杯,一二三四五,有十几个人呢。
  “嗯,关于清泉别墅区的事情,乔董亲自参加,他一直盯这个CASE盯得很紧。”叶敏把厚厚一叠文件递给她,“每人位子上一套。”
  “乔?也来?”程欢问,清泉别墅应该是个不小的工程吧,不然乔?也用不着亲自过问。
  “是啊,为了这件事,上面还闹得不太高兴。”叶敏顺口说,“待会儿开会,八成还得有一番唇枪舌战的。”
  “为什么?有人不赞成这个CASE?”
  “我也不清楚,只是偶尔听我们总监提起,他说投资清泉别墅不合适。没办法,乔董看中的,他花的都是乔家的钱,谁能说个不字。”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背后说乔董的坏话。”门口有人说,叶敏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原来是朱心怡。
  “朱经理也来开会啊?”叶敏讪讪地招呼她。
  “我怎么不能来?要是今天把清泉别墅的CASE敲定下来,我还得做宣传计划呢。”朱心怡踩着高跟鞋走进来,在会议桌旁边坐下来,“先帮我倒杯咖啡,半颗糖。”
  程欢就在她旁边,没说话,把手上的文件分发妥当。
  “我说要杯咖啡。”朱心怡敲了敲桌子,“没听见?”
  “我来好了。”叶敏正好过来,“程欢不是秘书,她是周总监的助理。”
  “哦,原来是助理啊。”朱心怡讽刺地拉长了声音,“难怪这么大的架子。”
  “没什么,我做助手的,给上司倒杯咖啡也应该。”程欢一笑,“只不过,朱经理好像不是我的上司啊。”
  朱心怡脸色一变,“我是好心才提醒你,做人别这么嚣张。”
  “怎么——怎么说到这里来了!”叶敏慌忙站出来当和事佬,“大家都是同事嘛,何必闹得都不高兴。”
  “就凭她?”朱心怡冷冷一哼,“才来两天,脚跟都没站稳,也配跟我论同事。”
  “今天朱经理火气有点旺啊。”一个声音从门外插进来,程欢一抬头,正看见傅宪明从会议室的两扇雕花大门外走进来。
  天花板上柔和的灯光洒下来,他穿件白衬衫,黑的西装外套,干净清朗。
  设计总监周锦唐和财务总监戚远一左一右跟在他身边,看样子是直接一起从办公区过来的。
  “老板,”朱心怡尴尬地站起来,“一点小争执,没什么。”
  “我怎么看见你在欺负新同事呢?”傅宪明微微一笑,过来拉张椅子坐在旁边。
  “我哪有?”朱心怡分辩,脸开始红了,“是她先……”
  “行了行了,你的脾气我知道。”傅宪明挥挥手打断她,“看我面子算了吧。”
  朱心怡只好闭上嘴,可是脸色更难看了。
  又有几个设计部的主管陆续进来,傅宪明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开会。”
  “乔董还没到。”周锦唐提醒他,“不然还是等他一会儿吧。”
  “他迟到都已经是习惯了。”旁边的戚远也叹口气,每次开会都得耽误十几二十分钟,这位乔大少爷,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身份特殊。
  “大家先看看资料。”傅宪明吩咐下去,“锦唐把待会要做的设计预案准备一下。”
  会议室里只剩下翻动纸页的声音,气氛沉寂下来。叶敏给程欢使个眼色,“帮我出来准备咖啡吧。”她是怕程欢和朱心怡再斗起嘴来。
  程欢知道她是好意,刚才如果不是傅宪明他们恰好进来,朱心怡还不知道要说出多少难听的话。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必一来就得罪朱心怡这种人,划不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会议室的大门,走到走廊那头的茶水间去,叶敏松了一口气,“程欢,我知道你生气,可是朱心怡这种人惹不起,她是乔董那边的人,闹翻了大家都不好看。”
  “乔董那边?”程欢想不到大信的管理层当中居然还分党分派,“你的意思,还有另外一边?”
  “你刚来,还不大熟悉,乔董和老板一直面和心不和。”叶敏小声说。
  程欢失笑,就算刚来,她也早就知道乔?和傅宪明的关系紧张。傻子也看得出来,这根本不算什么秘密吧。
  “我们总监一直替老板不值,说乔?得寸进尺,处处刁难他。”叶敏叹了口气,“如果董事长在,情况还好一点,现在乔董上头没人压着,更加肆无忌惮。”
  “如果我是傅宪明,我就收拾东西走人。”程欢从消毒柜里拿出干净的咖啡壶和杯子,“怕什么,哪里混不出名堂,还用得着在这里受气。”
  “你不知道,大信建设有今天的局面,里面有老板多少心血功劳。”叶敏摇摇头,“说走就走,怎么舍得。再说,董事长身体不好,把大信交给他管理,这上上下下一两万的员工,都等着他赚钱回来呢。”
  “关他什么事,乔?那么有本事,让他去赚好了。”程欢说风凉话。
  “你这是什么话,乔董怎么能指望?他去年做的两个CASE没一个做完的,还不是老板想法子给他收拾残局。”叶敏有点生气了,“要等他当家,大家都赶紧另外找工作好了。”
  “说着玩的,怎么恼了?”程欢笑着拉拉她的衣角,“知道啦,你也是傅宪明这边的。”
  “没错,你是设计部的人,所以也得跟我们站一边啊。”叶敏也笑了。
  程欢怔了怔,面对叶敏没有心机的笑脸,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耻。人家拿她当自己人,处处护着她,可是她却从头到尾不过是在利用叶敏的友情。
  准备好了咖啡和绿茶,程欢帮叶敏一起送到会议室去,还没进门呢,已经听见乔?的声音,他说话总好像比别人高八度,像吵架。
  “我早就说过,清泉别墅那块地皮是抢手货,要先下手为强。你们拖了又拖,到现在,连登峰地产的裴桐也来轧上一脚!”“这个……”周锦唐清了清喉咙,“清泉别墅的规划到现在还没有批下来,先投地皮只怕太冒险了。再说,这一阵子几件大CASE都要跟进,资金方面也要考虑。”
  “笑话,大信会没有钱?”乔?嗤之以鼻,“是你们的眼光和办事效率有问题。”
  “戚远,你把这个月的资金状况解释给乔董听听。”说话的是傅宪明。
  “是这样的,先是九隆商圈改建的项目上,追加了两笔投资,数目都上亿。紧接着新机场改建的合约签下来,启动资金八千万。还有,怡景花园二期的配套要动工了,进口草皮、进口设备,还有喷泉广场……”戚远拣了几件重要的来说,没说几句,又被乔?打断了。
  “怡景不是已经完工了吗?”他翻了翻手边的资料,“还配什么套,先开盘入住,回笼资金再说。总不能为了一个怡景花园,耽搁清泉别墅区的开发计划吧。”
  “这……”周锦唐和戚远对视了一眼,面有难色。
  “我不觉得清泉别墅区比怡景花园更重要。”傅宪明开口了,“怡景虽然不是顶级住宅区,可是面对的业主也都是中资阶层,他们对环境的要求一向苛刻。当初怡景的卖点就是配套工程的尽善尽美,宣传都已经做得铺天盖地,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收手撤资吧。”
  “你总不忘把资金两个字挂在嘴上,”乔?哼了一声,语气充满讥讽,“怎么,我们大信不是号称建筑界的神话,你傅宪明不是号称大信的财神爷吗?我在国外的时候,大信就财大气粗,这刚一回来,大信立刻就穷了?”
  一听这话,周锦唐和赵旭、戚远都忍不住要反驳,傅宪明朝他们微微一摇头,会议桌上怎么能翻脸。“再大的公司,流动资金也有限度。”他的语气很平静,“大信也不是摇钱树,每一个项目都有风险,总要有目标,有轻重。”
  “那你就是说,你的怡景花园才是目标,我看中的清泉别墅就不是目标了?”乔?语气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我看你是把大信当成你自家的了。”
  傅宪明抬眼看着他,“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过些时候,星河广场就要竞标,同时投资两个这么大的项目,压力太大,未必是好事。再说,只不过推迟一段日子,也不见得是要放弃清泉别墅。”
  程欢心里一动,原来傅宪明真的对星河广场有兴趣。也难怪,那是块肥肉,大家都眼红。
  “但现在裴桐也来搅局,你怎么收场?”乔?一拍桌子,“裴桐算什么东西,一个扛水泥的出身,凭他也配跟我们姓乔的争地皮!”
  满桌人都没开口,气氛更僵了。周锦唐、赵旭他们都是在地产界打滚十几年的行家了,被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乔?指手画脚、口水四溅地教训了半天,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要不是碍着他老爸乔柏年的面子,早就甩手走人了。
  程欢端着咖啡过来,心里暗暗好笑,乔?这么看不起裴桐的出身,又何必害怕跟人家竞争?也真亏傅宪明忍得住,被乔?这样讽刺质问,还面不改色。其实没有了傅宪明,大信不过是头拔了牙的老虎,能成什么气候?
  如果乔老爷子在这里,一定丢脸到家,好歹也是当年地产界叱咤风云的人物,偏偏有个这么不争气的儿子。
  一边想着,一边把咖啡放下,却不料旁边的朱心怡突然把椅子往后一退,程欢躲闪不及,手里的咖啡整杯飞了出去——“噗”的一声,不偏不倚,半点都没浪费,兜头盖脸泼了傅宪明一身!
  天啊。
  程欢一下子傻住,会议开得这么火爆,傅宪明正好压了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发呢!更何况,他身上这件西装外套——她对衣服的牌子也略微知道一点,这应该是一件PRADA吧,很贵的。
  “我……”她还没来得及道歉,已经听见朱心怡的尖叫:“程欢!你怎么搞的,连杯咖啡都不会端吗?”
  明明是她故意撞到了程欢,却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好像那杯咖啡是程欢存心倒在傅宪明身上似的。
  程欢面红耳赤,顾不上分辩,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收拾残局——要命了,又忘了带纸巾!杯子扣在傅宪明的文件上面,咖啡正在流得到处都是。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的老大傅宪明,正带着一身冒热气的咖啡,狼狈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我我……”程欢已经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什么,一时找不到纸巾,情急之下拿自己的袖子帮他擦脸,“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叫叶敏来把桌子擦一擦。”傅宪明转开脸,再擦几下,她的衣服就得改成无袖小背心了,“我出去一下。”
  他一边脱外套,一边往外走,程欢呆了呆,赶紧追出去,“你要去哪里?”
  “洗手间。”傅宪明头也没回,一直走到外面走廊,现在这个样子,除了洗手间,他还能去哪里?
  “衣服我帮你送去洗好了。”程欢追上去。
  “不用了,我看很难洗干净了。”傅宪明站住脚,这件外套料子娇贵,沾上一滴咖啡都不好清洗,更何况是整杯,“你回去帮叶敏收拾一下会议室就好。”
  “你是不是在生气?”程欢站在他对面,“刚才我只是不小心,而且,已经道歉了。”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是朱经理撞了你一下,是不是?”傅宪明忍住气,咬了咬牙。先被乔?无理取闹了大半天,又莫名其妙被泼了一身滚烫咖啡,他这种态度已经很冷静了。
  “你也知道?”程欢有点委屈,“她看我不顺眼。”
  傅宪明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本能地用手挡脸,手背上红了一大片,火辣辣地,弄不好是烫伤了。现在惟一应该做的事,就是去冲冲冷水、搽点药,可是为什么,他还站在这里跟她讲道理?
  “朱经理针对你,我看得出来。可是程小姐,你是来工作,不是来寻仇,有很多事情比吵架更重要。”
  “难道要像你一样,被乔?骑到头顶上耀武扬威,还要忍着不说话?”程欢脱口而出。
  傅宪明沉默了一刹。算她有胆量,还从来没有人当面敢这么说。微微叹口气,他只是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躲不开。”“我只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程欢看着他,“躲起来解决不了问题。”
  “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种,吵架是最不明智的一种。”傅宪明苦笑一下,这个小丫头都自身难保了,还替他打抱不平?“可是不较量一下,怎么知道输赢?”程欢不服气。
  “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要赢。”傅宪明的语气温和下来,“有时候,你赢了一样东西,就要输掉另外一样。”
  程欢心里震了震,她不是不明白,有得必有失。可是做不到,她一向那么好胜。
  原本还以为乔?可以对付傅宪明,想不到他这么沉得住气。如果傅宪明不是大信的人,该有多么好,她实在不愿意多一个像他这样的敌人。
  “程欢程欢!”
  又是叶敏,一叠连声大呼小叫地飞了进来。程欢从一角的文件柜旁边站起来,一大堆图纸快把她淹在里面,“在这里!”“哎呀,好好的躲这里干吗?快出来!”
  “这么着急做什么?”
  “整理图纸什么时候做都好,快点回去换件衣服。晚上有个酒会,总监说带你去,要穿好一点啊,那种场合很隆重。”
  程欢呆了一下,“什么酒会?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
  “就是美罗百货新厦落成的庆祝酒会啊。”叶敏解释给她听,“美罗百货知道吗,大信控股百分之八十的那一间,改天有时间一起去逛一逛。”
  美罗百货,程欢当然知道,是大信多元化经营的一个成功范例。他们准备建一座新厦,她早就听说过,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完工了。
  “今天你会认识很多行内的精英人物,到场的都是本地的政要和名流,还有一些,是大信业务往来的客户。”叶敏朝她眨眨眼,“你要机灵点,说不定,还能认识一两个钻石王老五,家财万贯的那种,从此就可以洗手不干,当现成少奶奶,多好。”
  “什么洗手不干,说得我好像独脚大盗似的。”程欢笑骂,“看你一脸没出息的样子。”
  “这年头,出息不能当饭吃。”叶敏理直气壮,“凭什么一样年纪,我们要在写字楼里早九晚五地埋头苦干,乔瑞那样的人就可以去日本看樱花去巴黎买衣服?”
  “乔瑞?你扯上她干吗,人家是乔家大小姐,一生下来就有上亿的身价,怎么比?”
  “今天晚上这个酒会,乔瑞也会去。”叶敏打包票,“我敢肯定。”
  “你又怎么知道?”程欢有点好奇。
  “因为她在追咱们老板……”叶敏的声音放低了,很八卦的样子,“我听老板的秘书安玲说的,每次有不知名的礼物送上来,就一定是乔大小姐又从国外回来了。”
  “送礼物也不代表人家想发展那种关系吧,也许不过是朋友,又可能是钱太多没地方花了。”程欢不相信,“你想太多了。”
  “才不是!”叶敏急了,“这在大信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大家都知道啊。你没见过乔瑞吧,她是那种连眼角也不会朝男人瞥一下的那种人,就只会跟着老板进进出出。”
  “是——吗?”程欢有点半信半疑。
  “我倒是希望他们是一对。”叶敏开始憧憬,“到时候老板就名正言顺是大信的驸马爷,咱们再也不用跟着受乔?的气。再说,乔瑞跟他也很配啊,一个是商业新贵,一个是名门闺秀。”
  程欢没说话,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没错,乔瑞什么都有,身家背景一流,据说又是个美女,简直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换了她是傅宪明,也没理由不接受。
  也许这件事,乔柏年也是知道的,不然怎会那么放心,把辛苦半生建立起来的大信建设交到一个外人的手里。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傅宪明早晚都是乔家的人?
  程欢在心里对自己冷笑了一声,还傻兮兮鼓动傅宪明和乔?开战呢,怎么可能,他们都是自家人。难怪傅宪明一直退步,大家撕破脸,谁都没好处,当中还夹着一个乔瑞呢。
  美罗百货是大信集团化扩张的一个分支,其中大信控股百分之八十。
  今天的新闻发布会和酒会,就在刚刚落成的美罗百货新厦里举行。这是一间综合性的购物中心,附带有自己的酒店,宴会厅足足上千坪,中央喷泉,罗马圆柱,精细雕花的浅台阶,几个人合抱的花池,悦耳的钢琴声隐隐约约流淌,十分高贵。
  酒会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整个宽敞的大厅里,处处是衣香鬓影。
  程欢一个人站在侧门附近,那里有一个大型的花池隔开,比较安静。刚才跟周锦唐走了一圈,认识了十几个商业上的搭档,现在只想歇一歇,很少穿高跟鞋,站久了觉得不舒服。
  有个侍应推着餐车过来,“需要什么吗?”
  “一双拖鞋。”程欢跟他开玩笑。
  “有点累了吧?”侍应笑了,好心地提议,“喝杯酒吧,也许好一点。”
  “那是什么?”程欢指着一杯绿色的鸡尾酒,以前没见过,绿色由浅入深,晶莹剔透,当中浮着一颗墨绿色车厘子。
  “我们新出的调酒,尝尝看,很受欢迎的。”侍应拿了一杯给她。
  程欢轻轻啜一口,有绵软的酒香,和清爽的果子香,淡淡一点甜,滋味真的很好。干脆拔掉吸管,一口喝下去,登时精神为之一振。
  “你平常都是这么喝酒的?”有人在她身后笑。
  程欢一回头,是一张陌生的脸孔,好像刚从南太平洋群岛上晒足了太阳回来,麦棕色皮肤,浓眉毛,眼底有爽朗的笑意,这么隆重的场合,他却卷着衬衫的袖子。别人这么穿,只会觉得粗鲁,可是他身上,却有种懒洋洋和一点不羁的味道。
  他是谁啊?政要?商人?都不像。
  “我以为只有我这种人,才不耐烦用吸管。”他也拿了一杯酒,一口饮尽,“这种酒有个名字,叫‘冲动’,一定要这么喝才够味道。”
  “名字不好听,好像一喝就会醉似的。”程欢看看手上空了的酒杯,“其实味道只不过像是冰冻的苹果酒,小孩都能喝两杯的那种。”
  “那你就太小看它了。不一定所有的烈酒,入口的时候都那么浓烈霸道。”他笑着看她,“这里面有威士忌、朗姆酒还有白可可,很容易醉的——你是大信的人吧,这么半天都没人过来招呼你?”
  “嗯。我是新来的,做助理。”程欢不太情愿地承认,坐冷板凳总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情。
  “我叫裴桐。”他大言不惭地介绍自己,“你们老板傅宪明惟一的劲敌,就是我。”
  “裴桐,登峰集团的裴桐?”程欢意外地瞪着他,登峰集团是这几年本地发展最快的地产界黑马,扩张版图的速度好像搭了云霄飞车,可是一直以来,登峰和大信都还没有正式交过手,傅宪明和裴桐仿佛都很有耐性地按兵不动。
  最近清泉别墅的规划案,就是乔?和傅宪明差点在会议桌上闹僵的那一宗,就跟这个裴桐有关,怎么,他终于决定要跟大信争地盘了吗?
  “我知道这两年登峰发展很快。可是要跟大信争天下,不是那么容易吧。”程欢含蓄地提醒他,“我们老板也不会坐在那里等着你来撬墙脚。”
  “谁说要撬咱们的墙脚?”有人在他们身后插话,程欢抬头看,忍不住吓了一跳,是乔?。
  乔?挽着穿银粉红色礼服长裙的女伴,他身边一向都不缺美女。“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裴总,什么风把你都给吹来了?”“美罗百货新厦一落成,整个东岸商业圈都跟着沾光,我怎么能不来庆贺庆贺呢?”裴桐懒懒一笑,“再说,傅宪明送出来的帖子,没人敢不给面子吧。”
  “傅宪明送了帖子给你?”乔?看起来是多喝了两杯酒,脸色红红的,身上有酒气,“他请了你,我怎么不知道?”
  “我听说大信现在还是傅宪明当家,所以你不知道也是应该的。”裴桐淡淡收起笑容,他知道乔?不欢迎他,可是没想到这么不客气。
  乔?脸色一变,谁都知道,他最忌讳别人在他面前提起傅宪明。“我也听说,你在打清泉别墅地皮的主意。我劝你还是收手,因为这块地是我看中的。”
  “你看中的就得给你?”裴桐斜睨他一眼,“真不愧是大信的少东家,一出口就这么大气派。”真不懂,乔老爷子怎么放心让这么一个儿子来跟傅宪明搅局。
  “乔?,他是谁啊?”乔?身边的女伴看不出轻重,还在旁边好奇。
  “这就是登峰的裴桐,你没听说过?”乔?冷冷一笑,“本市最有名的hardhat。”
  程欢忍不住一扬眉,他说裴桐是个建筑工人?太失礼了吧。
  “什么,他……”那女伴看了裴桐一眼,“嗤”的一声笑出来,她用英语说,“你们还请了这样的客人啊?开玩笑?”标准的牛津腔英语,看来也是在国外念过书回来的。
  “不要用英语跟裴总说话,他不习惯。”乔?的语气很讽刺,他知道裴桐是建筑工人出身,英语很不灵光。
  大概是乔?说话的声音太大,周围已经有人看过来,程欢忍不住替裴桐尴尬。
  “乔董,裴总是您的客人。”她含蓄地提醒乔?,何必闹得这么僵呢?
  “哼。”乔?冷笑一声,“我看傅宪明是糊涂了,别人都踩上门了,还要毕恭毕敬招待他。”
  “一块清泉别墅的地皮,就让乔家的少东家恼火成这个样子,啧,真是开了眼界。”裴桐摇摇头,“把我的老底都给翻了出来。不过无所谓,我扛过水泥也早就不算新闻了,老掉牙的事,难为你还记在心里。”
  顿了一下,他半真半假地笑了笑,“乔大少,你要当心,我要是跟你扛上,大信的日子只怕就没那么好过了。”
  “就凭你?”乔?拿过一杯酒,在手里把玩着,“十个八个我也能应付。”
  “怪不得乔老爷子要把大信的控制权交给一个外人,乔?,你实在是不够看的。”裴桐不再跟他纠缠,淡然转身,“下次清泉地皮竞标的时候,咱们再见。”
  “你站住!”乔?被他激怒了,原本喝了酒,脸色有点红,现在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你给我听清楚,大信早晚都是我的!他傅宪明也配跟我争?”
  周围的人已经越聚越多,这种场合下有人吵架,实在是稀奇。更何况,乔?嚷得连大厅外头的人都能听得见。
  裴桐厌恶地皱起眉,拉起身边的程欢,“我们走,不用陪着这种人出来现世。”
  “怎么,怕了?刚才不是还说要跟我扛上吗?来啊!”乔?越发肆无忌惮,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我还当你有多大本事呢——”
  “乔?!你也闹够了吧!”一声清冷的低斥,打断了乔?的笑声。
  程欢一抬头,正和傅宪明打了个照面。刚才他一直在外面招呼客人,听见这边吵嚷的声音,才匆匆赶过来。刚才乔?说的那些话,刚巧被他一字不漏地听见,纵然再好的涵养,这会儿也忍不住心头恼火。
  “对不住,他有点醉了。”傅宪明先跟裴桐赔不是,“裴总你别介意。”
  “谁说我醉了?我看你才是糊涂了,对头都踩上门来了,怎么,还得侍奉大爷似的招呼他?”乔?不依不挠,“傅宪明,你怎么越活胆子越小,咱们才是地产圈子里的龙头老大,他算什么东西!”
  “你——”傅宪明也动了气,“乔?,你不顾着你自己,也总得给大信留点面子。”
  “连你也来教训我?别以为有我老爸给你撑腰,你就真的算个人物了!”周围的宾客们窃窃私语,乔?脸上挂不住,伸手抓起一杯酒,就往傅宪明身上泼过来,“我忍你很久了!”
  “乔董!”程欢一惊,她站的位置,离乔?最近,本能地抢前一步想拦住他,可是没来得及,刚伸出手,那杯酒已经劈面泼了过来!
  “啊?”程欢躲闪不及,满身都是酒水淋漓,呆在原地。
  这才叫无妄之灾!她到底走了什么霉运,三天两头地出丑!从进了大信的那天起,只要碰见乔?和傅宪明在场,就一定上演火星撞地球的戏码,她从不例外地跟着遭殃。
  旁边的周锦唐一看糟糕,气急败坏地挤过来,一把拉走乔?,“乔董,你这是干什么!”
  傅宪明也想不到乔?居然会借酒装疯,更想不到程欢会突然冒出来。站在那里和她面面相觑,一时都有点不知所措。
  “有没有纸巾?”半晌,程欢才迸出一句话,真要命,上次是咖啡,这次是鸡尾酒,进了大信,才发现纸巾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没有……我看,还是先送你回去吧。”傅宪明看了看程欢,她那件薄薄的丝质小背心被酒濡湿了一大片,刚好在胸前,几乎透明一样。
  程欢伸手掩住酒渍,忙不迭点头,“好的好的。”巴不得离开这个是非地。
  “我的衣服借你披一下。”傅宪明反手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程欢肩上,“你住哪里?”
  程欢呆了呆,“啊,住——住湛山路。”还是第一次披上一件男人的外套。他抽烟吗?怎么衣服上会有一点淡淡的烟草味道。
  “等一等。”有人叫住他们,是个酥脆的女声,一把好嗓子,真令人心动。
  程欢转过头,眼前一个高挑的美女,穿帅气的瑞士蓝长裤套装,头发剪得短短贴耳,蜜糖色滑腻的肌肤,两只手插在裤袋里,纤细手腕上带着一只男装的潜水表。
  “宪明,我听见乔?在那边发脾气。”她回头指了指被拉到另一头的乔?,“又怎么了?”
  “他喝醉了。”傅宪明看看旁边冷眼旁观的裴桐,“刚才在裴总眼前,有点失礼。”
  “哦。”那女子微微一笑,“这就是登峰的裴总吗?出了名的不好欺负,乔?真是发酒疯。”她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看着程欢,连眼角也没往裴桐那边瞄一眼。“宪明,她是谁?”
  “程欢,我们自己的人。”傅宪明转过头对程欢介绍,“这位是乔瑞。”
  呵,乔瑞,程欢心里一震。这就是乔?惟一的妹妹,傅宪明的准女友乔瑞?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这么明艳骄傲的女子,连裴桐都没看在她眼里,称呼自己的哥哥也连名带姓,真少见。
  “你留下来招呼客人,乔?在,我不放心。”傅宪明拍拍乔瑞的肩,“我送程欢回家,她刚才被乔?泼了一身酒。”
  程欢看着他们,一个英挺,一个俊秀,难得地配衬,要是拍张照片,都可以放在摄影店的橱窗里当范本。
  “找个司机也就是了,”乔瑞扬起眉,“还需要你自己去跑一趟?”
  “我很快就回来。”傅宪明挽起程欢,“走吧。”
  程欢临走的时候,匆忙间看见乔瑞的脸色,好像隐隐罩了一层霜。
  “喂,老板。”她小声叫傅宪明,“乔小姐好像不太高兴……不然我自己叫车回去就行了,你还是留下来好些。”
  “不碍事。”傅宪明只是一笑,“她经常闹脾气。”
  程欢闭起嘴巴,他们之间的事情,还是少搀和的好,随便哪一个,她也得罪不起。
  “湛山路在哪里?”上了车,傅宪明问身边的程欢,原来她住的地方离公司也很近。
  “中段,新闻大厦附近。”程欢侧头看着他,难道刚才乔瑞的脸色,他一点都不在意?
  傅宪明发动了车子,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摇下车窗,“打开窗子透透气,你冷不冷?”
  “还有你的外套呢。”程欢把自己这边的车窗也摇下来,沁凉的夜风拂面而来,脸上一阵清凉,“其实你真的不用亲自来送我,还有很多客人在里边。”
  “是我自己想出来。”傅宪明仿佛叹了一口气,“天天对着这些人,腻了。再说要不是你替我挡一下,这杯酒就该泼到我身上。”
  “那,我们扯平了。”程欢忍不住笑了,“上次我毁掉你一件衣服,现在轮到我自己。”
  傅宪明一转脸,看见她笑起来脸上一个圆圆的深酒窝。不知道怎么的,心里轻轻一荡。
  “不过话说回来,乔?真的很过分。”程欢丝毫没有觉察傅宪明在看她,一手支着额靠向车窗,夜风拂面,她享受地微微闭起眼睛。
  她的发丝在风里温柔地飘起来,那种白色花香又隐约浮动,傅宪明忍不住差点问出来,到底是什么香,这么幽静迷离。
  “何必跟乔?争论,明知道没结果。”程欢一半像是自言自语,一半像是在开解他。虽然傅宪明没说话,可是,她知道他心里不舒服。
  “我也不想,可是总不能眼看着乔?得罪裴桐。”傅宪明淡淡地解释一句,“目前这种状况,不适合跟登峰正面冲突。”
  “大信的实力,在登峰之上吧。”程欢心里一跳,难得的机会,可以从傅宪明口中套出几句话。她刚进大信,知道的东西还是太少。
  “表面上看是这样,可是现在不是比拼的时候。”傅宪明当然是毫无防备,“一连几个大项目都刚刚动工,人手、资金都有点紧张,马上就要竞标的星河广场,又是一块人人想要的肥肉。要是这个时候跟裴桐斗起来,公司不知道又要损失多少。”
  “这就是今天你请裴桐来的目的?”程欢眼睛一转,“你打算跟他化敌为友?”
  “现在这个时候,能跟大信分庭抗礼的,也就只有登峰一个。我们要是拼个你死我活,就有人趁机拣便宜,又何必闹个两败俱伤。”傅宪明一打方向盘,车子流利地顺着路口转了个弯,“比如荣泰的谢荣昌,华亭的麦中基,早就在旁边虎视眈眈等机会了。”
  程欢听他提起谢荣昌,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原来傅宪明不是完全没防备的,他心里很清楚。
  “你会不会担心,经过今天晚上这一闹,裴桐会跟大信过不去?”程欢问。
  “应该还没到那个地步。”傅宪明摇摇头,“裴桐这个人,我打过几次交道,他是个人物,怎么可能因为乔?几句醉话,就贸然跟大信宣战。你知道,我们就算吃亏,登峰也要付出点代价,裴桐不是那么冲动的人。”说到这里,他沉吟一下,开玩笑地加了一句:“不过要是他够狠的话,这个时候跟谢荣昌、麦中基他们联手对付我,胜算应该很大。”
  他是随口一说,程欢却呆住了,怎么以前没想到?利用大信和登峰之间的矛盾,趁现在裴桐和乔?刚刚翻脸,把裴桐拉过来帮谢荣昌,那对大信的冲击就远远大过现在了。
  “怎么不说话?”傅宪明提醒她,“你忘了系安全带。”
  “哦。”程欢回过神,“我平常都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总是忘。”
  “学校老师没教过你,坏习惯要改掉?”傅宪明一边教训她,一边空出右手,探身过来给她拉上安全带,“万一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
  程欢禁不住朝座位里缩了缩,离他那么近,两个人中间的空隙只有0.1厘米,她的心脏突然跳上喉咙口。没出息啊程欢,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好了。”傅宪明靠回自己的驾驶位,“再过一个路口就到新闻大厦,你家住哪里?”
  “永乐公寓。”程欢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那只是一个租住区。
  “那里……”傅宪明是做地产的,本地的各个区域自然了如指掌,听见不禁一怔,“那里好像品流很复杂,常常有人闹事,恐怕不安全吧?你一个人住?”
  “其实习惯了都一样。”
  “你的家人都不在本地?”
  “嗯。”程欢淡淡地说,“我父母几年前就分开了,我是自己留下来的。”
  傅宪明有点意外,“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程欢笑了,“都什么年代了,白头到老才是稀罕的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生活几十年,不厌也烦了。”“这也不一定,”傅宪明温和地看了她一眼,“有人可以相爱一辈子。”
  “那真的很幸运。”程欢也不跟他争辩,只是心里觉得好笑,看不出傅宪明居然会说出这种话。他在商场打滚这么多年,什么人情冷暖没见过,难道还相信所谓爱情的存在?
  他一定生长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一帆风顺地成功,所以不知道月亮还有背面的阴暗。
  “你的家人呢?他们在哪里?”程欢顺口问。
  “我父亲病故,母亲现在在加拿大。”傅宪明微笑,“她在那边另外有家庭,不过常常打电话回来。”
  程欢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的背景,居然也跟她这么相似!好不到哪里去嘛。
  “你——一直就一个人,自己照顾自己?”程欢脱口而出,立刻又觉得说错了,“对不起,忘了还有乔小姐。”
  “我们只是朋友。”傅宪明的声音很平淡,“你知道,我经常在乔家进进出出。”
  “啊。”程欢再次哑口无言,他干吗否认?大家都是这么传的,再说,刚才酒会里乔瑞那种神色,说只是朋友,鬼才相信。“可是乔小姐的条件很不错,你应该抓住机会。”程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八卦。
  “什么机会?”傅宪明一笑,“我这个人,看见喜欢的东西,就算贵一点,也会买下来,然后用很久,坏了也舍不得扔掉。可是不喜欢的东西,就一定不会买。”
  “这跟乔小姐有什么关系?”程欢莫名其妙。
  “你不觉得,要爱上一个人,才能跟她面对面一辈子?”傅宪明问。
  “可是我觉得她好像很喜欢你。”程欢脱口而出,不是吗?刚才乔瑞表现得太明显了。
  “她只是觉得我优点比较多而已。”傅宪明不承认。
  “那还不是一样?”
  “傻瓜,”傅宪明笑了,“你不懂。要是因为理由充分才决定要喜欢谁,那就不是真心的。”
  “胡说。”程欢嗤之以鼻,“喜欢人家,又不知道为什么,那才傻。”
  “等一等。”傅宪明突然在路边停下来。
  程欢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了,就快要到了。
  傅宪明推开车门下车,“等我一下,很快就回来。”
  程欢纳闷地在车上坐着,两分钟之后,傅宪明回来了,递过一只冰淇淋,“奖励你的。”
  “你下去,就是买冰淇淋?”程欢傻傻地接过来,“奖励我什么?”
  “刚才你见义勇为,帮我挡掉那杯酒,总该谢谢你。”傅宪明发动车子,“这家冰店很有名,卖的冰淇淋有几十种,是家老字号了。”
  程欢看着手里的冰淇淋,胖胖的蛋筒,当中一大团草莓冰淇淋球,还插着支小小的粉红纸伞做装饰,老土又可爱。这个——是她收到的奖品?有人会拿草莓冰淇淋做礼物吗?
  这片刻之间,真不敢相信,身边这个人,就是大信的龙头,天天坐在27层会议室里发号施令的那个傅宪明!他要送礼物的话,至少也应该是钻石名表嘛!
  可是,是她的错觉吧,为什么握着手里的蛋筒,会有种快乐又欢喜的感觉?!

  第三章
  星期一,大概是整个星期里最忙的一天。每个人都要把周末偷懒没做完的工作补齐,又要准备下面好几天的计划,办公室里一片人来人往,电话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
  “程欢,帮我看看这份要求书,然后做个设计草图,简单点也没关系,下午开会要用。”周锦唐从他办公室出来,把一份文件搁在程欢桌上,“我得去见个客户,如果开会之前回不来,那你替我做简报好了。”
  “行。”程欢放下手头的图纸,翻了翻那份设计要求书,不过是九隆商圈改造工程里一个很小的改动,要在七号停车场旁边加个小型的停车便利店,很简单。
  “一个上午够不够?”周锦唐走到门口,又有点不放心地回头问。
  “没问题吧,只是草图而已。”程欢一口答应,“两个小时就OK。”
  不是盖的,这种小CASE对她来说难度太低了。几乎没费多大心思,就把图做完,在电脑上做了点修改,印成幻灯片,还来得及再打一份书面报告。
  正在埋头工作,桌上电话响,程欢拿起听筒夹在肩膀上,手指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设计部程欢。”
  “是我,”那边传来周锦唐的声音,“程欢,你帮我找一下叶敏,她不在办公室。”
  “有急事吗?”程欢听出来他的声音有点焦躁。
  “我跟乔董在东兴幕墙公司这边,有一份幕墙玻璃的设计参数,放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因为东兴这边的老总搭今晚的飞机出差,乔董急着把合同先签下来,得要叶敏帮我把这份参数表送过来才行——对了,模型架上还有一个蝶形大厦的模型,也一起带来。”
  “那我去找找好了。”程欢挂上电话,心里奇怪,虽然叶敏平时有点嘻嘻哈哈的,可是工作一向不敢马虎,怎么突然跷班了呢?这下可好,被周总监抓个正着。
  在周锦唐办公桌抽屉里翻了翻,那份图表是彩色的,很显眼,一下子就找到了。可是问过所有见到的人,洗手间更衣室茶水间找了一个遍,也没见到叶敏的影子,连手机也没开。
  实在没法子,看看离开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只好自己替她跑一趟。
  从车子驶出地下停车场开始,程欢就不停看表,“麻烦快一点,这份文件要在两点钟之前送到,三点我还得赶回来开会。”
  司机本来就不太高兴,一直抱怨耽误了午餐时间,听见程欢催促,就更加不耐烦,“真麻烦,我也想快啊,你没看见前面堵车?”
  “这条路不是很少堵车的吗?怎么今天这么多车塞在这里。”程欢探头出去看外面,前面的车子大排长龙,足足有几十米。
  “前面两个路口在铺管线,今天刚刚开工。”司机懒洋洋地答。
  “那刚才还走这边?”
  “这是去东兴幕墙公司的惟一一条路,不然你要我绕着中环线绕上大半圈吗?”
  “那——要等多久啊?”程欢再看看表,不行,再等下去一定来不及了,不如走出这两个路口,到外面再叫出租车好了。
  穿上外套,抱着模型和文件从车里钻出来,程欢沿着长长的车龙一路小跑。文件倒还好说,那模型外面有个玻璃制的外壳,又重又滑,抱在怀里,要特别小心。
  前面路口果然在铺管线,挖了很宽的坑道,碎石子和土堆、花砖到处都是,程欢走得急,一个没提防,脚尖在一堆花砖上绊了一下,“唉啊——扑通!”整个人都跌了下去。
  好——痛——啊。
  七荤八素地坐在地上,先看看怀里的模型,还好还好,她抱得紧,没摔破。手背擦破了,正渗出血来,右脚也钻心地疼。身上这件外套是新买的,看样子也跟着尽忠报国了。
  “小姐,你没事吧?”一个修路的工人帮忙拉她起来,“好像摔得不轻啊。”
  “我没事。”程欢抱着模型一瘸一拐,真要命,脚都不敢落地,一定是扭到了。
  可是,周锦唐和乔?还在东兴那边等着呢,要是送不到,只怕连她带叶敏,加上周总监,都得被乔?拍着桌子痛骂了。上次在酒会上,她帮裴桐说话,已经惹得乔?老大不高兴,再撞到他手里,一定被他炒鱿鱼。
  这条路怎么这么长啊!
  好不容易一步一挪地走到路口,等了十五分钟才叫到车,程欢一上车就大叫:“快点快点!”
  司机吓了一跳,“什么事啊,急成这样?都已经八十迈了。”
  程欢心急如火,八十迈怎么够,她恨不得搭上火箭炮。
  总算看见东兴幕墙的招牌,程欢飞快地跑进去按电梯,脚踝好像要断了,姿势一定很古怪,为什么周围的人都在看她啊?
  “周……总监,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他们的会客厅,看见在门口兜圈子的周锦唐,已经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怎么这么晚?”周锦唐一半惊喜一半生气地埋怨,迎过来才觉得不对,“怎么是你啊,叶敏呢?”
  “没找到。”程欢把模型往周锦唐怀里一推,虚脱地靠着墙壁,“不行了,没时间了,你快点去找乔董吧。”
  “你——怎么了?”周锦唐看她凌乱狼狈的样子,吃了一惊,“被打劫了?”
  “打什么劫啊,”程欢哀叹,“路上堵车,我下来赶路的时候摔了一跤。”
  “周锦唐!”门“砰”的一声开了,乔?气冲冲地出来,“你到底在搞什么,一个文件等这么久!”
  “文件在这里。”程欢赶紧掏出图表,真服了乔?,他好像从来都不会好好说话,每次都用吼的,至少八十分贝以上。
  “就是你送个文件,用了两个小时啊?”乔?打量了程欢一眼,“你不是爬过来的吧。”
  “你——”程欢噎住,不会吧,拼了老命赶过来,他还说这种话!
  “路上堵车。”周锦唐帮她解释,一边把乔?拉进去,“程欢还要赶回去开会,咱们也要赶紧把合同签下来。”他回头朝程欢使个眼色,“还不回去?”
  会客厅的门“砰”的一声又关起来,程欢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尖,都是汗。
  这下子,真的损失惨重,衣服鞋子都报废不说,还得花一大笔医药费去看跌打医生。
  好不容易一拐一拐地回了公司,程欢刚出电梯,就迎面撞见朱心怡。
  “咦,怎么回事?”朱心怡停住脚,“好像刚刚打过架似的。”
  “你是不是要进电梯?”程欢按住电梯开关,装做没听见,现在已经没力气跟她吵架。
  “又得罪了什么人吧?”朱心怡一脸微笑,“都告诉过你,做人别那么嚣张。”
  “朱经理,你说话可不可以客气一点?我是帮忙叶敏送文件出去,路上摔了一跤而已,跟做人有什么关系!”程欢不理她,扶着墙往办公室走过去。
  刚一拐角,迎面有人匆匆过来,扑通,撞个正着。程欢又差一点跌回地上去,“唉啊——”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双手抢先扶住了她。
  “谁啊?”程欢哀叹着,“我的脚——又断了……”
  “程欢,程欢?”那人一叠连声地叫她,“你怎么样?”
  程欢抬起头,原来是傅宪明。他怎么这么紧张?
  “锦唐打电话给我,说你送文件的时候好像摔伤了,刚才我还想出去接你一下。”傅宪明放开程欢,“还能不能走路?”
  “走路还可以,只是好像扭伤了筋。”程欢顺着墙滑坐在地上,“回去擦点药油,应该就没事了。”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傅宪明在她身边蹲下来,“我办公室里有备用药,你先擦一点,再带你去医院看看。”
  “哦。”程欢答应一声,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一看见傅宪明,突然觉得委屈,差点忍不住跟他诉苦。可是多滑稽,跟他的关系,也不过是上司和下属,更何况早晚都会是敌人,怎么能在他面前示弱。
  傅宪明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腾出手来扶住程欢的腰,“小心。”
  程欢靠着他,呵,突然有点腿软,手心开始出汗。“这样不太好吧,被同事看到。”她小声说,有点语无伦次。
  “有什么不好,你扭伤了。”傅宪明的样子不像开玩笑,“不然把你抱回去?”
  “不要不要。”程欢吓得叫出来,那怎么行,一世英名从此就毁于一旦了。
  傅宪明一笑,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神情,有点坏坏的。
  进了他的办公室,傅宪明把她轻轻放在沙发上,转身去拿药箱。程欢四处打量了一眼,果然不愧是大信的当家,办公室这么豪阔。她坐着的这套沙发,是简洁的白色,而且一尘不染,在办公室里用这样的沙发,太奢侈了。
  “在看什么?”傅宪明回来,手里一个小小的药箱,他在程欢身边蹲下来,拿出药棉和正红花油,“用红花油可以吗?”
  “应该……可以吧,唉,你做什么?”程欢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傅宪明已经在脱她的靴子。
  “不要说话。”傅宪明绷着脸,她乱动什么?上个药而已。
  程欢果然闭上嘴。眼睁睁看着他拉开小羊皮靴子的拉链,脱下来,接着又开始脱她的袜子。
  “带蝴蝶结的小白袜。”他居然嘲笑她,“你多大了?”
  程欢气结,差一点把他踹出去。
  “都肿成这个样子了。”傅宪明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小心翼翼握着她的脚踝,“疼不疼?”
  程欢给他一个白眼。都肿成猪蹄一样了,怎么会不疼啊?
  傅宪明轻轻用手指在青肿的地方摸了摸,自言自语:“你就这样一路走回来的?笨蛋。”
  程欢觉得肿痛的地方突然有温暖轻轻触过,一阵酥麻,沿着脚踝和小腿突然窜上来。
  “擦药就擦药,别乱动啊。”她突然翻脸,用力把脚缩回来,有点恼羞成怒。
  气氛突然沉寂下来,傅宪明抬头看着她,眉头微蹙。程欢不敢看他,只好盯着自己的脚——天啊,话一出口就后悔,到底怎么了,突然发起脾气来?人家是她上司的上司,现在纡尊降贵地亲自伺候她擦药,她干吗这么火爆?
  不知道这么沉寂了多久,可能只有一小会儿,可是程欢觉得时间快要凝固了。
  半晌,才听见傅宪明的声音:“你——害羞啊?”他深深看着她,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程欢僵硬挺直的脊背突然塌了下来,真被他打败了,他怎么都不生气,他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本来已经做好翻脸的准备,可是,这一瞬间,整个人都好像泄了气的皮球,软倒在沙发里。
  脚踝上凉凉的,傅宪明在给她擦药,一只手握着她脚踝,一只手拿药棉。他不再说话,专注得好像心无旁骛。他的衬衫袖口有一枚白金十字袖扣,样子很别致。她盯着那袖扣,不敢动,不敢深呼吸,背后渐渐渗出汗来——啊,怎么这样紧张。
  “好了。”傅宪明深深呼出一口气,抬起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怎么他也觉得热吗?
  “谢谢你。”程欢说,这次是由衷的。
  “我送你去医院。”他站起身,“我看不是擦药油就管用的,青肿得那么厉害,会不会是关节韧带受伤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可以。”程欢本能地拒绝,“你那么忙。”
  “我说了算。”他不理会她,径自取了外套和车钥匙,“走吧。”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都黑了,而且还下起雨来。
  程欢站在医院门口,苦着脸,“这可怎么办,好好的又下雨。明天一定叫不到车。”
  她的脚已经缠上了绷带,只有一只脚站在地上,右边身子倚在傅宪明身上。真被他这乌鸦口说中了,原来医生说她的关节真的有挫伤,已经有积液了,情况比想象中的严重。
  “明天在家休息,我帮你跟锦唐请假。”傅宪明扶着她站到柱子旁边,“在这边等我一下,我去开车。”
  他没带伞,冒着雨匆匆往停车场那边去,程欢看着他背影,潮湿的空气里,突然有不知名的惆怅淡淡弥漫。
  如果他不是大信的人,又或者,他根本不是傅宪明,该有多么好。
  现在接受他的帮忙和照顾,她觉得汗颜。
  雨越下越大,车窗玻璃上哗哗地往下流着雨水。一路上,程欢一直沉默着。傅宪明开了音乐,不知道是哪一个频道,播着有点沙哑的老歌,“无所谓,谁会爱上谁……错与对,再不说得那么绝对,是与非,再不说我不后悔,破碎就破碎,要什么完美……”
  车厢里的气氛有点沉闷,傅宪明偶尔转过脸来看她,总以为程欢是不是睡着了。可是没有,她默默倚着车窗,脸色有点苍白有点累,还有一种遥远的冷淡。
  不是第一次了,他觉得程欢有心事。
  “到了。”车子慢慢滑进程欢楼下的窄路,傅宪明提醒她。
  “哦。”程欢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但是,身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来,“砰”的一声,把车门重新带上。
  程欢一惊,回过头来,他怎么了?
  “雨太大了。”傅宪明一笑,看着她,“我送你上去。”他的笑,有种说不出的令人心动。
  程欢心里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车门的把手。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可是,面对咫尺之外他的脸,她喉头紧张得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宪明在那边下了车,绕过车头,帮她拉开车门,一边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蒙在她的头顶上。“已经都湿了,也总比没有得好。”他说,“住几楼?”
  “三楼,我自己可以……啊!”程欢来不及说完,身子一轻,已经被他从座位上拦腰抱起来。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她慌了手脚。
  “不要闹,会淋着雨。”傅宪明制止她的挣扎,“你这样,怎么上楼梯?”
  程欢不敢再动,因为一动,他抱得更紧。
  楼梯上的感应灯早就坏了,物业公司一直没有派人来修理。四周一片漆黑,程欢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他的呼吸声。
  他的衬衫被雨淋透了,湿漉漉地贴着她的脸,可是隔着这层衬衫,就是他温暖的胸膛。
  扑通,扑通。又急又响,是她的心跳,还是他的?程欢已经分不出来。外面哗哗的雨声,清晰又遥远,她再一次闻见他外套上淡淡的烟草味。也许是因为靠得太近了,好像还可以闻见他身上留着一点剃须水的味道,很好闻,可是他自己可能不知道。
  “你——你用什么香水?”他在黑暗里轻轻问,声音有点不稳。
  “我?”程欢一头雾,“我不用香水。”
  傅宪明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他的错觉吗?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身上有种如同白色的花香,现在抱她在怀里,柔软纤细,带着一点雨丝的沁凉,那种香气又好像渺渺淡淡在身边荡漾,纯净,幽静,迷离。
  “你说的,是我衣服上的味道吧。”程欢仿佛轻轻笑了,“我在衣柜里挂了干的花袋。”
  “一定是白色的。”傅宪明一步一步踏上楼梯,突然希望这楼梯长一点,再长一点。
  “对。”程欢不禁诧异,他猜对了。那是白色茶花和风干的栀子花。
  傅宪明在三楼的楼梯口停下来,“是这一层吧?”
  程欢从他怀里挣出来,一只脚落地,倚着门,“我到了。”欲言又止,要不要开门让他进去?要是按道理,他送她回来,身上又淋得这么湿,无论如何,至少也该给他一条毛巾和一杯热茶。但是,此时此刻,好像有暗流在两个人中间汹涌起伏,躲都没处躲,怎么可以让他进来?
  傅宪明撑着门,把她圈在从他的胸口到门的狭小空间里。
  他不说话,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程欢只觉得他温热的呼吸慢慢向她俯低过来。她背后紧紧抵着门,退无可退。
  突然之间,意乱情迷。陌生的慌恐和莫名的期待,毫无防备,情潮一层压一层地漫上岸。
  程欢屏住呼吸,她的手完全不听使唤,着了魔似的慢慢抬起,触到他的肩膀。
  “啪!”寂静和黑暗里,突然传来一声脆响,这一声响并不大,可是已经足够让两个人震了一震。
  是什么掉了?!程欢反弹似的转过脸,虚脱地靠着门,是钥匙,是她手里的钥匙掉了。
  “你的钥匙。”沉默了片刻,傅宪明俯下身,从地上捡起她的一大串钥匙,递给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会失控到这个地步!
  只差一点点,他就要吻上她的唇。出奇的渴望,出奇的震动,仿佛有不知名的力量,牢牢吸引他。可是,是他不应该,趁她受了伤,趁她无力拒绝,趁她孤单脆弱的时候,卑鄙地打算据她为己有。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好像很失控。”
  程欢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幸好灯坏了,他看不见她的脸红。失控的那一个,应该是她吧,刚才那一刻,甚至忘了他是谁。傅宪明,他是大信的决策人物,是她计划里要对付的第一个。
  “再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冷地响起。
  傅宪明再次沉默了一下。“再见。”他回答,慢慢转身,脚步声沿着一层一层楼梯远下去。
  程欢握紧了手里的钥匙,握得那么紧,以至于钥匙的锯齿深深陷进手心里。
  一定是错觉,一定是。她决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对他动心。几乎已经看得见结果的感情,又何必让它错误地开始?

  第四章
  三天后,程欢终于回公司上班去。
  借口扭伤脚,一连休息了好几天,在家里吃吃睡睡,怕傅宪明打电话来,连电话线都拔掉了。其实哪里是养伤,分明是躲他。
  他是大信的准驸马爷,乔瑄柏年若不是打算把女儿嫁给他,又怎么可能把整个大信交给他管理?再说乔瑄瑞横看竖看都无可挑剔,除非傅宪明是傻子,怎么可能拒绝她。
  那一夜,那一夜……也许只不过是个意外,是那么贴近的距离惹的祸。
  “程欢。”有人敲她的桌子,程欢猛地抬起头,“啊?”
  “是我,你发呆很久了。”来的是叶敏,皱着眉头看她,“我从门口进来,在这边站了这么久,你都没看见?”
  “我……我在想一个设计草案。”程欢脸上一热,不由自主地说谎。
  “我来谢谢你的。”叶敏一向马虎,完全没注意程欢别扭的神色,“上次因为我,你跑那么远送文件,还扭伤了脚。”
  “没关系,又不关你的事。”程欢定定神,“对了,好端端的,你干吗跷班啊?差点被乔瑄董逮到,你不想混啦?”
  “我家里出了事。”叶敏低下头,“我妈心脏病发作,刚去世。”
  “……你没事吧?”程欢呆了呆,真粗心,怎么就没注意今天叶敏穿着黑色的套装,而且连一点口红都没搽。
  “我没事。还能怎么样?请了两天假,总得来上班,难道天天在家里哭啊?”叶敏的声音很疲惫,“其实我妈的心脏一直不好,这两年进了几次医院,我心里也有数。”
  “嗯,以后更要好好照顾自己了。”程欢跟着难过,失去亲人的滋味,她也尝过,永远无法弥补的失落和痛楚,心里好像多了一个洞,过了很久,想起来还是要落泪。
  “我只是突然想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灵魂这东西?”叶敏突然问,神色恍惚。
  程欢哑口无言,为什么失去亲人的时候,每个人都会问这句话。心里明明知道是没有,可是却偏偏无限希望它真的存在。
  “叶敏。”程欢温柔地叫她,“你知不知道,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
  门外,慢慢停住一双黑色皮鞋。
  傅宪明有点犹豫地在门外停下来,拿着一份设计预算书,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其实这份文件,等下午周锦唐回来之后,直接交给他就可以了,特地绕过来一趟,说是送文件,他怀疑自己不过是欲盖弥彰地找借口。
  三天没见她,应该已经忘了那天的事情吧。
  那天她说“再见”的时候,声音那么冷淡,其实已经是拒绝。被那么干脆的拒绝,在他的印象里,仿佛还是第一次。可能那个晚上,那种雨,那种气息,那种情难自控,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感觉,都是第一次。
  就在他略一踌躇的空隙里,已经听见里面程欢和叶敏的对话,他听见程欢的声音说:“你知不知道,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
  真奇怪,从来没有听过程欢的语气,会这么温柔。
  “不是终结,那是什么?”叶敏的声音传出来。
  “离开所有不快乐,去爱她的人心里。”程欢答,“只要你还记得她,爱着她,她就一直留在你心里。无论你做什么,她都可以看得到。”
  傅宪明一震。
  死亡,这么冰冷残酷的事情,程欢却说是——去爱她的人心里?
  “所以只要有人一生一世记得你,那么你的生命就没有终结。”程欢肯定地说,惟恐叶敏不相信,还大力点了点头。
  傅宪明在门口看着她,那么急欲安慰叶敏的模样,心里突然温柔地一荡。
  被她拒绝一百次,也是值得的。
  “程欢。”他敲了敲敞开的门,走进去,“你的脚没事了吗?”
  程欢一抬头,看见他,心里“咚”一声,赶紧站起来,“没,没事。”
  “那这份预算书你看看,可能有的设计要做点改动。”傅宪明放下文件,“等锦唐回来,你们再商量一下。”
  叶敏知道他们要工作,也不再打扰,“老板,我先出去好了。”
  “别太累了,好好休息。”傅宪明对她点点头,“需要帮忙的话,就尽管说。”
  “知道了老板。”叶敏感激地笑了笑,轻轻退出去。
  “看不出来,你对下属还算不错啊。”程欢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微笑。那个酒窝又若隐若现。
  “别人都说我护短。”傅宪明自嘲。
  “就只有乔瑄?那种人才会说这么无聊的话。”程欢问,“今天你不用开会也不用外出吗?”
  “刚回来。”傅宪明看着她,“听说你回来上班,就过来看看。”
  程欢低头看文件,真是,他有必要说得这么直接吗?就说送文件过来,不是更好。可是为什么,心里偷偷渗出一点甜丝丝?
  “嗯。”她清了清喉咙,不行,一定要澄清。老板就是老板,对手就是对手,干吗这么暧昧不清!趁现在还来得及,一定要把所有的不应该,都连根拔起来。
  “那天——”两个人同时开口,好像商量过似的默契。
  程欢瞪着他,他也看着程欢,两个人都哑了一下,等对方开口。短暂的停顿过去,再次听见两个声音一齐说——
  “对不起。”
  “谢谢你。”
  程欢说的,是“谢谢你”,而傅宪明说的,是“对不起”。
  两个人面面相觑地呆了一下,忍不住相视而笑。
  “你是我老板。”程欢一边笑一边说,“你不介意就好。”
  “是啊,工作归工作。”傅宪明也知道公私要分明,怎么可以把私人感情带到公司来?可是,真要命,话才刚出口,就已经觉得自己虚伪。他只是不想吓着她而已。
  “过两天,星河广场的投标就要开始准备了,整套设计方案都要出台。”傅宪明把话题拉回工作上,“然后预算部门要做一下成本核算。这次竞标对公司来说很重要,好几个项目都为它让步,万一失败,损失很严重。”
  “星河广场?”程欢怔住了,这么快?!她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就要开始正式对决了吗?
  “是啊,早一点准备,把握会大一点。”傅宪明完全不知道程欢在想什么。“接下来这几个月,设计部、预算部都要抽调人手来成立一个竞标小组,加上做3D效果图和做文案的几个专家,来专门负责这件CASE。我会一起跟进。”
  “哦。”程欢顿了顿,小心地问:“设计部这边,人选已经敲定了没有?”
  “锦唐是一定要挑大梁的,你是他的左右手,也要过来。其他人,都由锦唐看着办——”傅宪明说到一半,身上手机响,他接电话,“大信傅宪明。”
  那边好像说了什么急事,他简单地答:“叫他们等着,我马上来。”
  程欢看他挂掉电话,“怎么,要走了?”
  傅宪明点点头,“里斯本银行的融资代表过来了,我得去看看。”
  程欢看着他匆匆出门,突然之间,心乱如麻。
  “你是他的左右手,也要过来。”他说得这么简单,一语定乾坤,知不知道以后要为了这句话,付出多大的代价?
  本来她来的目的,就是冲着星河广场,只惟恐把握不够大。现在,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无论是周锦唐还是傅宪明都对她毫无防范,甚至要调她去参加竞标,正应该开心才对啊!
  可是,眼看着目标已经触手可及,要打击大信,要争夺星河广场,最好的机会就摆在她眼前了,为什么,她会觉得害怕?
  又是星期一。
  虽然周末已经连着加了两天班,可是忙碌没有一丝减少。
  程欢对着电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真要命,看了一天图,简直头晕眼花。看看坐在她右边不远处的周锦唐,还是那么聚精会神,忍不住奇怪,他都不会累的吗?
  比较起以往在设计部大办公区,这里安静了很多,起码没有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响。为了集中做方案,各部门抽调出来的高手,都搬进27层的图像室工作,这里设备比较先进,而且又足够大。惟一可惜的,是看不见那排水蓝色落地长窗外面的无敌海景。
  傅宪明的办公室就在隔了一条走廊的对面,他也在这边设了临时的办公桌,不见客也不开会的时候,都在这边办公,方便设计师和预算师随时跟他交换意见。
  “呵——”程欢忍不住伸了一个懒腰。
  周锦唐回过头来,“怎么,又困了?”
  “什么叫‘又困了’?总监,我已经连着两天都加班到半夜一两点!”程欢很不平。
  “已经给了你双倍加班费,还嫌不够多?”周锦唐推了推眼镜。
  “给你一百万,一个礼拜不准合眼,你也一样赚不来。”程欢嘟囔着,“非法剥削劳动力。”
  “没让你加通宵已经很给面子了,”周锦唐掉回头去,“你没看见老板已经两个通宵都没睡。”
  “是……吗?”程欢打了个愣,这两天她刻意回避傅宪明,从来不去他那边,真的不知道原来当老大这么辛苦。
  “现在竞标刚刚开始着手准备,头绪太多,等大家合作一段时间,上了轨道就可以稍微歇一歇。”周锦唐教程欢望梅止渴。
  “可是昨天我还听说,老板去参加怡景开盘的剪彩酒会了。”程欢想起傅宪明的秘书安玲,曾经在茶水间偶尔提起一句。
  “酒会完了再回公司呗。”周锦唐轻描淡写。
  “那不是太累了?”程欢蹙起眉,“人又不是铁打的。”
  “他就是铁打的。”周锦唐随口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咦,程欢,你怎么心疼起老板来了?”
  “我哪有!”程欢跳了起来,“我干吗管他的闲事!”
  “你——你不用吧?”周锦唐吓了一跳,“我开玩笑而已,你叫那么大声。”
  “开玩笑,这种事怎么可以随便开玩笑!”程欢恶狠狠地吓唬他,“下次再听见,我就把你的图纸一把火都烧掉。”
  “谁又惹程欢了?”正好安玲提着七八只塑胶袋进来,“这么凶,当心嫁不出去。”
  “我会嫁不出去?”程欢坐上办公桌,“本小姐这么年轻貌美,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会嫁不出去?!”
  “你真不知道行情,外面一大堆年轻漂亮的高级白领都在参加单身俱乐部。”安玲一边跟她斗嘴,一边把塑胶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大家吃点东西,老板请客。”
  “哗!”办公室里一群同事蜂拥过来,“是什么好东西?”
  “酥皮蛋塔,凤梨酥,呵,还有奶茶和咖啡。”
  “这里怎么还有个蛋筒冰淇淋?”
  “唉,别动,都别动!”安玲一把抢过冰淇淋,“这个可不是人人有份,这是老板特别吩咐要买给程欢的。”
  “哦?”
  “噢!”
  大家爆发出一阵促狭的惊叹声。
  程欢一下子涨红了脸,结舌地睁大眼,“这……不会吧……”
  安玲举起手机,“不信你可以过来看我的手机短信,真的是老板特别交待的。他说你爱吃。”
  “我……”程欢差点绊倒,“我爱吃?”傅宪明是不是傻了啊!她什么时候说过她爱吃蛋筒冰淇淋,那次都是他自作主张买给她的。好吧,就算她吃得很上瘾,也并不代表他可以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啊。
  “原来程欢爱吃蛋筒冰淇淋啊。”周锦唐笑眯眯地凑上来,“真奇怪,老板怎么知道的?”
  “女人嘛,有几个不爱吃甜食。”程欢狡辩。
  “可不要辜负了老板的一片心意啊,程欢——”安玲拉长声音,“我也是女人,苏丽塔也是女人,怎么没有我们的份?”
  “我去找他算账。”程欢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他人呢,在办公室?”
  “不、在!”安玲好整以暇,“他要在,我还敢这样开你们的玩笑啊?我不想活啦?你要想找他,好啊,他在同康医院。”
  同康医院?!程欢呆了呆,“他去那里做什么?”
  “他咽炎犯了,去看医生。”安玲把那个冰淇淋塞给她,“怎么,担心了?”
  程欢低下头,冰淇淋有点快要融化了,还是草莓的。
  傅宪明——他病了?怎么会呢,刚才总监还说,他是铁打的。咽炎而已,应该不会很严重吧。
  “天天应酬,酒喝多了,又熬夜,难怪会进医院。”周锦唐皱起眉,“叫他戒烟,说了一百次也戒不掉。”
  “周总监的语气,好像是老板的女朋友。”安玲打趣,“这种话,程欢说还差不多。”
  “我跟他没关系,老板就是老板。”程欢板起脸,不能再开这种玩笑了,说多了,大家都会信以为真。
  “喔。”安玲做了六七年秘书,察言观色最在行,一看程欢脸色,就知道玩笑也开得差不多了,“好了好了,大家吃东西,吃完了赶紧回位子工作,不然待会儿老板回来了,就会挨骂了。”
  “还骂人呢,只怕,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周锦唐叹气,“唉,赚钱嘛,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豪宅、名车、漂亮衣服,还有养老金。”安玲朝他扮个鬼脸。
  “你以为都是你啊?”周锦唐哭笑不得,“拜托你志向远大一点好不好。”
  他们在这边有说有笑,抢着点心和饮料,程欢却坐在自己位子上发呆。
  挖了一匙冰淇淋送进嘴里,舌尖传来冰冷而甜蜜的一阵刺痛,一直沿着喉咙到心口,变成了悸动。耳边传来的说话声好像很遥远,她看着电脑屏幕,可是目光失去了焦点,好像水波一样,在那一大堆图型和线条里荡来荡去。
  突然想见他。
  心里涌起一阵陌生的滋味,像内疚。他那么忙,那么累,居然还记得她爱吃的冰淇淋,可是,她在做什么?还在偷偷拷贝这些凝聚大家心血的设计图。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他的外套。那种厚厚的温暖触感,淡淡的烟草气息。
  “啪”的一声,程欢烦躁地按下了电脑的开关。闪烁着荧光的显示屏突然暗下来,刚刚做的几个图都消失了。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反正做好了,早晚也是要卖给谢荣昌。
  对着黑暗寂静的屏幕,程欢悚然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觉得后悔了?都已经快要尝到胜利的滋味,报复的滋味,她却居然愚蠢地想要退缩。
  做建模,插图,一边想着支重墙的位置。
  程欢捧着头,烦躁地叹气。整个下午,工作效率出奇地低,脑袋好像灌了水,什么都想不出来,眼睛发涩,肩膀僵硬,总之浑身不对劲。
  每隔几分钟,眼睛就不由自主地往门外瞟。傅宪明的办公室好像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啊,他还没有回来吗?现在早过了晚饭的时间,不加班的同事都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周锦唐和她在这里对今天的图样做综合修改。
  “你怎么了程欢?”周锦唐走过来,“已经第一百六十次叹气了。”
  “我精神集中不起来。”程欢闷闷地答。
  “可是今天这些一定要做完,不然明天就要耽误预算那边的进度了。”周锦唐拍拍她,“振作一点,做完了我请你吃夜宵,鲍鱼龙虾你随便点。”
  程欢忍住再次叹气的冲动,吃什么吃啊,她哪还有胃口。
  “笃笃。”有人在门上敲了两下,不等回答,已经径自推门进来了。
  周锦唐和程欢同时眼前一亮,“老板?”
  傅宪明微笑着闲晃进来,穿件浅灰色V领毛衣,程欢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不穿西装的样子,少了那种英挺,可是格外的俊朗闲适。
  傅宪明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盒润喉糖,自己撕开一片,又扔给程欢和周锦唐各一片。
  “能说话吗?”周锦唐问,把润喉糖放进嘴里。
  “不能。”傅宪明大概说的是“不能”,可是我的天,声音简直完全走了音,嘶哑得好像漏气的风筒,又好像被砂子磨过,根本什么都听不清嘛。
  “拜托你不要开口了。”周锦唐受不了地掩着耳朵,“简直就是噪音。这次比上次还严重啊?”
  傅宪明只是一笑,在对面办公桌上坐下来。他随手在桌上拿过一张白纸,写了几个字,递给周锦唐,程欢凑过去看,是“今天的设计图和资金计划”。
  “你都这样了,还操心这些。”周锦唐一边把磁盘和文件交给他,一边埋怨,“资金核对的问题交给别人做嘛,再说竞标又不是明天就开始,耽误几天工夫,有什么大不了。”
  傅宪明接过那些资料,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周锦唐的电脑旁边,开始浏览。
  “这里就是最新加入的蝶形设计,这边,是轻钢龙骨整体玻璃的景观会所……”周锦唐在他身边一边指点着屏幕上的设计重点,一边跟他解释,“可是估计如果采用金属构架的话,特别是钛银色,成本就会提高至少三倍,你看这份对应的预算……”
  程欢对着自己的电脑,眼睛的余光忍不住偷偷往那边溜了过去。
  傅宪明专心工作的侧脸,在电脑光屏的映照下有点明暗不定。可是,真奇怪,他在那边,她在这边,连话都没多说一句,她却忽然踏实下来。
  周锦唐一直在低声解释,傅宪明偶尔点头或者摇头,周围很安静。程欢的烦躁、眼睛涩、肩膀酸好像都变得可以忍耐,连这张椅子也舒服多了。
  “老板,我得回家一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锦唐站了起来,看看表,“今天是我女儿学琴的日子,我得去那边接她。”
  傅宪明点点头,他知道周锦唐把他惟一的女儿当太上皇,只要他女儿有需要,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剩下这一点,已经不多了,让程欢跟你解释好了。”周锦唐回头嘱咐程欢,“小丫头,这几个图核完了,就帮老板把演示文案的图表部分做一做,3D效果的可以明天等苏丽塔来了再做。”
  “哦。”程欢答应一声,头皮有点发麻,周总监一走,就只剩下她跟傅宪明两个人了。
  “过来呀。”周锦唐叫她,“蘑菇什么,不想下班啦?”
  程欢慢慢地蹭到傅宪明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怦怦怦,心脏又开始不听话地跳,程欢恨不得用手压住它。
  傅宪明侧过脸,看着程欢,似笑非笑。但是,程欢一边脸热辣辣地红了上来,是不是她的眼睛有问题,为什么看见他的眼神那么温柔?
  “这个,这个是在中心ShoppingMall附近的步行街部分,基本上是个环形设计,离塔形停车场很近……”程欢结结巴巴地说着,不知道自己的机灵和口才都飞到哪里去了,“停车场,嗯,停车场的设计也很先进,统共七层,盘绕结构,预算方面可能在液压停车设备上要多算一点,现在国内还没有很先进的生产商……”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明在说步行街嘛,怎么扯到液压停车设备上去了。
  傅宪明也不说话,也不打断,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在那里语无伦次。
  程欢的鼻尖上渐渐渗出汗来,终于忍不住一扔鼠标,“你到底是有没有在听啊!”
  傅宪明眉心微蹙,好像从头到尾不在状态的,是她吧?
  程欢泄了气,坐回椅子上,喃喃地抱怨:“大家都走了,凭什么要我留下来陪你加班。”
  傅宪明拿过纸笔,写了几个字,“你要是累,就先回去休息。”
  “剩下你自己?”程欢睁大眼,怔了怔,又下定决心站起来,“我不是欺负你今天病了说不出话,可是,你自己都叫我回去了,是不是。再说我也没什么要紧的工作要做……还有,太晚了就不好搭车。”她找出所有想得到的理由,反正绝对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叫楼下当值的司机送你回去。”傅宪明再写一行字,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放在桌上。
  “不用了。”程欢咬着嘴唇,拿起钥匙,放回他手里,“我可以出去叫车。”
  别的职员下班,也可以坐老板的车子吗?如果别人不能,那么她也不要。
  可是,慢着,为什么他的手这么烫啊?
  程欢迟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额角,“很热……你,在发烧啊?”他真当自己是铁打的?都还在发烧,跑到公司里来做什么!
  傅宪明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她的手,柔软而微凉,带着三分迟疑,慢慢覆在他额上,轻轻一触就弹开。只不过是这么轻轻一触,他却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震。
  刚才开车回来,车子驶进停车场,一抬头,就可以看见27层上这个窗口的灯光。有人在加班——程欢在不在?第一个涌上来的,居然是这样的念头。
  上楼的时候还在想,时间这么晚,她不可能还留在办公室吧,可是一推开门,一眼看见她在座位上抬起头来,那种突如其来的喜悦,几乎是一下子就兜头浇了下来,猝不及防。
  到底是为了竞标才赶回来的,还是为了看她一眼才赶回来的,在那个瞬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这几天,程欢一直在处处躲着他,她躲得那么明显,就算他想假装不知道都不行。到底他是有什么地方不对,让她好像躲债一样,连个电话都不敢接?
  “我……我想起来了,还有工作没做完。”程欢闷了半天,终于讷讷地逼出一句话。
  啊,真是口是心非。话一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虚假,工作?一整个晚上的若有所待,坐立不安,工作不过是她给自己的借口。
  已经第N遍地瞧不起自己的身不由己,可是,不管怎么努力,就是没办法走出这道门。留下来,哪怕只是帮他倒杯茶,哪怕只是在旁边坐一会儿,也是好的。
  那么多原则,那么多坚持,只要心一软,统统没有用。
  “做完了核对和演示文稿的构图部分,就可以走了吧?”程欢带着点赌气地坐回椅子上,“看在上次你送我回家的分上,就帮你一下好了。”
  傅宪明低低一叹。突然之间,那么多的话想要对她说,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唔,有点冷。
  程欢转了一个身,把身上的被子往上扯了扯。闹钟还没响,几点了,睡得半边身子都麻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对面窗子上的百叶帘映进眼里。怎么会是百叶帘?程欢盯着看了半分钟,突然清醒过来,“腾”地一下,整个人坐了起来。
  昨晚不是说要陪傅宪明加班吗?好像根本就没走啊。
  身上一件柔软的薄毯子滑了下来,她慌张地看了看四周,自己正坐在一张熟悉的纯白色大沙发里,一盏小小的台灯在远处的办公桌上亮着。这里,不是傅宪明的办公室吗?
  傅宪明靠在他那张黑色的椅子里,好像是睡着了,他也没走。
  程欢慢慢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往他那边走过去,她的鞋子已经被脱下来了,只穿着袜子,走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电脑屏幕还在闪着光,程欢看了一眼,演示文稿的构图部分已经完成了。昨天晚上,她记得自己好像刚做了一个开头,然后去煮了一杯咖啡,可是咖啡喝到一半就没印象了——大概是没出息地抱着杯子睡着了。还说要帮忙,可是什么都没做,还在他办公室睡得像个猪头。
  是他把她抱过来的吗?还占据了最舒服的沙发,和惟一的一条备用羊绒毯。
  程欢轻轻把手里的毯子盖在他身上,很小心、很小心,他没醒,大概是太累了。桌上散乱地放着纸笔、图表、冷掉的咖啡,还有没吃完的药,程欢忍不住蹙起眉,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啊?
  桌上的液晶表显示着早晨6点多,窗子上已经透进晨曦的光。再过一会儿,保洁人员就会来做清洁工作,她身上的衣服这么皱,头发也乱糟糟的,现在就应该赶紧折回去洗个澡换衣服。
  一手提着鞋子,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屏住呼吸,轻轻带上门,程欢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惊动他。
  可是刚刚要走,就听见走廊另一头的电梯间那边,传来“嗒嗒”的脚步声。
  这个时候,会有谁上27层来啊?
  程欢来不及躲,就已经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迎面过来。高挑,纤细,短发贴耳,明艳照人。是——是乔瑄瑞?!她来做什么!一时间,不知道是若无其事迎上去好,还是赶紧转身落荒而逃的好,程欢一下子怔在那里。乔瑄瑞已经看见了她,禁不住也是一呆,停了下来。她手里还提着小小一个旅行袋,像是刚从机场回来的样子。
  光线还是暗暗的,隔了几米远,两个人面对面地僵持。程欢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看自己没穿鞋子的脚,难堪和尴尬,一层一层涌上来。不过只是加班,根本不算一回事,可是为什么,她有一种做贼被逮到的感觉?
  背靠着傅宪明办公室的门,她突然有回头逃到他身边去的冲动。
  乔瑄瑞也在打量着程欢,虽然只见过她一次,可是,她记得这个叫程欢的女子。上次在酒会,傅宪明撇下满堂宾客去送她回家的那一个。还记得那天,她穿着低V领的丝质礼服裙子,被酒泼湿了,所以神色有点懊恼,但是那种不带一点脂粉气的美丽,真正少见,仿佛还有几分淡淡的书卷味,跟旁边那一票珠光宝气的女人站在一起,格外地不同,叫人一见难忘。
  乔瑄瑞不是个爱嫉妒的女人,凭她的身份和样貌,值得她嫉妒的人,实在太少了。
  可是不知道怎么了,看见傅宪明看着她的那种眼神,乔瑄瑞整个心里都不是滋味。
  现在,她早晨6点钟从傅宪明的办公室溜出来,衣衫不整,甚至还提着鞋子——难道昨天晚上,她居然睡在这里?!
  程欢也在看着乔瑄瑞,被她这样盯着,浑身都好像长出刺来了。
  “乔瑄小姐……早。”她硬着头皮打招呼,反正已经撞个正着,总不能就这么夺路而逃吧。
  “你在这里做什么?”乔瑄瑞径直问,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着她,声音好像结了冰。
  “昨天我加班,可是,在老板办公室里睡着了。”程欢解释。
  “加班?都加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了。”乔瑄瑞毫不客气,“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在他办公室里过夜的。”
  “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工作而已。”程欢涨红了脸,是,不过为了工作而已,可是她好端端的心虚什么啊?
  “你叫程欢吧,”乔瑄瑞慢慢走过来,“我记得你,还知道傅宪明一直对你另眼相看。”
  程欢只能摇头,“没有的事。”
  “告诉你,傅宪明是我的。”乔瑄瑞的声音很平静。真是奇怪,这么霸道的一句话,居然可以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来。
  “这个,是你跟他之间的事情吧。”程欢突然觉得滑稽,她算什么角色,犯得着跟他们趟混水?
  “他喜欢你,我知道。”乔瑄瑞一贯直截了当,“可是没关系,只要是我看上的,无论什么东西,无论什么人,都一定会想办法弄到手。”
  弄到手?程欢忽然想笑,“乔瑄小姐,你说话的语气,跟乔瑄董还真是一摸一样。”
  “你错了,我跟他不是同一种人。”乔瑄瑞的语气一下子尖锐起来,怎么,连她也看不起乔瑄?吗?顿了一下,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乔瑄?一向什么都想要,永远都在抢,可是真正的好东西,他一样都得不到。我不一样,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傅宪明。”
  程欢怔住了。这种语气,这种神情,这一刻的乔瑄瑞,好像变了另外一个人。
  “如果你不能让他对你失去兴趣,那么就最好早点离开。”乔瑄瑞已经走了过来,在程欢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停了下来,“不然的话,抢也好,骗也好,我决不会跟你客气。”
  程欢淡淡一笑。乔瑄瑞是个聪明的女子,可是她这一次犯了傻。傅宪明那样的男人,怎么可能用手段就抢得来?说手段,他在商场上打滚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过?
  乔瑄瑞的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程欢突然说了一句:“乔瑄小姐,进去的时候轻一点。他昨天晚上一直在发烧,刚刚打个盹。”“砰!”只有片刻沉默,好像是回答她的这句话,门重重地在她身后摔上了。
  轻轻叹了口气,程欢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就只有乔瑄瑞这种人,才有资格这么任性。不用出来打拼,不用为了赚钱看别人的脸色,不用担心房价股票、柴米油盐;看上了Gucci的皮包,就绝对不会买LV的;任何时候都不需要迁就让步,她的字典里,就只有要或者不要,永远没有得不到。
  她不想跟乔瑄瑞抢。没有亿万的身价,没有强硬的后台,她凭什么跟乔瑄瑞去斗个天翻地覆?从头到尾,她有的不过是自己的头脑和双手。锦衣玉食,金钱地位,全要靠自己一双手去赚回来。
  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就算乔瑄瑞再怎么咄咄逼人,程欢也生不起她的气。
  就好像是真的拿了别人的东西,说不出的心虚。
  更何况,她自己又跟乔瑄瑞有什么区别?一样不择手段,一样去抢去骗,不同的只是,乔瑄瑞要的是傅宪明,而她要的,是大信。
  程欢无声地讽刺地对自己笑了笑,是吗?不止吧,只怕她比乔瑄瑞更贪心。

  第五章
  下午两三点,程欢从办公室出来,送图样去制作部。
  白衬衫、半旧工装裤、平底鞋,长发绑条简单的马尾,抱着一大叠图纸,快要高过头顶,吃力地挤进电梯去。
  这个时候上下的人一向很多,几乎每到一层就停一次。
  “这么多人啊?”有人一边抱怨,一边挤了进来,一直把程欢挤进角落里。
  “另外两部电梯也爆满。”另一个回应,“没办法,大家都着急,将就一下好了。”
  “嗳,陈姐,我刚刚从企宣部那边出来,听说一条爆炸性新闻,你猜猜看?”刚挤过来的那一个,兴致勃勃又神秘地说。
  “我一大早就听说了。”那个叫陈姐的不怎么感兴趣,“不就是老板和周总监那个助理的事情吗?突然整个公司传得沸沸扬扬。”
  程欢心里“噔”的一下提了起来。电梯八卦是经常听见,不过还是头一回听到自己的事情。
  “你都知道了啊?”原先那个有点失望,“我还以为自己是独家消息呢,刚刚从朱经理那边听说,她是亲眼看见的。”
  “朱经理?她很少说人家八卦的。”陈姐也意外起来。
  “这次不同啊,事情闹这么大。听说,昨天一大早,乔瑄小姐从日本看演唱会回来,刚下飞机,就跑到公司来找咱们老板,谁知道正好碰见那个助理,叫程欢的是吧?她衣服都没穿好地从老板的办公室里出来!”
  “不至于吧?在办公室里?”旁边有人忍不住插嘴。
  “没错!朱经理看见的。还有呢,前几天,那个程欢假装扭伤了脚,还缠着老板要他帮她擦药……这可不止朱经理一个人看见,27层所有的秘书都知道。”
  “这下子可热闹了。”陈姐摇摇头,“乔瑄瑞那个脾气,不可能忍得下这口气。就算她不好意思撕破脸,这件事传到乔瑄董耳朵里,也够他闹一阵的了。”
  “可不是,乔瑄董一向跟老板就不客气,这次欺负到他们乔瑄家头上了,他肯罢休才奇怪。”
  程欢靠着电梯间冰冷的墙壁,几乎从头冷到脚。
  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完全没有防备。
  这——应该不会是乔瑄瑞的主意吧?她虽然任性,可是一向那么骄傲,怎么肯用这种龌龊的下三滥手段!再说,消息传出去,乔瑄瑞的面子也全被丢光了。
  一定是朱心怡,她巴不得看着她被挤出大信。
  怎么办?程欢心里乱成一锅粥,浑身的血液都在血管里东一头西一头地乱窜。事情完全不是他们说的这样,这谣言,也太离谱了吧!
  傅宪明还没回来,他一整天没在公司里露面,不知道昨天乔瑄瑞跟他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冲突。程欢突然担心起来,事情变得这么严重,他知道吗?能应付吗?乔瑄?和乔瑄瑞是绝对不会就这么罢休的。
  正在胡思乱想,电梯突然停住,所有人纷纷走出去,原来已经到了底层。
  程欢慢慢走出去,手上抱着的图样本来就重,现在简直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有两个不认识的职员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程欢听见她们在身后窃窃私语:“咦,她是不是就是设计部那个程欢啊?”
  “好像是……背后看也没什么啊,穿的像个学生一样,倒是真苗条……”
  “老板怎么会跟她……”
  她们声音不大,所以听得不是很清楚,可就只有这么两句,程欢脸上已经好像被掴了一巴掌,一阵热辣辣地漫上来。
  怎么会这样?只不过一天的工夫,整个大信建设从底层大堂到27层全都传遍了!朱心怡未免也太卖力了吧。
  “滴铃铃——”一阵和弦音乐响起来,程欢回过神,是她电话响。干脆原地蹲下来,把一叠图纸放下,程欢呼出一口气,擦擦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程欢,你在哪里?”是叶敏,声音很急。
  “在大堂,去制作那边送图样。”
  “快点回来吧,总监在会议室,要你马上去。”叶敏犹豫了一下,“乔瑄董点名找你。”
  程欢心里一沉。来得这么快?!
  “知不知道是什么事,找我找得这么急?”虽然心里有数,可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不知道……”叶敏好像叹了一口气,“程欢,你可能惹祸了。”
  “大不了,炒我鱿鱼好了。”程欢忍不住恼火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之间谣言满天飞,她勾引傅宪明?在他办公室?开什么玩笑,她已经躲都躲不及了!再说就算她真的这么做了,又有什么了不起!傅宪明这么大一个人了,头上又没绑着“生人勿近”的招牌,他跟什么人来往,别人凭什么过问?
  最可笑的就是乔瑄?,不敢跟傅宪明硬来,就挑了她这种小角色来出气。
  “咚咚咚”一口气上了27层,跑到会议室门口,程欢憋着一口气推开门。
  啊,怎么这么多人?全家福,还是新年茶会啊?整个会议室都坐满了,平常不太参加27层决策会议的几个部门经理,也都赫然在座。
  程欢一路看过去,蹙着眉的周锦唐,噙着冷笑的朱心怡,双手环胸的乔瑄?,还有一大排愕然或者好奇的脸孔。这么多人,等着看她的悲惨下场?看样子乔瑄?是打算杀一儆百,谁敢跟乔瑄家的人作对?她程欢就是个例子。
  “程小姐,请过来坐。”乔瑄?居然还算有礼貌,这是程欢看见他最客气的一次,真滑稽。
  到了这个时候,也没必要跟他兜圈子了,程欢没动,站在原地。“乔瑄董这么着急把我叫来,有什么事?”
  “你看看这份设计。”乔瑄?一伸手,把一叠设计图扔了过来。“哗”的一声,图纸散落了一地。
  程欢俯下身,捡起一张,是她的设计。屈辱的感觉已经涌到了头顶,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在这里,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这就是你的大作?呵呵,真气派,知不知道这样的设计要用什么样的材质,要花多少钱啊?”乔瑄?站了起来,“周总监拍着胸口把你请来,就是要给我看这种垃圾吗?”
  “这不是垃圾。”站出来说话的是周锦唐,“我个人觉得这份设计很有特点。”
  “我现在不是跟你说话!”乔瑄?一拍桌子,“花的不是你口袋里的钱,你当然不知道心疼!”
  “可是这次竞标的理念,就是一切都要做最好的。”周锦唐站在程欢这边,他知道乔瑄?得罪不起,可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程欢被他侮辱吧。这些设计,都是他们一起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心血才做出来的。
  “那是傅宪明的理念,不是我的。”乔瑄?冷冷一笑,“你那个老板现在人还在医院里,自己都顾不了自己了,我看,这次是没人给你们撑腰了。”
  “你——”周锦唐气得满脸通红,差一点就要跳起来,程欢突然开了口。
  “有什么就直接冲我来好了,乔瑄董,你何必玩这么多花样?”她声音并不大,可是字字清晰。
  乔瑄?呆了呆,看着程欢镇静的脸,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你……你说什么?”
  “今天你叫我上来,不就是想我自动辞职吗?”程欢一笑,“上次在酒会上,因为裴桐的事情,你一早就看我不顺眼,现在又到处是我跟老板的八卦消息。你是执行董事,你要解雇我,不用费那么大的力气——更用不着侮辱我们的设计,那是整个设计部同事的心血,不是我一个人的。”
  “哈,哈!”乔瑄?发出怪异的两声干笑,好像嗓子眼里突然被塞了一团棉花,“你还真聪明啊,程小姐。大信请你来,是要你好好做设计图,不是要你在上司办公室里卖弄风骚。我就是看你不顺眼,要解雇你,又怎么样?”
  “乔瑄董!”周锦唐“霍”地站了起来,“这件事恐怕应该跟老板商量一下吧!”
  “周锦唐!”乔瑄?暴怒起来,“我到底还是不是执行董事?你处处不把我放在眼里!告诉你,今天就算傅宪明就在这里,我也非赶她走不可!”
  “砰——”程欢身后,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过去,一时间,有人惊喜有人意外,有人偷偷松一口气,有人暗暗大失所望,每张脸上都变了表情。
  程欢心里突然一震,蓦然回头,是——是他!
  一半是惊喜,一半是震撼,突然的心酸涌上来,程欢呆在那里望着他。他怎么来了?刚才乔瑄?不是说他去了医院?他站在门口中间,一定是跑着上来的,额上还有汗;外套提在手里,衬衫领口的扣子都还没扣好。
  出了什么事,让他这么匆忙?
  所有的目光焦点都在他身上,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偌大的会议室里,掉根针也听得见。因为太过安静,傅宪明粗重的呼吸声那么清楚。
  程欢的目光碰到他的,忍不住微微一噤,不由自主退了一步。难道,他也听到了什么流言?当初乔瑄?在他面前拍桌子、发酒疯的时候,也从来没见过他这种脸色啊。
  傅宪明从门口慢慢走进来,外套往会议桌上一扔,也没说话,从一张一张脸孔上看过去,眼底好像有簇炙烈的火在烧。
  没人敢说话,连乔瑄?都噤声不语。实在很久没有见过傅宪明的震怒了,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
  “傅宪明!”外面突然传来气急败坏的叫声,随着“咚咚”的一阵急促脚步声,乔瑄瑞从会议室外头闯了进来,比傅宪明好不了多少,她简直上气不接下气。
  “你到底怎么了?”乔瑄瑞还顾不上注意周围的气氛,先嚷了起来,“谁给你打的电话?!针头一拔就跑回来,大信一天没有你就会关门大吉吗?”
  “是……是我。”一直在门外偷听的叶敏,怯怯地站出来。“我知道老板在医院,本来是不想打电话去的,可是老板要是不来,事情恐怕就不好收拾了……”
  “你?!”乔瑄瑞气坏了,“你到底怎么做事的,公司里大大小小的董事、总监一大堆,你找谁不好啊,非得来烦他?他在生病你知不知道?昨天熬通宵,今天又从医院跑出来,我拉都拉不住!一路的超速还差点闯了红灯,连车都来不及锁地冲上来,我的天,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叶敏不敢说话,只求救似的看着傅宪明。
  “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她?”乔瑄?朝程欢努了努下巴,一脸不屑,“开除一个设计部的小职员,还需要惊动傅宪明?看样子外面说的,也不见得是谣言。”
  “谁要你动她的?”乔瑄瑞却冷下脸来,“我的事,你少插手!”
  “你——你还不领情?”乔瑄?愣了,“你要不是姓乔瑄的,我管你什么死活?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说什么,乔瑄家大小姐,跟底下一个小职员争男人!闹出这么大一个笑话,回头怎么跟爸爸交待?”
  话已经越说越难听,越说越露骨,众目睽睽,程欢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去他的谢荣昌,去他的星河广场,这个大信建设,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可是,还没等她抬脚往外走,就听见“哐当”一声巨响——傅宪明已经一脚把乔瑄?的椅子踹翻了!他这一脚,踹得那么猛,乔瑄?连人带椅子往后翻了过去,等他叫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滚倒在地上了。
  “老板!”
  “乔瑄董——”
  “宪明!”
  一时间,惊呼声四起,人人都像被踩了尾巴似的,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程欢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忘了自己到底叫出声没有,本能地往傅宪明身边冲了过去,一把拉住他,“你疯了?!”
  乔瑄?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惊恐和愤怒已经把他的脸都扭曲了,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你,傅宪明,你敢跟我动手?!保安呢,快叫保安来——你他妈的还傻呆着干什么?”他一巴掌掴在身边正忙着扶他的人脸上,“给我报警!”
  旁边那个部门经理没反应过来,这一巴掌结结实实掴在他脸上,挨得这个冤枉,整个人都被打愣了。
  乔瑄瑞也冲了过来,不敢置信,“宪明——你,你——”
  傅宪明转过脸,一把握住身边程欢的手臂,程欢连一声惊呼都没叫出口,已经被他拉进了怀里!
  倒吸了一口冷气,程欢奋力想要推开他,天啊,傅宪明到底怎么了?!
  可是,可是——来不及想什么,眼前一黑,傅宪明已经低下头来,重重地吻上了她的唇。
  大脑一片空白,心思一片混乱,时间仿佛一霎那间陷入了停顿——就连程欢的呼吸,也在这一秒钟停止下来。
  他的拥抱,霸道又悍烈,傅宪明几乎把程欢整个人都揉进了自己的怀里。可是,他的这一吻,却是那么令人心碎的温柔,好像把所有的爱惜和柔情,都融进了这一刻的辗转缠绵里。
  程欢不敢睁开眼睛,耳朵边上传来远远的惊呼声,却好像是沉在水底,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脚底下踩着的,好像并不是坚实的地板,模模糊糊,惊涛拍岸,觉得自己就快要随着他的呼吸化成泡沫,消失在周围滚烫的空气里。
  一阵尖锐的甜蜜,带着莫名的刺痛,深深刺进柔软的心底,胸口传来紧缩的悸动,一时之间,居然分不清此时此地,自己到底在哪里。好像还是下着雨的那一夜,在弥漫着心动和迷乱气息的楼梯上,他近在咫尺的那一刻——呵,深深迷恋,他外套上熟悉又好闻的味道,他无声的温柔和温暖。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宪明终于松开手。
  程欢吸了一口气,懵懂地睁开眼睛,一阵刺目的光亮。悚然一惊,不是,不是那个晚上,四周有无数视线,都呆呆地凝固在她身上。
  偌大的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的声音都好像被掐断在喉咙口。
  “我喜欢你。”耳边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是傅宪明?他无法说得大声,而且十分沙哑,如果不是四周太过安静,几乎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
  程欢闭了闭眼睛,震痛从胸口一直传到指尖。满天谣言,四周的好奇和轻蔑,都被这轻轻一句话,击得粉碎。谁说傅宪明是乔瑄瑞的男人,谁说他是大信的驸马爷,谁说她程欢使尽了浑身解数,只为了要勾引傅宪明?现在乔瑄瑞就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他的吻,落在程欢的唇上!
  就是为了这个吧,他撇下医生飞车赶过来,不惜跟乔瑄?动手,不惜当着所有人的面,跟她说出这句话。
  乔瑄瑞的脸色变得煞白,漆黑的眸子盯着程欢,这一刻,到底谁会比谁更震惊?
  “老板……”周锦唐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可是,实在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来打破僵局。
  傅宪明沉默地看着程欢,只说了一句话,可是已经费尽力气,咽喉的炙痛好像在燃烧。
  是,他踹乔瑄?那一脚,不过是冲动。从前忍他让他,都是为了大信,可是现在突然发现不值得。为了成就大信的光荣,他不在乎辛苦,不在乎时间,不在乎自己的面子,可是这些代价,并不包括牺牲自己所爱的那个人。
  到底程欢听不听得出来,他刚才说的这句话,是每一个字都当真?从第一眼见到她,站在青翠的巴西木下,带着一点淡淡骄傲的微笑,远远看着他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喜欢她。
  不过是这样而已,不过是喜欢她,何必还要闪闪躲躲,瞻前顾后?刚才一进会议室,看见她倔强的背影,一个人面对所有轻蔑和侮辱也不退缩,那一刻,好像有人在他心上点了一把火。大信是大信,乔瑄家是乔瑄家,再忍下去,简直不算男人。
  “我的天。”叶敏站在门边,已经看得傻住了。刚才打电话给老板,根本就是找死嘛!如果早知道场面会这么火爆,打死也不敢搅和进来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看见乔瑄董被踹翻在地上的狼狈样子,还真是想不到的痛快啊。
  “程欢!你给我解释解释,事情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电话那头,谢荣昌正在气急败坏地大叫,“马上就要拿出竞标方案了,你现在给我捅出这种漏子来?乔瑄?不会放过你,你知不知道!”
  “那些都是谣传……”程欢撑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真要命,坏消息传得还真是快啊。
  “是什么都好,我警告你,时间不多了。”谢荣昌是真的急了眼,“你不会是收了钱,临时要翻脸去帮大信吧?”
  “怎么会!”程欢一口否认,绝对不可能!凭什么要放弃?
  “那你和傅宪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程欢顿了一下,“不管怎么样,我知道应该做什么。”
  “下个月,乔瑄柏年就要亲自回来,打点星河广场竞标的事情,到时候动手就晚了。”谢荣昌的语气缓和了些,“再说,你和乔瑄?闹得这么水火不容,他不会容你留在大信的。”
  “知道了。”程欢生硬地回答,突然想把话筒摔掉。她会不知道这些吗?没时间了,还要在这里听他没完没了地哆嗦。
  不过,事情的确很糟,本来是打算利用乔瑄?来牵制傅宪明,可是眼下,却把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卷进了冲突的中心。
  更糟糕的是,经过这么多事情,她已经对结果完全失去了把握。是不是因为害怕失败?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觉得自己心浮气躁。
  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对着镜子说,今天就要把所有资料弄到手,趁大信还没防备,干干净净地抽身而退。从此以后,大笔酬金到手,坐着荣泰市场总监的位子,还有什么不满足?
  可是时间每过一小时,心思就会多一层。
  没错,要动手的话,随时都可以。所有设计都已经拷贝下来了,包括详细的资金预算,只要再拿到傅宪明的标书和演示文案,就可以大功告成。
  谢荣昌那边,已经和裴桐达成了默契,只要把大信拖下马,就趁他们调用启动资金的空档,把清泉别墅区的地皮吃下来。到时候,大信损失惨重,股价也会大幅下跌,再联合登峰趁低吸纳,应该就是打垮大信的最好机会。
  怎么掂量,都觉得胜算在握。
  可是,可是——傅宪明呢?他会怎么样?程欢不敢往下想。
  星河广场是他一手负责,如果出了岔子,他要担负起全部的责任。更何况,现在他和乔瑄?已经翻了脸,乔瑄?那种人,决不会放过这个攻击他的机会。
  没理由为了一个傅宪明,就放弃酝酿了这么久的计划吧!而且,错过这一次,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和大信建设抗衡。
  程欢烦躁地跳下沙发,在地板上兜着圈子。不能再犹豫下去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怎么收手?要她放弃什么都可以,可是大信建设,她一定要赢。
  “嘟嘟嘟——”电话声刺耳地响起来,这个谢荣昌还真是缠人啊,一个早上打了三遍电话来!
  程欢一把拎起话筒,“刚才不是都说了,我知道怎么做!”
  那边一阵沉默。“是我,傅宪明。”
  他?!程欢的听筒差点抓不牢,掉到地上去。
  “为什么不来公司上班?”傅宪明的声音,还是有点沙哑,咽炎还没有完全好吧。可是听得出来,有种掩饰不住的担心。“我……我已经请了假……”程欢的脸开始发烫,是,她请了假,因为没办法面对他。
  “我知道你请了假。”傅宪明不跟她兜圈子,“只是想知道理由。”
  “我今天……头痛。”程欢费力地说着谎,他的声音穿过听筒,贴在她耳边,好像连呼吸声都感觉得到。这种贴近的感觉,她实在有点招架不住。
  “程欢。”傅宪明好像叹了口气,“你总不能一辈子不上班吧?何况那天的事,也不是你的错。”
  “我可以辞职。”程欢冲动地脱口而出。算她卑鄙好了,怎么说都可以,她是真的不想背负这个背叛的罪名。别人怎么看,统统无所谓,可是真的很害怕傅宪明知道,出卖他的人,就是她。
  辞职好了,那个什么荣泰市场总监的位子,她大不了就放弃,从此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见傅宪明。也许就只有这样,才能掩盖她出卖了他的事实。
  “别傻了,现在辞职,什么错都要推到你身上。”傅宪明温和而冷静,“而且从今天开始,在这个地产圈子里,你连一个立足之地都没有。”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得罪了乔瑄家,还有谁敢要程欢去做事?
  “我在你楼下。”他继续说,“一直等到你出来为止。”
  程欢目瞪口呆。什么,他居然就在她的楼下?
  拉开旁边的窗帘,果然,那辆熟悉的银灰色车子正停在拐角。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是啊,不能走。要是就这么功亏一篑,她连一条退路都没有。标书和演示稿都没拿到,谢荣昌那只老狐狸,是一毛钱都不会付的。到时候,这座城市里,再也没有一家建设公司敢用她,所有心血和努力都要付诸东流。
  再怎么犹豫,还是要回去的。程欢只好慢慢地穿好外套,走到楼下去。
  傅宪明倚着车门,一边抽烟,一边等她。早晨淡淡的阳光,透过疏落的树阴照在他身上,温暖又寂寥。他还穿着干净的细条纹衬衫和西装外套,珍珠灰的丝质领带——这么整齐的上班衣服,大概是直接从公司开车过来的。
  程欢低下头,轻轻走过去,听见他说:“上车吧。”
  就这样而已?关于那天会议室里那一场轩然大波,他什么都不想说?
  傅宪明帮她关好车门,踩熄了刚抽一半的烟,绕到驾驶座这边上车,拉起安全带,发动引擎,一直没说话。
  程欢忍不住偷偷从眼角瞥他一眼,脸色那么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呃,回公司——我应该直接回设计部那边吧。”她没话找话。
  傅宪明仍然不说话,只顾着开车。
  “你用不着这么严肃吧?”程欢努力开着玩笑,搞什么,大老远来接她,就是为了耍酷?
  傅宪明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随便就敢不上班,你当公司是游乐场?”
  “事情都闹成这样,我怎么回去啊?”程欢脱口而出,还不都是他!现在只怕小道消息都已经登上了八卦周刊了。
  傅宪明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慢慢过来,握住程欢的手,轻轻握紧。
  程欢一震,暖流从指尖一直涌到胸口。
  他什么都不用说,解释的话,鼓励的话,安慰的话,都没有这紧紧一握来得踏实。
  程欢低下了头,他的手心那么温暖,几乎要把她的心烫伤了。隐隐的炙痛,让她说不出话来。过去的每一幕,每句话,对他来说,都是欺骗,他总有一天会明白,是他握错了她的手。
  “程小姐,早!”
  一大早,程欢就在大堂里遇见保洁组的大婶。
  “哦,早。”程欢有点讪讪地打着招呼,来得这么早,就是怕跟别人挤电梯。现在大信建设只怕是没有不认识她的人了吧。
  “昨天晚上没睡好啊?”大婶放下抹布和水桶,凑了过来,“看眼圈都黑了。”
  “是吗?”程欢下意识地摸了摸脸,睡得好才怪,翻来覆去都是星河广场的事。
  “年轻人不要那么大的心思,很伤神的。”大婶脸上的笑容像朵菊花,“别管那些人胡说八道,你看咱们老板也都一心一意护着你,还怕什么?”
  程欢愕然,抬头看着面前这张笑脸,突然惭愧得几乎想逃。
  昨天已经把标书拿到手了,全部的资料,都已经如约交给了谢荣昌。按照他们之间的协议,至少还要等到正式收购大信的时候才能离开,因为还有一连串的计划要实施。大信的客户资料,决策层的应变决议,还有股东方面的资料,也都要慢慢收集。
  可是,在这个早上,她几乎连走进电梯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跟谢荣昌毁约,就是当了逃兵;如果继续留在大信,就还要扮演一个叛徒的角色。程欢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哪一种身份更可耻。
  慢慢走向自己的办公室,程欢觉得两条腿好像灌了铅。放弃吧,算了吧,才刚刚开始,她已经这么疲倦。
  推开门,一阵淡淡花香扑面而来,程欢呆住了。
  办公桌上一大束新鲜的粉红玫瑰,正粉嘟嘟地绽放着,朝她娇嫩可爱地微笑。
  傅宪明从椅子里站起来,“这么早?”
  程欢呆呆看着他,“你——你怎么在这里?”
  “已经等你半天了,一直犹豫,到底要不要把花放在你桌子上。”傅宪明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么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泄露了一丝腼腆。
  程欢看了看桌上那一大捧的花,又看了看傅宪明,忽然心酸得差点掉眼泪。
  不要了吧,他对她好一分,她的负疚就重一分。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花店的老板一直大力推荐这一种。”傅宪明慢慢走过来,两只手插在裤袋里,“我是第一次去花店。”
  程欢哑口无言,咽喉好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是,他何必自己去花店,随便叫秘书打个电话也就够了。
  “你不喜欢?”傅宪明站在程欢面前,低下头看着她的脸色,“下次换一种好了——”
  程欢不肯抬头,只盯着他的领带结。
  “程欢,你怎么了?”傅宪明伸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的手,还是这么温暖。程欢用尽力气转开脸,这场戏,她实在已经演不下去了。
  “要是——我离开大信,你会不会——也一起走?”她听见自己干涩地问。
  “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种话?”他微笑,“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程欢鼓起勇气,“下个星期,星河广场就要开标了,万一失败,你有没有想过退路?”
  “如果没有把握,我也不会贸然中止所有的工程,去夺这个标。”傅宪明轻轻把程欢揽进自己怀里,“怎么这么没信心,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程欢的头靠在他肩上,一阵一阵心酸,只好闭上眼睛。就当是最后一次亲近他的怀抱。
  不能说后悔,现在已经太晚了。做人应该敢做敢当,放弃傅宪明,换来一场盼望已久的胜利,还算公平吧。可是,为什么啊,她竟然难过得不能自已?

  第六章
  一个星期,从前总觉得一个星期很快就会过去,忙忙碌碌,一晃眼就到周末。
  可是从来没有一个星期,会这么漫长。
  程欢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几天几夜,如坐针毡,每个小时都是煎熬。早上睁开眼睛,就希望快点开标,无论谁输谁赢,只要给她一个结果就好;可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又会暗暗盼望时间可以停下来,已经不知道,最后要怎么面对结局。
  终于到了最后揭晓的时候,今天就在展览中心开标了,这么久的矛盾和较量,终于可以尘埃落定。
  就连老天,好像也知道程欢的心事,一大早就阴雨连绵。
  这是最后一次坐在这间临时的办公室里了吧?竞标结束之后,大家就要各自回各自的部门去,不可能再凑到一起熬夜加班,一起肆无忌惮地开玩笑,一起抢着零食和饮料。
  也许大家都太紧张这次开标的结果,所有人都跟着去了展览中心,还说好开标之后要一起庆祝。整间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连电话也没响一声,过分的寂静叫人心慌。
  程欢坐在位子上,看着电脑屏幕,还特意打开了音乐,可是没有用,还是定不下心来,一支笔在指尖上转来转去,掉到地上无数次。
  “滴,滴——”手机突然响,吓了程欢一跳。
  “喂?”战战兢兢地接起来,她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
  “程欢,你在哪里?”是周锦唐,电话那头他的声音也失去了一贯的沉稳,还有隐隐约约的汽车喇叭声。
  他已经出了展览中心?在外面?这么说,已经开标结束了。程欢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问:“总监,你——你们那边,结果怎么样?”
  “别提了。”周锦唐的声音无限懊恼,“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居然是荣泰!”
  “荣泰?”程欢的心猛地一沉。当然,一定是荣泰中标,他们所有的设计和报价,都在谢荣昌的掌握之中,如果这样还不能打败大信,那么他这些年就真的是白混了。
  “是啊,谁都想不到,大信登峰两虎相争,居然便宜了姓谢的这只老狐狸。”周锦唐叹了口气,“他们提出的方案,跟咱们非常接近,可是报价却低了百分之五。真不敢相信。”
  “那……老板呢,他怎么说?”程欢喃喃地问,没错,早知道会这样,一点都不意外。可是为什么,半点高兴的情绪都没有?只有越来越强烈的担心和害怕。她到底在怕什么啊?
  “他让我先带大家去中心大酒店吃饭,说这些天大伙儿都很辛苦……然后就一个人先开车回公司了。”
  “他回来了?!”程欢一震,为什么她一点都没有察觉?至少对面的办公室应该有开门的声音吧。
  “你在哪里?要不要接你过来?”周锦唐还在问,可是程欢已经听不进去,电话往桌上一扔,就推门冲了出去。
  他人呢?在哪里?
  办公室的门还锁着,整个27层转了一个遍,都没见到他的影子。这种时候,他应该不会去别的部门吧?程欢按了电梯直到大堂,奔向接待台,“有没有看见老板回来?”
  “没有啊。”对方一脸茫然,“他们不是去了展览中心吗?”
  程欢跺了跺脚,再转头跑去停车场。如果连他的车也不在,那么他就真的是没回来了。
  可是,一到停车场,程欢就怔住了。
  没错,周锦唐没说错,他回来了。
  那辆线条流利的银灰色车子,还停在他的车位上。可是,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影,他……一直就坐在车里,没下来?
  程欢微微喘着气,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这种时候过去的话,是在安慰他,还是打扰他?一时间纷扰的记忆突然挤回脑袋里,七年前,也是这样的下雨天,爸爸抱着头坐在沙发里,像是受了伤的困兽,瞪着血红的双眼发呆。
  那个时候,她还在上学,完全不懂事,一直过去缠着他问东问西,终于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那是生平第一次,尝到父亲打的耳光是什么滋味;也是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泪。那种失败,那种屈辱,那种万念俱灰,那一刻父亲的眼神,烙印般刻在她心底。
  当年汉方建设惨败在大信的脚下,父亲十年心血,就这么毁于一旦。
  现在,她回到这里,为的就是等待这一天。她要眼看着大信垮台,眼看着不可一世的乔瑄柏年,也尝到失败的滋味。
  一样的大雨如注,一样的压抑担心,突然之间,好像时光倒流回去,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天。
  程欢的手心里,已经不知不觉全是冷汗。往事重演,输的是大信,她应该欢欣鼓舞才对啊,为什么还傻站在这里,不知所措?
  傅宪明的车门慢慢打开,程欢看着他下车,一步一步走过来。
  不知不觉,她在下意识地往后退。外面就是雨,凉意透衣而入,可是她完全没有察觉。
  “程欢。”傅宪明叫她,“过来。”
  程欢站住脚,身子在轻轻发着抖。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她做的一切?
  傅宪明的脸色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差,只是有些疲惫。
  “你再往后退,就进雨里去了。”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啊?”程欢愕然,怎么也想不到,这种时候听到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
  “你出来,是找我来的吗?”傅宪明走过来,扶着停车场的栏杆,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衬衫袖口。
  “我听周总监说,竞标不太顺利。”程欢讷讷地开口。
  “不用这么婉转,”傅宪明自嘲地一笑,“什么不顺利,其实就是输了。”
  “我担心你。”程欢的声音很低。说真的,连她自己也觉得悲哀,明明是真心话,可是好像在撒谎。这种结果,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吗?干吗还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傅宪明沉默了一下,“我没事。”
  “大家都知道,星河广场很重要,更何况,你从来没输过,偶尔输一次,是最难受的。”
  “星河广场已经成了定局,不能挽回了。”傅宪明振作了一下,“我就算哭天抢地也没用。”
  “你……你不在乎?”程欢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不在乎。”傅宪明伸手摸摸她的脸,擦掉她眉梢上沾着的雨珠,“不过没关系,失去一个星河广场,大信还垮不了。程欢,知不知道男人最怕的是什么?”
  “失败。”程欢回答。就像父亲,只要一次失败,就可以彻底毁掉一个人。
  “不是,怕的是输不起。”傅宪明淡淡地笑了,“商场上,赚和赔都是经常见的事,其实有时候做生意也像赌博,愿赌服输,下一个机会再翻本。”
  “你这么想,就好了。”程欢抬脸看着他,真正不愧是傅宪明,打落牙齿和血吞。这一刻,她长久以来的信念突然动摇,为什么当初父亲不像他?如果当初,他肯认输,肯从头再来过,那么一切都跟现在不一样。
  “来,陪我去喝一杯。”傅宪明握起程欢的手,“我还没见识一下你的酒量。”
  “要喝酒?”程欢睁大眼睛,这个时候喝酒,很容易醉的。
  “嗯,会不会喝酒?不会我教你。”他拉着她往车子那边走过去,“这种天气,喝点酒,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了。”
  程欢握紧了他的手。真的吗?只要喝杯酒,睡一觉,就什么事都可以当做没发生?如果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酒,人生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遗憾,这么多的悲伤。
  这一路走来,她已经越来越清晰地看见结局,是命运跟她开的玩笑吧,眼睁睁看着自己错了又错,却已经不知道从哪里回头。
  星河广场竞标失败,是谁都没想到的,可是接下来一场火药味浓烈的董事会,就是意料当中的事情了。
  据说为了这件CASE,连远在日本疗养的乔瑄柏年,也特地搭飞机赶了回来。
  程欢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什么样的会议,要一整天?所有高层全部关在会议室里,连午饭都没有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程欢去了七八次茶水间,又去了七八次洗手间,在会议室那两扇紧闭的雕花大门前面走来走去,可是什么消息都听不到。
  心里好像煎了一锅油,怎么办?这个时候,乔瑄?一定又在张牙舞爪了吧。
  “砰!”办公室的门突然被重重推开了,周锦唐一阵风似的冲进来,门上的玻璃都差点震落下来。
  程欢跳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周锦唐把手里的文件夹往桌子上重重一摔,脸色铁青,“真是受够了!”
  “是不是——董事长发火了?”程欢提心吊胆地问,情况看起来很严重啊。
  “不过是一个星河广场,有什么了不起,犯得着这么夸张!”周锦唐气得好像快要发抖,“整整一天,没完没了地追究质问,黑锅都让老板一个人扛了!那乔瑄董是干什么吃的?咱们这些人又是干什么吃的?赚钱的时候,都面不改色抢着花,好像这些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现在不过是一次失手,就好像天塌了一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程欢不敢说话,听着他一口气地发着牢骚。
  “你知不知道,从明天开始,所有的CASE都改成乔瑄董直接负责了!”周锦唐气昏了头,“这个混蛋,总算称心如意了。”
  “什么?!”程欢呆住了。
  当初就是一直制造机会,引发大信高层之间的矛盾,削弱傅宪明的权力,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可是,不不,她一点也感觉不到胜利,只有一阵一阵的冰冷袭上来,如堕冰窟。
  叶敏从旁边走过来,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周锦唐,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程欢缓缓扶着椅子坐下来,从来不知道,伤害别人的滋味是这么难受。
  从一开始,周锦唐和叶敏就热心地把她当成自己人,处处维护她,惟恐她初来乍到闯了祸。没错,她的目的达到了,演戏演得这么逼真,一点马脚都没露,可是周锦唐和叶敏呢?他们算什么?
  “你们都怎么了?”门口有人在门上敲了敲,“脸色都这么难看。”
  居然是傅宪明,他正闲闲地走进来。
  “老板,你没事吧。”周锦唐愕然瞪大眼,“董事长他们呢,走了?”
  “嗯。”傅宪明点了点头,“明天还会过来,部署下个月的计划,还得调查一下星河广场的事。”
  “星河广场?”周锦唐莫名其妙,“还调查什么,已经都这样了。”
  “问题是,这次栽得太意外了,荣泰的竞标企划,完全超过了他们的水准。”傅宪明一笑,“是董事长的意思,怕有人泄露竞标方案。其实——查也没用,已经晚了。”
  “我也觉得蹊跷。”周锦唐一拍脑门,“特别是他们的设计部分,简直好像是剽窃我们的创意,可是细节部分,却改动得更精细。如果不是有高手在帮他们的忙,就是有人看过咱们这边的设计图。”
  “不可能吧?”叶敏吓了一跳,“看过设计和标书的,根本没有外人啊。”
  程欢坐在椅子上,心跳如擂鼓,突然觉得紧张。
  没什么好怕的吧,当初既然敢来,就不怕他们知道。其实以傅宪明和周锦唐这样的行家,这样的眼光和经验,迟早都会发现泄密的事实。她早就留好了退路,反正很快就要回荣泰那边去,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真的很害怕。害怕真相被揭晓,害怕自己的面具被撕下来,害怕傅宪明知道这一切。
  “老板,你要是累,就先回去休息一下。”周锦唐提议,“刚才在会议室里,我差点就气炸了,乔瑄董那什么态度啊,赢了他就跟着沾光,输了就什么责任都推给你……”
  “锦唐!”傅宪明截断了他的话,“怎么连你都沉不住气了。”他看了看程欢,怕她担心,“根本就没什么。”
  “可是以后乔瑄?就骑在你头上了啊!”周锦唐没看出他的心思,还接着说下去,“他从来就只会窝里横,哪有本事出去跟荣泰抢地盘?”
  “他有他的办法。”傅宪明把话题岔开,“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
  “可是——”周锦唐还想说什么,叶敏拉了拉他的衣角,瞟了一眼程欢,小声提醒:“总监,你想让程欢也跟着咱们吃不下饭啊?”
  “哦!对了,还有程欢。”周锦唐这才反应过来,“那,先不提这些了,大家晚上一起吃饭去。”
  吃饭的地方,是周锦唐选的,因为美罗那边的酒店最近刚换了名厨,所以建议大家去试试。
  停好了车,一起往餐厅那边走,傅宪明边走边开着玩笑:“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吃个饭都要到自己地盘来。”
  美罗是大信控股,又是傅宪明一手筹建,这里有四成股份都是他的。
  “没办法,习惯了。”周锦唐也笑了起来,“其实也是帮你省钱。”
  “那你今天少吃点就够了。”傅宪明牵起程欢的手上楼梯,“要么干脆就你付账。”
  “说好了是你请客——”周锦唐话刚说一半,突然打住,停了下来。
  “怎么了?”程欢一直走得心不在焉,差点撞上他,幸好傅宪明把她拉过来。
  程欢抬起头,不禁也呆住了。
  美罗酒店那又宽又长,盘旋而下的白色楼梯上,赫然正站着谢荣昌和裴桐几个人。他们大概是刚刚吃完饭,现在正好出来下楼。两拨人一上一下地在楼梯上停了下来,互相打量。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大信的傅总啊。”谢荣昌第一个打招呼,“好几天没见,气色不是很好啊,怎么,不舒服吗?”
  “你——”周锦唐一看他就来气,刚拿到星河广场的开发权,就开始找茬了?
  傅宪明缓步踏上楼梯,悠闲一笑,“哪比得上谢老板春风得意,满脸红光。”
  “唉,一时高兴,多喝了两杯,”谢荣昌抹了一把脸,“在你傅总手底下侥幸赢一把,混口饭吃,实在是不容易啊。”
  他嘴上是抬举,实际是讽刺,傅宪明当然听得出来,却也没动气,只是微微一哂,“有钱大家赚,以后机会多得是。”
  谢荣昌眯起眼睛,笑容多了一丝诡秘,“说得对,好戏在后头,慢慢见分晓。”
  除了程欢,没有人知道他这种诡秘笑容里的含义。
  程欢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强忍着厌恶,掉转了脸。心里觉得悲哀,她有什么资格厌恶,不过是个同党和帮凶。
  “呦,这位漂亮的小姐,是傅总的新欢吧。”谢荣昌拾级而下,斜睨着程欢,“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还真有道理。”
  “我们走吧。”傅宪明眉头微蹙,没再理会他,牵着程欢的手上楼。
  “小心走,别摔着了。”谢荣昌和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一语双关地说了一句。
  “谢老板,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程欢再也忍不住,“做人何必这么绝。”
  谢荣昌的笑突然凝固,像是想不到程欢会翻脸,一时间下不了台,僵在那里。
  “程小姐。”旁边的裴桐笑吟吟地开口,“很久没见了,上次在酒会上,多谢你帮忙。”
  程欢没看他,“无所谓,不过是说句话。”
  初次见面那一次,还觉得裴桐坦荡磊落,原来也不过跟谢荣昌一样,只会落井下石而已。
  裴桐不以为忤,转过脸跟傅宪明点点头,“傅总,希望以后有机会,跟你合作一次。”
  “那不如就现在吧,星河广场的中心酒店和Shopping Mall工程,就让给大信来做,怎么样?”傅宪明的语气完全是在开玩笑,可是裴桐却不禁一怔。
  “星河广场的开发权,是荣泰拿到的,我恐怕做不了主。”
  “大家都是明白人,如果没有登峰,单凭一个荣泰建设,根本吃不下这么大的星河广场。”傅宪明微笑,“像中心酒店和Shopping Mall那种设计,荣泰只怕是做不来吧。”
  “你——”谢荣昌的脸蓦然涨成猪肝色,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不来。
  “好眼力!”裴桐被揭穿了,不但没恼,反而笑了起来,“果然是大信的傅宪明啊,难怪乔瑄瑞说你是个人物。”
  程欢一怔,乔瑄瑞?乔瑄瑞关他什么事。
  “傅总,我送你一句话,”裴桐收敛了笑意,“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
  “什么意思?”傅宪明淡淡地问。
  “大信建设是你一砖一瓦发展起来的,不过——有点太屈才了吧。”
  “至少比登峰和荣泰好一点。”傅宪明一笑。
  “我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识英雄重英雄而已。”裴桐伸出手,“要是改变主意,不如交个朋友。”
  傅宪明怔了怔,还是伸手跟他一握,“求之不得。”
  “裴总——”谢荣昌急了,怎么回事,明明裴桐是给他撑腰的,现在怎么跟傅宪明论起交情来了?
  “谢老板等急了,咱们改天再聊。”裴桐回头看了谢荣昌一眼,“我们先走一步。”
  谢荣昌赶紧跟了下去,小声追问:“你不会真的把中心酒店和Shopping Mall给大信做吧?”
  裴桐一直下了楼梯,走出大门,才淡然一笑,“如果大信还是傅宪明说了算,咱们都未必是对手。他们的实力,其实远在荣泰之上……不过可惜,乔瑄?是不可能拉下面子,来跟我要这个工程的承建权的。”
  “那就好。”谢荣昌吁出一口气,“我还真担心他们有机会翻身呢。”
  “老实说,我替傅宪明可惜。”裴桐蹙起眉,“他怎么肯替乔瑄柏年做事?”
  “听说当年他们傅家落魄的时候,乔瑄柏年伸过援手。”谢荣昌不以为然,“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人。”
  “你当然不是这种人。”裴桐有点讽刺,“谢老板是出了名的铁算盘,没好处的事情,是从来都不肯做的。”
  “不管怎么样,赢家还是我。”谢荣昌毫不掩饰他的得意。
  “你应该感谢两个人,”裴桐大步流星,把他甩在身后,“一个是乔瑄?那个败家子,还有一个就是程欢。”
  谢荣昌怔了怔,想起程欢,心头又是一恼,这小丫头翅膀还没长硬,就敢驳他的面子了。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程欢的号码,真得好好教训她一下。
  “滴,滴——”
  另外一边的餐厅里,电话声响了又响,程欢终于从座位上攥着手机站起来,“对不起,我出去接个电话。”
  周锦唐看着她匆匆出门的背影,有点担心地问:“老板,程欢怎么了?一整天脸色怪怪的。”
  “我也不知道。”傅宪明搁下手里的杯子,“待会儿我去看看她。”
  “小丫头,心思还不少。”周锦唐一笑。
  “我一直觉得她心事重重。”傅宪明眉头微蹙,“总是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程欢从餐厅里出来,沿着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的拐角。那里有一盆很大的蕙兰,叶子宽阔,正好可以遮住别人的视线。
  “谢老板,不是说不要随便打我的手机吗?”她低声埋怨,“再说我跟傅宪明在一起,你不是不知道。”
  “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跟他在一起?”那边谢荣昌语气冰冷,“你是去拿商业资料,不是去用美人计的。”
  “我用什么办法,那是我的事。”程欢哼了一声,“反正你要的东西,已经交给你了,我们两不相欠。”
  “事情还没完呢!接下来,还有大信下一季的投资计划,收购期间的股东资料……”
  “我跟你的协议,应该是到星河广场竞标为止吧。”程欢忍无可忍,“告诉你,我不干了,我早就不想干了!”
  “什么?”谢荣昌一惊,“事情才进行到一半,你就想拆我的台?”
  “你还想怎么样?”程欢叫了起来,“星河广场已经到手了,你收购大信,那是你的事,以后大家各走各的路,那个什么市场部总监,我也不要了,只要以后你别来烦我就好。”
  “你——不是看上傅宪明了吧?”谢荣昌停了片刻,阴恻恻地问。
  “开什么玩笑!”程欢一口否认,“我明明知道大家是对头,怎么可能喜欢他。再说,我要是不跟他在一起,怎么知道他的电脑密码?怎么拿到标书?”
  “可是我觉得你已经心软了。”谢荣昌警告她,“你要分清楚,哪一边才是自己人。”
  “你有把我当成自己人吗?谢老板,不必说这么好听的话,我们不过是利益合作,各取所需而已。”程欢不禁冷笑一声,“听见这种话,我会觉得脸红。”
  “只要你肯继续帮我,市场部总监的位子,还是你的。程欢,我知道你想成功,想出人头地,两年后,大信建设就会被荣泰代替,到时候整个地产界是我的天下。”
  “我没兴趣。”程欢生硬地拒绝,“我不想再做这种事。”
  “你再考虑一下……”谢荣昌还没说完,程欢已经挂断了电话,“再见。”
  握着电话,她有片刻的怔忡。
  连谢荣昌都看得出来,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喜欢傅宪明,再怎么竭力地隐藏,还是那么欲盖弥彰。
  谢荣昌说得没错,她已经心软了,已经不知道哪一边才是自己人。
  慢慢转过身,往餐厅走去,可是刚刚踏出拐角那盆蕙兰的背后,程欢突然惊呆了!
  就在对面,走廊的壁画下面,靠着栏杆站着的,是——是他?!
  淡淡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两个人一动也不动地对视着,如中雷击般,无法自控的震惊。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欢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低哑地响起:“你——都听见了?”
  傅宪明没开口,可是那种眼神,让程欢整个心口都狠狠地抽紧了。
  “我……我可以解释……”程欢伸手扶着旁边的墙,想找一点支撑的力量。多么害怕,他会就这么转身走开。
  “好,你解释。”他终于开口了。
  “我,我……其实……”讷讷地挤出几个字,程欢终于不得不放弃,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以解释?叫她怎么说得出口!
  傅宪明看着她,汹涌的矛盾在胸口混乱地纠缠。刚才出来,是因为担心她反常的神色,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却无意中听到她跟谢荣昌的对话!
  要冷静,现在最需要的是冷静,可是他的心里空白一片,只有彻骨的寒意从背后爬上来。是他听错了吧!她居然说,跟他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拿到标书?!她居然说,星河广场的竞标失败,都是她一手策划,为的就是跟谢荣昌“利益合作,各取所需”?!
  僵硬的对峙,如铁的沉寂,就连周围的空气也跟着凝固起来。
  莫名的压迫感,让程欢渐渐觉得窒息,好像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吃力而沉重。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听见他低声叫了她一声。
  “程欢。”
  声音那么低,低得好像是她的幻觉。但是接下来,听见他艰涩地问:“为什么?”
  程欢掉转脸,不看他。怕了那么久,最难堪的一刻,终于还是躲不过。
  “我,收了他的钱。”轻轻一句话,他听不听得出,她心里的碎裂声?
  “就只为了,钱?”他不相信,如果她要的只不过是钱而已,谢荣昌给她的,他也一样给得起。
  “对。”程欢深深吸了一口气,忍着胸口的刺痛,眼泪就快要涌出来,可是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流眼泪?就算已经无可挽回,至少还要给自己留点自尊。
  “原来,我当了白痴很久了。”傅宪明的声音清冷彻骨,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嘲谑。工作再怎么辛苦,想起她的微笑,还是觉得心头温暖,可是到头来,居然都只不过是骗局一场。
  这辈子,他还从来没有这样不堪过。
  “明天,我会辞职。”程欢的身子在不易察觉地轻轻发着抖,竭尽全力,要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点。
  “辞职?”他一震,怎么回事,只不过半个钟头之前,他们还坐在一起,灯光那么明亮,红酒散发着摇曳的香气,只不过是一转眼,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
  套出了星河广场的资料,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了吧,所以就干脆一脚踢开。可是这句话,他说不出口,看着面前程欢苍白的脸,绝望的眼神,讽刺的话他居然说不出口。
  “这么做的后果,你想过吗?”他问她,竞标失败,大信损失了多少钱,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当初跟公司签约的时候,你到底有没有仔细看过保密条款?知不知道万一被发现,你可能去坐牢。”
  “如果有证据,我都无所谓。”程欢的声音很空洞。
  什么后果,她还能有什么后果?最悲惨的下场,也不过就是这一刻。
  “程欢。”他慢慢走到她面前,“还有别的理由吧,一个星河广场,谢荣昌能给你多少?要担着这样的风险。”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居然顾不得生气,心底混乱的都是一片隐隐渴望,只要她解释,无论什么理由,他都愿意接受。
  可是,没有,没有听见期望的话。“我跟你之间,从头到尾都是误会,都是利用。”程欢想要说得轻松,可是听上去却无限苍凉。
  结果是早就已经注定的,到了这个时候,再留恋、再慌张,哪怕是哭天抢地苦苦哀求,也不过是让自己变成笑话。
  “那一天……你在会议室里,泼了我一身咖啡,是故意的?你在酒会上,帮我挡了那杯酒,也是故意的?下雨的那天,扭伤了脚,统统都是故意的?”傅宪明的声音里,浸透了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他伸出手,想要把她低垂的头揽进自己怀里,可是,手停在半空,眼看着就要触到她的发丝,却再怎么也落不下来,“你对我的拒绝,躲避,不过都是欲擒故纵?”
  程欢的咽喉已经梗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不是,不是。那每一幕,每一句,日日夜夜在心头盘绕,他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他的呼吸和味道……如果是存心的欺骗,她怎么会设计出这样自欺欺人的陷阱。
  “你,从来都没说过一句喜欢我。”傅宪明的手,终于落在她的头上,轻轻揽她入怀抱,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你说了那么多的谎,为什么单单少了这一句?”
  无法抗拒,失去了维持自尊的勇气。
  程欢在他的怀里,泪水终于涌出来。拼了命地忍,还是忍不住,那种针刺一般的心酸啊,从心底一直漫延上鼻端。
  眼泪那么汹涌那么急,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静静地打湿他的外套。
  是,她喜欢他,喜欢得连自己想要做什么都已经不记得。从来也不知道,不能想象,喜欢一个人,会失去控制自己的力量。万般地留恋,到处找借口,只不过是想要在他身边多留一刻。
  宁愿他这个时候暴跳如雷,宁愿他转身拂袖而去,怎么都好,一切结局她都甘心承受,只是不要这样一如既往地抱紧她。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失去的滋味,好像整个人都硬生生撕裂成两半。
  “程欢,我只不过是自己送上门的战利品,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你?”他在她耳边低声说,还来不及觉得疼,心就已经烧成了灰,“你千方百计躲着我,还都当你是害羞,原来,你是根本不想要。”
  不是,程欢无言地申辩,她是真的,真的爱他啊!
  可是,太迟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勇气把这句话说出口。正因为是真的,所以才更加证明她自私。他花费多少心血来争取的星河广场,那本来是一座建筑的神话,是他的梦想之城,却因为她的一念之差,全部葬送。
  再也没有办法面对他,怎么可能,厚着脸皮若无其事?!
  天底下,还有哪一句话,比这个时候说爱他更荒唐,更讽刺。
  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挣脱他的怀抱,掉转自己满是泪水的脸。程欢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不堪,怎么可以,让他最后一眼看见这样的程欢?
  “我走了。”她背对着他,心如刀割,从此以后,再也无颜面对他的眼。
  等不及听他的回答,也许是心里明白根本就不会有回答,程欢加快步子走出去。灯光还是那么明丽,遇到的每个侍应都满脸微笑地跟她问好,只有她,踉跄狼狈,泪如雨下。

  第七章
  “叮咚——叮咚——”
  “砰砰砰!”
  先是门铃响,然后变成了拍门声,好像整扇门都快要震下来了,门外的人,好像铁了心要进来。
  程欢从沙发里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门边。头疼欲裂,眼冒金星,空虚的胃好像在泛着酸水,怎么回事,几点了?
  门打开了,外面的谢荣昌吓了一跳,“你——你怎么这样?”
  这是程欢吗?蓬乱的头发,毫无血色的脸,一向干净的她,衣服上却揉得一团乱褶。
  “你来干什么?”程欢扶着门,把他堵在外面,没有一点请进的意思。
  “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出了事,我还是从外人嘴里听说的。”谢荣昌一脸关心,“看你脸色这么差,该不会是病了吧。”
  “你听说了什么?”程欢冷冷的。
  “你和傅宪明翻脸了吧。”谢荣昌试探地问,“听大信那边的人说,你的辞职信都已经寄过去了,而且这几天,一直没露面。”
  “没错,”程欢承认了,反正到了这个分儿上,再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我们已经摊牌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你疯啦?!”谢荣昌又惊又急,“我们的事情还没做完,现在你撤出来,太早了吧!”
  “还不都是拜你所赐!要是那天晚上,你没打电话过来,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听见了?”谢荣昌一呆,“真是不凑巧……”沉吟了一下,他又呵呵一笑,“也没什么,反正早晚都要拆穿,早一天、晚一天,还不都一样。反正,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星河广场落到我手里了。”
  “开发案一结束,你至少赚进好几亿,应该知足了吧,”程欢急着关门,“我还要休息,没事的话,不要来找我。”
  “哎,等等。”谢荣昌赶紧推着门,“跟大信翻了脸,也用不着这么沮丧啊,荣泰还给你留着位子呢。你也知道,那些设计都是你一手改过的,至少要等到星河广场完工以后……”
  “等到完工以后,再把我一脚踹开是吗?”程欢打断他,“谢荣昌,不要跟我玩这些把戏,你付钱,我办事,星河广场我已经帮你骗到了手,从现在开始,大家就一拍两散。”
  “别忘了,你也是在利用我。”谢荣昌沉下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那个倒闭的汉方建设老总程永浩的独生女吧。”
  程欢霍然一惊,这么多年以前的事,他居然也知道?
  “不用那么惊讶,我在生意场上混了这么久,想查一个人的底细,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谢荣昌眯着眼一笑,“要是不清楚你的来头,我怎么敢放心让你去大信?”
  “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程欢闭了闭眼睛,淡淡自嘲,“我还以为只有自己是聪明人。”
  “当初汉方和大信竞争,结果一塌糊涂地惨败,还被人家收购过去,程永浩破产之后,又跟他老婆——对不起,是跟你母亲,离了婚,是吧。”
  程欢咬紧了牙关,耻辱的感觉一直冲上头顶。
  当年汉方沦落,程太太抛夫弃女,应该是整个地产圈子里的天大笑话吧。
  “程欢,不是我这个做长辈的说你,”谢荣昌拍拍她的肩膀,“我以前跟你父亲也算朋友,要是你早说,我能不帮你们一把吗?”
  程欢厌恶地躲开他的手,“要是当初有人肯帮忙,我们就不会落到那种地步。”
  “呵呵。”谢荣昌干笑了两声,“所以呀,做人一定要懂得为自己打算,你不会是想两手空空,走你父亲的老路吧?”
  “你什么意思?”程欢抬眼看他。
  “别忘了,你的那笔钱,只收到一成而已。”谢荣昌提醒她。
  “你不是想要反悔吧。”程欢冷冷笑了笑,早知道这条老狐狸,没这么便宜把钱吐出来。
  “别跟你父亲一样,为了个女人一蹶不振。”谢荣昌避而不答,“我知道,你跟傅宪明好像动了感情,可是你们立场不一样,怎么会有好果子吃呢?早晚都是要翻脸的嘛。”
  程欢不说话,他说的是事实,可是为什么,她觉得这么刺耳?
  “听我的,回荣泰来,正好登峰的裴总也很欣赏你,他点名要你做星河广场的开发项目。”谢荣昌终于说出他真正的目的,“大好机会就在你眼前摆着,你要是现在放弃,恐怕损失的不是一点点。”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兴趣。”程欢蹙起眉,星河广场?这辈子,她都不想再听到这四个字!
  “大概你还不知道吧,乔瑄柏年已经开始调查投标泄密的事情了。”谢荣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要是不到荣泰这边,就没人保得住你了,等着他们告你商业欺诈吧。”
  “谢荣昌!”程欢怔住了,早知道他卑鄙,可是没想到,他会卑鄙到这种地步。
  “现在,你不那么讨厌我了吧。”谢荣昌笑了,“程欢,你已经是大信建设的眼中钉,再不赶紧找个靠山,就是自讨苦吃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程欢努力冷静下来,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过来帮我的忙,荣泰市场部总监的位子,一直等着你来坐呢。星河广场完工之后,你要是还想走,我绝对不阻拦。”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搭上程欢的肩膀,“不过,到时候,只怕你舍不得走了呢……傅宪明能给你什么,我也一样能给你。”
  他——他在说什么?!
  程欢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这个又秃头又猥琐的男人,论年龄,简直都可以做她的父亲,居然说出这种话!
  突然之间,程欢控制不了地大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快要喘不过气来。
  “你,你笑什么?”谢荣昌恼羞成怒,“告诉你,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你看上傅宪明,还不是看上他的钱,装什么假清高。”“对,对,对。”程欢说不出别的话,只是笑得直不起腰,连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
  真荒谬,真可耻,真讽刺!
  她是为了报复大信,才找上谢荣昌,可是看看现在,到底她报复了谁啊?一个是傅宪明,一个就是她自己!
  突然之间,想起初见傅宪明的时候,他说过的话——“不一定每件事情都要赢,有时候,你赢了一样东西,就会输掉另一样。”
  现在才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早就注定的,他这句话,就像是预言,字字都不差。
  日子一天一天晃过去,日出,日落,街上人来人往,车子急急忙忙地穿流,这个城市,为什么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程欢从车窗往外看,人流车流都在忙着抢道,红灯前面,一张张急躁的脸。
  悲欢离合的故事,每天都在城市的每个角落上演,任你有多少辛酸苦涩,撕心裂肺,在别人的眼里,也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
  也许这样是对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既然不能回到从前,只好把它统统忘掉。
  “程小姐,前面好像堵车,从广平路那边绕一下吧。”司机跟她商量,“反正过两个路口就到了。”
  “嗯。”程欢没抬头,答应了一声。
  谢荣昌没有食言,除了给她市场部总监的位子,还给了她一间私人公寓和专用的车。
  这么年轻,已经爬上这么高的位子,不知道背后有多少人羡慕她拥有的一切。应该满足了吧,当初想要夺回来的东西,钱、地位、荣耀,已经一样都不缺。
  车子掉了头,沿着右边路口转了出去,车窗外的建筑和景物一掠而过。旁边就是永和礼服店,专门出售名牌的晚装和礼服,程欢想起今晚的酒会,为了庆祝星河广场奠基动工,也是为了借媒体的宣传造势,荣泰今夜举办了大型的庆祝活动,包括焰火、演唱会、自助餐和酒会。
  各大报纸都登了整版的广告,想必——傅宪明,他也看到消息了吧。
  程欢闭上眼睛,眼底一阵酸涩。呵,想起这个名字,还是觉得悸动。
  “程小姐,你的脸色一直不太好,要不要顺路去一下医院看看?”司机从前座的后视镜里看她,“现在只要是女人就嚷着减肥,看一个个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还跟自己过不去……”
  程欢哑然失笑,减肥?他误会得还真离谱。
  掉头看向窗外,突然一颗心提上了喉咙口,“麻烦你,停一下!”好像是没经过大脑思考,就已经脱口而出这句话。
  司机一呆,以为她有什么事,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吱——”的一声,停了下来。
  “你怎么绕到这里来了?”程欢失声问,“谁叫你走这条路的?”
  对面,那幢熟悉的弧形大厦,是大信建设。
  “程小姐,你怎么了?”司机被她吓着了,“我刚才跟你说过要绕路啊。从广平路出来,转到这个路口,是最近的。”
  程欢说不出话来,屏住呼吸,怔怔看着对面的大厦。
  27层上,那排水蓝色的落地长窗,在阳光下闪烁着潋滟的光彩。
  本来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以为还可以忘记,可是这一刹那,才知道自己心里多了一个洞。
  他的办公室,是哪一扇窗子?他现在,正在做什么?
  阳光是这么明媚,街上人流如织,程欢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刻骨地孤单,刻骨地想念。只不过隔了一条街,他在签文件?喝咖啡?开会?还是——正在跟周锦唐开玩笑?
  这么些天过去了,他是不是,也已经决定要忘记她。
  “程小姐,你在看什么?”司机提醒她,“这里不能随便停车的。”
  程欢的心里,一阵阵温柔的刺痛。“我在看……对面的蓝色玻璃,真漂亮。”
  事到如今,想见他,已经是奢望,那么看看这层熟悉的玻璃窗子,也是好的。
  他不知道她就在下面吧,距离他只有几百米。又是害怕,又是渴望,他会偶尔出现在窗口。今天不知道他穿了什么样的衬衫,是蓝色那一件,还是白色细条纹的那一件?她记得他每一件衬衫的颜色,甚至上面每一粒纽扣的样子。
  当时,还刻意不去看他,可是为什么,这些记忆会这么清晰!
  “滴滴——”后面的车子在按喇叭了,司机催促她,“我们该走了。”
  “哦,好。”程欢如梦初醒,赶紧坐直了身子,犯什么傻啊程欢,是你自己放弃的,现在却赖在人家公司门口不肯走。
  “要是程小姐喜欢这种玻璃,不如咱们在星河广场那边的几个大厦上也装这一种。”司机笑呵呵地建议,“是很漂亮,难得蓝色玻璃还这么清澈。”
  程欢只好沉默。
  车子重新发动起来,飞快向前驶走,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记住他是错误的,就算偶尔想起都是不应该,可是,记住他窗口的颜色,不能算错吧。
  “程欢,你发了好一阵子呆了。”
  裴桐从旁边走过来,端着酒杯,“穿这么漂亮,怎么只躲在角落里?”
  “没有啊。”程欢抬起头,“你——你不去招呼客人,跑这边来做什么?”
  裴桐环顾了一下四周,满堂宾客都端着笑脸四处寒暄。“有什么好招呼的,我又不是荣泰的人。怎么,有本城人气最高的钻石王老五来找你聊天,还不欢迎啊?”
  “你还真自恋。”程欢给他一记白眼,哪有人这么给自己脸上贴金的。
  “当然,当然,比起傅宪明,我还差一截。”裴桐打着哈哈。
  程欢猛一怔,“你拿我开玩笑就算了,不要扯上他!”
  “啧,这么不经逗,才说一句就恼了。”裴桐看着她,“丫头,你还想着他吧?”
  “我没有。”程欢矢口否认,可是,脸色已经变了。
  “看你这个样子,多没出息,将来肯定是嫁不出去了。都已经决定的事,干吗还拖泥带水地犹豫不决?”裴桐把她拉到身边,“看那边,那个穿白色西装的,是正东实业的罗照鑫,三个金字的那个鑫,一听就知道很有钱吧。人长得也还算不错,怎么样?”
  “你在说什么啊?”程欢叹口气,“我真的没心情跟你开玩笑,那边一大票美女,你去她们那边不是更热闹。”
  “你说那种人也叫美女?拜托,你什么眼光。”裴桐一脸的受不了,“不过说真的,那个罗照鑫,刚才一直跟我打听你,一脸惊艳的模样,你不如考虑一下?”
  “我还当你是登峰的老总,原来不是。”程欢不理他,“你简直就像个拉皮条的。”
  “我是为你好,丫头!整天绷着个脸,好像别人欠了你八百吊钱,有什么用啊?我是把你当兄弟,才好心提醒你,做人不要这么死心眼。”
  程欢忍不住好笑,谁是他兄弟?还真会攀交情。
  “好了好了,不要耍酷了,那边有好吃的,过去尝尝!”裴桐一边说,一边揽着程欢转身,“一会儿我再请你跳个舞……”
  话说到一半,舌头突然打了结,站在原地,“程,程欢,那边——不是傅宪明吗?”
  程欢的心蓦然提了起来,慌忙抬起头,“在哪里?”
  在那里。
  虽然隔得远,中间还挡着影影绰绰的宾客,但是,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
  他不是一个人,乔瑄瑞就在他身边。怎么,她终于如愿以偿,跟他在一起了吗?
  程欢看见他的时候,他也正在往这边看过来,水晶灯下,隔着满室的喧哗热闹,两个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碰在一起。
  几乎是同时的一震,傅宪明和程欢脸上的表情都僵了一刹。
  这么多天不见,突然看见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只觉得恍如隔世,周围的欢声笑语,人来人往,忽地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
  傅宪明看着程欢,原来,她在这里。
  她搬了地址,换了电话,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那个曾经在会议室门外跟他斗嘴的程欢,那个曾经坐在他旁边专心致志吃着冰淇淋的程欢,那个曾经红着脸不肯让他脱下鞋子的程欢,那个在雨夜里躲进他外套下面的程欢……一别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胸口传来震痛,好像被什么东西沉重地击中。
  裴桐的手,还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唇边还留着刚才一丝微笑的影子。只不过才一个月,她就已经有了新的依靠?
  程欢好像被烫到了似的,本能地甩掉裴桐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其实她早就和他没有瓜葛,还怕什么被误会?应该大方一点,过去跟他打个招呼吧,何必让乔瑄瑞也跟着看笑话。可是双脚好像钉在地板上,在他远远的凝视里,一动也不能动。
  “程欢,你发什么呆啊。”裴桐推推她,“还不过去打个招呼。”
  程欢却紧张得浑身都僵硬了,“不……不用了吧?”
  “哎呀,傅老弟!”一个笑眯眯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是谢荣昌,拨开众人迎上来,“怎么来得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肯赏脸呢。”
  傅宪明的目光还停在程欢身上,一半是辛酸,一半是苦涩。已经不记得,自己想她想了多少遍,总是错以为会在办公室、茶水间、停车场,任何一个角落看见她;却怎么也没料到,居然在荣泰的庆功酒会上,看见她和他们在一起。
  “咳咳。”谢荣昌见他没反应,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这个,傅总——怎么在这里站着,别人还当我招待不周啊。”
  傅宪明暗暗咬住牙,掉转身,朝谢荣昌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你的脸色不太好啊,”谢荣昌有意无意地朝程欢这边瞥了一眼,“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不顺心?”
  “还算不错。”傅宪明淡淡回答,“要是谢老板少关心我一点,就更顺心了。”
  “呵呵,傅老弟真会开玩笑。”谢荣昌干笑了两声,“来来来,我给你介绍,荣泰新上任的市场部总监。”
  程欢依稀听见他们的对话,心里一慌,掉头就想躲开。裴桐却一把拉住她,“你躲不掉的,既然在这个圈子里,早晚都得碰面。”
  “不行,我……”程欢手足无措,怎么能在这种情形下跟他面对面!
  可是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朝这边走过来,谢荣昌正大声地对傅宪明说:“这就是我们的市场总监,程欢。”
  他是故意的。程欢咬紧嘴唇,他是故意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其中的阴暗内幕,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跟傅宪明的过去。他根本就是有意要给傅宪明难堪。
  大信和荣泰的每一次较量,都以荣泰的失败告终,现在万人瞩目的星河广场,终于落进了荣泰的手里,谢荣昌怎么舍得放过这么难得的机会,扬眉吐气。
  “其实傅总也知道程欢吧,以前她也在大信做过一阵设计。”谢荣昌拉过程欢,“也有人跟我说,这么年轻就做市场总监,怕经验不够。听说傅总的眼光一向很准,那就请帮我看看,程小姐怎么样?够不够资格当我的左右手?”
  程欢低着头,强烈的愤怒和耻辱,在胸口激荡,可是什么都不能说出口。
  短暂的沉默,空气里的冷寂,好像要把她冻僵在那里。
  “程小姐,恭喜你。”终于听见傅宪明的声音,可是陌生得不像他。
  程欢闭了闭眼睛,多么希望,自己从来就没参加过这个酒会,甚至,希望自己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掉。
  “是你?!”旁边的乔瑄瑞不敢相信地看着程欢,“你原来是荣泰的人?”
  “没有人规定,从大信辞职的人,不能跳槽到荣泰吧。”裴桐帮着程欢说话。
  “哼。”乔瑄瑞冷冷哼了一声,“当初在大信,从傅宪明到周锦唐,个个都惟恐你吃亏,想不到这么快,程小姐就摇身一变,成了荣泰的新贵了,真是佩服啊。”
  “几天不见,你的嘴巴还是这么不饶人。”裴桐微笑起来。
  程欢没有解释,也不辩白,只是静静站在那里,脸色苍白。
  “真可惜。”乔瑄瑞的语气充满讽刺,“我还以为遇到了对手,原来你只不过为了一个市场总监的位子,就什么都放弃了。早知道有今天,那次——”
  “乔瑄瑞。”傅宪明打断了她,“你也说够了吧。”
  “我不能说吗?”乔瑄瑞瞪大了眼睛,“我是替你不值!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给她留面子?”
  “算了。”傅宪明招手叫过侍应,“你是来参加酒会,又不是来踢场子。”
  “哦,对,我忘了。程小姐已经不是大信的人了,今非昔比,干吗还要看我的脸色?”乔瑄瑞笑了,一边挽起傅宪明的手,一边朝程欢眨眨眼,“其实,我还应该谢谢你才对。”
  她的神色,开心又亲昵,程欢的心却慢慢沉进冰冷的水底。
  虽然是早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可是,眼睁睁看着她握住他的手,才知道什么叫做失去。
  傅宪明也怔了怔,不露痕迹地抽回手,从侍应的银盘上端过一杯酒,一口饮尽。
  辛辣的烈酒,从喉咙口一直烧到胃,整个胸口都像着了火。
  “你怎么这么喝酒!”乔瑄瑞低声埋怨,“当心喝醉了,会失态。”
  傅宪明搁下杯子,“怎么会。”
  这样对着程欢,如果不喝酒,他才会失态。
  “对不起,我离开一下。”程欢突然开口,掉转身,匆匆走开,步子那么急,简直像要逃。
  再停留多一秒,她的心脏一定会停摆。可是,越慌越急越出错,“砰”的一声,和一个侍应撞个满怀,只听见“哗啦”一声,连酒带杯,摔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程欢一叠连声地道着歉,面红耳赤,慌忙蹲下来帮忙拣杯子的碎片。
  指尖一阵刺痛,碎片上滴了一滴殷红,她好像完全没感觉,只顾着低头收拾,手忙脚乱。
  快点快点,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就在她心慌意乱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她身边蹲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程欢呆住了,不用抬起头,她就知道是谁,那袖口上的白金十字袖扣,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在她扭伤了脚的那一天,也是这双手,帮她脱下靴子,小心地给她擦药,她记得当时紧张得一动都不敢动,只敢盯着他的袖扣。
  明明知道要躲开,可是,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回来,来不及躲闪,已经被淹没。
  “别拣了,他们会收拾。”听见他的声音,好像带着一丝责怪,“手指都破了。”
  程欢呆呆看着他,用一条雪白丝缎的餐巾帮她裹起伤口,眼睛渐渐模糊,快要看不清楚。
  “回去要好好清洗包扎,割得这么深,当心发炎。”他低声嘱咐,托住她的肘弯,把她扶起来。
  “谢谢你。”程欢忍着泪水,沙哑地道谢。
  “不客气。”他沉默了一下,才回答。
  跟她之间,已经只剩下这样礼貌疏远的对话。
  “宪明——”乔瑄瑞从后面走过来,“你不会跟上次一样,又要送她回家吧。”
  程欢深深吸进一口气,不会,那是再也不可能的事情了。
  “程小姐。”有人叫她,“你没事吧?”
  程欢回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孔,笑容可掬地对着她。这是谁啊?怔了半晌,才突然想起,刚才裴桐介绍过的那个人,不就是他?叫什么——罗……
  “我姓罗,罗照鑫。”他知趣地介绍自己,“看你好像弄伤了,介不介意我送你回去?”
  “谢谢。”程欢一口答应,只要能离开这里,怎么都好,她正巴不得落荒而逃。
  罗照鑫反而没想到她会答应,打了个愣,喜出望外,“可以啊?那,需要跟谢老板打个招呼吗?”
  “不用了。”程欢转身往外走,谢荣昌?他现在应该正在旁边看笑话。
  罗照鑫赶紧跟了上去,“不用这么着急嘛……”
  “咦,这么快,就有人替补了。”乔瑄瑞看着他们匆匆地穿过大堂,不禁侧脸看了一眼傅宪明,“她好像不想看见你啊,会不会是有点心虚?”
  傅宪明的眉头锁了起来,“不关你的事,你能不能少插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还怀疑,星河广场的事,就跟她有关呢。”乔瑄瑞有点赌气,“不然哪有这么凑巧,这边竞标一结束,她接着就辞职了?谢荣昌又凭什么给她坐市场部总监的位子?”
  傅宪明脸色一沉,“这种话,没证据就别乱说。”
  “谁说没证据?只要查一查就会知道了。”
  “你还有闲心管这些?”傅宪明又拿起一杯酒,“下个月,你不是要去看土耳其的拉力赛?”
  “不去了。”乔瑄瑞嫣然一笑,“难得她让路,机会就在眼前,我要好好把握。”
  “乔瑄瑞——”傅宪明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嫌我还不够烦?”
  “我是在巴结你啊,你还嫌烦?!”乔瑄瑞火大起来,“我哪里不如程欢,我的个子比她高,眼睛比她大……”
  “你还比她有钱,是不是?”傅宪明打断了她的话。
  “是又怎么样,都是事实嘛。”乔瑄瑞不甘心地争辩,“别告诉我还有人不喜欢钱。”
  “你不明白。”傅宪明喝了一口酒,“跟这些都没关系。其实我也一直很纳闷,到底你在我旁边跟着转来转去,是为什么?”“你想知道?”乔瑄瑞怔了怔,“我从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说要追你了。”
  “那时候你还小,我当你是开玩笑。”傅宪明看着她,“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玩够?”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乔瑄瑞睁大了眼睛,“在我身边的所有人里,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我有什么好?”傅宪明自嘲地一笑。
  也就只有乔瑄瑞这个糊涂丫头,才会把他当成宝,在程欢的眼里,他还不如一个星河广场。
  “我还记得,第一次你到我家来的时候,正好我过生日,你对我说,不好意思没带礼物。”乔瑄瑞慢慢说,语气柔和下来,“从那一天开始,我对别人再也看不上眼。然后,过了一年,大信遇上经营危机,爸爸心脏病犯了,你到医院来看他,当时你对他说,放心,我有办法。其实没人相信你能挽回局面,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
  傅宪明没出声,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觉得你好像都没有缺点,乔瑄?虽然是我哥,可是他一直嫉妒你,做梦都想要赢你一次……”
  “乔瑄瑞。”傅宪明温和地打断她,“你觉得我没有缺点,是因为你离我太远了。”
  “我认识你已经有六年了。”乔瑄瑞不明白,“程欢认识你,只有几个月。”
  “几个月,已经很长了。”傅宪明搁下手里的酒杯,“走吧,外面那么热闹,好像在放烟花。”
  “等一等。”
  一直走到了大厅门口,乔瑄瑞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
  “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程欢?”
  傅宪明停住了,可是听不见他的回答。
  “你真的觉得,没人能比得上她?起码也该给我一个理由吧,就算输了,我也想输得明白。”乔瑄瑞追问。
  “我也想知道理由。”傅宪明回过头,外面的烟花在夜空里美丽地绽放,灿烂的流光映着他的脸,英挺俊逸,令人屏息,可是他的那种眼神,却有种说不出的沉郁和怅惘。
  “其实程欢不算最漂亮的,她连眼影都不会搽,穿上高跟鞋就会摔跤。”他的声音低下来,“脾气也不好,明明输了也不肯低头,道歉就可以解决的事情,总要跟别人争对错。坐车的时候会忘了系上安全带,下雨的时候会忘了带伞。可是,她做人太心软,别人要她帮忙的时候,从来不懂得怎么拒绝,碰到看不惯的事情,就忍不住要打抱不平。身边有人难过,她会想出各种各样的话来安慰人家,轮到自己出事的时候,又惟恐给别人添麻烦,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不用了’……”
  乔瑄瑞听得呆住了。
  这些也算是理由?这都到底算是优点还是缺点?.
  傅宪明蓦然停住口,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喜欢程欢哪一点。可是他总记得她身上淡淡迷离的暗香,记得她笑起来脸上隐约的酒窝,记得她害羞时候脸红的样子,还有,每当他靠近她身边的时候,她都紧张得不敢呼吸。
  一步一步,越陷越深,到头来才发现,原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在演着一出独角戏,而她,只不过是在台下冷眼旁观的那一个。
  心里明明知道,她接近他不过是为了星河广场,为了换得荣泰市场总监的荣耀,可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把她的神情气息,一字一句,统统从心底剜出去?

  第八章
  星期二,天气终于热了起来,荣泰大厦里的女职员,都开始换上薄薄的丝衬衫。
  程欢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桌子上堆满了会议记录和一大堆价格表,还有等着签字的文件,可是,她工作不下去。
  市场总监,到底是个什么职位?没完没了地开会,没完没了地应酬,难道到了高层之后,就没别的事情可做了?
  无限怀念自己在大信的时候,一边做着设计,一边跟周锦唐他们开玩笑,偶尔空闲的时候跑到叶敏那边喝咖啡、说几句八卦,每到加班,就会威胁上头请客;为了一个创意,设计部的整组人可以没大没小地争个面红耳赤,最后认输的人要在脑门上画乌龟……
  当时一点都不觉得在那里有什么好,一心一意只顾着往目标赶路,全没注意身边的人和事。可是真的离开了,回头看看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经爱上那间熟悉的办公室,还有那些倾心工作的旧时光。真好笑,现在就算想起朱心怡,都会觉得亲切,好像中了邪一样。
  “笃笃。”有人敲门,程欢回过神,收起自己脸上恍惚的神情,端正地坐直,“进来。”
  来的是秘书,拿着一大叠文件和报纸,“程总监,这是今天下面几个部门要用的资金计划,还有早报。”
  “放在这里就好了。”程欢忍不住蹙起眉,又是这么一堆文件!
  今天的早报放在最上头,她顺手拿过来,打开版面,翻了翻,还不都是那些社经新闻?前几天谢荣昌还为了星河广场,在各大报纸上大肆渲染,惟恐有人不知道他拔了头筹。真荒谬,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手段见不得人。
  眼光在版面上漫不经心地扫过,突然停在一行红色的大标题上,心脏一阵紧缩,那是什么意思?“大信建设痛失星河广场,商界神话傅宪明引咎辞职”?!
  “呼”的一声,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不敢置信,差点要把报纸贴到鼻尖上。
  心慌意乱地往下看,是真的吗?消息太突然了,让人猝不及防。右上角有一副照片,有点不清楚,可是看得出来是竞标那天,傅宪明和周锦唐从展览中心大门走出来的时候,被拍到的。
  一个星期之前,她还在酒会上看到他,怎么才几天工夫,他居然辞职了!这么多年的心血,这么多年的辛苦,就为了一个星河广场,全都不算了?
  报纸簌簌地发着抖,程欢几乎没办法看清楚那些小字都写了些什么。
  一定是乔瑄?,是乔瑄?借题发挥,要逼他辞职,一定是!
  桌上的电话响起来,程欢顾不上理会,扔下报纸就往外跑,星河广场不是他的错,从头到尾都是她一手破坏,凭什么要他来背这个黑锅?
  一路飞奔,冲出电梯,穿过大堂,程欢失去了理智地横冲直撞,却在大门口被人一把拉住,“程欢!”
  回头一看,不禁呆了一下,居然是叶敏。
  “你这么急,赶着去哪里?”叶敏被她脸上的神色吓住了。
  “你怎么来了?”程欢好像捞到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她,“傅宪明呢?”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叶敏也是一头汗,“公司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大家都在找他。就连周总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就突然辞职了——我还以为,你可能会知道什么消息。”
  “我?”程欢叫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从大信出来以后,就只在酒会上碰见他一次,还是早晨看了报纸,才知道出事了。”
  “那怎么办?”叶敏也没了主意,“他直接跟董事长递了辞呈,然后就一直没露面。”
  “乔瑄?一定知道原因,”程欢咬了咬嘴唇,“我去问他。”
  “别提了,今天一大早,乔瑄瑞就闯进他办公室去大吵一架,两个人好像都在气头上。你现在就算过去,也不会有结果的。”“乔瑄瑞?”程欢突然找到了头绪,“你有没有乔瑄瑞的电话?”乔瑄瑞是乔瑄家的人,跟乔瑄柏年和傅宪明的关系都很亲密,她应该是最清楚内情的人吧。
  电话拨通了,一声接一声地振铃,就是没有人来接,程欢紧紧握着手机,心急如焚。
  “喂?”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那边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哪一位?”
  “我是程欢。”她赶紧报上名字,“我有事想要请问你——”
  “我没空。”那边的乔瑄瑞语气很差,好像马上就要挂断。
  “等一等!”程欢一急,“我没有别人可以问,才打电话给你的。”
  乔瑄瑞犹豫了一下,终于回答:“我不觉得跟荣泰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程欢的脸红到耳根,可是也顾不得面子了,“我早上看到报纸,说傅宪明辞职了,你一定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吧,程小姐!”乔瑄瑞很不客气,“你们荣泰,吃着别人碗里抢来的饭,还要转回头来问人家饿不饿,太滑稽了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程欢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我是真的担心他……”
  “算了吧程欢。”乔瑄瑞打断她,“你要是担心过他,就不会为了一个狗屁荣泰总监,离开大信了。这些日子你步步高升,知不知道他在这边过的什么日子?我真的很讨厌你,程欢,需要他的时候,躲到他背后装可怜;用不着他的时候,就一脚踢开,还往他胸口插把刀!当初如果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绝对不会让你接近他,再卑鄙的手段我都用得出来。”
  程欢哑口无言。
  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骂个狗血淋头,可是,连一句辩驳的话都想不出来。
  乔瑄瑞说的,字字都没错,她这是自取其辱。
  “星河广场的事,你也有份吧,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乔瑄瑞一口气说下来,“上次在酒会上,我就觉得不对劲,凭什么谢荣昌要这么抬举你?可是有傅宪明拦着,我没办法说什么。不过纸包不住火,这件事,我爸也一直很怀疑,是他要追查下去的。”
  程欢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不用乔瑄瑞再说下去了,她已经开始明白是怎么回事。
  因为谢荣昌跟她的关系已经公开,一定引起了乔瑄柏年的怀疑,所以才要彻查竞标泄密的事情,可是这件事情的内幕,傅宪明是一清二楚,他早就知道是她动了手脚。
  “那么,他所谓的引咎辞职,是因为竞标失败,还是因为标书泄密?”程欢听见自己问。
  “是泄密的事。”乔瑄瑞果然这样说,“我爸怀疑他跟谢荣昌私下里有交易。”
  程欢的耳边“嗡”的一声。
  原来,跟乔瑄?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程欢才是罪魁祸首。他是在替她背黑锅。
  突然想起分手的那个夜里,在寂静的长廊上,他曾经问过的一句话——“你知不知道,万一被发现,你可能去坐牢。当初跟公司签约的时候,你到底有没有仔细看过保密条款?”
  当时她回答的是——“如果有证据,我都无所谓。”
  现在才体会得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如果,大信真的因为这件事提出控告,她是不是还能轻松地说这也无所谓?
  一切的后果,他应该早就预料到了吧。今天的辞职,不过是用他十年辛苦,换她置身事外。
  冷汗沿着额角慢慢渗出来,程欢茫然抬起头,这半年来,欢笑和眼泪,甜蜜和酸楚,每一幕过去都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到底,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夜深了。
  程欢拖着沉重的步子在街边游荡。
  已经找了傅宪明一整天,可是,连他的影子也没找到。
  街上人潮涌动,街灯和霓虹灯交映,都已经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多人在大街小巷穿梭,有人匆忙,有人寂寞。
  如果不出来找他,程欢从来不知道这个城市原来这么大,好像再走个几天几夜,也摸不着它的边际。一条街又一条街,一个路口接着一个路口,越夜越堕落,每一家酒吧和娱乐场所都爆满,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喜欢在夜色里挥霍时间和金钱。
  程欢的脚已经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两条腿酸沉得好像灌了铅,膝盖也发软,这一整天,她一直在片刻不停地寻找他,盲目又固执,明知道希望渺茫,可是还是愿意相信,也许会在某个路口某个酒吧遇见他。
  其实找到了他,又能怎么样呢?或者,只不过因为除了寻找之外,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从日落,到灯初上,再到夜未央,游魂一样晃到了十二点多,街上的人潮慢慢由多到少,稀稀落落地散去,程欢终于失去了再找下去的勇气。站在清冷的街灯下,突然觉得刻骨地孤单,刻骨地想念。
  只要,只要现在能见他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她什么都愿意放弃。
  不知不觉,周围的景物有点熟悉,程欢停下来,环顾四周,原来都走到这里来了,前面就是新闻大厦,过去几十米,就是她以前租住的那间小公寓。路口的冰店,已经关门了,只有霓虹招牌还在一闪一闪。
  程欢脸上浮起一个苦涩的微笑,想起当初,被乔瑄?泼了一身酒的那个晚上,傅宪明送她回家,就在这个路口停下车,走进这家冰店,给她买了一只蛋筒冰淇淋。她还记得那种柔腻的粉红色,甜蜜的草莓味道,记得他笑着说“这是奖励你的”。
  那支冰淇淋的甜蜜,好像从舌尖一直到心底,现在才突然明白,原来,那是心动的滋味。
  慢慢沿着冰店旁边的小巷子拐个弯,程欢往自己以前住过的那幢公寓走去,身不由己,两条腿不听使唤,突然想要重温一遍熟悉的景物。
  那个她扭伤了脚,下雨的夜里,他抱着她走过的楼梯;那个他开车过来接她上班的早晨,曾经一边抽烟一边等待的窄巷……无限温柔,无限心酸。
  程欢抬起头,曾经属于她的那扇窗子,正是漆黑一片,大概一直没有人再住过。
  忽然,她有点怔忡地停下脚,前面的路灯下面,有个人靠着灯柱站在那里。虽然是背对着她,可是,她的心突然剧烈地跳了起来。
  扑通,扑通,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好像就要蹦出喉咙口。
  那么熟悉的背影,她怎么可能不认得,刚才一刹那的怔忡,只不过是不敢置信。
  “傅宪明。”她轻轻说了三个字,可是,喉头哽住了,发不出声音来。找了他一整天,鞋子都快磨破了,原来,他在这里。
  路灯的光,和他寂寥的背影,渐渐在她眼里变成模糊的一片,程欢虚脱地靠着墙,心如刀割。都搬走这么久了,他只怕不是第一次来吧。这么深的夜,他自己一个人,连车都没开,到这种地方做什么?难道他身边那么多朋友,没有一个人能陪他说说话?
  突然想起,那次司机绕错了路,把车开到大信建设门前,她在路边仰望着27层上那排窗口的心情——见他已经是奢望,那么,看一眼他的窗口,也是好的。
  “小姐,都几点了,还站这里做什么?”有人从她身后经过,疑惑地审视她。
  程欢回过神来,本能地想要躲到暗影里,可是,那个人的大嗓门已经惊动了傅宪明,他回头朝这边看过来。
  这边很暗,他没看清楚,只是扫了一眼,就转回头。程欢的心沉了下去,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
  可是,还没等她松口气,傅宪明突然蓦地转身,程欢猝不及防,跟他正好打个照面。路灯的光淡淡洒下来,隔了十几步,两个人都呆在那里。
  沉默了片刻,傅宪明终于慢慢朝她走过来。
  程欢手足无措,看着他越走越近,紧张得无法呼吸。不是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吗?现在就是好机会,开口啊程欢,怎么像个傻瓜一样只会站着!
  “我——我是随便走走。”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居然是这么口是心非。为什么不敢说实话,她是千辛万苦遍寻不获,才走到这里来的。
  他在她面前站住,不说话地看着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面前的脸孔,他的眼神移不开。程欢的样子很狼狈,头发被风吹乱了,脸上写满疲惫,简直有点风尘仆仆。可是她说,只是随便走走?随便就走成这个样子?
  程欢偷偷喘了一口气,却闻见他身上的酒气,愕然抬起头,“你喝过酒?”
  “只喝了一点。”他语气淡淡的,程欢知道他没说实话,只喝一点,怎么会有这么重的酒气。
  “你的手,已经没事了吗?”他的声音里,却一点醉意都没有。
  “哦……”程欢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上次酒会,她被酒杯碎片割伤的手,“都这么久了,早就没事了。”
  夜色里,面对面站着,欲言又止。所有想说的话都被沉默封在胸口,却又偏偏不舍得就这么走,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你——”打破沉默的是傅宪明,“最近还好吧,换了工作,有没有不习惯?”
  “还好。”程欢低下头。就算不习惯,也是她自己选的。
  “跟着谢荣昌做事,自己要小心一点。”他终究还是不放心,太清楚谢荣昌的为人了,程欢在他身边,只怕早晚会吃亏。
  “那你呢?”程欢脱口问出来,现在有问题的人,是他。
  “我?”傅宪明笑了一下,“我还是老样子。”他不想再说下去,“很晚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我帮你叫辆车,回去吧。”“我想问你一件事。”程欢没动,如果她不问,关于辞职的事,他大概一个字也不会提起。
  “问什么?”
  “你递了辞呈,是不是?”程欢紧紧盯着他,“我已经知道了。”
  “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他的声音很平静,“再说总是跟乔瑄?斗个没完,也烦了。”
  “可是我知道,你辞职跟乔瑄?没关系。”程欢拆穿了他,“你是想帮我开脱责任吧。”
  傅宪明蹙起眉,“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程欢突然激动起来,“我做错了事,代价应该我自己来付,你凭什么替我作决定?大信建设是你辛辛苦苦发展起来的,提起你的名字,别人都会说成‘大信傅宪明’。现在就这么放弃了,你知不知道,整个地产圈子都会看你的笑话,别人还以为你是丢了星河广场,输不起!”
  傅宪明看着她激动地乱嚷,眼神却越来越温柔,程欢终于说不下去了,声音越来越小,“不要以为你自己扛下这个责任,我就会感激你……”
  没等她把话说完,傅宪明伸出手,轻轻把她的头揽进自己怀里。
  程欢傻住了。
  头靠在他肩上,那种温暖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心跳声,好像就在耳边。时光在这一秒突然倒流,刻骨铭心的过往,铺天盖地漫延而来。
  “别人怎么看我,都没关系,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也没关系。”她听见他的声音,“我只不过是做了我自己想做的事。”
  蓦然之间,程欢突然崩溃。
  那些辛苦伪装的坚强和若无其事,那些言不由衷的口是心非,只在这一瞬间,就突然全盘瓦解。那么地渴望,那么地思念,那么地愧疚和心疼,那么地不舍,都一起热辣辣地袭上眼眶,离开他之后,才知道原来自己爱得这么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要是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该有多么好。要是她从来没有欺骗过他,没有利用过他,可以干干净净地出现在他面前,该有多么好!
  如果是这样,她就可以像乔瑄瑞那样,站在他面前,说出一句我爱你。
  可是,现在,当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怎么还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我爱你,所以骗了你;我爱你,所以出卖你;我爱你,所以把你当成报复大信的筹码!
  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无颜以对。
  “让我自己解决这件事。”她惟一能说出来的,就只有这一句。没错,她是用过卑鄙的手腕算计过他,可是还没有卑鄙到这个地步,要他来替自己背负责任。
  “如果这么做,就只能让你变成谢荣昌的替罪羊而已。”他放开了她,淡淡一笑,“我不是为了你,只是不想便宜谢荣昌。”“可是,不管为了谁,这么做,都不值得。”程欢退开一步,是吗,他说不是为了她?离开他的怀抱,突然觉得夜风的冷。
  “我放弃大信,是因为自己倦了。所以想试试从头开始,把过去都抹掉。”他的声音很平静,“现在想想,被别人捧得那么高,所谓商界神话,所谓大信的顶梁柱,真可笑。程欢,我在你眼里,也是一个笑话吧。所以,要是可以的话,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程欢听见自己在问,可是心头的寒意,已经慢慢爬上来。
  “忘掉我对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慢慢回头,不看她,“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
  程欢一呆,喉咙口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他要——她从此忘掉他?!
  “程欢,以前我说过,输了没关系,从头再来就是。可是这一回,我发现自己有点输不起了。”他好像笑了笑,“你跟我之间,底牌早就掀开了,可是我一直不愿意认输。就好像坐上赌桌的人,手里哪怕只剩一个筹码,也会想翻本,输红了眼,就连裤子都会脱下来当掉。我还不想落到那种地步,所以……想要离场了。”
  程欢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侧脸,呵,终于到了彻底结束的时候。
  可是,错了错了,输不起的那一个,其实是她啊。
  至少要说一句对不起吧,虽然这三个字一点意义都没有;至少要戴上一个微笑来跟他告别吧,但是不行,每一根神经都不听使唤,脸上的表情好像被冻结在那里,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像个面具一样碎裂开。
  他说的,统统都不对,这世界上,哪有一个赌局,是只有输家,没有赢家的?!他输的,是大信;可是她输的,是幸福。

  第九章
  “程欢!”
  “砰”的一声,门被大力推开了,谢荣昌怒气冲冲地进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把手里一个白色的信封甩在程欢的桌子上。
  程欢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意思不是很清楚吗?我、要、辞、职。”
  “为什么?”谢荣昌气昏了头,“说好了等星河广场完工之后,你才能走。”
  “那是被你威胁,不得不答应你的条件。”程欢笑了,“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大信已经把责任都推给了傅宪明,我没必要再留下来给你卖命了吧。”
  “哼。”谢荣昌铁青着脸,“傅宪明是不是疯了,他一辞职,把我的计划全都打乱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踢走这块绊脚石?”程欢的语气里充满讥讽,“现在如愿以偿,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可是他还带走了美罗百分之四十的股份!”谢荣昌脱口而出,“大信旗下的美罗百货,他还有将近一半的股。他们丢了星河广场,傅宪明紧接着辞职,大信高层人事动荡,眼看着股价开始走下坡,现在收购正是时候!”
  “可是,你的资金还没有调过来,是吗?”程欢看着他,“星河广场一动工,你根本拿不出全盘收购大信的现金,所以才这么气急败坏,我猜得没错吧。”
  “要是我没记错,你应该更希望看着大信垮台啊。”谢荣昌提醒她,“当初口口声声要一起对付大信,现在,怎么只会站在一边说风凉话?”
  “此一时,彼一时,你不会没听过这句话吧。”程欢站起来,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收购大信的事,我已经没兴趣了,随便你怎么样都好。”
  “不会——是为了傅宪明吧?”谢荣昌开始试探,“他突然辞职,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我的事,你少管。”程欢的语气突然一沉。
  “可是他现在已经穷途末路,只剩下手里的美罗股权了。”谢荣昌开始算计,“美罗是东岸商圈的聚宝盆,要是能把他手里这部分股权买过来,就占足了便宜,以后收购大信,也会节省很多力气。”
  “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程欢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就算把这些股权扔进海里,也不会卖给你的。”
  “这倒是个问题……”谢荣昌叹了口气,“真可惜。要是你没那么快跟他翻脸,倒是还可以再想想办法。程欢,我看他好像对你还有点不舍得,其实你只要回去认个错,应该还有机会。”
  “谢荣昌,我真是鬼迷心窍,才会跟你合作。”程欢停下手,“你是不是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恬不知耻?”
  “你这是什么话!”谢荣昌楞了一下,勃然变色,“我是好心才跟你提个醒……”
  “你是想让我回去,帮你套出他手里的大信股权吧。”程欢打断了他。
  “呃,这个,也不全是。”谢荣昌尴尬地挤出一丝笑,“你误会了,我哪会这么想,又不是不知道,你们已经结束了。”
  程欢暗暗咬紧牙,是,已经都结束了。
  可是听见这句话,心里还是像被绞肉机绞过,突然痛得喘不过气。
  “程欢,先别急着收拾东西,就算你要辞职,至少也要给我几天工夫,找个人接替你啊,总不能让星河广场的工程开天窗吧。”谢荣昌开始说软话了,“这样吧,做到月底,好不好?”
  “我等不了那么久。”程欢一口拒绝,月底?开什么玩笑,她连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那,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怎么样?!”谢荣昌急了,“你就算对我有点误会,也得顾全一下荣泰啊,做人总不能连这点职业道德都没有吧。”
  程欢犹豫了一下。
  他说得也是,事情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她自己也有责任,不能完全怪在别人头上。要是马上就走,星河广场只怕真得停工几天,供货商方面,也有很多人会受影响。
  “就这样决定!”谢荣昌趁她犹豫,赶紧打铁趁热,“做到下个周末。”
  程欢轻轻叹口气,好吧,再留一个星期。
  本来打算直接辞职,退掉房子,就离开这个城市。那么多的错,那么多的恩恩怨怨,不是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一笔勾销的。他十年心血铸出的成就和地位,都已经毁在她手里,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或许,只有把自己的一切也跟着放弃,她才会觉得有点安心。
  可是,这样走了,真的是永远再没有看见他的机会了。
  谢荣昌的挽留,或者也算是,为她找一个欲走还留的借口吧。
  “知不知道,我约你出来是为什么?”
  乔瑄瑞坐在程欢对面,语气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尖锐。她穿的是一条PRADA的白色裙子,简单归简单,可是非常高贵。
  程欢想起被自己一杯咖啡毁掉的,那件傅宪明的西装外套,也是这个牌子。
  如果没有她,大约现在这个时候,他还是大信的当家人,坐在27层会议室里,跟周锦唐他们讨论星河广场的设计案。也许乔瑄瑞已经名正言顺地成了他的身边人,成为地产界里最令人羡慕的一对。可是,插进一个她,什么都变了。
  “我听说,你从荣泰辞职了。”乔瑄瑞喝了一口咖啡,“我有点好奇,刚刚上任才两个多月,怎么就不做了?”
  “你的消息还真快啊。”程欢有点意外,前天才递上辞呈,居然今天她就听到了消息。
  “谢荣昌正在打着灯笼到处找人呢。”
  “是吗?”程欢笑了笑,“荣泰的市场总监,很多人排队抢着做吧。”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离开这里,去外地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发展机会。”程欢的语气好像很轻松。
  “不会是为了逃避吧。”乔瑄瑞突然说,“因为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过去,所以只好放弃。”
  程欢一怔,“你……什么意思?”
  “就这么走了,可不怎么光彩。”乔瑄瑞好像是意有所指,“随随便便就认输,好像不是你程欢的性格。”
  “你很了解我吗?”程欢一哂,跟乔瑄瑞总共见过几次面而已,而且一直被她憎厌。
  “不是我说的,是傅宪明。”乔瑄瑞慢悠悠地说,“他曾经说过,你就算是输了也不肯低头,道歉就可以解决的事情,总要跟别人争对错。”
  程欢刚要端起咖啡杯的手,突然停在半空。
  是吗,是他说的?除了当年的父亲,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评价过她。
  “要是我没看错,你应该也喜欢过他。”乔瑄瑞说,“是什么原因,让你甘愿放弃自己喜欢的人,去当那个劳什子的市场总监?”
  “我好像没必要跟你解释。”程欢想避开话题。
  “抱歉,我找人查过你了。”乔瑄瑞不打算再绕圈子,干脆掀开底牌,“结果很出人意料。”
  “你——查过我?!”程欢蓦然抬头,“为什么?”
  “因为我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情。”乔瑄瑞一笑,“现在有点明白了,你,是汉方建设程永浩的女儿啊?难怪要跟大信过不去。”“原来你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现在,好像不那么讨厌你了。”乔瑄瑞侧头想了想,“大概你来大信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喜欢上傅宪明吧。”
  程欢一阵沉默,何止是没想到?现在也还觉得,一切不像是真的。
  很久之后,才说了一句好像不相干的话:“我小的时候,爸爸很疼我。”
  她看着杯子上袅袅腾起的热气,“可能你不相信,我上学时候的书包,都是我爸每天晚上亲自收拾的。他甚至还自己动手给我做了很多玩具,手把手教我写大字。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就是他。我妈一直很严厉,犯了一点错,她就会罚我跪,可是爸爸完全不同,从来都只会护着我。所以无论犯了什么错,我第一个想起来的人,总是我爸爸。”
  乔瑄瑞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听着。
  “现在,犯了错的时候,不知道要去找谁。”程欢的语气有点茫然,“小时候总觉得爸爸就是一个保护神,无所不能,一直到了很久以后才知道,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也会失败,会流眼泪。现在想一想汉方的失败,其实一点都不奇怪,他那么厚道的人,靠做设计起家的,怎么适合做生意?被人家吞掉,也是早晚的事。但是当时我妈接受不了,天天看着他那么颓废,很快也就厌了,所以提出离婚。”
  说到这里,程欢突然打住了话题:“对不起,跟你说这些,很没意思吧。其实这种话,我从来没有对别人提起过,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跟你说了一大堆。”
  “我听说,你父亲过世得很早。”乔瑄瑞看着她。
  “是啊,失去我妈,他整个人都垮了。我刚上大学那一年,他就喝醉酒出了车祸。”程欢的语气淡淡的,可是声音开始发涩,“以后的好几年,我靠亲戚的接济过日子,半工半读赚学费,常常会梦见他,不过很奇怪,总是我小时候他的样子,一脸的笑。其实我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连头发都白了。”
  乔瑄瑞说不出话来,程欢的语气那么平淡,可是,为什么她听着她的声音,看着她的脸,会觉得心里酸酸的?
  “几年时间,一晃也就过去了。”程欢叹口气,“都不敢相信时间会过得这么快。也可能是因为心里有目标吧,一直想着要把别人欠我的讨回来,所以做什么都比别人努力,以为这样就够了。”
  “如果我是你,也许,我也会这么做。”乔瑄瑞说。她指的是星河广场那件事。
  “不过现在我已经没有这种想法了。”程欢怅然一笑,“傅宪明曾经说过一句话,男人最怕的,不是失败,而是输不起。我觉得这句话,是对的。当初汉方和大信竞争,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怎么能都赖在大信头上?”
  “既然你都想通了,为什么还要走?”乔瑄瑞脱口而出。
  “因为我明白得太晚了。”程欢掉转脸,看着窗外,“可能也是应该付出点代价。”
  “除了放弃之外,应该还有别的路可走吧。”
  “怎么这么说?”程欢怔了怔,“你不是一直要我离傅宪明远一点?”
  “我以为,他身边那个位置,本来就应该是为我准备的,只要你离开,他就是我的。”乔瑄瑞沉默了一会儿,才接上一句:“可是我不知道,要代替你,原来这么难……”
  “你——想要放弃他?”
  “放弃?你现在做的,才能叫做放弃,我不是。从来都没得到过的东西,怎么谈得上放弃两个字。”乔瑄瑞停了停,“我原来还以为,不是他不喜欢我,而是,他天生是一个工作狂,只懂赚钱,不懂感情。但是现在,我才知道,我从来没有真正靠近过他,原来,在面对你的时候,他才会有那种神情和语气。其实如果我有你一半的本事,能让他过得开心一点,今天就不会来见你了。”
  “他最近——不好吗?”程欢心头一跳。
  “你觉得呢?”乔瑄瑞反问,“看上去,他好像很忙,可是跟以前的忙不一样,我觉得他整个人都变了。昨天我在美罗百货遇见他,跟一位英国的精算师在一起,是为了核查账目才去的。我问过美罗的宋经理,他说,傅宪明想要把手上美罗的股份转卖出去。”
  “他要卖掉?”程欢一惊,“为什么?美罗的盈利空间还很大,就算暂时大信系统的股价下跌,也不见得会跌到底,这阵子动荡过去,很快就会反弹的。”
  “这个,傅宪明总比我们清楚吧。”乔瑄瑞说,“投资方面他才是专家。我只是觉得,他是什么都不想要了,不想再跟大信有任何瓜葛。”
  “可是,现在卖掉,很吃亏啊。”程欢急了,“再说,谢荣昌也正在打他手里美罗股份的主意。”
  “谢荣昌?”乔瑄瑞怔了一下,讽刺地笑了,“谢荣昌的鼻子还真灵,哪里有油水,他立刻就闻到了。现在美罗也受大信高层地震的影响,股价开始下跌,他就想拣个现成的大便宜。”
  程欢咬紧了嘴唇,傅宪明到底是怎么了?离开大信,已经是元气大伤了,怎么可以把手上最后的美罗股权也抛出去?
  谢荣昌那只老狐狸,如果听到了风声,一定不肯错过机会,到时候又不知道有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来对付他。
  不行,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别人算计。
  十一点了。
  程欢靠在椅子里,看着办公室外面的夜空,要交接的文件,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明天,新上任的市场总监就会来接替她。
  终于到了卸下心头重担的时候,疲倦之外,还有点解脱。可是心里隐隐约约总觉得焦躁,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完呢,怎么一直不安心?
  桌子上,摊开的一本财经周刊上,大字标题写着傅宪明要出售美罗股权的消息。
  也许,这个就是她心乱的原因吧。现在谢荣昌一定已经知道消息了,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好像一点反应都没有,可是不应该啊,她到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他说起美罗股份的时候,脸上那种贪婪的神色。
  程欢蹙起了眉头,外面夜色深浓,玻璃窗上映出她的脸,清瘦了很多,下巴都已经尖尖的。程欢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摸了摸脸颊,想起在星河开标那一天,在大信的停车场,傅宪明轻轻这样摸了摸她的脸,擦去她眉梢的雨滴,说,只要回去喝杯酒,睡一觉,就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骗人。哪有这样的事?她喝过了酒,也睡了很多觉,为什么记忆只有越来越深刻,都快刻到她的骨子里去了。
  就快要离开了,如果真的可以,多想做他手边那一壶陪他醉的酒,解他眉头一点忧。
  明天,明天就要离开这里,机票都已经订好了,可是,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完。出了荣泰的大门,再想接近谢荣昌,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不会做什么对傅宪明不利的事情吧?怎么可能对美罗的股票突然无动于衷?要是他肯正大光明地出价,还让人放心一点,可是眼下的情形太反常了,背后一定还有着什么见不得光的计划。
  程欢忽然有点后悔自己的辞职,太草率了,要是可以多留几天,说不定就能帮傅宪明拆穿他。可现在马上就要收拾东西走人了,还怎么打探消息?
  外面的走廊上,突然有人说话,打断了程欢的沉思。她抬起头,怎么好像是谢荣昌的声音?
  程欢办公室的门本来就没关严,听见他从外面经过,在送什么人下去,“走好啊……”
  都这么晚了,谁还会来?哪有半夜十一点,还在人家公司里谈业务的。再说,一般的角色,谢荣昌也压根儿犯不着亲自把他送出来啊。
  程欢禁不住起了疑心,忽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凑近门口,就着走廊上壁灯的光,看见他和一个客人站在电梯旁边。
  “老弟,这件事,就全拜托你了。”谢荣昌背对着她,正在拍着对方的肩膀,“等拿到美罗,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兑现。”
  程欢心里怦地一跳,没听错吧,他好像说的是“美罗”两个字?
  他对面的那个人,因为光线暗,看得不是很清楚,可是非常眼熟,程欢蹙起眉,一定在哪里见过,不然她不会觉得这么熟悉——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
  “放心吧,他好像很急着脱手,应该没问题。”那人说,“其实如果谢老板有耐心的话,再谈几个回合,压下一个点的价钱,也不是不可能。”
  “算了,不争那点小钱了,他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夜长梦多啊。”谢荣昌说。
  “那好,就按咱们商量的办。”电梯门开了,那人闪身进去,“我先走了。”
  程欢赶紧缩回头,顺手掩上办公室的门,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们商量的,一定就是美罗的股权。
  回到窗前,看着下面的停车场,刚才那个人匆匆从大门出来,开了车驶走。这辆车也很熟悉啊,程欢敲了敲脑门,怎么记性这么差?回头扫了一眼桌子上的财经周刊,突然整个人一震,那上面不是写着正东实业和宏基地产是最有可能取得美罗股权的两家吗?
  正东实业,她想起来了,刚才那个人,就是正东实业的罗照鑫。
  上个月,在星河广场的奠基酒会上,他们见过面,还是他帮她解了围,送她回家的。
  程欢忍不住伸手按住了胸口,只是一瞬间,突然就明白过来,谢荣昌在打着什么如意算盘。他知道经过星河广场这件事之后,跟傅宪明已经成了死对头,要是摆明车马,想从他手里买到美罗的股权,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就买通了正东实业的罗照鑫,让他出面,把美罗的股权套到自己手里。
  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么谢荣昌的为人,也未免太阴险了吧?从星河广场到美罗百货,他有哪一笔买卖,是走正路做成的?
  程欢的手心渐渐沁出汗来,不行,这件事一定要查个清楚。
  手忙脚乱地翻着皮包,记得上次好像罗照鑫还给过她一张名片啊,放到哪里去了,大概还没丢吧。就算是利用也要利用他一回,反正要从他嘴里,套出谢荣昌的计划。
  “程小姐,是不是不爱吃牛肉?”
  “不是……味道很好啊。”
  “那怎么吃得这么少?你不知道,这家的牛排是最有名的,还有这瓶红酒,87年智利产的,平常很难尝得到。”
  “唔。”程欢低下头切着盘子里的丁字牛排,真要命,她从小就是不爱吃牛肉的。可是这个罗照鑫约了这家西餐厅见面,又大力推荐这道牛排,惟恐她不识货似的一上来就点双份。没办法,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咽。
  怎么吃顿饭,都会吃得这么累?
  “程小姐,平常都喜欢做些什么?”罗照鑫在对面问。
  程欢差点没翻个白眼,他老兄还当这是相亲啊?问这种问题!不过,也只好敷衍一下,“没事就睡睡觉,看小说,发呆,什么的。”
  罗照鑫拉长了声音,“这样啊——”
  程欢看他一眼,干吗一脸失望,他想听什么答案?想听她说,没事的时候喜欢穿着缎子礼服弹钢琴,还是跟日本女人似的茶道插花?
  “没关系,我也喜欢看看书。”罗照鑫坐直了一点,“最近看的是《资本论》。”
  “咳!”程欢的一口红酒差点没呛到,资本论?!他知不知道资本论是什么东西,他看的应该是什么投资宝典吧。他怎么不说他正在看弗洛伊德?
  “程小姐,你怎么了?”罗照鑫赶紧递上纸巾,不过说了句资本论,就吓到她啦?
  “没事没事。”程欢赶紧坐直了一点,喝口苏打水,“看书是个好习惯,难怪,罗总年纪轻轻,就已经把事业做得这么大。”“呵呵,我的好习惯可不止这一条,比如我从来不抽烟,也很少喝酒,从来不参加那些无聊的牌局,你知道啦,不赌就永远不会输的嘛。”他还真的一条一条数下去,“外面的人都知道,我罗照鑫为人最正派,连花边新闻都没闹过,没事的时候回家喝点老妈煲的汤,不是比什么都好?现在的女人啊,都太钻营了,盯上个有钱的,就甩都甩不脱,动不动闹个什么怀孕啊自杀什么的……”
  “所以,罗总到现在都还一个人,对吗?”程欢忍不住地打断他,只不过顺水推舟地夸了他一句,就引来他这么一大堆!
  “对啊对啊。”罗照鑫精神一振,总算说到正题了,“其实,上次在荣泰的酒会上,我就对程小姐印象很好,样貌气质都那么出色,还这么年轻就做到市场总监,太难得了。那以后我也经常给你打电话,可是每次你也都没接过。”
  “我换了手机。”程欢说,也不算撒谎吧,她的确换了手机了,不过是离开大信之后就换了的。
  “哦,没关系没关系。所以你今天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都有点不敢相信呢。”罗照鑫一边说,一边看了看程欢的脸色,“不知道……程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程欢没动声色,总不能一上来就扯到美罗的股权,他会疑心的。
  “只是吃饭而已啊?”罗照鑫却高兴起来,只是吃饭,说明程欢对他有点意思。
  “不然还能是什么?”程欢反问。
  “我是说,我的意思是——程小姐,你对我印象还好吧?”他问。
  程欢的牛肉本来就咽不下去,现在简直全都卡在喉咙里。
  没错,也许他说得都没错,他简直就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极品好男人,看,从来不抽烟,也很少喝酒,从来不参加无聊的牌局,不赌又不花,连一条花边新闻也没闹过,没事的时候回家喝点老妈煲的汤……完全没有不良嗜好,又工作勤恳,经营有道。
  可是,她怎么可能,爱上这样一个人?!
  她心里,深深爱着的那个男人,说戒烟总是不当真,说了一百次都还没戒掉,外套上总有一点淡淡的烟草香;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去喝酒,但是怎么样都喝不醉;他说商场如赌场,每个人要愿赌服输,最怕就是输不起;他从来没有人照顾什么汤汤水水,工作起来就不要命,连生病的时候还用咖啡来吃药……他有什么好?样样都是坏习惯!
  可是啊,可是,哪怕他一句话都不用说,只要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可以让她失去抗拒的力量。
  “程小姐!”罗照鑫提醒她,“你怎么不说话?”
  程欢回过神来,对了,他问她印象怎么样。真荒唐,要怎么回答?对不起,我不爱你,一点也没有,永远都不会?
  “嗯。”她支吾了一下,含混地说,“这个,印象……罗总很能干啊,是投资方面的专家。”
  “呵呵!”罗照鑫笑了,谦虚起来,“都是大家抬举我,其实不见得真懂。”
  “哪里,上一期的财经周刊还采访过你。”程欢灵机一动,正好扯上正题,“据说最近传得很热闹的美罗股权,你也很有希望拿到手。”
  “那个啊,那都是杂志的噱头。”罗照鑫正在兴头上,所以没提防,“其实这次我也是替你们谢老板牵线,到时候好处不都还是你们荣泰的。”
  “是吗?”程欢的心开始急跳起来,可是脸上却很平静,“这话怎么说?”
  “我不是代理了PREMA的耐磨板吗?积压了一大批,正好你们那个星河广场可以用得上。谢老板答应跟我做这笔买卖,价格还不错,条件就是要我帮他争取美罗的股权,然后再过户给他。”
  “那,谈成了吗?”
  “七成把握差不多。”罗照鑫岔开话题,“说这个没什么意思,程小姐,不如聊点别的。”
  “你想说什么?”程欢淡淡地看着他。
  “我是说——”罗照鑫搜肠刮肚地找出话题,“呃,我看你也没吃什么东西,不如现在就叫甜品吧,他们这边的冰淇淋也很有名。”
  “那就要个抹茶布丁。”程欢蹙起眉,如果不是顾及礼貌,她实在已经坐不下去了。可是这个罗照鑫也没什么恶意,他帮谢荣昌,也不过是为了多做一笔生意,其中有什么内幕,看来他一点都不知道,也没必要当场给他难堪吧。
  “还是要冰淇淋吧,口味也很多,他们的甜品师傅是特别从意大利请来的——”罗照鑫还在殷勤地介绍,程欢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我点的是抹茶布丁,这边没得卖吗?”
  罗照鑫呆了呆,怎么了,冰淇淋跟她有仇吗?口气突然变得那么差!
  程欢懊恼地掉转头,干吗无缘无故发脾气,人家怎么会知道,她心里的那些陈年旧事。
  过去的每一丝甜蜜,到了现在,都变成了隐秘的伤痕,密密麻麻,藏在不为人知的黑暗处。穿上华丽的衣服,坐在高贵的西餐厅里,她也跟别人没两样,一脸微笑像是面具,随时都可以戴上去又摘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离开谁就活不下去的吧,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总在不提防的时候,无端端被这种芝麻小事触动,好像锐利的刀锋,倏地划过心底,躲闪不及,所以恼怒。
  傅宪明说得没错,只有输不起的人,才会这样吧。程欢对自己讽刺地一笑,关人家罗照鑫什么事?是她输不起,所以才会恼羞成怒。
  “嘟——嘟——嘟——”
  电话一声接一声的响,只是没有人来接。
  程欢靠着窗,手指在玻璃上无意识地胡乱划着自己都不认识的字,又焦躁,又心慌。已经这么晚了,打扰他好像不大好吧?其实不一定要在电话里才能说,用信用电邮一样可以说清楚,还可以让乔瑄瑞转告他。都已经准备好要走了,不如就走得干脆一点,什么都不用说,帮他也不一定要自己出面啊,有很多办法可以让他知道罗照鑫和谢荣昌之间的交易。也许那样才算伟大才算无私,要退出就全身而退,干什么要一步三回头地拖泥带水?
  这些大道理,她心里不是不明白,可是,大概骨子里她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吧,心底暗处,偷偷地希望,留在他记忆里的,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程欢。起码他会记得,至少,她曾经为他做过一件事。
  “嘟——嘟——”电话还在空响,程欢咬紧了嘴唇,放弃吧,明天再打过去,也不差这一个晚上。可是不甘心,深夜的空寂里,无限渴望听见他的声音。
  就在她差点就要放下话筒的瞬间,那边却突然被接了起来,“喂?”
  “是,是我,程欢。”她反而吓了一跳,磕磕绊绊地报上名字,紧紧地握着听筒,压在耳朵上。怕他挂断,几乎是一口气地说下去,“我是有要紧事跟你说,所以才这么晚打电话过来。”
  那边的傅宪明一阵沉默,呵,是程欢。
  用得着这样自报家门吗?他怎么可能听不出她的声音!
  “是——是有关美罗股权的事。”程欢硬着头皮往下说,怎么他都好像没什么反应?
  “美罗股权?”傅宪明一怔,她深更半夜的打电话,就是为了说这个?
  “是,不要卖给正东实业。”程欢急急地说,“罗照鑫跟谢荣昌私底下是有交易的,正东拿到股份授权,就会转手过户给荣泰。”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傅宪明问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我……”程欢呆了呆,“我听罗照鑫亲口说的。”
  “你是说,罗照鑫惟恐别人不知道,到处去宣扬这件事?”
  “不是,他是把我当成他们自己人,才说出来的。”程欢脱口而出。总不能告诉他,是假装跟罗照鑫约会,才套出这个消息吧。
  “自己人。”傅宪明好像笑了,“先是周锦唐,然后我,接着谢荣昌,又来一个罗照鑫,好像每一个都是你的自己人啊。”
  程欢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原来,他根本不相信她说的话。
  是她太急着阻拦他和正东签约,忘了自己的身份,傅宪明怎么可能轻易相信她的话?难道她忘了,当初自己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博取他的信任。
  他说的没错,真可笑,每次她出卖的,都是身边所谓这些“自己人”。
  “可是这一次,是真的。”她苍白地替自己辩解,“我现在已经没必要再骗你了吧。”
  忽然想起,小时候曾经看过的“狼来了”那个故事,习惯了说谎的小孩子,每次都说狼来了狼来了,可是真的看见了狼,反而没有人相信他。这么幼稚又可笑的故事,现在想起来,却是这么深深的悲哀,当一切都是从欺骗开始,到头来,真的也会变成是假的。
  “你不信我,没关系。”程欢放弃了徒劳的辩解,“可是不管我说的是真是假,你要当心谢荣昌,这总是没错的。现在他已经拿下了星河广场,又跟裴桐联了手,如果再得到美罗的股权,将来早晚有一天,大信也不是他的对手。到时候整个地产圈子都是他的天下了,除非你在他手下做事,他是绝对不会给你留退路的。”
  “我知道了。”傅宪明说得很简单,“谢谢你。”
  他居然,跟她说“谢谢”。这么客气这么礼貌,可是,这不是一句真心话。
  “宪明——”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在跟谁说话,这么久!”
  程欢呆住了,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不是她听错了吧,这么晚了,他身边怎么会有女人?!
  没错,是她自己选择放弃他的,大家已经说得很清楚,结束就是结束了,这个世界上,没人会为了谁等一辈子吧,一段感情散了,就重新开始下一段,这也很正常啊。
  可是,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在对他的想念泛滥成灾的电话这边,突兀地听见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的声音,那种震惊,实在猝不及防。
  程欢慢慢地,慢慢地挂上了话筒。什么都不必再说了,早知道结果已经注定,无论她做什么,都不可能再改变,是她自己蠢,巴巴地送上门去自取其辱。
  窗外夜色深浓如墨,落地灯的光,把她的脸映在窗玻璃上,虚无淡渺的一个影子,空洞的眼神,疲倦,没有表情的脸。
  程欢伸出手,“啪”的一声关掉了落地灯的开关,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靠着身后那只丝绒的单人沙发,慢慢滑坐在地板上,程欢闭上了眼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自己这张脸,虚假的平静虚假的笑,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这个样子?
  如果,她根本不叫做程欢,也不是程永浩的女儿,从来不知道什么大信建设,也压根儿就不认识傅宪明,那该有多么好?一切都会不一样,春风拂面过,夜来星满天,她也可以跟别人一样,开开心心地上班下班,吃饭跳舞,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自己把自己逼得无路可走。
  是啊,可以离开,可以放弃。只消过上一年半载,这里没有人会记得程欢是谁。
  可是,知道他已经开始慢慢地把她遗忘,原来会这么难过,难过到无法呼吸,无法言语。
  脸上湿湿热热的一片,程欢胡乱擦了一把,真的很讨厌,这种懦弱的眼泪!忘记她不好吗?忘了她,他才会重新振作,重新开始。
  也许就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第十章
  早晨的天空,阴沉欲雨。
  程欢拖着一大一小两只旅行箱出来,站在门口,等着经过的的士。可能是因为天气的关系,又是上班的时段,不好叫车,街边还有零散的几个人在东张西望地等车。
  一直等了十几分钟,总算拦到车,司机下来帮忙把行李箱装进后车厢,“去哪里?”
  “机场。”程欢坐上车,顺手拉上安全带,忽然怔了怔,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有这种一上车就系安全带的习惯?几乎是反射性地把安全带又解了开,不是说好了要忘记吗?就连跟他在一起的每一个习惯,也都要一并忘记掉。
  “小姐,不系安全带,警察看到会开罚单的。”司机发动了车子,提醒她。
  “那我来付罚款好了。”程欢没看他。
  司机呆了呆,怎么会有这种人?宁可罚款,也不肯系上安全带?她脑袋没什么问题吧。
  程欢的手机滴哩叮铃地响了起来,她接听起来,居然是谢荣昌。
  “都快走了,怎么,也不告个别?好歹我也算是你的搭档,又是几个月的老板。”谢荣昌在那边说,“动作还真是快啊。”
  “你怎么知道?”程欢一怔。
  “别忘了,你住的公寓也是荣泰的。”谢荣昌带着笑,“你把所有账单,什么水电煤气电话费都结清了,还跟物业公司报了停,不是想走,还会是什么?”
  “你不会是打电话来给我送行的吧。”程欢蹙起眉,他又玩什么花样?
  “我是想提醒你,戏还没散场,干吗急着走?有场好戏就要开锣上演了,你不想来看个热闹?”
  “什么意思?”
  “再有十分钟,傅宪明就要和宏基地产的老总贺丰签约了,转手美罗百分之四十的股权。”
  “哦。”程欢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没上当,到底卖给了宏基。
  “你在想什么?”谢荣昌问,“该不会是替他高兴吧,正东落了选,我总算没占到他的便宜。”
  “关我什么事?”程欢心头一跳,听他的语气,有点不对劲啊。
  “本来罗照鑫签下股权,至少也有八成把握,傅宪明怎么临时又改了主意呢?”谢荣昌冷冷一笑,“会不会是有人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
  “你是说,我?”程欢反问。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谢荣昌的声音很讽刺,“除了你,没人会出卖我。看你和傅宪明在酒会上那种样子,就知道你的心思根本就还在他身上。”
  “酒会?”程欢想起那个星河广场奠基的酒会,大概那次跟傅宪明见面,也是谢荣昌刻意安排的吧。当时还以为是他存心给傅宪明难堪,原来,他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就是要试探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真的已经结束了。
  这样看起来,谢荣昌这条老狐狸,一早就在防着她了。
  “是我告诉了他,罗照鑫是你的人。”程欢承认了,既然他也猜得出来,就没有隐瞒的必要,更何况现在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拆穿了,也无所谓。
  “呵呵!”谢荣昌居然笑起来,“好,爽快,有胆量。不过程欢,你算计不到吧,你住的房子都是我的,在电话上装个窃听器,应该也不难。”
  “你——你说什么?”程欢呆住了。
  “那天晚上,你打给傅宪明的电话,我一字不漏,都听到了。”
  程欢屏住了呼吸,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你,在我的电话上装了窃听器?”
  “以防万一而已。”谢荣昌却洋洋自得,“果然派上用场了。”
  “也就是说,你知道他一定会跟宏基地产签约?”程欢竭力想要镇定下来,这个时候,谢荣昌还有心情打电话给她,一定是胜券在握,他到底还会有什么招数?
  “没错。”谢荣昌不否认,“我已经在昨天跟宏基签好了转购合约,这份合约,从今天开始生效。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宏基就已经是我的了。当然傅宪明卖给宏基的美罗股份,也会落进我的手心里。”
  “谢荣昌!”程欢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簌簌发抖,“你别以为每个人都被你算计,我现在就可以给傅宪明打电话——”
  “我看你还是省省吧,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永恒律师行,合约差不多都已经签完了。再说你也知道吧,正式签约的时候,他不会开电话的。”
  “砰”的一声,程欢已经把电话扔出了车窗外。
  “小姐,你,你没事吧?!”旁边的司机吓坏了。
  “掉头,去永恒律师行!”程欢脸色苍白,“快点!”
  手心里都是冷汗,不知道要怎么办,现在回去,其实根本也是毫无意义,根本来不及阻止什么,如果不是稳操胜券,谢荣昌也不会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可是,可是,如果不回去,傅宪明一定会误会,上次那个电话,是另外一个骗局。正东到底有没有跟荣泰串通,现在已经根本没可能去证明了,宏基才是谢荣泰的杀手锏,这个,才是摆在大家眼前、铁一般的事实。
  “吱——”的一声急刹车,车子在永恒写字楼下面停了下来。程欢扔下钱,推开车门就往外跑,司机一叠连声地在后面喊:“小姐,喂,这位小姐,你的行李还没拿走!”
  顾不上了,来不及了。
  程欢飞奔着冲进大厦,发了狂的按电梯,永恒律师行她来过,以前大信的很多业务都是这一家承办,大信法律顾问也是从永恒出去的。
  气喘吁吁地闯进永恒律师行,刚进门,前台接待就拦住了她,“程小姐,请等一下!”她是认得程欢的,以前也见过几次。“傅宪明呢,他今天是不是过来办转让股权的手续?”程欢快要急昏了,一把拉住她。
  “合约已经签完了,他们正在休息室。”那接待小姐被她吓到了。
  “签……完了?”程欢腿一软,到底还是来不及。
  “是啊,签完了。”后面有人搭话,程欢像是见了条蛇似的跳起来,这个声音,烧成灰她也认得,是谢荣昌!
  “贺丰十分钟之前刚给我打过电话,我是来接他的。”谢荣昌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这个,就是收购宏基的合约书,上面已经有我跟贺丰的签字了,要不要给你看一下?”
  “你会后悔的。”程欢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我也有一样东西给你看。”
  “什么?”谢荣昌不以为然。
  “说准一点,是给你听。”程欢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录音笔,“这是我把星河广场资料交给你那天,录下来的一段话。”
  “你——”谢荣昌脸色变了,“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就算你吞了美罗,再吞了大信,我也一样有办法,让你去坐牢。”
  “什么?!”谢荣昌的脸,突然涨成了猪肝色,“你偷录我们的对话?”
  “比起你装窃听器来,这算不了什么吧。”程欢睨了他一眼,“跟你这种人合作,我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提防?”
  “你过来!小点声!”谢荣昌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扯进旁边的一间休息室,“你疯了是不是,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别忘了,这件事是我们两个人做的,我坐牢,你也跑不掉!”
  “没错,我也跑不掉。”程欢挣脱开他的手,“我为什么要跑?反正我什么都没有,所有人都知道程欢是个骗子。”
  “你,等等。”谢荣昌喘了口粗气,定下神来,“别这么冲动,好端端地闹上法庭,大家都没好果子吃。你要多少钱,我都好商量。”
  “不要再拿钱来砸我,谢荣昌,收了你的钱,一定会咬手的。”程欢转回身,在椅子上坐下来,“不过我有两个条件,只要你答应,这段录音就可以还给你。”
  “什么条件?”
  “第一个,美罗的股份,还给傅宪明。第二个,退出星河广场的工程。”程欢说得很清晰。
  “不可能!”谢荣昌却好像被踩到了尾巴,叫了起来,“我怎么可能答应这么荒唐的条件?我疯了吗,那是好几亿的投资!”“可是这些钱,本来就不是你的。”
  “我不信你敢告我!”谢荣昌的脸孔有些扭曲了,“我是什么人,你很清楚吧,对付你实在太容易了。黑白两道,敢在我姓谢的地盘上撒野的,只怕还没几个。”
  “你不用吓唬我。”程欢冷冷一笑,“既然我已经摊了牌,就没打算全身而退。”
  “你这是何苦呢?”谢荣昌的口气又软了下来,“傅宪明都已经不要你了,何苦还要搀和他的事?美罗的股权,我也可以让一半给你,价钱都好商量……”
  “笃笃!”门外突然有人敲门,“谢老板在里面吗?我是贺丰!”
  谢荣昌收了口,压低声音,警告程欢:“不要乱说话。”
  “在你答应我的条件之前,我不会。”程欢淡淡说。
  谢荣昌咬了咬牙,拉开门,勉强装上一脸笑,“哈哈贺老弟,辛苦了,怎么样,合约已经签下来了,去哪里庆贺一下?”
  “庆贺?”贺丰扶了扶眼镜,“我看是来不及了,我得赶去机场,我太太还在那边等我上飞机。”
  “你们——去哪里?”谢荣昌呆了呆。
  “反正宏基也卖了,我家人也都在多伦多,我在这边也没什么好做的了,当然是一起去那边发展。”
  “哦!也好,也好。”谢荣昌点点头,“不过贺老弟,那个股份授权书……”
  “那恐怕你得跟裴桐去拿了。”贺丰微笑起来,“他也对美罗的股份感兴趣,所以,我已经转手给他了。”
  “你说什么!”谢荣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裴桐?登峰的裴桐?!”
  “是啊。”贺丰轻松地走进来,一直走到休息室的侧门,在门上轻轻敲了敲,“宪明,裴桐也跟你在一起吧。”
  宪明?傅宪明?程欢的眼睛也睁大了。
  那扇白色的门被打开了,裴桐笑吟吟地出现在门口,他身后不远,站着气定神闲的傅宪明。
  程欢呆呆地看着他,不敢置信,他怎么在里边?刚才她跟谢荣昌的对话,他也都刚好听见了?
  “你们怎么在这里?!”首先跳起来的,却是谢荣昌。
  “我们一直就在这间休息室里。”裴桐微笑着伸个懒腰,“没人告诉你吗?”
  “这到底怎么回事?”谢荣昌一把拉过贺丰,经验告诉他,就要翻船了。
  “我看你还是好好看看你手上那份收购宏基的合约书吧。”说话的是裴桐。
  “合约书不会有问题,几十个条款我都已经看得一清二楚。”谢荣昌说得斩钉截铁,可是还是忍不住打开了手里的文件,匆匆浏览一眼,没错啊,收购合约,已经生效了。
  “谢老板还真是百密一疏啊,看清楚,你收购的只是宏基地产而已。可是有一件事只怕你不知道,宏基刚刚注册了一个投资公司,全部股权都是傅宪明的。”
  “那是——什么……什么意思?”谢荣昌开始不由自主地口吃了。
  “就是说,现在宏基有两个分支,一个是地产,一个是投资,而且,因为地产公司这几年一直经营不善,宏基已经准备清盘了,所有资金都用来做投资。在跟贺总签约之前,谢老板怎么连损益表和资产审核都没好好看一看呢?想必是太着急了吧?”
  “你是说——你们已经做了资产转移?”
  “答对了。”裴桐双手插进裤袋里,“谢老板也是老江湖了,不会不知道这一手吧。也就是说,现在你买下来的宏基地产,根本就是个空壳而已,不对,还得加上一堆债务。”
  “不可能!”谢荣昌失声叫了起来,他花了几千万,不过买到一堆债务?!
  “怎么不可能?跟你说了几百遍了,不要小看傅宪明,他是玩收购重组的专家。”裴桐走过来,“不过,要是你没那么心急,至少等个三两天,好好审核一下宏基的账目,本来是不至于上这种当的。”
  谢荣昌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没错,他太着急了,正东实业那边的安排已经被程欢揭穿了,只好匆忙对宏基下手,想不到这边根本就是傅宪明设好的套子,等着他往里钻呢!
  “你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吧,我跟他,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贺丰插了一句,他说的是傅宪明,“当初宏基经营危机的时候,也是靠他帮忙,才度过一关。”
  谢荣昌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油汗,“你们,早就串通好了设计我,是吧?”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是从程欢那个电话开始的。”一直没开口的傅宪明,终于走了过来,“如果你不是太贪心,我根本就设计不到你。”
  “那美罗的股份……”谢荣昌还是不甘心,他垂涎三尺的美罗,就这样拱手让人了?
  “这么解释吧,你买下了宏基地产,其实收购资金已经流入了宏基投资公司,然后我用这部分资金,买下了自己手里的美罗股份,加价百分之十,再转手卖给登峰。”傅宪明悠闲一笑,“不过是个左手进、右手出的小花招,谢老板怎么会看不明白?”
  “是啊,他襥得很,把美罗的股权高价卖给我不说,还有附加条件,就是要承揽星河广场的中心工程。”裴桐在旁边说,“没办法,谁叫我非买不可呢?”
  “裴总!”谢荣昌快要崩溃了,“你可一直是站在我这边的。”
  “什么这边那边,我只看明白一件事,老谢,你的胃口太大了,地产圈子这点油水,都被你揩去了,还嫌喂不饱。”裴桐说得一针见血,“我要是不跟傅宪明联手,下一个被你对付的,就轮到登峰了吧。”
  “可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想跟傅宪明对决,吃亏的是你。”谢荣昌已经一败涂地了,可还是不肯认输,“谁是友谁是敌,裴桐,你可要看清楚!”
  “我只觉得跟傅宪明结交,比跟你愉快多了。”裴桐一哂,“至于我们之间谁胜谁负,那就不关你的事了,大概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胜负。”
  “别以为我会那么容易把星河广场让出来,大家走着瞧。”谢荣昌恶狠狠地甩下狠话。
  傅宪明没动声色,一眼就看穿他的嘴硬心虚。
  “没关系,你可以继续抱着星河广场不放手,反正除了大信和登峰之外,也没有谁还有这个实力给你撑腰了。更何况你刚刚花大钱买了一堆债务回去,一年半载也都翻不过身,星河广场没钱开工,单是违约金和银行利息,就可以把荣泰压垮了。”
  “你!”谢荣昌差点被他噎得背过气去,“这种手段,你也使得出来?”
  “怎么不能,跟你比,小巫见大巫而已。”傅宪明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冷酷,“我做人有个原则,别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而且是双倍奉还。谢荣昌,你惹错人了。”
  谢荣昌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颓然后退,没错,他是惹错了人了。更错的是,得了便宜还不知道收手,终于栽了大跟头。
  程欢站在一边,轻轻退出门外。
  转眼之间,情势急转而下,她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而来,没想到,原来自己根本就是局外人。大信傅宪明,登峰的裴桐,他们要是联了手,十个谢荣昌,也不够分量。
  裴桐有一句话说对了,谢荣昌根本不配跟他们一战,因为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胜负,不懂得输赢的意义,对他来说,惟一的目的就只有钱而已。
  终于尘埃落定了,那些危机、暗涌、明争暗斗,总算可以作个了结,她就算是离开,也会觉得安心。
  慢慢走出写字楼的大门,外面零星地飘着雨丝,空气里弥漫着水雾,沾衣欲湿。
  刚才叫的那辆车,已经影子都没了,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扔在路边,居然没有人去理。
  应该还来得及赶上那班飞机吧。程欢看了看时间,穿过马路去取行李,刚刚迈上人行道,就听见“嘀——”的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响,身后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一把拽了回去。疾驰而来的车子在路中间猛地刹住,司机探出头来骂:“走路低着头,找死啊?那边红灯没看见?!”
  程欢吓了一跳,什么?是红灯吗?怎么都没留意。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叠连声地道歉,“我……急着过马路。”
  “你这么急着赶路去哪里?”身后有人问。
  程欢呆住了,这个声音,这个声音……蓦然回过头,真的是他啊。
  “你连交通灯都不会看,还到处乱跑?”傅宪明蹙眉看着她的脸。
  程欢怔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也出来了,那谢荣昌——”
  “我是来追你的。”傅宪明打断了她,“上面有裴桐就够了。”
  “追我?”程欢低下了头,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说的话。
  “有件事,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你是说,正东实业跟荣泰的事?”程欢心里一沉,他还是不相信她吗?
  “不是这个。”傅宪明却摇头,“我想问你一句,当初,为什么要进大信?”
  “我已经解释过了。”程欢不明白,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个?
  “现在你还是想说,是因为谢荣昌的钱吗?”他握着她的手臂,愈握愈紧,“那从荣泰辞职,是怎么回事?刚才你跟谢荣昌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程欢哽住了,说不出话。
  是,她是糊涂了,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来,都在做什么。
  “程欢,你父亲的名字,是程永浩吧。”他终于说出了口,“你当初要进大信,这个才是真正的理由。”
  “你怎么知道?”程欢一震。
  “昨天晚上,我见过乔瑄瑞。”傅宪明咬了咬牙关,“你,乔瑄瑞,谢荣昌,裴桐,人人都知道,只有我还蒙在鼓里。”
  “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程欢说的是实话,没错,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可对她而言,这是一道隐秘的疤痕。
  “为什么要瞒着我?”他问。
  “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说出来,最后事情揭穿了,更没必要解释了。”程欢不看他,“就算我找再多的借口,可以改变什么?你会因为这个,觉得我可怜,所以原谅我?”
  “程欢。”傅宪明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能不能诚实一次?就一次?”
  程欢屏住了呼吸。近在咫尺他的脸,深得不见底的他的眼,雨丝落下来,一点一点,都是融化的温柔和思念,那些情深,疏离,爱憎交缠的过往,静静弥漫。
  周围的车声人声,突然变得万籁俱寂。
  “不要跟我说什么理由,什么对错,只要告诉我一句,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放弃了?”他低声问。
  程欢眼底有一丝泪光闪过。
  放弃?如果她甘心放弃,那么现在,怎么还会站在这里跟他无言以对?那些过往,那些不为人知的甜蜜和心酸,他怎么能体会?他知不知道,她站在大信建设对面,仰望着他的窗口,是什么样的心情?那在每个街头每家酒吧疯狂寻找他的慌张急切,躲在黑暗角落里远远看着他背影的心如刀割,还有深夜里握着电话等待他声音的忐忑不安……
  到底应该怎么忘,才能一幕一幕都忘掉!
  “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要是因为理由充分才去喜欢一个人,那就不是真心的。”傅宪明看着她,那么晶莹美丽的一双眼,怎么可以有泪光?
  “当时我不懂,现在我懂了。”程欢想起那一次,从酒会出来,他送她回家的路上,曾经说过的这句话。那个时候,她是真的不明白,爱上一个人,居然完全说不出什么道理,所有理性、控制、自欺欺人,统统没有用。因为她的眼睛,耳朵,双手,整个身体,整个心,都触过他、记得他,记得他的味道,他的气息,他的温暖,他每个神情每句话。
  是他教会了她爱上一个人。
  只是到了现在,才知道最初的甜蜜,只不过是爱他的百分之一。
  “有什么理由,值得我们放弃自己心爱的那个人?”傅宪明缓缓低下头,他的呼吸,拂上了程欢的脸,“有时候做人,闭上眼睛才会看见幸福。”
  程欢的眼睛,轻轻阖了起来。一滴泪,从她纤长的睫毛底下渗出来。
  可是一阵温暖,蓦然覆上她的眼睛,带着无尽爱惜,她的泪珠,融进了他的这一吻。
  有多少悸动,多少辛酸,多少的深情?雨已经落下来,衣服湿了,头发也湿了,可是完全没感觉,程欢的手,终于揽上他的肩膀。够不着,她踮起了脚尖,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紧紧地,用整个灵魂抱紧他。
  不要什么原则了吧,也不要什么坚持,只要眼前这一刻永远停下来。
  雨越下越急,匆匆而过的行人纷纷侧目而视,可是谁在乎呢,等了那么久,等得那么苦,只要一松手,就怕眼前的人会忽然消失掉。
  那边的大厦门口,裴桐跟贺丰一起走出来,“呃,他们——”贺丰傻了眼。
  “走吧,看什么看。”裴桐一把拉走他,“现在过去打扰他,闹不好就搞出人命来。”
  “可是,程欢不是荣泰的人吗……”
  “那又怎么样?”裴桐笑了起来,“谁规定大信的傅宪明不能喜欢荣泰的程欢?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少说话吧。”
  “可是雨下大了……”贺丰边走边回头。
  “要是带了DV就好了。”裴桐却遗憾地摇着头,“可以拍下来,啧,一吻定江山。”
  贺丰也笑了,“真别说,我都看得心痒痒。说起我跟我老婆当年……”
  裴桐掩起耳朵,“你?算了吧!谁都知道你们那是美女配野兽。”
  “哎,姓裴的!”贺丰追上去,“要不是看傅宪明面子,我跟你没完!”
  “他海赚我一笔,还没跟他算账呢——”
  “谁要你贪心,非得争那份美罗的股权?”
  “你当我是为了赚钱?呵呵,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懂不懂?”
  雨幕里,斗嘴的声音越来越远,而整条街道,都因为那深深相拥的一对人影,而变得美丽如画。

  第十一章
  三天后。
  繁忙的机场,穿梭的人流,程欢提着行李箱沿着扶梯上去。
  深深呼吸了一下,这个城市的空气,充满了留恋的味道。
  “小姐,要不要买一份旅游指南?”有人凑上来搭讪。
  “不用了。”程欢摇摇头,她这个样子,像是出去玩的吗?会有人一个人出去旅游?
  “小姐,要不然,买份这个,‘万事不求人,姻缘一手测’,很灵的啊。”
  “对不起,我赶时间,要登机了。”程欢蹙起眉,把他甩在身后。
  换了登机牌,入了闸,在笑容可掬的空姐帮助下放妥随身的提包,程欢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座位正好靠着窗,有点无聊,抽出一本杂志来翻翻。
  财经周刊。
  地产圈再次洗牌,星河广场又易主。
  斗大的黑体字大标题,在封面上占据着最显眼的位置。程欢放下杂志,又是那段新闻,傅宪明收购宏基地产,荣泰放弃星河广场,真的有那么轰动吗?所有报纸杂志都登出消息,而且一个比一个写得传奇。
  其实内幕也根本没有那么复杂,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
  “小姐,你需不需要喝点什么,饮料还是酒?”有空姐过来问。
  “红酒。”程欢说,喝杯酒,睡一觉,飞机就落了地,什么都不用想。
  “好的。”空姐转过身,刚要走,却被人拦了回来,“请等一下。”
  “好的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吗?”空姐脸上出现了一流甜美的微笑。
  “麻烦你,给这位小姐换杯热牛奶。”
  程欢抬起头,眼睛瞪圆了,“你怎么跟来了?”
  傅宪明一笑,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下来,“来看看你有没有偷偷摸摸地喝酒。”
  “我记得怎么喝红酒,还是你教的。”
  “跟我在一起,可以喝一点。”他板起脸,“一个人出门,要记得滴酒不沾。看,说你粗心还不承认,搭飞机也不系安全带。”程欢眨眨眼,“要是我自己系上的话,你就没有批评我的机会了。”
  傅宪明叹口气,还是帮她把安全带拉过来,扣好。“女人啊,真是不能宠。”
  “刚才你还没说,怎么会突然跑来了?那边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嗯,会开到一半就偷溜出来了。”
  “那怎么行?星河广场的工程已经耽误了这么久,再停就要违约了。”程欢急了。
  “没事,有锦唐替我盯着,进度不会放慢。”傅宪明一脸悠游。
  “什么?!”程欢失声叫出来,“锦唐?周锦唐、周总监?他不是在大信吗?”
  “刚跳槽过来。”傅宪明一笑,“连他的秘书叶敏一起。”
  “真的!”程欢又惊又喜,“那,那真是太好了。”
  “有什么好,你设计总监的位子就要换人做了。”
  “无所谓,大家各凭本事,公平竞争。”程欢秀气的眉梢一扬,“就算给他当属下,也没什么丢脸的,那是周锦唐啊,设计这一行,头一号人物。”
  “说来也是,你还是做我的私人助理更合适。”傅宪明拿过她手上的杂志,“又写了什么?”
  “我不要。”程欢拒绝,“我喜欢做设计。再说,你也不想有这么一个私人助理,天天黏在你身上吧,白天见,晚上又见,偶尔有别的女人想认识一下,都不方便。”
  “什么别的女人?”傅宪明合起杂志。虽然是开玩笑,可是程欢的语气里怎么有淡淡酸味,不像是装出来的啊。
  “那天,就是我打电话给你,说正东实业跟荣泰串通的那一次,都半夜了,在你身边的是谁?”程欢终于沉不住气了,问了出来。
  “呵,你还记得?”傅宪明受不了了,“连乔瑄瑞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当时我是跟她在一起,不过旁边还有裴桐。”
  “喔?”程欢的脸红了一下。三个人啊,那是她误会了?
  “裴桐为什么对美罗的股权感兴趣,你还不知道吧。”傅宪明握住了她的手。
  “是啊,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他做地产出身,会突然对美罗百货这么在意?”
  “美罗另外百分之四十的股权,是乔瑄瑞的。”傅宪明解开谜底,“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上乔瑄瑞了,而且是志在必得。”“是吗?”程欢呆了呆,乔瑄瑞和——裴桐?一个那么骄傲难伺候,一个又那么桀骜不羁,他们两个,怎么会搅到一起去?
  “大信指望乔瑄?是不成的,有乔瑄瑞看着他,加上裴桐当后台,也就不至于捅出什么大漏子。”傅宪明说到一半,空姐送牛奶过来了,果然是热的。
  “很烫,请慢用。”航空公司的服务很周到,还一并送上干净的湿毛巾。
  “喝过牛奶,就睡一觉。”傅宪明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文件,“我看完资料,到了就叫你。”
  “你到底是陪我出差,还是工作来的?”程欢不满地嘟哝,工作狂,改不了了。
  “我正在看一份提案,建议在星河广场中心建一座自己的大厦,名字都有了,叫明基大厦。”傅宪明侧过脸,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你乖乖睡觉。”
  “明基大厦?”程欢眼睛一亮,“好啊,我来设计。”
  “我根本就没考虑第二个人选。”傅宪明笑了。
  “要收钱,我很贵。”程欢打蛇随棍上,“订金先预付百分之四十。”
  “有这么要挟自己老板的吗?”
  “出了公司,我说了才算。”程欢嫣然一笑,“没商量。”
  傅宪明看着她的脸,半笑半嗔,笑颜如花,那个圆圆酒窝又若隐若现。
  算了算了,就由得她胡闹好了,谁叫他鬼迷心窍,偏偏就喜欢这一个。
  “哎,小姐。”隔壁的中年太太突然探过头来,跟程欢打招呼,“你们是一对吧,真是恩爱。”
  “我们……”程欢脸红了,是吗?她已经这么张扬了吗?连陌生人都看得出来她的幸福?
  “这本书上说,你们两个这种面型,很相配啊。”那位太太指着手上的书,“还有鼻梁,小姐,你有旺夫运哦。”
  程欢跟傅宪明面面相觑,什么啊,在飞机上摆摊算命?
  “这本什么书说得这么准?”傅宪明还没开口,程欢已经眉开眼笑地翻开人家手上的书,一行标题跳出来,《万事不求人,姻缘一手测》?!这不就是刚才机场那个书贩竭力推荐的那一本?
  “早知道说得这么好,就买一本了。”程欢有点遗憾。
  “没关系,送给你好了。”那位太太很大方,“做人啊,什么都是身外物,难得有个人疼惜你,要好好对他啊。”
  “谢谢。”程欢接过书,姻缘一手测?
  不,不够,她要的是姻缘一手握,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许下心愿,人海茫茫里,只要遇见身边这个人。
  有一句话,他说对了,做人有的时候,要闭上眼,才能看得见幸福。因为只有这样,才听得见自己心里的声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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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WQ_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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