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鸣:阳光,如期将至
【饱尝生活的辛酸】
人才市场附近总有许多办假证的人在徘徊,多数人都不理会他们,夏茹溪却是少数人之一。
从车窗里看去,人行道上是黑压压的人群,男女的年纪都不过二十来岁。
过了国庆,滨海市的气温不降反升,炙热的太阳光照射着大地。看到拥挤的人群,夏茹溪便庆幸自己身在有冷气的空间里。
那些年轻的男女似乎已经习惯了,他们腋下夹着文件袋,自大楼的门口进进出出,门上方招牌上的字只能看到一半--人才市场。这是滨海市里唯一没有淡、旺季的市场。
安静的车里响起手机铃声,夏茹溪从仪表板上拿起手机,蹙眉许久,按下接听键,里面传出的声音却清脆悦耳。
"我跟一家公司的老总喝茶……呵呵,是啊,不过不大喜欢这家公司,可能会拒绝吧……那你们玩得开心点儿,拜拜!"
她把手机扔到副驾驶座上,开着白色的丰田"花冠"穿出巷子,直接驶进一家旧车交易市场的仓库里。一个穿着亮蓝色工作服的年轻女孩儿走过来,夏茹溪下车后目光扫过劳斯莱斯、宾利、宝马、奔驰等名车,然后拍拍"花冠"的车顶,声音很低地问:"这辆车值多少钱?"
女孩儿把车看了一遍,又问了问车况,报了个价:"八万左右。"
夏茹溪愣愣地瞅着女孩儿,"这车原价是十八万,我才买了三个月,开了不到一万公里,就要折价十万?"
女孩儿像是很理解她的心情,安抚地笑笑,"小姐,新车下地打三折,差不多是这个价格了。"
夏茹溪钻进车里,跟女孩儿道谢:"麻烦你了,我就是来咨询一下价格。"
女孩儿笑着说:"明白,您慢走。"
"明白"这里面包含的意思多了,是明白她对价格不满的心情,还是明白她不得已要卖车的窘况?夏茹溪僵硬地笑了笑,砰地摔上车门--这是她首次如此狠地对待宝贝新车。
城南的美容院里,徐莉莉挂断电话,把一只黝黑的手伸出去给小姐护理。旁边床上刚做完护理的于惠坐起来问:"她来不来?"
"她说正跟一家公司的老总吃饭。"徐莉莉说完躺下去,又发出一声"呵--",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于惠听到。
于惠接上话:"是吗?那她很快就有新工作了,是好事啊。"
刚躺下去的徐莉莉又坐起来,她的额头上生了许多小痘子,整张脸上的皮肤就像烧糊的锅巴。她语速极快地说:"我看她是吹吧!谁都知道她是用了假学历,新老总还没到任就把她给开除了。"她笑得有些贼眉贼眼。
"我猜,当初她爬到经理这个位置上,就是跟原来的老总有暧昧,不然我们这么大的公司,怎么会连个假毕业证都查不出来?"徐莉莉一笑,额头便起皱了,她身体胖,动一下又出了许多汗。面膜被汗水泡软了,她习惯性地用手指去抠,里面的液体便流了出来。
于惠原本要拿牛奶喝,这会儿只嫌恶地看了徐莉莉一眼,手也收了回来,笑着看向别处,"听说新上任的老总是董事长的独生子,自家的企业,肯定容不得弄虚作假。"说着,她换了副惋惜的表情,"只可惜新老总不了解情况,夏茹溪的工作能力还是很出色的,学历本来就说明不了什么。"
徐莉莉哼了一声。她原本就嫉妒夏茹溪长得漂亮,职位比她高。夏茹溪有着那种她所没有的与生俱来的骄傲,总让人觉得自己不如她。每当夏茹溪站在她面前,就高出她一个头,她恨不得用绳子套住她的脚踝,使劲儿一拉,让这高个子轰然倒地。这回终于如愿了,虽然不是她亲自下手,心里倒也痛快得很--那女人这回被绊倒,估计是站不起来了。
徐莉莉这样想着,心里一激动,竟然跳下了床,肥硕的臀部抵着床沿,"学历虽然不能说明什么,可于惠姐你得承认,一个人要是没翻过高考那道坎儿,是没什么意志力的。"或许因为自豪,她下意识地抬头挺胸,"况且,她有能力又怎么样?弄虚作假说明她人品有问题,哪家公司还敢用她。"
徐莉莉说夏茹溪的时候,于惠心里也是激动的。徐莉莉每痛斥一次,她就有扇夏茹溪一个耳光的快感。然而她却是慈眉善目地望着徐莉莉,惋惜地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还是希望她能找到满意的工作。"
徐莉莉仿佛也觉得自己情绪过激了,赶忙缓和了神情,笑道:"于惠姐,你人真好。老实说,公司里几百名干部,我只跟你谈得来。"
于惠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大公司往往被分成很多个小集团,精英分子是一类,发狠钻研技术的是一类,有共同爱好的是一类,最特殊的便是有共同敌人的一类--他们嫉妒或仇视的某个人像一块磁石,把他们全部吸附到一堆,一旦没了磁石,他们也就零零落落的了。
夏茹溪就是那块磁石,如今她走了,于惠也不愿意再敷衍徐莉莉这种肤浅又丑陋的女人了。她现在只琢磨着夏茹溪是不是真的被其他公司请去了?
夏茹溪开车回家时经过人才市场,她放下了车窗,热浪扑面而来,那些在人群中穿梭的求职者或一脸欣喜或一脸失望地走到站台上。她明白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再找不到工作,只能露宿街头,或是返回老家了。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表情,无论他们想的是什么,他们紧攥着履历夹的样子勾起了夏茹溪沉积在心里的辛酸与恐惧--她不要再跟他们一样,奋斗了这么多年,还要以一个高中学历去找工作。
人才市场附近总有许多办假证的人在徘徊,多数人都不理会他们,夏茹溪却是少数人之一。
六年前,二十二岁的她还是一家小工厂的文员。她不甘愿待在那破破烂烂的厂房里,便辞了职,在人才市场进进出出半个月,然而愿意雇佣她的公司,大多数规模跟她从前待的小工厂差不多。某天她再次从人才市场里出来时,一个办证的人跟着她,小声说:"小姐,办一张好了,办一张找工作顺利,我们做得跟真的一样。"
她原本是要厌烦地避开那人的,手扬到半空中,她竟鬼使神差地问了句:"跟真的一样?"
那人说假了不要钱。
她拿着伪造的本科毕业证与学位证找到了工作。当然,之前也有公司查出来过,每当人家说"你的毕业证有问题"时,她在那种蔑视的目光下羞愧得无所遁形。最后一家公司没查她,笔试的主考官也是后来一路提拔她的总经理,在三十多份考卷中,只有她的试卷上有涂改液涂改过的痕迹。主考官很诧异,通知她来复试时才知道原来是她在别家公司笔试时,答错了题目便只能揉掉试卷,再拿一张新的试卷重新作答。她觉得很浪费,所以自备了涂改液。
主考官说:"很好,公司的所有资源我们都应该当成私有财产来节约。"
在公司工作了六年,她从办公室文员变成行政经理,虽然运气是有的,但也是由于她一心扑在工作上,甚至未交过男朋友。
一份光鲜体面的工作却是用见不得光的手段获取的,她晚上经常做梦,自己的假文凭被人查出来了,公司的同事指指点点,提拔她的总经理狠狠地戳着她的额头,骂自己瞎了眼。
她惶惶然地过着每一天,晚上平安无事地回到宿舍,便觉得日子是赚来的。
去年是她坐到行政经理位置上的一年整,她为公司招揽了大批人才,节省了近六百万元的各项费用。她拿到奖金,便交了首付,在公司附近供了一套两室两厅的小户型。今年,她拿炒股赚的钱买了这台"花冠"。物质上的充足,使她暂时远离了噩梦。
两个月前,老总约她吃晚饭。在酒楼的包房里,历来严肃的总经理喝多了,他年逾五十,身板硬朗削瘦,是那种一喝酒就脸色发青的人。
一瓶茅台喝完,他支在桌上的胳膊晃来晃去,脸色黯淡地对夏茹溪说:"对不住,茹溪,我保不住你了,说不定过两天,我也得抱着自己的东西走人了。"老总用一种"老牛舐犊"的目光看着她,然后涌出两滴浑浊的泪水。
把老总送回家后,夏茹溪约市场部副经理于惠出来吃饭,得知被老总经理提拔的市场部经理已于早上到国外出差,要一个月后才回来。
后来她才知道,市场部经理是老总经理手下的人,公司调他出差是别有用心。
第二天,行政部经理假造本科学历一事以野火蔓延之势在公司传开,原与她交好的各部门经理非但没有禁止下属的言论,甚至对她避而不见。
那天,除了在公司里嚷嚷着她有多么虚伪的人之外,似乎其他人都很忙。
这并不是件大事,可偏偏无法收拾。她的几个硕士毕业的下属偷偷地向上面反映:虽然她有能力,但他们不甘心被一个弄虚作假的高中生愚弄。一呼百应,公司里博士、硕士的高学历员工都表示了不满。老总经理在一个星期后向国外总部递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请报告。
夏茹溪终于明白了老总那天为什么会流眼泪。
一个人起早贪黑地工作了几年,把国内分公司的事务理顺了,公司员工对他敬重有加。可董事长这时候派独生子过来,自然是要改朝换代的。因此,她这个学历不高,上位才两年,却与老总经理交情甚好的行政部经理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逼他退位的棋子。
她假造学历的事情已经在行业内传开,离职一个多月,她试图通过以往的交情来寻一份工作,都被人打发了。
公司里当然有恨她的人,离职后的第三天,她假造学历的事便被散布到网上,并歪曲事实地指责她工作表现差,勾引老总经理得以上位。她成了网友口中寡廉鲜耻的女人。她投出的简历大部分石沉大海,也有一两家公司约她去面谈,聊的却不是有关工作的问题。夏茹溪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好奇,或许,通知她面谈只是为了看看她这个人究竟无耻到什么地步。
如果说人生中的逆境是每个人必须无条件承受的,那么当你遭遇过多次逆境,一路越挫越勇地走来时,也该明白眼泪都是白流的。
夏茹溪猛地踩下刹车,然而车头还是直直地撞上了广场前的台阶。她惊魂未定地瞪大眼睛,蓦然仰起头,将眼泪逼了回去。
俞文勤打来电话时,夏茹溪正为了"花冠"车头被碰掉了一块漆而心疼。新车下地打三折,现在不是得直接拖去垃圾场了?
她收起思绪,接了电话。俞文勤请她吃饭,她拒绝了。可他最会死乞白赖,也明白她今非昔比,于是厚颜无耻地使用老招数--"我在新梅园饭店等你,你不来我也会等到饭店关门。"这招他已经很久没用过了,只因为夏茹溪以往都是一句"我管你死活",他空等两夜,也就不再说这话了。而今他又提出来,似乎笃定夏茹溪会去。
俞文勤自营公司,专做管理培训,旗下有几个知名讲师,在行业内还是小有名气的。今年三十三岁的他身体健硕,五官端正,长得一副标准好男人的样子。二十九岁那年,他与女朋友分手后不久便认识了夏茹溪。那时他的公司才成立了两年,手下的几名业务员连续几个月做不成一笔业务,眼看父母的棺材本都要被自己拿去付工资了,他才亲自上阵,四处打电话寻找客户。
夏茹溪是接电话的人中最耐心的一个,听他介绍完所有的课程后,她礼貌地说:"你先留个电话,我跟经理商量一下,如果近期有给公司职员培训的安排,会联系你的。"
俞文勤做了多少年的业务,自然听得出来这是客气的说辞,会不会联系可没谱。夏茹溪所在的新维康集团可是大企业,拉到他们的单子够吃上一年的。他忙说:"谢谢,我的电话是……"
夏茹溪说了再见后,他又抓紧问了句:"能不能给我你们经理的电话?"
夏茹溪轻笑了一声,说:"你放心,我明白大家在外面工作都不容易,你只要把资料传真到公司,如果合适,我会联系你的。"
她的笑声仿佛化成无数只小虫子从听筒爬入他的耳朵里,轻轻地蠕动。他的耳根红了,脸红了。而她那句 "大家在外面工作都不容易"使他心里莫名地感动。做业务的人常常碰钉子,这般善解人意的女孩儿却是没遇到过的。他叹息一声,人家一个小女孩儿难道容易吗?若是逼她给自己经理的电话,一旦打过去,经理一不高兴准会责怪她。他意识到自己竟然会为别人考虑时,电话咔嚓一声断了。
俞文勤没再打电话去"骚扰"夏茹溪。一个月下来,仍是没有开过一次课,公司难以为继。他沮丧时想起那个善良的小姑娘,便会想象她的情况--应该长相普通,工作认真却不出色,可是她温柔、善解人意。他想得多了,心头便有了个牵挂,总想见见她。
月底最后一天,他意外地接到夏茹溪的电话。电话那头报出公司的名字时,他一阵喜悦,不想过后竟是阵阵心酸。
夏茹溪说:"你们有一套课程很适合我们公司,下午有空吗,方便到贵公司面谈一下吗?"
他愣了愣,赶忙回答:"有有有,随时恭候。"
又是一阵轻笑声,俞文勤为这熟悉的笑声差点儿落下眼泪。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夏茹溪笑完后说:"那就约在下午三点,到时见。"
咔嚓--电话断了,他冲着话筒愣了很久,才蓦地想起忘了问下午她会不会过来。他骂完自己便拉开办公间的门,对外面的员工宣布:"快做准备,新维康企业集团下午到访。"
访客下午两点五十八分到达。俞文勤接到员工的通报后出了办公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的身材是少见的颀长,且比例完美,眼睛很大,也很有神采,睫毛浓密得像一对小黑扇子,鼻子和唇都十分秀气。她的脸型小而秀美,五官精致到无可挑剔。她穿着一件灰白色的长毛衫,腰间松松地系着一根棕色的细皮带,外套是一件深蓝色、开襟大翻领的绒面大衣。她就那样端庄地站着,向他微笑。俞文勤觉得她的笑容像古老墙头上盛放的一朵小白花,纯净中透出倨傲的气质。
待她走到他身前,俞文勤才察觉自己失神了,狼狈之余挤出一个仓促的笑容,"您好!请里面坐。"
俞文勤从她的美貌中回过神后,探头看了看大门,美女身后并没有人跟来。他略为失望地摇摇头,想着只有经理一个人来,那小姑娘估计在公司忙着呢。
员工端来茶水,俞文勤与她交换了名片。他拿着那张素白的名片看着,名字是"夏茹溪",职务是"行政部经理助理"。他冒失地用一种疑问的目光盯着对面的女人--她就是那个小姑娘?
夏茹溪把他的疑问理解错误,以为他是问经理为何没来,便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们经理出差了,交代了让我过来。"
俞文勤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又听见这句话,便知晓了她在部门的地位。近段时间以来,他想起那小姑娘总是觉得很亲切,猛然见面,他心里却很失落,面前这个完美的女人把小姑娘与他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远很远。
夏茹溪工作的时候很认真,并且非常专业,虽然她提出很多条件,价格也压得较低,俞文勤仍有相当大的利润。敲定合作后,他对夏茹溪千恩万谢,她却只是淡淡地笑着。
爱上夏茹溪,是在后来的合作当中。她亲自察看授课现场的布置。上课时,她忙着为本公司的员工服务;下课后,她要与他一同搜集员工的反馈信息。真正触动他的是,她随身带着的小本子上记载着一些课堂的学习内容,那应该是她忙碌之余抽空记下来的。
那天下课后,会议场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俞文勤便把一叠厚厚的资料递给她,"这是课程的全部内容,你拿回家看吧。"
夏茹溪随手翻了翻资料,感激地道谢:"你把还没讲过的内容也给我了,不怕我终止合作,拿这些资料回公司请个人来讲授吗?"
俞文勤语气肯定地说:"你不会的。"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即使会那样也没什么。"
夏茹溪敏感地望着他,一双犀利的眸子仿佛要看到他的心里去。她似乎看清楚了什么,便趴到桌子上,一副认真工作的样子,也不再同他闲聊。
从那以后,夏茹溪开始疏远他。他也不急着表白心意,而是把重心转移到公司的发展上。以他目前的状况,没什么资格与她谈及爱情。
待他的公司运营平稳后,他约她到西餐厅吃饭,用一大捧玫瑰花向她表白了心意。夏茹溪只是收下了花,然后平静地吃着甜点。旁边的服务生看得诧异,什么女人可以面对一捧玫瑰花和男人非常有诚意的表白,还能若无其事地吃东西?
俞文勤起先还努力地说明自己的诚心,后来见她吃着盘子里的菜,偶尔抬起头来没有任何表情地看他一眼,只一眼便使他满腔的热情化为乌有,声音也越来越低沉。
她平静地吃完自己的食物,把钱放在桌子上,看着他面前没动的菜,"我吃饱了,你慢慢吃。"说完拎着包离开了。
俞文勤的自尊心被严重地伤害了,望着她的背影,他拿起水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似乎是为了给自己拾回一点儿尊严。玻璃杯发出的响声吓到了服务员和其他人,那个走到门口的人却只是顿了一下步子,便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那些地上的碎片仿佛割到了俞文勤的心尖儿,强烈的痛楚感在胸口百折千回。
两个月后,他头一回明白了"爱情没有自尊"这句话。他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却再次被她冷冷地拒绝了。朋友知道这事儿后笑着骂他:"你还有点儿自尊没有?没有了你也得给找回来,算我求你了!"
他打了个酒嗝,手在那人的眼前摇摇晃晃好半天,才搁到他的肩上,"哥们儿,你求我没用。自尊这东西就跟处子之身一样,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说突破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女人在男人面前不能装处女,同样的,我在她面前也不能再装得有自尊。"
他说完就垂着头倒在地上了。朋友把他扶起来时,摸到他的脸湿漉漉的,当即扶他到卫生间洗了把脸,一边低骂着他:"没自尊还没脑子,喝酒都往脸上洒!"
俞文勤坐在窗边兀自回想往事。夏茹溪这段时间的遭遇让他心疼,也很自私地让他感到有一丝庆幸。她的高中学历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只要她是夏茹溪,就算小学没毕业他也照样喜欢。所以那些人逼她,反倒有可能把她逼到自己身边来。
他想着能和夏茹溪交往,能牵着她的手,揽着她的腰,像情侣一样出双入对。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大的满足感,不由得笑着抬头,正好看到夏茹溪从大门口走过来。他收起笑容,待她走过来后才绕到桌子对面把椅子拉出来,夏茹溪点完菜后双手捧着杯子默默地喝水。俞文勤把纸巾递给她,关切地问:"还好吧?"
"还好。"
"你别逞强,难过了跟我说说或许会好点儿。"
夏茹溪忽然端详着他,看了大概一分钟左右,她缓缓地说:"文勤,我确实需要一个依靠……"她顿了顿,又说,"情况你都清楚,即使我是因为走投无路才跟你在一起,你也愿意吗?"
俞文勤怔了怔,脸突然发热,因她的话而有些窘迫。即使他能接受她的目的,若是她适当地掩饰一下就更好了。他自然不能对她这样要求,死缠烂打地追了她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能拥有她了,还强求什么?他连忙点头,"愿意,愿意,我一直等着这天呢。"
夏茹溪摇摇头,"你不要急着答应,我还有条件。"她因为羞愧而有些脸红,心知自己太过分了,但这样的条件不能不说。
俞文勤的心缓缓地下沉,但还是笑着问:"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第一,我只是单身一人,所以你不要再问我父母或者家庭的情况,还有以前的事情都不能问。"
"什么?怎么……"俞文勤突然想起来不能问,立即住嘴,连连点头,"我答应。"
"第二,我们只交往三个月,如果可以,你愿意结婚就结婚。你得想清楚,跟我在一起并不好,而且有关我的事情,我不想说的你都不能问。"
俞文勤毫不犹疑地答应了。不管她现在说什么,他知道自己一定得答应,不答应就会错失了机会,等真正在一起后,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菜上来后,俞文勤想了想,斗胆坐到了夏茹溪旁边的空位上,方便为她夹菜。夏茹溪有些不自在,只低着头,他倒也没有勉强。吃完饭后两人往停车场走,俞文勤的手指动了动,鼓足勇气牵住了夏茹溪的手,却被她大力甩开了。
夏茹溪好像很惊诧的样子,但很快又想到了什么,牵强地笑了笑,"对不起,我没准备,你现在牵吧。"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把手伸出去。俞文勤心想,她到底也二十八岁了,难道以前从没交过男朋友吗?他差点儿问出来,但想起她的条件,只好将疑问吞回肚子中,牵着她的手走出去。直到停车场,夏茹溪似乎还不习惯被他牵着,手指总是动来动去,像是急于挣脱一样。
他们都开了车来。俞文勤把夏茹溪送到车旁,看到她的车头掉了块漆便问怎么回事。夏茹溪说了原因,他连忙看她有没有伤着,见她确实没事儿,才送她上车。
俞文勤开车跟在后面,眼瞅着她进了小区,才把车往自己家的方向开。
过多的喜悦在当时是感受不到的,只有一个人冷静下来细细回味时,才会觉得一丝丝甜蜜从心里化开来。俞文勤把音乐打开,轻声哼着,偶尔兴奋得抑制不住了,还会吹两声口哨。得意过头了,他便端正好脸色,扯扯领带,心里还一阵阵地害臊。多大年纪的人了,谈个恋爱还跟高中生一样。
这样想着,他心里又得意了。夏茹溪的表现像是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他或许是她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爱的人。
有些人,你总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偏偏在某个时候,他以一种你想象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你的眼前。
他得意得太早。每个年近三十岁的人总有一段可以拿出来跟人聊的感情故事。夏茹溪不跟别人说,她的内心却深埋着一段感情。很多年了,每当想起那个人,她的心就会有一丝莫名的疼痛。
回想起初中时的那段暗恋,如同做了一场梦。在她不怎么清晰的记忆里,就读的那所学校变得很唯美,那儿的花朵仿佛四季不曾凋零,湖水像天空一样湛蓝,还有头顶的那片天空也澄澈得没有一丝阴霾。那个男生有着一张俊美得无可挑剔的面孔,如同黑水晶般的眼睛,挺拔的背影和冷漠疏离的气质。让人怦然心动的还有他那股满不在乎的劲儿,记忆中他似乎从不让自己的目光为某件事物停留一分钟以上。
夏茹溪比他小一届,是学校有名的美女。可她也不例外,非但没有受到他的关注,反而是常常透过教室的窗户远远地看着他孤傲的背影。
其实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当他的身影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那种心灵被撞击的感觉便使她几年里目光始终追逐着傲然于群的他。
夏茹溪也是孤僻的。她的学习成绩优秀,课余总是面带忧郁地望着窗外。同班同学没有人嫉妒她,因为她没有朋友,而那种常年挂在脸上的忧郁,使人忍不住地心生怜惜。同学觉得她身上有股清新淡然的气息,便暗自将她同那个男生配成一对。可惜她和他同校两年却互不相识,至少,他是不知道她的。
如果不是他毕业前的两个月与她有了一次交集,或许夏茹溪也跟许多暗恋别人、却不敢告白的女孩儿一样,一段感情最终只是自己的心路历程,在往后的岁月中,那种浓烈的暗恋色彩被琐碎的生活冲淡成一个苍白的回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此之前,他们相互没有说过话。公园的河畔有一小片静谧的竹林,月光从狭长的竹叶间穿过,洒在弯着腰、把书包抱得紧紧的夏茹溪的身上。她的神色焦急,书包里装着很重要的东西,而她得尽快找个地方把东西藏起来。令她沮丧的是,绕了小竹林整整一圈,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妥当的地方。她回到原来站着的地方,大石头旁却多出一个人来。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那正是她看过多少次的寂寞身影。也就是在那时候,她感到整个世界里只有这个角落是宁静祥和的。
意外的邂逅令她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微风吹得竹叶沙沙响,她缓缓地走近,与他并肩靠在同一块大石头上……
客厅里只有电视机屏幕闪着柔和的蓝光,夏茹溪突然睁开了眼睛,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窗户没关,夜风吹起了白纱窗幔,她起身去关窗户,望着深蓝色的夜空,她的胸口又有了那种熟悉的疼痛感。大约有一年没想起过他了,今晚为什么会梦见他?
不上班的日子,夏茹溪也是七点钟就起床了。她到门外取了早报,从冰箱里拿了牛奶和面包,刚坐下,客厅里的电话便响了。起身时,她不小心碰翻了牛奶瓶,乳白色的汁液流到桌沿,滴落到木地板上。她抽了几张纸巾手忙脚乱地擦拭,然而那电话铃声响得很急促,她突然心慌起来,扔掉纸巾就跑去客厅。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喂,茹溪。"
"林叔叔,是我。"
"我刚接到消息,你爷爷生了重病,现在人还在果园里,没有送去医院。"
夏茹溪的心猛地一沉。
那边的人又说:"你不要着急,我会帮你处理,可能得准备一些钱。茹溪,茹溪,你有没有在听?"
"哦,我在。"夏茹溪连忙回过神来,"多少钱?我会想办法。"
"我问清楚了再通知你。听我说,不管怎么样,你都先忍耐着,暂时不要回去。"
"我明白。"
放下电话,夏茹溪盘腿坐在地上。短短几分钟的电话,她的神情从闲适转为仓皇。良久,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目光已恢复了惯有的警惕,她清楚那是危机来临前的预兆。
她观察了一阵镜子里自己的眼睛,直到自己的神色又恢复平静了,才调转视线,用一种留恋的目光打量着这套亲手布置的房子--浅蓝色的落地窗,偶尔有闲情逸致时,她靠在窗边观赏夕阳。席地的矮沙发,周末的时候她便可以躺在那儿,看一天的书。沙发后面是一个大鱼缸,里面有几十条长不大的彩色小鱼。鱼缸中是很幽雅的森林造景,像一片水底森林。水草的价格很贵,只有一种水草不用钱,是她去河边采回来的,名为"苦草",浅绿得透明的叶子漂在水中,很不惹眼。
她从地上爬起来换好衣服,去了社区里的房屋中介公司。
下午,俞文勤来接她去王子饭店用晚餐。满桌昂贵的菜,夏茹溪没有食欲,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犹豫地开口:"我想搬到你那里住。"
俞文勤又惊又喜地抬头,"真的?"
"我打算把房子卖了。"夏茹溪面色戚然,"我暂时找不到工作,也许往后也找不到能供得起那套房子的工作,不如卖了,有点儿钱还可以做些事情。"
俞文勤也放下筷子,思索了一会儿,"房子不用卖了,可以租出去,用租金来还贷。你要做事情,我投资给你。"
"那怎么行!"
夏茹溪立刻拒绝,俞文勤握住她的手,"怎么不行?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我哪能让你卖房子!何况我投资的话就算是合股,相信你不会让我赔本的。"
"那要是赔了呢?"
"赔了也是两人一起赔,不过结婚后你就得勤俭持家了。"俞文勤温柔地笑笑,把筷子递到她手上,"你今天不高兴就为了这事儿啊,快吃饭吧,以后记住--凡事儿还有我。"他说完又冲她笑了一下,拿起自己的筷子夹菜。
夏茹溪把筷子放到一旁,看着埋头吃菜的俞文勤,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她跟自己说,也就是这样了,不跟他结婚跟谁结婚?既然决定了要结婚的,又何必分那么清楚。她说服自己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过那张清晰的面孔。她挥去心头的疼痛,佯装无事地吃菜。
晚上她接到地产公司打来的电话,说有人要买她的房子。夏茹溪想不到自己房子的行情那么好,早上才委托,协议还没拟好,晚上就有人要买了。她抱歉地说不卖了,地产公司的人怎能甘心这笔中介费泡汤,死活要说服她。夏茹溪连声道歉,地产公司的员工愤然挂断电话。几分钟过后,她已经走到楼下,地产公司又打来电话,说和买主正在看房,买主无论如何要见上她一面,与她细谈。
夏茹溪想见就见吧,反正她坚持不卖就行了。
地产公司的员工在玄关处等她。夏茹溪换了鞋子走到客厅,一个穿休闲西服的高大男人背对着她,正看着电视柜上的相片,那是她搬进新居时特意拍的,为了留作纪念。
"你好,不好意思……"男人缓缓地转过身来,夏茹溪顿时忘了说后面的话。
有些人,你总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偏偏在某个时候,他却以一种你想象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你的眼前。
"你好,我是蔚子凡。"他仔细观察她的反应,那神情似乎在拿她跟记忆中的某个人比较。
他的样子在夏茹溪的脑海中或许已经模糊,尤其面前是个成熟俊雅的男人,已丝毫寻不出当年那个背着单肩包男生的半点踪迹。可他的名字不会错,当时在公园里,夏茹溪主动叫了他的名字--蔚子凡。
虽然互不相识,同校两年,他的名字却是铭刻在她心里的。以至于她叫出他的名字,仿佛是在叫自己的名字一样,虽然熟悉得很,却也有些别扭。
蔚子凡那时侧目看着她,眼里流露出诧异的神情,似在询问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但惊诧的目光只是一闪而逝。
夏茹溪已经决定请求他的帮助,也许他并不可靠,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除了他也没有更可靠的人了。
她思索着如何开口,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始终是突兀的,并且事情的原委一言难尽。她想,不如哭吧,哭了他会问自己的。她有那么辛酸的过去,危险笼罩在她每日的生活中,才十五岁的她流着酸涩的泪,泣不成声。蔚子凡第一次见一个女孩儿哭得那么伤心,他似乎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便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你哭什么?"
夏茹溪泪眼迷蒙地望着他,发泄过后,她觉得畅快多了,竟然忘了要跟他说什么。蔚子凡把手插在裤袋里,两个年少且不能自己做主的人只能僵立着。
隔了一会儿,蔚子凡又问:"需要我帮忙吗?"
夏茹溪想起要做的事,慌忙用手背抹掉眼泪,从书包里拿出东西。突然,她的手一顿,转头透过竹子缝隙看到几个熟悉的人往这边走来……
阳光照进客厅里,蔚子凡不解地望着她,如十几年前一样。她一副脆弱的样子,眸中含着泪,他几乎就要确定她是当年的人。
"你是宋……"
"你好,我是夏茹溪。"
蔚子凡怔了一下,突然把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脸上流露出浓浓的失望,"哦。"他吐出一个懊恼的低音,神情因自己的唐突而带着几分歉意,"你很眼熟,不过,你不是她。"
"她是谁?"夏茹溪禁不住问。
蔚子凡沉默许久,在夏茹溪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从齿缝中迸出一句话--"一个虚伪狡诈的女人。"
一个虚伪狡诈的女人!夏茹溪没想到因为当年来不及解释,她便得了一个如此深刻的评价。她并不感到伤心,反而因为他的语气中透出了她在他心中所占的分量而沾沾自喜。当然,若是不回忆起那段凶险的往事,她会十分惊喜他们的重逢。
"夏小姐,听说你又不卖这套房子了。"
"您为什么一定要这套房子?"
蔚子凡回答不出来。他初来这里,父母给他安排的房子离上班地点太远,便想就近随意买套房子。早上让秘书给他准备,下午就带他来看房,虽然小了点儿,倒也不失温馨。他也无法否认,仓促地决定买下这套房子是因为看到了这张与记忆中的她如此相像的照片。
初见照片,他吓得心差点儿蹦出胸口。那神似的眉宇,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还有光洁滑嫩的额头……他再三确认自己的记忆程序没有出错,考虑过可能是相似的人之后,他决定想办法要见这个人一面。
这么多年了,他想过许多次找到她了该怎么做,是加倍奉还,或是恩怨两清?他的手缓缓地握成拳,现在还拿捏不定,因为还没有找到她。
他那么固执地要再见到她,不管她是死是活,都要再见她一面。
"现在要不要都无所谓了,如果你不愿意卖,我也不强人所难。"
"早上要卖这套房子是因为我缺钱用,但下午已经解决了。如果你喜欢这套房子,我可以租给你,合约期限随你决定。"夏茹溪并不抱希望地说,他的目的是买房,或许不会租下来。不过她在心里把重逢当成一种天意,相隔这么多年,她不再抱有能找到他的奢念,然而,他却出现了。
中介公司的人闻言立刻凑了过来,眼见一大笔中介费就要落空了,能赚上一笔租房佣金也好。他走到蔚子凡面前,"蔚先生,附近就这套房装修得最漂亮,价格也是最低的了,您不如考虑先租下来,我们有了好的房源再通知您。"
蔚子凡原本就无所谓,有套房子住就好,当即点头,"那就签三年吧,房租多少?"
"三千五,带全套家具。"夏茹溪想了想,还是报了个市场价。
"就这样吧。"蔚子凡说道。
中介公司的人脸上挂着讨好的笑,"那就请二位移步去公司签约?"
夏茹溪和蔚子凡到地产公司签了协议,中介费都是付的现金。蔚子凡要求在一星期内入住,夏茹溪并无异议。
入秋后的夜风微凉,空气中弥漫着金桂的馥郁芳香,花园里的青藤已经开出淡黄色的花朵,青藤架下坐着聊天的居民。蔚子凡和夏茹溪踩着鹅卵石小径往前走,离那幢灯火通明的大楼近了,说分手的时间也到了。
夏茹溪停下步子,想想还是开了口:"蔚先生,你要再上去看看房子吗?"
蔚子凡摇摇头,"不用了,之前已经看过了,我很满意。"
夏茹溪眼里的失望之情淹没在夜色中,她继续往前走,"那么我会尽快收拾好东西搬出去。"
本是一场平等的交易,他付钱租她的房子,可听着她说要收拾东西搬出去,蔚子凡却觉得是自己赶走了她,竟有些莫名的内疚。他不知道该如何接她的话,迟疑半晌,才说出一句:"那房子很漂亮,装修应该费了不少心思,你怎么舍得租给别人?"
夏茹溪无奈地笑笑,"早先说过了,我缺钱。"说到这里,她知道不用再说下去了,可是她恍惚地想,无论是十几年前还是十几年后,她总是愿意与他多说些话,"原本我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但前段时间我被辞退了。"够了,她在心里打断自己,回头向蔚子凡牵强地笑了笑,"不过,我相信人不会活活地被饿死,是吗?"
蔚子凡讷讷地回答:"没错。"
"啊,我到了。"夏茹溪已经走到路口,蔚子凡应该直行去停车场或大门口,而她应该左转回自己的家。"那你慢走,我收拾完东西打电话给你。"
"再见。"蔚子凡说完看了她一眼,径直走了。
夏茹溪走到一棵芒果树下,回头远远地望着他走入夜色里,只留下一个淡淡的黑影。那真的是蔚子凡!她把额头抵在树干上轻轻地磕了一下,仿佛为了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这个夜里,夏茹溪没有睡踏实,她反反复复地做梦。晚上发生的事情也成了她的梦,下半夜她几乎以为与蔚子凡的重逢真的只是场梦,于是她惊醒了,然后想到了俞文勤。
总是这样的,命运从不给她和蔚子凡一个恰当的时间相遇。
夏茹溪把"花冠"抵押给了银行,决定贷款给爷爷做住院的费用。她早上去银行办了手续,中午吃完饭便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俞文勤也来帮忙,只收拾了衣服和书籍,其余的东西都锁进了小储藏室里。
俞文勤住的是父亲单位的福利房,位于市中心区,三室两厅的平常户型。在滨海市房价还趋于平稳的时候,他的父母颇有先见之明地按揭了四套小户型的房子用于出租。因两位老人都是大单位的老职工,先后分了两套福利房,自己住一套,给儿子一套,并拨了两套小户型的房子给儿子出租。
近年来,滨海市的房价翻跟斗似的猛涨,两位老人拿着高薪,到了月底就悠闲地开着家用轿车去收房租。恰巧俞文勤这两年公司的效益又好,便把当初买房的钱还给了父母,出租用的房子自己留下一套没有租出去,一旦有送上门的女人就带去那里过夜。
他自己住的地方没有任何女人去过,也不让那些女人知道。唯独夏茹溪,他巴不得她去。邀请了数次,借口也找了不少,她愣没赏过一次脸。
搬着箱子到门口,夏茹溪就站在他身后,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他心里乐得慌--这或许就叫一步到位。
房子的装修是欧洲奢华风格,厚重的米色窗帘,法式彩绘描金的家具,透明的玻璃壁橱陈列着世界各地的名酒,最糟糕的是墙上还挂了几幅价格不菲的外国画。夏茹溪心想,家里布置成这样,不担心被偷吗?
俞文勤大约看出她在想什么,站到她身后说:"这房子是爸妈装修的,家具也是他们买的。其实他们自己住的房子装修得很简单,应该是心疼我,才肯为我花这么多钱。老实说,这装修也过时了,等结婚时再重新装修。"
夏茹溪听到他说结婚,心里没来由地恐慌起来,好在她明白自己已经无路可走,当即又踏实下来,笑着对俞文勤点头。
她一笑,俞文勤的胆子便大了,立马揽着她的肩。为了显示自己有风度,他大方地问:"你想住哪个房间?"
夏茹溪的心又悬了起来。她低下头,犹犹豫豫地说:"文勤,我想……"
俞文勤的脸上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我明白,你暂时就住我旁边的房间。"他揽着她走到一扇门前,双手按住她的肩头,"茹溪,我会耐心等你。"说完他打开了门。
这是一间客房,有书柜和双人床,地上铺着进口羊毛地毯。夏茹溪将房间一眼览尽,感激地说道:"谢谢你,文勤,这房间很好。"
俞文勤只能笑着回应她。若是夏茹溪去隔壁卧室里看一看,就明白他心里其实有多失望--床上的用品是新换的,金灰色绣花锦缎被套,一个长枕,两个小靠垫;柜子上的法国镏金铜烛台是早上刚买回来的,三支蜡烛也是接她之前才插上的。等会儿他就该把这些东西撤去了,直到真正洞房的那天再拿出来用。
俞文勤想,我又不是禽兽,对夏茹溪这样的女人就要像对待宝贝一样。他全然忘了夏茹溪没接受他时,他做出的那些伤害其他女人的行径比禽兽还不如。
"下午你就在家休息,我先去公司,晚上约了爸妈一起吃饭。"
夏茹溪惶然,语气有些退缩,"可我没什么准备。"
"放心,礼物我都准备好了。你这么美,不用打扮也能让公婆满意的。"
俞文勤表现得很大度,句句话像是夏茹溪嫁给他已成事实那般,令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觉得自己一旦依赖了他,便是他的所有物了。尤其是见父母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没跟她商量便擅自做了决定。望着那双总是温柔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夏茹溪突然有些害怕,那温柔的背后是不是潜伏着什么?或许是占有,不惜一切手段地占有。而她这个猎物已经钻进了笼子里,失去了主动的优势,往后便只能听之任之了。
俞文勤还是温柔地笑着,她却感到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身体被他用力地一拽,她跌进他的怀里,被他拥得紧紧的,仿佛要把她揉碎。"夏茹溪,我爱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想把一切好的东西都给你,只要你愿意让我这样抱着。"
一滴冰凉的眼泪滑落到夏茹溪的脖子里,顺着她的脊背蜿蜒而下,痒痒的,像一条蚯蚓在她背上蠕动。
俞文勤俯首要去吻她,她迅速地低头避开,"我下午还要把钥匙给人家,然后去买套衣服见你爸妈,好吗?"
俞文勤一脸的颓废,无奈地说:"好,我先送你过去,你送完钥匙就打我电话,我去接你,顺便陪你买衣服。"说完,他还是不甘心地吻了她的额头。
假造学历,缺钱便利用爱她的男人,这种女人与当年那个狡诈的她并无两样。
下午,夏茹溪没有等来蔚子凡,来的是他的秘书。其实蔚子凡没亲自去拿钥匙并不是摆架子,只是怕再见到夏茹溪,怕重蹈覆辙。她虽然不是多年前的那个女人,但她跟那个女人过于相似。她身上仿佛有种牵引他的力量,一见到她就会不自觉地想起过去那个女人。
多年前的校园里,他早听说过她的家世、容貌一流,学习成绩也好。他不否认她的外貌令人惊艳,家世也很显赫,但真正吸引他注意的是她冰雪寒梅般傲然的气质。学校里大多是一些不知忧愁的学生,相习成风,他和她却是那种永远不会被感染的人。有时候经过她的教室,总是看到她一个人站在窗边,而她的身后是笑闹成一片的学生。似乎他们就是一类人--在外人眼里孤标傲世,内心却凄清寂寞的人。
他拉高衬衫的袖子,手臂上有一个墨绿色的印迹,那是被她用钢笔尖戳的……
又想起那些往事了。蔚子凡支着额头,信手拿起一份文件翻看。不一会儿,夏茹溪的脸就浮现在他眼前--也许那就是她长大后的样子。
他坐不住了,尽管不是她,他也想再见一面。甚至,他有个荒唐可笑的念头,希望她能替那个女人给他一个交代--当初为什么要对他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租的房子离他上班的地方不远,只用了二十多分钟,他就站在了她的家门口,叩了两声门便有人应了。
夏茹溪板着脸来开的门,见到蔚子凡脸又黑了几分,与昨天的客气相比,今天她则是把门重重地摔到墙边,招呼也不打便留给他一个背影。
蔚子凡一头雾水,正犹豫着该不该进去,他的秘书却走了出来,为难地跟他说:"夏小姐原来是我们公司的行政经理。"
够明白的了。蔚子凡心想,还真不是一般的巧合,昨晚她跟他说急需用钱,又丢了工作,偏偏始作俑者就是他,她还能给他好脸色吗?
这时夏茹溪拿着协议到他跟前,把几张A4纸稀里哗啦地揉成一团,塞到他的手上,冷冰冰地说:"这房子我不租了。"
秘书以前也是跟着老总经理的,与夏茹溪算是相熟。董事长借由夏茹溪逼得老总经理辞职,他也难过。虽然他只是个拿薪水的,只需要为坐在总经理这个位置上的人服务,道理上说得通,情义上却说不过去。他哪想得到,这么多房子,新总经理中意的偏偏是夏经理的房子。这一碰面,他本就有些无地自容,夏经理再给总经理脸色看,他头痛欲裂,仿佛脑袋被削去了一半。
"夏经理……"他想跟夏茹溪说说好话。
"担当不起,你们请便吧!"夏茹溪冷言冷语地下了逐客令,顺手把门一推。
秘书看了看一脸平静的蔚子凡,低声下气地说:"总经理,不如我再找找其他的。"
蔚子凡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只跟夏茹溪说:"夏小姐,昨天我们签了协议的,你不能不讲信用。"
夏茹溪正在气头上,如果辞退她的是别人,或许她还不至于计较,谁让这个人是蔚子凡!学历造假这种丢人的事让他知道了本就很羞愧,而且又是因为他自己才走投无路的。恼羞成怒的她可管不了这么多,"房子是我的,我想租就租,至于讲信用,贵公司不也一样?公司是你的,想辞退谁就辞退谁,又哪来的什么信用?"
蔚子凡不善于与人拌嘴较真儿,可他生来就固执,夏茹溪的态度蛮横,他也不相让,"夏小姐,请你讲讲道理!你与公司已经解除了雇佣协议,租房协议却是自昨天起就具有法律效力的。"
"说法律是吧!"夏茹溪冷哼一声,"你大可以去告我,但我在工作上没有任何失误,你们又凭什么辞退我?要告就去告好了,你难道想连我租房给谁的权利也剥夺?"
"没人剥夺你的权利,昨天是你自愿签下协议的,我也只是维护我的合法权益。"
"那你维护吧,我绝对不拦你。"
夏茹溪要摔上门,蔚子凡用手抵住,两人对峙着。夏茹溪恨恨地瞪了一眼蔚子凡,蔚子凡屹然不动。秘书则是哭丧着一张脸,他弄不懂夏茹溪都这种态度了,总经理干吗不换套房子呢。
蔚子凡也觉得够了,可一看到她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他便固执地认为,只要他坚持,她就一定会妥协。为什么会这样笃定?他也不知道,只是凭着直觉,他认为她心里已经动摇了。
夏茹溪确实动摇了,她也明白自己是一时冲动,现在的状况不容她意气用事,他若真要告她,或是提出赔偿,她会立刻缴出钥匙投降。
她底气不足,眉宇间自然也流露了出来。她委屈地撇了撇嘴,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可她不会在他们面前哭,于是做出一副凶悍的样子,从蔚子凡手中夺回协议,又很孩子气地扔到地上踩了一脚。
她把钥匙扔给一脸怔愣的蔚子凡,便往门外跑,正好撞到来接她的俞文勤身上。
俞文勤感觉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才令夏茹溪没头没脑地跑得那么快。他抬起头用一种敌视的目光望着站在门口的两个男人,也不忘了安抚怀里被欺负的人儿,"茹溪,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跟我说。"他终于逮到了一个可以充当保护者的机会,而夏茹溪则是他拼了性命要去保护的人。或许他心里的英雄气概在膨胀,但在秘书和身材高大的蔚子凡看来,夏茹溪一米七二的身高简直是屈就在俞文勤怀里。
俞文勤只比夏茹溪高六公分,一旦她穿了高跟鞋,他便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可是他想要夏茹溪依赖他,也可以说是男人天生的征服欲望。
"没事啊。"夏茹溪从他怀里退出来,神色有些狼狈。她见俞文勤不怎么相信,又说:"我怕时间赶不及,想早点儿去买衣服。"
俞文勤开心地笑了,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慌慌张张的,就算时间来不及也没关系,爸妈可以等的。"
这般亲昵的动作使夏茹溪想到了身后的蔚子凡,她浑身不自在,拖着俞文勤赶紧离开,"那怎么行,我们还是赶紧去买吧。"
蔚子凡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两人说着话越走越远。他不禁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钥匙,钥匙圈上系着一个胡桃木雕的小盒子,像是年代久远,漆已经磨掉了,灰黄的颜色。里面嵌着一张小照片,是一对年轻的男女,还有一张稚嫩圆润的小脸,应该是她和她的家人。
他把钥匙攥在手心,收回目光要往屋里走去,身旁的秘书却自言自语了一句:"不容易啊,终于追上了。"
说者无心,听者却留了心。蔚子凡问:"什么追上了?你认识他?"
秘书耸耸肩,"公司里只要认识夏经理的人都认识他啊!他追夏经理好些年了,痴情得让公司的小姑娘们都想去倒追他了。"
坚硬的钥匙硌着蔚子凡的手心,微微的刺痛使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做错了,不该固执地租下这套房子,不该与这个女人有纠葛--假造学历,缺钱便利用爱她的男人,这种女人与当年那个狡诈的她并无两样。
即使是这样,那相似的面容也令他欲罢不能。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打不开那个心结。或许他如此盼望着能再见到她,只是想放下那段令他耿耿于怀的往事。
夏茹溪满脑子想着刚才发生的事,这种巧合无疑让她产生一种被恶作剧戏弄了的愤怒。有那么一会儿,她的确怀疑过从头至尾是不是蔚子凡的计谋。谁想得到当年那个孤僻的男生居然会有一个显赫的家庭背景?像拍电视剧一样,他通过各种办法找到她,发现她是他的员工后借机炒她鱿鱼,还上门来羞辱她一顿,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报复当年她对他犯下的错。
她想得脑子都痛了,方才觉得不合逻辑。看房那天蔚子凡分明不确定她是谁,况且羞辱就罢了,何需费事地租下她的房子。
她全然忘了自己周围的人,俞文勤父母的目光正像刀子一般,要剖开她木然的外表,看到她的内心。
俞京怀沉着脸,不悦地想:真不懂规矩,也不知道问候长辈。
王碧华把戴了两枚硕大金戒指的左手往桌上一撂,端起茶杯鄙夷地看着夏茹溪,暗自不满地在心里嘀咕:长得那么标致,又孤身在外,谁知道有没有被包养过?
俞文勤的心都系在夏茹溪身上,没察觉父母的不悦。他把买来的礼物递给父母后便翻开菜单,殷勤地问夏茹溪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夏茹溪说随便就好,俞文勤就边报菜名边问她:"这个好不好?你喜欢吃芥蓝,要一份好不好?"
二老耐着性子等儿子哄着外人点完菜,才开始点自己要吃的。俞京怀刚点了个椒盐虾,俞文勤就表示反对,"夏茹溪吃虾过敏。"
俞京怀忍了忍,对老伴儿说:"那就换一个吧,黑椒牛柳。"
俞文勤对这个菜无异议,二老继续往下点。王碧华看到榴莲炖鸡,想到是儿子喜欢吃的,便要了这道菜。正在喝茶的俞文勤当即放下茶杯,"榴莲上火,还是不要吃了。"
王碧华很不高兴地斜睨了一眼夏茹溪,没好气地说:"那就要盘鲜虾蒸山竹,山竹降火!"
俞文勤更不同意了,"刚才不是说了夏茹溪吃虾过敏吗?"
夏茹溪觉得很尴尬,在桌子底下扯着俞文勤的袖子让他不要说了。俞京怀却以为夏茹溪又在跟儿子提什么意见,于是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地斥道:"这不吃那不吃,她不吃,别人还不能吃了?"
俞文勤被父亲一吼,才蓦然察觉跟夏茹溪吃饭时习惯了依照她的口味点菜,全然忘了正在陪父母吃饭。他赶忙向俞京怀赔着笑脸,"爸,我就是说说,让你们了解一下茹溪,也没有不让你们点啊。"
王碧华见儿子道歉了,也想息事宁人,"是啊,好好地吃顿饭,我们点我们喜欢吃的,你不理他就行了,发火干什么?"
俞京怀瞪了儿子一眼才接着点菜。
俞文勤过于爱护夏茹溪,激起了二老极大的不满。他们将怒火发泄在夏茹溪身上,对她的印象差到了极点,自然不把她当成儿媳妇来看。他们对于夏茹溪的家世、背景、工作情况一概不问,甚至不与她说句话。一餐饭吃得冷冷清清,偶尔俞文勤给夏茹溪夹菜,就听到桌上摔筷子、敲碗的声响。
夏茹溪受了冷遇倒没放在心上,晚饭后同俞文勤直接回了家。
头一天的同居生活,她有些不知所措。与俞文勤在沙发上看电视,眼见夜越来越深了,她睁着一双疲倦的眼睛,也不主动说去洗澡,还是俞文勤熬不住先睡觉去了,她才换了件保守的棉制睡衣去浴室。
夜里,月亮从一片淡淡的云层里透出冰凉的白光。半空中起了雾,不知不觉地蔓延到窗户边。
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的夏茹溪去拉拢了窗帘,挡住了月亮的白光,陌生的房间变得黑暗诡异。楼下有猫叫声,一声急过一声。她用被子蒙住脸,想起了自己的房子。想到蔚子凡也许晚上正睡在自己的卧室里,她的情绪越发躁动不安。
连日来,失去工作、爷爷病重、没钱的恐惧,还有时刻笼罩在她生活里的阴影,终于迫使她在别人的房子里痛快地哭了一场,直到心头的郁结全部化开。
俞文勤把夏茹溪追到手可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夏茹溪搬到他那儿住以后,有朋友打电话约他,不管熟不熟,他都在电话里爽快地答应下来,然后带着夏茹溪四处走动。知道他追夏茹溪追得辛苦的朋友,在饭局上跟他交头接耳。
"行啊,文勤,你总算把她拿下了。"
俞文勤颇为得意地握住夏茹溪的手。
朋友又说:"还别说,能追到这么漂亮的女人,多少年也值得。"
不知情的人见俞文勤带着夏茹溪,也会对他另眼相看。他们瞅着夏茹溪,心里也不由得佩服俞文勤。有这种表现的不只是男人,女人也一样。男人身旁的漂亮女人是象征他成功的另一张名片。在公众场合,如果一个貌不出众的男人挽着一个美丽的女人,人们嘴上说这女人瞎了眼的同时,心里也会想:那男人一定有钱有势,否则那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愿意跟他?
俞文勤当然不承认自己如此肤浅。或许他是无意的,但夏茹溪渐渐地不耐烦了,每当俞文勤说约了人吃饭时,她便只能按捺住烦躁的情绪,在饭桌上也是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时间长了,俞文勤的朋友也很少约他,因为只要夏茹溪在饭桌上,朋友带的家属回到家就跟他们闹意见。夏茹溪不跟女人们亲近,女人们也觉得她太傲慢了,回到家便把外衣摔到沙发上,对老公说:"我越来越看不惯那个女人了,下次有她我就不去了!"
而夏茹溪也是向来不惯着谁的,她跟俞文勤朋友的矛盾彻底激化,是在一个周末。
那个骂俞文勤没有自尊的朋友,两年前已经结婚了。周末或有空闲的时候,夫妻俩也会叫上一两个人到俞文勤家打牌。原想俞文勤找了个女朋友,四个人正好凑一桌。周六吃完饭后,两人就直接去了俞文勤家,把外套一脱,便嚷着要俞文勤摆好牌桌。
俞文勤说:"她不会打牌。"
那男人和女人愣了一下。男人开玩笑说:"那就再叫个人来,你教夏茹溪,不会打牌怎么行?"
俞文勤不想夏茹溪跟那些俗不可耐的女人一样,沾染上打牌的坏习性,便说:"她不会学的,平时她就只爱看看书什么的,打牌这种事儿她也不愿意。是吧,茹溪?"
夏茹溪一直没有插嘴的份儿,俞文勤这么一说,本不想打牌的她也顺着他的话说:"嗯,我很笨,学也不会,还是你们打吧。"
那女人早知道俞文勤疯狂追夏茹溪的事,也为他打抱不平。现在见夏茹溪事不关己地坐在那儿,一副高傲的样子,心里很不痛快。可她也不想牌局泡汤,只好叫了个人来。
牌局开始,女人把手机放在夏茹溪身旁,让她留意一下有没有电话打进来。她知道夏茹溪没了工作,便刻意强调自己有个很重要的客户要来电话。夏茹溪答应了,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俞文勤的心不在牌上,觉得自己冷落了夏茹溪,屡屡看向她,于是打一圈牌,总要让人催上两三次。朋友大概也看出来了,渐渐地没了打牌的兴致。
正是夏茹溪去洗手间的那会儿,女人的手机响了,牌桌离客厅远,洗牌的声音淹没了手机铃声,夏茹溪在洗手间里自然听不见。直到牌局散了,女人拿起手机看到了那通未接电话,当即大惊失色地质问夏茹溪:"呀,有电话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夏茹溪说:"我没听见有手机响啊。"
女人把未接来电给她看,怒吼道:"明明就打过来了,你怎么说没响过?知道我这个电话有多重要吗,这笔生意要是……"
夏茹溪也怒了,啪地把杂志扔到桌上,"知道重要还让别人给你看着,你给我多少钱替你守这个电话?"
说完她白了一眼俞文勤回自己房间了,气得那女人头顶直冒烟。俞文勤碍于朋友的面子,还是低声下气地跟那女人道歉了,解释说可能正好是夏茹溪离开那会儿手机才响了。
其实那电话并没有多重要,女人只是认定了夏茹溪是故意的,就非把那个电话说成是天大的事儿。俞文勤一道歉,她挽着老公趾高气扬地说:"文勤,我看在你的面子上算了。你说你这么好的男人,找女人的眼光怎么那么差?"
她尖刻的话语透过门缝传入夏茹溪的耳朵,已经冷静下来的她感到委屈极了。她不要别人多喜欢她,但至少也不要对她有敌意。然后她又下意识地为自己的莽撞后悔,怎么说也是在别人的屋檐下,哪能让俞文勤难做人。
俞文勤也不明白,为什么夏茹溪那么好的女孩子,他的父母、朋友全都不喜欢她?
这天又有了饭局,俞文勤原本没打算带夏茹溪去的,她也表示不去。临出门前,俞文勤见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总觉得留她一个人在家孤单又冷清,当下于心不忍。他在门口徘徊了几圈,便拉起夏茹溪,对她说:"还是去吧,留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夏茹溪笑着摇摇头,"不去了,在家也挺好的,我可以看电视。"
俞文勤更坚决地认定自己冷落了她,说道:"不行,你要去,你不去的话我在外面也会惦记你。"
他这样说了,夏茹溪也只好进房间换了衣服,跟他去了饭店。
这次人不多,也就四个,除了夏茹溪跟俞文勤,另外两个人都是他的朋友。夏茹溪听着他们谈论股票、房产,没有她插嘴的余地,便一双眼睛四处流转。
晚饭时间,餐厅的位子大都满了。她用手托着腮,目光越过一张张桌子望向窗边,正好扫到两张熟悉的面孔。俞文勤跟朋友聊得正开心,夏茹溪扯扯他的袖子说:"我遇到以前的同事了,过去打个招呼。"
俞文勤顺着她的目光看到窗边的两个女人,点头笑道:"去吧,打个招呼就过来。"
徐莉莉说着新老总的八卦,于惠正听得入神,冷不丁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心虚地回过头,见是夏茹溪,舒了口气笑道:"是你啊!跟朋友来吃饭?"
夏茹溪拉开于惠旁边的椅子坐下,冲徐莉莉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是啊,没想到你们也在这儿。"
"哦。"徐莉莉的目光扫荡完整个大厅,很快便锁定了俞文勤,她笑道,"原来是跟他一起啊。"
于惠也朝那边看去,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问夏茹溪:"你们怎么样了?"
夏茹溪笑而不语,两个女人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徐莉莉说:"你总算肯接受他了。就是说嘛,这么好的男人哪儿去找?"话说得绵里藏针,听着善意,却不偏不倚地击中夏茹溪失去工作依傍男人的事实,令她顿感颜面无存。
于惠兀自望着夏茹溪的侧脸出神了好一会儿,才对她说:"你看,你来得晚,我跟徐莉莉都吃完了,正准备走呢。"
徐莉莉见于惠不待见夏茹溪,也机灵地附和道:"是啊,你过来时正准备买单呢,下次再找个时间聚聚,你一走就不理我们这些人了,应该罚你请客。"
夏茹溪笑着起身说:"那好吧,你们先忙,有空联络。"
她刚转过身,徐莉莉就翻了个白眼,于惠却叫住她,"你别急着走啊,等我买完单,一起过去打个招呼吧,好歹他追你时,我们也是出了力的。"
她们买完单,于惠便挽着夏茹溪一起往俞文勤那边走去。
于惠也算得上漂亮。只不过她的美说得好听点儿是朴实,说得难听点儿就是土气。她长了一副山洼洼里紫杜鹃花般的脸,若是被星探挖掘到,也一定是个饰演丫鬟的角色。她这样的女人最忌讳的便是夏茹溪这种气质美女。
俞文勤客气地邀请两位女士加入饭局。两位朋友见多了两个女人,也精神地吆喝服务员添加餐具。于惠说了几句俞文勤的玩笑话,便指责他们:"你们没诚心,见我们在那边吃过了才献殷勤。"
俞文勤笑着说:"哪敢哪敢,对谁没诚心,也不能对你们没诚心,我家茹溪可就你们几个朋友。"
"那你是巴不得我们都不理她,你好一个人霸占她吧?"徐莉莉快嘴地接道。
"是啊,这下追到了,一口一个'我家茹溪',心里大概就想着怎么过河拆桥了吧。算了莉莉,咱们还是走吧,别在这儿惹人厌。"
于惠开玩笑地说着尖酸的话,俞文勤脸上的笑容就快挂不住了。于惠一把拉着徐莉莉起身,对夏茹溪说:"我们真得走了,晚上还要加班。"
夏茹溪总觉得于惠今天跟平常不一样,好像太活跃了一些。她敏感地心里微颤了一下,答案几乎要呼之欲出,这时于惠又跟她客套了几句,然后挽着徐莉莉走了。
模糊的念头一旦被打消便再难寻到头绪,夏茹溪没有深想下去。俞文勤却偏着头望着走向大门的两个背影,正巧于惠也回过头,目光一对上,他轻轻垂下眼帘,转过头若无其事地跟夏茹溪说话。
夏茹溪的压力大,负担重,尽管一家新的公司有微薄的获利已很不简单,她却不能满足现状。
夏茹溪一直清楚自己要嫁个什么样的人,那个人必须能承载起她沉重不堪的过去和未来,在这个险恶的世界里,如同一艘劈风斩浪的巨船,载着她稳妥而牢固地驶向终点。然而世上哪来这么个人?人性中的自私与贪婪能制造出多大的惨剧,她幼年时就领教过了。前几年生活无忧,令她对命运万分感激,甚至不敢贪心地想得到更多。也许是她对命运的感恩不够诚恳,努力了这么多年,事业和生活还是如同急骤下坠的飞机,一切被猝然焚毁。在滨海这种城市,充满了残酷的竞争和利益的角逐,阳光照耀到的地方,遍地是金光闪闪的成功人士,阴暗处的走廊和拐角也总栖息着肮脏的乞丐和失业者,并且谁也不知道他们哪天会调换位置。
在从零开始与依附他人之间,夏茹溪和许多女人一样选择了后者。比大多数女人幸运的是,俞文勤年轻、未婚,且深爱着她。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泰然自若地住在俞文勤家。这些日子,她卑躬屈膝地向他讨生活,已经渐渐失去了和他平等对话的权利。为此,她还要忍受更多。被一个不爱的人牵手、拥抱、亲吻,那是一种从身体到灵魂都会作呕的感受。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房子里,看电视时俞文勤把她抱到腿上,手在她的脖子、后背游移,在厨房里清洗碗具时,俞文勤冷不丁地从背后搂住她……那些数不清的让俞文勤感到舒服的亲热举动总是让她浑身颤抖,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想尖叫着要他拿开手,但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这是一个俞文勤加班,让她内心舒适而充满喜悦的夜晚。只有她一个人的大房子中,挂断俞文勤那个甜得发腻的电话,一直压抑着的心被解放了,浑身充满一种虚脱的畅快感。
夏茹溪随意穿了件连身的长T恤,浓密的卷发绾在脑后,趿着双拖鞋便下楼去了。住宅区前面是一条幽静的街,雅致古典的路灯照着树木,街上偶有飞驰而过的进口小车,几乎没有行人。
在婆娑的树影下,她一路悠闲地往前走着。夏末秋初,仍有细细的热流滑过脸庞。她兀自想着心事,没发觉已经走到了躁动不安的巷子里。经过她身旁边的男女穿着睡衣,手里拿着一截甘蔗,肥厚的嘴唇一张一合,然后把残渣吐到大街上。
这是另一个世界,如同毒瘤一般存在于滨海这个高度文明的城市中。臭豆腐的味道钻进鼻孔,烧烤摊上的烟雾笼罩在上空,密密麻麻的行人,明亮刺眼的灯光照着简陋的防盗窗和污黑的楼房。如果有辆倒霉的车开进这个狭窄的巷子麻烦可就大了,会立马被违章的地摊和不懂礼让的行人包围,也许只有等到半夜三更才能顺利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夏茹溪住过比这更乌烟瘴气的地方,那是城郊工厂附近的筒子楼,推开摇摇欲坠的破窗子往下看,总是一老男人挽着一年轻女人,剔着被烟熏得黑黄的牙齿从小饭馆里出来。夏茹溪想起自己以前在的一家公司的主管也有一口标准的黄牙,常常站在她背后,佯装跟她交代工作,把脸凑到她的耳边,张嘴说话便喷出一嘴臭豆腐般的口气。
离开那里好些年了,回想起来一切还是那么可憎。相比起那些人,似乎俞文勤的拥抱和亲吻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她甚至很迫切地想回到那个装修得奢华的大房子里,至少,只要她愿意,那里就有她的一席之地。
或许是太急于逃离这个地方,她跳上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她目的地,她却说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地址。
她在门前徘徊了几圈,终于还是摁下门铃。是的,这里才是她的家,尽管住在里面的是另外一个人。
他们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从开门到请她进屋,蔚子凡没有问过她来这里做什么。在打开门的一刹那,他从她脸上看到了深深的疲惫,觉得她来这里再自然不过了,因为整个城市中大概只有这一处宁静的地方,可以躲避外界的喧嚣和战争了。
"我来拿东西。"夏茹溪抬了抬眼皮,"套在钥匙扣上的一个胡桃木小相框。"
她直直地盯着他,仿佛笃定他会打开那个相框,看到里面的照片。蔚子凡有点儿心虚地从茶几上拿起钥匙,解下相框递给她,"还落下什么东西没?"
"没有。"她接过来后就揣进口袋里,"我想四处看看,你介意吗?"
"请便。"
得到许可后,她首先去了厨房。以前用的碗筷、盘子整齐地陈列在消毒柜里,不锈钢厨具还挂在原处,不曾被使用过。即使她还住在这里,也很难得用一次厨具,这时她却用一种惋惜的目光看着齐全的设备,像是抱怨蔚子凡浪费了这么个地方。
"你都不自己做饭的吗?"
"暂时没用,不过也许往后会用到。"
她走出厨房,卧室的门关着,也不能随便地去看一个男人的房间。她按捺下好奇心,打开书房的门。跟厨房一样,里面也没有多大变化,书柜里放的还是她的书,只是L型的书桌上多出一部最新款的笔记本,还有旁边的玻璃水杯。
"你的东西还真少。"她见窗帘是拉开的,对面楼窗户里隐约可见人影,便走上前拉拢窗帘,"晚上要拉好窗帘,书房的光线充足,很容易被人偷窥。"
蔚子凡轻笑一声,"有谁无聊到偷窥一个只顾埋头工作的男人?"
"哈哈……"夏茹溪也笑了,拢了拢耳边的发,"说得也是,我习惯拉上窗帘,没想到你是男人。"
蔚子凡望着她的脸,收敛了笑容,盯得她不自在地垂下头。
"很舍不得吧?"他问。
她眼里泛着点点泪光,点了点头。蔚子凡有些负罪感,是他令她丢了工作,不得已才搬出自己的房子。
"还好。"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在残酷的生活里,人总得习惯舍弃一些东西,即使是心爱的东西。"
蔚子凡不知为何对她产生了悲悯的情绪,他用一种理解的目光看着她,"还要不要看看卧室?"
"不用了。"夏茹溪摇头,"别形成留恋的坏习性,没准儿以后我就常来了。"
"只要不扰乱我的生活,倒也没什么。"
他们都明白这只是句客套话,夏茹溪没接着往下说。两人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夏茹溪恍惚地看着蔚子凡的脸,她忽然疑心他们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学校里,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许是前世或无法追溯到的更久远的古老时空。
蓦地,她发现蔚子凡也正用同样的目光盯着她,耳边响起一个仿若自问的低语:"真的不是她?"
没等夏茹溪回答,他迅速换了一副冷静自持的神情,看不出一丝伪装。
"我该走了。"她慌忙转过身,走到门口。
"为什么要用假文凭?"蔚子凡突然问。
"因为这世上有很多肤浅得只会以貌取人的人。"她开了门,走出去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当然,我并不是指你。"
关门的声音不轻不重,久久回荡在耳边,沉稳而均匀的步调渐渐远去。
回到俞文勤的家,沙发上没有他随手扔下的西装,应该还在加班。夏茹溪并没有因此而窃喜,从那个家出来时,心便像是悬空了。现在独处在这样一个空寂的房间里,听不到任何动静,她忽然感到再也无法承受的孤独。
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俞文勤,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告知她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接这个电话时,俞文勤还在他的另一套房子里,加班是子虚乌有。他旁边还依偎着一个神色伤感的女人,做着与她的神情并不配套的动作,耳朵几乎要贴到手机上,屏息静气地偷听他们的电话。
"我要回去了。"俞文勤推开于惠。
"哦。"于惠故意不用胳膊撑住自己,做出被他推倒在沙发上的可怜样。她留恋地看了俞文勤许久,爱意在瞳孔里逐渐消散,又极富戏剧性地流出哀怨的眼泪。
她迟缓而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走吧。"
谁也吃不消这一套。面对痴情女人的眼泪,秉性善良的男人都觉得自己是个绝情的浑蛋。尽管整个晚上该说的都说尽了,此时俞文勤还是放柔了声音哄道:"你都明白的。"
"是,我都明白。"于惠凄苦地连连点头,发出虚弱的声音,"那你也应该明白我,对吗?"
俞文勤略紧张地僵直了脊背,故作糊涂地问:"明白什么?"
"明白我只要你幸福。"她见俞文勤像是松了口,强压下心头的愤然,状似不舍地闭上眼,"虽然感谢你给我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可我还是不能看着你离开,在我睁开眼睛以前,你走吧。"
她以为俞文勤会跟从前一样留下来,不想他只感动了几秒钟,咬咬牙便开门离去。门结结实实地合拢,那个人不会再回来。她倏地起身,将桌上还贴着价格标签的钻石项链扔到墙上。扮了一整晚的娇柔模样荡然无存,她转变成了一个阴冷而怒气冲冲的怨妇。
"补偿?陪你这么长时间,我的目的只是要一条项链吗?"
像于惠这样的女人,俞文勤甩过很多个。越是爱他,越是想占有他,他甩掉时就越绝情。他知道这是一种报复心理,夏茹溪不也是这么对待他的吗?那么他就以同样的绝情报复在那些爱他的女人身上。
而今夏茹溪终于愿意接受他,过去的事情想起来竟是那般荒唐。他想结束,趁早把痕迹掩埋,一心一意地对待夏茹溪。
于惠是让他比较头疼的女人,他后悔死了当初一高兴便把这套房子借给她住。现在不能直接跟她说搬出去,那太残忍了,毕竟于惠暗地里跟他保持了两年的暧昧关系。暂时就把这套房子给她住吧,等她找到新的男朋友自然会搬出去。俞文勤一面这样想,一面给夏茹溪打电话。
"要不要吃点儿什么?我给你打包回去。"
当俞文勤坐到夏茹溪身边时,她觉得自己有过要他早点儿回来的念头简直是疯了。这便是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差异--见不到他的时候,认为两人相处并不是件难事;一旦他离得近了,忍受着他的拥抱,就如同明明吞下了一只绿头苍蝇,还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感觉。被一个不爱的人困在怀里,逼着自己吃从外面打包回来的点心,夏茹溪极力不流露出厌烦的表情,却也无法对餐盒里的水晶饺子产生半点儿食欲。她不着痕迹地推开俞文勤,打了个哈欠,表示要睡觉了。俞文勤不肯放过她,探手又将她拉了回来,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她嘴边。
闻到饺子的味道,夏茹溪烦得按捺不住了,伸手一推,饺子掉到地上,骨碌碌地滚得老远。俞文勤的筷子举在半空中,表情活像是受了侮辱般难看。
如果夏茹溪敷衍着吃下一个饺子,也比这种僵局好上百倍。
僵持了许久,空气仿佛也凝固了。最终还是俞文勤先服了软,他想展开一个令双方都放松的微笑,不想笑出来却生硬得很,"看吧,这不是浪费粮食?该惩罚你一下,剩下的不给你吃了。"
说出这话原本是想用玩笑式的语气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只不过话一出口,听起来竟含着愤怒和不甘。他把剩下的饺子一股脑儿地倒进垃圾筒里,径直往卧室走,"我睡了,你也早点儿休息。"
次日一早,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仍然是下楼给夏茹溪买早餐。
经过周密而严谨的市场调查,又再三考量自身的优势和人脉,夏茹溪决定开一家文具公司。俞文勤也认为可行,投资了五十万给她开了家小公司。注册那天,为了往后能报答俞文勤,夏茹溪将70%的股份给了他。
考察供应商,定下合作意向,在商业区租一间带仓库的店铺,同时又在工业区租了套小办公室,招聘人手……她忙得不可开交。终于,用于零售的货物采购齐全,营业员到岗,便选了个好日子开张了。
公司里办公的只有三个人,名义上是一个采购、一个客服兼会计、一个仓管员,实际上工作范畴划分得并没有那么清楚。销售渠道由她亲自联系,都是以前认识的一些做行政管理的朋友。
自假学历风波以后,她淡出人们的视线两个月,风波已偃息成小浪花。当她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险些被遗忘的她也能够被人以平常心对待了。在行业里八年,丰富的工作经验让她与这些场面上的朋友谈起生意来驾轻就熟。
夏茹溪的压力大,负担重,尽管一家新的公司有微薄的获利已很不简单,她却不能满足现状。前一天又接到林叔的电话,十万块钱在医院里可能花不了多久,并委婉地劝她老人已走入生命末期,与其花钱在医院里治疗,不如让他平静地走完最后一程。
这是最理智的办法,也是最没有人情味儿的。然而若只顾讲人情,她又是个失业的女人,没有底气对林叔说:只要能救回一条命,花多少钱也无所谓。
尽自己的能力吧,她只能这样想。离家这么多年,不能回去看一眼年迈的爷爷奶奶,尽管他们也并不希望她回去,但总不能就真的放任老人不管。无法在他们身边伺候着,那么也只有尽可能地赚钱来维持爷爷的生命,维持到爷孙团聚的那天。
现状不容乐观,手上的几个小客户仅能带给她微薄的利润,如果没有一个达成长期合作的大客户,公司能支撑多久都是未知数。
唯一可以打主意的是老东家"新维康"。一来熟悉,二来"新维康"的文具供应商是她当年亲自挑选的。棘手的是前不久取代她行政经理之位的,就是当初自己的假学历被翻出来时,那个带头逼走她的硕士毕业生下属。他是那种典型的苦读十几年书,奋力跳出"农门",却没有脱离小农意识的城市白领。夏茹溪清楚他的为人,在她手下做事时,他便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面孔,就等着有机会削尖了脑袋往上钻,而且此人还目光短浅,达到目的就翻脸不认人。
想找关系跟他合作显然行不通,说不定还适得其反,毕竟谁能料得准他会不会公报私仇?再则,她当初为"新维康"挑选的供应商也是信誉良好的大公司,价格被她压到最低,不是她这种小公司能替代的。
为此她绞尽脑汁,每每琢磨此事,便忍不住自嘲--当初为公司尽忠职守的见证,现在成了她的拦路石。
锁好门离开公司已经是十点了。天幕上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如同黑色皮革上镶了黄钻。夏茹溪开着车行驶在一条僻静的公园的路上。偌大的一个城市,没有一个她想去的地方,而那个家里也有一个她想要逃避的人。胡乱地想了一阵子,她把车停在路边,踩着摇曳不定的树影散步。
无论什么季节,这条僻静的路到了晚上总会热闹起来。单是树下倚着的妙龄女郎便是一道风景。她们大都拎着一个小手袋,胆大地伸出手拦下过路的私家车。
她在公园门前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来,看着那些女人拦下私家车,透过车窗缝隙跟车主谈价格,有的悻悻而回,也有被许可上车的幸运儿。
这种几率不高,她坐了半个小时,也只有一个女人顺利地坐进车里。
"有没有打火机?"
一个穿着入时、面容姣好的女孩儿站在她旁边问道。她正要回答没有,路上走过来一个男人,那女孩儿忙凑上去,问那男的借火。男的给她点了烟,她又问男人:"两百块一次,怎么样?"
夏茹溪立刻认识到这女孩儿从事特殊的职业,她用一种并不歧视却好奇的目光看着那一男一女。那男的闻言先是仔细打量了一下女孩儿,继而老实又窘迫地回答:"我不嫖。"
说完他看到了夏茹溪,那原本老实的眼睛却流露出贪婪和犹豫。片刻后,他指着夏茹溪吞吞吐吐地问女孩儿:"她是不是也两百块?"
夏茹溪先是一怔,随即愤怒地瞪着那男人。女孩儿这时却回过头笑着问她:"喂,两百块你干不干?"
她仿佛很大方地要把生意让给夏茹溪一般。夏茹溪忽然觉得有趣,微微一笑,"不干,至少要一千。"
男人跟女孩儿都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兴许是男人囊中羞涩,或是舍不得钱,他换了副道貌岸然的表情,"我也只是想了解一下,原来这行的价格差异还真大。"末了,他转身时还强调一句,"我不嫖!"
女人白了夏茹溪一眼,像在责怪她不该没有自知之明地乱报高价,"你在这里等等。"她追上那个男人,挽着他的手臂。男人起先装模作样地推了她两下,后来便任她挽着了。
"她是逗你玩儿的,价格可以商量。你看,人家长得那么水灵,价格肯定会高点儿,你说吧,多少钱你愿意?"
男人只重复着那句:"我不嫖,我不嫖,说了我不嫖……"
后来男人一直咕哝着,两人越走越远。夏茹溪听不清他们说什么,那女孩儿也放弃了,叼着烟走回来坐到她旁边,劈头骂道:"X他XX的,没钱还装X,害老娘白费唇舌!"
夏茹溪觉得她很有意思,言语虽然粗鄙不堪,性格倒也热心直爽,估摸认识这人也有趣得很,反正这会儿闲着无事,便跟她聊起来。
"你怎么知道他没钱,没准儿他是真看不上呢?"
女孩儿白了她一眼,"别人瞧不起咱没关系,咱自己别瞧不起自己。你长得比梁咏琪还好看,是男人都能被你撩拨的,只有那种没钱的才敢说你……"她说到这里及时住了嘴,像是考虑到夏茹溪没有什么承受能力,不敢再往下说了。
夏茹溪不在意地笑笑,"没事儿,你说来听听,他都怎么说我的?"
女孩儿见她是真的不在意,便放开嗓子说道:"说你一个赚皮肉钱的还要耍清高。"她似乎火气又上来了,又骂了一串脏话才说,"看他就是个X犯,我最看不起这种拿不出钱,还鄙视我们这种有正当收入的人。"
夏茹溪被她那句"正当收入"逗乐了,不由得欣赏起这个做着见不得光的职业,却自信豪爽的女孩儿来。
接着女孩儿递了支烟给她。夏茹溪没抽过烟,却接了过来叼在嘴上。女孩儿把燃着的烟头凑过去给她点着,嘴里絮叨着:"所以你别瞧不上自己,吃这碗饭是没办法,但也要抬头挺胸。"她传授经验般地吐出一句,"我之前那上过大学的男朋友就说,婚姻就是长期卖身,这世上谁不都一样吗?"
夏茹溪被一口烟呛得鼻涕直流,抚着胸口咳嗽着,还不忘了笑道:"哈哈……有意思,他竟然跟你说这种话。"
女孩儿的表情黯然下来,她拿烟的手软弱无力地搁在膝盖上,语气缓慢而伤感,"当初他追我的时候就跟我这样说的。我以为他真的不介意,后来他有钱了,分手时他的前半句话跟以前一样,后半句就变成了--还结婚干什么?"她耷拉着脑袋。
夏茹溪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但心里一定难过得很。不用想也明白,她的皮肉钱给了男人去做生意,男人有钱后就很绝情地甩了她,或许连当初的钱也没还给她,她只能继续做着皮肉生意。再想得深入一些,她也许还为了配得上那个男人,去读了些书,学了些知识,想从良后好好伺候他,却想不到最后落得人财两空。
她不知道夜晚游荡在大街上的其他女人有没有被当成妓女的经历,也不知道她们遇上这样的事是会愤怒,还是会反省自己的言行举止哪里不妥。夏茹溪今天明白了这两种反应都没有必要,妓女也不过是普通的女人,只是有着比普通女人更心酸的经历。
以前或许她会打心里排斥这个行业,现在她却知道谁都是被生活逼到了那一步。很多人在生活无以为继时才会出卖自己,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我叫夏茹溪。"她笑。
女孩儿抬起头,脸上并无泪痕,"蔺珍梅。这名字不好,别人一叫,听起来就像是'您真霉'。"
夏茹溪又被她逗笑了,"那我就叫你珍梅吧。"
"那我也叫你茹溪。"珍梅掏出手机扬了扬,"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改天我介绍几个好人给你。"
夏茹溪笑着没回她的话,只跟她交换了电话号码。干坐了一会儿,珍梅站起身,指着树下的那些女人说:"今天这里竞争激烈,我们要不换个地方吧?"
"不了。"夏茹溪把烟扔了也站起来,"我想回去休息了,改天电话联系。"
珍梅点点头,挥手跟她道了再见便钻进公园。夏茹溪曾经听说过公园里的价格低得出奇,这一刻她为自己骗了珍梅而感到后悔。
俞文勤知道自己疯了,所以他装聋作哑,听不到夏茹溪声嘶力竭的哀求。
回到家已经十二点。俞文勤如一尊雕塑般笔直地坐在沙发上,电视被静音了,只播放着画面,屋子里是一种静得骇人的空洞。夏茹溪不禁放轻了脚步,到俞文勤旁边坐下。
"这几天很忙?"俞文勤不冷不热地问道,语气听起来也不像是出于关心。
"嗯,公司人手太少,凡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快忙不过来了。"
"为什么不多请两个人?"
俞文勤也经历过创业阶段,他当然了解初期必须得开源节流。问出这样的问题,不过是因为他后悔了。自从夏茹溪开了公司,他几乎见不着她的人影。早料到有今天,当初他绝不会那样大方地给她投资。
夏茹溪知道他是在故意找茬,累了一天的她情绪非常不好,也懒得搭理他了。
"我很累,先去睡了。"
这句话几乎成了他们之间即将拉开冷战的预报。俞文勤等了她一个晚上,本想与她好好谈一谈,这样的结果显然令他不满。可一看到夏茹溪冷冰冰的脸,他的火气顿时被浇灭了。
"我等了你很久,有事想跟你说。"他柔和地说道。
"什么事?"
"我们结婚吧。"俞文勤侧过身,注视了她半晌才缓缓地开口,"当初约定的是三个月,现在已经两个月了,其实不管多长时间都一样,我只想娶你,也只会娶你。"
夏茹溪怔怔地看着俞文勤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深蓝色的戒指盒,方方正正的。她竟有些骇然地张开嘴,仿佛眼前不是戒指盒,而是一个具有强大破坏力的微型炸弹。啪--戒指盒盖弹开,她被吓得浑身一颤。
俞文勤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低头吻她。这个吻一点儿味道也没有,俞文勤却闭着眼睛很投入地吻着。
夏茹溪睁着一双眼睛,等他吻完,才勉强镇定下来,"等忙完这段时间好不好?我需要钱……"
"需要多少钱我给你。"俞文勤深情地看她,眼里却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悦,"房贷明天我会给你缴清,就算你不工作我也养得活你。茹溪,我不忍心看着你那么拼命。"
夏茹溪苦着一张脸,他哪知道她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不能跟他说自己还有个爷爷,不能跟他说自己还没准备好结婚,不能跟他说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会一直平平安安的。
想了那么多,夏茹溪在心里讥讽自己,最重要的也不过是--她不爱他,她甚至不能接受跟他亲热。她必须承认自己是个地道的坏女人,翅膀硬了就想飞。公司的生意已有了些眉目,她的生存已不是问题,这时候她又开始做梦了--她脑子里又浮现蔚子凡漠然的脸孔,上学时的他跟现在的他交替出现。
她甩了甩头,想起了珍梅负心的男朋友。她不能做那样的人,也许过段时间习惯了与俞文勤相处,自然就能接受了。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拖延着,"等我忙完这阵子好不好?不会太久。"
"茹溪,你是不是根本不爱……"
他一冲动便开了口,却没敢再问下去。他很明白夏茹溪跟着他的目的,可他承受不起她再次亲口说出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像个孩子一样,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六神无主地揉搓着。
"茹溪,我爱你,知道吗?我爱你……"他把她拥入怀里,亲吻着她耳畔的发丝。除了重复他的心意,除了耐心地等待,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待他厮磨够了,才放开夏茹溪去睡觉。
夏茹溪为此松了口气,躺在床上便琢磨起公司的事来。可她始终不能集中精神,俞文勤的求婚和晚上与珍梅的相识总是干扰着她。迷迷糊糊地快睡着时,她突然又清醒了,双眼呆呆地盯着窗外,她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荒谬想法吓傻了。
第二天,夏茹溪给珍梅打了个电话,约她晚上一起吃饭。
珍梅住在城中村里,她断定夏茹溪是个刚入行的,一心想着让她少受点儿委屈,所以接到她的电话后就开始为她筹谋了。当她特意穿了一件风情妩媚的衣服到楼下时,却看到一身职业装的夏茹溪从"花冠"车里走出来,脸上的微笑变成了戒备。
夏茹溪仿佛很亲热般地上前拉她,她把手缩了回去。
"我没有恶意,但我真的很想跟你做个朋友,你不会生我的气,对吗?"
珍梅抬眼冷冷地看着她,"戏弄我们这种人很有趣?"
"你昨天还说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今天又说出这种话。"夏茹溪摇头失笑,"看来你还是生我气了。如果你真不想跟我做朋友,也不愿意见到我,那我只好走了,等你原谅我了再打电话给我。"
她作势要回车里,珍梅犹豫了几秒钟才叫住她。
"去哪里吃?"
"你决定吧,我吃什么都可以。"夏茹溪笑着拉过她的手,打开车门让她坐进去。
珍梅说了家湘菜馆,两人便直奔那里。饭馆还有一个空余的包房,说是包房,也不过是用板子隔了起来,加了道门,稍微比大厅清静一些。
"你做什么的?"珍梅点完菜之后问。
"刚失业,男朋友投资给我开了一家小公司。"夏茹溪说完,珍梅眼里又多了几分疏离。她笑笑又说:"我是因为假学历被人查出来才失业的,也是那时,我才答应跟现在的男朋友交往,我不爱他。"
珍梅的神色放松下来,她从夏茹溪的话里听出了无奈。而夏茹溪说自己用的是假学历,那么也说明她的学历不高,珍梅觉得刚刚拉开的距离又抵消了一点儿。
她又恢复了昨晚的豪爽作风,愤愤不平地说:"学历能说明什么,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你再换个工作不就行了?"
"公司里有人恨我,带头逼走我以后,还到处散布谣言,我的名声被毁尽了,没有哪家公司肯要我。"
"谁那么缺德?真他XX……"她倏地住了嘴,带着几分矜持地坐好。
是谁干的,夏茹溪心里有谱。但见珍梅还是放不开,便不动声色地接过话:"是我的一个下属,把我挤对走之后就接替了我的位置。他应该恨死我了,毕竟他是个硕士毕业生,我只念到高中。"
珍梅叹了口气,"这社会真现实。"
每个人说这句话都含着几丝愁绪,可夏茹溪觉得这句话从珍梅口里说出来,听着格外凄凉。她几乎说不下去了,甚至想吃过这顿饭就给她安排到公司里工作,然而她只是沉默地喝茶。
"我家里以前也很穷,要不是有人帮忙,我铁定是跟你走一样的路。所以,只希望你别见外,把我当成朋友来看。"
珍梅终于露出了笑容,"那有什么不行?"
她们杂七杂八地聊着,珍梅跟夏茹溪讲了自己的经历,类似客人赖账不给、又去要回来的事被她讲得惊心动魄。夏茹溪也是认真地听着,有时候甚至忘了吃菜。到最后,她们又聊起夏茹溪的那个下属。
"他那样逼你,反倒是成了好事,你看你现在自己开公司,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多好?"珍梅说道。
"你有所不知,公司的情况并不好,我想过找他,试试看能不能谈成合作,肯定是要低声下气的。"她颇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其实低声下气都没什么,可是他见不得我好。"
"换个人去跟他谈就行了。"珍梅头脑简单地打断她。
夏茹溪还是摇头,"原来我选择的供应商一定给了他很高的回扣,我给不起。另外,我的公司刚开张,供应商给我的价格不可能跟大公司一样低廉,我没有价格优势,他也不会换掉原来的合作商家选择我,你明白吗?"
珍梅听懂了。她想,夏茹溪愿意跟她谈起这些公事,是把她当朋友看了。而且她以前的男朋友常跟她说起一些生意上的事,她有种满足的心理,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男朋友跟她念叨完生意经,见她似懂非懂的傻样子,便用他很有磁性的嗓音说:"傻梅子,我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是不明白。你说你多傻!"说完他摇头叹了口气,"除了我,谁会要你这傻子啊?"他把灯关了,搂她进被窝,抚摸着她的身体,一边热情地吻她……
珍梅眨眨眼睛,眼泪掉出来了,晶亮亮地挂在睫毛上,她傻傻地点头,"我明白,明白。"
"真的明白了?"夏茹溪抬起头问。
珍梅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苦涩地说:"不是,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明白。"
"不明白可以学,我教你。"
珍梅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你别拿我开心了,我哪是这块料?"
"谁一开始就会这些的?"夏茹溪挪了个位子坐到珍梅身边,"只看你愿不愿意。正好我不方便出面,你可以替我去跟他谈的。"
珍梅愕然,食指指着自己,"你是说我?"她干笑一声,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做不来这些事,会给你搞砸的。"
"都说了我教你。"夏茹溪又说,"你那么聪明,学起来应该很快的。"
珍梅还是猛地摇头,她想也不敢想去跟人家谈生意。而且连夏茹溪这种职业女性都做不到的事,她又怎么能行?
夏茹溪见势只能以退为进,"不然这样,你先到我公司上班,不懂的我教你,薪水可能不会比你现在的收入高,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珍梅沉默了,从事那行太长时间,与各种人打过交道,看遍了人情冷暖,她绝不相信夏茹溪是个要拉她出火坑的天使。聊了这么长时间,她来找自己一定有某种目的。可是她又想,真的可以进公司里去上班,学习做生意吗?如果真的可以,即使面前的人有目的,她也愿意。她耳边又回响起男朋友报怨的话--你真是傻得什么都不懂!
她默不作声,眼睛却充满希望地闪亮起来。她相信夏茹溪是有难处才找上她,换句话说,若她不答应,她照样会去找另一个人。
她被诱惑了,夏茹溪自然看得出来,于是跟着加了柴把火煽得更旺,"我需要你帮忙,替我出面谈成这笔生意。"
珍梅再笨也明白夏茹溪要她做什么,她非常理智地看着夏茹溪,"我能得到什么?"
"除提成以外,以后你可以留在公司继续工作,有我的就有你的。"
"为什么你会找我?我很可能会给你办砸。"
夏茹溪微微一笑,这女孩儿很机灵,也沉得住气,办点儿小事应该不难。
"摊开来讲,如果我有能力,不计付出地帮你也没问题。可我现在也是寄人篱下,自顾不暇,只能拉你进来。如果你信得过我,时间长了以后,我们也会是好姐妹。"
珍梅眼睛里浮出一丝诧异,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眼前的女人不是婊子也不是戏子,说出的话却更加无情。她转念又沮丧地想,如果自己能有她一半现实,也不会被男朋友骗得一无所有。也许,跟她相处并不是坏事。想想昨晚她顽皮地戏弄自己跟那个猥琐的男人,单纯得跟个孩子一样。这个女人复杂得很,是适合跟自己打交道的。
她也立刻断定,这女人的童年一定是经历过非常凄惨的事,才导致她面对着残酷无情的现实,内心却始终保存着一份纯真。也许,她心里更希望重生一次,能过上不一样的童年生活。
因为她自己就常常这样幻想。
珍梅眼神复杂地看着一脸镇定的夏茹溪,轻轻点了点头。
夏茹溪的神色却变得凝重了些,"这几天我会把工作上的事情大略地教你一些,至于其他的事,我会安排。你放心,生意谈成以后,他绝对不会纠缠你。"
"纠缠我也不怕,我们这行是高危性质的职业,再大的事都经历过了,还怕被人纠缠?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你不知道,我早就不想干了!"她说着脸上渐渐浮现一丝恐惧,"上个星期一个姐妹就死在自己家里,被一个变态的男人……"她说的时候小腹一阵痉挛,"你不知道,她白死了。警察说那个男人是她从街上拉回来的,根本查不到线索,也破不了案。"她用手捂住了脸,头垂得低低的。
夏茹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情绪,可怕、后悔、无地自容……她的手还按在珍梅的肩上,却仿佛是掐着她的脖子。意识到自己的残忍,她的手也反射性地弹了回来,无意识地搓着膝盖,像是要把罪恶感都抹干净一般。
"算了,我还是想其他办法。"她喃喃地说道。
"不用了。"珍梅抬起头来,"我不想欠你的人情,就当是一起做事,这样我心理平衡一些。"
她们在包厢里坐了两个小时,菜几乎没动过。夏茹溪用筷子反复地拨着几根青菜,无论她看向哪里,眼前总是晃动着比她年轻几岁的珍梅的姣好面孔。她直觉地感到,独自活了十几年,一向只为自己打算的她,往后可能还要顾及到另一个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负担得了多少,只是心头越来越沉重,沉重得积淀许久的恐惧感又涌了上来。
夏茹溪把珍梅带去选了几套职业装和休闲装,又约了发型设计师给她做头发。或许是珍梅一直憧憬着有一份正经的工作,打扮一番后的她焕然一新,倒显出几分知性的气质。她微卷的头发衬着一张小麦色的鹅蛋脸,眉角微微上挑,秀挺的鼻梁显出女性少有的坚韧,浅褐色的眸子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穿上一套亚麻色的短裙,若不斜着眼睛瞅人的话,便再也看不出丝毫风尘气息。
夏茹溪稍有闲暇便跟她讲授有关工作方面的经验,从最初的职能范畴,到文具的采购过程,无不细致用心。
两个女人精神好的时候,公司的灯常常亮一个通宵。即使夏茹溪撑不下去了,珍梅也仍然点着香烟看一堆资料,直到天际泛白。
这样的日子如同酿酒。失去生命的谷物经煎熬后,其中蕴含的糖分渐渐转变成美酒,开始飘散出浓郁的醇香。
近段时间俞文勤几乎见不到自己的女朋友,夏茹溪清晨比他早出门,晚上等她等得瞌睡连连,也不见她回来。等得不耐烦了,他也会去夏茹溪的公司,然而夏茹溪没工夫理他,整晚都跟新聘的员工说些他完全插不上嘴的公事。
每当这时候,他只能找一台空余的电脑玩游戏,心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涌上来。他默默地发脾气,真是邪乎了,女人不在家好好待着,天天忙到那么晚干什么?
他又像以前一样跟朋友到处寻乐子,今天打牌,明天泡吧。朋友和其家属也会问到夏茹溪,起初他还会编些"她工作忙"、"跟朋友约了"之类的理由,到后来一直没有见到夏茹溪的身影,朋友也似乎明白了,很理解地不再过问。
人家问的时候,他为了找理由而感到烦躁;人家不问了,在一片同情的目光中,他又觉得自己特别窝囊。
朋友的妻子此时又推波助澜,"都不是外人,我也不跟你说见外的话,你家那位的为人真不怎么样。你看看我们哪个不是工作忙啊,家也一样照顾得好好的。女人呀,光漂亮有什么用?懂事又体贴你才是正经。"
几句话揭开了俞文勤的疮疤。他也琢磨起夏茹溪除了漂亮之外还有哪里好?要说懂事,交往这两个月来,把他的朋友都得罪光了;要说体贴,是他早早地起来给她买好早餐,深更半夜了还要等她,她加通宵班也不打个电话,自己在沙发上睡了一夜着凉了都没人管。他越想越觉得夏茹溪一无是处,而自己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即使不爱他,不能稍微讲点儿良心回报他一点儿吗?
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夏茹溪死守最后一道防线!他软磨硬泡了几次都被拒绝了。他尊重她,也跟其他女人断了来往。两个月的生理需求无法解决,令他险些崩溃。每当夏茹溪洗完澡从客厅回到自己房间时,他几次差点儿抑制不住冲动,去砸烂她的门,用强的也要遂了心愿。尤其是最近几天,他脑子里充满了与夏茹溪温存的幻想画面,他觉得自己再压抑下去,身体一定会出大问题。
烦恼太多了,他便借酒消愁,喝得醉醺醺地回到房间里,倒在床上就睡了,第二天早上才洗去身上的酒气。
朋友也察觉到了,喝酒时便说:"你的脸色很差。"
俞文勤苦笑,凑近他小声说了两句,朋友随即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他,关切地问道:"你还没搞定?开玩笑吧!都住到你家了,现在哪还有住到一屋、没睡一床的男女关系?"
"我也希望是骗你的。"俞文勤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说起了气话,"妈的,都要结婚了,碰都不让碰一下,再这样我大不了找别人去。"
"这不正常。结婚是大事,现在离婚也麻烦得很,你最好是考虑清楚,我一直不看好你们。"
"我能找别人还等那么多年?不知道她哪里值得我爱了,每次一想到要放弃她,我心里就像被割了几刀一样地疼。"他捂着胸口,眼里藏着深深的疲惫, "为了爱她,为了得到她,几年前我都不要这张脸了。我什么都可以给她,要拉我陪她去死都行!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她不能这样折磨我,不能吧,你说是不是?她怎么就狠得下心呢?怎么就那么狠心呢?"
他最后又喝得烂醉如泥,朋友看他像死人一样地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从他的口袋里摸出电话打给了夏茹溪,"他喝醉了……你听我说,以前都是我送他回家的,但今天必须你来接他!他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你……我们在XX酒吧……好,等你过来。"
夏茹溪接到电话后把事情整理一下便赶到了酒吧,在别人的帮助下一起把神志不清的俞文勤扶到车上。
她搀着俞文勤坐在后座,俞文勤恍惚地看到穿着低领白毛衣的夏茹溪。他的头沉重得很,从椅背上滑到夏茹溪的肩上,正好看到她领口处的细腻肌肤,顿时周身燥热起来。他揽着夏茹溪柔软的身体,手探到了她的衣服里,一触到她如水般滑嫩的肌肤便急不可耐地吻了上去。
他吻的时候用尽了热情,完全忘了是在车里,前排还有一个在开车的朋友。夏茹溪清醒着,却感到尴尬不已,试了几次也没有推开他,只好面上忍着,心里暗骂。
朋友虽然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却还是偷瞄了两眼,结果转回头就发现一辆要并道的车急速从他们的前面驶过,差一点儿撞了上去。他惊慌之下把刹车踩到底,后座的两人各自往反方向弹开。
俞文勤经过这一惊吓,酒醒了大半,倒是规矩地坐好了。
一到家,俞文勤便拥住夏茹溪,用比刚才更强烈的热情吻她。以往他总是浅尝即止,因为夏茹溪从来就没有沉溺在他的诱惑中。他担心自己一相情愿地沦陷后会做出伤害夏茹溪的事。现在他可顾不得了,近段时间的相处使他有种绝望,能够导致人疯狂的绝望。
他的大脑不断地催促自己继续下去,继续下去……他不顾夏茹溪的挣扎,使用蛮力把她抱到了睡房里,重重地扔到床上,跟着扑了上去。
夜黑得如一张无边的大网,密密麻麻地裹挟着整个房间。夏茹溪的长裤已经被褪到膝盖,她仍费力地弓着身体,双手拼命地捍卫自己,但那微弱的抵抗在一个强大的男人面前正一点点地消退。她的眼泪汹涌而出。俞文勤知道自己疯了,所以他装聋作哑,听不到夏茹溪声嘶力竭的哀求。
夏茹溪死死地攥住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挥开,继而胸前一凉,文胸被扯落在一旁。羞辱感像一根针扎在她的心上,她的身体一紧,右手狠狠地挥向俞文勤的脸。俞文勤闷哼一声,呼吸更加急促,身体猛然压了下来,手顺着她的小腹往下伸。
房间仿佛一个大黑洞,正吞噬着夏茹溪对外界的感知。恍惚中她抓住了一个东西,下意识地朝俞文勤的头部挥去。俞文勤一声哀号,从她身上翻了下来,滚下了床。
夏茹溪死死地抓住手里的东西坐了起来,抽泣着喊:"滚,滚出去!"
喊完她才一怔,想起这是俞文勤家,手上的东西掉在了地上。听到那刺耳的声音,她忽然感到彻骨的绝望,仿佛在这种人生中挣扎已经失去了意义。她永远都在重复地遭遇相同的事,即使她变成夏茹溪,也无法改变自己坏透了的命运。
她感到疲惫极了,机械地抓起衣服,一件件地穿上,像幽魂一样轻飘飘地走出了房间。
街边树上的枯叶被风吹落,一片一片地在灯光里飘到地上,那是一片叶子最后的美丽。夏茹溪的毛衣里灌进初冬潮湿的夜风,寒气侵入毛孔,她空洞洞的双眼看着灯光里的枯叶,腿只是无意识地往前迈动。
她往前走,在一个圆形的世界里一直往前走,即使逃不出回到原点的命运,她依然只能往前走,停下来就意味着她会与枝头飘落的叶子一样的命运--再也不能复活。
蔚子凡洗完澡正要睡下,门铃尖锐地响起。他打开门见夏茹溪披散着长发站在外面,衣衫略微凌乱。让他吓了一跳的是,她的脖子上密布着鲜红的伤痕,嘴唇也咬破了,渗着血丝。
她仿佛没看见他一般,绕过他进了屋子,站在鱼缸前看着水草,双手直直地垂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对不起,我要终止合约。"
"发生什么事了?"蔚子凡穿着一件宽大的运动衫站在她身后,手习惯性地插在裤袋里。
"我没地方住,要搬回来。"夏茹溪目不转睛地盯着鱼缸,"所以,对不……"
"我问你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蔚子凡低沉的嗓音渗入她的灵魂,一种柔软的痛楚在全身蔓延开来,伪装的镇定不攻自破。夏茹溪把手按在唇上,肩膀一耸一耸的,断断续续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如果真没什么,那么我不同意解约。"蔚子凡不容置疑地说,"夏小姐,租房是你先提出来的,而我付了租金后,你三番两次地提出解约,作为一个成年人,你是否太过儿戏了?"
"我不能回到原来那里,至少现在不能回去。但是我除了这里就再没有地方可去了,你明白吗?所以……" 夏茹溪躁动的情绪在蔚子凡冷静的面孔下缓缓平复,她到沙发上坐下来。
"所以就赶我出去?当初你签下三年租约的时候就应该想清楚,三年之内,这房子不再属于你。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也不管你遭遇到什么,你不能干扰到我的生活!"蔚子凡生气地说完,退后几步,手指着门示意她离开。
面对这样冰冷的态度,夏茹溪的心脏猝然疼痛。她明白蔚子凡的话没有错。站在悬崖上时,俞文勤是她唯一的退路,既然当时选择了他,她只能安心地与他走下去。
她缓慢地站起身,走到蔚子凡的面前时,他的目光却落在她布满了红痕的脖子上,很快又闪开了。夏茹溪为他的视而不见感到难过,一声不吭地往门口走去。
蔚子凡早在问她出了什么事时就动了恻隐之心。他也不知道怎么了,竟会为了她什么也不说而感到生气。或许是这一幕太熟悉了,十多年前,那个女孩儿也是在他面前哭得伤心无措,却什么也不说。
想到从前的事,蔚子凡的目光倏地落向她的背影,"如果你没地方去,就暂时住在这里,但不能太久。"不等她回话,他已经走进卧室,砰地关上了门。
夏茹溪愣在门口,犹豫着是进还是退。不一会儿,蔚子凡又出来了,手里拿着毛毯和枕头扔到沙发上,转而又回了房间,再也没有出来。
夏茹溪慢慢地往沙发那边挪动,脚步很轻很轻,仿佛怕房间里的人听见她又走回来了似的。她铺好被子,钻进去,闻着洗衣粉的清香味儿,计划着明天一早就先去找房子。许是太疲惫了,抑或是在自己的房子里感到安心,她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俞文勤清醒过来时,头痛得仿佛裂开了。他揉揉额角,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摸到开关开了灯,凌乱的床铺和一地的玻璃碎片似乎在提醒他刚刚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事。他蹙起眉,头顶更是一阵尖锐的疼痛,令他渐渐回忆起发生的事。
他忙转身跑出房间,灯一盏盏地亮起来,找遍了每个角落,也没有看到夏茹溪的影子。外面起风了,哗哗地下起了雨,俞文勤握着听筒,里面传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女声,他颓然地坐回沙发上。
许久,他忽然神情古怪地笑出声来,头上的血渍已经干涸,只余下丝丝疼痛,耳畔不断地有声音在轰鸣着。他笑得越发悲凉,眼角滚落两行眼泪。
天快亮时,他呕吐不止,强撑着身子去了医院,诊断结果是轻微脑震荡。
【不可触及的恋情】
这天晚上蔚子凡竟然许久不能入睡。他躺在床上,凝神地听着隔壁的动静,隔壁却始终很安静。
新维康是国内通讯行业的个中翘楚,员工的薪酬待遇是行业内最高的。因此,每年都有各大名校的毕业生加盟到这家企业,公司员工的学历均是本科以上。新维康的新总经理蔚子凡毕业于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并在国外的通讯行业工作了三年后才回国接任总经理一职。
年轻的人们无不以在这个人才济济的大公司里工作为傲。赵勋又矮又瘦,相貌普通,唯一值得他骄傲的是,他自贫穷的农村考入国内首屈一指的名校,读到硕士毕业,随后就加入了新维康。不仅他骄傲,他老家的父母也在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里以他为荣。
赵勋的父母每年都盼着他回家,然后带着衣冠楚楚的他四处串门,或是在街上溜达,接受别人艳羡的目光。那时候,赵勋觉得自己一米六五的个子不算什么,挺胸收腹还是个堂堂的男子汉。然而回到滨海市,他的自尊心便被绅士们浑然天成的优雅刺伤了。
三个月前,他挤走了漂亮能干的女上司,接任行政经理一职。正式被任命的那晚,他给父母打了电话。父母说起了他的婚姻大事,要他回家见见邻村出落得最漂亮的女娃子。
赵勋问父母:"她哪个学校毕业的?在哪家公司工作?"
父亲说:"镇上的高中毕业,现在在家养鹌鹑,每年能赚两万多块钱呢。"
赵勋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养鹌鹑?我娶个鹌鹑娘,不成了鹌鹑爹?"
母亲说:"勋啊,这女娃子模样好又孝顺,你别想娶个城里媳妇儿,那些人看不起咱们。"
他对父母极为不满地又哼了两声,"我偏要娶个漂亮又孝顺的城里姑娘,还是大学毕业的,你们就别操心了。"
挂掉电话,他不由得嘲笑自己。然后他躺在沙发上,脑中一一闪过最近认识的女孩子,不由得开始沮丧起来--没有一个稍微漂亮点儿的。酒吧里认识的女孩子,他坐着与她们聊天时倒显得很热情,待他一站起来,她们的脸色立刻变了,不久就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没过多久,他就为自己夸下海口而后悔。父母在电话里说养鹌鹑的女娃看中了城里的一个做装潢的老板,婚事已经定了,光是聘金就给了20万。赵勋虽然看不起那个养鹌鹑的,更看不起浑身油漆味儿的装潢老板,可是听到父母羡慕的语气,心里还是酸溜溜的。他发誓要找个有钱、漂亮、还爱他的城里女孩儿,带回家让乡邻们开开眼界。
前几天他在书城认识了蔺珍梅,虽然听这名字土得像是卖鹌鹑的,可那天她手里拿着的可是一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所以当珍梅撞到他时,他便当成了上天恩赐的缘分。
珍梅不若其他女孩儿,一见他的身高就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她很温柔有礼地向他道歉。他把握住机会与她攀谈起来,两人站在书架旁边聊了许久也未尽兴,便到楼下的星巴克要了两杯咖啡接着聊。
他们聊得很投机。说投机不过是赵勋自己想的,珍梅多数时候都是娴静地听他说乔伊斯、川端康城、米兰·昆德拉……偶尔她因为钦佩和欣赏而眼睛一亮,赵勋便享受极了,说得更热闹。他们一直在星巴克坐到晚饭时间。当然,赵勋没放过机会,邀请珍梅一同用餐,在一家高档的西餐厅里。
他打探出珍梅毕业于重点大学,与朋友合伙开了一家文具公司,由于合伙人去了国外,目前只有她一个人管理。他问起了一些业务方面的问题以及合作的客户,回家后,他查了一下那家公司,虽然规模不大,倒也有些名气。
他把温柔美丽的珍梅当成了目标。认识的第三天,又约了她出来。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在叶子茂盛得密不透光的大树下,他试探地牵了珍梅的手,并没有被她甩开。他心里一阵狂喜,然后吻了她。
这天早上,他把自己收拾得格外精神,去了珍梅的公司。
如他所料,公司的规模不大,八十平方米的办公间,只有几个员工的座位。珍梅的办公室是独立的,此时她还在工作,他坐在一旁静静地等候。从珍梅调出的客户资料文档里,他眼尖地看到准客户栏里有条相关新维康企业的资料,资料还是几个月前的,负责人是夏茹溪。
赵勋清了清嗓子问珍梅:"你找过新维康?"
珍梅从电脑后抬起头,"这是没更新的资料,之前联络过新维康的夏经理,因为我的价格较高,公司规模小,所以拒绝了跟我们合作。"
赵勋不屑地哼了一声,又一脸正经地说:"资料的确是比较旧了,现任的经理不是夏茹溪。"
珍梅惊讶地问道:"是吗?那现在是谁?"
赵勋"低调"地卖了个关子,"我也是新维康的。"
"不会吧!你是哪个部门的?"珍梅见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兀自思索了一会儿,浅褐色的眼珠子忽然转了转,"你不会也是行政部门的吧?"
赵勋面色镇定地点点头。珍梅诧异地审视他许久,"不要说你就是现任的经理!"
赵勋不置可否,佯装很深沉一般缄口不语,但答案早就写在了脸上。珍梅捂住嘴,闷闷地说:"怎么会这么巧?"
赵勋觉得是时机开口了:"不是巧。新维康是大企业,很多公司都会找来联系业务,我们部门经常会接到文具公司或是培训公司的电话,但是只到下属那里就被过滤了。"
"是啊,我已经决定放弃新维康了。"她气馁地说道,鼠标一点,要删除资料。赵勋却按住她的手说:"不要删,改天你把报价传给我,如果合适,我会考虑的。"
"可是,我跟你交往并不是要……"
赵勋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只要把价格传过来,如果不合适也没办法。"
他握着珍梅柔软的手,忽然情动,便顺势将她扯到怀里,"当然,你的价格合适,我一定会优先考虑的。"
他情动时这样说,心里并没有底。夏茹溪之前选择的那家文具公司在各方面都无可挑剔,回扣也给得很高,换掉实在可惜。而且,若是给人知道珍梅是他的女朋友,一定会授人以柄。他仔细一想,直感到头皮发麻。可现在珍梅正柔顺地偎在他怀里,只得先抛开来。况且他笃定珍梅不可能拿出与现今合作的供应商同样低的价格,于是便低下头心安理得地享受现有的温柔。
夏茹溪接到珍梅的电话时才醒来,得知赵勋已经去了公司,事情好像进行得很顺利,现在唯一的麻烦是怎样从供应商那里拿到低价。
她到洗手间草草地洗漱了一下,从储藏室里翻出以前的旧衣服换上。礼拜一要报价,她必须在周末把价格谈妥。收拾完毕,她敲了一下卧室的门,蔚子凡穿戴整齐地开了门。
"我要出去办点儿事,我保证会尽快找到房子搬出去。"
蔚子凡转身走进房间里面,从抽屉中拿出一串钥匙递给她,"这是你当初给的备用钥匙。"
"谢谢!打扰你了。"夏茹溪有些不是滋味地道谢。
她先找了两家合作的供应商,尽管按新维康每年采购的数量询价,由于她的公司规模小,供应商给出的价格并不理想。而新维康合作的供应商自营多家连锁店,又与许多大企业合作,价格低到她这种小公司根本无力抗衡。
唯今之计,她只能寻找小工厂合作。小工厂的优势是人手少、开支少、对利润的要求自然也低,只要找到两三家质量过关的厂家,应该能压低价格。然而自公司开张以来,她一直没有在滨海市找到符合要求的厂家。时间这样紧迫,她更加没把握。
与供应商谈崩后,她当即给珍梅打了电话,要她礼拜一以新维康供应商现有的供货价格报给赵勋。她了解赵勋,即使珍梅报的价格符合要求,也不可能如他所答应的那样立即合作。这笔生意要拿下来恐怕阻碍重重。
回到住处,珍梅已经在楼下等着,把笔记本电脑和相关的工作资料给她后,又赶着赴赵勋的约会了。
蔚子凡不在家,夏茹溪直接进了书房,给电脑接上网线便开始搜索内地人工和成工更为低廉的小厂家。整个下午,她都在商务平台上与各个厂家谈运输与交货时间的问题。运指如飞的同时,大脑也要时刻保持清醒,才不至于在与各厂家谈判时出现疏漏。
下班时间一到,厂家依次下线。她疲惫地把头搁在键盘上,合上眼睛便睡着了。蔚子凡中途进来过一次,见她睡着了便轻轻地关上门,去厨房准备晚餐。
单看他熟练地切菜、下锅、装盘,绝对想不到他是个豪门子弟。十二岁以前,他去厨房只是出于好奇,为了看看菜是怎么做出来的。他亲手做出一盘菜,那感觉太不可思议了,明明就是佣人做的事啊,他那时就是如此想的。锦衣玉食,仆佣成群,从他一出生就过着这种生活,他也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年少的他以自己的家庭背景为傲。父亲管理着许多工人,所有人都对父亲毕恭毕敬的,连带着对他也客气、讨好。老师会经常问起他严肃的父亲,蔚子凡的回话十分得体,眉宇间不禁地流露出优越感。他欣然接受别人羡慕的目光,接受别人对他父亲的敬意,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他当然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了父亲,这一切是否还理所当然?
直到被送到那个千里之外的小城,他才有了某些醒悟。那是一所家徒四壁的房子和两个过于拘谨老实、衣着寒酸的人。在那样的房子里,他同那样的人度过了三年的时间。
当晚,他与一贯生疏的父亲同睡在一张小床上。大概自他记事以来,这是第一次与父亲离得那么近。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他激动得整夜没睡。
锅里冒出青色的油烟,蔚子凡关了火,两手支在灶台上。因为快到那段古怪的回忆了,他忽然有了要空出时间来仔细回想的兴致。
清早,父亲将他从被窝里拉出来,他的目光有着少见的慈爱。
"子凡,跟我去爬山。"
那句清朗有力的话至今还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也给当时睡意正浓的他注入了相当充沛的活力。他一脚蹬开被子,骨碌一下爬下床,从他穿戴衣物的速度便能看出他很期待父子间即将到来的互动。
他们到山下时,那座山被笼罩在浓雾中,静寂得似乎还在沉睡。踩着羊肠小径上的树叶,飞鸟和动物发出各种古怪的鸣啼声,树枝晃动,落叶纷飞,他们的脚步声唤醒了神秘的大山,一缕阳光透过摇曳的树枝射到他们的脚边,雾气消散。
这似乎不是一趟结伴而行的休闲之旅,而是一个肩负重担的人预备用这种充满原始气息的方式跟另一个人进行沟通。
他学着父亲的动作,攀附着身体两旁的坚韧藤蔓爬上陡峭的小坡,进入一片森林。至今他仍然能很清晰地记起那片幽静的森林,如果还有人去过那里,相信也和他一样,即使带着满身的伤痕回到都市,依然会赞叹森林的美妙和神奇。
也许只有那里的阳光才是澄澈透明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倒地枯死的树干上长出墨绿色的青苔和珍稀的菌类,吸进肺里的是潮湿而干净的空气,偶尔也会扑来一股枯叶散发出的腐味儿。对于喜欢新奇事物的人来说,这里大概就是天堂。那么多不知名的植物和昆虫,种类繁多得几乎不会在你的眼前重复。
享受一切的同时,他昂贵的呢绒外衣被荆棘钩破了,手背也被划出几道血痕,腿已经酸得抬不起来,却还看不到森林的尽头。走在前面的父亲用弯刀劈断荆棘和树枝,永远只看着前面的路,仿佛已经忘了身后的他。
父亲的不近人情让疲惫的他产生逆反心理,一屁股坐到树干下面,朝父亲大喊着不走了。他得到的只是父亲回头的淡淡一瞥,然后,他被遗弃了。
父亲径自走到前面,转了个弯后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没有了同伴,森林变得神秘而恐怖,那些陌生的植物死气沉沉的,仿佛随时会变成妖魔鬼怪来吞噬他这个入侵者。某些动物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游荡着,似乎正在寻找像他这种孤独的猎物。他眼神戒备地四处张望,突然瞥见距离自己很近的树枝,他的眼神立马惊恐无比,那不是幻觉,一条手腕粗的蛇盘绕在树枝上,昂着头悠闲地对他吐出信子。
他跳起来,朝着父亲消失的方向没头没脑地奔跑。嘶哑的求救声响彻整个森林,又仿佛嘲笑他一般,回音袅袅回旋。
中午时分他们到达山顶,日头正毒。父亲俯瞰着山下纵横交错的田园,对身后的他说:"上山时我走在前面,下山就换你了。"
父亲把手里的弯刀给他,"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走在前面为你披荆斩棘了。"
当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山,回到那所家徒四壁的房子后,顿时明白了凡事只能靠自己的道理。
父亲把他交给那两个寒酸的老实人,带走了他们的女儿。从此,他不再是企业家的儿子,他只是蔚子凡。
被换养后,他穿着廉价的衣服,吃着咸菜萝卜,好多天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不久,他生病了。这场病让他平静地接受了生活的骤变,却也像换了个人。过去属于有钱人家的温文优雅不见了,变成了沉默寡言、孤傲固执的少年。
其实现在想起来,那段经历是很有趣的。他甚至不明白那时的自己为什么不觉得享受,而觉得承受了莫大的痛苦。三年里,他没有一次真正地放下自己的过去,始终记着他是某个名人的儿子,始终记得在很远的地方,他还有另一个家。
把菜摆上桌,他打开书房的门。她的脸枕在胳膊上睡得正香,嘴唇可爱地撅起。这副恬静的样子,在那个与她相似的女人身上是从未见过的。那个家伙似乎永远都愁眉苦脸,戚戚然得像是所有的不幸都恰巧降临在她的身上。当然,若不是她,若不是毕业当晚发生了那样的事,或许他还不能回到父母的身边。也许除了恨她以外,还应该感激她。
他敲了两下门,轻咳一声,"吃饭了。"
夏茹溪睡得很浅,听到声音便睁开眼睛,见蔚子凡站在门外,立马用手理着头发,露出脸颊上两道发丝留下来的痕迹,狼狈又可爱地问他:"什么事?"
"吃饭。"蔚子凡简洁地答完,眉头一皱,转身回了餐厅。
他出去后,夏茹溪站在窗前,对着玻璃使劲儿揉着脸颊,又扯扯衣襟,才出了书房。
桌上只有几个简单的菜,菜色一看便知是男人做的--牛肉切得块大,暗红的颜色显然只有七八成熟,青菜好像只是过了一下油,大约这也算作男人不拘小节的好品性。
虽然不好看,吃起来味道却是意料之外的好。
"很好吃。"
蔚子凡夹菜的动作一顿,没有回答她,便把菜夹到自己碗里。
夏茹溪面对蔚子凡的冷面孔,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人际关系为何如此失败。大约她与蔚子凡一样,无论别人说什么,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神情。人以群分,若是那些人不能把她吸纳进自己的圈子里,自然会对她产生排外、厌恶的感觉。
她还不至于对蔚子凡产生厌恶感,就如同俞文勤不会厌恶她一样。人们对于自己心里爱着的人,都有超乎常人的宽容。
蔚子凡对待她的态度,反倒令她为俞文勤设身处地地着想了。她那样冷漠地对待他时,他的心情一定跟她现在一样--窘迫、不安、失望、愤懑。
一顿饭蔚子凡未同她说过一句话,她也不会自讨没趣,吃完饭便主动收了碗筷。
几平方米的小厨房亮堂堂的,节能灯的白光覆盖在地板和橱柜上。夏茹溪把碗放在水龙头下哗哗地冲洗着。蔚子凡原是想回房间的,可看到夏茹溪正把碗从水槽里捞出来沥干,便在门口停下了步子,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明知她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为什么每次看到她时,心里还会感觉到痛苦?总是期待她能跟自己说点儿什么,然而她开口说出的话,总是与他的过去无关。
难道他不希望她只是个陌生人?
他努力地回忆起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儿--直发披肩,瘦弱的身体至今想起来还是那么惹人怜惜。可她现在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已经嫁人生子?幸福的生活使她忘了曾经狠狠地伤害过一个人。
他再次注视着夏茹溪的背影,心里感到微微的刺痛。
"洗好了。"夏茹溪转过身说。
蔚子凡应了一声,凝视着她的眼睛,然后愣了愣,似乎从杂乱的思绪中抓住了什么。夏茹溪此时却移开了视线,看着雪白的墙,仿佛在逃避他的目光,"晚上你要用书房吗?"
他正要说不用,却临时改了主意:"要用一会儿,你如果有事,可以一起用。"
夏茹溪点点头,垂眸看着双手。蔚子凡像是还在等待着她说点儿什么,仍然站在原地。然而夏茹溪却更认真地看起自己的手来,完全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意思。他怅然若失地去了书房。
他们都像是在安安静静地工作,书房里只听到敲打键盘的声音。夏茹溪盯着笔记本电脑,整理下午寻找到的供应商资料,手上的动作缓慢下来。
"我想用一下网络。"
蔚子凡停下双手,将文档保存,"是用我的电脑还是你的?"
"我只搜索一个地址,可以的话,用你的好了。"
蔚子凡站到一旁,把椅子让给她。夏茹溪坐过去,点开Google地图开始查找,她一边点击着鼠标,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喝水的蔚子凡。
"用假学历就是为了能进入高薪水、福利制度健全的大公司里。"
"嗯?"蔚子凡挑眉。
"你上次问我为什么用假文凭。"她提醒他,"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进入大学。况且,即使读完大学,也不代表就会成为优秀的人才。"
"那也不能弄虚作假。"蔚子凡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一个弄虚作假的员工,公司不可能给予信任。"
"我在公司做了六年的行政管理,无论哪个职位的招聘条件一律要大学本科、英语四级,并要求有工作经验。"夏茹溪的嘴角浮现一抹讥笑,"试问一个只跟公司内部员工打交道的文员,也需要把英语说、写得流利吗?多少有经验的高中生,能为公司省去培训的费用,却连新维康的门槛也跨不进。"
"公司只招揽优秀人才,文凭是最基本的要求。没有哪家公司会耗费精力地从大批不具备专业知识的高中生中淘出一两个优秀人才。"
"那也怪不得别人弄虚作假。想进大公司,必须得先绕过你们歧视的目光。"
"那你为什么不念大学?如果是经济原因,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什么理由使你必须放弃求学的机会?"蔚子凡把话锋转向夏茹溪。
"助学贷款?求学机会?"夏茹溪索性侧身面对着他,"如果我跟你说,小学每学期的学费不到一百块,我都险些辍学,你相信吗?"
蔚子凡起初有些同情她,随即又固执地认为她是在找借口,"我不是没有接触过贫穷。只要你肯上进,总是可以想出办法的,所谓的没钱交学费根本不是理由。"
"你太自以为是了。"夏茹溪有些动怒,"你所谓接触的贫穷不过是体验生活。真正的贫穷会使人绝望,是比死还要可怕的事。"
她的尾音拔高,面色因为激动而绯红,眼里泛起泪光。蔚子凡震惊地看着那双水雾蒙眬的眸子中透出坚韧的光芒,忽然像是切身体验过她的绝望一般。他是经历过贫穷--破旧的床和一成不变的饭菜,可他不用为学费发愁,父亲虽然把他送到一个贫困家庭,却给他缴了学费,保证他不会被饿死。
"你说我不知道?"蔚子凡的语气仿佛是刻意挑衅,"那么你告诉我,真正的贫穷是什么样的?"
夏茹溪却冷静下来,眼泪不可抑制地涌出眼眶,"说了你也无法体会。以前你没有经历过,将来你更不可能有那样的遭遇。你不可能跟我一样,偷了别人家里的食物,还以为是在给爸妈减轻负担,结果只是让他们更加自责。"
她后面的话都带着抽噎,蔚子凡似乎意识到自己揭开了她的伤疤,她脸上的悲痛神情看起来那样触目惊心,使他突然失去了勇气,不敢再挖掘她的过去。
由此,他更加确定了夏茹溪不是他要找的人,那个女人的家境不会是如此不堪。他再看她的眼神就包含了失望、怜惜等各种复杂的情绪,旋即他又调转视线,兀自思索着夏茹溪的话。
夏茹溪静静地看着屏幕,拼命阻止自己再回忆过去。她脸颊的泪渐渐地干了,起身回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前,望着窗外的夜空。天空被晕染了淡淡的墨青色,看不到星星和云层,一轮孤月给房顶覆上一层冰冷的白光。
如果说今天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那就是天黑了,她平静的日子又多出一天来。
这天晚上蔚子凡竟然许久不能入睡。他躺在床上,凝神地听着隔壁的动静,隔壁却始终很安静。她仍在书房工作,还是在书房睡着了?她说的那些话让他心潮波动,甚至怀疑自己是否隔皮断货,用一纸假文凭便否定了她,若她真是迫于无奈,他的所作所为是否把一个无辜的人逼到了绝境。
好不容易才睡着,半夜里他又醒了,趿着拖鞋去洗手间,却看到客厅沙发上蜷缩成一团的人。她的被子已经掉到地上了,他心里忽然很轻松,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捡起被子给她盖好。
不久的将来,当蔚子凡只身冒险救回夏茹溪,他回忆起这一夜,只把一切缘由归咎于宿命。
珍梅在电话里告诉夏茹溪,俞文勤的身体没有大碍,总算让她放下一桩心事。接着珍梅又说给新维康的报价单做好了,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了。
挂了电话,夏茹溪咬着食指在书房里踱步。即使从外地供货商那儿拿到低价,运输费用以及交货方式等等也是难以解决的问题,不如从竞争对手"荣鑫文具"身上找找破绽。
荣鑫文具是她当初亲自甄选并且合作了两年的公司,算得上熟人熟事。她一转念,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荣鑫文具能收买新维康的行政经理,她为什么不能收买荣鑫文具的采购经理?
她拨了电话给荣鑫文具的销售经理吴京。当初选定荣鑫文具时,吴京受过她的人情,此次她打电话过去,吴京依然热情地与她攀谈起来。夏茹溪从他那儿打听出荣鑫文具的采购经理李文翔的父母从老家来了滨海市,大概要玩儿一个月。
夏茹溪当即又拨了电话给李文翔,闲聊几句后,问了他几个有关文具方面的知识,李文翔耐心地为她解答了。夏茹溪千恩万谢,李文翔说不用客气,她仍坚持要感谢他,约了个时间请他吃饭。
桥梁搭上了,夏茹溪给珍梅回了电话,交代她先给赵勋一部分产品的报价,用来试探他的反应,好为自己留出思考对策的时间。
刚挂掉电话,手机又响了,夏茹溪一看来电显示是"林叔",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握着电话的手也颤抖起来。
"茹溪……"那边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爷爷的诊断结果出来了,是肝癌晚期,可能很快……"
夏茹溪往后跌坐在沙发上,颤声问:"还有多久?"
"两到三个月。"林叔沉默了一会儿,没听到夏茹溪的回答,便又说,"我很难过,茹溪,你一定得沉住气,目前你不能回去。"
"这样我会连爷爷的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夏茹溪带着哭腔地说,"还有奶奶,我已经十多年没见到他们了,如果爸妈知道我只顾自己……"
"你先镇定下来,"林叔冷静地打断她,"即使你回去也无济于事,反倒会陷入危险当中。想想你江叔叔……茹溪,虽然我一直说不能取信于你,但如果当初你说的是真的,他把用生命换来的东西交给你,说明他是很信任你的。你若因此出了事,他在九泉之下也会良心不安的。"
夏茹溪的脸上渐渐浮现对回忆的恐惧,她六神无主地呢喃:"那我该怎么办?林叔,我该怎么办?"
"暂时不要去想这些事。你上次不是说开了家公司吗?好好工作,保存自己的实力,你跟你爷爷能不能见面,全看老天了。"
夏茹溪仿佛思索许久,才打定主意开口:"那个人……我找到了。"
"什么时候找到的?"
"两个月前。"夏茹溪顿了顿,解释说,"林叔,我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我想确认他是否还留着那东西,然后再告诉你。"
"那东西还在吗?"
"不知道,他好像因为当初的事还在恨我,我……没有勇气跟他相认。"
"怎么不告诉他,你当初是为了保护他才那样做的?"林叔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
"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那些事不能跟他和盘托出,再说我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林叔的语气软下来,无奈地说道:"你考虑得很周全,但也不要太勉强自己。你只是个女孩子,背负不了那么多。"
夏茹溪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有些绝望地说:"如果不是因为还有爷爷奶奶,我宁愿死了。"
话筒里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等我回去后再商量吧,你不要轻举妄动,凡事记住,活着才有希望。"
夏茹溪挂了电话,像木偶一样望着窗外。近段时间接二连三地出事,似乎在预兆着什么。她躲了十年,这种表面上平静的日子也快到头了。
林叔总说活着才有希望,她怎么觉得活着只是等待死亡的来临。
蔚子凡健身后吃了晚餐才上楼,屋里黑咕隆咚的,他以为没人,打开灯才发现夏茹溪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仿佛是想什么入了神。
"吃饭了吗?"他问。
夏茹溪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那儿,看起来像是一幅挂在墙上的画。他主动拉近了距离,站在她旁边才看清楚她木然的神情,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墙壁。
"吃饭了没有?"他又问了一遍。
夏茹溪微微侧首,瞥了他一眼,轻轻地摇头,"不想吃。"说完她又死气沉沉地望着墙壁。
蔚子凡有种被忽略了的不悦,拎着衣物走向卧室。开门前,他回头看了夏茹溪一眼,见她仍是无动于衷地坐着,便砰地关上了门。
他照常拿了本书躺在床上,看了一个多小时,仍是原来的那一页。渐渐地,密密麻麻的铅字好像幻化成一张棱角鲜明的脸,忧伤而绝望,缓缓地向他的心包围过来。
他把书扔到一旁,蓦地起身出去,走到夏茹溪面前问:"要看电影吗?"
夏茹溪像是被惊醒了一般,讶异地望着他,咦了一声。
"我要去看电影,你去不去?"不等她回答,他又说,"走吧!"
他走到门口,弯腰时看到夏茹溪站起身,犹豫地朝他看了看,脚下却没有挪动一步。他便低下头换鞋,做出迅速要出门的样子。夏茹溪果然跟着过来,从鞋柜里拿出鞋子穿好,与他一同出了门。
到了地下停车场,夏茹溪跟着蔚子凡走到一辆深蓝色的Jaguar XK跑车前,整个停车场里就这辆车最显眼,大约也是最贵的。夏茹溪弯下腰坐进去,蔚子凡将运动衫的拉链拉好,系上安全带后便发动车子,熟练地拐出弯道,出了停车场。
直到站在电影院里,夏茹溪都像个丧气的小跟班一样低着头走在他后面。蔚子凡买票的时候,她擅自离开,去买了两杯可乐。等蔚子凡买完票,她又端着冰冷的可乐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看的是一部美国喜剧片,演员滑稽的表演使观众席中不时发出一阵爆笑声。蔚子凡并不喜欢这种夸张得出位的表演,眼睛虽是看着屏幕,却没有去领略其中的幽默诙谐。他偶尔会转头看看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把腿伸得长长的夏茹溪。她咬着食指,笑得很矜持。
蔚子凡终于发现了夏茹溪的问题--她仿佛时时刻刻都很紧张,即使在这种黑暗的电影院里,她也无法放松下来,如旁人一样恣意地大笑出声。同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对夏茹溪的关心,不同于对一般人的关心。
他紧张起来,这太荒唐了,他怎么能对一个弄虚作假的人如此关心?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像十几年前一样狠狠地栽个跟头?
他想恢复从前冷漠的神情,可脸部的棱角还未尖锐起来,便看到旁边咧嘴笑着、却泪流满面的夏茹溪。她的眼角弯成了弧形,嘴角微微上扬,柔和的蓝光笼罩着她微笑的脸,脸颊上分明滑过一道闪亮的泪痕。
他从运动衫里掏出纸巾,塞到夏茹溪手里。做这件事时,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屏幕,所以错过了夏茹溪惊讶的神情。待他再转头看夏茹溪时,却看不到她的微笑了。她用纸巾蒙住脸,双肩剧烈地抖动着,还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仿佛对她自己的生命力正在慢慢地枯萎而无能为力地哭诉着。
"需要我帮忙吗?"他讶异自己竟然吐出这样一句话。或许是声音太小了她没听见,或是她不愿意回话,总之她的脸仍埋在纸巾里,发出压抑的哭声,与当年的情形如出一辙。
应该对她好点儿。当蔚子凡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时,夏茹溪的身影也与当年的女孩子重叠起来,往事尖锐而残酷地刺痛着他的神经,令他无所适从。
不久的将来,当蔚子凡只身冒险救回夏茹溪,他回忆起这一夜,只把一切缘由归咎于宿命。无论他多么不愿意,无论夏茹溪会将他卷入如何危险的境地,她就像他身体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能保护好她,他也得饱尝剜心之痛。
电影结束,照明灯亮了,暴露在强光下的情绪又潜回灵魂深处。夏茹溪的泪痕已干,姣好的面容镇定自若,看不出丝毫哭过的样子。蔚子凡心头划过一阵疼痛,她一直都这样吗?
"要不要吃点儿什么?"进电梯前他问夏茹溪。
"会不会耽误你?如果你忙,我自己去吃。"
"你愿意将就一点儿,就不会耽误到我。"
蔚子凡把她带到麦当劳。接近商场打烊的时间了,快餐厅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夏茹溪选了个角落坐下来,远远地望着在柜台前点餐的蔚子凡。她想起自己在影院里失控的样子,感到窘迫不已,双颊火辣辣地灼热起来。
他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夏茹溪正想着,蔚子凡已经取了食物过来。他从托盘里拿了杯咖啡出来,然后把剩下的食物全推到夏茹溪面前。
"你要快点儿,服务员跟我说再过半小时就打烊了。"蔚子凡望着托盘里丰富的食物,暗示她不要故作优雅。
"我吃不了这么多东西,分给你一些。"夏茹溪把鸡块和苹果派递给他,自己撕开汉堡的包装纸,咬下一大口,又眯起眼睛笑着说,"浪费粮食会遭雷劈。"
蔚子凡俊美的脸庞浮起一抹诧异,这女人太忘恩负义了,自己好心请她吃东西还被她诅咒!他索性赌气地把东西一样样地推回去,"我下午吃过饭了。"
"吃过了可以打包。"夏茹溪低着头尽量快速地吃东西,嘴里含糊地说,"半夜你要是饿了可以吃。"
"半夜都在睡觉,谁会饿了吃东西。"
"我啊!"夏茹溪抬起头,"以前经常半夜饿醒,所以我睡觉前会放些吃的在床头。"
"你开玩笑?还是你真的有这种怪癖?"
夏茹溪想了一下说:"嗜吃症算不算怪癖?"
"那应该是种心理疾病,但你不像是有嗜吃症的人啊!"蔚子凡说着瞥了一眼她苗条的身材。
"现在已经好了。小时候有段时间我要不停地吃东西,爷爷奶奶家里藏得再隐秘的东西也会被我翻出来吃掉。总之那时候就是要不停地咽下东西,一停下来就难受。奶奶不知道是病,只当是个坏习惯,每当我吃东西的时候就狠狠地抽我耳光。可是没用,我忍着痛也要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然后再吃。"夏茹溪咽下嘴里的食物后又说,"爷爷家本来就穷,我那样吃,很快就把家里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那时候没去上学,我就天天跑去附近的面包店里,跟糕点师傅混熟了,他每天会拿些试验品给我吃……"
"为什么没上学?"蔚子凡打断她,"交不起学费?"
夏茹溪怔了一下,随即像是没听到他的问题一样,继续往下说:"长期那样暴饮暴食胃会出毛病的。我每天都要吃到胃疼了才能停止。爷爷奶奶看我吃了吐、吐了吃,到了秋天,他们隔段时间就从乡下买便宜的玉米梗回来给我啃。玉米梗很甜,像甘蔗一样,那时候我胖乎乎的,就像个抱着竹子的小熊猫。"
夏茹溪露出一个心酸的笑。蔚子凡漂亮的眸子中闪过一抹怜惜,从她的话里已经知道了答案--有病都没法治,更何况是上学。又有一个疑问浮上他的心头:她是不是因为经历了可怕的打击,才导致小小年纪就患上嗜吃症的?
"都过去了,有时候能忆苦思甜也是种幸福。"蔚子凡说。
夏茹溪勉强地笑了笑,拿纸巾擦擦嘴,"我吃饱了,剩下的东西打包吧。"说完她去柜台拿了方便袋,把没吃的食物分类装好,与蔚子凡出了店门。
回到家后,夏茹溪在书房里工作,蔚子凡迅速地洗了个澡,便回到自己的卧室,把空间都留给了夏茹溪。
两人一整天相安无事,应该说相处得很融洽,这是夏茹溪和蔚子凡都没有意料到的。
星期一,珍梅把一部分产品的报价传真给赵勋。以往一天三个电话的赵勋,这天却一个电话也没有打给珍梅。果然如夏茹溪所料,赵勋为那天夸下海口而扇了自己好几个嘴巴。换掉荣鑫文具,让自己女朋友的公司供货,这是徇私舞弊的行为,一旦被查出来,可能连饭碗都保不住。他目前只能找出一个好借口拖延时间。再则他要试探一下珍梅对他的感情,若珍梅对他用情不深,便不值得自己去冒险。
下班后,赵勋为了给珍梅一个惊喜,直接去了她的公司接她下班。他特意选了一间环境幽静的餐厅,预订了一桌珍梅喜欢吃的菜。
"报价单我收到了,今天忙了一天,腾不出时间给你回电话,对不起。"他握着珍梅的手说。
"没关系,"珍梅善解人意地微笑,"我就怕打扰到你的工作。"
"傻瓜,我不怕被你打扰。"赵勋说完又夸奖她,"你真厉害,能拿到那么低的价格。"
"这几个月公司的业绩很好,客户采购量大,况且我还打算开两家连锁店,所以价格自然也压低了。"珍梅把夏茹溪交代给她的话说完,"你看价格还满意?"
"满意是满意,只不过……"赵勋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没关系,你说就是了,我并不是一定要做这笔生意的。"
赵勋闻言放心了。一对上珍梅钦佩的眼神,他不自量力的老毛病又犯了,"你只有部分报价,公司不可能从好几家供应商采购,所以最好能有全面的价格。"
"还有一部分产品的价格没谈好,弄好后我会传给你的。"珍梅又强调说,"你不要为难,公司目前的业绩还算稳定,不缺这笔生意。"
珍梅几次强调她不是非需要这单生意,无形中让赵勋有种挫败感。他想为她做点儿事,却能力有限。她聪明、独立、能干,完全不需要他。赵勋开始鄙视自己不像个男人。
"你的价格整理全了就传给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的价格合适,我会优先考虑的。"赵勋考虑了一整天的对策全部作废,他又站回了尴尬为难的位置上。
珍梅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体贴地给他夹菜,"快吃饭吧,你忙了一天,应该也饿了。"说完她拎起手袋,"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到洗手间给夏茹溪打了电话。夏茹溪听完后,只嘱咐了她一句:"无论他提出任何要求都不要答应。"
夏茹溪让她只管照着她的话去做,自己会来善后的。珍梅不解其意,却是牢牢地记住了夏茹溪的话。吃完饭后,赵勋送她到楼下,却并未如往常一样离开,而是跟她黏糊许久,亲昵的话里隐含着"要上楼看看"的暗示。珍梅顿时明白了夏茹溪话里的意思,在佩服她的神机妙算之余,心里也缓缓淌过一股暖意--夏茹溪为人虽然再现实不过了,内心深处还是关心别人的。
"珍梅,"赵勋松开她,"你想什么?"
珍梅回过神来,仿佛做了决定,"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赵勋没想到她会主动邀请自己,倒是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虽然我家没有其他人去过,如果你要上去,我会好……"她意识到自己说出一些不符合现在身份的话,连忙住了口,头垂得低低的。
赵勋却把她的行为理解为羞涩。他心里陡然升起一股罪恶感,觉得自己真是龌龊极了。他松开她,退后两步说:"还是下次吧。珍梅,你别把我当坏人,我想好好珍惜你。"说完,他转身走了。
珍梅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沮丧起来,上楼后给夏茹溪打了个电话,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后,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没想把事情弄糟的。"
夏茹溪听完她的话,没有责怪她办事不利,但也没有安慰她,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忘了我怎么跟你说的?你还把自己当妓女是不是?"
那边先切断了电话,珍梅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幕,夏茹溪刻薄的话让她感到憋屈,但她顿时理解了--如果她真的自作主张,邀请赵勋上楼,他还会珍惜她吗?
她更看不透夏茹溪这个人了。论心机、手段,少有她那么狡诈的女人。她擅长利用人性的弱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今天她说这句话究竟是责怪她擅作主张,差点儿把事情搞砸,还是对她恨铁不成钢的呢?
如果是后者,珍梅也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应该从以往的生活里彻底脱离出来了。
夏茹溪挂掉电话后给李文翔发了一条信息,问他明天下班后是否有空。对方很快就回复信息了,"有空,美女有何指示?"
夏茹溪眼里闪过一丝讥讽,手指按了几下,发出信息,"想请你吃顿便饭,可否赏脸?"李文翔欣然答应。
李文翔是个相貌白净的男人,习惯支着额头陷入沉思。一旦他想事入了神,即使是熟悉他的人,也会觉得他像壁画里陌生而抽象的人物。待他思考完,一开口说出的话滴水不漏,令在座的人哑口无言,仿佛他从壁画里走了出来,实实在在地吓人一跳。
夏茹溪从来不敢对他掉以轻心。他们没有业务上的直接往来,只打过几次交道。他们的经历有些相似。李文翔毕业于一个不入流的大学,在荣鑫文具工作了三年,从一个普通的采购员升为部门经理,全是因为他卡着供应商的"喉咙",压低价格换来的。荣鑫文具的老板不但用高薪供着他,还得防备他被其他公司挖走。
夏茹溪到达酒楼,被服务员带到预订的位子坐下来。她透过窗户望着街道,正好看到李文翔从计程车里出来。从他进门到座位的短暂时间里,夏茹溪抓紧时间思考了一下。等李文翔在她对面坐下,她脸上已漾起自然的微笑,站起身跟他握手。
李文翔如其他男人一样,初次见到夏茹溪便被她的美貌所惊艳。这次再见面,他虽然表现得堂堂正正,然而从他人模人样的衣着来看,也是费了一番心思才来赴约的。
"真是抱歉,让夏经理久等了。"李文翔客套地说,用手按住衣角坐下来。
"我才要抱歉,听说李经理最近很忙,真怕打扰到你。"夏茹溪笑着坐下,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上茶,她把菜单递给李文翔,他却推拒了,示意她拿主意就好。
"倒是不忙,只是父母过来了,有空就要陪他们。"
"这是好事啊,父母来了应该会把你照顾得更好。"夏茹溪一边点菜一边不经意地问他,"对了,我看李经理怎么是打车来的?"
"哎,别提了,我的车送去修理厂了,还要段时间才能取出来,明年考虑换辆车了。"
"那岂不是很不方便?"夏茹溪把菜单合上还给服务员,又说,"老人家过来,要带他们出去玩儿,总打车也不是个事儿啊!"
"是啊,这几天就带他们到市区转了转,过两天再取不出车来,就跟老板申请一辆车用。"李文翔说着笑了笑,"夏经理近来过得怎么样?"
"别叫夏经理了,听起来总像讽刺。"夏茹溪笑着说,"不嫌弃的话就叫我夏茹溪吧。最近我开了个小店,就图个温饱。"
"不错嘛,自己当老板,比看别人的脸色强多了。"李文翔安慰地说,"做哪方面的?"
"咱们现在是同行。"夏茹溪说,"也做文具。"
李文翔端起茶杯遮住了脸,啜了一口便放下了,笑容可掬地说:"那好啊,以后我们可以互相学习。"
"李经理是内行,到时候还请多多指教。"
李文翔爽快地答应了,心里却闪过夏茹溪找他的各种可能。他巧妙地把话题引开,谈起了一些女人不感兴趣的时事政治,想不到夏茹溪似乎比他还精通,渐渐地,他从主动的位置换为被动。不熟悉的两个人谈话,谁掌握了主动权,就可以随意选择话题。因此,夏茹溪很快又将话题绕回到文具上。
李文翔感到这个女人难缠之余也庆幸服务员上菜了,吃饭时总不好谈些工作方面的话题。夏茹溪也很识趣地问起他的家人,又从手袋里拿出很多张景点的门票,放到他面前,"前段时间认识了一个在香港主题公园做策划的朋友,送了我一叠门票,李经理看用不用得着,用不着就替我送人吧。"
话说这份儿上,李文翔想推拒都找不出理由,只好收下,顺水推舟地欠了她一个人情。"这还真让我占了便宜,我正打算周末带二老去香港转转。"
"用得上就好,就怕李经理看不上呢。"夏茹溪放下筷子又说,"我听说李经理老家是北方的,还没带二老去海边看看吧?"
"嗯,太远了,想过段时间再带他们去。"
"是不是因为没车?"夏茹溪问,见李文翔不答,便把自己的车钥匙推到他面前,"不嫌弃的话,先用我的吧。"
"那怎么行!"李文翔赶忙推了回去,此刻他已确定夏茹溪有求于他,"我用了你的车,难不成让你去坐公交车?"
"我最近在家里办公,用不到车,扔在停车场里也是装灰尘。"夏茹溪把钥匙又递回去,别有深意地说,"这点儿小事就别跟我客气了,也许往后要求助你的地方还多得很呢。"
李文翔的手触到钥匙,又陷入沉思当中。他反复推敲夏茹溪话里的意思,把各种可能都列了出来,最大的可能便是让他私下为她采购产品,若是如她所说的只是个小店面,哪需要对价格锱铢必较。
他转了无数个念头,最后站到夏茹溪的立场思考,以她的优势应该只有一个目的--挤兑荣鑫文具,取得给新维康供货的资格。他暗道这女人厉害的同时,也对此有了兴趣。从中取得好处是其次,重要的是他想看看这女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他客气两句便收下了钥匙,"你帮的这个忙我记着了,往后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说一声。"
夏茹溪悠闲地喝了口茶,知道李文翔已是心知肚明,便微微一笑,"那我先谢过了。"
李文翔把她送到楼下,说了几句谢谢。夏茹溪摇头笑着说:"不要客气了,代我向二老问好。"
下车后,夏茹溪碰巧遇上在社区打网球回来的蔚子凡,便站在原地等他。蔚子凡早就看到了是别人送夏茹溪回来的,车子调头经过他时,他不自禁地偏头望了一眼车里,心底深处涌起一股暗流,缓缓汇入身体的某个部位,在那里轻微地翻腾搅动。他强压下这种陌生的情绪,目光冰冷地望着远处冲他微笑的夏茹溪。
他把网球拍背到肩上,手插在裤袋里,加快了步伐。与夏茹溪擦身而过时,他顿了下步子,只斜睨了她一眼,便继续往楼里走。
他们会像昨晚一样坐在电影院里真是奇迹,夏茹溪和蔚子凡不约而同地这样想。
夏茹溪没察觉到他的异常,反正在她的印象中蔚子凡永远都是一副冷漠得不近人情的样子。她没有多想便跟上去,等蔚子凡在门上输了密码,她也在他身后进了门。
蔚子凡知道她在后面,走得更快了,到电梯前才停下来。
"你走得真快啊,平时也这样吗?"见蔚子凡不答,她咬了咬下唇,小声说,"我想去看电影,你去不去?"
"我没空。"蔚子凡一步跨进电梯,转过身对上夏茹溪受挫的眼神,当即便把头扭到一旁。
"哦,那正好,我也要工作。"夏茹溪也有些生气地转过身子,留了个后背给他。
逼仄的空间里弥漫着呛鼻的火药味儿,互不理睬的两个人却都凝神听着对方的动静。电梯门一开,两人倒是争着挤出去。天生性子要强的夏茹溪硬是抢先一步,蔚子凡望着她的后背发怔,不明白她在气什么。
"想看电影为什么不看了再回来?"他别扭地问。夏茹溪不理他,他反倒不甘寂寞了。
"我没想去看,就顺口问问你而已。"夏茹溪扔了这句话给他,打开门走进去。
"最好是这样。"蔚子凡把网球拍扔在墙边,又说,"我不是专门陪人看电影的。"
"最好是这样。"夏茹溪蓦地转过身,学着他的语气说,"我也没钱请人陪我看电影。"
她学蔚子凡说话,又偷换概念,把他说成是收钱陪人看电影的角色。蔚子凡觉得自己被羞辱了,这女人简直是不可理喻!他认为字典上有很多贬义词可以用来形容这女人,但是向来不擅长与人争执的他,能做的也只是用目光谴责她。
还没等他谴责得过瘾,夏茹溪已经当他认输了,不屑地对手下败将哼了一声,昂头转身进了书房。蔚子凡瞪大眼睛,望了那扇门半晌。客厅里太沉寂了,他感到意犹未尽,十分无趣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拿着吹风机呜呜地吹着头发。他突然又想起两句可以把夏茹溪反驳得无地自容的话,便兴奋地关了吹风机,去了书房。
他一打开书房的门,夏茹溪便睁圆了眼睛瞪着他,仿佛在说:你又想干什么?
蔚子凡刚想起的两句话在她那种眼神下仿佛长了翅膀,扑腾扑腾地飞出大脑。他的嘴张了张,幼稚地吐出一句:"我要用书房。"
夏茹溪气得不住地点头,啪地合上笔记本电脑,走到他身前说:"给你用行了吧!"她走到客厅,又问蔚子凡,"客厅是不是也要用?餐厅、厨房、卫生间、阳台你是不是都要用?"她从沙发上拿起手袋便要出门。
"你去哪里?"蔚子凡叫住她。
"去找个你用不着的地方。"夏茹溪大力地拉开门,便转身出去了。
他们会像昨晚一样坐在电影院里真是奇迹,夏茹溪和蔚子凡不约而同地这样想。他们没有谁去欣赏屏幕里那个上蹿下跳的蜘蛛人,而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就互相看不顺眼,怎么还会一起来看电影?
"喂,你不是说没空吗?"夏茹溪忍不住小声问隔了一个空位的蔚子凡。
"你不是说要找个我用不着的地方吗?"蔚子凡盯着屏幕,漫不经心地回她一句。
"谁知道你会跟过来!"夏茹溪低声咕哝一句,坐直身子。
蔚子凡也不是故意跟来的。他要用书房本就是匆忙找的借口,并不是存心要赶夏茹溪出去。等夏茹溪离开后,他自然无心工作,便独自反省了一下,说反省也不过是把前因后果又想了一遍。他不认为自己有错,可他到底是心地善良的人,想到夏茹溪昨晚说的她从前的一些经历,也怪可怜的。而且这么晚了,她一个单身女孩子出门,长得还那么漂亮,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所以他也跟着出门了,在马路边看到等计程车的夏茹溪。他刚把车靠边停下来,她已经拦下一辆计程车坐进去了。他只好跟在后面,到了电影院。
蔚子凡在售票处找到夏茹溪,她刚买完票。于是他在她后面补了张票,趋步上前跟她去买了可乐,又一起进了电影院。
夏茹溪起初还跟他生气,买了两瓶可乐也没给他。这会儿气消得差不多了,才伸直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蔚子凡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目光扫到她手里插着吸管的可乐,蹙着的眉头微微展开,伸出手接过去,咬着吸管继续欣赏电影。
"连句谢谢也没有……"夏茹溪不满地嘟囔一句,倒没往心里去。
回去的路上,夏茹溪透过车窗望着热闹的城市,商场挂着营业到三点的促销横幅,门口的人像黄蜂一样涌进涌出。
车里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蔚子凡的手随意地搁在方向盘上,皱眉望着前面走走停停的长龙。
到了分岔路口,蔚子凡把方向盘转到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繁茂的树叶下透出点点路灯的黄光,硕大的榕树叶飘落在地上,车子碾过去时,夏茹溪仿佛听到叶子裂开的声音,她的心微微颤了一下。
"这两天我都没时间去找房子,"夏茹溪说,"等得空了,我会尽快找到房子搬出去的。"
"无所谓,睡沙发的又不是我。"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夏茹溪这样说,却并没有要尽快找到房子搬出去的念头。虽然知道自己住在那儿不是长久之计,迟早是要离开的,但她选择了对此境地视而不见,凑合着过一天是一天。
"如果没有合适的就先住着,你暂时还没有打扰到我。"蔚子凡察觉到自己的话中多少有些让她安心住下去的意思,讶异了一会儿,便岔开话题,"你在这儿没有亲戚朋友?"
"有一个认识的叔叔,我不会去麻烦他。他只是我一个过世的叔叔的好朋友。"夏茹溪想起了俞文勤,又说,"还有一个人,算得上我在这城市里最亲近的人了,但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和他的关系。"
蔚子凡几乎立刻想到了那天抱着她的男人,心突如其来地被揪痛,他竭力挥开这种心理上的不适感,"你不用跟我说得这么详细,我只不过是帮你个忙罢了。"
夏茹溪只觉得这人很别扭,明明是他先问的,回答了他又怪别人啰唆。她仿佛怕管不住自己再跟他攀谈,自讨没趣,便把唇抿得紧紧的,恨不得拿针线来缝上。
"现在是直接回去?"蔚子凡看着前面的路问,等了好久也没听到声音。他转头一看,夏茹溪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她睡觉时的神色还是那样恬静,平时蹙着的眉舒展开了,睫毛自然地垂下来,双唇紧闭着,嘴角微微上翘,竟似有几分笑意。这时的她看不出丝毫与他针锋相对的迹象。蔚子凡减慢车速,慢悠悠地往前开着。他甚至没找回家的路,看到路口就拐,不知不觉已经在城里兜了好几个圈了。
蔚子凡承认自己对她上心了。除了十多年前那个女孩儿,没有女人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他太忙了,父亲不断地磨炼他,人为地制造出逆境要他突破。十七年来他都忙着跟父亲斗争,并乐在其中,所以他抽不出时间去端详任何一个女人。
对夏茹溪上心是有原因的。她出现的时间正好是他获得了父亲的肯定之后,他有空闲来留意一个女人。再则,她太像那个女孩儿了,他不得不去注意她。
他对爱情有着本能的恐惧和瑟缩。十三年前的那个女孩儿也曾让他动心,结果却险些命丧于她的手中。他只庆幸自己没有爱上她,否则他的人生便可能毁在她的手中。
如果他再爱上与她相似的女人,那就太可笑了。
蔚子凡仿佛惊醒过来,猛地踩下油门,风驰电掣地驶向住处。
夏茹溪本在轻柔的颠簸中睡得正酣,突然的加速使她猛地惊醒过来。她张开眼睛便看到街边一闪而过的景物,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她茫然而惊惶地环顾四周,直到看到一脸沉稳的蔚子凡,仿佛才回到现实当中,悬在半空的心也落到原处。
"别开那么快!"她对蔚子凡说。蔚子凡不答理,依然加大油门。她提高嗓门儿,"叫你别开那么快,听见没有?"
蔚子凡被她的高音陡然吓到了,原本开得还算平稳的他有些心神不定了。此时前面蹿出一个试图横穿马路的人,蔚子凡一慌神,不但忘了踩刹车,反而还保持着原来的速度直直地往前冲了过去。路人显然被吓呆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千钧一发之际,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城市的夜空,急速刹车后的跑车尾部甩到另一条道上,方才停了下来。
蔚子凡吓出一身冷汗,紧握着方向盘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他机械地转过头,看到旁边脸色惨白的夏茹溪。她目光惊恐地盯着挡风玻璃,眼前闪过一幕幕景象--花圈、挽联、攒动的人头、惋惜的叹气,还有一张稚嫩的、不知所措的脸……她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手刹,僵硬地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蔚子凡也听不到她的呼吸声,仿佛她已经死在这场未成事实的车祸当中。
"好险,谢谢你。"蔚子凡用一种劫后余生的欣慰语气说。
夏茹溪过了很久才能喘息,她的身体瘫软下来,声音微弱地说:"你差点儿杀人了。"
她的话像一颗炸弹丢进了蔚子凡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了--是他的骄傲固执,碎片般纷纷落下来--他差点儿杀人了。
如果不是她及时拉起手刹杆儿,新维康的总经理现在已经被路人和警察包围得水泄不通了,明天这条消息就会占据所有报纸杂志的头条,他可以想象得到父亲失望焦虑的表情,还有母亲担忧抹泪的情景。如果不是她--一个他两分钟前还不愿意爱上的女人,他前半生的努力都将毁于一旦。
"对不起。"他轻声说。
夏茹溪怔愣地望着前面,没有回答他。后面有车子驶上来,他赶忙重新启动车子。这次他专心地驾驶着,到地下停车场里也未敢掉以轻心。
他下车时才察觉到夏茹溪的不对劲儿。她迟迟没有下来,他站在车旁等了一会儿,右侧的车门仍没有打开。
他绕过车头,打开车门,见夏茹溪还瘫倒在座位上,便催促了一声:"到了。"
夏茹溪抬起头看了看他,眼神仿佛在乞求他的帮助,或是要他给她一点儿时间。蔚子凡弯下腰问:"你怎么了?"
夏茹溪缓缓地抬起手搭到他的肩膀上,很艰难地把腿挪到车外,倚着他的身体想站起来。刚一下车,她的身体又跌了下去。蔚子凡立马抱住了她,仿佛抱着一团轻飘飘的棉絮。他把车门关上,扶住她问:"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夏茹溪只是摇头,眼睛望着电梯的方向,像是很急切地想要回家的样子。蔚子凡揽着她的腰,配合着她缓慢的步伐,一步步地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进了电梯,夏茹溪软绵绵地偎在蔚子凡的胸口。他担心她是不是发烧了,便把手抚在她的额头上,体温还算正常。他托起她的下巴,使她看着自己,关切地问:"告诉我,到底哪里不舒服?"
夏茹溪眼巴巴地望了他许久,忽然眼睛一闭,泪水就涌了出来。直到进了家门,蔚子凡把她扶到自己的床上,她仍是无声地流泪,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她的泪水不停地滑落,一道道泪痕滑过鬓角,枕巾湿了一大片。她像是失去了知觉,流不尽的眼泪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涌出。不知道过了多久,蔚子凡发觉她的手在微微颤抖,而后听到了细碎的抽泣声。她的胸口开始剧烈地起伏,整个身子在发抖。
蔚子凡不知所措,只有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抓得紧紧的。他怜惜地用手拭去她的泪,一触到她发热的脸颊和冰冷的眼泪,他心里更柔软了几分。然而她像被禁闭在某个可怕的世界里,身体抖得更厉害。蔚子凡的胸口隐隐作痛,轻轻地把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体温,也许是温暖的拥抱对她来说太过陌生,夏茹溪的目光终于不再空洞,而是询问地看着他,那无辜、可怜又不谙世事的眼神让蔚子凡的心跳加速。他单手托起她的脸,熟悉得仿佛演练过许多次一般,低下头温柔地将唇覆在她的眼睛上,而后移到她轻颤的唇上。
离开她的唇之后,她的眼睛却未睁开。蔚子凡也没有继续下去,只是关了灯,掀开被子躺到里面,探出手重新把她紧拥在怀里。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也不再流泪了,耳边传来沉重的呼吸声,蔚子凡才闭上眼睛,安心地睡了。
夏茹溪醒来时,明媚的阳光已经照进房间。她睁开干涩的眼睛,陡然对上强烈的阳光,眼前的事物像是蒙上了一层暗紫色。她索性重新闭上眼睛,把昨晚发生的事回放了一遍,却是不大敢相信--蔚子凡真的吻过她了?!
情景太模糊了,她弄不清是自己伤心过度幻想出来的,还是真切地发生过了。这种感觉像在回忆一个记不大清楚的梦,无法逐一想起细节。
她赤着脚下了床,蔚子凡应该已经上班去了,沙发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她又折回卧室里,在枕头旁和床头柜上都没有找到纸条一类的东西。如果昨晚真的发生过那样的事,蔚子凡应该会给她留下只言片语,而不至于这般忽略了。
她怅然若失地坐回床边,手抚过柔软的枕头,几乎确定了昨晚只是自己的幻觉。可为什么这种幻觉让她心里有隐隐作痛的感觉?就如同这十多年来偶尔想起他时的那种疼痛。
这天蔚子凡也回来得特别晚,到家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夏茹溪还在书房里工作,听到关门的声音便走了出来,见他还穿着西装,便问:"今天加班了?"
蔚子凡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点了点头,便弯腰换鞋。夏茹溪站在门口,以为他换完鞋后会跟她说点儿什么。她始终期待昨晚的事是发生过的,即使蔚子凡只是一时意乱情迷,也好过自己胡思乱想。
然而蔚子凡换好鞋后,却用平淡的口吻对她说:"你早点儿休息吧。"然后径直回房间拿衣服去了浴室,冷漠刻板得不像是一个会意乱情迷的人。
她照他的话做,关了电脑,回到客厅蜷进被子里。或许是怕自己再期待什么,她强迫自己数时间。一秒钟,两秒钟……一分钟,五分钟……蔚子凡洗澡用了二十分钟,出来时夏茹溪已经睡着了。
他蹲在沙发前,注视了她很久。她睡觉的样子比醒着时争强好胜的样子迷人许多,如果她的性格能温顺柔弱一点儿,今天他便不会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她。傻女人,她应该不知道,要强的女人总是能让男人捡便宜。他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是因为在心结没解开以前,恐怕难以敞开心怀来接纳任何一个女人。
他站起身,揉了揉蹲得发麻的腿,才挪动步子回到自己的卧室。
夏茹溪离家出走的两个星期里,俞文勤几乎夜夜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的思维。如果大脑永远是昏昏沉沉的,他就不必把一些事情想得透彻,例如他跟夏茹溪只能分手。
这段日子里,他仍以夏茹溪的男朋友自居。跟朋友喝酒时,他提到夏茹溪总说"我女朋友"。
朋友提醒他,"碰都不让你碰,还算什么女朋友!"俞文勤很不高兴地反驳,"我们是要结婚的。"朋友受不了他,便奚落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看你到死的时候会不会醒。"
俞文勤把沉重的头搁在桌子上,"我想醒,可是醒不过来。"
这天他没喝酒,于惠终于又把他叫到公寓里来。她说:"我希望你幸福,不是让你糟蹋自己。"她坐在他对面,双手交叉放在茶几上,"该说的我都说尽了,你放弃吧。"
她把手往前挪了挪,握住俞文勤的手,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俞文勤却缓缓地把手抽出来,"要我放弃的不只你一个人,认识我的人几乎都跟我这样说,我又何尝不知道。"
于惠黯然地收回手,喃喃地说道:"知道还这样。"她苦涩地一笑,"我明白,劝你放弃她,就跟别人劝我放弃你一样。我们都那么痛苦,可是文勤,我的痛苦比你多,除了得不到你的爱,还因为你得不到幸福。"
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呆愣的俞文勤面前蹲下,把头搁到他的膝盖上。
俞文勤抚着她的头发问:"你真的那么爱我?"
于惠的眼里顿时涌出泪水,热泪渗入俞文勤的裤管,他感觉到膝盖处湿漉漉的,又问:"为什么哭了?"
他听见于惠用很压抑的声音回答:"你说呢?你问这个问题让我觉得很难过。"
俞文勤的意志开始瓦解,对于惠油然而生一股怜惜,就像在怜惜自己一样。他捧起她的脸,俯首抵着她的额头,"对不起……"
于惠只是哭着摇头。他开始吻她的眼睛,舔着她咸咸的泪水,然后吻着她湿润的脸颊,最后吻住她滚烫的唇……
闪电如同出鞘的利剑,把天空劈开来,雨倾泻而下。于惠燃尽了自己的热情,她熟练地用双手抚慰俞文勤的伤痛,细细地梳理他心上长出来的倒刺,一点一点地将温暖和销魂注入他的灵魂,使他暂时忘却了夏茹溪,忘却了那种掏心掏肺却换不来一丝爱情的痛苦。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屋里充满了令人空虚的寂静。俞文勤颤抖地抱紧于惠,头微微一侧,眼角陡然滑出两行眼泪。
于惠把哀伤的脸埋在他的胸口,低声说:"忘了她吧,还有我。"
俞文勤的身体一颤,半晌,缓缓地推开她,盯着她的眼睛说:"我也希望……我也希望爱的是你。"他擦去她脸上的泪,眼神有些挣扎,很快又坚定地说,"于惠,对不起,我做不到,茹溪在我心里没有人可以取代。"
他下床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打领带时,狠狠地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痛楚使他暂时闭上了眼睛。
"那我呢?"于惠对着他的背影吼道。
"我不会忘记你,但是,我希望陪在我身边的人是茹溪。"他拿着西装走向门口,开门时顿了一下,似在思考什么,忽然又回头说,"这是最后一次。"
他冲进白茫茫的雨雾中,拉开车门坐进去,趴在方向盘上看了手机好一会儿,才发出一条信息--
"快到晚饭时间了,我一个人也不打算吃了。茹溪,回家好吗?"
等了许久,并没有消息回过来。他木然地望着这个被雨水冲刷得褪去了浮华喧嚣的城市,陷入到某种沉思中。
这没什么,夏茹溪想,我现在能忍受,以后就能习惯,或许哪天还会主动去握他的手。
夏茹溪望着手机发怔,那句"回家好吗?"粉碎了她心上硬硬的壳。回家--如果这个漂泊无依的城市有个家,无论她走多远,也有个人在一盏温暖的灯下等着她。
她愿意回去,即使只是贪图温暖。
"可以吃饭了。"
夏茹溪回过神来,看着从厨房里出来的蔚子凡,把手机收好,起身去了餐厅。窗外又淅淅沥沥的,这场雨就像她现在的情绪,初时汹涌,过了便不时洒落几点。吃完饭,回家的念头已经慢慢消退了,只是在她工作的时候,偶尔又无端地冒出头来。
如果要回去倒是很简单,她身无长物,要收拾的也就是刚买的几套换洗衣物,牙刷、毛巾统统扔了,反正也不觉得可惜。那么现在她为什么不打点一下就回去?是舍不得这所目前不属于自己的房子,还是舍不得房子里的人?
不管什么原因,她早晚是要离开的。不回去,她也得寻个住处搬走,总不能一直睡沙发吧!她看了一眼在客厅里看电视的蔚子凡,他冷凝的脸在浅黄色的灯光下柔和了许多。她与他认识十多年了,曾经那么喜欢他--即便这样想,她仍不能否认,对蔚子凡来说她是陌生的--一个出尔反尔、总给人添麻烦的房东。
她惆怅地转了个方向,面朝书柜,想在房子里找出一件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离开一个地方以前,即使你对那儿已经熟悉得厌烦了,心里也会生出许多留恋。对人也如此,离别的那一刻,会把对方看成感情笃深的知己。
书柜里许多书都是自己的,她的目光扫过一行行的书名,而后躬身打开底部的柜门,里面原先陈列的是一些A4纸,或是其他办公耗材,现在放的却是网球或是其他运动物品。她悻悻地关上柜门,刚站直身子,又蹲下去,猛地拉开柜门,死死地盯着网球拍下砖头似的的东西。
她缓慢地伸手将那个用牛皮纸包裹得方方正正的东西取了出来,和她当初放到他书包里的一样,表面缠着的透明胶带没有开封过。或许是放置的时间太长,最上层的透明胶带粘满了黑色的污垢,已经失去了黏性。
夏茹溪瞪大眼睛,捧着东西的手在颤抖,往事零碎地飞过脑海,最后定格在眼前的是一张年轻而正义的脸庞,还有一声低低的耳语--
"心心,带着这个去滨海,找江叔叔的朋友林泽秋……"
"你在干什么?"一个愤怒的声音顿时将那张模糊的脸打得粉碎。
夏茹溪的手一松,那"砖头"正好砸在脚上,她仿佛没觉得痛,而是转过头来望着蔚子凡,他愤怒的眼神渐渐转为怀疑。夏茹溪慌忙低头,用手按住被砸痛的脚,大叫出声:"好痛……这是什么东西啊?"
蔚子凡观察了她一会儿,见她像真的被自己吓坏了,铁青的脸色才慢慢地恢复正常。他弯下腰把"砖头"捡起来,很严厉地指责她:"你怎么随便动别人的东西?"
夏茹溪抬起头,眼睛里的泪花在打转,"我想找找以前落下的东西,这个有点儿像,就拿出来看看,谁知道不是的。"
蔚子凡目光锐利地又看了她一会儿,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儿,便拿着东西去了卧室。夏茹溪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看到他把东西锁到保险箱里。她暗叫不妙,用一种很好奇的语气问:"这里面的东西很贵重吗?还要锁到保险箱里?"
蔚子凡转过身,越过她往客厅走。夏茹溪可怜兮兮地尾随着他,他于心不忍,便停下脚步子说:"我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是很久以前别人放在我这儿的。"
"朋友吗?"夏茹溪问。
"不算。"他神色古怪地看着她,"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夏茹溪连忙嬉笑着说:"看你这么宝贝一个东西挺奇怪的,所以就问一下。"
"不是宝贝这东西。"蔚子凡不悦地纠正道,那表情活像是被侮辱了。
"不宝贝还锁在保险箱里?"
"那是因为东西的主人欠我一个说法,"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她欠我很多年了。"
夏茹溪的脸色僵了一下,勉强笑道:"好像很复杂。"她越过他,走到沙发前坐下,知道东西暂时是拿不出来了,再打探下去,难保他不会生疑,便脱下袜子,揉着被砸得红肿的脚趾,"痛死了……"
蔚子凡到厨房的壁橱里拿出棉花和药水,扔到她旁边,自己坐到另一端,目光定在夏茹溪身上,想仔细看一看她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个女孩儿,然而夏茹溪只是皱着眉擦药。擦完了药,她被电视里的娱乐节目逗得乐呵呵的。直到睡觉前,她没有表现出一丝异常,蔚子凡不得不承认,他是多心了。
夏茹溪一夜没睡踏实,天亮不久,她就给林泽秋打电话,约了他一起喝早茶。
八点左右,"凤凰楼"的客人不多。林泽秋坐在角落里看报纸,夏茹溪刚坐下,服务员便送来了菜单。两人随意点了几样点心,又要了两碗粥。林泽秋年近四十,相貌儒雅,说起话来也是斯斯文文的。
他把报纸折好放到一旁,深邃的眼睛端详了夏茹溪一会儿,"脸色很差,最近工作很忙吗?"
夏茹溪摸摸脸说:"工作还能应付,脸色差大概是因为昨晚没怎么睡。"
"我猜也是,哪有人周末不睡懒觉的?"他笑着说,"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昨天晚上……"夏茹溪急着开了口,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她偏着头略想了一下才接着说,"昨天晚上,我看到那东西了,原来他还保存得好好的,没有拆开过。"
林泽秋面色一凛,"你带来了吗?"
夏茹溪丧气地摇摇头,"没有,我还来不及拿出来,他已经锁到保险箱里了。"
林泽秋的眼中闪过失望,"你打算怎么办?跟他说清楚,拿回东西?"
夏茹溪闻言猛烈地摇头,"不,我不会跟他说的!林叔,过去的事牵扯太多人了,我卷入危险当中是不得已的,没必要再拉个人进来。"
"但你不说清楚,怎么拿回东西?"
夏茹溪的眼神忽然变得怯懦起来,她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林叔,有时候我会侥幸地想,也许往后的日子都会这样平静,或许对不起江叔叔,也对不起……"她眼中浮起泪光,"我真的就想这样过下去,你骂我没用、没骨气都行,我真的不愿去想那些事。"
"说傻话吧!我不是不知道你受过的苦,怎么会骂你呢?"等夏茹溪的情绪平静了,他又说,"江为然是我的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他走了这么多年,我没能为他做点儿什么,想起来就惭愧得无地自容。"
夏茹溪把眼泪擦干了,抬起头说:"林叔,给我点儿时间,我想想怎么做。"
"我不会强迫你,如果你想平静地过日子,那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东西就放在他那儿。"
夏茹溪不语,眼神闪烁,林泽秋知道她又想起过去那些事了,便夹了个榴莲酥到她碗里,"先吃点儿东西吧,工作有没有要我帮忙的?"
"有。"夏茹溪抛开心事,抓住时机说,"我正在筹备两个连锁店的开张,林叔能不能找媒体的朋友帮帮忙,给宣传一下?"
适才还陷在伤痛中,提起工作又似换了个人一般。林泽秋疼惜地看着她,这样一个纤细的女孩子,满腹心机,谁又知道她过去承受了多少悲痛和磨难?或许正是经历了那样的悲痛和磨难,一颗心被割得血淋淋的,她才会麻木得失去了痛感吧!
"我会给你安排电视专访,也会联络畅销杂志,你安心地开张吧。"
"对了,电视专访会是另一个人出面,也不能让人知道我是老板。"
林泽秋想了一下,笑道:"你是不是又设计谁了?"
夏茹溪不敢抬头,自顾自地吃着点心,含糊地应着:"没有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能出名的。"
林泽秋对她很了解,也不去揭穿她,换了个话题:"感情呢?还是一个人?"
他笃定夏茹溪会是单身,只是随便问问,当然想不到她很正经地跟他说:"男朋友算是有吧,不过我们之间有点儿矛盾。"
林泽秋顿时没了胃口,"什么矛盾?"
夏茹溪想起那天的事,窘得脸微微一红,渐渐地又换成难过的表情。林泽秋隐隐地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心痛地说:"不行就别在一起了,茹溪,你要找个能理解你的男人。"
林泽秋安慰地拍拍她,夏茹溪惨然一笑,理解她的男人大概只有林叔了。和俞文勤产生矛盾,她知道是自己的问题,但是并不知道要怎么解决。她该和俞文勤见个面了,每次这样想,她就觉得厌倦而疲惫,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他,面对以后。
她一直以为能度过重重困境,那么嫁给一个爱自己的男人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然而和俞文勤交往以后,不要说相处融洽了,能给他一个好脸色都是百般努力才办得到。
就是这样,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你想对他好,便是为难自己。
她还是给俞文勤打了电话,俞文勤立马接起来,语气欣喜又有一丝颤抖。夏茹溪说下午到他家见个面,他在电话那头大气也不敢出。夏茹溪催促了他好几遍,他嗯了一声,没多说一个字,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造次。
俞文勤把钟点工叫来,亲自监督她把房间里里外外擦得一尘不染,脏衣服来不及洗,全扔到洗衣机里,他怕夏茹溪顺手打开来看,又把罩子套上了。钟点工不高兴俞文勤指手画脚的。
工人走后,俞文勤看着闪闪发光的家具,忽然想抽一支烟。他不在屋里抽,走到楼道里才掏出烟来点燃,坐在梯子上吞云吐雾。夏茹溪就要到了,他思忖着如何跟她道歉,并保证类似的事不会再发生,否则他不得好死。那都是屁话,俞文勤这样定义自己的致歉辞。结了婚就成了夫妻之间的义务,夏茹溪再不懂男女之事,也该有这个觉悟。
夏茹溪两点到的,见到俞文勤,她很是尴尬,端坐着一语不发。
俞文勤吞吞吐吐地说:"那天……对不起,以后……"
"别再提了。"夏茹溪打断他,"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不,都是我的错,喝多了就尽干些浑蛋事儿,这段时间我连酒都戒了。"其实他昨晚还喝得酩酊大醉,说出这句话只是他临时决定了戒酒。
"你不用这样的。"
"茹溪,你回来吧。"俞文勤终于有勇气说出这句话,"你回来,我保证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夏茹溪垂头沉默了。除了回这儿,她还能去哪儿?她能在他扶着自己站稳以后,就一把推开他吗?她心里想这样做,但生活是不会让人随心所欲的。她喜欢蔚子凡,就能跟他相认,向他表白自己的心意吗?
如果她同时认识俞文勤和蔚子凡,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她喜欢的依然是蔚子凡,喜欢她的也只会是俞文勤,差异只在于时间。年轻的时候,她会坚持追寻自己喜欢的人;而现在年纪大了,她会说服自己去接受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就单纯的生活而言,和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要相对稳妥许多。
"我收拾一下,明天搬回来。"她说。
俞文勤激动得想拥住夏茹溪,然而他不敢,只搓着双手,尽量镇定地说:"那好,我去帮你收拾。"
"不用了,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今天我还有事要处理,明天早上我会搬回来。"
俞文勤还是忐忑地握了她的手。夏茹溪尽管说服了自己,却还是不大适应,被他握着,像大热天戴了副手套,迫不及待地想拿下来,扔得远远的。
这没什么,夏茹溪想,我现在能忍受,以后就能习惯,或许哪天还会主动去握他的手。
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爱上俞文勤。这并不奇怪,天底下大概有很多跟她一样的人,在不适宜的季节里埋下花种,侥幸地以为能发芽,许久以后,芽儿没抽出来,土里却爬满了蛆和虫子。
偌大的会议室里,衣着体面的管理层干部们双目炯炯地盯着大屏幕。细读那一双双眼睛,深藏的内容却各有不同。状似认真的人其实是听得似懂非懂的,唯有用认真的表情来掩饰自己的浅薄;还有眼眸微眯看似深沉的人,其实是很辛苦地隐忍着呵欠而已。有点儿社会经验的女人都懂得不着痕迹地偷窥男人,那不是她们的错,席上若坐着一位高学历又英俊多金的男人,任何发言都不是无聊乏味的。
蔚子凡避开那些女干部看似精明、却含着诱惑的目光,不悦地想着,与其开这种无意义的会议,让这些人表演拙劣的演技,还不如让他们滚回工作岗位,或许还能发挥点儿作用。
认真的人还是有的,比如赵勋。在学校里学习认真,而且是考试高手的学生,进社会后一定会保留做笔记的习惯。他不漏下任何一句"重要的发言",在笔记本上条理分明地记下来。
蔚子凡却没有为此感到欣慰,他身子微微往后靠向椅背,听着研发部经理乏味的陈词,突然想到了夏茹溪,若是她身处这个会议室里,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一定不会同这些肤浅的人一样,她对工作有着极大的热忱。
此时他不禁后悔,那样草率地驱逐了一个人才,也许往后也没有机会证实他的判断了。
他回忆起这几日的相处,夏茹溪是个太容易让男人动心、且会产生征服欲的女子。被那样一个女人喜欢着,即使孤傲冷清如他,也会情不自禁地骄傲与欢欣。这很糟糕!他明白夏茹溪对他的心意,在她清冷的眸子深处藏着刻意压抑的感情,偶尔不经意地对上她来不及隐藏的目光,那种浓烈的深情仿佛就要从她眼睛里溢出来,简直吓他一跳。
他感到害怕,怕不久之后连他的感情也无处可藏--他会想尽办法地得到她的一切,包括她那个从不让人窥视的灵魂。一个坚不可摧的女人的灵魂,必定布满了裂纹。男人总想瞧个清楚,然而看清楚后,便转身去寻觅另一个干净而稚嫩的灵魂了。
这不是蔚子凡想要的。就男女感情而言,他还有种不成熟的执念。他不看爱情小说,不看肥皂剧,却对爱情有自己的定义。他内心盼望着那种一生只爱一次的感情。他反感花花公子的游戏,认为做任何事都要有意义,包括感情。所以,若是他开始一段感情,就必定要有个结果--相爱一生。
是这样没错,蔚子凡的爱情也要比常人的珍贵。夏茹溪是否有资格成为他倾其一生去爱的人,还有待估量。
各部门经理的陈词完毕,蔚子凡才蓦然惊觉思绪已经飞得太远。他示意让秘书宣布散会,自己回到办公室里,就他跟夏茹溪之间的关系思索许久,却并未理出头绪,便抓起车钥匙决定回家看看。
夏茹溪正在打扫卫生,见蔚子凡开门进来,便把拖把靠墙立着,要趿着拖鞋的蔚子凡踩过去。
"地板还没干,鞋底又沾了灰,你在拖把上擦干净,免得待会儿走一步,就有个脏的脚印。"
蔚子凡依言做了,鞋底在拖把上来回蹭干净了,抬起头问:"怎么是你在打扫卫生,钟点工呢?"
等他走进房间后,夏茹溪便拎着拖把去卫生间清洗,"以前这房子都是我自己收拾的,既然是力所能及的事,就省点儿钱好了。"
她清洗好拖把,又将卫生间冲干净了才出来,蔚子凡已经换了一套休闲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卧室你也打扫过了?"
"你没有锁门,我就顺便拖了地板,没动你的东西。"夏茹溪到他旁边坐下,又说,"房租已经到账了,早上我给你退了一半回去。"
"为什么?"
"我住了两个星期,也应该算房租的,所以只收你一半。"夏茹溪笑着对上他讶异的眼神,"是不是嫌我分摊得太少了?"
蔚子凡微微摇头,不知道怎么接话。
"也就这个月,下个月,你就得付全租了。"夏茹溪见蔚子凡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又说,"明天我就搬出去了,打扰你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你找到房子了?"
夏茹溪低下头,良久,才小声地说:"找不找得到都该搬出去了,我不能总打扰你是不是?"
"不打扰"几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蔚子凡及时把唇抿得死紧,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夏茹溪等不到回话,便抬起头怯怯地看着他,"那个,我们……算不算是朋友?"
蔚子凡怔了一会儿,点点头,又觉得这样回答很不正式,便开口说:"应该算吧。"
夏茹溪的眼睛一弯,会心地笑了,她的笑全无城府,澄澈的眸子闪耀着仿若星辰的光芒。
"我没有真正的朋友,你是唯一一个。"她的笑渐渐地黯淡了,很久之前就只有他一个,可是她对他是怀了其他心思的。
所爱之人被自己定义成朋友,不是彻底的放弃,而是给了一个转圜的余地,是一种理不清的暧昧。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旁边,即便到死还是爱着他,他的墓碑上也不会有你的名字。
夏茹溪的鼻头有些酸楚,内心也苍凉无比。这时候说出的任何话都是悲伤的,所以她也学蔚子凡抿着唇,不往外泄露她的酸楚,尽管她是那么希望他能察觉到。
蔚子凡叫她失望了,他茫然地站起身,倒了一杯水,便站在窗前,把一个颀长的背影留给夏茹溪。谁也不愿意从自己喜欢的人口中听到"朋友"二字,那表示他还没有在她心里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她没有爱他爱到不顾一切。当然,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他不能有这样的奢望,可要接受这个事实还是有难度的。
"蔚子凡。"夏茹溪突然用很轻的声音唤他,使他不得不扭过头,用侧脸对着她。
"嗯?"
夏茹溪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摇头笑道:"在这里我只能看到你的背影,你告诉我,你看到的是什么?"
他转头又望着窗外,神情认真得仿佛碧青的天空上写有答案。可惜她看不到,所以她也不知道--即使他站在她的前面,看到的仍是她的身影。
夏茹溪搬回俞文勤家,他倒是说话算话,与朋友的来往少了,即使有不得已的应酬也是滴酒不沾。由于过多的时间都待在家里,他也发现原本就少言寡语的夏茹溪似乎更沉默了。从早到晚,她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俞文勤只有叫她出来吃饭,或是借着给她送夜宵,才能与她相处一会儿,大多也是他说话,夏茹溪回应得极少。
如死水般的日子,唯一的波澜是俞文勤的母亲不时地到访。王碧华不承认夏茹溪是她的儿媳,原先她想等着儿子带夏茹溪上门,她可以摆摆婆婆的架子,给她难堪,让她知难而退。她策划了不少精彩的戏份,却没有等来儿子和看不上眼的媳妇。转眼两个多月过去了,儿子非但没有带着自己看不上眼的媳妇上门,还在电话里知会她--准备结婚了,要重新装修房子。
王碧华向老伴儿撒了一顿气后,选了儿子上班的时间去找夏茹溪。她认为自己找上门有些失身份,便拉了一个牌友助阵。那牌友是个刻薄的老太太,在牌桌上输了钱,逮住谁就找谁出气。王碧华特意在她输了钱后带她去了儿子家,势必要给那个不会做人的女子一点儿颜色看。
老太太姓马,也生了一张马脸,那脸一耷拉,便叫人心里发颤。这天马老太输了不少钱,被王碧华拉到门口了脸色还绿得吓人。夏茹溪正好在卫生间里,隔了很久才开门,一看到那张绿脸,愣了一会儿,紧接着看到她身后矮个子的王碧华,礼貌地叫了声"伯母"。
王碧华白了她一眼,语气不善地问:"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
"对不起,我刚才在卫生间。"夏茹溪侧身让她们进来。
马老太先在沙发上坐下,指着夏茹溪,声音洪亮地问王碧华:"这就是你家的新媳妇儿?不是要结婚了,怎么还叫你伯母?"
王碧华又是气上心头,朝夏茹溪的背影狠狠地剜了一眼。马老太用一大一小的眼睛打量了夏茹溪半晌,又说:"模样倒是标致,给你家儿子长了脸。"
这话听到王碧华耳里特别不舒服,她是叫马老太来鄙薄夏茹溪的,谁知道这老太婆吃错了药,倒助长了人家的气势。她嘀咕一句:"长得漂亮未必是好事。"
夏茹溪装作没听见,倒了两杯茶说:"文勤上班去了,要不要打电话叫他回来?"
马老太原籍东北,嗓门儿大,闻言又惊呼:"哎呀,这婆婆找媳妇,不是训话就是说体己话,你叫老公回来不是坏事儿了?"
她这一咋呼,王碧华再要给夏茹溪难堪便是故意找茬了。她忍下火气说:"我是听文勤说你们要结婚了,就过来看看,也不是要教训你。你自己想想做错了没有?都要结婚了,也不去我们那边拜会一下,顺便商量结婚的事情,真是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夏茹溪听到"结婚"二字仿若被针扎了一下,还好很快就平复了。
"对不起,是我的疏忽,这段时间工作太忙了,当初跟文勤谈好了,过段时间再考虑结婚的事。"
王碧华听到暂时不结婚,脸色缓和了一下。马老太又插嘴进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新潮,都住在一起了,还不去领个结婚证。"
夏茹溪和王碧华的脸色都有些窘,王碧华为儿子辩解道:"也是刚住在一起不久,这不是要结婚了嘛。"
"就是要结婚了才不该住在一起啊!迎亲怎么办?难道从这里迎出来,兜个圈儿又送回来?这不搞笑吗,哈哈……"马老太好像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俏皮话,笑得乐不可支。
夏茹溪很难堪,寻了个洗水果的借口躲到厨房了。两个老太太没人打趣了,便聊了起来。马老太说:"亲家好相处不?嫁妆办了没?我儿子结婚时,亲家给买了辆车,家具和电器也全是进口的。"
王碧华冷哼一声,又瞅着夏茹溪的背影小声说道:"你看她那么不懂规矩,哪像有父母教过的。嫁妆?哼,她父母过世了,自己的工作也丢了,还想有嫁妆,美去吧!我家文勤等于花大价钱买了个老婆回来,他是鬼迷了心窍了!说起这事儿,我心里就闷着慌,你也见过文勤的,说样貌有样貌,人又能干,找这么个……"
夏茹溪拧开水龙头,水哗啦哗啦地冲走了那些刺耳的话。她机械地洗着苹果,听见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一个苹果洗完,皮被抠掉了几层,指甲缝里嵌着的都是果肉。
她关掉水龙头,客厅里换成马老太的大嗓门儿:"你这话过分了啊,人家没父母也不是自己愿意的,你们家又不缺那点儿嫁妆,还计较这些。小气!再说了,我就看你家文勤的样貌配不上这女孩子。这女孩儿爱他,是他的福气;不爱他,嫁给他了,也是他的福气。敢情你今天带我来这儿就是听你数落媳妇的啊,得了,你自己玩儿去吧,我还要去把输了的钱捞回来。"
夏茹溪听到开门的声音,还有王碧华追上去的脚步声,紧接着门砰地关紧了。她端着果盘,望着空荡荡的客厅,那些刺耳的话似乎还在回响。
果盘摔在地上,苹果滚下餐厅的台阶,又撞到沙发才停下来。她呆怔的眼睛眨了一下,仿佛是自己狠狠地撞了上去,粉身碎骨。
俞文勤回来后,夏茹溪只淡淡地跟他说起王碧华来过了。俞文勤想不到母亲会对夏茹溪说些难听的话,还以为是专程来探望她的,便拉起她的手,问她跟母亲聊了什么,是不是来商量房子怎么装修之类的话?
"她和一个朋友路过来看看,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说着她往房间里走,"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早点儿休息吧。"
关上房间的门,混沌的夜色溢满了窄小的空间。夏茹溪开了灯坐在床边,掰开钥匙上的相框,眼神复杂地看着里面的年轻男女,许久,一滴泪珠落到中间那张稚嫩的小脸上。
冷咖啡就如同那个女人,冰凉又苦涩,细细地品尝,却有一丝淡淡的回甘。
周末李文翔来还夏茹溪的车,顺便和她吃了晚饭。韩国料理店里,李文翔把车钥匙还给夏茹溪,这次倒不客气地点了爱吃的石锅拌饭,也不忘了询问夏茹溪爱吃什么,俨然是做东的派头。隔壁有两个女孩儿在聊天,目光却不时地往他这边看。李文翔享受着女人的注视,扯了扯衣角,装腔作势地跟夏茹溪谈起正事。
夏茹溪听他分析着各家供应商的优劣势,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她其实没有认真去听,无奈这些都是开场白,必须经由这些无意义的话题,然后才能切入主题。以前她倒是没注意过李文翔的外形,大概是她心里长年装着一张俊美冷漠的脸,因此,李文翔这样一个俊朗的男人,她也是在无聊的时刻才留心端详起来。
李文翔原籍黑龙江省的黑河,那里与俄罗斯阿穆尔州只隔了一条江。他脸部的轮廓也像俄罗斯人那般立体深刻,眼睛是很深的蓝色,头发微卷,面容白皙。他微笑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柔和得不可思议。但凡女人见了,心头便似被软软地触碰了一下,免不了心神荡漾一番。
当夏茹溪发现这点时,也察觉到旁边的两个女孩子正把脑袋凑到一块儿说笑着,面色含羞地看着李文翔。她顿时明白过来,这男人已经把展露自己的优势当成了习惯,而女人不但会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他,还可能把这种感觉理解为一见钟情。
她收回目光,巧妙地接过李文翔的话头,进入主题:"说起供应商,李经理,有些事还得麻烦你。"
李文翔心知肚明地笑笑,"我都叫你茹溪了,你也叫我文翔吧,大家不要那么生疏,有什么事你也尽管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好吧,文翔。"夏茹溪在心里暗赞他的坦诚,"我有两个新的文具店开业,想重新找几个比较好的供应商。"
李文翔面带微笑,心里却想,这女人话说得含糊,是笃定了他会主动提出帮忙吗?那他偏偏不顺着她的意思,于是假装糊涂地说:"要找什么样的?"
"呵呵,我就是没主意,才想让你帮忙呢。"夏茹溪眨了眨眼睛,十分机灵地说,"文翔,你手上有几个供应商,多采购些货,有益无害,对吧?"
李文翔笑了笑,"说得是,不过我毕竟是给别人打工的,你想……"
"是我疏忽了。"夏茹溪自责道,"那毕竟是你的资源,没理由要你白白帮我,这样吧……"她歪着头想了一下,眼里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芒,"你愿意加盟进来吗?成了自己人,就大度些让我占点儿便宜吧。呵呵,你看我这脸皮厚得。"
李文翔心下暗笑,店铺的收益能有多少?真正得益的部分肯定是拿到低价后,给新维康这类大公司供货所得的营收。
"那怎么成?我现在没钱投资。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坐享其成呀。"想到夏茹溪只为了拿到低价,利润低一点儿应该不会在乎,他又说,"再说了,我们也不算外人,能给你使上点儿力最好,至于其他的,你看着办吧。"
他的意思是让夏茹溪自己拿捏,收益的几成分给他,这并不是他所在乎的,因为他信得过夏茹溪的为人。退一步讲,若是夏茹溪做得不让他满意,他随时可以终止合作。相比起被夏茹溪拉拢,担起责任来为她效力,这样不受束缚,主动权还握在自己手中,显然更明智。这已经使夏茹溪达到不欠他人情的目的,如此一来,他们是合作关系,只要回扣给的合适,相信合作起来也会愉快。
"那我只能说谢谢了。"夏茹溪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李文翔的手被她轻轻一握,触到她细滑的肌肤,他的心跳快了一拍,仿佛与她接触的那块皮肤有些灼烫。他勉强镇定地一笑,"以后别跟我这么客气。"
夏茹溪松开手,李文翔被她握得温热的手背渐渐地凉了。他趁夏茹溪低头吃菜时忙把手藏到桌下,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
珍梅把与荣鑫文具同样报价的产品目录传给了赵勋。此时他们的关系也有了质的飞跃,赵勋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善良温柔的珍梅,大有此生非她不娶的执著。这对于一个事业心强的男人是非常危险的,为了讨爱人欢心,且不说犯点儿小错,即使是杀人放火,在那一刻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若说以前他嘴上嚷着要帮珍梅的同时还找着托词,现在倒是一心盘算着怎么让珍梅的小公司取代荣鑫文具。无奈荣鑫文具身上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他一筹莫展,对珍梅也说了实话:"你再等等,我一定会想到办法。"
虽然一切都在夏茹溪的掌握之中,她仍然忧心忡忡。珍梅满腹心事的样子她看在眼里,自然十分焦急。她之前担心的就是这个,珍梅以往的生活太缺乏温情,一旦有个人真心实意地对她,她哪里抗拒得了。
一颗心能被苦难铸造得坚硬无情,却也能轻易地被温情所融化。
夏茹溪载着珍梅去一家幽静的咖啡馆,要了两杯咖啡,她开门见山地说:"跟我直说吧,你是不是爱上赵勋了?"
珍梅先是惊讶,而后轻轻摇头,"没有那种事,而且怎么可能?"
她没有断然否决,夏茹溪也明白了几分。她咬了咬下唇,想了一会儿才说:"没有最好!珍梅,并不是说你不能再去爱别人,只是你现在的心态还不适合陷入爱情。况且你还年轻,多工作两年,适应了正常的生活,那时再找个人来照顾你也不迟。"
珍梅苦涩地一笑,"茹溪姐,我知道你的好意,你也别担心,我不会爱上他。他喜欢的只是个虚假的人,若是他知道我的过去,一定要后悔死的。所以我不会爱他,以后只要能平静地生活,找个老实的人过安稳的日子我就满足了。"
夏茹溪还是从这席话中听出了珍梅的期望,她内心应该希冀着赵勋不要介意她的过去,能跟他假戏真做。珍梅并不是爱赵勋,她只是太渴望爱,太渴望有个人能爱她。夏茹溪再明白不过了,若是因为心灵上的缺憾而受到了伤害,那太不值,太不值了。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当机立断地交代:"这段时间你不要再跟他接触了,就跟他说你要出国一段日子,手头上的工作交接好,剩余的事情由我接手。"
珍梅怔了一下,随即流露出被遗弃的失落感,却垂着头一言不发。夏茹溪叹了一口气说:"我没别的意思,你先休息一下,等我把事情处理好,你再回来上班。"
"可我走了,你找谁帮你?"珍梅的眼睛恢复了神采,她见夏茹溪答不上来,也知道她其实还没想到好的办法,便下定决心说,"不,我不走!你放心,我真的没有爱上他。我也清楚他要的是个能使他脸上有光的老婆,我的过去只会给他抹黑。我既然知道跟他没有结果,当然也不会付出感情。而且,现在离成功就差一步了,我会坚持到那个时候。"
夏茹溪把嘴唇咬得发白,即使她说能想到解决的办法,珍梅也不会相信。是了,珍梅一定以为让她休息就是要撵她走。或许当初拉拢她时,自己说的那些无情的话使她对自己失去了信任。诚然,当时自己是在利用珍梅。但人非草木,相处这么久的时间,夏茹溪已经把她当成伙伴来看,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到最后痛不欲生。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签下合约,减低他们增长感情的几率。
"好吧,但以后你得听我的安排。"夏茹溪盯着珍梅,见她听话地点了点头,又说,"我给你找一所半日制的语言学校,不管你能不能学好,起码你要拿到文凭。"
话音刚落,珍梅的大眼睛里便闪烁着泪光。夏茹溪颇不自在地别开脸,唤来服务员买单,转头又对珍梅说:"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了。"
她快步离去,珍梅望着她高挑的身材出神了好半天,才端起杯子把冷了的咖啡喝完。冷咖啡就如同那个女人,冰凉又苦涩,细细地品尝,却有一丝淡淡的回甘。
夏茹溪选了两处店面,分别是中心地段的形象店,和在小型工厂区周围方便随时供货的中型店。由于是顶了别人转让的店铺,便只是翻新了一下。形象店着重于特色装修,标新立异的嫩绿色调,以及让人爱不释手的各种漂亮文具。
开店的当天,二十五岁的珍梅在店里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林泽秋找了个噱头--拥有三家店面的年轻女老板。用意在于鼓励广大年轻人。珍梅尽管已经演练了一个星期,面对镜头时,她仍虚飘飘地如坠梦中。不久前她还过着迎来送往的屈辱生活,而现在,她容光焕发,战战兢兢地谈着夏茹溪事先教她的"致富经"。她想,那些姐妹会看电视吗?看了电视又能认出她来吗?她们一定不敢相信电视里的人就是她,几个月前,连她自己都不敢这样想。
李文翔这几日上班别无他事,静观焦头烂额的销售部经理吴京。近日来荣鑫文具供给新维康的文具连连出现质量问题,赵勋声色俱厉地质问他,他便只能找负责采购的李文翔。
李文翔揣测着夏茹溪如何推进事件恶化的手段时,也无赖地摊开手对吴京说:"供应商那边的答复是,产品出厂前都经过了严格的质检,你应该跟客户多沟通。"
吴京想不到的是赵勋将以往有质量问题的文具拿出来刻意找他麻烦,心里便认定了是李文翔和供应商勾结起来了,嚷着要李文翔换一个供应商。他以为李文翔会示弱,谁知对方耸耸肩说:"那就换吧,不过得先说清楚,供应商的考察有个过程,在此期间你还得安抚好客户。"
他转身便把这话置之脑后,即使他马上找来一个供应商,吴京仍逃脱不了丢失新维康这个大客户的命运。吴京在明,夏茹溪在暗。何况两年的合作,夏茹溪对吴京了如指掌,只要略施手段,胜负便有分晓。
果然,吴京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这天,他挂着一张"茄子脸"上班,气急败坏地追问李文翔找新供应商的事。李文翔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又不是到商场购物,哪有那么快?"
吴京的脸色青紫,"你倒是清闲,知不知道新维康已经开始试订另一家公司的文具了?听说跟我们的价格一样,产品也是一样的,我就说你那个供应商有问题,一定是他们捣的鬼,把质量差的文具给我们,自己跟新维康接上头了。"
李文翔将手中的笔摔到桌子上,手撑着桌沿,缓缓地起身,脸凑近他,看了半晌,才点点头说:"你真是急坏了,大脑都成豆腐渣了。我的供应商连中间商的货都赶不过来,需要捣鬼去挖新维康那种小批量的客户吗?"
他站直身子,还是打算好心地提醒了他一番,"你稍微想一下也应该明白,新维康那种大公司,文具的采购是行政经理一人说了算,他不高兴要换了你,那不容易得很?如果我是你,现在就赶紧寻找新的客户,然后跟新维康维持好关系,当个备选,没准哪天还能回头找你呢。"
吴京灰头土脸地出去了,李文翔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夏茹溪果真是个值得探究的女人,跟她合作,大概是件很刺激的事。
赵勋取消了荣鑫文具一部分有质量的产品后,转而要珍梅补齐。他暂时没有向同事公布自己与珍梅的情侣关系。目前他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珍梅的公司被电视报道过,选择与这样一家公司合作无可厚非,等她的公司完全取代荣鑫文具后,只需要一两个月时间便可以公开关系。那时同事也只会以为他和珍梅是在后来的合作中才恋爱的,便洗脱了徇私舞弊之嫌。
夏茹溪隐藏在背后操控着那么多人,却操控不了自己的生活。俞文勤的母亲总趁着儿子上班的时间来数落她一番。她为了俞文勤而忍气吞声,或者说为了俞文勤施予她的那份恩情忍气吞声。可次数多了,她也禁不住想把老太太扫地出门。而到了晚上,与俞文勤说起他母亲来过时,她又用淡淡的语气粉饰太平。
俞文勤渐渐地也察觉到母亲来过以后夏茹溪的脸色极差,甚至多看他一眼也不愿意。她的表情看起来分明是在抑制着怒火,对此他也想不出好的办法来,以前就得到过教训,越是袒护夏茹溪,母亲便越生气。然而这样眼看着夏茹溪受委屈,他也心疼。
这样的阵痛隔三差五便有一次。夏茹溪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坐在沙发上揉着嗡鸣的耳朵,忽然想起这房子是老太太装修的,家具是她买的,连屁股下的沙发也不例外。她腾地站起身来,眼前一阵恍惚,屋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窒息,她拎起手袋便冲出了家门。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对于忙碌的她来说已经是件奢侈的事。走出那扇大门,外面的任何事物都让她感到舒心。巍峨的写字楼,落叶飘零的木棉树,寒风中穿着短裙的年轻女孩子……
她经过一扇又一扇橱窗,想起从蔚子凡那里搬出来后就再没为自己买套衣服了。女人没有所爱的人,也就失去了穿新衣服的乐趣。她推开一家服装店的玻璃门,手抚过一件件衣服,尽管她一再表示只是看看,营业员仍然尽职地紧跟在她身后,唾沫横飞地为她推荐。走到店的尽头时,夏茹溪看到了一件双排扣、束腰带的深蓝色大翻领长外套。她对大翻领外套情有独钟,于是便在衣服前面驻足。营业员忙凑上来,不失时机地跟她介绍:"这是今年欧洲最流行的款式,怀旧复古,又不缺乏时尚元素……"
夏茹溪把衣服拿到手里,穿好后站在镜子前,对衣服倒是满意,就是与她本来穿的深色牛仔裤不怎么搭配。她迅速脱下衣服,要还给营业员,哪知营业员已经拿来一条磨旧泛白的长裤。在对方殷切的目光下,她把"不合适"三个字吞了回去,进试衣间换了裤子。
再站到镜子前,她便不舍得脱下那件外套了。营业员夸得很卖力,也不乏真诚,让夏茹溪觉得自己若是不买便是对不住那个营业员,更对不起自己的美丽了。
信用卡上刷了近两千块,夏茹溪懒得再换回衣服,让营业员给她剪掉挂牌后就拎了旧衣服出门,继续无目的地逛荡。
女人穿上新衣服,便想给人欣赏。夏茹溪迟迟不愿回家,她从这条街走到下一条街,擦肩而过的男人大多都回头了,她却不知道。陌生人流连的目光于她来说无足轻重。
走了很远,她到了僻静的地方,又折回闹市区。尽管无处可去,她仍不想回家,潜意识里她心里期待着什么。
街上的人流不知什么时候散尽了,商场的灯光也暗下来,栽种着木棉树的人行道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冬夜的冷风簌簌地吹过--这个城市也有冷清的时候。
她抱住胳膊,抬起一张失意的脸。已经决定回家了,她转过身来,隔着一条马路,路灯下站着一个人,他仍是单手插在休闲裤袋里,远远地望着她,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过马路,要不要走到她身边。
她也站在原处,望着他许久,然后微微地笑了。
仿佛是等待了许久的重逢,她奔跑着穿过马路,站在他面前,脸上还挂着微笑,笑容里有点儿得逞的意味。蔚子凡看出她比平时兴奋,又懊恼不能钻到她脑子里看个清楚,那兴奋程度是否与自己的相同。要知道滨海市有一千多万人,遇上自己想见的人实在是太幸运了。
"你怎么在这里?"夏茹溪问。
"想买副新的网球拍,但没有找到合适的。"蔚子凡也问,"你呢?"
夏茹溪把手里的袋子扬了扬,"随处走走,顺便买了套过冬的衣服。"
他们并肩走在夜晚空旷的街道上,路人经过,也会多看两眼这对俊男美女,同样高挑的他们像是城市夜晚的一道风景。
过了人行天桥,到了另一片热闹的区域,这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KTV、夜总会的霓虹灯闪烁,海鲜酒楼的玻璃窗里,人们推杯换盏,划拳行酒令。他们在热闹的地方却很安静,蔚子凡没说要去哪儿,夏茹溪也不问,只静静地走在他旁边。
经过一家咖啡厅,夏茹溪挨近了问他:"你工作忙吗?"
"嗯,去了趟欧洲,昨天刚回来。"蔚子凡也想问她点儿什么。工作是不能问的,他心里多少有些愧疚,而生活上的事,问起来唐突,便索性不说了。
走到一栋施工大楼前,人行道被封了,他们只好随着人流走到狭窄的车道上,车子与路人擦身而过。
"你要不要吃什么?"蔚子凡说话的同时也站到了夏茹溪的右边,"前面好像有条食街。"
"你好像经常叫我吃东西。"夏茹溪觉得太耳熟了,细想起来,和蔚子凡相处了两个星期,除了看电影之外,似乎就是叫她一起吃饭了。
"你说过你有嗜吃症。"
"我也说过已经痊愈了。"
"多吃点儿没什么不好。"蔚子凡把这句话当成是关心,母亲就常跟他这样说。
"说得对,那我们就去吧。"夏茹溪很积极地往食街的街口走去。
蔚子凡讶异地跟上去,"我以为你会反对,女孩子似乎并不乐意听到类似的话。"
"是吗,有这个说法?"
"我跟姐姐这样说时她就很生气,觉得我是在嘲笑她很胖很能吃。"
"你不是独生子?"
"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比我大一岁,当年父亲把我跟她换养了,我在她家生活了三年,她在我家生活到硕士毕业。"
跟人换养过?夏茹溪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三年的换养,应该正是他在小城念初中的时候,难怪那夜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应该就是被他的父母接回家了。她不能向他问个详细,强迫自己别再深思以前的事,以免破坏了来之不易的气氛。
"你小时候会不会恨姐姐抢走了你的家庭,然后狠狠地欺负她?"
"哪会那么幼稚!换养这种事,并不是我的家庭富裕,她就占了便宜。到我家时,她也不大,应该也很想念父母吧。"
"但她还是很幸运的。"夏茹溪见蔚子凡的神情黯淡,明白他刚到一个新家,面临与父母长年分离的心情,于是安慰道,"只是换个环境而已,再坏也还有个期盼,迟早哪天还是能见到亲人的。"
蔚子凡没接话,倒是蹙眉看着脸色落寞的夏茹溪。夏茹溪被他看得不自在,便走到街边的铺子买了两串章鱼丸,分了一串给他。蔚子凡不要,她便一手拿着一串,避开擦肩而过的行人,得空便用嘴咬下一颗丸子。
"好吃吗?"蔚子凡问她。
"你没吃过?"夏茹溪见蔚子凡摇头,就把另一串硬塞到他手里,"好吃不好吃,得自己尝过才知道。"
蔚子凡又送回到她的手中,"这种东西是女孩子吃的,我不要。"说完他仿佛是怕夏茹溪又硬塞给他,便加快步伐,把她甩得远远的。
手里还扬着两串丸子的夏茹溪站在远处,顿时感到又羞又恼,她咬咬下唇,报复性地高喊道:"笨蛋!"
她以为周围的人都会去观赏"笨蛋",但前面的路人都回过头愠怒地盯着她。蔚子凡站在那些人当中,一脸闲适地看着好戏。夏茹溪被那些刀子般的目光盯得垂下了头,她偷偷地吐了吐舌头,追上蔚子凡,眨眨眼睛小声说:"真是没办法,那么多人都回头,说明了什么?"
"这世上笨蛋真多。"蔚子凡的唇角微微勾起,眼里隐隐含着笑意。
"你也回头了。"
"我也不聪明。"蔚子凡伸手抢过一串丸子,咬下一个,"味道不怎么好,喏,还给你。"他把剩下的还给夏茹溪,掏出纸巾优雅地擦嘴。
夏茹溪觉得他很嫌恶这些市井小吃,而他优雅的举止也使她有些窘迫加愤怒:"谁要吃你剩下的?!"然后随手把那串丸子抛入了垃圾桶。
"真不善解人意。"蔚子凡看着她羞窘的脸,心里微微一动,便凑到她耳边,嗓音低沉地说,"我只是想让你多吃点儿而已。"
"是吗?"他突然的亲昵让夏茹溪愣了许久,面色微微潮红,讷讷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那就把你扔了的捡回来吃掉。"
蔚子凡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里噙着一丝戏谑。夏茹溪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想说点儿什么以牙还牙,却词穷得很,只管把一双眼睛瞪圆了。在蔚子凡的眼中,她的样子却是非常委屈的表现,不由得从心里滋生了一股愉悦感。
夏茹溪懊恼地甩下他往前走,手里抓着那串章鱼丸子,却没了兴致吃,又没法扔了,想到自己是二十八岁的人了,还跟小女生一样举着东西边走边吃,装可爱来跟人套近乎吗?那是活该被别人耍一顿。
不等她想好怎么处理手上的那串丸子,一个路人迎面撞上来,她身体一晃,那串丸子随即飞了出去。很多人在看她,她却顾不得丢脸了,重心不稳的就要跌倒,所幸蔚子凡一个箭步上前搂住了她。
夏茹溪惊魂未定,抬头看到蔚子凡皱眉的样子,感觉自己像是蓬头垢面被人撞见似的,狼狈得只想一头撞死。
其实从另一方面看来,这无疑是男人交际上的失败,不能给女人自信的男人注定不会是女人眼中的完美男人。
"没事吧?"蔚子凡扶正她,退了一步,保持着距离。
夏茹溪摇摇头,尴尬地把散落的一绺头发掠到耳后,"没事,我要回去了。"
"我的车停在商业街那边,一起过去取了,我送你回去。"
许是他的体贴让夏茹溪心里好受了些,可是说出的话仍是硬邦邦的:"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蔚子凡固执地以为她还在生气,又不甘心就这样不欢而散。
"刚刚只是开个玩笑,你不用生气吧?"
夏茹溪的面色一沉,虽然努力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还是僵硬地摆着手说:"我没有生气,你真的不用送我。"
她说完就转身,却被蔚子凡拽住了胳膊,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你确定要自己回去?"
夏茹溪几乎就要说出"好"字,思索了一会儿,她担心俞文勤会在小区门口等她,态度便又强硬起来--不能让他知道她与俞文勤住在一起。
重逢之后,她竭力向蔚子凡展示一个烟雾缭绕、偶尔透出一缕阳光的世界。一旦蔚子凡穿过烟雾,背后的现实和无奈会吓退他的。
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尽管她不会妄想得更多,但也打定了主意:这一生,他们之间就隔着烟雾对峙,直到某个人先撤离。
她仰起脸,在昏暗的光线里,她闪亮的眼睛凝视着他,坚决地说:"不了,我自己回去。"
蔚子凡把她拉近一些,伸出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喉头缓慢地滑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松开了手,然后转身背对着她,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夏茹溪的双肩垮下来。只让他送到附近的小区也是可以的,她望着渐行渐远的他,只要他肯回头,她一定会改变主意。然而,直至他被人流淹没,她才带着失望而懊悔的情绪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有一个人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她纯朴清秀的脸上,一双怨毒的眼睛交替地往两人离开的方向眺望,待两人的背影都消逝了,她才摁下手机按键。
【潜伏已久的暗潮】
由猜忌变成了敌对,这就是她的盟友。她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看错了人。
俞文勤今天加班,却也准时九点回家,平常这时候他都会下楼给工作到深夜的夏茹溪买好宵夜。他拎着美味可口的千层酥,却没有看到夏茹溪的影子。给她打电话,手机铃声从她的房间里传出来。他以为她只是去了楼下的超市,倒是不怎么担心。
一个小时后,他坐不住了。上次夏茹溪离开的恐惧感袭上心头,后背凉飕飕的。究竟是何原因令她晚归?公事?意外?再次离家出走?前两种原因被他否定了,后一种他冥思苦想也找不出理由。近段时间以来,他按时上下班,加班会提前报告,跟朋友和其他女人基本断了来往。夏茹溪虽然不爱说话,待他也是和和气气的。最后,他想到了母亲。
母亲在电话中证实了下午确实来过家里。他的恐惧加深,随即又冷静下来。夏茹溪若是不声不响地离开,一定会带上手机。他摇头笑了笑,关心则乱,她大概被什么事儿缠住了。
十一点,他担忧得在屋里团团转。手机响了,他定睛一看,是于惠的,便切换到静音。自从上次说清楚后,于惠还是常给他打电话,像矜持的淑女一样,每个电话都以朋友的名义,且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他起初对她心怀愧疚,还会客气地应付,次数多了,便觉得烦,她还不如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还没死心呢。
于惠也是可怜的,倘若她说出自己没有死心,不过是再被拒绝一次。在感情方面,女人采取迂回战术通常是两种原因--对感情缺乏自信,或男人对自己过于绝情。
手机响个不停,俞文勤最后还是接起来,语气颇为不耐烦。于惠问他怎么不高兴,是不是和夏茹溪出了什么问题。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和夏茹溪之间任何不动听的事儿,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谁知于惠紧追不舍,然后幽怨地说:"你别骗我了,你们要是没出问题,我怎么会看到她跟另一个男人在街上搂搂抱抱。"
俞文勤站在酒柜前,看见酒柜的镜子中一张扭曲的脸。其实他心里已经生了疑窦,却仍是嘴硬:"你认错人了吧?"
"没有,我看得很清楚。因为……因为那个男人是我们公司的总经理。"
俞文勤以为是那个很照顾夏茹溪的前总经理,便如释重负地一笑,"你们的总经理把茹溪当女儿一样,应该是你误会了。"
"不是老总经理,而是新上任不久的董事长的独生子,才二十九岁。"
"这就更不可能了,茹溪根本不认识你们的新任总经理,又怎么可能……"
"我是真的看到了,随便你信不信。"
"我当然不信,茹溪不可能……"
咔嚓--通话断了,俞文勤还有更多反驳夏茹溪会做出那种事的话,可是卡在了喉咙里。
俞文勤希望于惠是出于嫉妒才给夏茹溪泼污水。夏茹溪是铁石心肠,她不会爱上任何人。是的,于惠是因爱生恨,女人的嫉妒心太可怕了,居然可以捏造出这种恶心的事情来污蔑自己的好朋友。一想到夏茹溪板着一张生硬的脸,还会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那不可能,他甚至想象得出来若是哪个男人胆敢靠近夏茹溪,准会被她扇两个大嘴巴子。
俞文勤越想越不是滋味儿,他有种冲动--回拨给于惠,嘲弄她,讥讽她,让她不要再费尽心机地纠缠自己。夏茹溪会跟他结婚,会给他生孩子,他们会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但他盯着电话许久,也没有拨出去。他知道一旦拨了那个电话,表现出自己的愤怒,就意味着彻底地被于惠给击溃了。他有那么一点儿相信于惠说的话,怀疑夏茹溪真的与其他男人有染。
他抬头看着镜子中自己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狠狠地抹了把脸,努力装出安之若素的样子,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试着孤傲地挺立在镜子前,以不屑的神情来应对在大脑里反复回响的那些话。
夏茹溪这时候开门进来,用手拨开脸上的一缕头发,抬起头正好给俞文勤看到她那张心事重重的脸。俞文勤注意到她的穿着与早上出门时不同,复古而时尚的大衣使她看起来高雅娴静。难道她真的与其他男人约会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使他的内心无比狼狈。
"回来了?"他表现得很镇定,"去哪儿了?也不带手机,我担心死了。"
"哦,对不起。"夏茹溪坐在沙发上轻轻地揉着小腿,大概因为走了太久的路,腿酸得抬不起来,"天冷了,去买了套衣服。"
俞文勤听到自己放松的喘气声,他极自然地展露出一个微笑,"就是你身上穿的这件吗?以前没见你穿过。"
"嗯,还挺贵的,不过我一眼就看上了。"夏茹溪心不在焉地回答,并竭力把蔚子凡从大脑中赶出去。
"为什么不叫我陪你去?"俞文勤不死心,试探着问道,"你一个人去的?"
"我出门时你还没回来,想到你可能还在工作,就自己去了。"夏茹溪早就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地说谎,她转移了话题,"你妈妈下午来过了。"
俞文勤的心顿时悬起来,谨慎地开口:"是吗?她……有没有说过什么?"
"没有,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留她吃晚饭,她说还要回家给你爸做饭,就约了下次。"
俞文勤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若不是了解自己的母亲,他真会以为夏茹溪跟母亲相处得不错。
他疑虑未消,便随手拿起报纸翻看,用余光瞄着夏茹溪,"刚刚在街上看到一个和你很像的女人,不过她旁边还有一个男人,我想我是看错了。"
夏茹溪目光狡黠,用很平静地口吻问道:"是吗?在哪里啊?"
俞文勤暗叫糟糕,只顾着试探,竟然忘了于惠并没有说在哪里看到的,这样倒不好对质了,"我忘了,开车经过时看了一眼,没太注意。"
夏茹溪知道他是看错了,步行街根本不可能有车经过,但她也没有掉以轻心,或许是他的朋友看到了,向他打小报告。她笑了笑说:"我的衣服是在商场里买的,买完后就到商场附近的餐厅里吃了点儿东西。"
这种回答无懈可击,俞文勤只得暂时放下疑虑,去餐厅里拿了千层酥。
"我不知道你吃过了,所以买了点心回来,你还要不要吃点儿?"
夏茹溪没有心情吃东西,但又不好辜负他的一片好意,便微笑地接过筷子。她吃得很慢,嚼得也很慢,大脑却转得飞快,把在步行街的情景又回想了一遍,有个模糊的人影在脑海中迅速闪过,却被递给她牛奶的俞文勤打断了。
他们各自回到房间,俞文勤的心始终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难以入眠。他决定抽个时间去新维康了解一下新上任的总经理,证实他跟夏茹溪是否有过往来。
夏茹溪与蔚子凡的再次相遇,搅乱了她平静的心湖。她想念蔚子凡,就像是染上了毒瘾。手机和一切能联络到他的东西,都是令她精神振奋的药物。她拼命地想戒掉,然而每次痛苦地挣扎之后,她仍会拨出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就挂断了。她在精神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过后又懊悔不已,再这样下去只会越陷越深。
她只能采取最蠢的方法来制止自己--用工作充斥自己的大脑。
赵勋给荣鑫文具扣了一顶"以次充好"的大帽子。正值合作期满,他顺理成章地与珍梅签订了合约。荣鑫文具销售部经理吴京丢失了大客户,老板盛怒之下扣了他的年终奖。吴京心怀不满,已萌生去意。一直担心会被吴京追根究底的李文翔,选择在这个混乱时期尽力斡旋,最终使得吴京免责,老板仍然将他委以重任。
这天喝过酒后,醉醺醺的吴京扶着李文翔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说句实在话,老板今天这样对我,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走了。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亲兄弟了,在这个公司里,你说一,我绝不说二……"
李文翔把玩着酒杯,脸上带着几分佯装出来的醉意,眼睛却格外清明。不管吴京说的是不是醉话,他都明白要把握好分寸。老板不是傻子,若他跟吴京的关系太近了,两人联合起来另立门户,挖走公司的所有客户是轻而易举的事。老板一旦提防起他们来,难保不会彻查这件事。到那个时候,一个吃里扒外的采购员怎么在行内混下去?
他晃动着杯子,看着透明的液体,眼前浮现一张美丽绝伦的脸。他一抬手把酒倒进嘴里,脸上显出一抹诡异的笑--为她冒了这么大的险,她要怎么报答他才好呢?
他的手微微松开,酒杯掉在地上,应声碎裂。
夏茹溪近来频频被邀约,并且她无法拒绝。虽然李文翔的用意昭然若揭,但他把着她的命门,要她赴约,她胆敢不从?
她也曾委婉地告知李文翔,自己已有未婚夫,但他只是充耳不闻,还玩笑地暗示:未婚夫,既然未婚,又哪里来的夫!
他的话咄咄逼人,他承认自己卑鄙了一些,然而对夏茹溪这种狡诈的女人,不逼她就等于将她放生。她夏茹溪与他非亲非故,凭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帮她?
夏茹溪的生活少有如此糟糕,每晚出去赴约都得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出门还不到一个小时,俞文勤就打来电话,问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实则是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判断她是否与其他男人约会。
只要跟俞文勤结婚,所有的麻烦将迎刃而解。可她宁愿敷衍这个男人,安抚那个男人,也不肯轻易把自己交给任何一个人。想起蔚子凡时,她心尖儿的疼痛还是那样清晰。她还不是个麻木的人,能为蔚子凡而悸动,即使是一种折磨,能拥有这种感受也是珍贵的。
夏茹溪还有个当务之急:与新维康签订了合约,珍梅的任务完成了,必须把她送到一间学校去,避开赵勋一段时间。她不能让珍梅再次毁在她手里。让珍梅从以往的生活中脱离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融入单纯的学校生活中去。
她一边联系学校,一边招聘员工,并培养公司的销售部负责人成为心腹,使其能独当一面。她自认为这样做对珍梅是最好的,谁想珍梅却与她越来越疏远,并向她言明不会去学校。待她理清思绪,才明白缘由。她重用别的员工,珍梅把这种行为当成了过河拆桥,只等着哪天踢走自己。
她终于抽出空来约了珍梅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打算与她推心置腹地谈一番。
珍梅慵懒地梳理着头发。
夏茹溪思考了一下措词,开口说道:"为什么不去读书?"
珍梅慢慢地梳着头发,冷冷地说:"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去。"
她冷漠的态度让夏茹溪感到不快,却忍着没有发作,只是好言劝道:"我是为你好,学费我会帮你付了,等你毕业后还是可以回来上班。"
珍梅眨了眨眼睛,嘴角浮出一抹嘲讽的笑。她感到寒心,这次与新维康合作所得的利益不会是小数目,学费与她应得的比起来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如果夏茹溪真的打算过河拆桥,她凭什么让她如愿?
"我不会去的,再说我走了谁来应付赵勋?如果他找不到我,很可能去查公司的信息,一旦他知道你是公司的真正老板,你想得到后果的!"
夏茹溪惊愕地看着表情阴森的珍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被她威胁。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痛心地说:"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还以为你想去读书呢。既然你愿意跟赵勋周旋,就随你吧。公司的事你继续负责,什么时候想通了要去学校,我再安排。"她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即使跟珍梅表明自己的打算,也只会被她当成一种借口。珍梅很意外夏茹溪竟然这般爽快地回答了她,然而人一旦有了心魔,凡事便往坏处想。她直觉这是夏茹溪推诿敷衍的手段,公司是她的,而且她们之间没有具体的协议,夏茹溪要翻脸不认账,她也没辙儿。这会儿她心烦意乱,只恨自己没个商量的人。
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夏茹溪没有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由猜忌变成了敌对,这就是她的盟友。她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看错了人。她隐藏了失望的情绪,想到了跟一个猜忌自己的人合作会有什么后果。一瞬间,她脑中闪过处理珍梅的念头,但她随即狠狠地甩了甩头。这种事不能做,她不能跟那些心狠手辣的人一样。
最终,她决定冒险给珍梅一次机会。她掏出钱来买了单,严厉地对珍梅说:"我是把你当妹妹看的,公司就暂时交给你管理。既然你觉得自己够世故深沉,你应该想得到,我们的关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真要毁了其中的一个,另一个也绝对逃不掉。赵勋的问题是我多事,你就自己处理吧。我得提醒你的是……"说到这儿,她忽然攥紧了手,指甲深深地戳进掌心,"如果你明知道这段感情是错误的,还任由自己去爱他,等你遭到背弃时,也要记得爱他时的坚定不移。那样你才不会恨他,从而否定你曾经所做过的努力。"
珍梅仿佛被她的话震撼了,猛地抬起头,正好从她脸上看到了伤感和无奈。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夏茹溪也爱着一个人,而且是无悔无怨地爱着。最后那句话,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愣愣地坐在那儿,直到夏茹溪走出大门,她才转头望着窗外。等那辆白色"花冠"驶过咖啡厅,她已经明白夏茹溪的用意--得不到一个人的爱时,就会开始怨恨。怨恨会毁了自己的人生,毁了自己应该得到的幸福。而她不可能得到赵勋的爱。
俞文勤从不否认自己在爱情上是个失败者,他羡慕朋友可以对老婆呼来喝去。他的爱情失重了,一直以来,给予夏茹溪的越多,他在她心中的分量就越轻,导致了爱情天平的严重倾斜。
爱一个人到了极限,也没什么可付出的了,这时候便想到了索取。
俞文勤追逐爱情这么多年,要索取的是一个结果--婚姻。
他隐约感觉到夏茹溪的身边又出现了一个追求者。于是,向世人宣告夏茹溪是他的合法老婆,成了他立刻要达成的心愿。
周末晚上,他好不容易才逮到夏茹溪出来倒水的机会,拉着她换鞋,软磨硬泡地带她到一家法式西餐厅里。他事先订好了座位,临窗的位子,窗外灯火璀璨。餐厅这时候还没什么客人,抬头便看到服务生的笑脸。夏茹溪鲜少来这种价格昂贵的法式餐厅,服务生的笑容使她的心莫名地打颤,忙翻开菜单,要了红酒鹅肝批、海鲜汤和一份甜点。俞文勤要了一份煎银鳕鱼和蔬菜沙拉,特意要服务生开了一瓶波尔多红酒。
雪白的雕花桌布,精致的银托盘,烛火微微晃动,地道的法国情调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沉醉,并爱上邀她享受这顿大餐的男人。夏茹溪看着俞文勤,有点儿慌神。女人会因为浪漫的情调而爱上一个男人,爱上他所能给予自己的物质或精神上的享受。遗憾的是,她是个不解风情的女人。这顿花了三千多元的晚餐,与她平时所吃的快餐也没什么差别,目的都是填饱肚子。
烛火映着她秀丽的脸庞,她的漫不经心更加凸显出清傲的气质。俞文勤想要灌醉夏茹溪,不想自己先陶醉了,开始想入非非,仿佛他和夏茹溪也有个浪漫的爱情故事,那么他多年来的锲而不舍就不失为一段佳话。那些琐碎的往事也有如爱情电影般唯美。他为爱情抛弃了尊严,痴心得可以与电影里的男主角媲美。
点的菜陆续地端上来了,服务生开了红酒,红色的液体注入杯中。俞文勤举杯,夏茹溪不大习惯,只匆匆地喝了一口,而后低头品尝细腻的鹅肝。
"公司的情况怎么样了?"
"不算太坏,最困难的时期总算度过了,但是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夏茹溪抬起头,惊诧地望着刚走进来的一男一女,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她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个思念过很多遍的身影,还有他身旁那个气质高贵的女人,心尖儿划过一阵灼热的疼痛。
蔚子凡也看到了她。正在与身旁女人说话的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俞文勤身上。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定定地凝视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掉过头往前走,也不再继续跟旁边的女人交谈。
"需要什么?"俞文勤的声音像是一记钟鸣,突兀而蛮横地在她耳边响起。
"嗯?什么需要什么?"夏茹溪茫然地问。
俞文勤叹了一口气,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他用餐巾揩了揩嘴角,绕过长桌坐到夏茹溪旁边,揽过她的肩说:"我知道公司刚起步时会很忙,但公司是会不断发展的,那时会越来越忙。茹溪,我不能再等了,明天就嫁给我好不好?"
夏茹溪被他搂着,背后凉飕飕的。她不敢去想蔚子凡或许正看着这一幕,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种被捉奸在床的难堪情绪。反正她现在就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尽管如此,她还在猜测蔚子凡身旁的女人是谁,也许是他的女朋友。以前她刻意忽略了蔚子凡有女朋友的可能,然而真正面对时,竟然残酷得让她难以承受。
她轻轻地推开俞文勤,克制住自己不去看他们,而是专注地望着眼前的人。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俞文勤已经挪开椅子,牵着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跪地,仰起头用温柔而诚恳的语气说:"茹溪,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如果你还不爱我,我等待着你哪天爱上我;如果你永远也不爱我,这一生我也会善待你,一如从前地爱你。所以,请你嫁给我!"
他吻了她的手背,夏茹溪差一点儿就要挣脱开来。她转头看到餐厅里的客人以及服务生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仿佛都在鼓励自己答应他。她有点儿怯场,想垂下头避开那些目光。然而她窘迫不安地望向另一处,蔚子凡也一脸高深莫测地凝视着她。
她垂眸避开他的注视,小声地对俞文勤说:"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先起来。"
俞文勤却固执地摇摇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夏茹溪恨别人逼迫自己,大庭广众之下,她又不便于发作,只能哄道:"你要明天结婚是不可能的,我明天的事情已经排满了,等回家再商量具体哪天结婚好不好?"
这也算是承诺了,俞文勤却想一鼓作气,把婚期敲定,便继续争取:"明天不行,那下个礼拜可以吗?"夏茹溪很是为难的样子。他明白自己不能逼得太急,又补充道:"最迟月底吧?茹溪,原谅我没有耐心,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到月底还有两个礼拜,夏茹溪只想他赶快起来,只好点头答应:"好吧。"
餐厅里响起刺耳的掌声,俞文勤站起来异常兴奋地抱住夏茹溪,轻轻地吻了她一下,然后搂着她的腰欣然接受服务生的祝福。
这实在是场闹剧,夏茹溪头痛地想。她要尽快离开这个令她窒息的地方,离开俞文勤,去外面透透气。一安静下来,她拎着手袋,对俞文勤说了声去洗手间,便急匆匆地走开了。
她离开座位不久,蔚子凡也把餐巾扔在桌上,向对面的女人交代了一声,便往洗手间的方向去了。
他紧紧地攥着那把钥匙,掌心已感觉不到痛楚。或许,他全身都麻木了,只有胸口那个地方疼痛着。
夏茹溪拉开餐厅的后门,垂头丧气地走在走廊上。走廊两旁有许多小房间,每个房间的门上都有标牌,这里大概是店铺或仓库的后门。她无心留意,只是听着自己毫无节奏的脚步声在空寂的走廊上回响着。
当她被一个人拽住胳膊时,险些惊呼出声,身子被扳了过来。一看清对方的脸,她便把惊呼声咽了回去。蔚子凡一向冷漠的眼睛这时候却燃起了怒焰,气势汹汹地盯着她的脸。夏茹溪骇然后退一步,却没有挣脱开他的手。
蔚子凡扫视了一下四周,野蛮地拖着她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推开其中的一扇门。
黑洞洞的房间里充斥着灰尘的呛人味道,蔚子凡狠狠地把门摔上。夏茹溪从突发的情形中回过神后,立刻判断出这是个杂物间。黑暗的空间里不能视物,她听到蔚子凡急促的呼吸声,便伸出手,刚触到他的袖子,就被他的大手握住了。
蔚子凡猛地逼近,将她抵在墙上。夏茹溪动弹不得。他从西装口袋里抽出白色手巾,来回擦拭着夏茹溪的唇,并附在她耳边嫌恶地说道:"居然让那么恶心的男人吻你!"
他扔了手绢,捏着她的下颚,把自己的唇贴了上去,用足了狠劲儿吻着她。他一点儿也不懂得温柔,像是发泄一般辗转地咬着她的唇瓣。夏茹溪踢他的腿,用手捶打他的肩,但他经常锻炼的身体坚硬得如磐石一般,纹丝不动,死死地压制着她的身体。直到夏茹溪嘴里发出疼痛的轻呼声,他才冷静下来,用手指轻抚她的脸庞,指尖沾上了冰冷的泪珠。
夏茹溪以为他要放开她了,试着挣扎了一下。蔚子凡又俯首吻她,换了种方式,温柔而热烈地吻着刚刚被他咬过的地方。他感觉到夏茹溪因为疼痛而瑟缩着,便轻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抚。
他的手指插入她柔顺浓密的头发里,唇在她的脸颊和耳畔游移。在她抗议出声以前,他又及时地封住了她的唇。夏茹溪的身体微微颤抖,渐渐地,她不再挣扎、抗拒,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手已攀上了他的肩,生涩而笨拙地回应着他。
一阵眩晕过后,蔚子凡给了她一点儿空间,但手仍抵在墙上。等自己的呼吸不那么急促之后,他才用命令的语气说:"等会儿出去就跟他分手。"
夏茹溪的大脑混乱不堪,她暂时把这些突然发生的事抛到一旁,只应付着他扔出来的命令:"为什么?为什么要我跟他分手?"
"难道你想嫁给那个强迫你的男人?难道你真的想跟他过一辈子?"
夏茹溪险些就说出"不想"。她不会这样说,蔚子凡的话给了她难堪,即使是嘴硬,她也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我和他本来就是以婚姻为目的交往的。"
蔚子凡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夏茹溪不满地戳着他的胸膛警告他。幸好是在不能视物的黑暗空间里,不然这样的姿势真会令她尴尬到满脸通红,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脸发烫了。
"我不管你们以前怎么样,但你出了这扇门就得跟他分手!"他的手伸到她的颈后,勾着她的脖子让她紧贴着自己,然后手缓缓地滑到她的腰上并搂紧了,"我暂时不能给你什么承诺,但我可以保证的是,绝不会用那种低劣的手段来强迫你。"
"你现在不就是在强迫我?"夏茹溪不甘示弱。
"这不算强迫。"
"那算什么?"
"这是一拍即合,你喜欢我不是吗?"蔚子凡吻了吻她的耳垂,满意地听到她微弱的抗议声,才说,"怎么,想否认?给我打电话的是你,没错吧?"
夏茹溪再次庆幸是在黑暗的房间里,蔚子凡看不到她被揭穿的窘迫表情,所以她故作糊涂地说:"什么电话?"
"每次都一样。我接起电话,对方就挂断了,是你吧?"蔚子凡捧着她的脸,凝视着她的眼睛,"别想否认,你的手机号租房契约上有,你以为我不会去看那个契约吗?遗憾得很,我的记忆力非常好,那个号码当初我看一遍就记下了。"
夏茹溪的身体一僵,而后挫败地瘫软下来,"那是因为你开除我,我怀恨在心,故意报复你的。"
蔚子凡为她拙劣的借口感到好笑,同时又气她嘴硬不肯承认,便又吻了她,吻得她不反抗了,才离开她的唇,"随你怎么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就行了。"
他松开她,不给她犟嘴的机会,"我不想看到你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出去后我直接去停车场,你今晚跟他说清楚,明天我让秘书给我找房子,你先搬回来住。"
夏茹溪正想问他难道不管餐厅里的那个女人了?蔚子凡却吻了她的额头,便拉开门出去了。她转身还要对他说什么,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了她的眼睛,她连忙闭上眼,再睁开时,门口已经没有了蔚子凡的影子。
她思绪混乱地走回餐厅,并没有看到那个女人。餐桌上的餐盘还未收拾,显然是刚离开不久。她有些纳闷,那个女人是生气地离开了,还是与蔚子凡一同去了停车场?后一种可能性让她心里发酸。蔚子凡刚才跟她那样亲密,车上又载着另一个女人。她不让自己的思绪延伸得无边无际,把目光落在前面的座位上,才发现这时的自己一点儿也不愿意看到俞文勤。但她还是朝他走了过去,极短的一段路,她想着蔚子凡的话--他要她跟俞文勤分手,要她搬回去,他知道她喜欢他……她的脸又红了,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感,脚步微微摇晃着。
第二天,蔚子凡并没有等来夏茹溪,甚至连她的电话也没有等到。睡觉前,他躺在床上把玩着手机,好半天才按下那个存在通讯录里却从未拨打过的电话号码。听筒里传来对方关机的提示语,他不甘心地又拨了几遍,无一例外的是那个平板冷淡的女声。
不应当是这样的!他摊开双手,手心仿佛还残留着她头发轻轻滑过的触感,还有那细腻柔嫩的肌肤,连紧贴着他胸口的心跳都那么真实。她是喜欢他的没错。难道她不该今天早早地就搬过来吗?再糟糕也不至于到现在连个电话都没有。
他用力地把手指插入发中,狠狠地揉搓着头,怎么也解不开自己的困惑。也许确实是他自作多情了。他原以为时机到了,将她的感情挑开来并接受了,她也能如他一般沉浸在爱情的欣喜中。
他又想到了十多年前与父亲同床而眠的一夜。那时他以为父亲终于愿意跟他亲近了,可第二天就遭到了遗弃。
正是因为无法释怀的伤痛和失望,他才从一个温和有礼的孩子变成一个冷漠固执的人。
他缓缓抬起脸,等待的感觉原来如此令人烦躁。不安和焦虑爬上眉梢,此时的他一点儿也不像个成熟的男人。他在心里教训自己:别再去想那个让你咬牙切齿的女人,别再露出那副可笑的自作多情的嘴脸!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整夜都睡在被子外面,有些着凉了。尽管浑身乏力,但他还是勉强开车去了公司。开完简短的早会,他昏沉沉地去茶水间倒了一杯白开水。
"很早以前我不就说过吗?俞文勤的脑袋是被门板夹了,才会爱上夏茹溪那种阴险的女人。他现在还要跟她结婚,是不是被车撞了,所以神志不清?"
蔚子凡心头一凛,悄无声息地驻足在门边,里面又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你别说这种话,结婚怎么说都是件喜事。昨天文勤告诉我时,我真为他感到高兴,毕竟他们能走到今天也真不容易。"
于惠用纸巾揩了一下鼻子,而后狠狠地捏着那团纸巾。昨晚俞文勤终于接了她的电话,可她哪里想到那晚她向俞文勤告状,不但没使他们的关系破裂,反而将他们加速地推进了婚姻的殿堂。她泄愤一般撕扯着纸巾,门外突然响起咳嗽声,令她惊愕地转头,望着那个缓缓离去的落寞背影,她的眼角浮现出狡诈的笑意。
蔚子凡捂着嘴趴在桌子上,剧烈的咳嗽声从指缝间迸出。他刚止住咳嗽,紧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气喘。秘书在一旁劝他去医院,并伸手过来扶他。蔚子凡推开他的手,吃力地站起身来,移步出了办公室。
回到家里,他从床头柜里找出白色的小药瓶,倒出两粒服下,顺了顺气才蒙头大睡。
浑浑噩噩中,他仿佛又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只是她的声音不如从前的清脆悦耳,而是那种令人烦躁的叽叽喳喳。他不耐烦地一掌挥开,似乎安静了,才又睡了过去。
他整夜都没睡好,半梦半醒的,浑身的肌肉酸疼,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蜷在被子里,一次次地入梦,一次次地醒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脸和额头感觉到一丝凉意,然后灼烫的手也被一双细腻冰凉的手握住。他自然地挪了挪身子,朝那凉快地方靠过去。
灼热的世界仿佛下了场大雨,凉幽幽的雨丝擦过他的脸颊、手臂、胸膛……雨雾朦胧中,他仿佛看到翠绿的山谷,河面上飘起缕缕轻烟,木棉花枝头的花蕾轻轻地颤动,空气中混着泥土和花朵的味道。大雨后的河面涨高,汹涌奔流的河水卷起漩涡,裹挟着他不断下坠……
又是那个女人的脸。即使是梦,那张稚嫩却可恨的脸也每次都来破坏美好的梦境。蔚子凡咬了咬牙,低咒一声,他的眼睛已经睁开了,只是一时还没办法把眼前的人与梦境中的人区分开来。
"你刚刚喊什么?是要喝水吗?"夏茹溪把他额头上的毛巾拿开,去客厅倒了杯水进来,把手心里的几粒彩色药丸给他。
"你来了?"蔚子凡挪了挪酸痛的身体,靠在床头,"什么时候回来的?"
夏茹溪等他吃完药,接过水杯放在桌上,"昨天下午打了很久的电话你才接,说话还含糊不清的,像是病了,我就想过来看看。"
"过来看看?"蔚子凡愣了愣,"什么意思?"
"先不说这个。"夏茹溪转移话题,"你怎么了?好像不只是发烧。"
蔚子凡的睫毛扇动了几下,低声说道:"有个老毛病,感冒着凉会引起气喘发作。"
"气喘?"夏茹溪的表情有些吃惊,"你不是经常锻炼身体吗,为什么还会有这个毛病?"
"是很久以前患上的,一直没有治愈,平时适量的运动也没有大碍。"蔚子凡不打算对她隐瞒,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我以前掉到过河里,等我游到岸边已经没力气回家了。我穿着湿透的衣服在河边睡了一夜,天亮时才被人发现,把我送到医院后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染上了肺炎,从那之后就落下病根了。"
"你不是会游……"夏茹溪神情激动地接过话,又及时改了口,"那你不是很难受?"
"平时没觉得什么,就是不能着凉感冒。"蔚子凡勉强笑了笑,又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像我父亲说的,老天总是磨炼那些会成功的人。我想,把那次的事情当成试炼,心里或许会好过很多。"他专注地说着话,没有注意到夏茹溪灰败的脸色,"虽然这样想,可我怎么也做不到原谅那个欺骗我、愚弄我的人,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怎么都忘不了……"
后面的话被咽了回去,他缓缓地伸出手,抚摸着夏茹溪泪流满面的脸,头像是被敲了一记,有什么东西要浮出来了,只是他没有机会深思。夏茹溪搂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肩上大哭出声:"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怎么会?"
蔚子凡怔了一下,而后温柔地笑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也是因为过去的事,我一直对你的心意视而不见。我没有说过你跟那个人很像,但我现在知道了,你不是她,你比她坚强,也没有她狠毒,你是很认真地在生活着,所以你不可能为了找乐子而罔顾他人的性命。"
他以为这些话能安慰夏茹溪,却想不到她哭得更伤心了,每声哭泣都像在真真切切地控诉那个伤害过他的人。
"别哭了,又不是你的错。"蔚子凡安慰地揉着她的头发。
夏茹溪终于制止了自己失控的情绪,从他的怀里出来,擦干眼泪说:"你应该饿了,我去煮点儿粥。"
她拿着空水杯准备出去,蔚子凡注意到她握着水杯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只看了一眼便强迫自己调转了视线,点点头说:"好,麻烦你了。"
夏茹溪把粥煮上,去衣柜里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给蔚子凡换了,又把他汗湿的衣服扔到洗衣机里,这才去整理客厅。
之后,她一直在客厅和厨房里找活儿干,直到粥熬好了,她才去卧室唤蔚子凡到餐厅喝粥。
夏茹溪的厨艺不精,粥却熬得不错。她记得小时候母亲教她的诀窍:米少水多文火熬。一个小时左右,硬硬的米粒开了花儿,入口即化,配上麻油腌渍的香椿末儿,对感冒的病人来说无疑是最美味的食物。
蔚子凡默默地喝着粥,想称赞夏茹溪两句,在心里酝酿良久,仍不知如何开口。尤其是夏茹溪一直低着头,只在他喝完粥时才抬头接过空碗,盛满了又递给他,而后继续垂下脑袋。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只会败兴。
他喝了三碗粥后便把空碗推到一边,示意饱了。他以为夏茹溪会立即起身去收拾碗筷,因为以前她都是抢着收拾的。现在她却把碗碟都推到一旁,用纸巾擦拭着玻璃餐桌。
隔着空空的桌面,她的双手交叠,"我不能搬过来。"
她毫无感情的一句话重重地锤在蔚子凡的心上,眼前仿佛笼罩着层层阴云,而不久前她还在伺候他服药,抱着他伤心地哭。她照顾了他一整晚,此刻却遥远得像是几百年前的事,已经淡薄得无法回味。
"为什么?因为你要跟他结婚?"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语气尖刻。他像一个一败涂地的人,憋在心里的不甘只能靠伤害别人才能发泄。或者,他不相信她不愿跟他在一起,便试图以更恶劣的言辞来刺激她说出真心话。"也许,你只是为了钱,或许,你还……"
更刻薄的话说出口之前,他看到了那双黑亮的眼睛正含泪凝视着他。她不久前还紧紧地抱住他,为他心痛得大哭。他是怎么了?怎么能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是,我拿了他五十万。"夏茹溪用那双含泪的眼睛坚强地迎向他的目光,"我跟他在一起就是为了钱。"
蔚子凡狠狠地咬了咬下唇,"那你喜欢他?你……"
"不,我喜欢你。"夏茹溪打断他。
蔚子凡怔住了,他分明看到夏茹溪的眼角滑下了泪水,而安慰的话却如鲠在喉。夏茹溪惨淡地笑了,"是真的,我喜欢你,很喜欢。正因为很喜欢你,所以我不能跟你要钱,因为我只会在你面前保留自尊。"
"那你的意思是?"蔚子凡的目光移到她攥紧的双手,他想伸手拨开时,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也是紧握着的。
"让我爱你吧。"夏茹溪含泪笑着,"然后,你忘了我。"
她的笑容惊心动魄,像一把刀深深地插入他的心口,他努力地拔出来,却比适才更痛了几分。
听到关门的声音,他才抬起头,桌上放着一把锃亮的钥匙,是当初给她的备用钥匙。他转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门,脚步声渐行渐远。
是让他对她关上门,然后放任她的心在他的门外徘徊吗?
他紧紧地攥着那把钥匙,掌心已感觉不到痛楚。或许,他全身都麻木了,只有胸口那个地方疼痛着。
他慈爱地拍拍夏茹溪的头,在大街上老泪纵横地说:"语心,我的女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夏茹溪彻夜未归,由于前晚给俞文勤打电话谎称过要加班,他倒是没有躺在沙发上又等了一夜。早上,夏茹溪一脸疲倦地回来,庆幸俞文勤已经去上班了,给她留了一个可以恣意发泄的空间。
阳光已经照进屋子里,她倚在窗前,身子浸在那片微黄的晨光里。她仰起泪痕未干的脸,忽然伸出手臂迎向那片冬日的阳光。手指在阳光中变成了半透明的淡粉色,脸颊却越发苍白,头发、眉毛、睫毛也变成了透明的。阳光紧紧地环绕着轻飘飘的她,仿佛那片日光消逝时,也会卷着她一同消失。
一觉睡到傍晚,窗外暮色苍茫。俞文勤回到家后,她又如从前一般,吃完晚饭便进自己的房间工作。
她在糟蹋仅剩不多的青春,这是她头一次承认还有属于自己的青春。但这不重要了,唯有每天的日升日落才能证明她又活了一天。
俞文勤开始张罗婚事,俞京怀夫妇虽是苦口婆心地劝过,他却吃了秤砣铁了心。两位老人就这么一个独子,这档婚事管他们高不高兴都办定了,不高兴是自己来找气受,还不如想开些,敞开心怀接受这个儿媳,总比成天闹心要强一些。
王碧华不再找夏茹溪的麻烦,偶尔也带她去跟太太朋友们喝茶、打牌。夏茹溪气质高贵,脸蛋姣美,她的少言寡语也被太太们看成文静、识趣。太多的溢美之词让王碧华暗暗高兴,倒忘了曾经因为夏茹溪不懂讨人欢心而厌恶她的事儿。
夏茹溪真成了一根木头桩子。她决心当个好妻子,至少表面上让人觉得她是个好妻子。她管束不了自己的心,那里面装着蔚子凡,没法把他赶出去,她便带着这颗心嫁给俞文勤,也决计不让人看出来。
婚姻不一定要有感情,这世上有许多和她一样的人,心里装着的不是丈夫或妻子。他们对自己的另一半温情、体贴,使对方永远发现不了他们心里所藏的秘密。
夏茹溪相信自己做得到。多少次经过电影院,多少次经过家门口,她都告诉自己:蔚子凡不在那里面,他在她心里。把蔚子凡放在心里才是最稳妥的,不用担忧哪天他会离她而去。
"怎么突然要结婚了?"林泽秋提高了声音,安静的咖啡厅里,客人都因这突兀的声音而将目光投向他和夏茹溪。
"是上次你说过的那个人?"
"是的。"
"你不是不爱他吗?"林泽秋仍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夏茹溪是他看着长大成人的,追求她的男人多如过江之鲫,她却从未表示过对谁有特别的感情,更遑论结婚了。
"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夏茹溪轻描淡写地说。
林泽秋沉默了一会儿,颔首说道:"要不要通知你爷爷?"
"不用了,我不想节外生枝。"
林泽秋表示同意,又问道:"那东西呢?你拿回来没有?"
"没拿,也不打算拿了。"
"你决定放弃了?"林泽秋的语气有些责备,又于心不忍,"考虑清楚了?"
"我不想让他知道那段过去。"
不能让蔚子凡知道他喜欢的女人正是多年前伤害他的人。伤害一次就够了,如果他能彻底忘了那段过去,平静而幸福地生活,她可以为他放下一切。
林泽秋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一些许端倪,他暗暗心惊,以前从没有想到过这个可能--茹溪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付给他,这个人在她心里的位置一定是异常重要的。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夏茹溪不是对每个人都无情。她拒绝那么多男人,是因为她心里装不下别人了;她不是喜欢孤单,是因为要守住那个人而必须承受孤单。
真正的爱情不是刻意地去做些什么,而是你在不知不觉中就为他做了很多,事后才发现你放弃自己的快乐,成全了他的幸福。
"茹溪……"林泽秋心痛地唤道,"你也应该幸福。"
夏茹溪淡淡地微笑着,"会的。"
只要他能幸福。
结婚总是有很多繁琐的事要去处理,若是一对幸福的新人倒不会厌烦这些事。俞文勤心疼夏茹溪,把活儿都揽了下来,反正他是为此而享受着。然而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一个礼拜下来,连拍婚纱照的影楼还没有选好。
破坏性的事件永远比喜事要早到一步。婚事还没理出头绪,夏茹溪的公司却受到了重创。旧事重演,夏茹溪被公司解雇时,藏匿在她背后的人再次使用了同样的手段--她公司的名字,还有她使用假学历的事被发布在网上。这次更难收场的是,同时被贴出来的还有她的照片。
这件事情其实并不突然,那个人起先只在某个论坛上发布,范围比较小,夏茹溪或是熟悉她的人没有察觉,更没有防范。如果没有贴出照片,事件也许很快就被淹没了,偏偏夏茹溪的照片让人看过一眼后便很难忘怀。许多人到处转载,有的是为了找出夏茹溪本人,有的纯属好奇此事的真假。
珍梅比夏茹溪更早知道了此事,赵勋看到这张帖子的第一时间便找到了她,目的当然是兴师问罪。珍梅起先抵赖,说完全不知此事。赵勋将查明的公司信息拍到桌上,激动地站起来骂道:"真是可怕的女人!事已至此还敢否认?我做梦也想不到你跟夏茹溪是一伙的,戏演得还真好,我是不是要庆幸你没有设计我去做些违法的事?否则我现在不是站在这里质问你,而是蹲在监狱里肠子都悔青了!"
珍梅方寸大乱,面对赵勋的质问,只能揪紧胸口的领子,身子瑟瑟发抖。半晌,她才领悟到,自己和赵勋已经走到尽头了。想到这儿,她反倒冷静下来,似乎和赵勋分手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说话呀!为什么和哑巴似的?"赵勋气呼呼地拍着桌子,也不顾旁人的侧目。
"我没什么可说的。"珍梅微微抬起头,冷静地直视着他,"事实如你所见,我说什么也没用。合约虽然已经签了,你只要找到借口,要换掉供应商也可以。"
赵勋一时哑口无言,珍梅的目光过于尖锐,与他来之前的预想不同。他以为珍梅会哭着解释,会求他原谅她,就是没想到她的态度如此强硬,他这个被欺骗的受害者倒是站不住脚了。
"跟我交往也是演戏对不对?你对我根本没有感情!"赵勋颓然吐出这两句话,他是真心爱珍梅的,面对即将失去的爱人,即使自己被她欺骗和利用也可以原谅了,他只想弄清楚她有没有爱过他。
"我说有你会相信吗?"珍梅冷笑,"如果我说刚开始只是利用你,现在对你有了感情,你会相信吗?"
得到这样的回答,赵勋的气焰顿时高涨起来,"你自始至终都在骗我,我凭什么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珍梅无奈地摊开手,"看吧,你不相信,你已经先入为主地觉得我在欺骗你,我说什么你都认为我是在骗你,所以我不说更好。"
赵勋瞠目结舌,他完全想不到该怎么接话。说相信她,有悖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不信她,就意味着两人没有继续的可能了。男女之间,爱得更多的人总是处于弱势。他心知肚明不能拿珍梅怎么办,可就这样结束,他又不甘心。继续交往下去,对于她的恶性欺骗,他又能当做没发生过吗?
他没想到的是,分不分手也轮不到他来做主。
"我们分手吧。"珍梅冷冷地抛出这个决定。
赵勋的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珍梅拎着手袋起身,"合作的事你看着办,怎么做我都接受。"她走下台阶,又回过头来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才说,"希望你幸福。"
她毫不留恋地往门口走去,只是转身的一刹那,眼里的泪水便汹涌而出,留给赵勋的却是一个稳健而无情的背影。
另一个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人是李文翔。夏茹溪的公司取代了荣鑫文具,让老板和销售经理吴京大为讶异。最初没人想得到夏茹溪是隐藏在背后的老板,一旦得知此事,倒也能想通了。夏茹溪对新维康和荣鑫文具都非常熟悉,这是她的优势,也是她能不声不响地挤掉荣鑫文具的原因,这是换成任何一个人都没法做到的。
目前还没人把李文翔和夏茹溪联系在一起,但是若他们接触得过于频繁,一定会使人生疑。尽管得知夏茹溪要结婚后,李文翔绞尽脑汁地想要破坏这一切,现在他却不敢冒着风险与夏茹溪有任何往来。他尽量维持平时的样子,对吴京也不流露出惶惶不安。他也考虑到了,夏茹溪的公司受到这么大的冲击,婚事肯定要先推迟,便暂且安了心。
蔚子凡把手上的合约看完后,瞥了一眼站在办公桌前的赵勋,他脸上那种如同等待被审判的表情让他感到好笑。蔚子凡了解夏茹溪,以这个女人的智商,要隐藏在背后得到新维康的合约再简单不过了。让他感到不舒服的是,他也是不知情者之一。然而相比之下,他更担心夏茹溪的隐私被公布出来,她的日子应该很难过吧?
"总经理,我会尽快找到新的供应商。"赵勋忐忑不安地说。事实上,他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被炒掉,若是给老板知道他是为了讨好女人才签了这份合约,应得的处罚一定是收拾东西走人。
"不用了,合约没有问题,照这个价格合作下去也可以。"蔚子凡摆了摆手,又说,"你出去做事吧。"
赵勋得到大赦,感恩戴德地鞠了个躬,赶紧出去了。蔚子凡又拿起合约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才对秘书交代:"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网上有关夏茹溪的信息全部清除掉。"
秘书愕然地抬头,"这……这个有点儿难度。"他其实很纳闷总经理为什么要这摊趟水。
蔚子凡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解释道:"她有张照片是工牌上的照片,说明这事儿是公司内部的人干的,我们有必要负这个责任。"
秘书觉得这个理由说不通,但老板的脸色很阴沉,他不敢再追问下去。蔚子凡调出网页,他又耐心地看了一遍密密麻麻的文字,言语的恶毒程度让他不禁怀疑,夏茹溪以前在公司到底做了多少十恶不赦的事,才让公司的同事在她离职后还要用这种低级的手段报复她?
"王秘书,夏茹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王秘书愣了愣,才说:"这个很难说,夏经理在公司一直是有争议的人物,怕她的人很多,恨她的人也多,喜欢她的人却很少。"
"很少?"蔚子凡皱了皱眉头。
"是的,喜欢她的人大概只有老总经理。"
"那你呢,你对她是什么看法?"
"我跟老总经理的看法一样。服侍老总经理十年,我知道他是个公私分明的人,虽然一开始就知道夏经理是用的假学历,还是照样提拔她。"
"哦?前任总经理一直都知道?"
"是的,他以前跟我这样说过,面试夏经理的时候,老总经理故意把她的假文凭翻来覆去地看,他注意到夏经理很不安,甚至不敢抬头,这说明她并不是心安理得地欺骗别人,她也是没办法吧。老总经理说,像她这样的人,一旦录用了,肯定比别人更懂得珍惜这个工作机会。事实上,夏经理担任行政经理后做出的成绩远远超过历届行政经理。"秘书没注意到老板愧疚的神色,仍自顾自地说着,"她用假文凭固然有错,相比起她为公司做的贡献,这点儿错又算得了什么?善意的谎言所产生的结果却往往令人欣慰感动。夏经理为公司服务了六年,并不仅仅是对下属要求严苛。比如她要求下属加班,自己绝不会先离开,甚至加班的时间比别人更长;再比如请假,她手下有人病了,工作往往是她接手的。这些没人知道,老总经理和我却知道。因此看到没有人体谅她,或站在她的立场上为她考虑,我也感到难过。"王秘书是真心地为夏茹溪感到难过、惋惜,任何一个优秀的人才都无法避免地到处树敌。
蔚子凡听完后挥手示意王秘书出去,自己站在落地窗前望着远处的红霞。他又错了吧,片面地否定一个优秀的人才,将她逼到如今这种境地。难怪父亲总说人没法选择出身,高贵如他也不值得傲慢,只有能约束自己少犯错或不犯错的心灵才是真正高贵的。
离滨海市千里之遥的西江市举国皆知,原因无他,大多数烟民都抽过这里出产的一种卷烟,即使不抽烟的人也听说过。如今市场上再也找不到那个牌子的卷烟。曾经让西江人引以为傲的支柱产业,十多年后仅仅是人们偶尔谈起的话题。
西江市国有资产管理办公室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看着网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上面的照片,不时地点头,对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说:"没错,是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儿。"
"但她叫夏茹溪。"中年男人说,"您确定是她吗,张主任?"
"样子不会错,我自己的女儿一眼就能认出来。"张主任激动得连端茶杯的手都在颤抖。
中年男人起身把一叠资料给张主任,恭敬地说:"这是她的资料,她人目前在滨海市。"
张主任接过资料,快速地浏览一遍,对中年男人说:"我再仔细看看,谢谢你帮我找到她。"
中年男人摆摆手出去了。张主任用了整个下午把资料看完,又兀自思索许久,才叫来秘书说:"你准备一下,过两天去滨海市出差。"
相比起那些认为夏茹溪会因公司的受挫而忧心的人,作为当事人的她表现却太过平静了。她既没有慌乱地去公司挽回局面,也没有气冲冲地跟每个网站、论坛交涉,更没有愤怒地要揪出那个背后捣鬼的人。连日来,她闭门不出,窗外的阳光依然灿烂,这座南国的城市没有冬日的萧条。她紧闭着眼睛,等待命运的安排。这次是否能侥幸地躲过去,或是再次被卷入凶险的境地,她只能听之任之。
这一天的早晨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城市里为数不多的老人遛完狗回来,小吃摊前排着长长的队,有人已经拿着油条边走边吃。马路上的车流穿梭不息,公交站台上挤满了等车去上班的人。人们的脸上还带着睡意,半眯着眼睛,打着呵欠。
夏茹溪被俞文勤早早地叫醒了,今天要去拍婚纱照。俞文勤是离夏茹溪最近的一个人,她的公司出事后,他却只是在嘴上说着不痛不痒的关心话,心里还庆幸得很。那个公司完蛋了,夏茹溪就不用工作,她当然也不好意思再要他投资。以她的学历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所以只能待在家里让他养着,他也安心了。
所以,他风雨无阻地要夏茹溪今天跟他去拍婚纱照,也不管她是不是难过得要死。他想夏茹溪总有一天会明白,多少女人希望被人养着,却碰不到那样的好事儿。
他和夏茹溪到小区门口的四川餐馆里吃了早餐,炸酱面的味道还算正宗,油条也炸得外酥里嫩。夏茹溪味同嚼蜡地吃完,被俞文勤牵到马路上。上班时间到了,公交车的站台上只有寥寥几个人,马路上因为车少了很多,也畅通无阻了。
夏茹溪挣脱俞文勤的手,去报刊亭买了份报纸,摊开了边走边看。俞文勤在她前面两三步的距离,回头笑着对她说:"你不看路,当心摔跤啊。"
夏茹溪微笑着折好报纸,正要追上去,身后传来的声音却令她的微笑冻结--
"语心!"
多少年不曾听过的名字,她顿时僵立在原处。尽管她想拔腿就跑,腿却沉重得迈不开一步。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她才缓缓地转身,看着那个走到她面前的人。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面前的人仍然是那张国字脸,白头发却比以前多了许多,鬓角好似染了霜,一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
"爸……爸!"她颤抖地叫出声。
她回头看了一眼俞文勤,连忙走到他面前小声说:"别问我什么,你赶紧回去,婚纱照改天再拍。"
俞文勤看了那个老年人一眼,老年人也正在端详他。夏茹溪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又急忙说:"以后我再跟你解释,你先回去,否则……我们之间永远都不会有结婚这回事!"
俞文勤受到这样的威胁,自然不敢问下去,便点点头说:"那好吧,我先回去,你也早点儿回来。"话虽如此,他却不愿意离开。他等不及地要听夏茹溪的解释,她不是没有亲人吗,怎么又多出一个爸爸来?她爸爸为什么要叫她语心?
又被夏茹溪狠狠地瞪了一眼,他才不情愿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俞文勤一离开,夏茹溪就被老人拥住。他慈爱地拍拍夏茹溪的头,在大街上老泪纵横地说:"语心,我的女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心知夏茹溪经历了许多事,即便那些事堆积在心里发了霉,她也不会主动掏出来晒晒阳光。
张主任和秘书住在一个老友提供的房子里,两层楼的建筑,前院后楼的格局。房子有些年月了,全是老式的家具,红色的木地板脱了漆,工人打扫得很干净,住起来倒是很舒适。
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妈端了茶和水果上来,张主任换了拖鞋进来,秘书便退了出去,顺带把门也关上。
"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家,也不跟我们联系?"张主任的身子微微前倾,"当年发生了什么事,让你离家出走,还一去不回?"
夏茹溪规矩地坐着,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
"当年的事情您不知道吗?"
张主任摇摇头,"我问了你妈妈,她什么都不说。孩子,现在告诉我吧。"
夏茹溪揉着手指,显得十分不安,"我离家的前一天,哥哥闯进了我的卧室……"
啪--脸色铁青的张主任一掌拍到桌子上,吓得夏茹溪瑟瑟发抖,脸上也浮现出异常惊恐的神色。
"那个畜生!"张主任蓦地站起来,在茶几前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咒骂,"畜生,狗胆包天地干出这种事,要是我当初知道,非打死他不可!"他走来走去的,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忙停下步子,弯下腰问夏茹溪,"后来呢?那畜生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没有,幸好妈妈拿钥匙把门打开了。"
张主任露出庆幸的表情,"然后你就离家出走了?"
夏茹溪沉默了一会儿,将一路上准备好的谎话拿出来对付他:"嗯,我怕哥哥,本来是想离开家一两天的。事情发生以后,我一直待在车站人多的地方。后来有个人说是您的朋友,专程来找我的。他说您决定把我送到很远的地方,我问了他很多有关您的事,他都答对了,我就信了他,以为您真的为了哥哥而不要我回去了,就傻傻地跟他上了火车。"
她小心地观察着张主任的神色,他应该是相信了她的话,正蹙着眉头,也许是在苦思那个子虚乌有的人到底是谁。
"坐了一天的火车,到了这儿,我才知道我被那个人卖给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那个离婚的男人要我去做不正当的事,他们太可怕了,我不敢逃跑,虽然我很想回家……"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做出不愿回想的痛苦神情,"过了几年,那个男的被人弄死了,我才得到自由,可那个时候我已经不能回家了。"
夏茹溪把脸埋在双手之间,低低地啜泣,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林叔知道自己被她说成是离婚的坏男人,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表情?
张主任倒是有几分相信她的说辞。经常听到年轻女孩子被无业青年骗到沿海城市卖身的事。他在西江市也算名人,别人不难知道他是她的父亲,而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儿正是最容易被拐骗的对象。
他绕过茶几走到夏茹溪的身边,好似强忍着眼泪般拍了几下她的肩,"受苦了,我的孩子,都怪爸爸没有保护好你。"
夏茹溪哭了半个小时才收住眼泪,她立刻想到张主任一定是从网上找到她的。也就是说,她改名的事也被知道了。为了不使他生疑,她胡乱地抹了把眼泪,"我想脱离过去的生活,就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托人给我改了名字,又造了一份假学历,进了一家大公司工作。"
张主任摆摆头,"如果不发生那些事,你哪需要吃这些苦!我本来是打算等你高中毕业后就送你出国留学的。"
夏茹溪没正面回答他,随意问道:"妈妈他们还好吗?"
"还好,就是很想念你,也许是因为自责,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你哥哥……不,那个畜生,"张主任无比憎恶地咬咬牙,"两年前才从国外回来,在西江市开了家公司。语心,你抽空跟我回去一趟,我一定要那畜生跪着向你道歉。"
"不用了,爸爸,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最近我的公司有麻烦,一时半会儿还解决不了。"她转过身面对着张主任,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的手,"能再见到您,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哥哥那时候毕竟年轻,您也别生气了。"
"那怎么行?语心,你是要回家的啊。"张主任说到这儿,脑子里忽然闪过街上那个年轻男子的脸,他故作不经意地问,"你已经在这里安家了?"
"爸想到哪儿去了,我还是一个人。"
"那刚才的男人是……"
"是朋友。"夏茹溪跟他解释,"一个不错的朋友,在业务上有往来的。"
张主任表示明白,但还想劝夏茹溪回去,"你应该也没有跟爷爷奶奶联系吧?他们承包了一个果园,我原本是想老年人可以打理一下果园,日子清闲一点儿,没想到你爷爷……"
"爷爷怎么了?"夏茹溪做出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你爷爷患了肝癌,时间不多了。语心,不管多忙,你得回去见爷爷最后一面啊。"
夏茹溪攥紧裙子,克制住不要流露出恐惧。张主任看向她时,她又哭出来,然后抽抽噎噎地说:"好,我尽快把事情处理完,跟您回去。"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接起来后那边说了几句话,她便急切地说:"你再等一会儿,我马上过去。"
她挂断电话,便站起身来对张主任说:"爸爸,对不起,有点儿急事需要我赶过去处理,明天我再来找您。"
张主任和蔼地笑了笑,揽着她的肩走到门外,又叫来秘书开车送她,交代她不要太累、注意身体之类的话,然后目送她坐车离开。
夏茹溪在公司附近下了车。珍梅正在办公室里审核订单,见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忙收起了喜笑颜开的样子,这个月公司利润高涨的喜讯到嘴边也成了--"发生什么事了?"
夏茹溪把门关上,狠狠地咬了咬手背,才神色凝重地说:"珍梅,不管你有多不信任我,但从现在开始,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你要认真听着。"
珍梅一头雾水。夏茹溪抬起手,制止她张口说话,"我今天晚上要离开滨海市,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回来,公司就交给你了。俞文勤有70%的股份,年底结算的时候你不要忘了把分红汇到他的账户上。等我走后,你替我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我不能跟他结婚了。还要嘱咐他,无论任何人向他问起我,都不要透露我跟他的真正关系。另外我需要一笔钱,等会儿我会去银行取出来。"她从手袋里掏出车钥匙塞到珍梅手上,"这辆车算是补偿我从公司拿走的钱,如果资金周转不过来,你拿去卖了就是,都记住了吗?"
珍梅茫然地看着夏茹溪,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夏茹溪露出乞求的目光。她当即也明白了,如果是连夏茹溪都解决不了的事,即使她知道了也帮不上忙,只好点点头。
夏茹溪舒了口气,拉好手袋的拉链就要出去,走了两步,她又退回来,"这两天如果有人找我,你就说我去北京出差了,要半年才会回来。"
看到珍梅答应了,她露出欣慰的表情,"那我走了。"
"等等!"珍梅拉着她的手臂,轻声说:"万事小心,我会守好公司,等你回来。"
夏茹溪微微笑了,弯弯的眼睛中溢出两滴晶莹的眼泪。她拍拍珍梅的手背,然后拉开面前的玻璃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去银行的路上,她预订了中午十二点飞往北京的机票。机票送到后,她到机场办了登机手续。过了安检,她只在候机厅里坐了一会儿,又出了机场。然后,她搭计程车到火车站买了一张晚上去重庆的火车票。
到这天为止,网上有关夏茹溪的照片和资料已经清除了大部分,只有在一些小论坛上还能搜索到只言片语。这股浪潮已经过去,蔚子凡却不放心,一边催促着秘书尽快处理,一边想着要找个借口去看一眼夏茹溪。她现在的日子太不好过了。虽然她已经拒绝了要跟他在一起,可作为曾经误会并伤害过她的人,探望一下、安慰几句也是应该的。
他把玩着钢笔,头微微一侧,正好瞄到桌上的台历,忽然眼睛一亮。他把笔扔了,拿出手机刚要拨打,又放了下来,换了桌上一部刚安装不久的固定电话拨过去。
电话没响两声就接了,那边闹嚷嚷的,夏茹溪喂了一声,他便说:"是我,今天是交房租的日子,但房子有点儿小问题。"
正走出火车站的夏茹溪停下步子,"什么样的小问题?"
蔚子凡一时编造不出理由,只好说:"你那个地方太吵了,这样吧,半小时后在楼下碰面,我带你上楼看看,也好当面把房租给你。"
夏茹溪原是想推说有事的,一想到房子租给了他,有了问题自然是要解决的,既然是小问题,也花不了多少时间,而现在离发车时间还早,便答道:"那好吧,我现在过去,二十分钟后到。"
蔚子凡到楼下时,夏茹溪也刚到不久。再见面仍是有些尴尬,他们都不看对方,或低头,或望着别处。蔚子凡带她上楼,夏茹溪在电梯里问他房子到底有什么问题。他并不回答,等进了客厅,他指着鱼缸说:"就是这个,好像水草都快死了。"
夏茹溪俯身看着鱼缸,水很浑浊,有几株植物的叶片已经腐烂了,上面密布着脏脏的气泡。她在心里埋怨地想,现在哪还有心情管这些水草,却还是挽了袖子,伸手进去把腐烂的草拔了出来,扔进垃圾篓里,又接了管子,换了缸清水。
"水草的养护比较麻烦,你不必管了,以后再有腐烂的水草,拔出来扔了就行。"
蔚子凡歉意地点点头,夏茹溪又问:"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
"那我先走了。"夏茹溪也不看他,绕过他便往门口走。
"房租还没给你。"蔚子凡掏出钱包,数了几十张纸钞给她。
夏茹溪正需要用钱,接过来也没数就放进手袋里。她又折回身,在茶几的小抽屉里找出纸笔,趴着写收据。
"我听说你的事了。"蔚子凡站在一旁说。
夏茹溪拿笔的手顿了一下,嗯了一声又继续往下写。
"你应该知道是公司的人做的,是谁你知道吗?"
"知道,"夏茹溪跟他说话,写字的速度便慢了很多,"我被公司解雇的那次,也是她做的。"
"你知道?"
"谁对我做了什么,我心里都有数。上次我没追究,这次我也不打算追究,我清楚她有恨我的理由。"夏茹溪把收据给他,倒不急着走了,而是坐在沙发上,仰着脸问蔚子凡,"网上有关我的信息都被清除了,是你帮我的对不对?"
"你怎么会认为是我?"
"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别人。每个人都恨不得这事儿闹得不可收拾,这样他们才能看热闹。"夏茹溪苦笑着,"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事。"
"只说声谢谢?"蔚子凡坐在沙发上,把腿伸得直直的,十足慵懒的样子,"你不如当成欠我一个人情?"
夏茹溪浅笑地望着他,心里觉得很平静。他就是有那种力量,一靠近他便觉得安全。她几乎忘了早上发生的事,也不记得在来这儿之前她有多急切地要离开这个城市,逃避即将到来的一切。
"好吧,我欠你一个人情。"她向他妥协。
"那么现在就还吧。"蔚子凡指着墙上的石英钟,时针指向下午两点,"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火车票是八点的,夏茹溪算了算时间,如果七点左右吃完饭,时间刚刚好。下次再见面,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光景,或许,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相聚。
"有个条件,我们就在家里吃。"她不想出门。
"得去楼下的超市买菜,你刚收了房租,该你结账。"
"那你得拎东西。"他们说着便起身,一前一后地往门口走,夏茹溪抓了抓头发又说,"家里的米是不是不多了?买一百公斤倒在米缸里,给你慢慢吃怎么样?"
她看不见后面的蔚子凡瞪着她的目光,如数家珍地说:"蔬菜要买冬瓜,水果要买西瓜,花生油要买桶装的,再买个最贵的火腿才不辜负你帮我了这么大的忙……"
她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嘴却没有停歇。她真的买了这些东西,并拒绝了超市人员的送货。蔚子凡从家到超市往返数趟,她却抱着胳膊在一边旁观。
他们的交情不深,总共两个多星期的同居生活,也就在厨房里培养出了默契。夏茹溪自小聪敏,偏偏对厨具束手无策。蔚子凡见识过她笨拙地拿刀剁土豆的样子,便吩咐她在一旁候着,也没有要她做多少事,最多饭后指使她洗碗。
这顿饭吃得很沉闷,蔚子凡向来话少,接触并不多的两个人更是找不出共同话题。而在以往总是主动说话的夏茹溪,因为早上发生的事让她措手不及,甚至有着末日来临的危机感,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丝笑容来。
蔚子凡不是个迟钝的人,上次见过夏茹溪忧伤绝望的样子,至今回忆起那双空洞的眼睛来还会让他心疼。此刻他又看到了那样的眼睛,却不能如上次一般再邀她去看一场电影。在这种情形下,他若真是那样做了,倒显得是在卖弄他的体贴。况且,他知道即使带她去电影院,也不过是让她蜷在黑暗中哭一场,然后强作无事般地应付他。他心知夏茹溪经历了许多事,即便那些事堆积在心里发了霉,她也不会主动掏出来晒晒阳光。如果他自视甚高地以为夏茹溪爱着他,会主动地向他打开心扉,那么他们最终的结果不外乎终结一段错误的感情。
夏茹溪洗好碗回到客厅,蔚子凡装作没看到她惨淡的面容,只轻声说了句:"洗完了?过来坐会儿。"
夏茹溪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才六点过几分,便挨着他坐下了。她想要不要把自己离开的事告诉蔚子凡?如果不辞而别,他会不会担心她呢?然后又想,告诉他做什么?难不成期待他能挽留自己?且不谈蔚子凡如此冷漠,决计说不出好听的话来挽留她,即使他那样做了,她真能动摇离开的决心吗?
他们仍维持着吃饭时沉闷的气氛,如同外面的天气一样阴沉沉的,使人感到压抑。他们较着劲儿地沉默,谁也不先开口说句话。尽管这样的气氛并不美好,他们却愿意僵持下去,静静地看着熟悉的脸孔,嗅着熟悉的气息,便不再感到浮躁。
许久没有听到蔚子凡发出响动,夏茹溪终于侧过头去看他。蔚子凡却已合上眼睛,头靠在沙发垫背上打盹儿了。
是该走了。她俯下身子端详他,这是第一次看见他睡着的样子,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处投射出浓重的阴影。他的睡相较平时温和许多,双唇如小孩子一般紧抿着,她情不自禁地凑上自己的唇,轻轻地印了上去。
蔚子凡仿佛睡得很沉,对她的侵袭一无所觉。她手撑着沙发,小心地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她诧异地望着被拉住的手,眼睛往上看--蔚子凡已经睁开眼睛,看她的眼神就像逮住了一个逃跑的小偷,看得出他松了口气。
她正要说离开,蔚子凡的手却猛地一拽,她猝不及防地倒在他的怀里,被他紧紧地搂着。
"我该走了。"她的头被蔚子凡按在胸口,只能闷闷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好半天没有回应,她仰起头,见蔚子凡仍将头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这回她可不会上当,以为他睡着了,睡着的人不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将她箍得死死的。
"我真的要走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却没有试着挣扎。
"别动。"他轻声吐出一个命令,眼睛仍然紧闭着,"你现在哪儿也去不了。"
"可我有事,你不能这样。"她用手推他,却被他钳制住了,使她紧贴着他,更不留给她丝毫抵抗的空间。
"你也不能这样。"
"我怎么样?"
"刚刚为什么要吻我?吻了以后就说有事要离开,你常常这样不负责任吗?"他低声指责完后低头噙住她的唇,像是要吻回来一般。
外面的天色暗了,屋内暮色渐浓。她看不清他,索性闭上眼睛,任他轻咬着她的唇瓣。上次被他吻,她便察觉他吻她的时候总是会恋恋不舍地轻咬她的唇好一阵子。每当这时,他会紧紧地搂着她的身子,那种强烈而霸道的占有欲便传递到她的灵魂,使她深陷其中,忘记了反抗,甚至会试图用同样的力度抱住他。
拥有占有欲的何止他一人。夏茹溪痛苦地想,十多年前,从暗恋他起,便在深夜独自幻想着她与他的未来。她害怕别人看出端倪,想把这段感情藏得很深很深,却又担心他永远也发现不了自己的心情。
真的有这么一天了,在他的身体和灵魂里都烙下她的印迹。虽然等候的日子很长,虽然他爱的不是当年那个爱过他、也害过他的女孩儿,可她还能更贪婪吗?
"不管你要去哪里,至少现在别离开。"蔚子凡搂着她又靠回沙发上,让她伏在自己的胸口,更清楚地听到他发自内心的话。
已经要晚点了,夏茹溪仍然偎在他怀里。迟一天走也可以。她知道自己又在冒险了,明明就应该没有牵绊的,相比起这时候抽离出来的痛苦,她更愿意铤而走险。
弄不清是谁先睡着的。大冬天里,他们在沙发上相拥而眠。蔚子凡在凌晨醒过来,揉了揉被压得发麻的胳膊,才看到冻得蜷在他怀里的夏茹溪。他不自觉地温柔地笑笑,将她抱到卧室里,把被子盖严实后,又到客厅里倒了杯红酒。
他预备喝完这杯酒,暖了身体后再进去睡的。刚在沙发上坐下,缝隙里的一张淡红色纸片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拿起来一看,是滨海到重庆的火车票,时间是昨晚八点的。
她的事情就是出差吗?这个发现使他惊喜。她愿意放下公事,而为自己多留一晚。也许在她心里,他的重要程度已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思维敏捷的他很快察觉了不对劲儿。她公司唯一的大客户便是他的新维康,即使她要拓展新的客户也不至于寻到外省去,而有哪一家公司采购文具还会选择外地的供应商呢?
既然不是公事,那么肯定是私事了。是不是她的家人在重庆?这个问题冒出来的时候,他顿时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真是太少了。除去名字和工作,他对她还真是一无所知。
当下他把那张已经作废的火车票塞回缝隙里,将剩下的酒一口饮尽,然后回到卧室。床上的人已经换了个姿势,侧身往里睡着。他脱了鞋上床,从背后搂着她,熄了室内唯一亮着的台灯,也合眼睡了。他已打定主意,既然决定了要在一起,猜测再多也是无用的,不如就从明天开始了解她。
这样的天气让人心情明媚舒畅,如果不暂时抛开烦恼,便辜负了这个城市冬日里独有的温暖。
夏茹溪以为第二天比蔚子凡早些醒来便可以溜走。醒来后她才发现,只要自己稍微动一动,环在她腰上的胳膊便会收紧几分,直到把她稳稳地束缚在他的胸口,耳边才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如此反复了几次,她也不再徒劳了,心想他总是要去上班的,现在便也任他去了。
蔚子凡醒来便给秘书打电话,他的手刚松开,夏茹溪便朝墙的方向滚了几个圈儿,用被子蒙住了脸--这是她第一次早上醒来后旁边还有个男人。
"我考虑过了,在重庆举办的国际信息技术峰会,我决定参加。"
夏茹溪猛地拉下被子,转了个身,瞪大眼睛看着蔚子凡。蔚子凡冲她微笑,而后又对着手机说:"为期三天,没错,你把资料准备好,待会儿送到我家里来。"
他刚挂掉电话,夏茹溪便靠近了问他:"你要去重庆?"
"是啊,你很意外?"
不会这么巧吧?而且昨天也没听他说起过啊!夏茹溪后知后觉地把手伸向裤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来,一张张地找,愣是没找着昨天买的那张火车票。
"不用找了,在外面的沙发上。"蔚子凡提醒她,"你去重庆做什么?"
夏茹溪这会儿心里乱得不想答理他,又怕他真的去重庆。等她头皮发麻了好一阵子后,才蓦然想到蔚子凡会是个大麻烦--若她说去重庆,他一定要同她一起去,他选择的交通工具一定是飞机,这样就避免不了与他同乘,航空公司也必然会留下出港记录。况且,若她到了重庆不声不响地失踪,蔚子凡没准儿会到处找她。为今之计,她只好放弃。不一定非要躲避到重庆,滨海这么大的城市,她若是藏在某个角落,相信也没人能找到。
"这段时间太累了,原是想去重庆旅游的,今天又不怎么想去了,就近找个地方玩两三天也可以。"
要去重庆你自己去,她在心里得意地想。以为蔚子凡会对她发脾气,便扭过头不去看他,谁想蔚子凡倒是用轻松无谓的语气说:"那么正好,我也不想旅途劳顿,就不去重庆了。听你的意思好像这几天闲着无事,就近找个地方吧,我们一起去放松几天。"
夏茹溪怔了怔,"那重庆的会议呢?你不参加了?"
"没什么重要的,不参加了。"他掀开被子要下床,又对夏茹溪说,"我去洗漱,你也早点儿起床,吃过早餐就出门。"
"等一下。"夏茹溪拽住他的胳膊,"我们出去了,那你的秘书怎么办?他不是待会儿要给你送资料过来吗?"
蔚子凡像对待傻瓜一般拍拍她的头,"真笨啊,我没打那个电话,你去网上查一下就知道,重庆也没有举办那个什么峰会。"
他得意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夏茹溪,觉得她像傻瓜的样子还挺可爱的,便愉悦地笑出声来。待夏茹溪愤愤地要扑过来时,他已利落地翻身下床,重新拿起手机说:"这次是真要打电话了。"
他打电话给秘书,说这两天不能去公司,又像在故意刺激夏茹溪似的,把手机摔到她面前,然后洗漱去了。
夏茹溪被他这样一戏耍,生气过后又感到好笑。他尽管撒谎,目的不是为了留住她吗?她心里缓缓淌过一股暖意,可转念又觉得真是时机不对啊,现下的状况哪容得她去跟心爱的人游山玩水?她越早消失,他就越安全,这才是爱他的方式。
可她不是个高尚的人,能和他有这种亲近相处的机会,她舍得放弃吗?她若是跟蔚子凡撕破脸皮,以他的性子一定会放开她的,可她做不出那种让他觉得她可憎的事。
她犹疑不定,一方面惧怕贪玩导致的后果,一方面又为即将到来的出行而兴奋。她脸上是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乌黑的眸子却含着深深的抑郁愁苦。未来几天有蔚子凡的相伴,如同去享用一顿丰盛的"断头饭"。
她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也落入了蔚子凡眼里。他要求自己不要去问她什么,几天的形影不离,他总会打探出一些关于她的事情来。
两人吃过早餐便出发了。错开了上班的高峰期,蔚子凡驾驶着跑车在市内的高速公路上疾驰。天气很好,红红的太阳晒着城市的屋顶,晒着路边锦簇的花儿,大多数行人只穿了件薄衫,外面披一件外套。这哪儿像冬天!这样的天气让人心情明媚舒畅,如果不暂时抛开烦恼,便辜负了这个城市冬日里独有的温暖。
他们很快便出了城区,一路上倒是没什么可看的风景,望不到尽头的工厂区,惹眼的不是大型广告牌,便是宿舍楼阳台上晾着的花花绿绿的衣服。约摸行驶了一个小时,已经出了滨海市,夏茹溪指着新维康的另一个工厂区说:"以前来过这里的,厂房可比滨海的大多了。新维康像这样大的工厂在全国有十多个,几万名工人,你的担子很重啊。"
"托你和前总经理的福,各个分公司的管理都是井然有序的,接过手来倒比我想象得轻松,所以今天才能擅离职守。"蔚子凡看了看她,从方向盘上松开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这几天算是我报答你的。还有,过去的事,对不起!"
"你不应该和我说对不起,老总经理才是被伤害得最重的。他大半生都耗在了新维康,不该受到那样的对待。"
蔚子凡收回手,专心地开车,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对他除了感激之外,我倒不会有任何歉意。并不是因为父亲是公司的大股东,便给我坐上总经理这个位置。事实上我也是经过了公平的考核,证明了我有比老总经理更卓越的才能之后才赴任的。"
"至少不能逼得他老人家退休,也不能否认你们当初利用了我。"
"所以我跟你道歉了。而且没人逼得老总经理退休。在残忍的竞争中,他既然败了,就应该接受事实,居于下位。他不愿意,选择了辞职,这只能说是种遗憾。"
夏茹溪不想与他争辩了。站在他的立场,他也是经过努力而堂堂正正地接任总经理一职的。若要他承认董事长为使他顺利接任而使用了手段,这对他来说是种耻辱。自己已经被利用过了,如今和他又有了感情,难道要开倒车,再回头去跟他理论吗?既然不打算理论了,夏茹溪就绕开了话题,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的。阳光照得人浑身懒洋洋的,她便调整好座椅睡了。车一停稳,她又自动醒了过来。
如坠梦中,身处的地方是她从未见过的美景。这儿应该是某个偏僻的海岸,车停在唯一的一条柏油路上。海边应该少有人来,海水洁净得像蓝水晶一般。太阳斜斜地照在海面上,远处有朦胧的轻雾,海的另一边是隐隐现出的绿色山麓。
蔚子凡说声到了,便下了车。此时有个年岁比较大的老人走过来,跟蔚子凡说着什么。夏茹溪愣了一会儿,见那老人正好奇地向车里望着,她羞涩地低下头,便打开车门。
下车后,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清新的柏叶香引得她看向路两旁。路旁齐整地栽着两排苍翠的柏树,路下方就是海滩了,也是她坐在车上看到的景色。很陌生的地方,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去寻找蔚子凡。他站在一幢气派的楼房前,老人转身在前面引路,他回头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跟上。
两层的小楼房,面朝大海的方向。房子是开放式的,有透明的大落地窗,可以将海景一览无遗。主厅没有隔层,不远处是通往二楼的白色旋梯。房子的右侧连着一个宽敞的游泳池,她绕过游泳池走进主厅。厅内的木地板擦得一尘不染,她原本是想换鞋的,抬头看见已上了台阶的蔚子凡也还穿着皮鞋,便怯怯地踩了上去。绕过沙发,蔚子凡正在旋梯下换鞋,她加快步伐到他身边,他扔了一双女鞋给她,便上楼去了。
二楼有一个宽大的露台,正对着大海。客厅与露台之间没有任何阻隔。露台用灰色的地砖铺就,一角的短篱上攀满了藤蔓,绿叶丛中开出无数朵浅色的小花,滤去了海风的腥味儿,只余花朵的芳香。夏茹溪站在客厅中央,她已经猜到这栋造价不菲的房子大概是蔚子凡家里的度假别墅。她没工夫惊讶,只是弄不懂有钱人的想法。客厅与露台之间不筑墙,或是弄扇落地窗,若晚上坐在客厅里,海风吹来该多冷啊!
"你站在那儿干什么?"
夏茹溪转过身,蔚子凡站在沙发后面,他身后是那个老人,正冲她和蔼地笑着。她也礼貌地回了个微笑,然后对蔚子凡说:"应该我问你,把我带到这儿后你就没跟我说过话,我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
"这几天我们就住在这儿。"他指着老人说,"这是郝伯伯,住在这儿的日子全靠他照应。"
"郝伯伯。"夏茹溪脆脆地叫了一声,"我是夏茹溪。"
郝伯伯爽朗地笑了一声,"夏小姐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他又对蔚子凡说,"你们先休息一下,午餐做好了我再来叫你们。"
郝伯伯从旋梯下去后,蔚子凡便往沙发上一坐,"要出去走走吗?还是在这里坐会儿?"
"先坐会儿吧。"夏茹溪挨着他坐下,"这是哪里?刚刚那个是你什么人?"
"说了你也不知道,这处地方很隐秘。"蔚子凡敷衍地回答她,"郝伯伯从这幢别墅建好后就照管着这套房子。还有什么问的?"
"你爸妈会经常来这儿吗?"这才是她最关心的。
"以前常来,自从他们去了上海,这里就没人来过了。"
"多可惜,这么漂亮的房子却是空着的。"夏茹溪撇撇嘴。
"今天你来了就不可惜了。"蔚子凡微笑。
"不来这儿还真不觉得你是个有钱人。"夏茹溪取笑道,"相比起这儿,我那套房子可真寒碜,你怎么住得下去?"
"我对住的地方不讲究,以前住过更差的,现在简直不敢想象那种房子能住人。"蔚子凡伸手将她揽到怀里,"没想到我还住了整整三年。再到后来,我读书都是寄宿,校舍的条件也不是很好,所以对我来说,房子只要舒适干净就行了。"
"那我的房子你还满意?"
"不满意当初就不会有买下来的念头。"
夏茹溪心里总算安慰了一点儿,但仍是追着他问:"你为什么满意?"
"很舒适,家就应该有舒适的感觉,不是吗?"说话时一个年轻的女工端了咖啡上来,蔚子凡接过咖啡,望着远处广袤的大海,"像这种地方,只能偶尔来住一段时间,住久了就会觉得寂寞。"
"你怕寂寞?"
"能不寂寞最好。"他揽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谁都有害怕的东西。我怕被人遗弃,怕被欺骗、伤害,如果这些事一定要发生,也必须装成一点儿也不怕的样子。"
凉爽的海风吹进客厅里,花瓶里的马蹄莲微微晃动。夏茹溪忽然觉得冷,往他怀里靠了靠,"我最害怕的就是一些不可预知的事情,就像人类惧怕鬼神,其实是对无法预知的未来的恐惧。"
"如果世上的事情都能被预知才可怕。你想,正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人能对自己的生死做出预测,才有勇气活下去。若是一个人知道自己明年会生重病,后年便会上西天,那他岂不是一刻也不能快乐了?"
蔚子凡见她冷,便从前面的弧形小几案上拿起遥控器,摁下按键,露台和客厅交接处的一道薄薄的白色门板便缓缓地降了下来,将寒冷的风挡在外面。客厅里只暗了几秒钟,天花板上的灯便亮起来,屋里充满暖暖的淡黄色调。
夏茹溪讶异那道门的设计,一时无法静心思考蔚子凡刚说的话。她也觉得没什么值得深思的,各人的处境不同,他只是说出了他的想法,不能说不对。而她的想法,也不见得就是错的。
又坐了一会儿,郝伯伯上来告诉他们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两人随便吃了点儿,因为是冬天,不能下海游泳,饭后就只在周边散散步。
傍晚了,外面较冷,他们便各自找了点儿事打发时间。蔚子凡在书房处理公事,夏茹溪则坐在旁边看书,互不干扰,然后就回各自的房间睡觉了。
第二天,蔚子凡开车载她去了附近的小镇。夏茹溪才知道从别墅到最近的小镇开车也要半个小时。这小镇真是小,人口也不多。街边的店里卖海产或是海螺制成的手工艺品,他们把两条街走完,夏茹溪为了不至于空手而归,扫了蔚子凡的兴,便进了一家稍微明亮的店里买了一幅贝壳做成的画。这幅画用一千多个天然小贝壳串成一栋小瓦房,用暗紫色的画框镶嵌。小瓦房做工精致,惟妙惟肖。回到别墅,夏茹溪把画当成礼物送给蔚子凡,以为他会讥笑她送如此寒酸的礼物,不想他竟然收下了,嘴上却没说什么,更没有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接过画来看也不看便扔到卧室里,让她失落了好一阵子。
夏茹溪失踪了两天,在滨海计划着结婚的俞文勤急坏了。当天夏茹溪跟着张主任离开,晚上他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却已经关机,然后守了一夜也没等到她回家。
次日清晨,她的手机仍是关机。上班时间刚到,俞文勤便去了夏茹溪的公司,横冲直撞地到了珍梅的办公室。珍梅把夏茹溪的话转告给俞文勤,他不可避免地崩溃了,浑身无力地靠在墙上,问珍梅缘由。
"茹溪姐说一时也说不清楚,我想她有她的难处,不然也不会走得那么匆忙。"珍梅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顿了顿,说出自己的猜测,"茹溪姐是不是遇到了大麻烦?她让我告诉你,如果有人向你问起她,你只说你和她不熟就行。唉,我现在只担心她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
"有困难应该跟我说啊,难道我不会帮她解决吗?"俞文勤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危险,好歹是天下太平,运气再差不过是被抢劫、绑架,但这两种情况都容不得她交代两句之后再逃走吧?
他愤愤不平,以为夏茹溪打定主意要逃开他,咽不下这口气,一时郁结于胸,憋不住了。他转身一拳捶到墙上,把珍梅吓了一跳。然而他回过身来时脸上居然有泪。他无助地握住珍梅的手,用哀求的语气说:"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儿,她躲起来了,是不是?你叫她回来,不结婚也成。只要她回来,我能看到她就行。求求你,珍梅,你叫她回来,告诉她,我不逼她结婚了。"
珍梅被他疯狂的样子吓到了,慌忙甩开他的手,"我真的不知道。再说了,茹溪姐也不是那种人,等事情解决了,她会回来的。"
"但是她要跟我分手--"俞文勤大吼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狰狞地望着珍梅。
"梅姐……"门口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女孩儿,是公司刚招聘进来的前台小姐,她显然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了,才怯怯地叫珍梅,"外面有人找夏经理。"
珍梅想起那天夏茹溪交代她的话,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先收拾收拾,你再请他们进来。"
前台小姐应声离开,珍梅对俞文勤说:"你刚刚不相信,现在找茹溪姐的人来了,我先应付一下。不管怎么样,你要听茹溪姐的话,不要说出你们之间的关系。"
俞文勤的脑子很混乱,听了珍梅的话,觉得她好像把自己当成闹事的小孩子,也不想想他比她年长了一大截,便冲口而出:"我自己有分寸,用不着你来教!"
他虽然气愤,但还是寻到沙发一角,安静地坐了下来。这时前台小姐带着两个男人进来,走在前面的男人大约五十多岁,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看起来很和善,双眸却透出一股长年浸淫于权力中的威严气势。后面的男人大约三十多岁,恭敬地跟在老人身后。
珍梅笑脸迎人地走上前,指着沙发说:"二位请坐,请问二位是?"
老人坐下来,目光扫过角落里的俞文勤,微笑一下算是打过招呼。年轻的男人对珍梅说:"我们张主任是夏经理的父亲,寻了女儿十来年,昨天终于重逢了,今天是专程来找夏经理的。"
说话时男人给珍梅和俞文勤递上名片。两人看过名片后表情各有不同,珍梅的出身导致她不大了解国资委主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官,只奇怪夏茹溪为什么要躲着自己的父亲。俞文勤却不同,他望向老人的神情即刻恭敬了些,却不明白夏茹溪既然有这样一个体面的父亲,为何从不与人说起。
珍梅并未因为来人称是夏茹溪的父亲而掉以轻心,她惋惜地说:"哎呀,真是不凑巧,最近公司有点儿麻烦,经理为了解决问题,昨天去了北京出差。"
张主任和秘书交换了一个眼神,"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不大清楚哦,由于事情紧急,昨天她也走得匆忙,这次的麻烦不小,估计短时间内回不来。"珍梅接过前台小姐端来的茶,亲自送到张主任和秘书手上,"按理说,别人的家务事不该多嘴的,可经理真是不像话,以前就觉得她冷漠无情,没想到对家人也是这样的。您看看,昨天要走,也不给您老人家打个电话。"
珍梅故意说夏茹溪的坏话,给张主任造成自己与她不和的假象,以引开他们的注意。张主任的神情果然变得很不自在。俞文勤却不明白,只觉得珍梅忘恩负义,于是他阴阳怪气地说:"老板不在就说她的坏话,也不想想是谁给你发的薪水。"
珍梅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那副小人的嘴脸倒是更真实了。张主任没兴致理会这家公司的内部恩怨,只对俞文勤说:"昨天我们见过面了,我刚寻到小女,来不及跟你问候,还请原谅。冒昧问一下,你是我家语心什么人?"
"语心?"珍梅诧异地叫出声。
"是的,宋语心是她的原名,因为各种原因,她来到这里就改名为夏茹溪了。"张主任说着掏出一张照片。
俞文勤和珍梅凑上前看,是夏茹溪十四五岁时的照片,背景是一栋旧式洋楼。她穿着一条纯白的长裙,头上戴着天蓝色的发卡,很清纯的样子。
"这是哪儿?"俞文勤抬起头问张主任。
"西江市的家门前。"张主任答道。
"原来她是西江人。"俞文勤喃喃自语。
他的话被张主任听进耳朵里,想这人对夏茹溪完全不了解,便相信他们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他又跟秘书交换了一个眼神,欲起身离开。俞文勤突然问:"既然茹溪是你的女儿,为什么原名和现在的名字都不姓张?"
"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张主任说,"但她比我唯一的儿子更重要。若是语心回来,请务必转告她,爷爷病重,时日无多,奶奶的身体也不大好,请她一定回家一趟。"
他说完后便起身离开,秘书向珍梅和俞文勤道了谢,又叮嘱了一遍:"最后一句话,一定不要忘记了转告她。"
他们走后,俞文勤和珍梅面面相觑,均是一脸的疑惑。良久,珍梅说:"茹溪姐的过去好复杂,她昨天与养父见过面了,照理说也应该知道爷爷病重,难道她就真的那么无情,也不回去见她爷爷最后一面?还有,茹溪姐既然是被收养的,她的亲生父母呢?"
俞文勤呆愣着,直到珍梅用手肘碰了他一下,才回过神来说:"我要去一趟西江。"他疾风一般跑出办公室,珍梅追出去时连人影也见不着了。
飞机于下午抵达西江市城郊机场,俞文勤搭车进入市区。这个西部名城应该是近几年才繁华起来的。城市不大,马路也窄,路旁密集地耸立着高楼大厦,显得街道更逼仄。天空灰蒙蒙的,计程车缓慢地行驶到人口密集的市中心才停了下来。俞文勤付了钱,拎着行李包走进酒店。他把行李扔在房间后便到服务台,拿着张主任给他的那张照片,指着那栋房子问服务员认不认识这个地方。
他是不抱希望的。谁想到服务员只看了一眼便说出了地址,并告诉了他去那儿的路线。俞文勤感到奇怪,又问:"这地方很出名吗?"
服务员微笑着回答:"除了小孩子之外,西江人都知道这栋房子。十多年前,这可是西江市最好的一栋房子,住在里面的人也是西江市的名人。"
"那你知道这家人有个女儿吗?"俞文勤又问。
服务员歪着头仔细想了一下,又点点头说:"知道,听说十年前失踪了,当年是满城皆知的事,后来人们也慢慢淡忘了。这样吧,您如果想了解这些事情,不如找个年纪大点儿的人问问。"
两人正说着,电话响了,服务员向俞文勤歉意地一笑。俞文勤觉得自己再问下去也不妥,便拿着照片出了酒店。
他先去了那栋房子,走近了看才知道为什么这栋房子人尽皆知。房子占地宽广,设计得很雅致,又不乏大气。白蓝相间的瓷砖外墙,落地窗前的阳台围着弧形的镂花铁栏杆。前院的空地大得可以再建一幢同样大小的楼房。十多年前能拥有这样一套房子,想来房子的主人非富即贵。
俞文勤看到围墙外停着一辆价值不菲的宝马汽车,料想得到这家人的日子如今更红火了。他正胡乱想着,一扇小侧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衣着体面的男人,三十岁左右,头发梳得很整齐,相貌和张主任很像,只是少了那股威严,多了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俞文勤猜想他应该是张主任的儿子,夏茹溪的哥哥。那人走到宝马车前,突然回过头看了一眼俞文勤,很不屑的目光,然后钻进车里,发动车子扬起漫天尘土,如离弦的箭远远地驶去。俞文勤吐出吸进嘴里的灰尘,对这个不可一世、又没教养的人顿时好感全无。
他在市区里闲逛到晚饭时间,由于没有认识的人,终是一无所获,只好回到酒店吃了晚餐。一个人在房间里自然是坐不住的,他边看电视边琢磨,夜晚人群聚集的地方无非是酒吧,也是最好打探消息的地方。
想到这儿,他从衣柜里拿出风衣,走出酒店拦了一辆计程车,告诉司机带他去西江市最热闹的酒吧。
西江市的生活节奏较慢,夜晚也不若南方的城市有很多娱乐场所。俞文勤进了一间酒吧,空间很大,人也不少。他找到一个眼界开阔的位子坐下来,让服务员开了瓶威士忌,便开始搜寻合适的人选。或许是他的气质不同于本市年轻人的轻浮,衣着也很上档次,不久便有女孩儿过来讨酒喝。他很绅士地叫来服务员,给女孩儿开了瓶红酒。聊了半个小时,那女孩儿的熟人来了,她去打招呼,又带过来几个女孩子。
俞文勤挑了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言谈时不吝赞美,哄得那女人心花怒放。虽然夏茹溪不爱俞文勤,但他的沉稳气质却是很吸引女人的。才不过一个小时,那女人便开始和他有了肢体接触。俞文勤当然不拒绝,敷衍地亲热一阵子后,他带女人回了酒店。
到了房间里,他的神色正经起来,拿出照片对那女人说:"许小姐,不瞒你说,我来这儿是打听一个人的,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
许小姐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妆容,才转身接过他的照片来看。她看了好一会儿,俞文勤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希望。
果不其然,许小姐抬起头说:"这是宋语心,比我低一届的初中和高中校友。"她挑了一下头发,把照片还给俞文勤,"这忙我帮不了,估计现在没人找得到她。"
"校友?"俞文勤顿时来了精神,"这么巧?我并不是要找她,只是想打听一下这个人。"
"也不算巧,十年前这个城市就那么几所学校,条件稍微好点儿的都在同一所重点中学读书。宋语心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只要找年纪差不多的人来问,没人不知道她。"
"那你跟她认识吗?"
许小姐摇摇头,"我认识她,但她不认识我,她在学校不跟人来往。你打听她干什么?"
"说实话,她是我一个朋友的老婆,结婚两年了,近段时间有人找到她,自称是她的父亲,可她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记忆。"俞文勤从善如流地编着故事,"我们都以为她没有家人,这时有人找上门来,朋友一方面担心她被骗,一方面又怕真有其事,就让我来打听一下。"
"原来她这么可怜呀。"许小姐的语气十分怜悯,她用手背摩挲着下巴,慢慢地坐到床边,"她的父亲难道是张越杭?我对他们家的事情不大清楚,好像宋语心的亲生父母是卷烟厂的普通工人,下岗后半年时间就双双去世。当时还是烟厂厂长的张越杭收养了她,并在电视上向全市人民保证会把她当成亲生女儿来抚养成人。"
父母去世?俞文勤心里平衡了一些,看来夏茹溪也不是完全骗他的,"他的父母怎么过世的?"
"好像她的父亲是被车撞死的,她母亲隔天就自杀了。"许小姐大概有些醉了,揉着额角说,"当年我也才十一岁,虽然她父母的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西江人的话题,但过了这么多年,我实在很难回忆起那些事。"
俞文勤的心头一震,他简直不能想象夏茹溪年幼的时候会经历这么凄惨的事。霎时间,他对夏茹溪的怨恨减少了许多,却想了解更多关于她的事,便又问:"她的爷爷奶奶还在世吗?"
"应该还在世。张越杭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因此他不但收养了宋语心,也一并赡养了两位老人。宋语心是很可怜的,虽然她的父母没什么用,但年幼失怙怎么说也是件惨事。当年她被那么好的人家收养,人们都希望她能过上好生活。她本身也是个争气的孩子,成绩年年排第一,人又漂亮文静。可惜高一的时候又失踪了,这么多年都下落不明。唉,想不到是失忆了,难怪没有回家呢。"
"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她的爷爷奶奶住哪儿?然后带我去拜访一下。"
"再说吧,等我睡醒了。"许小姐含糊地说完这句话,便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地睡了。
俞文勤去拉窗帘,突然又停了下来,他怔怔地望着眼前高低起伏的楼房。西江市的江水如一条银色的纽带从城中蜿蜒而过,将城市均匀地分割成两大区,对岸灯火辉煌。这是座漂亮的城市,也是夏茹溪的家乡,俞文勤却怎么也爱不起来。说不清原因,他朝下看,空落落的街道上没有行人,除了那些闪烁的灯火,这个城市仿佛陷入了昏迷。
【迎面袭来的风暴】
这栋别墅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她躲在这儿应该不会被任何人找到,只要她不被找到,她和蔚子凡都会是安全的。
夏茹溪倚着栏杆望着墨色的海和同样墨色的天,一阵阵海风吹到身上,带着冰冷的湿气,钻进羊毛衫里。她抱紧了自己,尽量使自己暖和一些。天上没有一颗星星,也没有月亮。或许明天要下雨了。若是下大暴雨,海水会涨潮吗?这栋房子离海这么近,潮水若是涨得异常汹涌,会把房子淹没吗?
她胡思乱想着,一双手臂轻轻地从后面环住她。夏茹溪闻到了淡淡的香味儿,便把身体往后一靠,"忙完了?"
"嗯,这么冷你站在外面干什么?"蔚子凡抓住她冰凉的手,把她带回客厅,关了门又把暖气打开,"你别当成还在大城市里,这里晚上的温度很低,稍不留神就感冒了。"
夏茹溪只微笑地望着他,听他说着那些关心的话,虽然他的语气不怎么好,还是能令她感受到他的温柔。也许,他从未温柔地待过别人。
屋里很快就暖和起来,蔚子凡又问:"还冷吗?"
夏茹溪轻轻摇头,仍是微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看个透彻。许久,她轻柔地说:"不冷,有你在,就很暖和。"
蔚子凡忽然有些语塞,夏茹溪的微笑和认真的目光使他很不自在。他又按了一下遥控器,左侧的窗帘缓缓地往上收,玻璃窗一点点地露出来,笼罩在夜色中的海与山麓也渐渐呈现在眼前。
他把遥控器递给夏茹溪,"以后想看外面,只要按这个键就行了。"
夏茹溪接过遥控器便顺手扔到沙发上。她往前两步,伸出手臂抱住蔚子凡的腰,把脸贴在他的毛衣上,"我突然有个很疯狂的想法。"
她第一次主动抱他,蔚子凡呆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许久才落到她肩上,"什么想法?"
"希望明天能下大雨,很大很大的雨,海水就会涨潮了。"
"要看涨潮吗?怎么不早说,傍晚我就可以带你去看,正好这房子有观潮的地方。要不你今天早点儿睡,明早我带你去看。"
他低沉的声音缓缓地淌进夏茹溪的耳朵里,她依偎在他的胸口悄然落泪。他哪里知道她自私的想法,想要涨潮,是希望在她拥抱着他的时候潮水可以淹没一切,那么他们便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再不分开。
"子凡,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贫穷是比死还可怕的事吗?"
"记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现在知道还有另一件比死还可怕的事。"她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蔚子凡听出自己的哭腔。
蔚子凡听到她发颤的声音,但他没有去看她的脸,只是搂紧她,"是什么事?"
"和你分开。"她说,"在我拥抱着你的时候,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跟你分开。"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如果没有和蔚子凡重逢,她的人生随时可以结束,也许那时她会解脱地闭上眼睛。然而,现在她不甘心了,明知道自己命运多舛,却还想去争取幸福。蔚子凡不是说过,凡事不能预知结果才好,因为代表着还有希望。
"和我分开,在你看来……真有那么可怕?"蔚子凡不大确定地问,"我们没有认识多久,你就喜欢我喜欢得这么深了?"
"喜欢的程度难道是用时间来衡量的吗?子凡,你相不相信,无论我们相遇多少次,我都会在你把目光投向我的时候喜欢上你。"
"这么说,那天去你家看房时你就喜欢上我了?"蔚子凡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扶着她站好,盯着她的眼睛问。
夏茹溪有些怅然若失地垂下眼皮,微微地点了点头。
她不太积极的回应让蔚子凡的喜悦感减半,碍于风度,他又不能很小家子气地追问她,便只好把她拥在怀里,"你不必那么担心,我们不会轻易分手的。"
他捧起她的脸,吻落在她的唇上。这个吻轻柔而缠绵,渐渐加深。夏茹溪的双手攀上他的肩,闭上眼睛感受那种欲罢不能的美妙。
两人难分难舍,蔚子凡不觉已吻到她的颈和锁骨,在即将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欲之前,他蓦地睁开眼睛,望着脸色绯红的夏茹溪,退了一步,狠狠地抹了把脸,使自己清醒。
他的突然抽离使沉溺在甜蜜中的夏茹溪也清醒了。她看到半途而退的蔚子凡,心猛地一沉,清亮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是在质问他。
蔚子凡无地自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像犯了错般小声地说:"对不起……现在还不是时候。"
夏茹溪的脸上写着失望,他刚刚还说不会轻易分手,偏偏这时候又没了勇气。她心烦意乱,转身背对着蔚子凡,在沙发的一端坐下来。
蔚子凡有些狼狈,他始终保持着传统的念头,要在双方都准备好的情况下才能真正地契合。刚才他并非没有全心投入,只是在最后一刻,他脑中闪过另一个女人的脸--不应该是女人,而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在这种时候居然想起了她,真是阴魂不散。这么多年来,她的相貌在记忆里早已模糊,却在刚才那一刻忽然清晰起来。他甚至产生了错觉,自己吻的并不是夏茹溪,而是那张青涩稚嫩的面孔。
那年夏天的景象好似电影片断般呈现在他眼前。翠绿的槐树枝探进图书馆阴凉的走廊里,空气中飘溢着槐花清甜的香味儿。陈旧的红漆斑驳的木栏杆上搁着一盆仙人掌,栏杆边倚着一个戴蓝色发卡的女孩儿。
他原本是要昂着头走过她身边的,却还是回了头,很短暂地看了她一眼。两天后,他们班的男同学聚在窗户前,有个男生指着外面大声说:"看到没有,她就是宋语心。我昨天冲进她们教室,把情书递给她了。"
那个男生是学校最调皮的学生,横行霸道惯了。然而第二天放学后,蔚子凡在回家的路上看到那个男生被一个高中生揍得鼻青脸肿。个子很高的高中生踩着那男生的胸口,恶狠狠地说:"这副孬样也配追我妹妹?死远点儿,再让我看到你,砍了你的一只胳膊!"
蔚子凡抬头看见她就站在铁门旁边,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兄长欺辱别人,那漠然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场无聊的戏。
她的哥哥朝那男生的脸上吐了口唾沫,抬头对她说:"我晚上不回家了,你跟妈说一声,爸爸如果问起来,要她帮我应付一下。"
她点了点头,仍是一副漠然的神情。等她的哥哥搭上计程车离开后,倒在地上的男生才敢呻吟出声。蔚子凡本想过去扶那个男生,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她走到那个男生面前,看了半晌,掏出一条素白的手帕,蹲下身缓缓地擦去他脸上的唾沫。蔚子凡看到那男生咬紧牙齿,却还是淌下了两行屈辱的眼泪。
她面不改色地把男生的脸擦干净,蔚子凡听见她说:"我不能帮你,如果我跟他说别打你了,你会被揍得更惨。"
她把手帕揉成一团,扔到地上,转身要推门进去。那个男生却从地上爬起来,哭着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可是我不喜欢你。"她转过身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你刚刚被打,我一点儿也不心疼。"
男生还想追上去,她已经推开门,跟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快回家吧,回家至少还有你爸妈为你受伤而心疼。"
门砰地关上了,蔚子凡望着那扇紧闭的铁门出神了很久,才拉了拉书包的肩带,转身离开。
宋语心,她生来就是让男人为她受伤的吧,就连他也逃不过。
蔚子凡怔怔地望着夏茹溪的背影,猛地甩甩头。他在想什么?宋语心那样冷硬的心肠不会爱上任何人,夏茹溪却是爱他的。单凭这点,夏茹溪和宋语心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忘了那个伤害过自己的女人,他在心里叮嘱自己,眼前的人才值得自己珍惜。
他在夏茹溪身后坐下,轻轻地扳过她的身子,却看见她满是泪痕的脸。他一边用手擦着她的眼泪,一边道歉:"是我不好,对不起。"
夏茹溪咬着下唇,忽然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仿佛要把所有的积怨都发泄出来。蔚子凡拍着她的背,待她的哭声小了些才说:"你别胡思乱想,我交往的女人只有你一个。今天也不是你的问题,我只是觉得若是因为我的一时冲动而发生了那些事,过后你又后悔了怎么办?所以我们还是等时机成熟,好不好?"
夏茹溪在他怀里胡乱地点着头,心里的难过却没有减轻一点儿。其实她哭的原因跟蔚子凡说的根本沾不上边。以她目前的处境,哪还有多余的心思来想那些事?她不仅要担心蔚子凡哪天会发现她的真实身份,更担心她哪天会不得已地离开他,而最最担心的,还是和十多年前一样--怕因为自己而使蔚子凡卷入危险当中。
但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理智上,她清楚自己该离开了;感情上,她却想赖在这儿。她连借口都找好了,这栋别墅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她躲在这儿应该不会被任何人找到,只要她不被找到,她和蔚子凡都会是安全的。
"我想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可以吗?"
"为什么想住这儿?这地方很冷清,你要买点儿什么东西都不方便,搬回自己的家住不好吗?"蔚子凡倒不是小气,不愿给她住,只是有些不解。
"我正好想休息一段时间,也不想被人打扰,这个地方最合适不过了。"
"那随你吧,反正这房子空着,你爱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那我住一辈子。"夏茹溪仰起脸故作认真地说。
"那我就不付你房租了。"蔚子凡摊开右手说,"把前几天的房租还我。"
"有那么多钱还如此小气。"夏茹溪打了一下他的手心,破涕为笑。
蔚子凡抓紧她的手,顺势将她拉回怀里,抚着她的头发说:"男人对在乎的女人是大方不起来的,尤其是感情方面。"
"真的?"夏茹溪又仰起一张幸福的脸,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蔚子凡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又把她的头按回怀里,"真的。"
他们相互拥着,听着大海传来的浪涛声。屋内温馨而静谧,夏茹溪闻着他毛衣上的淡淡香味儿,听见他用温柔而低沉的声音唤她:"茹溪……"
"嗯?"
"把房租还给我。"
许小姐在俞文勤的床上睡得人事不知。俞文勤原本想在椅子上将就一夜的,便把腿伸得长长的,头靠在椅背上。睡了不久,仰着的头突然垂下来,他醒了,用手摸摸酸痛的脖子,望着许小姐只占了一小块地方的床。做了半个小时的思想斗争,他绕到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身体却是紧挨着床沿的。
一觉睡醒,床的另一边却是空的,许小姐已经不见踪影。他坐起身来,望着窗帘,暗自懊悔不该睡得那么死的,现在许小姐已经离开了,他到哪儿去找人?他懊丧地又倒下去,翻了个身,想着干脆再睡会儿,起来再想办法。一转头,目光却触到床头柜上的白纸鹤。他拿到手中反复看了看,终于把纸鹤拆开了,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铅笔字--
致极品好男人:
思来想去,我不知道是该感激你昨晚收留我,还是该赏你一记响亮的耳光--你伤了一个漂亮女人的自尊心。
总之,为了谢谢你的好心,我去帮你找人了。
我只记下了酒店的电话,找到人我会打电话给你。
记住,我只会打一次。所以在我找到人之前,你最好不要离开房间半步,这是对你昨晚伤我自尊心的惩罚。
许静
俞文勤的懊丧一扫而空,他把纸条看了好几遍,才揉着头发会心地笑了。昨晚只顾着打探消息,倒没去留意许静的容貌。仔细回想起来,她还算得上是个漂亮的女人。最难能可贵的是,以她的年纪还保存着调皮而纯真的个性,怎能不让人欣赏?
他把字条叠成原来的纸鹤,拿在手里玩了好半天,越来越觉得那个古灵精怪的女人讨人喜欢。
俞文勤也想过被耍的可能--她根本不会去帮他找人,更不会给他打电话。偏偏他又因为对她抱有希望而受制于她,无论是真是假,他都被禁足在房间里了。
他跳下床,站在窗户前俯瞰西江市的全景。是否这个城市专门出产漂亮聪明的女人,总是能将男人吃得死死的,夏茹溪如此,许静也如此,那么还有多少明珠蒙尘于这块弹丸之地?
大约他也是个善变的男人吧,昨晚他还对这个城市喜欢不起来,今天却又因为际遇不同,而产生了新的感慨。
这天他倒真是老实得哪儿也没去,就待在房间里上网、看电视,早餐和午餐都是让酒店的餐厅送到房间里的。
将近晚饭的时间,俞文勤又一次怀疑自己被耍后,床头的电话突兀地响起来,他顺手抄起话筒--是许静打来的。
"我找到了,你赶紧到酒店大堂,我只等你五分钟。"
不待俞文勤开口,咔嚓--电话断了。他看了一眼腕上的表,踢掉一次性拖鞋,接着手忙脚乱地穿袜子和皮鞋,然后拿了外套和房卡就冲了出去。到电梯口时,他看了一下时间,还差三分钟。他心里开始打鼓,这是二十五层,如果电梯里上下的人太多,也许就赶不上了。
运气还不算太差,电梯很快就到了,里面也只有两个人,他只能祈祷下面楼层乘坐电梯的人少一点儿。 或许是他的诚心祈祷起了作用,电梯只在四个楼层停了一下。他飞奔到大堂,看到跷着腿坐在沙发上的许静,又看看表--还差一分钟,一面暗暗庆幸,一面拍着胸脯喘气。
许静穿着一件白色的羊毛衫和及膝的灰色格子裙,胸前垂着一串长长的蓝水晶毛衣链,圆脸上嵌着一双狡黠的大眼睛,深栗色的卷发垂了几缕在胸前。她微微侧过头,浅浅地一勾唇角,颇有几分灵动秀气之美。俞文勤迈着绅士的步伐走过来,她也把深色呢子大衣挽在手臂上,站起身冲他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
"速度还挺快的嘛。"
"大小姐交代了只等五分钟,我敢不快吗?"俞文勤开玩笑似的抱怨,声音仍有些喘。
许静倒是一副坦然的样子,"那是当然,没理由帮别人的忙还要等候很久的。"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我这不是赶到了吗?"俞文勤无奈地说,"人真的找到了?"
许静收起嬉笑的表情,"宋语心的爷爷一直在住院,不巧的是,我找到医院去时医生说他暂时出院一天,回城郊果园了。你是等着明天他回医院,还是今天就去城郊果园?"
"最好是今天就去吧,果园离这儿很远吗?"俞文勤想了一下又问,"可以搭计程车去吧?"
"去是可以,回来的话就很麻烦。别说计程车了,那个果园只有一条水泥路,什么交通工具都没有。"
俞文勤皱起眉头,愁苦地说:"那是什么地方啊,怎么会没有交通工具呢?"
"那里除了水果商人的车进进出出,根本没人去啊,要交通工具干什么?"许静看他的样子更焦急了,笑得乐不可支。待她笑够了,才像变魔法一般拿出一串车钥匙,在俞文勤的面前晃得叮当响。
"我就知道你会说今天要去,所以我把朋友的车借来了。怎么样,我很细心周到吧?"
俞文勤顿时感激得话都说不出来,只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许静,仿佛她就是个天使。
"谢谢你。"他觉得这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真的谢谢你,太感谢了。"
"说那么多谢谢干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穿。"
"那你要吃什么、穿什么,我都买给你。"
许静扑哧一笑,"你还真是傻啊,别人说什么都当真。"
俞文勤被她这样一取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是真的想报答你。"
"不用了,西江人就是这么热心厚道的。等你回去后跟人家这样宣传就行了。"许静爽快地说,"我们走吧,早去早回。"
俞文勤从出生起就在南方大城市里生活,以前也去过滨海市郊外的庄园,见过荔枝林和杨桃林。许静告诉他去的果园只有梨树和橘子树,他满以为会见识一番。车从国道的分路处拐弯,约行驶了三公里,进入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子。
"快到果园了,再开五六分钟,应该就能看到房子了。"许静优雅地操着方向盘,一边对俞文勤说。
"真是失望。"
"这是冬天呀,你选择这个时间来,难不成还想看到繁花怒放,或是硕果累累的美景?"
"我生活在南方城市,不大习惯冬天万物凋零的景象。"俞文勤说着又笑了,"我太没道理了,来这儿是有任务在身的,怎么倒像在游山玩水了。"
许静拐过一道弯才说:"等你完成任务就该回去了吧?"
"是啊,我丢下公事来的,这两天几个下属轮流打电话催我赶快回去呢。"
许静这次没接他的话,俞文勤起初没在意,只管望着窗外。两三分钟后,许静仍是沉默地开车,他不大习惯话多的她如此深沉,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许静注视着前方,半晌才不冷不热地丢给他一句:"我要专心开车。"
她突然改变态度,俞文勤再粗心也隐隐明白了一些事,不便开口说什么,便转头看着窗外那些枝叶凋零的树,心里多少也感到有点儿凄凉。
许静在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前停了车,淡淡地说:"到了。"
俞文勤精神一振,下车走到简陋的房子前。房子的外墙是用石灰粉刷的,被雨水浸得发黄了。门上刷着暗红色的漆,很粗糙,门把手已经生锈了。房子应该有些年月了。
他叩了两下门,听到里面响起重重的脚步声。他正纳闷,老人家哪有这般脚力?门咔的一声开了,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人,约莫二十岁,穿着一件蓝色夹克外套,像是地摊货。
男人把他全身上下看了个遍,才问:"你找谁?"
"请问宋爷爷是不是住这儿?"
"你是谁?"
俞文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跟这男人说自己是宋爷爷孙女的朋友,似乎不大妥。再者,夏茹溪这么多年不回家一趟,总是有缘由的,他还是留个心眼儿好。
"我想买些水果。"他说。
"这个季节买什么水果?"男人看他的眼神有些怀疑。
这时许静走上前来,笑着说:"他是外地商人,想趁早预订明年的货。这儿有个说法,预订可以便宜些,他听说后就让我带他来跟果园的主人谈谈。"
男人把门打开,扭头朝里面大喊一声:"有人要买水果。"
没多久,里屋传出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来啦。"紧接着是几声费力的咳嗽。
"你们等一会儿。"男人说完,也不招呼他们坐,便上楼去了。
他看到这位老人都如此难过,夏茹溪为什么不把他们接到滨海去享福,而把他们丢在这儿不管不顾,甚至不回来看一眼?
大概过了五分钟,老太太才从房里走出来。俞文勤看到老太太就觉得她简直太可怜了,不但瘦骨嶙峋,还驼着背,脸上的皱纹多得拿熨斗也熨不平。她穿得也寒碜,一件不知洗了多少次的旧毛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黑布裤子也磨得灰白了,裤管卷到小腿上,脚上踩着一双绿色胶筒靴。老太太手里还端着一个很大的白色搪瓷杯子,应该也是用了很多年的,被拿来熬中药了,杯盖上沾着干了的褐色药汁,杯底被熏成黑色。
"你们跟我进来吧。"
她佝偻着身子,慢慢地往另一间屋子走。俞文勤想上去搀扶她一把,然而他突然愣住了--他看到这位老人都如此难过,夏茹溪为什么不把他们接到滨海去享福,而把他们丢在这儿不管不顾,甚至不回来看一眼?
许静在后面推了推他,他收起思绪,跟着老太太走进屋子。如果说刚刚在堂屋里他还只是觉得难过,进到这间屋里,他几乎有些害怕了。这房间只有十来平方米,靠墙支着一张木架子床,夏茹溪的爷爷就躺在床上,盖着一床厚厚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被子。也许是久病的缘故,老人的脸色蜡黄,浑浊的眼睛深陷下去,颧骨却很高,样子有些吓人。
屋里没什么家具,只在墙角放着一口大箱子,窗户下有三把竹椅,椅子和床之间燃着一盆炭火。
老太太指着竹椅让客人坐,俞文勤坐下来后便说:"我是您孙女宋语心的朋友。"
床上的老人和老太太神情俱是一惊,目光似疑似喜地盯住俞文勤。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很僵,许久,老太太才低头抹着湿润的眼睛,转身把门关上了。
"爷爷!"俞文勤叫了一声,"如果您不相信,我可以给您看看她现在的照片。"
宋爷爷指着他,想问什么,却只是嗯啊了两声,另一只手撑着床想坐起来。俞文勤想去帮忙,宋奶奶已经扶了他坐起来。
"照片?"宋爷爷气息微弱地说,"我们家心心的照片?你快……快给我看看。"
俞文勤迅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夹,把里面的照片取出来,双手递给老人。宋奶奶接过来,捧着照片和老伴儿一起看。
那是夏茹溪在家里工作时,俞文勤拍下来的。当时她正专注地盯着电脑,俞文勤叫她一声,她抬起头浅浅一笑,他便抓住时机按下快门。
两位老人一边看着照片,一边悲伤地抹泪。宋爷爷哽咽起来,手指在照片上画来画去,像是孙女就站在面前,自己正抚摸着她的脸一般。
"不该来的。"宋爷爷仍看着照片,话却是对俞文勤说的,"你们不该来呀,心心能长这么大,现在也不受罪了,我死也放心了。"
他的话很矛盾,俞文勤不明白。他既然看到照片了,也知道失踪的孙女的下落,为什么还说他们不该来?难道自己不该带来这个消息吗?
俞文勤转而又想到是不是老人和孙女之间有什么误会,便像和事佬一样地说:"您放心,等我回去后会向她转告你们的情况,茹……语心会回来陪你们的。"
"不要她回来,不要让她回来!你不要跟她多嘴,我和奶奶好得很,你不要多事!"老人的话说得急,眼泪也直往下掉。他又抚摸着照片上的孙女说:"老伴儿,我们以前做错了事,对不住儿子、媳妇,更是让那么小的孩子就遭了大罪,幸好孩子没事,幸好没事呀……"
宋奶奶在一旁只管用手抹着泪,听了老伴儿的话后不住地点头。俞文勤和许静互相看了一眼,均很疑惑,他们摸不清老人的想法,但从老人的话里倒是知道他们过去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俞文勤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有什么好计较的?
"语心现在开了家公司,效益很好,照顾两位老人家不成问题。不如您跟我去滨海,我保证她一定会孝敬爷爷奶奶的。"
他说完还望着两位老人讨好地笑了笑,却不想宋爷爷怔了怔,突然拉长了脸:"我们不会去的,你这搞不清楚状况的家伙赶紧离开我们家,离开西江。你再待在这儿,只会害了心心。你要是害了心心,我变鬼也要找你算账!"
宋爷爷一口气喘不上来,宋奶奶剧烈地咳嗽着,扶着老伴儿躺下了,才叹了一口气,对俞文勤和许静说:"你们还是走吧,我们一直有人照顾,是心心托朋友帮忙的。不管你们跟我们家心心是什么关系,你们不是她托付的人,以后也就别来多事了。走吧,快走!"
老奶奶说着就赶他们走。莫名其妙的俞文勤和许静被推到门外,又听见宋奶奶大声嚷嚷着:"不卖了不卖了,人都要死了,还卖什么水果。"
砰--门关上了。俞文勤和许静望着紧闭的门,半晌,才无奈地往车子的方向走去。
俞文勤垂头丧气地走在前面,觉得两个老人真是古怪极了。他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当宋爷爷病得严重,脾性也跟正常人不一样了。
"喂--"许静冲他喊了一声。俞文勤回过头见她气鼓鼓的样子,头就开始痛了。
许静把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歪着头端详了俞文勤一会儿,才讥讽地说道:"有人把朋友老婆的照片放在钱夹里的吗?"
俞文勤无言以对,只低垂着头。许静又嗤地笑了一声,"想不到你是个妄想朋友老婆的低级人物!"
俞文勤的心情本来就糟透了,听到这样尖刻的话,便抬起头恼怒地瞪了许静一眼。许静不以为然,反而把手叉到腰上凶狠地说道:"骗人的是你,眼睛还敢瞪那么大,信不信我把你扔在这儿,让你自己走回去?"
俞文勤自知有错,便诚心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事实上,茹……语心是我的未婚妻,不过前几天她跟我分手了。"想起那天的事,他的情绪更低沉了,说话的语气也很无力,"我没法厚脸皮地跟你说她是我的老婆,虽然从认识她的那天起,就希望她可以做我的老婆。但是能怎么办呢?她不爱我,即使我把心都掏给她了,她还是不爱我。"
他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要是我骗了你,让你觉得心里不舒服,你就把我扔这儿吧,算是惩罚我骗了你。"
不想许静在他身后大笑起来,他不得不停下脚步,错愕地看着捧着肚子笑得好不开心的许静,觉得十分尴尬。
"说你傻可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冤枉你。我要真生气你骗我,就不会带你来了。"
"什么意思?"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傻啊?昨晚我虽然醉了,你的话我可是全听清楚了。哪个白痴会相信那么拙劣的谎言?你以为拍电视剧啊,还失忆!况且,宋语心若真是你朋友的老婆,这么重大的事,你朋友怎么不亲自来?"
"你早知道我骗你?"俞文勤的脸涨得通红,被一个女人当面揭穿,还被骂了那么多次,总不是件光彩的事。
许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仿佛不屑回答他一般,只扔给他一个白眼,便绕过他走到车前,"你不想从这儿散步回酒店就动作快点儿,我懒得等你磨蹭。"
俞文勤愣了愣,喜不自胜地加快步伐。
许静一边倒车一边跟他说:"我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或许还复杂得很。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既然宋语心的爷爷奶奶不让你来,你以后就别来了,没准儿还真会坏事呢。"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明天回滨海了。"
"也好,那晚上你请我吃饭吧,算是我给你饯行。"
"好啊。"俞文勤满口答应,却总觉得这话不大对劲儿,转头对上许静似笑非笑的脸,"女人还是别太聪明、太强势,总是对男人发号施令,还不让男人占点儿便宜,谁敢跟你打交道?"
"这世上总有那种很傻、又很软弱的男人,如果他们没有遇到一个聪明强势的女人……"许静故意瞄了俞文勤两眼,"那他们的一生岂不是完蛋了。"
她的话说完,车子也调好头了。她猛地一脚踩向油门,呆傻的俞文勤被重重地摔到椅背上,这时,她才"好心"地提醒:"别忘了系上安全带。"
俞文勤无胆反驳她,只朝她的侧脸狠狠地瞪了一眼,就老老实实地拉过安全带。这时他的手机响了,看来电显示是于惠的,就把手机放下来,先把安全带系上,才不慌不忙地接听。
公司的事不能耽搁,过完周末,蔚子凡便独自回了滨海。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星期一的早会,下属们虽然还是在他面前做样子,他却觉得没有从前那般厌烦了。当天的工作效率也很高,下班前就已经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完了。
他坐在椅子上转了个方向,透过落地窗欣赏霞光满天的黄昏。很久没有这样的兴致了,他微笑了一下,拿出手机来。
"郝伯伯,叫夏小姐听电话。"
他等了一会儿,把手机换到另一个耳朵,就听到了她的声音:"喂,蔚子凡!"
"你怎么知道是我?"也许恋爱中的人都喜欢说些废话,仿佛只要能听到对方的声音,重复着一句话也不会感到厌倦。
"除了你没人会打到这儿来找我。"夏茹溪说完这句话才坐到沙发上,揉着撞得生疼的脚趾,"忙完了吗?"
"待会儿还有一个和高级主管的短会,然后就没事了。你呢,今天都在干什么?"
"看了两部电影,然后去海滩散步了,你打电话时我刚进门。"
"一个人待着不无聊吗?"他刻意引导她。
"比起前几天,今天是有点儿无聊。不过还好,我能找到打发时间的方法。"
他有点儿失望,"什么方法?"
"看你的东西啊!我在你房间里找到你高中时穿的球衣,看到你得奖的奖杯才知道你的网球打得很棒。"
"还发现了什么?有没有找到你想看的,比如哪个女孩儿的相片,或者写着暗恋某人的日记之类的?"
"我才没那么无聊。"夏茹溪有些心虚,赶忙绕开话题,"下班后你是不是直接回家?"
"应该不会。"
"有应酬吗?"
"没有。"
夏茹溪苦闷地揉揉头,"哦,其实……我也就是问问,你按时吃饭就好了。"
蔚子凡按捺不住地笑出了声,"想我过去为什么不直说?"
"我没有。"夏茹溪断然否认,为了加强可信度,她又补充道,"我又不傻,你到这儿来要开两个小时的车,明天又要上班,怎么可能会过来。"
她懊恼地住了嘴,怎么越说越像是想要他过来。分开的第一天,她始终不能适应一个人待在这个地方,做什么事时脑子里浮现的都是蔚子凡的脸。她是想他来,虽然不忍心他来回开上四个小时的车,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想见到他的念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的了。
"跟郝伯伯说晚两个小时开饭。"
"嗯?"
"晚上一起吃饭,你要等我,就算饿了也不许先吃。"
夏茹溪怔住了。不确定蔚子凡会过来时,想见他的念头占满了整颗心;然而他说要过来陪她,不舍得他劳累的心情又占了上风。
"不要了,你上了一天班,本来就很累,还要开那么久的车,还是周末过来吧。"
"即使很累,我还是想见到你。"蔚子凡温柔地打断她,"是我想见你,不是因为你希望我陪你才过去的,这样说你是不是可以安心了?"
夏茹溪还想劝他,然而她此时握着听筒却说不出话来,也许是一时忘了要说什么,只觉得整个人突然被一种莫大的幸福感包围了。
"子凡,你还是……"
"就这么说定了,我两个小时后到。"
蔚子凡切断了通话,微笑还挂在脸上。女人就是虚伪,明明就想要你过去,满足她了吧,偏偏还要你做出一副是你自己非去不可的样子。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出了办公室。他想着要不要给夏茹溪买几本书或者几张电影碟片过去,毕竟他不能每晚都过去。自己不能陪伴她的晚上,有几本好看的书或者电影打发时间也好。
他觉得自己的主意不错,便敛起思绪,维持着平常的表情走到电梯口。等电梯时,他看到走廊的窗户前站着一个正在打电话的员工,他记得她是上次在会议室里说夏茹溪快要结婚的女人,便多看了她一眼。
"西江市?你在西江市做什么?"
由于距离不远,她说的话蔚子凡能听得清楚,尤其那个地名是他所熟悉的,他不自觉地凝神倾听。
"我不是要管你,文勤,我知道你要结婚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为难的,只要你和夏茹溪幸福,我会放弃你的。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既然是朋友,我关心你也是情理之中……"
蔚子凡忽然抬起头,夏茹溪那天说的话在耳边响起,"我知道是谁做的……这次我也不会追究,我清楚她有恨我的理由……"原来陷害夏茹溪的人就是她,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真是个阴险的女人。他收回目光,电梯已经到了四十五楼,还差三楼,他仍嫌慢,跟这种人同处一个空间,呼吸同样的空气,没有比这更令人倒胃口的了。
"什么?你刚刚去看了夏茹溪的爷爷奶奶,夏茹溪是西江人?"
已经走进电梯里的蔚子凡突然听到这句话,按在楼层键上的手指无意识地使了劲儿,电梯门关上后,他才收回手。他站得笔直,身体甚至没有晃动一下,然而脸上却毫无血色。
夏茹溪挂了蔚子凡的电话,直想着如何打发这两个小时。换了平时,她或许只坐在那儿发呆,两个小时也很快就过去了。然而等待总会让时间变得漫长,看电影总觉得情节拖沓,去散步又不敢走得太远,怕听不到汽车驶来的声音,待在这个地方简直是太难熬了。
快到八点时,她什么事也干不了,频频往露台上去。唯一的一条水泥路上,别说是车,就连人也没有一个。后来她索性拿了条毯子坐在露台上,眼睛就盯着那条路。
郝伯伯来告诉她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她回答说要等蔚子凡一起吃。九点,郝伯伯又来问了一次,夏茹溪仍是这样回答他。她打蔚子凡的手机,起先是无人接听,再打过去时,便被切断了。
他应该是临时遇到什么事了。想到他今晚可能不会过来,自己的等待只是空欢喜一场,她便越发觉得今夜漫长难熬。
十点,她去了趟厨房,闻到菜香便直咽口水,可她仍回到露台上坐着。客厅里的电话始终没响过,她疑心蔚子凡会往她的手机上打电话,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她打开了手机。然而等到十二点,手机和固定电话都静默着。
饥饿使得她的胃痉挛性疼痛,额头上冒出冷汗。她不知道自己在疼痛中打了多少次蔚子凡的电话,不是无人接听,就是被切断了。身体不适时,人总是会胡思乱想,她担心蔚子凡出事了,昏沉的大脑闪过许多不好的幻象。她明明困了,却偏偏强撑着,仿佛只要一睡着,蔚子凡就真的不会来了。
她在寒冷的露台上打了个盹儿,被冷风吹醒后,胃疼已经减轻了许多,人也似乎精神了些。那条水泥路上黑黢黢的,海风穿过林子,沙沙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幽远。露台上亮着昏暗的灯,照出她一个人的影子,她抱着双臂,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冰冷麻木的。
夜即将过去,路上终于亮起了温暖的灯光,昏黄的光束照亮了两旁的柏树林子。那是她不吃不喝等了一夜的车!她应当是带着愉悦的笑飞奔下楼,去走廊上迎接他的,可她却奇异地冷静。他始终是来了,她却在经历饥饿、疼痛、担忧之后,再也找不回最初的热情和冲动。
她慢慢地走向客厅,蔚子凡已经坐在沙发上,抚着额头的手遮住了大半边脸。
"回来了。"说出这句话,她觉得整晚的等候也值了。
蔚子凡把手拿开,侧过身对着她,仔细地看了她很久,目光最后停留在她的眉眼处,"回来了。"
"吃过饭没有?"夏茹溪留意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你的脸色很差,发生什么事了?"
她一连问了两个问题,蔚子凡却没有回答任何一个,却是看着她问:"你等了我这么久,打电话我也不接,你哭了没有?"
夏茹溪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而他的话和他的态度让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她像是赌气一样,不回答他,反而扔出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总看着我?"
"你很像一个人。"蔚子凡不再看她了,往后靠在沙发上,"第一次见面,我就这样跟你说过。你不好奇那个人是谁?我跟她有怎样的过去吗?"
夏茹溪忽然紧张起来,她努力使自己镇定后才说:"我一点儿也不好奇。"
"那可奇怪了,凡是女人都应该好奇男人的过去。"蔚子凡讽刺地勾起唇角,"所以,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让你知道那个人曾经对我做了什么。"
他终于移开了尖锐的目光。夏茹溪的眼睛却还是呆滞地看着别处,手偷偷地攥着衣角,因为紧张,胃又疼了。
蔚子凡解开西装的扣子,在夏茹溪面前脱掉西装,又解开衬衫的袖扣,将袖子缓缓地拉高,一个绿豆大的墨绿色印记呈现在夏茹溪眼前。
夏茹溪仿佛情绪崩溃了一般,惊慌地别开脸,攥着衣角的手无意识地颤抖着。蔚子凡却不放过她,野蛮地捏住她的下巴,拉近了迫使她看个清楚。
"看清楚了吗?"
蔚子凡松开手时,夏茹溪含在眼里的泪水也终于滚落下来。他的脸凑近她,用手擦着她的泪水,"又哭了,我最见不得你哭,每次你哭我总是会心软。十多年前也是,如果你不哭,我怎么会理你?怎么会给你机会,让你把我踢到河里,差点儿淹死?!"
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夏茹溪像是被吓到了,抖得不成样子,她控制不住自己,哭出了声音。
蔚子凡把双手搭在她肩上,像是故意折磨她一样,低低地唤了一声:"茹溪……"
夏茹溪不敢回答,绞着双手,眼泪成串地滚落。
"叫你怎么不答应?还是要我叫你另一个名字才答应吗?"
"蔚子凡……求你别说了!"夏茹溪哭着哀求他,脸色苍白如纸。
"好,我不说,让你来说。说吧,当初为什么要把我踢到河里?"他指着手臂上的印记,紧追不舍地问,"如果你没有失忆,应该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吧?"
她当然记得。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他念念不忘,一直记挂着他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大部分原因是拜那晚所赐。她对他心中有愧,但也是身不由己,甚至再见面,她都不敢和他相认。
用一句最俗的话: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回那晚,她会用同样的办法把他踢到河里。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从此我不记得宋语心,也当没有认识夏茹溪。
那天在公园的河边,她哭够了、发泄够了,要把东西交给他,请求他帮忙保管时,却透过竹叶林的缝隙看到找她的那些人正朝他们走过来。
情况太紧急了,这儿是公园的荒僻处,游人都不会来这儿的,往前走又是高筑的围墙。因为这片竹林很遮蔽,那些人或许还没有发现他们。但只要绕过这片竹林,他们便逃无可逃。她在脑中迅速地估量形势,这儿就他们两个人,即使她不把东西给蔚子凡,那些人还是会怀疑他。只要他们一天没有找出这件东西,蔚子凡就会处在危险当中。
东西是绝对不能给他们的,否则江叔叔就白白地失去了性命。她急得六神无主,蔚子凡仍在问她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
她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河面,脑中的念头一闪,"你会游泳吗?"
蔚子凡只在小时候游过泳,而且是在家里的游泳池里,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但仍然回答:"会。"
"会就好。"夏茹溪因为有了办法,在紧要关头居然笑了笑,"你跟我来。"
她拉着蔚子凡走到河边,退后一步对他说:"这条河并不宽,虽然是初春,只要你坚持一下,相信很快可以游到对岸的。"
她的声音很小,蔚子凡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蔚子凡到底年轻,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个女孩子能危害到他。夏茹溪趁他没留心时,伸出手猛然推了他一把。蔚子凡猝不及防地滑下河堤,然而落水之前,他反应极快地抓住了一根竹子,肩上的书包滑落了。他的另一只手钩住书包,把书包扔到岸上后,便紧紧地抓住竹子。
他从没有这样狼狈过,整个身子悬在河边,双眸惊愕又愤怒地看着夏茹溪。
现在所处的地方令夏茹溪无法知道那些人走到哪儿了,看着这样狼狈的蔚子凡,她心里猝然疼痛,可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她这样告诫自己,稍后就从兜里摸出钢笔,拔开笔帽,在蔚子凡试图爬上来时,她攥紧钢笔狠命地朝他的手臂上一戳,然后一脚踹到他的肩上。
扑通一声,蔚子凡直接掉入河中。
他在河里扑腾了好几下,似乎才伸展开双臂划水。夏茹溪不敢耽搁一秒钟,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东西,装进蔚子凡的书包中。这时候,蔚子凡正努力地向岸边游来。她把书包举高,使尽全身力气往河中一掷。书包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咚的一声落在蔚子凡前面不远处,顺着水流往下漂走了。蔚子凡再顾不上其他,双臂拼命地划水,追自己的书包去了。
夏茹溪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对不起,一边站起身来,见蔚子凡已经游到了围墙的另一边,暗暗佩服他--这么冷的天被推入河里,居然没有大声呼救。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后怕,若是换成其他人,铁定会搞砸的。幸好他安全了,江叔叔拼了性命留下的东西也安全了。等他上岸后,如果打开那包东西,看到那本笔记,或许就会原谅她。
风吹得竹叶沙沙响,她突然失去了力气,飘飘然地跪坐在草地上。
凡是有良知的人都会因为江叔叔生前的行为而感动,她相信蔚子凡也会的。希望他能保存好那个东西,等她有了能力,再跟他要回来。
她默默地跪坐了几秒钟,拉起地上的书包站起来。那些人正绕过竹林朝她走来,其中一个人走上前来说:"终于找到你了。"他朝四周看了看,又问,"刚刚我好像听到这边有什么声音。"
她暗暗吐了一口气,捡起脚边的一块大石头往河里一掷,"是不是这个声音?"
那人思索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
"不是好像,就是我刚刚往河里扔石头的声音。"她掏出手绢把手擦干净,"走吧。"
那个男人看了一下四周,确实没有发现什么,才对她恭敬地说:"我来帮你拿书包吧。"
她把书包扔到地上,径直走了。那个男人捡起书包,拍了拍上面的灰土,转手扔给手下,"拿好我们千金大小姐的书包,少了什么当心你的贱手。"说完他便紧紧地跟上她,生怕跟丢了。
这样的经历谁能忘得了?夏茹溪忘不了那惊险的一幕。蔚子凡更忘不了,一个曾经令他心生好感的女生,他原以为她会在他面前哭,对他流露出自己的软弱,那么她对他与对其他男生是有区别的。结果,她给他造成的阴影永远抹不去了。
事隔多年,至今想起来,他仍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可笑。
"你承认你是个虚伪狡诈的女人吧?用装哭来博取我的同情,然后把我踢下河里。这样的戏弄让你很满足是吗?你是西江市高不可攀的大小姐,而当时生活在工人家庭的我,被你愚弄是我的荣幸!"蔚子凡静静地说着,语气逐渐变得酸楚,"第二天我被送到医院,养父母以为我只是感冒,当天只打了退烧针就带我回家了。晚上又再次高烧,连续烧了三天,他们才再次把我送到医院,而我的气息已经非常微弱。那时我的亲生父亲在国外,接到养父母的电话后,连夜赶来,把我带回滨海最好的医院治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夏茹溪把手指插在头发里,用力扯着头发。
"这么多年了,我总想再见你一面,也许是想听你对我说一声对不起,也许是想知道你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也许是想以新维康集团继承人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让你知道当年愚弄的那个人是你惹不起的。很可笑吧?凡事都低调的我,居然会有这种幼稚的念头,你应当想象得到,我有多恨你。"
"我终于见到你了,你就站在我面前,装作从来都不认识我,然后故伎重施,告诉我你有多么悲惨的童年。差点儿出车祸的那次,你是多么的楚楚可怜;带你去看电影的那次,你躲在黑暗里偷偷地流泪,是多么的令人心疼。我同情你,怜惜你,然而你却表现得那么坚强。一个人的时候,我总在想,这样的女孩子就是我想要的。所以,当我看到别的男人在餐厅里向你求婚时,我决定要把你夺回来。"
"在你拒绝我的时候,还说了一句让我无法放手的话--'让我继续爱你,然后,你忘了我。'你说得深情又伤感,所以我把你带到这里来。这儿是我当初养病的地方,那时与我分别了三年的父母都在这儿陪着我,失而复得的感受你明白吗?不,你根本不会明白。你心如蛇蝎,玩弄别人的感情,又怎么能了解你回到我身边时,我心里的感受。"
"你把我禁锢在谎言构筑的世界里。我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你就是宋语心,只是我太幸福了,不敢去想幸福被摧毁的后果。每当我怀疑你的时候,就告诉自己,你是夏茹溪。我一次又一次地帮着你欺骗自己,可是当我连欺骗自己的机会都失去时,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是该继续爱着夏茹溪,还是报复宋语心?"
"当我知道你是西江人时,我已经退无可退,必须面对你就是宋语心的残酷事实。"他神情茫然地站起身,然后缓缓低下头看着低泣的她,"我爱过你,也恨过你。因为爱你,我不能报复;因为恨你,我不会付出。所以,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从此我不记得宋语心,也当没有认识夏茹溪。"
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租房契约和钥匙扔在沙发上。夏茹溪抬起泪痕斑斑的脸,望着蔚子凡僵直的背影,忽然追上前去拽住他的胳膊。
蔚子凡甩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她却挡在了他的前面。
"只听我说一句话,好不好?"她不顾他的冷淡态度,抓住他的胳膊,"当初我那样做是有苦衷的,不要恨我。如果一定要分手,请你……请你把东西还给我。"
蔚子凡终于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看了她许久,一双眼睛里逐渐流露出深深的痛楚。他忽然笑了,笑容有点儿疯狂,"我差点儿忘了,能在十多年后得到你的青睐,完全是沾了那东西的光。怎么办呢?如果我把它给你了,你又可以去做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了,我不想啊,不想你离我那么远。"
他的手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鼻子、下巴,然后狠狠地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夏茹溪因为突如其来的窒息,憋得脸通红。她强忍着,睁大一双眼睛与他对视,仿佛即便他掐死她,她也认了。
蔚子凡的心像被刀尖戳了无数个窟窿,全身的血液涌了上来,眼睛已然通红,死死地盯着她。忽然,他松开了她,双手紧紧地钳住她的肩。
"我是想放过你的,你却非要逼我当个坏人。你这个冷血到极点的女人,以为只要说一声,我就会把东西还给你了?"
夏茹溪咳喘不止,双眼通红,她勉强地抬起头,好像跟他谈判一般,"那你想怎么样?"
"等我不恨你了自然会还给你。"他觉得再跟她多相处一分钟,得到的也只是更多的失望和伤心。他控制住力道,把她往后推了一把,走上台阶,回了自己的卧室。
夏茹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争吵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细细回味他说的每句话,字字都是侮辱。在社会上磨炼了这么多年,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傲气的宋语心了,别人说几句难听的话还不至于伤到她,可那些话出自蔚子凡的口中便不同了。他那样深切地痛恨她,使她好几次忍不住想去敲他的门,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让他悔恨自己不应该那样误解她。
可是,现在这样不正好吗?她本就担心蔚子凡会卷入这些事情中,就这样分开了,他们完全成了陌路人,他不会再关心她的事,仍然可以过他的上层生活。他现在恨她,是因为他还年轻,对未来还抱着许多浪漫的理想。等他到了中年,有了一个家庭,和所有人一样过着人生中最平淡却最幸福的日子时,他想起她就不会再有恨了。
尽管她这样说服自己,却还是很不甘心。如果没有那些事,陪伴他走完一生的人一定是她。如今她却要忍辱负重,为了什么,就是因为江叔叔的托付吗?她躲了这么多年,难道付出的还不够吗?
她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忽然觉得冷,想走回沙发上坐下来,然而刚迈出一步,小腿就开始剧烈地颤抖。她不得不又像雕塑一样站着,挺直了背--已经没有了灵魂,那么做雕塑也要像模像样的。
夜太安静了,天际开始露出鱼肚白,林子里有鸟类的叫声。在最清寂、心灵又最脆弱的时候,她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夏茹溪一看是林叔的来电,心里有些愧疚,近段时间只顾着躲藏,倒忘了跟他联系,想他应该担心坏了。
接起电话,林叔便在那头嚷道:"幸好你这时没关机,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手机总是打不通?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茹溪,听完我的话,你要冷静啊。你爷爷今天出院回了果园,院方说他的病情还算稳定,不知道什么原因,老人家到了晚上病情突然恶化,由于抢救不及时,已于凌晨一点五十五分在医院的急救病房去世。茹溪,茹溪……喂,茹溪……"
夏茹溪眼前一黑,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手机听筒里还传出林叔焦急的呼唤声,她眼睁睁地看着离自己并不远的手机,整个人就像陷在泥沼里,明明使了劲儿,手却再也抬不起来。
蔚子凡本想着今天不要去上班的,到天亮时才睡过去,能睡着或许因为昨天开了太长时间车的缘故。他睡得也不安稳,听见有人敲门就立马睁开了眼睛。他浑身乏力,困得只想蒙上被子,叫敲门的人滚开。
他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掀开被子,心想:我睡了多久?好像刚睡着就被吵醒了。
门外是夏茹溪。早上出太阳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到她脸上。她的脸苍白得像鬼,黑眼圈很浓重,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一样,蔫蔫的,连声音也有些沙哑。
"子凡,我要离开。"
虽然心里还恨着她,可见到她这副样子,蔚子凡也硬不起心肠来了。
"找郝伯伯,他会安排司机送你。"
夏茹溪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轻声说道:"谢谢你!"然后虚飘飘地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饱含深情地对站在门口的蔚子凡说:"我走了,保重!"
蔚子凡的睡意全无,又恨起她来,也不回她一句话,进屋把门摔上。躺到床上,他还想再睡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闭上眼睛就浮现夏茹溪离开前跟他说"保重"的表情。她为什么说得那样郑重呢?昨晚他已经把话说绝了,难道她还想要他挽留她?
这么一想,他更没法睡了。要是她一声不吭地走了,他还不至于有什么想法,偏偏她又做出这样的表现,他简直想顺从她的意思。也许不用挽留,只要跟她说句话就好,说句比昨晚更绝情的话,能让她以后想起来就伤心的话。他突然来了精神,靠着床沿,琢磨着说什么。可他太缺乏这类经验,想到的话都不够力度。
就这么琢磨着,外面响起汽车驶离的声音。他顺手把被子一掀,赤着脚就冲到露台上,只看到银灰色的小车已经开得老远,他即便马上开车去追,大概也追不上了。
只是一瞬间的犹豫,蔚子凡看清了自己的心--他根本不想夏茹溪走,也许把她留在身边,报复她、折磨她才会让自己好受些。管她难不难过,总之将两个人绑在一起,一同煎熬,等他的恨意都消除了,他会重新爱她--这才是他真正想做的。然而他也是个伪善的人,决计拉不下面子做出那种事。他表现得如此有风度,放她离开,往后便只能独自煎熬。
他抓着栏杆的手微微地用力,夏茹溪,你就这样走了,我们就这样结束了,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惋惜吗?
林泽秋在咖啡厅里找到夏茹溪时,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夏茹溪如此狼狈的样子,他只看到过一回。那还是八年前夏茹溪刚找到他时,当时她还叫宋语心--
那年林泽秋在外办公回到家,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女孩儿坐在门口,脚边放着一个大背包。她穿的连衣裙的裙角又脏又破,黑皮鞋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她仰起脏脏的脸,那双眼睛倒是又黑又亮,充满了希望地问他:"你是林泽秋吗?"
他想不到自己跟一个孩子有什么关系,可人家既然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就停下开门的动作,蹲下来回答:"我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忽然站了起来,如释重负地一笑,"可找到您了,是江为然叔叔让我来找您的。"
林泽秋两年前得知好友去世的消息,当时他正在国外采访,无法前去吊唁好友,整整一个月他都沉浸在悲痛当中。如今这个小女孩来找他,她跟江为然是什么关系?看她的年纪,应该也有十六七岁了,不可能是好友的私生女,他在心里思忖着。
"你是他什么人?"
"我不是他什么人,但他让我来找您。"她也觉得没有表达清楚意思,又说,"他走之前给了我一样东西,本来他让我把东西转交给您,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东西被我给了另一个人,我已经找不到他了。"
林泽秋越听越糊涂,女孩儿也是很懊恼的样子。她舔舔嘴唇,就像是说来话长,她需要喝杯水,再慢慢道来。
"先进来吧。"
他带她进了客厅,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宋语心。他叫她坐会儿,她却看着干净的布沙发,半天才说:"我想先洗个澡,换身衣服。"
林泽秋这才多看两眼这孩子,虽然她看起来很脏,行为举止却不若外表那样粗野。他带她去洗浴间,给她调好水温。足足洗了一个小时,她才焕然一新地走出来,身上换了一套干净的素白裙子,赤足踩在地板上,边走边擦她那头黑亮的长发。
林泽秋不得不承认,年近而立的他,看到那样漂亮的女孩子也不禁怦然心动。她却不了解他的心思,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对面,用手梳理着头发,"您是江叔叔的朋友,我叫您林叔叔吧。"
林泽秋有点儿不自然地点点头,目光看向别处,"为然为什么让你来找我?"
"江叔叔是被人谋杀的。"她神情自若地吐出惊人的话语。
"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林泽秋厉声打断她。
"我没有胡说!"她腾地站起身,看他的眼睛闪烁着倔强的光芒,而后逐渐转为不屑,"江叔叔没去西江以前和你是电视台的同事,他去西江的原因只有你知道,我不相信你没有怀疑过他的死因。"
林泽秋心头一震,这小女孩儿不惧千里之遥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并找到他,单单这般勇气就不能把她当成一个简单的小孩子,大概这也是江为然会把大人之间的事告诉她的原因吧。
他的语气软下来,用商量的口气说:"我们暂时不讨论这件事,我早就搬了家,为然给你的那个地址,你一定找不到我的。你说说看,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果然吃软不吃硬,听他的语气好了,便慢慢地讲述找来这儿的经过。一下火车,她就坐出租车去了他原来住的地方,自然找不到人。然后她又去了电视台,保安连门也不让她进。她带的钱虽然够花上一段时间,然而坐出租车时,她就知道这个城市的消费惊人,不知道哪天才找得到人,也不敢到宾馆住宿。
就这样,她白天守在电视台门口,遇到人就上前打听。由于单位这两年人事变动大,认识他的人并不多,两三天也没打听到他的消息。她晚上睡在电视台的大门口,遇到上晚班的人,她也是逐个追问。
"现在想想自己真笨,如果第一天就跟他们说是来找你报料的,我是灭门惨案里的唯一幸存者,他们准会请我进去。只要进了那里面,肯定就能找到你了。"
她说话时口气有些埋怨,头已经困倦地靠在沙发上,眼睛也慢慢地合上了。
林泽秋笑道:"你就是用这个办法找到我的?"
"怎么可能。"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已经快睡着了,"我还是守株待兔,终于逮到一个人,他说你不在电视台,又跟我说了你家的地址……"
后面的话全都含含混混的,林泽秋知道她已经睡着了,便把她的腿也挪到沙发上,又拿了条薄毯给她盖好。他蹲在沙发边,静静地端详着她的睡颜。她只是个孩子,但在林泽秋心里,再没有能说服自己把她当成孩子的理由。
晚饭时间,林泽秋才叫醒她。她规矩地坐在餐桌旁,林泽秋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妻子,她低低地叫了声阿姨,便不再像下午那般多话。等林泽秋跟妻子开始夹菜了,她才拿起筷子斯文地吃饭。她甚至不去夹菜,仿佛为了不让他们觉得这屋里多出一个人似的。
饭后,林泽秋问了她一些事。她先将江为然把东西给她,然后自己来找他的原因说了一遍。
"既然没了那东西,我暂时也不能做什么。你不能回家就住在这儿,我会给你联系学校。"
她听完这些话,眼睛却瞄向在客厅里看电视、脸色不佳的他的妻子。思索许久,也许是迫于生活的无奈,她还是点了点头,"我只住到高中毕业,学费和生活费请阿姨记账,等我工作后会还给你们。另外,如果可以,您能不能托关系给我改个名字,再落个本地户口。"
后一件事情虽然难办,林泽秋还是答应了她。因为工作关系,他也认识一些有权有势的人物,只要肯开口,倒也能办好。
她在他家住的两年,他和妻子的无爱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高考过后,正当他工作最忙碌的时候,她已经瞒着他找到了一份低薪工作。他迟迟没有看到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甚至连她的高考成绩也未听她说起过。直到她向他提出要搬去工厂宿舍时,他才去学校问了老师,得知她已经被国内一所名牌大学录取,那所大学还是他建议她填报的。
后来她说录取通知书已经被她撕了。
"读两年高中,只是为了混到成年,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找工作。不去念大学,只是为了不要背负更多的债。"
尽管他已经和妻子离婚,尽管他以为他们是可以相依为命的,尽管他把照顾她当成了责任,但在她心里,他始终是个外人。而生活在这个家里,对她来说只是寄人篱下。
这样一个倔犟、坚强的孩子,他眼见着她从少女蜕变得成熟,无论遇到多少困难,始终再没有流露过初来他家时那副落魄的样子。
他知道她内心是很自卑的,所以唯有表现出高人一等的傲气,才不会被人发现她被自卑紧紧束缚的内心,才不会向别人示弱。
今天她这副憔悴不堪的样子,他原以为是因为爷爷的去世而悲伤,然而一个为亲人的离去而悲伤的人,又怎么会是魂不守舍的样子?这种时候,他当然不会去问个清楚。
"茹溪,节哀顺变!"
夏茹溪微微点头,把一串钥匙推到他面前,"这是我家的钥匙,房产证放在书房唯一一个上了锁的柜子里,你想办法帮我卖出去吧,尽量卖个好点儿的价钱。那个人已经从我家搬出去了,东西他没有给我,你有空去找他要回来。虽然他不肯给我,相信如果是你去要,他还是会给的。"
林泽秋心下已有几分了然,她的魂不守舍,大约因为那个人的关系。
"那个人是谁?"
"新维康的总经理,蔚子凡。"夏茹溪念出他的名字,心里便是一阵揪痛。她努力忽略那股痛楚,"林叔,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不可能躲躲藏藏一辈子,所以……"
"真的考虑清楚了?"林泽秋明白自己是多此一问,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当初的倔强和勇敢,只是这一次,她更像是绝望的人那般无所畏惧。
"你找个时间把东西拿出来。这两年房价涨得很快,大概能卖一百多万,还掉房贷,应该还剩四五十万。我工作这么多年,也就攒下这点儿资产。我知道这事儿花钱的地方多,你尽管拿着用。"
"茹溪……"林泽秋越听越觉得她像交代遗言似的,他心里莫名地惊惶。
"江叔叔是个值得敬佩的人,当初没有人能救他,如今我们更应该了却他的心愿。"夏茹溪的神情再不若从前那样茫然无主,而是坚定从容的,"我决定回西江。只有我回了西江,他们才不会把注意力放在这边,而你也更好做事。"
"你疯了?"林泽秋吼道,"回西江?你明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竟然还说出这种话,你想过后果没有?"
"我想过,但我已经决定了。"她说完站起身。
林泽秋连忙拽住她,硬把她往门口拖,她挣扎了几次也没有挣脱开。
"你是不是想把我关起来?关得了一时,关不了一世,早晚有一天要面对的。爷爷已经去世了,我总不能连奶奶的最后一面也不见!"
林泽秋也许被她眼里的光芒震慑住了,他缓缓地松开手,"在滨海,你没什么可牵挂的了是不是?"
夏茹溪没有回答他,在她垂下眼帘之前,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无奈和哀伤。
"我让你去,但你还是要记住我说的话,人……"
"人活着才有希望。"夏茹溪接过话来,"我知道。"
"知道就好。"林泽秋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发,"要活着回来,找回属于你的幸福。"
夏茹溪仰起头,把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而后对林泽秋绽开一个笑容,"林叔,你忘了吗?我总是在危险关头遇到贵人,然后化险为夷,所以,你不要担心我。"
林泽秋把她拉到怀里,紧紧地拥着。她也乖巧地任他搂着。林泽秋的手臂紧了又紧,把这当成了最后一次拥抱,在淌下离别的眼泪前,他松开了她。
"我不担心,因为你很快就能回来。"
话虽这样说,他们却谁也没有如此乐观。
她疑心在滨海的那些日子只是一个迷离的梦,幸运的是,她终于在梦的最后尝到了爱情的甜蜜。
俞文勤离别的这晚和许静通宵达旦地喝酒谈心。他把自己跟夏茹溪认识,到向她求婚的经过,没有一丝遗漏地跟许静说了,只略去了他和于惠的纠葛。他承认这是面子问题,无论如何,他希望自己给许静留下一个大情圣、绝世好男人的印象。
许静的一双醉眼瞅着他,艰难地点了点头,"真是可怜。"
俞文勤趴在桌子上,把酒瓶滚来滚去,"可怜对吧?"他拿起啤酒瓶与许静碰杯,"为可怜人干一杯。"
"干!"许静把酒瓶举得高高的,然后望着他吃吃地笑了,"为了可怜的师妹,我们要一口干下半瓶。"
咚的一声,俞文勤的身子一歪,滚到地上。
许静笑着把他拉起来,"你还不服啊?得,傻子!我今天好人做到底,告诉你为什么她可怜。"许静看他坐稳了,才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你得明白,被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爱着本身就是件痛苦的事。你应该高尚一点儿,爱她就默默地付出。可你呢?偏偏低级地去纠缠她,那不是给她增添心理负担,让她难受吗?你想想,为什么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不是求你帮助,而是拿感情跟你交换?因为你就是想占有她嘛!可所有人还以为她占了便宜,她是个小人。所以,你的父母朋友都不待见她。谁又想得到她是拿自由和将来的幸福作为交换的?你不但不理解她,还任由你那些亲朋好友误解她。她算是有良心了,换成我,非把你的钱花光了,然后一脚把你踹到太平洋去不可。以为自己有点儿钱,就能买到感情啊?哈,说你是傻子,一点儿也没有冤枉你!"
俞文勤沉默半晌,房间里只有许静咯咯的笑声。
"我真的很傻吗?爱一个人本来就想占有她啊,我只是表现出来了而已,这叫率直!"
许静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收住笑声,用手指戳着他的胸口,"感情是要用心的,心拐了百八十道弯儿,费尽心思地就是为了给她所想要的,明白不?"
俞文勤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真把我当傻子了?天底下哪有这样高尚的人。"
许静没理会他,只垂头把玩着手里的酒瓶。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脸,嫣然一笑,举着酒瓶说:"先不管有没有,我们为了那样高尚的人干杯!"
俞文勤欣然同意,与她碰过杯后问:"这次干多少?"
"爽快点儿,一口干尽吧。"许静说完仰头咕嘟咕嘟地喝光瓶里的酒。俞文勤也跟着喝光了,两人将空瓶扔到地毯上,互相看了一眼,一个倒在地上,一个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一觉睡到中午才醒,也不知道是谁先爬上床的,幸好酒店的双人床够大,许静的四肢伸展得老开,占了大半张床,俞文勤仍然缩在一角睡着,胳膊悬在床沿。
俞文勤是中午的飞机,醒来后匆匆洗漱了一下,连午饭也来不及吃,许静便开车把他送到了城郊机场。
"往后不会再来了吧?"等待安检时,许静问。
"不一定,你也可以去滨海啊,我会好好招待你的。"俞文勤面对这个刚认识的朋友,心里总有几分不舍,他又强调了一句,"真的会好好招待你的,这不是虚话,只要你肯去。"
"看看吧,如果被爸妈逼结婚逼疯了,我会去找你的,你给我提供一个避难所就行了。"前面的人已经过关了,她不得不站在黄线外向他挥手,"一路顺风。"
"有事别忘了给我打电话。"俞文勤把证件递给地勤人员,冲着她的背影喊。
许静没有回头,只是扬了扬手,朝机场外走去。
俞文勤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儿失落。他走到登机口,离登机时间还差十分钟,便去书店买了本财经杂志打发时间,然而却看不进一个字。这两天他似乎过得太快乐了,暂时忘却了夏茹溪与他取消婚约的伤心事,一旦回了滨海,回到那所已经没有夏茹溪的房子里,他真的能面对往后的寂寞吗?如果许静在滨海就好了,难过的时候找她喝喝酒、聊聊天,心里就舒坦了。他正想着,手机铃声响了,真是想什么人来什么人,他微笑着接起电话,几秒钟后,笑容凝固在嘴角。
挂掉电话,他拎着行李冲出了候机厅,在机场外截住迎面跑来的许静,慌慌张张地问:"怎么会这么突然?"
许静没顾得上喘气,只是按着他的肩膀说:"我也是刚刚接到医院朋友的电话,今天凌晨去世的。"
"那现在怎么办?"俞文勤因为突如其来的噩耗而没了主意。
还是许静镇定,"你先通知宋语心,其实通不通知都一样,我朋友说她爷爷的治疗费都有人按时缴清,我想应该就是她爷爷说的那个一直在照顾他们的人。现在她爷爷去世了,她应该比我们更早知道。"
"还是要说一声。"俞文勤说着就拿起手机,刚拨通又挂了,"她关机了。"
"你滨海那边的事儿着急吗?如果宋语心不能回来,她爷爷的后事总得有个人料理。"
"还是先处理爷爷的事吧。"俞文勤打了个电话给公司,跟下属交代完后,便拉着许静往停车场去。
"我忘了一件事,"坐上车后,许静说,"果园里的一块地是张越杭给宋爷爷、宋奶奶养老的。老人家去世了,张越杭怎么也得出面料理后事。况且宋语心为什么不能回来看望病重的爷爷奶奶,却一直在暗中照顾他们,这当中肯定有古怪,我们还是见机行事的好,你说呢?"
"哦,好,就按你说的办。"俞文勤其实根本没什么主意,认识许静后,他仿佛忘了自己在滨海是管理着一家中型公司的老板,而事事都依赖她。
"那我先送你去酒店开房。如果张越杭治丧,想必整个西江市的人都知道,也会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去捧场,我们不愁得不到消息,去了解一下情况也不难。"
如许静所料,张越杭隔日便在殡仪馆举行了追悼会。俞文勤两人均穿了全黑的衣服前去吊唁。进门处,俞文勤领了两朵小白花,一朵别在自己的胸口,一朵递给了许静,他们混在人群中进了灵堂。
老人的遗像就挂在墙上,旁边垂着两条雪白的挽联。俞文勤内心十分沉痛,前天还跟自己说过话的人,今天便阴阳相隔了。他看看身旁敛眉凝神的许静,想她的心情大概也跟自己一样吧。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许静在他耳边低声说:"果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好像还有我认识的人,我去找个角落藏一藏。"
她转身要走,俞文勤却一把拉住她,"为什么要藏?"
"西江市又不是很大,随便拉一个人出来都是沾亲带故的。我不像你,是外地人,所以还是低调点儿好。"
俞文勤却不放开她,而是跟她一同转身,"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茹溪的父亲见过我,就这样来了有些唐突,我们找个地方藏身吧。"
他们退到一个角落里,前面有一堵人墙挡着,倒是没人注意到他们。许静附在他耳边说:"张越杭的影响力还真大,连记者都来凑热闹了。你看,来吊唁的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她指着那个刚刚走到遗像前鞠躬的人说,"那是XX局长。"然后又指着后面的人说,"那是XX主任……"许静如数家珍地念着这些人的职位。
俞文勤在滨海市没见过什么领导,来这里倒是开了眼界。突然,他又不乐意地想,我跟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家兴奋什么?我又不是这里的人,管他哪个领导,总轮不到我来崇拜。想着,他把目光投向灵堂内。俞文勤注意到张越杭一直持重的神色有些变化,他的目光盯着门口的方向,而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人与老妇人也是愕然地看着门口。原本就安静的灵堂,气氛仿佛更沉重了。并不是因为悲伤,这灵堂内的人大概没有一个悲伤的,他们只是观察着主人的神色,然后保持一致地往门口看。
俞文勤也跟着看过去,眼睛顿时瞪得跟铜铃一样大--整个灵堂内唯一悲伤的人来了。
夏茹溪穿着黑衣黑裤,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缓缓地跨进灵堂,眼睛一直望着墙上的遗像。俞文勤眼见着她从自己前面走过,她的神情仿佛很平静,步子也没有丝毫紊乱,他却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悲伤,因为他看到了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是紧握成拳的--她在克制住让自己不要失态。
许静当然也看到夏茹溪了,她还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拽着俞文勤的袖子问:"这是宋语心?"
"嗯,她还是来了,只是现在来有什么用,人都去了,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俞文勤想着为她难过,如果早一天回来,她就能跟爷爷说上两句话了。
"真是越来越漂亮啊。"许静有些挫败地说,"幸好我不是她的朋友,跟她一起照镜子,自信心要丢光光了。"
"我爱她并不是因为她漂亮。也许最初是的,可是她有很多的优点。"俞文勤说着又陷入了初识夏茹溪的回忆中,他觉得此时并不适合向许静讲述这些事,尤其周围还有这么多人,便换了调侃的语气说,"我以为你不会跟那些肤浅的女人一样和人家攀比。"
许静见他说话时眼睛牢牢地盯着夏茹溪,心里禁不住地羡慕。而俞文勤的话又让她觉得自己的羡慕都是多余的,便不再与他说话了,极力以坦然的心态去注意夏茹溪的举动。
夏茹溪在遗像前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旁边立刻有人递给她一炷香。上好香后,她才转身走到张越杭面前。灵堂里这时已经有人交头接耳,或许有人已经认出她是谁。张越杭面色沉痛地拍拍她的肩,欣慰地说:"回来就好,语心,回来就好。"
夏茹溪不语,只看了一眼旁边的老妇人。老妇人却在她看向自己时躲避地把目光移向旁边的年轻男人。
"妈!"夏茹溪轻轻地叫了一声。
老妇人这才回过头来,冷漠地看着她问:"这些年可好?"
"还好。"
听到她的回答,老妇人便像是丢了包袱一般,对她不冷不热地说:"过去的事,希望你别计较了。"她拉了拉年轻男人,"你要是同意我说的,就叫一声哥哥吧。"
张越杭这时却侧过头来,对那年轻人低声斥道:"俊言,你给我跪下,在爷爷面前,给妹妹跪下!"
张俊言本是呆呆地望着夏茹溪,听到父亲这样一呵斥,立刻诧异地看着他,仿佛不相信他要自己在众目睽睽下给别人下跪。
张越杭又命令了一遍。张俊言想着在这儿下跪,别人一定以为是跪拜那个刚去世的老人家,倒也不丢脸。
"爸爸,不用了,这儿这么多人,给哥哥留点儿面子。何况我欠你们家太多,让哥哥给我下跪,我也承受不起。"
"可是……"张越杭犹犹豫豫地说。
夏茹溪打断他:"爸爸,今天不要说起那些事好吗?"
张越杭仍是犹豫了一会儿,才勉强点头,对张俊言说:"今天看在爷爷的份儿上,暂时饶了你,回去后再跟你算总账!"
他还要跟夏茹溪说什么,后面吊唁的人已经往这边走过来。
"既然你回来了,就跟我们一起招呼客人吧。"张越杭又对夏茹溪说。
夏茹溪低着头站在张俊言的旁边。上来一个人,张越杭便把夏茹溪重新介绍一番。夏茹溪跟他们握手,谢谢他们的关心,做得有模有样,倒真像是张家的人,是在给张家的长辈办丧事。
俞文勤心疼她明明难过还要敷衍那些人。他明白夏茹溪最不喜欢与人应酬交际,尤其是这种时候。有几次他想冲上去安慰夏茹溪,都被许静拉住了。他又要挪动脚步时,许静再次拉住他,不由分说地往门外拽。
"你拉我出来干吗?"
"不拉你出来,难道让你去搅局?"
"我只是想跟她说两句话,怎么啦?"
许静的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傻子!我问你,她知道你来了吗?如果她问起你在这儿做什么,你难不成回答她'来揭你老底的'?"
俞文勤被她一吼,便傻愣地站在那儿。许静把他拖到车子旁边,"等葬礼完了以后,我去帮你找她,先探探口风。"
她望着对自己流露出感激之情、却动也未动的俞文勤问:"你现在还要进去吗?"
俞文勤摇头。
她大吼道:"那还不上车!"
张越杭已经安排了人守灵,走时叫夏茹溪一同回家。
"我生前没尽孝道,这一晚无论如何是要守在这儿的。"夏茹溪说道。
老妇人闻言上前对老公说:"说得是,就让爷孙俩相处这一晚,明早就下葬了,唉……"
张越杭听罢也不再劝阻,"待会儿我派人给你送件厚衣服来,你要是撑不住了就回来,我让俊言替你。"
"谢谢爸爸。"夏茹溪环顾了一遍灵堂,"奶奶她老人家呢?"
张越杭叹了口气,"爷爷去世的那晚,老人家就卧床不起了,前两天我让人接到了家里,也好仔细照顾。"
夏茹溪抬起头看他,刹那间眼里闪过一丝阴霾,随即又变成古井无波的平静,"我知道了,葬礼过后,我会回家。"
张越杭对着态度冷淡的她再也说不出什么,又叹了口气,便率先走出了灵堂。
入夜,殡仪馆很安静,后面的山头就是墓区,猫头鹰叫得格外凄厉,也使得这地方更加阴森可怖。所幸工人们在灵堂外围着一张桌子打牌,偶尔因为赢钱轻呼一两声,让人觉得还有点儿人气。
夏茹溪跪在灵堂中央,仰头看到相框里爷爷的遗容,那相片应该是从家里的相册中找出来的,大概是爷爷二十年前的照片。祭桌上的两支烛火微微摇晃着,相片里的脸变得模糊了,她看不真切,就不再看了。她低着头,把眼睛闭上,痛楚变得更加清晰尖锐。
她紧紧地捏着胸前的衣服,缓缓地睁开眼睛,望着祭桌上跳跃的烛火,心里只剩下惘然。时间真的在往前走吗?她疑心在滨海的那些日子只是一个迷离的梦,幸运的是,她终于在梦的最后尝到了爱情的甜蜜;不幸的是,她没有老死在梦里。
她没有淌下半滴眼泪。或许因为在梦里她总是流泪不止,现在醒过来了,心和眼眸都像干涸的泉眼,越来越坚硬。
她没有看到爷爷年老力衰的样子,没有看到他被病痛折磨的样子。照片上的他充满活力,丝毫看不出痛苦。她哭不出来,甚至没有伤心。
重新上了炷香,她对着遗像默念:"爷爷,您知道我又回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如果我能逃过这一劫,往后一定好好地孝敬奶奶,请您一定要保佑我。"
翌晨,天有些阴,夏茹溪抱着骨灰盒爬了几百级阶梯,在一干捧场的人面前亲手将骨灰盒下葬。
回到她曾经住过六年多的房子里,望着面前一堵蓝白相间的墙,仍记得当年被张越杭带到这儿时对她说的话,"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一夜之间,她变成了千金小姐,从此拥有一间自己的独立睡房,睡房里有书桌,有床和漂亮的床单,还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得到的蕾丝花边窗帘。拉开窗帘往外看,蔚蓝的天空飘过丝绒般的云,下面是个圆形花园。亲戚们都来巴结她,几个以前对她不理不睬的亲戚从那之后常常来探望她,顺便跟张越杭聊聊天--以前他们可没有这样的机会。
客厅的装修比以前更豪华、更潮流化了。在进口羊皮沙发上,一个神情局促的乡下老太婆颤巍巍地站起来。夏茹溪在门口怔了几秒钟,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才举步朝沙发走去。
明明是那么熟悉的称呼,却如鲠在喉,她试了几次,才发出一个怪异伤感的声音。
"奶奶……"
宋奶奶的手还捏着衣角,她勉强站直了,白发苍苍的头微微抬了抬,眼泪顿时流下来。或许她还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应该怎么接近这个孙女,她的手却本能地伸了出去,抚向夏茹溪的脸。
宋奶奶比夏茹溪矮太多了,手还没有触到她的脸,她已经抓住她的手,抓得紧紧的,祖孙俩一起哭出声来。
张家人目睹这一幕,没人吭声,只沉默地听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哭声很快就收住了,张越杭才走近祖孙俩,拍着夏茹溪的肩说:"见面了就好,语心,奶奶身体不好,你克制点儿,别惹她老人家哭了。"
夏茹溪擦擦眼泪,才扶着老人家在沙发上坐下。宋奶奶只管盯着自己的孙女看,也不说句话。倒是张越杭和妻子一直嘘寒问暖的,夏茹溪逢问必答,但也不主动说些什么。
宋奶奶原本就是强撑着到客厅来接夏茹溪的,这会儿已经感到非常疲倦了。小保姆和夏茹溪搀着她回到房间里,夏茹溪本想跟奶奶单独说说话的,小保姆却说要先带她去自己的房间。
夏茹溪给奶奶盖好被子,便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空中飘散着黑色的纸灰,香烛快燃尽了,父母的脸孔想起来竟是那样的陌生。
卧室也变了样子,看起来曾经被用作客房。蕾丝花边窗帘换成了进口绣花窗帘,梳妆台变成了长形书桌,屋里的小摆件也没了脂粉气。从窗户看出去,寒冬季节,花木都枯萎了,冰冷的大理石铺就的小径衬得景象更加萧条。
夏茹溪抚着自己的手臂,觉得很冷。这寒冷的感觉也不是没来由的,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她简直觉得可怕。她猝然转过身,见是张俊言,便直愣愣地盯着他,瞳孔收缩了一下。
"妹妹。"张俊言站在她面前,满面笑容地唤道。
夏茹溪吐了口气,心里仍然怦怦直跳。
"你怎么会到我房里来?"
"我回自己房间,看你房间的门开着,就进来看看。"张俊言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夏茹溪忙后退一步。他有些恼怒地说:"这么多年没见你了,怎么还是一见我就躲?"顿了顿,他把夏茹溪的脸蛋看了一遍,又轻浮地说,"在外面你好像没吃什么苦头,人越来越漂亮了啊。知道为什么我还没有结婚?因为我知道你迟早会回来的。"
这样直接的调戏让夏茹溪很不安,更觉得反胃。她没表现出来,只是平静地说:"我们是兄妹,你说这种话可别被人听见。"
张俊言碰了个软钉子,却放肆地笑道:"怕谁听见?你以为我怕谁听见?"
夏茹溪恨极了他,倒是很勇敢地瞪着他,"你忘了昨天爸爸还让你跟我道歉,你再这样,我就告诉爸爸。"
两人对峙着,夏茹溪毫不示弱的逼视让张俊言相信她真会那么做。他首先转移了目光,仍是一脸怒容,指着夏茹溪气呼呼地说:"总有一天……你等着,总有一天,爸爸也护不住你!这辈子,你别想再逃出这个家!"话毕,他怒气冲冲地走出去,把门狠狠地摔上。
这回夏茹溪虽然占了上风,却觉得烦透了,便去了奶奶的房间。宋奶奶本是睡着的,听到开门声,又醒了过来。
夏茹溪闷不吭声地坐在床边,宋奶奶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握着她的手,声音微弱地说:"怎么回来了?你爷爷去了,不久我也是要走的,你这个时候回来干什么?"
夏茹溪望着那只枯瘦的手,脸色缓和了些,"我不得不回来,您别关心这些了,好好养身体。"
宋奶奶长叹一口气,"我就知道是那两个人惹的事儿,冒冒失失地跑来找我跟你爷爷,我就担心会害到你。"
本来心不在焉的夏茹溪忽然抬起头来,"什么两个人?奶奶,谁来找过你们?"
宋奶奶从衣服里面掏出夏茹溪的照片,递给她,"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其中那个男的说是你在滨海的朋友,这照片就是他给我们的。"
夏茹溪拿过照片一看,立刻就明白俞文勤来过西江了,可能还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她的事。回到西江后,她的心仿佛死了,现在又像是被激活了一半,另一半是在为俞文勤担惊受怕。
"他们什么时候去找你们的?"
"你爷爷走的那天。老头子也许是因为看到了你的照片,心满意足了,所以晚上就走了。他哪知道多等两天就能看到你,也能跟你说说话了。"宋奶奶说着就伤心起来,捶着胸口,号啕大哭,"可怜我后半辈子啊,先是送走了儿子、媳妇,还要再送走老伴儿。老天为什么不先叫我死了,好让你爷爷见见你……"
夏茹溪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自己也快崩溃了。她抓着老人的手,轻轻地喊道:"奶奶,奶奶,您别这样,别这样……"最后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只感到她和世上唯一的亲人是最命苦的,便趴在奶奶的胸口闷闷地哭着。
窗户关得不严实,冬天的冷风从缝隙里吹进来,不久,风越来越大,一波一波地撞在窗户上,像是要把窗玻璃给撞碎了。
第二日,夏茹溪出了一趟门。她跟张越杭说要到西江市里四处转转。张越杭打电话给张俊言,让他从自己的公司里调了辆车来。张俊言不但调了一辆"梅赛德斯",还给配了个司机。夏茹溪拒绝了司机的陪同,拿了车钥匙,自己开车去了市中心。
她在市中心买了香烛、纸钱和当做祭品的水果和卤肉,准备去城外父母的墓地。西江市这十年来城区扩宽了许多,路标牌上的路名,夏茹溪大多不认识,以往那些标志性的建筑物也被新建的高楼大厦淹没了。好不容易下了复杂的立交桥,她又不知身处何方了。一路往前开,房子不那么密集了,她把车停在路边,放下车窗,头探出窗外,望着远处那座大桥,一列火车正轰隆隆地开过去。
她记起小时候曾在桥下生长的杂草丛里摘到过红霉果。过了那座桥就是西江市卷烟厂,她家就在工厂附近的宿舍楼里。知道了自己的方位,她继续往前开车,并看了一下交通情况。这儿的车辆不多,她便决定直接拐到右边的一条道上去。她小心地驾驶着,后面一辆小赛欧却莽莽撞撞地开过来,不轻不重地擦了一下她车子的车身。
一起小小的交通事故。夏茹溪停下车来检视,赛欧的主人也打开车门出来了,是个与她年纪不相上下的女子。女子没看夏茹溪,只是以很夸张的表情望着她的车:"哎呀,怎么撞上了这辆车!"
夏茹溪见车身只有一点儿擦痕,心想也不是自己的车,决定好心放这个女人一马。
"以后当心点儿吧。"说完,她转身要上车,肇事的女人却拽住她说:"等等,这是你家的车吗?"
夏茹溪纳闷她为何这样问,又想到那个家算不算是她的家呢?然后她抗拒地摇头,"不是。"
"那这车一定是别人帮你借来的。"女人一脸沮丧,又指着车牌号说,"听说上次有两个人在酒楼的停车场里见到这么好的车,就站在旁边拍了张照片,结果被车主人张俊言董事长和他的保镖看到了,把他俩打得很惨啊。"女人脸上是惧怕的神情,眼眸里却闪过鄙夷,"拍张照片都被打,我还把车给撞了,这次死定了!"
夏茹溪虽然也憎恶张俊言,不过怎么说现在也是她开着这辆车,听这女人说起张俊言的恶行,脸上不觉露出几分羞愧。她一点儿也不想女人知道自己跟张俊言的关系,只想快点儿脱身,便挣开女人的手,"你别害怕,我保证你不会有事的。"
女人还是紧紧地抓着她,眼睛斜了斜。夏茹溪敏感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有辆黑色的车停在路边。
女人小声说:"怎么会没事?那辆车里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夏茹溪顿时警觉起来,狐疑地望着拽着她的女人。
"我是俞文勤的朋友许静,一直想找你来着,但是你家门口那条街上每天都有些很凶的人来来往往,我只好找这个机会了。"
夏茹溪惊讶了一下,正要问俞文勤在哪儿,许静直起身笑道:"我们走到桥下面去,假装商量和解,怎么样?"
夏茹溪锁好车,率先往桥下走。许静看了那辆黑色的轿车一眼,而俞文勤正站在离那辆车十多米的站台上远远地望着她们。
桥洞旁边密密地长着半人高的草,已经枯黄了。桥边是个小土坡,西江市的铁路刚建好时,许多人爬到土坡上去看火车。夏茹溪曾经也被父母带到土坡上去过,羡慕地望着车窗里那些被火车带到远方去的人。父亲许诺她,到放假时,就带她坐火车去北京。那是老实巴交的父亲对她许的最大的诺言,却没有实现。后来西江市又建了机场,人们又去看飞机了。这土坡被人冷落了,成了个偏僻的地方,只有些情侣图清净,偶尔来这儿幽会。他们显然觉得这地方不值得珍惜,随意丢弃易拉罐、纸巾、烟盒之类的垃圾,如今已是脏乱不堪。
夏茹溪仰望着那小土坡,似乎记起了父亲的样子。父亲性格懦弱、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说是无能,他在工作上没有丝毫建树。
"这个地方变化很大吧?"许静在她身后说。
"嗯。"夏茹溪淡淡地应了声,"俞文勤在哪里?"
"就在这附近。那天他也在灵堂里,只是你没有注意到。"
夏茹溪秀眉微蹙,庆幸俞文勤没有同她一起来,担心他在这个地方有危险。
"你叫他赶紧回滨海,越快越好。至于原因,我现在没法跟他解释。"
许静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看着夏茹溪的侧脸,"我想,你至少得给他个理由吧?不管你爱不爱他,他是为你而来的,你却连面都不见就要赶他走。"
夏茹溪没料到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对俞文勤心中有愧的她倒是语塞了。
"我有我的难处,有些事我不能说,希望他能谅解吧。"
"你对我别起疑心,我在西江市出生、长大,你家发生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
夏茹溪紧抿着唇,并不言语。她仔细想了想,俞文勤是外省人口,那些人不至于对付他,而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你好像知道些什么呢。"夏茹溪隔了好一会儿才说,"若是平常人,直接上门来找我就行了,何必大费周折?"
"西江市谁不怕张俊言啊!只要是有关他的事,我不谨慎点儿,没准儿会死得很惨!"许静顿了顿又说,"而且,我只是个小律师,打打离婚案子。凭着职业的敏感,觉得你和张家的内情挺复杂的。不过你放心,虽然我好奇心重,但也不会多事。"
夏茹溪心想,好奇心重的人不会多事才怪了。她决定跟这个女人不要再有任何交集。
"那就最好,我的话你转告给俞文勤。既然你说过不会多事,也不用管我给不给他交代了。"
许静也不要求她非得给俞文勤一个交代,原本只是想传达给她这样一个信息--俞文勤是珍视她才来这儿的,不应该对他有所苛责。
两人默默地走回去。夏茹溪见那辆车还在,目光稍稍转移,便看到俞文勤站在远处的公交站牌下。冬天天气本就阴霾,像是弥漫在人心中的哀愁怎么也抹不开。寒风吹过,俞文勤拉紧了大衣,双手搂在胸前,始终望着她们。
这种对望的场景真凄凉。夏茹溪的鼻子一阵发酸,他是在滨海那个气候温暖的城市里长大的,从没有受过这种寒冷。
俞文勤仿佛很想过来,却又有百般顾虑。他往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去。他终于鼓起勇气往前迈步时,夏茹溪却转过身去,钻进了车子里。
许静扶着车门,见夏茹溪低垂着头。待她仰起脸来时,许静看到了她颊边的泪水。
"他是个好人!"
许静缓缓松开了手,她清楚这句话的含义--不管他们有什么样的过去,俞文勤究竟爱她有多深,到此时都结束了。
车驶离的那一刻,俞文勤也停下了步伐,眼前模糊的景象里只有许静一个人的身影。她或许是面朝着他,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她慢慢地朝他走去,什么也没说就把他抱住了。
也许,自此刻开始,伤心的过去都应该忘掉吧,记住这新的开始。
夏茹溪的父母安葬在离城区三十公里的一座山上,坟地在山洼里。冬天下过雨的早晨,浓稠的白雾氤氲在两座凄寂的坟头,一条泥泞的道路蜿蜒而过,通向远处的玉米地。村民们大都沿着这条路去地里干活,但无人顺路去祭拜。坟前因为无人踩踏,野草疯长得郁郁葱葱,已经掩盖了坟头。
夏茹溪把黄纸和香烛放到地上,拨开两边的枯草,用脚踩出一条小径来,才抱着纸和香烛跳下斜坡。摆上祭品,燃起香烛,她一张张地焚烧着黄纸,开始回忆父母的样子。
山上冷风彻骨,淡蓝色的火焰借着风势吞噬着黄纸。空中飘散着黑色的纸灰,香烛快燃尽了,父母的脸孔想起来竟是那样的陌生。她连忙双膝跪地,额头抵着湿冷的泥土,磕了三下才直起身,然后眼神飘忽地望着面前的两座坟。如果当年不发生那些事,父亲这时候或许正在哪个工友的家中下象棋,母亲或许一边看电视,一边唠叨着她的婚事。爷爷也已经去了那边,应该团聚了吧?她的唇轻轻地动了动,目光穿过雨雾,仿佛在跟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对话:我会侍奉好奶奶,她要很晚很晚才会过去。
回到张家,她直接去了奶奶的房间。奶奶靠床坐着,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见到孙女进来,她转过脸轻声问:"去过了?"然后眼角便有泪水淌下来。
夏茹溪点点头,走到床边坐下,无奈地低唤了一声:"奶奶!"
"你怪我和爷爷吗?"宋奶奶用袖子抹泪,又哽咽地说,"这么多年了,想起你爸爸最后一次来家里,我还给他脸色看,我就……"说着又伤心地哭起来,话也说不下去了。
夏茹溪抿了抿唇,握紧那只枯瘦的手,"不怪了,这事儿怎么也追究不到您头上。"
"我们也是没办法。你爷爷一直都是骑着三轮车,四处给人拉货,做点儿临时活计才能养家糊口。三个孩子,也就养活了你爸爸。就靠那点儿收入还给你爸成了家。我们也不指望你爸妈那点儿微薄的工资给我们养老,所以你爷爷一大把年纪了,还是骑着三轮车风里来雨里去,给我和他挣点儿生活费。"
宋奶奶几次都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但每次哽咽后,她仍是坚强地开口了:"你爸和你妈那么年轻就死了,我跟你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都伤心得也想死了算了。但是想到还有你,还要给他们办后事,那时候又没钱,买不起两块墓地,只能运回我的老家,在村子后面的山洼里找块地下葬。心心,我跟你爷爷心里也苦得很,这一生哪里有一天顺心的日子?原来想着张家收养你,你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夏茹溪没有去听后面的话,对于爷爷和奶奶,她一直替父母担着一份歉疚。他们含辛茹苦地把父亲养大,没享过一天清福。哪料到父亲无能,死前没能给自己在世上挣得一席之地,死后也没钱买个葬身之处。爷爷奶奶不但后半生都承受着这么大的创痛,还时时刻刻被愧疚之情折磨着。
他们根本不用愧疚,父母的悲剧并不是他们造成的。她也不能一一追究那些将她父母推向绝路的人,因为父母面对命运的压迫时还不够坚强,所以他们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唯一的女儿。
而她这个被命运推向黑洞里的人,究竟有没有值得感激的事呢?应该有的,也许就是她跟蔚子凡的相遇、重逢,并让他也爱上她。
有人说,最幸运的事莫过于你爱的那个人正好也爱着你。如果非要她感恩,那便是这件事了,她黑暗的生活终于有了一线光明。
蔚子凡搬回了父亲在市区给他安排的豪宅。从那天之后,他再没见过夏茹溪。他刻意地压制住对她的想念,也不去打探她的任何事。然而,总有那样静谧的夜晚,风吹得书房的窗帘轻轻地晃动。想起以前,自己与夏茹溪各自占据着书房的一角,他们都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偶尔抬起头,便看见夏茹溪正在看着他。她撞上他的目光,立刻惊慌地低下头去。
他从文件堆里抬起头,忽然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桌那一端,窗帘下仿佛有个身影坐在那儿。夜风吹起了窗帘的一角,他眨了眨眼睛,那儿却只有一张空空的椅子。他怅然若失地用手抚着下巴,眼睛仍然盯着那儿出神--再没有她了。
被一种无法抵制的寂寞感击垮了,他拿起手机,拨出她的号码,听筒里传来一个冰冷而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他缓缓地放下手机,知道自己那次便已将她彻底地驱逐了。他发呆了很久,鬼使神差地点开网页,给那个号码充了值。
他似乎没什么变化,低调地生活,沉稳地工作,只是发呆的次数多了起来。无事可做的时候,他沉默地望着窗外,然后在手机上按下她的号码。
无论拨打多少次,听筒里传来的是那句重复的话。这种联络工具再也无法找到她。
久而久之,他相信这个电话再也不能接通,只是拨打她的电话已经成了他的一个习惯性动作。
他当然也知道,染上一种习惯很容易,要戒掉却很难。
早上,他刚到公司,手机便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看到那个号码,他的心狂跳了一阵,紧张而期待地接起来,却令他失望了,听筒里传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蔚先生您好,我是XX地产公司的,您租下的那套房子现在要出售,请问您是否还有购买的意向?"
蔚子凡因为失望而有些恼这个人,刚要拒绝,转念又问:"现在要卖了?我可以买,但要跟业主谈谈。"
"是这样的,业主目前并不在滨海,我安排您跟委托人面谈行吗?"
蔚子凡恍然,难怪她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原来她早就决定了要毫不留恋地斩断与这儿的一切联系,甚至连房子也要卖掉了。他却一遍遍地拨着她的手机,现在还要买下她的房子。她决意抛弃的东西,他却要再拾回来,真是傻气又可笑!
想归想,他仍是对那个人说:"待会儿我会派人给你送订金去,你尽早安排我跟委托人见面。"
这个下午,蔚子凡与林泽秋头一次见面。林泽秋将他视为情敌一般,迅速地打量他一遍后,便暗暗在心里较量--年轻有为,外形英俊洒脱,加上不流于俗的高贵气质,林泽秋最后只好安慰自己,两人或许根本没有可比之处。他心知难得这样一个碰面的机会,最重要的是先拿回东西。
收起遐思,在地产经纪人的热情介绍下,他向蔚子凡伸出手。蔚子凡轻轻一握,淡淡地瞥了林泽秋一眼,"夏茹溪人在哪儿?"
林泽秋被他无视了,虽不计较,也没有大度到老实地回答他的问题。他接过文员小姐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才不疾不徐地问:"你找她做什么?"
"既然如此,我跟你多说无益。你转告她,我现在不恨她了,放在我这儿的东西,随时可以来拿。"说完他作势要离开。
"等等!"林泽秋叫住他,又跟地产经纪人说,"您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们想单独聊聊。"
地产经纪人本来就因为他们不是谈房子的事而有些郁闷,林泽秋这样一说,他的脸色有些为难。蔚子凡闻言也转过身子,疑惑地看看林泽秋,又把目光落到地产经纪人的脸上。地产经纪人刚收了订金,这会儿被他盯着看,心里有点儿慌,便起身出去,顺便把门也给带上了。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蔚子凡坐回椅子上。林泽秋清了清嗓子:"我本来也要去找你的,茹溪让我向你拿回东西。"
"你是她什么人?"蔚子凡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放在你那儿的东西,正是茹溪要交给我的。"林泽秋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恨她,但我想你一定没看过里面的东西,否则你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了。"
"我不会低级到随便去动别人的东西,即使是在她那样伤害了我以后。"
林泽秋看蔚子凡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赏,"里面的东西与你无关。不过,你该物归原主了。"他掏出一张纸条,连同一张身份证递给蔚子凡,"你看看这个就明白了。"
蔚子凡接过来看,是夏茹溪手写的字条,让他把东西还给一个叫林泽秋的人,并盖了她的私人印章。他把纸条收起来,核对了一下身份证上的名字后,还给了林泽秋。
"她人在哪里?"
"回西江了。"林泽秋的语气隐含着浓浓的担忧,"我现在也联系不上她。"
"真回去当大小姐了?"
"我没你这么乐观。你不了解茹溪,也不知道她经历过多少事。大小姐?我倒真希望她有那么好命。"
"难道不是?"蔚子凡仍是嘲讽的语气,但神情已逐渐变得疑惑。
"不是。"林泽秋见不得蔚子凡提起夏茹溪时一脸的讥讽,想到夏茹溪是那么重视他,也许连她冒着危险回西江都是因为他误解了她。林泽秋觉得有义务为她解释,在不触及那件事情的前提下。
"夏茹溪这个名字是我替她取的。你应该知道她以前叫宋语心,姓随她的亲生父亲。你说她是大小姐,应该是她被收养以后,那家人姓张。"
"她被收养过?"
"十岁那年吧,她遭逢了最大的不幸,父母双双过世。"林泽秋沉思着说,"那事儿得从二十年前说起,茹溪的父母是西江市卷烟厂的两名普通工人,月薪总共不到三百块。以那时哟收入水平,一家三口也能勉强生话,这回双双失业,烟厂许诺一次发给他们的生话补贴还不到五千抉,且一时不能拿到手。
那年的一个傍晚,茹溪的父亲宋志和没吃饭,闷坐在客厅里猛抽烟,母亲辛霞则在表旁边哭表着脸,犹似世界末日。
茹溪,那时还叫宋语心,当车只才八岁,家境虽普通,也是被志和两夫妻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自他们失去工作后,便不如往常一样,晚饭后带如到街上散步,给她买棉花秘或爆米花,除了从早到到晚面对面的啊唉声叹气,他们几乎不做任何事。他们都是初中毕业就出来工柞,一直以来,从事的职业的便是卷烟厂的的流水钱上,简单而繁复的活计。他们没市别的生存技能,学历不够,机关或企业里的工作是找不到了。那时候的就职范围很狭窄,我一份无论好差的工作都要靠关系。有些好心人也给他们介绍过一分工炸,比如志和也做过会计,保全人员,起重工,辛霞当过商场营业员,招待所服务员,但都因他们以前鲜少与社会接触,专业知识或经验不够,年龄又偏大,不能很有效的吸纳新的知积,因此,每份工作都是干一段时间便不了了之。
存款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志和身为一家之生,面对妻女信任的神情,他考虑再三,决定放下身段,买了辆三轮车,厚着脸皮让父亲带着去找点活计。有时是给菜市场、私人小商店送货,辛霞也开始在家按些手工括,织毛衣手套,后来又给都要上班的年轻夫妇带孩子。
起初生活还勉强能维持,虽不如上班时收入丰厚,一天三顿饭和女儿的学费倒是能保征。但圈烟厂濒临到闭,陆续哟与凡人下岗,西江市就业就越发紧张。短短一年,市里光三轮车就多好几百辆,志和人太佬实,不会说话也不会巴结,一天下来接不到几件话计,便只好舍近求远,到城郊火车站附近拉客人,依据长短,每人每趟收个五毛一块的。志和起早贪黑的忙碌,为了多睁几块俄,他晚上十二点还守在火车站,等候凌晨到站的乖客,送完了几趟,踩三轮车的双腿已是疲软不堪,回到家,往床上一倒便睡,早上用水试一试就出门了。时间长了,他的脸上积了黑垢,太阳一晒,污黑的一层油反光。他头发不剪,胡子不刮,一件衣服穿上身半个月也不换下来洗,邋遢得完全符和车夫的形象。
在年幼不懂多的女儿眼里,却觉得父亲变太厉害了。以前他上班时,他穿着于净的工作制服,饭前饭后洗手,睡觉钱也会洗澡,出门前把头发抓得油光发亮,那时候的父亲是很体面的工人阶级。假日里,学校组织学生去烟厂参观,语心和同学聊天,也常常娇傲她说起父亲就在这里工作。
现在,他简直不敢和父亲湘认了。有天中午,她和问学一起回家,经过一个街口,见到父亲正坐雇那辆破旧又生了锈性三轮车上,抽着那种市场上最便宜的,没有过滤嘴的香烟,糟蓬的头发拈满了灰,寒酸得不成样子。他的脚步慢下来,看了眼身边的同学,突然害怕她们知道这个人就是她的父亲,是和她每天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她觉得太丢脸了,趁父亲没落转头看到她之前,她低头勿勿过了马路。
生活往往会更残忍他把人通迫到是投无路。西江市为了雄护城市形象,开始禁止三轮车拉客营运:志和失掉了这唯一的营生,家里已然无米下锅。他开始像亲威朋友借钱,拆东墙补西墙。借得最多的就是他们的父母,两大妻已壮仲手向年迈的父亲拿了好几次钱。
老年人也没多少收入,儿子借钱,把他们村棺材本捅了个大窟窿。两拉佬人家就开始责怪什儿媳妇儿没用,不但没享到他们的福,倒还被托累了。以后儿子在去,仅冷着一张脸,言语上也不客气。志和面皮薄,也知趣,往后也不再上父母家了o
语心已渐渐样争,也能体谅心疼惊父母。她聪明,成债优秀,在学板成绩特别别好,便常常借口去问学家玩,蹭顿饭吃。偶尔趁人家不注意,顺手往书包里塞个鸡蛋或是馒头带回家,告诉毋亲是问学送的,第二天可以有省掉午饭了o
次数多了,同学的家长也才所发觉,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顶多让自己的孩子少跟她来往,因此,他的父母一直不知道她染上了偷得恶习。没人管束,她的胆子越来越大,顺手牵羊的本事也越来越高,自人家家里拿掉的东西从开始的馒头或胡梦卜,变式了卤茶和鸡蛋。她的百胃口变大,胆量也随之增长。有次到老师家里吃饭,见旁变的壁橱上放着大半包奶粉,她以前也喝的,知道这东西很贵。管不住自己手痒,拿了枕柱书包里塞,老师正好从厨房出来的老师当场抓住,气冲冲她领着她一道去她家,连同她的父食在内表训了一晚了。
志和尽管生活艰苦,却也最瞧不起那偷鸡摸狗的勾当。老师一走,他“砰”的关上门,闪着怒焰的虎目狠狠的瞪了眼害怕得低着头的女儿,抬起腿,一脚把女儿踹到墙根跪下。语心疼得大哭。辛霞心疼女儿,连忙护住语心,也跟着哭了。志和理志上不能饶恕女儿犯的错,感情上上又愧对女儿,毕竞是因为他没用,才使得女儿去偷那么贵的东西。他闷闷她吸完一支烟,也是到妻女面前跪下,一家三口抱着痛哭。
到那之后于心便不再偷东西。志和夫妻还没来不及感到欣慰一张勒令搬迁的通知贴到了他们的门上
演唱在两年后正事宣布破产银行决定拍卖现有资产和土地用以抵债包括值不了几个钱的木质的职工宿舍。
这无不是将一家人臂上绝路,维持每天有米下锅上存在着困难那还能拿出钱出去租房。志和共同妻子商量后决定去烟厂拿回拖欠他们的那笔事业补助。
失业两年他们也曾多次找过相关领导,但都是一句敷衍:在等等。事实上跟厂领导有关系或是给领导送礼的人都已经拿到补助单父母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再则家里实在没钱真要他们拿上好的烟酒送人大概他们也觉得亏了,而不愿意这样做。
他们只能相信再等等就能拿到钱,便一直被拖延延下来。恰逢这两年工资大幅增长,物价也飞涨起来,五年块钱相比两年前,已然贬值不少。志和觉得不能再托了,盘算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笔钱马上拿到手。
他们又去找了相关领寻,哀求并苦述自己的困境.,领寻一脚挠在茶几上,悠闲扣着烟,却做出很为难的样子说:你们上个月来找我就好了,你看,挑这个时候来,领导和财务都去了省里,忙着和邻市筹建省厂生产点的争,要不,你们再等等?
催他们搬迁的人来得更加的频繁,对他们说话居高临下,少不了威胁和辱骂,志和受尽了屁辱,哪还等得了哟。忿恨之余,他把心一横,决定找说话最起作用哟领导?一西江市卷烟厂厂长兼党委书记张越杭。
那么大的领导不是说见就见到的,被拒在门外多次,志和跟辛霞便每天在张越杭家附近的那条路上守着。
张越航游客专门的司机,他出门都不必走路的,志和只能冒险烂了领导的车
他和妻子连续守了4天,第五天早上,志和终于看到张越航的专车开过来。他激动冲到马赌中央,双臂伸开,示意车停下。但那车并没有减速,而是车头一拐,开到另一条道上把志和远远弛甩在后面。志和不甘心放过这个机回,跟着那车一路狂夺,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上嘶喊:停丰!张书记停车!
这是他留在时间的最后一句话。几秒钟的时间,后面一抽高速行驶的小车,一时来不及刹牛,他的身体往后向车身飞去,后脑括军了挡风玻两,脑浆迸裂混着血水溅在挡风玻璃上。
那一刻仿佛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他纹丝不动的躺在马路上,路人的瞳孔因震惊而极具的收缩,目光只看到留在玻璃上的黏糊糊的血浆。把目光投向那个在马路中央上身体上,眼看他撞上护栏,他们的瞳孔才因震惊而极剧收缩,然后看到并列的脑浆涂了一地,灰色的水泥马路被鲜血染红。
辛霞在旁边目睹了一切,她当时就疯了,奔到丈夫的尸体前,只看了一眼,便晕了过去。几个好心人把她送去医院。
语心那时正在上课,班主任将她带到医院时,他看到毋亲发狂的扯着自己的头发,一缕缕的青丝从她的手上散落到雪白的床单上,和绿色的她板上。医生和护土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语心觉得毋亲的样子太陌生、太可怕了。她走到门口便不敢进去,班主任轻轻推了推她,她才怯祛她走到毋亲身边。说来也怪穆青见到心语后疯狂的面容顿时破定下来。她翻滚下床,猛他把心语抱着紧紧的,然后撕心裂肺她哭出来。
悲痛欲绝的哭声响彻了整层病房,病人们纷纷诵到门口看热闹。语心埋在毋亲的胸前,感觉自己会要被闷死了。她一面大口喘气,一面试着挣脱,就要挣脱出时,却陡然听到母亲发出肝肠寸断的声音:“爸爸死了,爸爸刚才死了呀!" 身体一僵,蓦然睁大的眼眸迸出两行眼泪,喉咙里里断断续续她发出害怕的哭声。待她一真正她明白过来时,眼泪便像开闸的供水,倾泻而出。
母女俩袍着哭到眼晴干涩,再流不出泪水了,才允许别人靠近。第一个走近她们的是班主任,他说志和的尸体也运这到这家医院了。在外面等了很久的交警也这时进来,面对孤儿寡毋,也只是安慰,这种时候,他们没法提起公事。
夜里天凉了,语心冻得发抖,膝盖骨也跪得发弃。爷爷又进来劝儿媳妇儿,让孩子先回去休息。辛霞看了眼神充满了渴望的语心终于松了手。语心双腿发麻,已行不能走路了,爷爷只好背着她,向外才走了几步,辛霞又追上来,把语心袍着杯里一两分钟,她用毋亲独有的温柔深深的吻了了女儿的额头,便让爷爷背走了。
凌晨,守灵的人大部份都在打瞌睡,语心的奶奶几夜没合眼,终于撑不下去,被着一条被子,靠着椅子睡着了。辛霞独自是出灵堂,回到住了十来年的家。她做到梳妆镜前前,拿起梳子,把凌乱头发梳理得整齐光泽,往后馆了个髻。镜子里照出一张面容憔悴的脸,眼晴深深的凹了进去。她拉开抽屉,把已经过期两年的化扮品摆到台面上,扑粉,描眉画眼影眼线,涂上口红,精致的装扮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
满意的放下口红她又从衣柜里找出丈夫两年前买给她的衣服,总共也没穿过几次,衣服已抖开,便散发出呛人的樟脑丸味,她穿戴整齐走到屋子中间把头伸进已经接好的椅子上,一脚提滚了椅子。
天刚亮,于心被爷爷叫醒,爷爷向她拿钥匙要先去他家拿东西再到灵堂。她懂事的起床与爷爷一同回家。钥匙在孔里扭了半圈儿就打开了而她推门的时间却慢长得像过了几十年……
有人说,当人悲仿的时候,时间也停止了走动。
清冷的晨风从他身后吹开了木门,“咚”的一声指到墙上。她看到昨天还抱着她的母亲悬在横梁下,头无力她向下歪垂着,额头与下巴惨白,又略徽发青,双叛和唇却是艳红色,看起来更伟诡异骇人。
她还想再确认是不是毋亲,后面一双手蒙住了她的眼晴。他被身后的爷爷往后拖到墙边,蒙住他眼晴的手刚松开,又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爷爷进了屋里,只剩他一个人站堆空空荡荡的走廊上,如走到走廊前,踏着木板发出 “吱咬哑哑”的声音。眼前的一初好像都在转动,脱漆的木头栏杆,堆在走廊界头的蜂窝煤,母亲每天做饭的样炉子,还有一台半自动的洗衣机…
她好像坐在摩天轮上,眼前的事物越转越快,耳边忽然响起父亲和毋亲的笑语声,小客厅里她头戴粉纱巾扎成的花,笔直的站在沙发前,练习学板晚会上要唱的歌,父亲母亲微笑着看他,嘴里却说着工厂的趣事…
然后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小小的身体往后倒在地上。
辛霞赶上了与丈夫一同下葬。语心抱着母亲的遗像,沿着那条泥泞的道路走一个大坑前。亲友们把棺材放进早就掘好的大坑里。她没掉一滴眼泪,奶奶在旁边偶尔与她说话,她没有回答。她似乎已经忘记怎么说话了。直到一铲铲的土覆到棺材上,再看不到了,她才做出惊人的举动,猛地跳到坑下,一面用手背抹去一波波涌出的泪水,一面奋力地扒开土,然后用小手死劲儿地拍打着棺材盖。
她哭声很大,嘴里还吐出一些含糊的话语,站在坑边的人听不清楚,直到爷爷也跟随着跳下去,把她抱出来,才听到她一直重复地说一句话:“妈妈,去了那个世界,即使后悔了也不能再回来,你再也不能回来看我了。”
周围的人看得无不动容,他们用铁锹往坑里洒土,眼泪也不知不觉的落下来。奶奶擦了眼泪,从爷爷手里接过语心,说着一些安抚的话。语心仿佛没听清见,他终于哭闹完了,才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跟奶奶说:“我知道,爸爸妈妈死了,他们不会再活过来了……”
丧事过后,语心沉默了几天,行为忽然变得诡异,脸上也总是呈砚出恐具的神情。渡过了最初的伤痛,他总是想起母亲在横梁下的那幕,尚为年幼的心灵蒙上了对鬼神恐俱的阴影。她常常看到毋亲那张恐饰的脸,起初她还以为是幻觉,后来她再不相信有那么真实的幻觉,她甚至好几次伸出手去棋,触到的明明是毋亲和细滑的皮肤。那张脸太吓人了,她骇然躲到桌子下面大哭,母亲的脸又不见了,但不用多久,那张脸又出现在眼前。渐渐湘信,那是毋亲死后变成鬼来看她了。可是,母亲分明是来吓她的。
她不吃不喝,奶奶整日陪着她,稍微离升一会儿,回来便要到桌子底下,或者床下把她袍出来。她不能再去上学了,爷爷给她办了休学,又常常买些香味浓郁的食物放到她的面前,试图引开她的注意力。这个办法成效显著,一闻到食物的香味,她便寻着味道找过去,然后乖乖她吃东西她患上了嗜吃症。只要一吃东西,就不会看到母亲的脸了。她依赖上了食物,不能停下来,只要没有东西吃,她就感到难受感到恐俱。
志和夫妻死后不久,烟厂领导送来了早该给的五千块钱,又多加了两干块的抚恤金。爷爷棒着那些俄,看着眼神呆滞、嘴鼓鼓的孙女,毫不客气的把来的人哄出去,一边推攮着,一边悲情地说:“人都死了,你现在送钱给谁用?"
西江市的工人连续几天都沉浸在一种悲痛的情绪当中。他们大多也是下岗工人,也仍在为了求生而辛苦地持扎着。就表在他们去世不久的某个晚上,卷烟厂的几个领导在全市最豪华的舞厅包厢里,递拾一位闻机而至的记者一个装有两万块钱的大信封。
择秋说完这些多情,子凡已经带他到家里。天色已晚,子凡默默地起身,到卧室里把东西拿出来,还给择秋。
“她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子凡抬眸望着窗外的幽暗的灯光,那句话此刻在他耳边震响,“贫穷是一件比死还可怕的事,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如亲生经历后才有的感慨。”
择秋低头看着东西,眼里闪过一种睹物思人的悲仿。子凡不知那种悲伤何来,他只沉浸滩刚刚听到的事情里,想起茹溪,怜惜之情哉胸口弥慢开来,他险些没遏制住要立刻找到她的冲动。
“那家人对她吗?”子凡很想知道她后来还有没吃过苦,尽管她当初对他做出那样过份的争,现在他却觉得一定是有理由可以解释的。
“具体情况式我不清楚。”择秋垂眸掩饰自己的表情,以防子凡看出什么端伲。
事情太过复杂,若要单论张越杭夫妇对待茹溪,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他知道更多的内情,当初收钱的那个记者是他派去的,志和夫妻的死常被人议论,有知情者也向人叙述原委,对烟厂领导的诸多质疑开始大街小巷传开,已引起了省领导的重视。那个丧失职业道德的记者收了钱后,便为挽回怅张越杭的形象而出谋划策。
他出了个主意,让张越杭权养遗孤,并著手写了 一篇非常煽情的报道。人们看了以后,不但同情宋家,可怜且担心年轻失枯的孤女。张越杭在收养宋语心时,他在电视上泪光闪闪他对全市人氏保证,会视茹溪已出,抚养这可怜的孩子。这一善举,成功的安抚并收买了一颗颗满怀悲悯的心。
不久,破产的西江市卷烟厂正式被省卷烟厂接管,并在距西仁市一百公里的邻市耗资一亿建了新的厂房,作为省烟厂的生产点。一个声名赫赫的大厂,背负着银行几亿的巨款,使上万工人夫业后,能这鲜简单的被偷换成一个生产点,而张越杭依然是定代表人,稳坐新厂第一把手的交椅。
择秋想到这里,十分无奈地长叹了口气,又抬头跟子凡说:“我不知道你跟书茹溪究竟有什么误会,即使你对我而言,只走个陌生人,但是为了茹溪,我愿意用我的人格向你保证,她绝对是值得别人倾其所有去爱的女人。”
说完这句话,他也想到了茹溪交待他卖掉房子的事,他决定再考虑考虑,如果自已能想办法筹到足够的钱,就能不卖这套房子,他相信茹溪一定可以安然无恙的回来。
泽秋走后,子凡一直呆坐表沙发上几个小时,他甚至没有换过坐姿,却也无法沉着冷静地思考任何事。直到十二点钟响,他才自沙发里起身,恍然觉到,还有一肚子的疑问没有跟泽秋问个清楚。他再打电话给地产经纪人,要泽秋的电话号码,地产经纪人火气很大地跟他抱怨:”这个业主有毛病,委托人又撤销了售房代理。”
子凡也没再追问泽秋的联系方式。他的思绪太混乱了,没理清之前,他不急着了解有关茹溪的更多事情。
茹溪自回到张家后,便闭门不出。日子过得太慢,对茹溪而言,她就如同被带上了绞架,已经抱着将死的决心,而行刑的那刻那刻却没到来。所以,他又心生希望,也许事情有转寰的余地她和林叔不一定就是失败者。
她如不若以前那来死气沉沉,偶尔与张俊言碰面,他甚至会微笑,虽然换来的冷脸。
年底,西仁市迎来了几个省里的领导。市政府的新办公大楼竣工,省政府陈秘书长猫带着省长的贺词来庆祝。市长领着十几位基层领导迎接。剪彩后,又浓西江市的五星级酒店接风洗尘,张越杭也位列其中
席上,周市长面带诚恳和友好的举杯:“敬陈秘书长感谢省长和秘书长对本市的大力支特。”
阵秘书长客气地摆摆手,“我并没才做什么。
市长洒了一眼张越杭,再向陈秘书长表情就不像开始那般讨好。他打起了官腔:“虽然我上任不久,也知道多年前西江市卷烟厂能被省未烟厂接管,全凭陈秘书长一句话,我也听说过本市的各项工作开展,都得到了阵秘书长鼎立支特,西江市的展离不开称秘书长,我代表西江市人民感谢您!"
说罢,市长仰首将杯里的酒饮尽。陈秘书长择端着酒杯,脸色起初只有些不自在后来发觉在坐的众人也都不看他,就变得有些难看了。席上还有一部份人两位银行行长以及另外几位干部,则是看戏一般地盯着张越杭。
突然冷场,气氛有些僵硬。陈秘书长尴尬地喝完酒后,便失了胃口,不再向桌上的山珍海味伸回筷子。宴席不欢而散,一行人走到饭店门口,市长又一反常态地握着陈秘书长的手,“今天招待不周,幸好晚上还安排了节目,希望能让陈秘书长尽兴”
陈秘书长自然知道这是客套话,就推却道:“我有些累,今天就到这里吧。”
市长并不尽心的说了几句挽留的话,便各自离去了。
张越杭回了趟家又去了陈秘书长下榻的酒店。陈秘书长递给张翅杭一支烟张翅杭给点了火,吐云吐雾一阵子后陈秘书长长缓缓开口,“有问题了。”
张鼓杭拿烟的手滞在半空,透过烟雾看了陈秘书长一眼,才惶惑的吸了口烟,静待陈秘书长后面的话。
“省长这两天常跟纪委的人见面吃饭。昨天,我跟省长提起要来西江,他用杯疑的目光看了好一会儿,才冷淡的答应了。”
张鼓杭仍然面色沉着,只是眼晴却泄露出一丝慌乱,他吸了口烟,“连秘书长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
陈秘书长把烟递给张翅杭看,然后叹息一声:听说省纪委的人去了那里,名义上是视察工作,但有人跟我说,他们已经暗地里找了几个人谈话。”
陈秘书长抽的烟走西江新出产的精品烟,张翅浙,一看烟头便知道他说的是邻市建的新厂。去的是省纪委,而不是市纪委的人,很有可能是陈秘书长也一并被查了,饶是他再沉着,心里也慌乱了一阵子。
“西仁新上任的是市长正好是从邻市调过来的,对那边设的生产点也应该很熟悉。他根李副秘书长是同乡,早上碰到李副秘书书长,他的群子很神气。我猜想是不是纪委已经拿到了什么切实的征据。”陈秘书长摸了两把染黑的头发,话锋一转,“我再过三年就退休了,儿子女儿也早就移民到了国外,想早点退下来,享受几天安逸的生活。把你弄到国资委主任这个位置上,算是我对你进了最后的力。我劝你也早点做打算,先不说那个记者的事被斗出来就是你儿子多年犯下的事,加上巨额国有财产的流失,这些帐一并算后果是很严重的不过我倒可以跟你保证,只要我有能力一定会关照好你儿子。”
张越杭的面部因他的话抽搐了一下。陈秘书长说得再明白不过,他退休以求自保,跟了省长多年,就是念着旧情,省长也会保下他。而自己的靠山只陈秘书长,他一旦退了,就没人再能保住自己了。陈秘书长最明显的用意是,你张越杭反正难逃一死,只要不将我供出来,往后还会替你关照俊言。张越杭紧硼着脸抽着烟,心里有股“万物瞥空”的凄凉,因果报应是终于来了。许久,他捻熄烟,“也不一定非要走到那步田地,宋家的女儿现在在我家里,当年她跟记者走得最近,应该可以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如果连她也不知道那些资料的下落这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当年的事也不会被抖出来。“你说的也有道理,如果那些资料赈灾她手里手里,早就去检举了,不至于这么多年才翻旧案。不过,万事还是小心为上,你先从如那里打听,我也再想想办法。 "
张越杭吃了陈秘书长这颗定心丸,还算满意地回到家。然而,陈秘书长一回到省里,便向省长递交了自己的一份病历,提出病退,到儿子定居的新西兰疗养。
消息传到张越杭耳里已经是三天后,而那时张越杭已无暇亲自往省时找到陈秘书长质问。
茹溪仍是放心不下文勤,怀着能再遇到许静的侥幸心理,她一大清早便开着车在市区里瞎转。
文勤已经在酒店里收拾东西,准备回滨海。许静跨腿坐在一旁,用棉签掏耳朵,”真的下午走?”
文勤折衣服的动作停顿一下,伤感地点点头。
“我请你在西江多玩几天也不行?”许静扔掉棉签,走到他旁边,霸道地把叠好的衣服打乱。
文勤没有如她预料地发火,而是转身坐到床边,用手搓了几把脸,捏着下巴道:“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做什么,她也不需要我。”
“你没听清楚吗?”许静可不管他的伤感,一手拧起他的耳朵,“是我请你在西江多玩几天,你提她干什么?”
文勤被拧痛了耳朵,伤感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粗鲁地打掉许静的手说,“公司还有事,哪能跟你一样,成天闲晃的。”
“那又如何,一个离婚律师闲得很,那代表西江市民风淳朴,夫妻感情和睦,这是好事儿。”她用腿轻轻碰了文勤两下,低头暧昧地问,“真不不多留两天?”
“我---”文勤瞠目望着她凑近的脸,拒绝的话吞了回去,“我,考虑一下---”大概他也觉得被个女人调戏,自己却紧张是很没面子的事,便于工作蓦地抬头,别扭地发问,“你说说看,有什么可玩的?”
“你留下来自然就知道了。”许静站直身体,挨着他坐下来,“但是,若你走了,就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
文勤已经把她三天两头的恐吓威胁当成了家常便饭,许静能这样对他说话算是温柔的了。
“那好吧,我再多待两天,现在去哪里?”
他以为马上就要出门,便开始穿鞋。回头却见许静已经倒在床上,打着呵欠说:“这几天都在熬夜,你等我睡醒再说。”
她一觉睡到黄昏,吃中饭也不愿起来,文勤也只好待在酒店里。茹溪自然是碰不到许静的,兜了几圈就往回开。
俊言这几天的日子很是难受,昨晚被父亲指着鼻子大骂到深夜,心里着实憋火。今天为了躲避父亲,睡到日上三竿,待父亲出门后才起床。正巧在二楼走郎遇到刚回到家的茹溪,便拦住她盘问:“去哪儿啦?”
茹溪爱理不理地应了声,“出去转转。”然后便绕开他走了。
昨晚父亲骂他后,他已经知道目前的处境,尽管他是个耽于色欲的人但茹溪很可能会毁他一生。前途和性命攸关的事儿,对茹溪那点美色的贪恋也变得微不足道了,现在茹溪冷漠以对,自是让他火星三丈。他一把将她扯回来,狠狠捏着她的手腕儿,仿佛要把它捏碎一般地吼道:“我们家养大你,你就用这种态度来回报我们?”
茹溪忍着痛,咬紧唇不答理他。俊言最讨厌她这副倔强又死不屈服的表情,他又用另一只手捏起她的下巴,试图用更难听的话来激怒她,“你自己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几年前要不是我妈,你早就上了我的床,看你还有脸见人不?---妈的,你不就是个普通工人生的贱种,忘了是我家给你吃好穿好,让你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你却这样忘恩负义。。。。。如果不是我家收养你,你早陪你那饿死的父母下地狱去了----”
他辱骂得痛快,多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还嫌不过瘾。直到“啪!”的一声脆响,他才住口。捂着发痛的左脸,他侧头看着气得颤抖的宋奶奶,目露凶兆。
这辈子除了他爸外,他没挨过任何人的耳光,也没人有那个胆量。他一时恶向胆边生,松开茹溪,一把揪住宋奶奶的衣领,拳头捏得“咯咯”响,茹溪飞快地抱住他的手臂。
俊言被茹溪死死的拦住,看着宋奶奶还在指着他骂,满身的怒火,激得额头上的青筋都突现出来了。他一把挣脱开茹溪,将宋奶奶猛力一推,只听着一声闷响,宋奶奶孱弱的身体飞出去,头猛地撞击了一下墙根,然后便无力地歪倒了一旁。
“啊!----”尖锐的叫声划破了房里的寂静。
茹溪怔在那里,仿佛经历了很漫长的时间,才走到奶奶身前,颤微微地伸出手探向奶奶的鼻息,非常地微弱,渐渐的,她的指尖发凉,一直凉到心里。
她极轻地抱着奶奶,地板上淌着一滩鲜红的血,托起奶奶的头,温热的粘液至指缝间滴到地上,奶的眼泪汹涌迸出,放到奶奶的胸口上的另一只手,已感觉不到起伏。
一分钟前还活生生的人,已成了一具尸体。
茹溪无法接受这么残酷的剧变,眼睁睁地看着世上唯一的亲人就这样死在自己眼前。她抹干眼泪,侧头盯着俊言,布满仇恨的眸子已经通红,表情凄厉得骇人。
作恶的人其实很胆小。俊言仗着父亲的权势,对生意上的对手从不手软,他伤害过很多人,也顶多是致殘,却是没有背负过人命的。待他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对刚死的人立刻有了一种深深的恐惧,而现在茹溪仿佛要将他活剥生吞的样子,更是将他吓得魂飞鬼散。
他惊惶地向后退了一步,跌跌撞撞地就往楼下逃。茹溪怎么肯就这样放过他,紧跟着追下楼,顺手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追上正在开门的俊言,把刀举得高高的,无比狠绝地刺他的后背。
仇恨已经蒙蔽了她的理智,那一刀完全没入了俊言的肉里,她想着要将他千刀万剐,然而,那刀刺进去后便无法拔出来。徒劳了好一阵,她的理智也在缓慢地更醒。眼睛能清晰的视物后,她看到痛得蜷曲在地上的俊言,顿时也像是全身的力气被抽空一般,瘫坐在地上。
门忽然开了,一阵寒冷的空气席卷她全身.阳光流泻进死气沉沉的室室。茹溪呆呆地望着吓傻了的小保姆.还有她身后跑来的四个打手。或许是麻木得忘了一切,对于自己接下来会遭受到的待遇,她没有丝毫的恐惧。
俊言蜷缩在地上,如同一只负伤的野狗般.发出痛苦的嚎叫。茹溪垂眸看着他,冷酷而鄙夷地勾了勾唇角.她的眼神降了讥讽再看不出其他的情绪,甚至连恨都没有。在她潜意识里.也许觉得地上这只比畜牲不如的东西,根本不配她来恨。或者,她的讥讽的目光并不是冲着俊言,而是对这个混沌的世界,因为她脑子里只有一个诅丧的疑问…奶奶死了,凶手为什么还活着?!
她斜眼睨着冲进来的打手,其中两个已经将俊言扶了起来。他的脸孔因剧痛变得扭曲狰狞.一面怕死地嚎着要马上去医院,一面指着茹溪恶狠狠地说:“把她关起来!”
茹溪被两个男人连拖带拉地塞进车里,为了防止她喊叫.当中一个人紧捂住她的嘴。车子一路到了城外.行驶完了一条窄小的踣,便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四周都是被掘得千疮百疾的山.植被破坏严重,灰白的石头狰狞地裸露出来。山下散布着乱石,中间的空地建了一排工棚,废弃的采石设备扔在一旁。
这里应该是张俊言的一个采矿点。茹溪无心为了被毁坏得如此不堪的生态环境惋惜。她被关进其中一间工棚里,微仰头看,石棉瓦破了好几个大洞,或许是被飞石砸的。正想着.便被石头绊了一跤。她趴在地上,借着那稀少的光亮,看到两张生锈的钢丝床.床上什么也没有,一如这个黑暗的工棚,贫瘠得只有两张钢丝床。到钢丝床上坐下.靠着墙.她听到隔壁传来声音,是刚搜走她手机的那个男人,他的声音低沉. “你去山上捡点柴回来,再打电话让兄弟送个睡袋,今天可能要在这里过夜了。”
另一个男的嗓门儿很粗,“只两个?不给那个女人一个吗?太冬天的,又是荒郊野外,万一东死了怎么办?”
突然没了声音.茹溪闭上眼睛,现在是中午,一天温度最高的时候,她就已经被冻僵了,还能熬过今夜吗?“以前没关过女人.我也不清楚董事长的意思,”声音低沉的那个男人说,“这样吧,让他们送两个睡袋.晚上我守着,你再回去拿床被子来,别被其他人知道。”茹溪嘴角动了动.她可以安心了,至少今晚不用被冻死。
一阵脚步声后.又是许久的寂静。茹溪知道那个男人捡柴去了,像夜一样黑的棚子里,只有那几线亮光.而那已经足够支撑她的求生意志。
已不去想刚去些的奶奶,那只会让她丧失生存的勇气。她绝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让他们把奶奶挖个坑随便埋掉!她必须想些其他的事打发时间,能多熬过一天,就多了份希望。
她按着自己的胸口,感受心脏有规律的跃动.眼里流出仇恨的泪水。她想起了很多人,爷爷奶奶.父母.子凡,文勤,林叔,甚至还有江叔叔。唯一有着美好回忆的就是子凡.只有他置身与那些肮脏的事情之外。
自从与泽秋见面以后,子凡总是心神不宁.一种永远会失去茹溪的恐惧感索绕在心头。他常常在半夜里被恶梦惊醒,梦里的情景永远是茹溪额角流着汩汩的鲜血,无力地向他伸出手呼救。他吓醒后第一件事就是迅速拉开灯,边喘气边抹去额头的汗水,然后蜷在床头发抖。
每到那时,耳边总会响起一句话:还有另一件经死还可怕的事,就是和你分开。如果跟他分开是那么可怕的事,为什么她还不回来?除非?…除非她就要死了!子凡惊愕地睁大眼睛.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他竭力说服自己是在胡思乱想,宁愿茹溪是骗取他的感情,也不愿她的生命是真的受了威胁。
若是真的呢?若是她现在真的有危险,该怎么办?他一生都要活在失去她的悔恨中。
他拿起桌上的机票.是明天中午飞住西江的。无论如何,他必须走这一趟。当年她踢他下河,让他险些葬身鱼腹,又差点死于高热肺炎,侥幸活下来,也碍于不能治愈的气喘病颇多顾忌地活着.难道,他不该了解真相么?
茹溪的思绪被隔壁的关门声打断,拾柴的那个人回来了。她听到一堆枯柴落地的声音,一阵混乱的声响过后.又寂前下来,茹溪猜他们已经生好了火,同时,也燃起了她对温暖的渴望.环顾阴冷的棚子,她蜷着身体,四周的空气仿佛冻结成冰。确壁的两个人开始聊天.茹溪听他们说着以前受张俊言指使,关了多少竞争对手,打残了几个检举他挖矿而破坏绿色生态的人,都是些很暴力的事件,茹溪听得难受,对张俊言的仇恨犹如一块巨石压在心上,她真辛望开始那一刀刺中的是张俊言的心脏。
张越杭眼皮跳了一早.中午接到的电话也证实了那是不祥的预兆。他先刭医院里,他的妻子脸色惨白地坐在手术室外,一见到他,便“哇”地声哭出来。俊言正傲缝合手术,借这会儿时间.张越杭找到俊言手下的一个打手问了情况,嘱咐他们好好照看妻儿,便回了家。
屋里死了人,小保姆害怕死了,趁着那阵混乱跑回了家,张越杭开门进屋,走上阶梯的尽头,便看到一具尸体平放在地板上,死未瞑目。他走近些,看到那双瞪得很大、含着对世间无限怨愤的眼眼。他竭力平静地蹲下身,却总感觉背后被诡异的阴影笼罩着,就像是他身后站了一个人,正用一双怨恨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的后背。风拍打着窗户,他吓得跳起来,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儿。
总是经历过许多事的人,他立刻找来一块白色的桌布,盖住了那双令他心惊肉跳的眼睛。张越杭有了末日来临的危机感,自己也是半截身体入土的人,也开始相信因果轮回,自己跟儿子造下这么多的孽,早晚会报应、然而,他也仅仅是心里畏惧,陈秘书长说他难逃一死,那么已经是满身罪孽了,还有什么事是值得去权衡的。
即便他知西江可以只手遮天,市长也得让他几分,然而,在这个强调人权法制的社会,再没有比一条人命更重要的事儿了,现在这种命运攸关的时候,为了不节外生权,他当即叫来两个打手,让他们把尸体抬到郊外的老坟场挖个坑理了。晚上,两人回来报告事情已经办好,张越杭又吩咐他们去找到小保姆,一番威逼利诱后,小保姆拿钱连夜去了外地。
看管茹溪的两人分给了她一个盒饭,冻了一个下午,捂着热乎乎的饭盒,就着那点微弱的光,她吃着鸡腿肉,心里 不知道该不该感谢那两个人还给她饭吃的人。她不能不想到,这也许是她人生当中的最后一餐饭。
吃完饭后,其中一个男人拿了床被子给她,裹在被子里,冻僵的身体很难暖和起来,过了一个小时,四肢的血液仿佛又开始流动,她才才觉得温暖了一点。
隔壁的两个人一直聊天,在静得诡异的夜晚,使她感到不那么害怕了。正当她心存侥幸,以为今天安全无虞,夜里能睡个好觉时,张越杭来了。
门一开一关,寒玲的风扑到她的脸上,她的心脏也因恐惧而剧烈地震颤着张越杭把蜡烛固定到钢丝床架子上,在茹溪的对面坐下。摇曳的烛火掠过他阴沉的脸,他沉默地看着茹溪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已经把你奶奶送进医院了,让公安机关介入调查。” 他顿了顿,很富有感情地说,“语心,领你到我家来的那天,我就把你当成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对你和俊言,我太多都护着你,这你是知道的,所以,俊言这次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只是,我仍然遗慨事发时不在家,而现在,也挽回不了老人家的生命。
茹溪初时惊讶了下,悬着心也放回原处。然而,看着张越杭的脸,她又觉得他还有有话没说完,便垂头不语。
“自从你父母过世后,我们一直是最亲的人.”张越杭又说,“你不告而别那么多年,我和你妈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你。你能体会做父母的心情吗?语心,如果你对我跟妈妈稍微有点感情.你说,为什么要帮着一个外人?在生活上照顾你,关心你的是我们.那个江为然什么都没有给你,你为什么还要带着他来对付自己人?”
茹溪重重了阖上眼睛,她就知道不能对这种人抱有任何希望,“爸!”她这一声叫得极为讽刺.“为什么您会突然提起江叔叔?他去世那么多年了。”她学着张越杭,装傻充愣。
张越杌怔了怔,阴沉的脸上兀现一分不耐.“江为然死的前一天晚上,不是来找过你,告诉爸爸.他来找你做什么。”
“他带我去逛街。”
“语心!”张越杭厉声喝道,然后霍地站起身.踱到墙边.又踱回来。他忽然站住,然后坐到茹溪的床边.握着她的手问:“还是不打算跟我说实话?我告诉你,你不要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我们才是你的家人!你想想,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煽动,你何须去滨海卖命的工作?我可以供你去国外最好的学校读书,可以给你最上乘的生活条件…以前的事也就罢了.你不能执迷不悟啊,语心,听我的,回到家里来,我支持你创业.保证在三年内,公司的规模此俊言的矿产公司大一倍,你不是有男朋友吗?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也会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让所有的女人都羡慕你。”
茹溪默不作声。说不动摇是假的,能够走出这间黑屋,后半生都不用再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地过日于.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如果她靠向张越杭这边,她有的是时间去求得子凡的原谅.然后顺利地嫁给他。
但是,她能在这个时候背叛林叔叔?如果她将一切说出来.照顿她多年的林叔,下场也许会跟江叔波当年一样。她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幸福,把林叔推向万劫不夏之境。
何况,就是因为有张越杭权势的庇护,张俊言才那样横行霸道,无法无天,奶奶也才因此丧命。张家算得上是她的仇人,她更不能认贼作父,享受着出卖良知换来的安逸生活。
有些罪是不可以宽恕的。她不能怀疑张越杭话里的真实性,残暴的人,性格里往往还有阴险的一百,或许,待她说出一切后,西江市便会多出一个失踪人口。
她的心不寒而栗,睫毛无辜地闪动两下,“爸,我并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哥哥这次太过份了…奶奶是我仅剩的亲人,到现在,我脑子里只反夏想着,奶奶死了.她死了…除此之外,什么事我都没办法去想。”
她用手棒着头,伤痛这时才如浪潮袭向心头.奶奶是死了.跟母亲一样,瞪着这个世界离开的。母亲死了这么多年,她再没有见到过,奶奶也是一样,永远都不能见到了。
她的喉咙发出一声悲痛的呻吟,抬起森然的脸.声音嘶哑地质问张越杌:“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纵容他?为什么让他做那么多的坏事?”
张越杭被她吼得身体一晃,中午去世的老人家.还有多年前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也回忆起来。大冬天的.他的额头直冒冷汗,烛火照着他苍白骇人的脸,他的嘴唇动了动,“语心…”抓着床沿的手一使劲,他看向茹溪的眼神带着一丝恶毒,倏忽即逝。
茹溪望着跳跃的烛光发怔,张越杭也不发一语。憎恶跟仇恨的情绪在寒冷的棚子里缓缓消散.张越杭到底年纪大了,受不住冷,加上在这样一个阴冷昏暗的棚子里,他也心虚.不想再待下去,便侧首道:“我只问你,江为然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你别装傻.老实跟我说了,我们就还是一家人,你考虑清楚。”
良久,他伸出于,准备去抚摸茹溪的头发.茹溪一偏头躲开了。张越杭失望地摇头叹气,背过身去走到外面。门刚关上,他招来一个打手,低声耳语几句,便离开了。
茹溪听到汽车驶离的声音.裹上被子正要躺下,门忽然大力地被人推开,那个给她被子,又给她盘饭的打手冲到她面前,扬起手,粗暴地掴了她一个耳光。茹溪被掴得身体一歪.连人带被她滚到床下,额角磕到床架上,她觉得头要炸开了,鼻头涌上一股热潮.鼻血汩汩地流出来。
那人顺手扯走了她身上的被子,门开得大大的,冷风灌进来,她因为头痛,暂时感觉不到冷,只趴在地上.等着头顶的那阵剧痛过去。
“受点儿冷.你的脑子才清醒。”男人说完拿着被子走了。
茹溪听到他们在外面给门上了锁,头痛减轻了蚌,她靠着床坐在地上,腿伸得直直的,手也垂落下来,软得像一滩泥。
这世苦尽早是要受的。她仰起头,擦去鼻下的血清,被掴的半边脸肿了起来,像火烧一样灼热地痛着。她知道.只要现在敲几下墙壁,叫来那几个人,张越杭很快又会回来。说出一切.她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她抱着凉透的胸口.蜷缩起采。在安静黑暗的环境里,尤其是遭到虐待以后,人的思想会异常活跃。茹溪想到了很多,例如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尽管从古到今有那么多关于天堂地狱的传说,却没有一个死过的人活着回来叙述他死后的情况,所以,人们才对那种死后的未知直到恐惧。她的父母,江叔叔,爷爷奶奶先后都见了.死者留给世人的只有生前的回忆和一块墓碑。父母死的时候.她年幼无知,即使遭受到那么大的创痛,也没有足够的智慧让她很有条理地去分析伤痛的源头,进行自我医疗。江叔叔是将她从伤痛中解救出来的人,父母去世后.他来到她的身边,耐心地引导她一步步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那时的她,早上醒来,像暴躁症病人一样.在家徙四壁的屋里跟陀螺一样地打转,到处寻找吃的。其实她是必须要找点事做,来忘记父母的死,母亲的脸孔,还有她成了孤儿的事实.在努力忘记这些事的同时,她也忘记了快乐,忘记了生命的意义。
一个没有思想,只有对食物才有知觉的人.就如同一个低等动物一样,寻到食物时,才会产生原始的兴奋。失去思想,也就失去了辨别能力,对于食物,她并不挑剔口味,所以.她吃过盐和味精,甚至喝过酱油。
如果死后的一种可能是全无知觉地长眠于地下.那时的她.不会比死了更好。所有的人,甚至连爷爷奶奶都认为她已经彻底的完了,他们能做的只是,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免许她吃一些正常的东西。江叔叔是那时采到他们家的.他以高价租下了爷爷的一间空房。他总是用温柔怜悯的目光看她.又不若其他人那般,把她当成个没有知觉的怪物。尽管她的双眼永远呆滞地看向一处.脸上除了木然不会有其他的表情,他仍是套每天带她出去荡秋千,跳格子.玩弹珠。虽然大部份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玩,他的身形总在她眼前晃动,他开心的笑容.他夸张的肢体动作,积年累月的,一点一点地刺激她对外界的感官,使她渐渐地回忆起父母死前她会做的一蚌事,就是所有小孩子都会做的事。
食物对她失去诱惑力时,她也复学了。江叔叔开始在外面忙碌,他常跟父母以前的同事来往。张越杭收养她后,江叔叔也选择某天来跟她告辞,说要去邻市的卷烟厂工作。
不会是她病愈后对盛情上的第一个清晰的认知。她清楚地对江叔叔说出“不想你走”时,江为然惊讶又兴奋她抱起表情苦苦的她,向她保证下个周末还是会回来看她,并带给她好吃的零食和玩具。
她并不如道江叔叔具体做什么工作。到张家后.上乘的物质条件让她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从来没有那样的体验,想要什么只要向张越杭开口就能得到;不想写作业,没上来教训她;看电视到凌晨,也不会有人催促她去睡觉。
她得到了极大的自由,同时产生对物质的贪恋。张家最不缺的就是钱,而她,最缺的就是管束。
如果不是江叔叔每个周末回来探望和训诫.也许她会变成另一个张俊言。
俊言对她好得让她意外。到张家时,俊言已经上初中了.张越杭那时也已经去了邻市的烟厂上班。无人管束他们,俊言常常是一连几天夜不归宿,偶尔他会去学校接她,带她跟他的朋未一起吃饭,去录像厅或是成年人才去的舞厅。
他抽烟,喝酒.跟小圈子里的朋友赌博,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感到新鲜,很愿意跟他去见识普通学生见不到的场面。如果课堂上太沉闷了,她甚至会期待放学后在校门口看到叼着烟的俊言。
男女之间的微妙,她也是从俊言那里得到启蒙,出去玩的时候,她常常看到俊言楼着哪个小女生。她觉得惊奇的同时,脸也会害臊地发红,心里却隐隐地有些莫名的兴奋。男女之防.在她心里不再是需要谨守分寸的了。
江为然察觉到她的变化.总是旁敲侧击地教育她。看到他穿着干净、没有折褶的衬杉,温柔而忧稚的样子.她拿出俊言做比较,每次都让她鄙弃打扮得妖鹿鬼怪的俊言。同时,她心里也会发出几分自惭来。
俊言不久便让她反感了。小学毕业后,他也开始像对待其他女孩子一样地对待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搂着她的肩.或是牵她的手。有一次他喝醉酒了,当着很多人的面,先是搂.后是抚摸她的手臂,似乎这样还觉得不过瘾,索性把她拖刭腿上坐着。
看别人亲热感到兴奋.那是一种着好戏的心理,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尤其是自己鄙弃的人,那就叫人恶心了。那天她没给俊言一点面子,挣扎一番,双腿刚落地,她就一鼓作气她跑回家.往后便刻意地躲避着俊言。
初中生活,她对生活的唯一不满就是俊言的纠缠,这也算不得什么,俊言惧怕父亲,不敢太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何况,每到周末,江为然总是会来找她,带她在公园里散步,或是在夜市里吃宵夜,她总是静静地听着江为然用他那清朗的嗓音讲一些有趣的事。他大概是她见过的最博学的人.他说的故事是如从来没有听过的,他讲的笑话也没有一个是不能让她发笑的,他看事情的视角和观点都异于那些庸俗的人。
他才华横溢,愠文儒雅,使她一度认为他是西江市最有学问的人,博古论今,简直无所不晓。她从未想过江叔叔有一天也会跟父母一样地离开她.死亡的来临粹不及防。那十周末,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江为然。在冷饮店里.她吃着冰淇淋的同时,也注意到江叔叔的脸上没有过去的笑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隐藏着浓重的忧郁。他看了她很久,才轻揉着她的头发说:“心心,你想过离开这个地方吗?”
“没想过,”她想也不想地就回答,忽然.她又偏头思索了一下,才以手托着下巴问,“江叔叔要离开这里吗?如果你要离开,就把我也带走吧。”
他很无奈地摇摇头,“我想离开,但是可能走不了了。”
茹溪很多年回忆起这幕时,他会有那种无奈的表情,多半是他已经预料一自己的死,并悟透了死亡本身的意义。后来他带她去了公园.那个偏僻的河边,竹叶被风吹得沙沙地响。他们并肩靠着大石,河对面是一片寂静的林子,幽幽的灯光在林子前闪动,清冷的月升到半空,月辉轻柔地滑动.一个比往常悲凉的夜。
“你总是问我为什么来这个地方,”他低低地说,“我是为寻找一个真相而来的。你父母去世时.我们新闻组接到一个匿名人士的电话,说了你父母的事情。新闻组开会决定,派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同事过来调查…很遗憾,他被收买了,回到台里.他颠倒黑白地说你父母只是生活的弱者,这件事没有任何新闻价值,反而是简短地写了一个报道.颂扬张越杭收养遗孤的仁义行为。”
她侧头看他.眼里带着一丝惊愕的愤怒。江为然伸手搭在她肩上,安抚地轻轻一拍,又说:“我和组长私下质疑真实性,商量过后,决定让我再来趟西江。”
“来到这里后,听到了很多为你父母感到惋惜和不平的声音。我见到了你,一个让我痛心的可怜孩于。我决定留下来,查清事实的真相。”他转头看她,喉咙里逸出一声叹息. “两年的暗地调查,加上在邻市新建工厂搜集到的证据,我确定了,张越杭曾跟很多官员勾结.贪污挪用公款,致使工厂破产。”他顿了顿,痛心疾首地垂下头,“你不知道有多夸张,仅仅是绿化园区,一棵普通的树居然花了十几万;他们和官员打牌.密码箱里锁的是上百万现金~ 而你的父母,却因为拿不回该拿的五千块钱而失去生命。”
他眼里泛起愤慨的泪光,把她紧紧的搂在怀里.久久凝噎不话。
父母的死,她从未怪罪于任何一个人。那蛙贫苦的日于里.父亲为了一块钱,足
足要踩上半个小时的三轮车.轧完大半十城;母亲给别人带孩子,看人脸色,一天也只能拿到五块钱。那么辛苦而勤劳地活着,但那些人呢?只要他们少打一圈牌,把钱还给父母.也许她那对可怜的父母就还活着。
她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愤恨的情绪就快要把胸口胀得爆炸了,江为然抚着她的头发,柔柔地话语让她镇定下来,“我一直不想告诉你真相,就是不希望你产生仇恨和愤世嫉俗的心理。你要记住,尽管世上有那么多良心泯灭的人,也还是很多官有正义或的好心人.不然.我也找不到那么多的证据。”
他忽然不住下说了,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等了许久,她抬泪痕斑斑的脸,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忧伤,“听我说,他们已经知道,我的记者身份.周旋了这蛙天.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回滨海,东西是肯定带不出去的,也太冒险。你还是个孩子.他们应该不会怀疑到你。”
他捏了一下她的肩,私开后又拍了两下,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用牛皮纸包裹的东西。她茫然伸手.接过来掂了掂,很沉。
“这里面就是?”他微微点了下头.“如果我能顺利出去,会找人来接你,带你一起离开。”他对上她忽然明亮的眸子.偏头避开了那份热切的希望,“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就带着这个去滨海.找我的朋友林泽秋。”
她的心骤然一紧.东西从手里失落,砸到她的脚上。他蹲下身拉起来,问了她疼不疼,见她坚强地摇摇头.便把东西装进她的背包里,又拿出纸笔,写下一个地址和电话,“这是林泽秋的地址,他会照顾好你的。”
当他写下那个地址时.其实他就已经在屈服和死亡之间做出了选择。现在想来,他会把她拖进这件事里.是因为他心里那种宁死也不屈服的正义感始终觉醒着。如果当年他交出那些东西,那么他现在也还风光地活着.她也不会知道父母的见是张越杭间接导致的.也如同多年前她患嗜吃症时一样,没有思想,没有辩别能力地活在富足的生活当中。
如果能像那样活着,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可惜她知道了真相,便不能再欺骗自己,苦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
回到那个家,她进卧室锁上门,用裁纸小刀割开缠绕着长方形盒子的透明胶袋,掀开盖子,里面是一个笔记本,里面记裁着江叔叔几年来的工作笔记,也有一些个上感想。笔记本下面是账本和资料,资料上都是他几年明查暗访的记录,有些人是她认识的,是父母以前的同事,也有些陌生的名字。她放回那些资料,又打开笔记本,最后一页字迹潦草.显然江叔叔写的时候心情纷乱复杂,涂涂改改了很多次,
捏着笔记奉硬硬的封面.她激动地读完整篇日记,依稀知道了江叔叔害怕的原因…他预料自己会死,想必也有过强烈的思想斗争.最后却是骨子里的正义感占了上风,所以,他把东西交给了她。
她清楚地意识到应承他,就意味着将与他一样地陷入危险当中。她还年少,有股无知无畏的冲动.使她愿意牺牲掉本该平静的未来。
她牢牢地记住了他走前叮嘱她的话,“千万记住.如果我死了,心心,你带着这个去滨海,找江叔叔的朋友林译社。”
她把东西用胶带封好,这时的她还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到多么残酷的地步,甚至,她不相信江叔叔会死.她认为那是他多虑了。
张越杭那晚仍在邻市。她躺在床上,黑暗中,如睁着一双闪亮的眼晴望着天花板。只这么一晚.世界全变了。这个她巳经习惯了的家,变得让她憎恶;而她嘴里喊着的父亲,却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她冷冷地勾起跑角。除了江叔叔,她对这个荒谬世界的一切有种彻骨的绝望。
半夜,她趁着俊言和张母熟睡后,带着东西,赤足摸到后院,打开布满灰尘的杂物间,把东西藏在层层木头之下,盘算着过半个月,再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第二天一早,她若无其事地吃完早餐,背起书包去学校上课。放学回家,如照常先回到房间做功课.保姆唤她下楼吃饭。她意外地看到张越杭也坐在餐桌旁。强迫自己敛起憎恨的情绪,她低眉顺眼地坐到俊言旁边。迟迟没有等到开饭,也没有听到谁说话.她才诧异地抬头。张越杭看了她一眼,神色犹豫,像是在思考如何措词。
“语心,你的江叔叔今天早上车祸身亡了。”
她的背僵得发直,眼睛越过张越杭的头顶.望向窗外。尽管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后院的熟悉的寻数仍熬史得棋糊不请。她也无法思考了,脑袋里“轰轰”作响,嗓子里发出零零碎碎的声音.“什么~ 我听错了吧? ”
她拼命地说服自己是听错了,让她窒息的空气里却传来张越杭理智而冷酷的声音: “他是我的员工.我是专程回来处理此事的。”
再也待不下去了,她惶熬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跑。张越杭却拦住她,把她带到沙发上.抚着她的头发安慰,“我知道他很照顾你,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伤心了,不是还有我们吗?”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她无法控制地朝他大吼,“不如道的是你们,你们永远也不能体会失去亲人的痛苦.否则你们就不会…”理智忽然从歇斯底里的情绪中冒出来,并成功地阻止子她暴露自己,“你们就不会这样来安慰我。”她微弱地补上这么一句。
张越杭也许因她的话有一瞬间的内疚,但他没有线毫地流露出来。当他要接着安慰语心时,却见她已经拨起身,飞快地跑上二楼,“砰”地关上卧室的门。
父母的死,她还不能准确地表达出那种伤痛的感受。江为然的死,则让她深切地感受到了…死亡,带给人的是一种无法战胜的悲伤。
她又一次地选择了逃避现实.不去参加江为然的追悼套,不去看他下葬。她没有做出过激的事来.因为她已经想不出该做什么,满脑子想的都是江叔叔也跟爸妈一样,再也不会活着回来。
她平静地认清了这个事实.却不代表能够接受。失去了江为然陪件的日子,她简直变了个人,少女所喜欢的一切,如昂贵的衣服鞋子对她来说不具任何吸引力。一个隐忍悲伤的人.独自缅怀着失去的亲人朋友,注意力会用在了思考上。有人常常看到她望着窗外发呆很久.其实是她的思绪早就游离得很远很远,连她自己也一时无法将思绪牵回来。
夜间强劲的风凶猛地拍打着工棚,荒郊野外,如同是鬼哭神喙,一阵阵地此起彼伏。黑洞洞的工棚里.隔壁的两个人显然已往睡着了,茹溪记不起已经多久没有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丝温暖.没有一点人味,也许她死后到了会惊奇地发现.原来地狱就是这个样子。
她躺在地上,对这种环境已经害怕得忘了发抖.也许是在这样一个大冰窖里,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住了.停止了循环。她没有了知觉,只有大脑在模糊地怀疑着自己的腿是不是没有了.但她的脖子僵得不能转动一下,她不能低头证实腰以下的部份是不是都已经消失了。
离死还有多久?她浑浑噩噩地想着,很快吧.因为她的鼻孔好像也要结冰了,她是这样感觉的。一不能呼吸,只需要几十秒的时间,她就可以去另外一个世界了。
她的意识越来越薄弱,灵魂似乎已经在恍惚迷离中飞出了身体。她好像在做梦,滨海温暖的两居室里.她和子凡坐在沙发上,面前燃着一个大火炉,火光映照着子凡的脸,然后.她抬起头.对面坐的是父母和江叔叔,他们跟子凡说着什么话…她的意识又突然在这刻清醒过来,知道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觉,她就快要被冻死了。
清醒的神智维持不到一分钟,她又陷入幻觉中。恶劣的环境让她的肉体承受了无限的痛苦,美妙的幻觉又使她精神上感到愉悦,不堪负荷这样的折磨,她开始神经错乱,微弱地发出一蛙支离破碎的呓话声。
当她迟钝地察觉到面前站着一个上的时候.她认不清是谁.吃力地睁开眼睛,只看到一团黑影。许是她刚刚才梦到子凡,一时还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差别。
她微微动了一下唇.用她自己才能听的声音疑惑地问:“子凡?”
那人把一样东西掷到她身上.又看了她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茹溪是很久之后才发觉掷到她身上的是一床被子,她的手能机械地动了,才用被子包裹好身体。血液似乎又开始流动了。原来进来的是看管她的人。
回到冰冷的现实.她知道自己还没有死,不管还要受过多少苦,至少她暂时死不了了。她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埋在被子里的脸流出了滚烫的眼泪。
子凡自那次奄奄一息,被父亲接走以后,就再没言来过西江这个地方。早上十点、,他走出机场.计程车在同通往市区的高速公路上行驶,淡金色的阳光斜掠过车窗,鳞片一样的薄云飘浮在很高的天上。天空还是和他记忆里一样湛蓝,路边大片的田野里堆着稻谷垛。
到酒店放下行李,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狭窄的小路。虽然一路上感觉这个城市的变化太大,进到繁华的老市区里,仍和从前一样,一谢没有工作的人在街上游荡,这些人看起来是那种常年无所事事的悠闲,而他后来去的国内和国外的哪个城市,都不曾见到这种人。西江人的游手好闲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怎么能饿着肚子一边似是抱怨说着俏皮话,一边又拿着吃饭的钱去打麻桨,或是。到处窜门儿三五个聚在一起海吹胡侃。
这也走个千年旁城,经历过数年的战争磨难,祖辈们都奋起才反抗,最后仍是改变不了被占领,被奴役的命运。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历史渊源,年轻一辈的人都没有汲取教训--努力也不会成功,不如及时行乐。
所以,这个城市大概是全国资源最丰富,经济发展却最缓慢的城市。
如果不是为了茹溪,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回来这里。
许静带着文勤游览了几处名胜古迹和西江的自然风光,冬天的千年古城在冰霜中傲然挺立。文勤抚摸着古人用智慧建造的城墙,感叹物是人非,千年后,城墙已然完好而建造的匠人们一灰飞烟灭,历史里甚至找不带一丝痕迹。人的生命只是短暂的几十年,而城墙却是永恒存在的。
他郁闷的心不知道为什么豁然开朗了,在浩瀚的历史中都不能站得一次之地又何必在短暂的生命力那么重视自己的痛苦。
“除了得到她的爱你还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例如让你短短的几十年后的更精彩;或者,抓紧时间再去找下个值得你爱的人。”站在旁边的许静侧头跟他说。
文勤望了好一会,许静的栓加上那个染上一抹红晕,她别扭的移开脸文勤忽然淡淡一笑,"走吧我有些饿了。”
离中饭的时间尚早,他们先回酒店,许静不像以前那样活多,文勤却一反常态的问起她很多事,许静有问必答,气氛是他们认识以来最和谐的一次。
“说真的我必须得回滨海了,公司的事不能扔下太久。”他们一起跨入酒店,文勤说,间许静的神情有一丝黯淡,她又笑道,“如果你愿意,可以一起去跟我玩短时间。”
许静停止步子,转身面向他,扬起脸还他一个微笑,“暂时我还不想去哪里。如果你真的有事可以先离开,有空我会去找你的。”
文勤有些失望,然而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跟许静表达,他是满杯期望地邀请她去而不是随口说说的。
“许静,我是想--”他想直截了当的跟她说,余光忽然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他蓦地抬头,望着那个走到门外的身影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是租下茹溪房子的那个人。于惠曾跟他说过,她看到茹溪跟这个人在大街上搂搂抱抱。
文勤猜到他来西江来做什么的,刚刚平静的心又泛起了醋意。许静推了推他,他才回神,见门口的人已经拉下一辆出租车,文勤歉意地看了许静一眼,想也没想,就追了出去。
许静紧跟在后面,文勤拦下后面一辆出租车时,她也跟着钻进车里。
子凡依循记忆找到茹溪以前住的那个房子,蓝白相见的雅致建筑,他还不知道这里藏污纳垢,装着说不清楚的血腥恶意。满以为马上就可以见到茹溪了,仅下车走到镂花大门外,伸手按下门铃。
门起初只开了一道小缝,然后就开得大大的,一个衣着打扮贵气,面容却恨悴不堪的妇人站在门边,她疑或她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陌生人。
“请问,宋语心乏不乏还住这里?”子凡很礼貌地问。
妇人身体抖了一下,子凡看到她脸上瑟缩的表什,不明所以,他只当时看错了。这时妇人身后走来三个人,都挤到门口站着,为首的中年男子目光在他身上巡梭了一遍开口问:“你找语心?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的朋或,从滨海来的。”子凡老实的回答。
中年男子,也就是张越杭,眸里敛聚着算计的光。他猜测这人的身份,千里迢迢地追来这里,也许是因为联系不上那丫头。如果是这样,那他们的关系绝不会简单。
早就该想到过若江为然真把东西给了那丫头,她不会傻到自己留着,很可能转交给了别人。她失踪十多年都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一度侥幸地以为,江为然把东西藏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直至死也没有机会告诉任何人。昨晚回到家他才想明白,语心之所以离家这么多年,近段时间才回到家,极可能是她回来前就把东西交给了一个更能没事的人。否则怎么会巧到她刚 回来没多久,省纪委就去了部邻市调查。
他想不到那丫头的心机竞这么深,自己乖乖回来,让所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渐浙放松:了警惕。也许她在回来前就已经把所有事情安排妥当,杀个他措手不及,使他连思考对策,疏通关系的时间都没有。
张越杭敛起后悔的情绪,换上一副微笑的面容,“语心去了乡下探望亲戚,这两大暂时不会回家。”
“有没才电话可以联系上她的?”子凡问。
张越杭思索了会儿,问:“你找她有急事呜?
子凡不假思索的点头,“是,我想尽快找到她。
那我派车送你去,也顺便接她回来。”张越杭说着转向旁边的一个年轻男人使了个眼色,“你送这位先生去。
子凡始终是把张越杭当成茹溪的家人,年少时也知道茹溪在这小院儿里住了好多年,他没生疑。向张越杭道过谢后,便跟着那个人上了车。
他们一离开,张越杭望着驶离的汽车,又对剩下的那个人仔细的交待了几句,便转身进到屋里,对上妻子害怕的眼神,他甚至没油说一句安抚的话。
车子开到山里的小路上,子凡看到周围几乎没有庄稼地,到处是被掘得石头裸露的矿山,有几条小河的河水已经污黑,水面浮着白色的泡沫。有路过一两处水井,井水干涸,井池里的污泥裂开了几道缝。他开始言了点警觉心,这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他没有深想,只记起十多年前,也随养父毋到过乡下,那时青山绿水,河水清澈得可以看到蝌蚪和小鱼,而现在,眼见处都是污浊不堪,仿佛空气里都含有毒素。
车在工棚前停下来,子凡才觉得事情不妙。他知道自己上当了,而在滨海时做的梦也很可能应验—茹溪是真的遇到危险了。这样想着,他手心担了把汗。人一旦产生了危机感,对周遭事物的洞察力也变得及其敏感。他看了眼前排穿着一件黑茄克的司机,后脑下方的颈部育一条食指长的刀疤,从他偏头看向车内的眼神,子凡更加确定了他不是一般人,一个普通的司机不会有那样凶狠的眼神。
子凡回想起他一路上频频看到后镜,这说明后面还有车跟来,极有可能是他的问伙。想到这里,他揪紧了背包,因为要上飞机,他没有携带刀具一类的防身武器,现在他的臂包里只有钱包手机跟护照,而身上穿的也是一件很累赞的羽绒服。
司机已经下车,工棚里又走出来两个人,朝他坐的车走来。他们歪着头,一副如同诗看一只掉进圈套的猎物的表情,断不会是来我他聊天的。
子凡迟迟不下车他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故意很慢地脱掉,后面又来了辆车开进来,下来两个人
他自嘲的勾起嘴角,三个人他还有胜算。运气好点,也许还散逮住一个问出茹溪的下落。而五个人再加上刀棍一类的武器,他活着出去的机率不大。
他镇定地下车,那些人也一脸凶相地朝他围扰过来,大概他们看到他斯文的样子,太过轻敌手上竟没有拿任何武器。子凡又看到了希望,他迅速估量形势,这些人不可能是轮番跟他单打独斗。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为首的制服,才可能占到忧势。
四个人把他围在中间,形成一个半圆。子凡退到身体抵住车身,越过那沙人,看着站在圈外的那个身材与他一般高的黑脸男人。他抓着背包的带子飞快的扔出去,朝那些人虚晃一圈又收回来。几个人本能的后退躲进,把他围得紧密的圈儿顿时有了个突破口。
不待那些人做出反映,他左脚向后蹬上车身,错力使自己的身体飞出去,右脚在半空一个漂亮的旋踢,挡在他面前的人已经被他踢到在地,落地后他调整好身体的平横,灵活的转个身,快跑两步到那个黑脸的男人前。
黑脸的男人站在外面看清了他的动作,子凡原本打算偷袭他的腹部,那人反应极快的用手挡住了,反倒是伸拳出来,给子凡的右脸一击。
从他出拳的方式,子凡判断他是惯用左手的,便绕到到他身体右边,照他的眼鼻、下腹狠狠地攻击。
子凡以前为了防身,按受的是正规武术训练,而他的对手显然是不懂理论,却因为常常打架,实战经验丰富的那种,打斗时完全不讲章法,只凭反应迅速见招拆招。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谁呀没办法将对方三两下解决掉。
另外的几个人傻眼了,他们看得眼花缭乱,两人打斗的动作和位置转换得太快了,即使想帮同伙的忙,也不敢贸然上前,怕不小心反倒伤了自己人。而且,他们很笃定的认为,这个看起来很瘦削的男人是不可能打赢的。
然而,不到两分钟,子凡击中了黑脸男人的左眼,膝盖又予他的腹部一次狠击,使对手彻底败下阵来,最后,他捏起拳头以很强的爆发力击中对手的太阳穴后,黑脸男人直直地倒在地上,眼晴因为视线模糊糊而拼命地睁大。
子凡没顾得上喘口气,后面的人一拥而上,围攻过来。混乱中,他看不请形势,更无法冷静的思考,手忙脚乱的抵御攻击就己是很吃力了。
茹溪模糊的听到外面有混乱的响声,昨晚被冻得太厉害了,寒气入到肺腑,醒来时的她的头很晕,全身乏力。躺在床上,听到外面闹哄哄夫杂着呻吟的声音,她才确定外面是打起来了。她不敢确定是不是有人找来了这里,可能是林叔已经知道被关起来了,所以找了人帮忙;也可能是文勤,后来找不到她,就找到这地方来了。
无论是哪种特况,她都应该振作起来呼救,叫人知道他被关在这间棚子里。她拖着沉重的身体,连滚带爬的到了门边,捏起拳头.把铁门擂得轰轰震响,停了手,她便大声喊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子凡已经应付得由些来累了,挨打的次数比他打别人的次数多了几倍,他的脸上已挂了彩,胸口也痛得仿佛快要裂开了。空气中陡然传来茹溪的声音,他蓦的一征,眼晴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其中一个工枷的门被摇的晃晃响。。
他疑惑又带着一丝欣喜的喊道:“茹溪?是你在里面?"
突然,他的后脑被人结结实实他打了一拳,眼前一片天旋他转,耳边如响雷一般的轰鸣着。他碎然倒他,像冰雹一般拳头和脚尖落到他的肩上,背上,腿上,皮肤承受着接踵而至的撕裂的剧痛,渐浙的,他的神经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疼了。茹溪听到子凡的声音便如遭雷般地坐在她上:他想到了林叔和文勤来救他,独独没有想到子凡的原因,就是因为她不愿子凡被牵连进这事,而受到任何伤害。外面的情况他没办法看到,屏息等了许久,也没弄听见子凡回话的声音,只听到那些人愤怒地喊着“打死他!打死他!”。
她猜测得到,子凡的处晚一定很糟不,或许--
她不敢再想下去,拼命地捶着门,声嘶力竭的朝门外那边喊:“别再打了,叫张越杭,不要再打了,你们去叫他来。”
外面沉寂了很久,她听到有脚步声往这边来,紧接着是开铁门的声音,待那铁门汾开,她迫不及待地拉开门。两个人托着脸上全是伤的子凡,像扔米袋一样的,把他扔到棚子里。
茹溪立刻扑了过去,手抚上他被打得变形的脸,心里一件狡痛。他的黑色毛木上密布着成色的脚印,衣角已经被撕破了,线头托得长长的,牛仔裤上渗出了暗红色的血迹,一脚穿着名牌运动堆,而另一只脚只剩袜子,鞋子已经不知所踪。
她紧咬着唇,眼泪扑获获地滚落。用一种很阴沉很压抑的声音对那沙人说:“告诉张越杭,可以杀了我,但是这个人不能有事,她抬起脸,决然地道,你们要是再敢动他,就是死兄张越杭也别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门边陡然响起一个暴戾的声音,“用绳子把他吊起来。茹溪转头,见说话的走一个黑脸男人,他的脸上有刚添的新伤,也许是被子凡打的。他认出他是看守她的男人之一,很有可能就昨晚给她被子的人。有人已经拿了绳子过来,仰头寻找好挂绳的地方。另外两个人弯下膝,拖着子凡的双腿。茹溪赶紧他们之前,用整个身体护住子凡紧紧的抱着他。
她与那些人争夺着这具生命力已经很衰弱的身体,又低着头,叫人看不出她害怕的表情。她勉强用一种冷笑而嘲笑的语气说:“你们是为钱为了得到庇护,才替张越杭父子做了那么多助纣为虐的事吗?那你们也快活不了几天了。”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黑脸男人走到她面前,“你说的什么意思?
“张越杭却已经失势,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一旦他被查办,为了减轻罪名,你们想,他会不把罪都推到你们头上?"
“说这种话,我们就会相信?
“信也好,不信也好,你们可以先去打听请楚,如果我说的是假的,你们再回来问我们也不晚。”
黑脸男人的表情看起来已境开始动摇,他沉吟了会儿,使眼色叫那些人出去。然后他走到茹溪面前,用扭重的声音说:你说的那些很像是危言耸听的话,虽然吓唬不到我,但还是说服了我给你们留点余地。
他用一种让人看不懂的眼神看着茹溪,直看得茹溪心又惊起来,才缓缓起身,走到外面。门被锁上,屋子里又陷入黑暗中,只剩崖顶的一线朦胧的光亮照着躺在地上的子凡。茹溪全身松懈下来,适才只是抱着一丝优幸,强壮镇定的先声夺人,她甚至没来得及想,如果失败,他们当真把子凡吊起来,她怎么看得下去?更不去想像她的心奋被撕裂成什么样子。
她拿过被子铺到地上,又把已经昏迷的子凡挪到被子上,俯下身去,贴到他耳边。
没发出声音以前,她的唇就已经恐俱得颤抖。一种不单单只是恐惧的复杂情绪,夹杂着担忧,愧疚,更多的却是无法面对。她不知道唤醒子凡后,会以多憎恨的目光来看她,前一次让他在冰冷的河边过了一夜,染上了痼疾;而这次,他是会落下残疾,还是跟她一同丧命在这里?
他显然不是为了救她而来的,否则,知道她被关雇这里,他不会是那种疑惑的语气。无论如何,她又害了他一次,不会有人大度到原谅一个使他生命两次受到威协的人。
她心虚得不取去看他脸上和身上的伤,仿佛是她丧心病狂地把他毒打了一顿是的。她只能抱紧他,把脸贴到他的耳后,懊丧又难过地喃喃:“你会恨死我的,这次一定会恨死我?”
“谁说的?”
沙哑虚弱的的声音打断了她第几十声的重复,她禁了声,缓缓的抬起头,张圆了嘴和眼晴。透过那抹朦胧的光线,茹溪看到子凡像是想对她笑,然而他只是扯了下嘴角,然后“嘘”了一声。他看起来很痛。
“你…”只说了一个字,她发现自己的喉哟发不出声音了.也可能是有太多要表达出的话,惊讶的.难过的.心疼的,愧疚的全绪在了嗓子眼儿,千头万绪化为一声哽咽。
子凡那张脸上,一块块乌青发紫的伤痕,眼睛周围肿了起来,他自己还不知道俊美的脸已经毁了.似乎还想像住常一样露出温柔帅气的笑容来安抚他,这样子看起来实在是很滑稽可笑。茹溪承认自己也想到了这点,她没有成功地笑出来,眼角一弯,几滴晶莹的泪水落到子凡脸上。
“谁说的?”子凡又问了一遍。他抬起手.微颤着手朝她的面颊伸去,像是要给她揩去泪水。茹溪在他伸到一半时截住,放回他的腰侧紧紧握住,眼泪畸啪嗒啪嗒地滴到他的脸上,“我说的.我都恨死自己了…”
握着他的手被轻轻捏了一下,子凡望着她.眸色温暖而而柔和,“那你是说的,我现在就想着出去后怎么把那几个人给收拾了,还没想到要不要恨你…”他想话调轻松一点,但一看到了她肿起的脸颊眸子像被针剌痛了,喉咙里逸出一声低低的诅咒,“我要知道有人这样对你,那天一定不让你走,在我身边,没有谁敢这样粗暴地对你…”
“子凡,别说了,你越说我越自责…”她泣不成声,“你不如道情况,也许你还要受不少的罪.也许我们推本不能活着出去。”
“是吗?”子凡微微扯开嘴角,他的伤正令他承受着椎毁心肝的痛,然而,他强忍着,也许他能试着安抚她.使她不要那么激动,“无论如何,我们不会再分开了。是死是活又有什么重要的?”
他当然不能死在这里.也不能让她死在这里,选样说,只是让她不要那么诅丧,如果失去了信心.那就出死无疑了。
“听我说,茹溪.不要再自责了,不是你非要我来的,我会到这里来找你,完全是因为我放不下你.”他很惊讶自己受了重伤还能说这么多的话,但他说得越来越吃力,声音也开始含混不清.“不知道他们会给我们多少时间,现在我,必须要休息一下,我的头受了伤.问题应该不是很大…”其实他有几次想吐,都忍了回去,他明白大脑受到了程度或轻或重的震荡,应该不算很严重,否则他一定吐出来了,“你在我旁边躺下采.能睡多久是多久。”
他的眼睛往身侧瞥了瞥.茹溪会意,侧身在他旁边躺下未,拉住两边的被头往中间一裹,头放在他肩膀上方。
“很疼吗?”
“别说话了.睡吧!”子凡已经撑到了极限,说完这句,他阖上眼睛。茹溪不敢再打扰他.缩在他身旁,紧握着他的手,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屋里寂静得只有彼此细微的呼吸声.偎着子凡的身体,她安稳地闭上眼睛。
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在这样一个冷酷得如地狱的地方.她不但没有死在这里,子凡竟然躺在她身边。死活的确不是那么重要了,确切地说,没有重要刭她费精力去想,而活下去的欲望正在迅速膨胀…如果能活下去,她就能一辈子躺在他旁边…这世上不是没有她可挂念的.最让她放不下的就在旁边。
她轻闭眼畔,正要睡过去,耳畔却响起一十棋翱的声音.“茹溪!”
她确定是在叫她,应了一声,欲要劝他快休息.又听到他说:“我刚刚忘了…”
“忘了什么?”她轻轻问。
“吻我!”他不能动,只能低低地命令。
茹溪的呼吸一窒.没肿的那一边脸颧也发起烫末。用手撑起身体,她倾身靠近。他的眼睛仍然闭着.疲累得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沉沉地睡过去。
她的心被怜爱的情绪胀得满满的,绵软地酸痛着,禁不住地用手抚摸着他颊上一块完好的肌肤.将自己柔软的双唇覆上他巳破皮的下唇。
她用舌尖轻柔地舔舐伤口.血的腥甜味浓浓地充斥着口腔,强捺下想吐的不适反应,她持续地吮吸着他的唇.直到他的嘴微微张开,舌尖互相抵触,温情而贪婪地缠绕。这样不带任何欲望的吻,仿佛只是抚慰对方疲倦的心灵,向对方倾诉怜惜与珍视的情感。
久久地,他的呼吸平息下采.发出一声满足地喟叹,“行了,乖乖睡吧。”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茹溪一定会气岔吧?是他自己要别人吻的,未了却说得是别上缠着他不放一样。
然而不知为何.她心里却不合时宜地涌上一股喜悦,像是一注清澈甘甜的清泉绕过全身,灌注到心田.那里立刻有一朵火红的花蕾怒放开来。
“子凡,昨天到今天我一直遗憾着一件事,”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声音很低,语气却很富有激情. “我遗憾以前没有找到机会跟你说,不管是宋语心还是夏茹溪,都同样爱你.十三年前.我就爱你了,从第一眼看到你。”
她翘起嘴角.要以微笑的面容入睡,一个很沉很疲倦的声音却灌进耳朵里,“傻瓜,初中三年.我唯一记得住名字的人就是你。”
她不得不又眼开眼睛.意外又惊喜地盯着他的耳侧。很快,她眼里的光彩又黯淡下来,还没开始又一轮的为往事自责,又听见他很不耐烦地说:“不是因为你把我踢下珂。”
他真的累极了.还没有进入深度睡眠,又社她的声音吵醒,虽然很不耐烦,却忍不住地要回答她。
“快睡,不许说说了。”
“女人不要总是说对不起,”子凡微微皱眉。
“那会让人觉得她的男人不够宽宏大量,”他的声音暗哑.话气里带着一丝玩笑的轻快,“说到这里,我倒要问问,如果他们学三流电影那样.拿我来要胁你,你怎么办?”
“没别的办法,他们想知道什么,我就说什么.一句话也不掺假。”
子凡的胸腔里发出一阵闷笑,“我就猜你会这样说.不过.这样想一点错都没有。”他依次捏着她手指的关节,来回地搂个不停,“真是傻…我说我自己,居然到现在才发现.其实你把我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如果你一早就妥协,大概不会受这种罪。”
茹溪只笑不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我想他们暂时不会来找我们的麻
烦。”她说了张越杭已经失势,这些人并不笨,他们肯定会先去打听情况,这就给他们争取了时间.“你的伤怎么样了,大概要多少才非恢复?”
“不用太久,虽然被上敲了一根子,并没有打中要害.那阵头晕一过,就不会有大问题了。身上的伤也不是很重,我侧躺在地上,护住了各个要害部位,伤就集中到了背部,腿部和手臂上。不过,要是再多挨几下,估计骨头就得断上一根两根。”这样说只是更合逻辑地安慰她。事实上,他受的伤比说出来的严重很多,胸口痛得像是被撕了个大口子一样.不能到医院检查,他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内脏出血了。如果是这样.他能不能活下去,还真是悬得很。
“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他又说,“因为茹溪你坚强得近乎自私,性格独立得让人讨厌,你从不给人添麻烦,准确的说,是你自认为没有给人添麻烦,其实每次你都让人烦恼得很。所以.你必须自私得彻底一点,尤其是这种情况下,不想成为我的累赘那就照顾好自己.一旦有活命的机会就不要放过。”
茹溪的神情开始不安.因为一直同他说话,她险些忘了自己处在这种性命攸关的节骨眼儿上。子凡这样说.恐惧又袭上心头,她的双眼瞬间呆滞,顿时不知该说什么。
“不,这样不行.”她霍地坐起身,强烈地摇头,“只要我说出一切就会没事的,他们不敢随便杀人.更不敢杀你…”
她说到最后声气很弱.张越杭没有什么不敢的,十几年前杀了江叔叔,他仍然可以在西江呼风唤雨;十几年后.他的儿子又杀了她奶奶,这样一个满身罪孽的人,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干的了。
子凡探出手嵌住她的下巴.话气柔和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没问过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见茹溪呆呆地望着她,以手抚摸着她的脸,“因为以目前的情况,没有什么事比你活着更重要,他可以不去管自己会身陷囹囫的原因,宁可糊里糊涂的遭这趟罪,也匀不出精力去追根究底,他必须打起百分百的精神,着善如何才能周全地保护好她。“别哭”他指去她的眼泪。茹溪却因为他的那句话彻底崩溃了,泪水如同进棚里的雨,落个不停。
于凡的手微用力,使她躺回床上,脸贴着她的脸,缠绵地吻着她的耳侧,叹息一声后说:“要哭就哭吧,哭完声就坚强起来。不要担心我,也不一定我就会出什么事。跟你说这些话,只是因为让你照顾好自己,总是没错的。
再坚强的人,有了依靠后部会变得软弱。茹溪也是如此,即便她相信子凡只是希望她可以强大到保护好自己,然而,她又怎么不能去想子凡会死掉的可能,失去了依靠,那又如何能不绝望?
哭声时断时续,夹杂着子凡试图鼓励她振作的细话,宛如一出最煽情的悲剧,戏已近尾声,彼此的心都被一种悲痛绝望的情绪震憾着。
张越杭到这地步,的确是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事了,他有死刑犯那种丧心病狂的变态心理,可有人却想劝他回头是岸、陈秘书长虽然主动提出病退,也不是全无忧虑的,对于张越杭这种穷途未路的人,他是再了解不过的。
下午,他打了电话给张越杭,目的既是试探,也是警告。他在电话里说:“老张啊,你活了一大把年纪了,这一生敬畏你的人不少,佩服你的人也不少。听我一句,我会尽力保住你,别再捣出事来了啊。
张越杭冷哼一声,摸了摸两鬓几撮凄琼的银发,“秘书长已经退休,就不必来为这事’儿劳心费神了。
陈秘书长沉默了会儿,听筒里只剩微弱的电流声。他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张越杭显然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不肯轻易罢手,就变换了语气,话重心长又似推心置腹地劝道:“人老都老了,该看开的也应该看开了,死后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权势和钱财这身外之物你更是带不走的。
张越杭半天没说话,只把两只眼睛盯着空白的墙壁,脸上的神情看不出在想什么。陈秘书长等了会儿又说:“我的话已经说尽了,也知道劝你也是白劝。昨天晚上,我又梦见那个记者了,当年那事儿,让我这么些年都没安心过,也安不下心。老张,我不相信你就没有受过良心的谴责,喂喂,老张喂?”
张越杭把听筒扣回去,手久久地按在听筒上.剧烈地颤动着。他的脸有些灰白.眼睛茫然而惊恐;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请楚这种神态代表了他内心的何种情绪,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头发,想逃避大脑又回忆起的那些事儿,越是逃避,一些零碎的片断却愈加的清晰.七七八八拼凑在一起,让他本就胆胆颤颤的心更疯狂地战栗着。
他已经记不清当年哪来的胆量做出那项决定。其实按照当时的情形,也容不得他做更多的思想挣扎。知道姓江那小子是记者,而且已经掌握了足以将他跟陈秘书长以及其他相关官员送去吃牢饭的证据时,正值西江领导班子换届。陈秘书长那时还是一个政府办公室主任,不出意外,就是下届的副市长。
当时他虽然是个国营卷烟厂的负责人,因为陈主任以及一干官员的庇护,权势可称得上是一手遮天.而陈主任则更惧怕那些证据被抖出来,前途尽毁。那晚他们在酒店里商量.张越杭是体制外的,姓江的又在他的烟厂里,自然是由他来解决。
他先走老路子,找了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去接近姓江的.一来二往,两人的感情如胶似漆,他以为时机成熟了.便在酒店里设宴招待江为然。没想到姓江的那样硬气,人刚到齐,发观自己的女朋友与他认识,把脸一板,当即就走人了。
动杀机纯粹是没有其他办法了。那顿饭,已经表明他们如道了姓江的身份,跟女大学生也分手了,后来又试过托人给他塞红包.里面的存折有二十万存款,第二天就原封不动地给退了回来。罗硬兼施,对别人能行得通的办法,到姓江那儿全碰了壁。张越杭一筹莫展,陈主仕催得又急,不住地打电话来问情况。此时,监视他的人传来消息,姓江的已经有离开的打算。
陈主任说:“赶紧解决了,那宋家的事儿惨得很.抖出来不定有多大麻烦。事也是你惹出来的,当初你要是停了车,把补助金的事给他解决就没今天这世麻烦了”
两年前,如果他知道宋志和拦他的车只为了要回五千块钱.他一定会停车,并让下面的人予以解决。那么绝不至于会引起社会的轰动,而使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破产的卷烟厂。计划是那么完美,却想不到五千块钱和两条人命,勾出了比滔天大浪更光涌澎湃的可怕情绪~ 社会大众的同情和愤怒。险些把他的计划全盘打破,进到暗无天日的牢里.
回忆起宋志和的死,他除了懊悔跟内疚外,还有一个作用是想到了另一个完美的计划,他夏制了一起与两年前一模一样的车祸事故。
没有人起疑,甚至是姓江的亲属和领导来到西江,也只能认同这是一起意外事故。
他还没有给陈主任打电部报告,出事后的两小时内,陈主任便来电话了。张越杭第一次听他用惊骇得不敢置信的话气问他真的是意外事故?”
张越杭还没有回到西江,派去的人回报他消息后的两个小时内,他一直陷在一种慌乱不安的情绪当中,陈主任这一问,他咽了咽口水,大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总算解决了。
“老张你-¨陈主任说不出什么了,沉默了许久,才长长地叹息一声,挂了电话。
张越杭知道陈主任后面没说出来的话是什和,姓江的虽然永远不能张开嘴说话了,他们却得担心不要再出新的事端。
清理姓江的遗物之前,派去的人把他的宿舍翻遍了,也没找出相关他们的证据。张越杭心里始终理下了一个隐患,他怀疑过所有与江为然接触过的人,独独没有想到自己的养女,也许以为他那时的思维根本不会相信,江为然会把拼了性命不要的东西交给他身边的人。
宋语心一直是个冷漠孤僻的少女,张越杭对她没有多少感情,只是怀着一份令她失去父母的内疚,尽力地去照顾她。相处那蝗年,她除了比同龄孩子早熟又少言寡语外,张越杭没察觉出她有什么异样。
善后的事处理完,他才有功夫来注意这个养女,那时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他从邻市打电话回家,叫妻子喊语心听电话,准备问问她的学习情况,再者,他也担心俊言仍然在骚扰她,妻子说语心吃完饭就在后院待着,保姆看到她顶着一头的灰尘从杂物间里出来,没洗澡换身衣服就出去了。
他一向多疑,虽然没有过多的往那方面想,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派了人满城找她。找到她的人回报说,她只是去了公园散步,没有接触其他的人,她的书包里除了课本和作业本也没有其他东西,而且,他们也在竹林那片搜过,没找到什么。
内心深处,他对语心是怀着一份歉疚的、然而,为了权势和俊言的前途,他在一条歪路上越走越远,如今已经回不了头了,即使宋语心与当年的事无关,也不能放过她。一旦她出去,为了她奶奶的死,也不会善罢干休。
张越杭脸上的表情不断地变化,开始是自责内疚,没过几分钟,那种表情完全消失,变换成一副阴狠毒辣的样子、
到最后,连阴狠的表情也没有了。他点了烟,好半天没有吸一口,烟雾缓缓升腾,他的眼睛空洞洞的,脸上只余下了沉沉的疲倦。
事态像泡了水的面包,不断的肿胀扩大。今天来的这个人,他不能确定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然而会找到这个地方来,与那丫头的关系肯定不一般,找不到人也不会轻易罢手:他匆忙下了那个决定,也没有考虑到这个人背后还有些什么人,如果他在西江出事,是不是还能遮掩得住。
他从沙发里站起来,就连这么个简单的动作,看起来也是做得很缓很吃力的。外面已经下雨了,雷呜电闪,一道道青光映照出他的面孔,最后定格自他脸上的是一种厌倦碍无以复加的绝望表情。他很希望有道闪电穿透窗户劈中他的头顶,让他碎然死在这个他已经越陷越深的软泥泽里。
上楼时,餐厅里亮着明亮温馨的灯光,妻子唤他吃饭,原本要摇头的他看到要桌上己经摆好了五个菜,碗筷却只有两副。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便回身走到餐桌旁边---三十年来,他头次想陪妻子吃顿晚饭。
“越行--”他的妻子抬起脸,向来麻木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畏怯。她的眼神犹豫,凝注着丈大双鬓的白发,好一会儿有又开口:“当年.是我让语心走的--”
话没说完,张越杭一个重重的巴掌甩过去,他的妻子先是反射性地捂着脸,眼里徐着泪水。她轻轻的放下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左颊衰老的皮肤上赫然留下几道红痕。张越杭俨然一个被冒犯的国破家亡的君王,心里满是因绝望而恼怒的情绪要发泄。下一个巴掌要甩过去时,他看到妻子花白的头发,扬在半空的手竟然颤抖起来。
他曲起四根手指。用食指指着着哭出来的妻子,抖了半晌,他发出一声既非愤怒也非谅解的无奈叹息—她就是个通奸叛国的军人,他也是奈何不了的。他收回手,默默地站起身,听着那微弱的令人怜悯的哭泣声,如同濒临死亡的哀哭,他像是又老了十岁,步履蹒跚的走出大门。
许静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只找到两个愿意帮忙的人。这两个人一个是警察,一个是检察官,他们又各自拉一个朋友进来。许静和文勤都说不出前因后果,幸好他们一听许静说她的朋友被非法囚禁,性命堪忧,不禁义情填膺,没多追问便表示要帮忙。
当中又个身材壮硕的男人,许静向文勤介绍他是刑侦中队的,也是让领导头疼的人物。每每有案子要侦破时,他体内就产生一种无法节制的兴奋,这种情绪往往可以支撑他连续三四天不眠不休地查案;也因为他的这种情锗,办案时只凭一肚热血,不屑于组织上拖泥带水的部署而单独行动。
许静跟文勤开玩笑:“小李干不了两年估计能要脱下这身警服,被组织除名。
她又指着另一个看着,白净斯文,眉宇间却透出一股英气,目光锐利的男人说:“这是赵检,跟小李一样,我们都是大学同学。”
他们带来的朋或也是许静认识的,并不是很熟,碰了几杯酒后,大家放开嗓子囔囔几句,立马跟在娘肚子里能认识似的,称兄道弟起来。
文勤觉得这种话一投机,立刻就付出满肚热忱的交友方式很受用。滨海是个冷漠的城市,即使是多年的朋友,也是坚持有福同享,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佩服许能有这么些朋或,更欣赏这些性情中人,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
因为晚上还要行动,一瓶白酒喝完,都自觉地把酒杯倒置,说起正事来。最后,他们经商景一致决定.走司法程序显然是行不通的.受害者也撑不了那么久.只有
冬季天黑得早,又下了半天的雨,白昼的刚一隐没,幽深的黑幕瞬间覆盖盖在广阔的大地之上,潮湿的寒气变本加厉地侵袭而来。夜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几束手电筒的光穿透沉沉的黑暗,光线投射到地上,轻微的脚步声“喀喀喀”,突兀而怪异的响起,听起来似乎有种不愿打破沉寂的克制。
许静缩了缩脖子,恨不得把头都缩进大衣领子里,好焐热冻僵的脸。文勤拉着她的手走到岔路口,左边的小路上两束手电筒的光一闪一闪,照着荒芜的田埂,小李和赵检把环境摸清后,便快步走过来,与他们会合。
赵检往工棚的方向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小李直按去敲门,我们埋伏在门边--许静,你自已找个地方藏好,等我们把争情解决了,你再出来。”
“你们小心一点。”许静说完,担忧他看了文勤一眼,轻手轻脚走进草丛里。
五个人关掉手电简,迈着极轻的步子朝工棚的方向走。小李对这种事显然是驾轻就熟,他走得比别人快,也没有发出声音来,只一会儿就站在门前。等后面的人到齐,都分别靠门边站着,他抬起手敲门。
“里面的有人没有,有的话出来接受检查。
“检查什么?”屋里才个人回了话。
“最近有个外地的犯罪团伙流窜到西江,我们要搜查嫌疑犯是不是躲藏在这里。
“我们是本地人。
“如果是本地人就挨个出来登记。
“那你们等一下。
朝门大约堆两分钟左右后打开,一个男人扶门站着。小李拿手电筒超他的眼晴一晃,趁他用手挡时,抄起手电往他头上猛的一敲,一手将他落地上,闪个身儿就进了屋里。
站在门两边的人一涌而上,手电光束齐刷刷地照着屋里.加上小李刚撂倒的那个,总共五个男人.三个围在火边,还有一个躺在床上,这会儿已经惊惶地坐起来。
文勤不会打架,他被同伴格到最外围,很快就开始了一场恶斗。
子凡和茹溪在小李敲门时就已经醒了过来.他们兴奋地跟彼此对望。茹溪一天没吃饭喝水,兼之昨晚受冻.入夜体温骤升,全身灼灼地痛着。她怕影响子凡休息,没有呻吟出声。这时陡然兴奋,勉强也撑不下去,眼前骤然闪过火光跳跃的幻觉后,便一头倒在子凡怀里。
张越杭接到来电报告说有公安检查后,便打击了公安局询问,得知流窜团伙、搜查嫌犯全是子虚乌有的事,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当下带几个人,乘车火速赶往正闹着事的郊区。
赵检和小李已经制服了两个人,给他们上手铐时.另外三个人趁机窜到屋外,被尾随而来的两个人缠住.随即又打了起来。文勤眼见余下的一个人去开另一间工棚的锁,便偷偷地跟了上去。
门被推得大敝开来。正因茹溪发高烧而焦虑不堪的子凡抬起头,只见一团黑影旋到床边,他还未做出反应,伤痕满布的脸上又重重地摆了一拳。顾不上痛,怀里一空,茹溪不见了.他的心也狠狠一沉…
一束朦胧的光线照进屋里.子凡顺着那道光迟钝地转头,耳边传来两个声音,一个是射出光线那头,文勤惊慌而激动,又混合着愤怒的叫嚷声;另一个是…他的心急剧下坠,沉到黑不见底的深渊…茹溪发出摧心毁肝的呼痛声。
外面的人全都在这时进了棚子,与子凡同时看到残忍的这一幕…茹溪面朝上仰躺着,一个粗壮的男人扳过她的左手,匕首锋利的刀刃哧啦一下地削过她的手心,手掌裂开一道大口子.白肉外翻,很快又被血水染红。
他一连削了两刀.手电筒的光照着茹溪顿时失去血色的脸,还有因痛苦而紧拧的眉头。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文勤先一步奔过去,然而,他在离茹溪半米的地方停了下来。那人已经把刀刃按在她的脖子上。
相较于急躁的文勤.子凡既没有痛心愤怒地冲过去救人,也没有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紧抿着唇.神情专注地盯着茹溪和那个男人,就连手电筒的光束射到他的脸上.他的目光也未移开,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眸子阴鸷而冷酷地注视。
这样的形势.只有他一个人看清,茹溪贴地的右手摸索到一个馒头大的石头,偷偷抓在手里。子凡意识到这个人挟持茹巨后并没有说过话,仔细一看,那人拿刀的手微微发颤。
他忽然转头问文勤:“你一起来的真的是警察?”
文勤点点头,看向站在门边的小李。子凡顺着他的目光找到了一个看不清脸部轮廓的男人,跟他说:“他们大概不相信你是警察,你亮一亮证件。”
小李从认袋里掏出证件晃子晃,银色的警徽在黑暗里闪着铿壳而神圣的光辉。挟持茹溪的男人惊惶地一怔.原本蠢蠹欲动的人也规矩地站着。子凡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管他们背后的人势力多大,下面的流氓对警察却天生有着一种恐惧心理,那么他也没有胆量当着警察的面杀人。或许就连他挟持茹溪,也只是基于一种抢人心理。至于那毒辣的两刀.可能是气急破坏。
显然,双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优势。这时一个男人走进来,子凡借着微弱的光,认出那是下午被他打倒在地的人。
男人一进来就用他粗重的声音说:“警察查的是外地犯罪团伙,却抓本地人,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们非法拘禁,故意伤人这也算是误会?”小李冷冷地质问,又拨高声音。“还不把人放了.难道要再加一条绑架罪?”
男人低着头一言不发.没让手下放人,也没释解什么。小李按捺不住,又说了一通关于绑架犯罪的严重后果.却没有说服对方,男人始终不动如山站在那里。
沉默地对峙了几分钟时间.子凡余光瞥到茹溪的手缓缓抬起,他突然大声道:“别上当,他们是在拖延时间.根本不可能放人。”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见后面一声惨叫,挟持茹溪的男人棒着头歪到一旁。早做好准备的子凡一个箭步窜上前.抓到茹溪的右手,把她扯到自己怀里。
屋里又是“平平砰砰”的打斗声。子凡转到一个角落里.执起茹溪受伤的左手,从被子上撕开一块布条给她包扎。同时,他还要防着那些企图近身的人。后来文勤挡在他们面前时.子凡才能专心志致地缠绕布条,看着血浸染到面条外面,他的痛心和愤怒也是这时才表现出来。每当听到茹溪微弱的呻吟,他的双眉便拧到一起,神情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只剩下三个人.还有一个是头部受了伤的,赵检和小李跟另外两个朋友,挨个将其余两个人制服.铐在床头。
小李狠踢了其中一个流氓的屁服,还未松口气。许静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见里面的情景愣了一下.便急急地说道:“我看到路上闪着一排车灯,大概是他们的同伙来了。”
“MD,”小李啐了一声.“老赵,你扶一下那个男的,我背那个女的;许静,你在后面锁门.赶紧撤!”
小李说完蹲在子凡面前,子凡犹豫了一下.便把茹溪扶到他背上。赵检过来问他:“还能走不?”
子凡点点头,赵检拉着他的胳膊要扶着他。子凡却收回手.指着已经对着茹溪出门的小李说:“我自己可以走,你们保护好她,她才是这些人的目标。”
他的手撑着墙站起身,胸口的撕扯的疼痛经过一个下午的休息,已经减轻了些,便走近一个被铐着的人.脱掉他的皮鞋给自己穿上,迳自出了门。
许静在后面锁上门,其中两个人往右侧的小路离开.赵检和小李一行人住早已探好的一条比较偏僻的山路走去。为了逃避别人的视线,他们都关了手电,脚下的路全靠摸索。偶尔抬头往前看.山里树木的黑影层层叠叠,起一阵风,一大片的黑影左右来回地摇晃波动.竟然有种漂在广渺的海上的错觉。
枯草和树叶踩着悉悉卒卒,下了雨的路滑,子凡受了伤,而文勤则是不熟悉山路,他们落后了一些。文勤走在前面,忽然问道:“你没事吧?要我扶你吗?”
“不用了,我还行。”子凡简短地回道。
他们沉默地往前走了段路.文勤停下来,搀着他的手臂,感觉到子凡别扭地要推开他,便说道:“你省点力气.中午我都看到了,再说,你还要照顾茹溪。”
子凡挣脱的动作一滞,就随他搀着。两人尴尬地行了段路,文勤又说:“我真不想扶你,如果再早些时候多好.我知道你要骗走茹溪,一定会把你推到山下去。”
子凡只勾了勾嘴角.没回答他。文勤换了种满不在乎的语气,“你怎么办?准备娶她?她的脾气很坏.话说回来…”他望了眼把他们落下好远的几个人,“西江女人的脾气都不怎么好。”
“事情都还没弄清楚.”子凡终于开口,“我不如道她以前受了多少苦,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今天能平安无事她逃出去,她这一生都会幸福。”
“那可没准儿.你能保证你自己不伤害她?”文勤用讥讽的话调问。
“遭遇过这些事情.甚至连命都差点没了,以后只要想起今天,我还有什么不能包容的?”
文勤怔了怔.低头看路.也不再说话了。拐过一道弯,地势变得平坦,前面的人已往打开了手电.一条小路蜿蜒向下。子凡知道这应该已是山腰,离危险比较远,暂时安全了。他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原处。
“现在说这些还早.她发着高烧,又受了伤,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我现在就担心不能及时治疗。”
“不会有事的。”文勤肯定地说。
后来他们再没有交谈过。
用了两个小时.他们才走到公路上。小李和赵检一路上换着背茹溪,这时下山也已经累得腿打颤。赵检脱下大衣铺在地上,把茹溪放到大衣上躺着,子凡立刻蹲下身,轻唤了茹溪两声,没有得到回答。
“她已经陷入昏迷当中了,”赵检说,“也好.可以减轻点痛苦。”
子凡忧心如焚地紧皱双眉,“医院离这里多远?”
小李和赵检面面相觑,两人又同时看向偎着文勤休憩的许静。许静硬着头皮上前,蹲在子凡旁边道:“离这里最近的地方是一个小镇,镇卫生所的医疗条件不好,如果他们治不好.照样会转到城里。”
子凡闻言双眉拧得更紧了。许静又说道:“而且…哦,我必须要跟你们道个歉,我们只能帮到这里.赵检和李警官都必须尽快赶回城里。张越杭不会善罢甘休,一旦他们不在城里.肯定会被怀疑,而我…我的父母都在西江,若是被人发现今晚的事有我的份儿.他们也很危险…”
子凡抬手打断她,“不用说下去了,你们己经帮了太忙.要是再连累你们说不过去。这样,你们先搭车回城.我再想办法。”
“虽说帮不到什么.就这样扔下你们走,我们也做不出选样的事,”小李也走过来蹲下,他拍拍子凡的肩膀.“也算是生死患难了,我拦辆去省城的车,五个小时车程,你女朋友应该撑得住.到了省城,你可以送她到大医院治疗,也脱离了张越杭的控制。”
小李说完憋实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子凡望着他,一时感激得不知道该说什么,等他想道谢时.小李已经站到公路的另一边跟赵检打了个手势。两人拿出自己的证件,向远处开过来的一辆长途载客车招手示停。
运气还算不错.这辆长途汽车是要途经省城的。子凡抱起茹溪走到车门前,见小李出示了证件.正跟司机说什么。他转身问文勤:“你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文勤走近,看了眼茹溪.摇摇头说:“相信你能照顾好她,”说着他退了一步,站在许静旁边.揽着她的肩说,“她是因为认识我才拉着朋友冒这个险的,我不能扔下她一走了之。”
许静仰起脸.惊讶又欢喜地望着他,脸颊在黑夜里微微泛起红晕。她低下头,轻轻踩了文勤一脚,“颠倒黑白.你来西江都是我在照顾你,要不是我,你早就被张越杭父子发现.估计这会儿都被剁成肉酱了。”
文勤被数落,好像线毫不觉得失了面子,只是侧首迎上她凶悍的目光,淡淡微笑。子凡也轻轻笑了声。
这时小李从车上下来.告诉子凡可以上车了。文勤从衣袋里拘出手机和钱包,把手机和一叠现金塞到子凡的裤袋里,“回到滨海后,记得把“新维康,所有的培训任务都交给我们公司做。”
子凡怔忡地望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才释怀地点了下头。
赵检走上前来,子凡借着车灯,这才看清他斯文俊雅的脸.完全不像那个在工棚里对罪犯下手粗暴狠辣的人。他微笑着说,“听说你是大企业的继承人,我们可是冲着这个才冒险救你的。要是我跟小李因为这事儿被开除了,你得还我们一份人情,看看能不能给我安排个法律顾问什么的事儿…小李嘛,虽然没啥能力,人还莽撞,给他个保安当当.想他是能胜任的…”
话没说完,他的肩上就重重地挨了小李一拳。被赵检这样胡说一通,小李竟然有点不好意思.他把胸膛一挺.讷讷地跟子凡道:“别听他胡说,我们就是看不惯有人邈视法律,无法无天.才插手管这档子事的…你快上车吧,就算我们倒霉,被处罚了,也不会怪到你头上来。”
子凡凝神看着小李轮廓坚毅顽强的脸,又仍是一脸嬉笑的赵检,脸颊微红的许静,最后停在文勤脸上.他的眼神依然充满爱恋地望着被自己抱在怀里的茹溪。子凡突然间喉咙一紧.仿佛有很多话梗在嗓子眼儿,很艰难地,他才轻声说出一句:“我记住你们了.我们会再见面的。”
他转身上了车,找到一个空铺把茹溪放下。车徐徐地开动,他把手支在车窗上,跟站在路过刚认识的伙伴挥手道别。
张越杭晚了一步,手下的人在四周搜查未果.天寒地冻的.又是夜里,不管张越杭再怎么震怒.他们也不肯再住深山里去。张越杭无奈,望着苍凉的野外,仿佛这就是个阴森森的地狱.一处没有生命的死寂之地。
他清楚事情已经大到不能收拾了。回到家中,他在客厅里枯坐一夜,窗外的夜仿佛更黑了,风吹得漫天遍野的黑影住他席卷而来,呼啸的风声诡异像是鬼魂的嚎叫,在他耳边震响。不如道过了多久,他才敢抬起头,房子的灯光更得黯淡凄凉,窗外泛起微蓝,阴云散开.一缕令他悲哀的阳光渗透进屋里。他望着墙上反光的大镜子,里面照出了他苍老憔悴的脸孔,那曾经威严得使人生畏的双目,此刻竟含着恐惧的泪光。
子凡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像这样漫长。五个小时车程,茹溪一直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她的眉头始终难受地紧皱着,抱着她只觉得抱着一个火妒,她的体内就像是有一团火焰往外窜一样.是烤着骨髓和皮肤。不知道她有多难受,幸好,她的神智不够清醒。车一停下,子凡抱着她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茹溪被推进急诊室,他在走廊上焦虑不安来回走动.路过他身边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起先还不觉得,中途他离开一会儿去洗手间.一抬头看到镜子里那个鼻青脸肿,衣服脏污破旧的人,他习惯地往后看.身后空无一人。他忙掏出文勤的手机给滨海的秘书拨电话,讲完电话,才有勇气走出洗手间。
两个小时后,茹溪被诊断为急性肺炎,转到了单人病房。医生劝子凡去包扎一下,他置若罔闻.静静地坐在床边,盯着茹溪那只被包扎得严实的手。刚从那种可怕的坏境里逃出来.他的神经仍然紧绷着,仿佛离开茹溪半步,她又会受到伤害似的。
茹溪慢悠悠的睁开眼睛,被突如其来的阳光刺痛.阖上眼睛,泪水就从眼角滑落下来。回到这两天她已适应的黑暗当中,额头被覆上一只柔软冰凉的手,她想起来,就是子凡.又睁开了眼睛。
窗帘子已经拉上了,房里的光线很柔和,子凡一脸担忧的凑近,“已经退烧了,或觉好点儿没有?”
“这是哪里?”她环顾四周,照了照眼晴。
“医院里,”他坐到床边,手探到她的腰侧,紧紧地搂着她,这才觉得紧张,“没事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茹溪用右手环着他的脖子.也用力地回抱他。眼里有着不可名状的欢喜,一会儿又掉下泪来,颤着嗓子说:“真的?真的已经出来了?”
“嘿,别不相信.所有的痛苦都过去了。等你痊愈,我就带你回滨海,”子凡撑起身体,手指划过她的脸.“你可以去见你的朋友,还有你公司的员工,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要知道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进食。
难掩心痛地皱起眉.他俯下身吻了她的额头,喉咙里逸出一线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声音,“往后,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就是获得自由了.茹溪有些怀疑。父母和死,江叔叔的死和放在子凡那里的东西,禁锢了她二十多年.那种每天担心着被迫害的日子,终于过去了。茹溪抿着唇,忽然猛烈地摇头.“还没有,林叔跟你拿走东西了吗?他不一定能斗过去他们。”
“你别激动.”子凡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镇定下来,与他对说,“我跟你保证,不会再有人伤害到你。你什么都别想,把病养好,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会处理的。”
连日来的伤害.她的情绪已然超出自我调节的范围之外。她透过眼泪凝视着他,他坦然平静地迎接了她的目光。相着了许久,茹溪把脸埋到他的肩窝里,低低地逸出细碎的哭,“奶奶死了,在我面前被人杀死的。”
子凡身体微倾.更紧地搂住她。他没说话,也知道茹溪并不需要他为此表露出任何情绪。能安慰她的.只是抱紧她,让她把悲痛的负担分给他,相信他会为她做任何事。
茹溪又昏睡过去.子凡的手抽离她的身体,手指沿着她的明显凸起的颧骨,滑到尖细的下巴。难以置信.才一个月不见,她竟然消瘦成这个样子。他懊悔刚刚不该让她想起伤心事。
秘书走进病房的在情很戏剧话,老板的糟糕的形象要视若无赌就已经憋得很辛苦,走近些看到床上睡着的人有几分眼熟,他揉着下巴回想,嘴巴筱地张大,实在憋不住了,嗓子里发出一声咳嗽,立刻又对上佬板不悦的目光,只好继续憋着。
子凡看到门外站着六个人,叫专护进来交待几句后,就示意秘书和其他人全站到门外,白己也走出去,轻轻带上门。
“公司原来的行政部经理夏茹溪,“子凡明知秘书认出来了,还是正式做了介绍,“调你们过来,就是为了保护她,回滨海以前,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秘书端详着老板的脸,对他脸上流露出的怜爱之情感到意外。他对老板与那位夏经理的关系已有几分了然。暂时,他还不敢对老板和夏经理遭遇到了什么事,担心自己会对此产生好奇,而他显然不能这样,作有等旁板吩咐他一些事特做,也许会从中了解些眉目。
子凡从他手上按过换洗的衣服,“你先找间酒店住下来,我这几天就待在医院里。”
他折身去了洗浴间,打算好好清理一下白己。门正对着一面大镜子,他看到自己的神色冷凝,脸上那些伤却徒增疲惫,一副滑稽的样子,连他自己.也摇头失笑,心想着尽快要让脸复原,最好是她醒来时,可以像变魔术一样变回以前那张顺眼的脸。
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走到二楼、,找到护士给他的伤处林了药叱,到这时他才想起肚子早饿坏了。正要打电话叫秘书去买点吃的回来,又想到比他饿了更久的茹溪,突然失了胃口,“ 刚摸出的的手机又放衣袋里,这时,手机却响了,接起来听竟然是茹溪虚弱的声音。
他一鼓作气跑回病房,茹溪歪头看到他,原本紧张的神色放松下来,勉强的露出一个微笑,“去哪了?”
“就在楼下”子凡做到床边,“不相信我以为我丢下你走了?”
“哪有,我只是—”茹溪欲言又止,专溪的望着子凡,脸上流露出羞赧之色,“只是以为一醒过来就会看到你。”
“结果看到的走个小姑娘,所以,你很失望?”子凡接过话头,茹溪越加羞涩的过头去,嘴角却带着笑。子凡心里一高兴,把茹溪的脸轻轻扳过来人就吻住她。
专护去买了粥回来,子凡接过碗,一勺一勺她喂给茹溪。这个举动多少有些肉麻,何况旁边还有人看着。茹溪不好意思张嘴,偏头把目光移到专护脸上说:“把碗给小云吧?
子凡不答理她,照旧把匙羹送到她嘴边,“吃饭时别说话。
茹溪本来就饿极了了,反正是拒绝过了,既然他丝毫没有妥
协的意思再说什么倒觉得是讨回了一个便宜。心安理得她吃下半碗粥,胃有些疼,子凡不说什么她也不想吃了。
茹溪养病的日子,子凡脸上的淤青红肿开始消散,俊美的脸和棱角分明的五官,总引来扩士频频投来的仰幕的眼神.无奈他平时不轻易出病房,能碰到他一次实在罕见,也就只能给人留个去想。
“医院里都传遍了呢,这间病房里住着一个漂亮的女患者,家属也英俊,两人看起来感情很深,也J好登对啊。”专护小云跟茹溪说。
“是吗?”茹溪把水杯递给小云,挑眉看着被女医师缠住的子凡,表面看来他们是在讨论她的病情,子凡问得很仔细,女医师答得更仔细。好半天穿白大褂的女医师翩然而去子凡走到床边,茹浮就笑开来,
“女医师接触过多少病人,帅哥气的男病人也不少吧,怎么就根那些没见过男人的一样。”
“也许她是很急着把自己嫁出去了。”
子凡不动声色听着她刻薄的嘲讽,这两三天她三不五时地就要闹上一回。他果没有问过刚刚那个女医师,他或许会根以前一样,只笑笑就敷衍过去。这次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茹溪,平静的神色反到高深莫测,叫茹溪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数落两句她也无趣的闭上了嘴。
他拉起她的手,仍然盯着她问:“还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会一直陪着你?
茹溪顿时哑口,她黯然地调开视线,望着窗外半晌。
“我想出院。”
“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二‘”子凡仍然甩那平静得没有任何感情的语气说。
茹溪仿佛听见自己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了,眼前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真切。这几天以来最熟悉的那种莫名焦燥的情绪堵在胸口,她就像个满满的煤气灶,期待有人狠狠的摔到墙上,完美地爆发出来。
还没有想到她就那样做了--'掀开被子下床,赤足拼命的往外跑。子凡却拽住她的手很粗暴的一把扯回床上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怒气“哪儿也不许去”
紧接着,专护小云看到自已刚刚才说的感情很深的两个人在床上相互撕扯,准确地说,是茹溪胡乱挣扎时小云觉得那就是撕扯压制着她的子凡的衣服、头发。太野蛮也太不雅观的一幕,小云觉得那是最没素质的夫妻打架时的真实情形。
连续一阵玻璃瓶碎裂的声音,空中飞溅起药液和玻璃碎片,床头柜上的几大瓶葡萄糖粉身碎骨的分散在地板上,小云一面蹦蹦跳跳的躲开那些伤人的碎玻璃渣子,一面疯狂的盯着女病人手里高举的药瓶或水杯。
“哐当!”连电话机也被摔到子凡脚边,他闪躲了一下,茹溪趁机赤足跳下床。眼看就要赤足
踩上一片锋利的碎玻璃,子凡一个箭步上前踩上那块碎片,茹浮的脚则是安全地落在他的脚背上。大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他的脚背上,锋利的碎玻璃割破了他的脚踝。
小云见惯了病人发无名火的情形,也对躲避伤害习以为常,然而子凡脚上的那道很深的口子却让险些叫出出声来。
她适时地捂住自己的嘴,吃惊的看着子凡仅是皱了一下眉,就拖着那只流血的脚,把茹溪摁回床上,自己的身体覆上去。从他的身下响起一串歇斯底里的叫嚷:“我想出院我不要待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不要跟这些陌生的人接触。”叫嚷声夹杂着嚎啕无助的哭声,她的声音渐弱,转为嘤嘤的哭泣,“你离开一会儿,我就担心你把我扔了;有两个人进来,我就害怕是那些坏人找来了;晚上你一睡着,我就从恶梦里醒来,梦见你被他们打死了,我知道该相信你,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怀疑。子凡,带我回滨海吧,你说过回去后就不会有人来伤害我了--求求你,带我回去!”
子凡缓缓的松开大哭的她,眼里满是怜惜:他坐起身,把她拉到怀里、温柔地抚着她的秀发,“你肯说出来就好”
“对不起,明明就是一起逃出来的,你也没有扔下我,怎么还能去怀疑你呢?
“刚刚医生也说了,你不信任我才是正常的,这代表你有那种病态的依赖心理。你只是因为遇到了那些事加上生病,情绪不大稳定。等我们回滨海就好了。
他用手擦干她的眼泪,不急不徐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机票,摊在她眼前说,你看,这是晚上回滨海的机票。’
茹溪怔怔地望着那两张票,迟钝的抬起头,露出小孩一群迷惘的神情。子凡撩开遮在她眼前的乱发,深情地凝视着她,然后坚定地吐出承诺:“我们一起回去。”
小云已蹲在地上收拾碎玻璃渣子,看情形猜测他们不会再打起来后,她从医药箱里拿出绷带和药酒,又跪在地上检查子凡脚上的伤。
“幸好玻璃渣是刺进去的,伤口不长,不用缝针。蔚先生,我先给您包扎一下吧。
两个正享受着几天以来最融洽的气氛中的人,因他一语都低下头。茹溪一眼看到地上的血迹和他脚上的伤,募得回想起刚才那幕,愧疚得简直想杀了自已。子凡倒是简单的应了一声,便抬起脚,给小云擦药。
药酒涂在伤口周围,免不了会渗到伤口里。闹腾的时候不觉得多痛,这会却是痛彻心扉,仿佛心被人攅住了,狠狠往外拽样,生死活扯的疼着。
茹溪见他忍痛忍得眉头打了个结,下唇被咬得发白,额头都冒出冷汗,更是愧疚得无以言以对,心里权衡着是不是要马上一头撞死在墙上。只有几秒钟,他又忘了以死谢罪的荒唐主意,为子凡心疼起来,擦药和包扎的整个过程,她的心就像是话生生地被凌迟了一便。
小云去洗手间清洗,子凡卫.门一关上,就很自觉地回过头安慰:“现在己经不那么疼了。”
茹溪双唇一撇,像犯了弥天大错一般,扑到他怀里,抱着他的手臂“哇”地哭出来。哭声高低起伏,既自责又难过,状似一时还收不住,倒使不会哄人的子凡无计可施了。
“怎么办子凡?怎么办?我怎么会是这种混蛋?
陡然听到这么一句,子凡差点笑出来,一对上他那张满是自责的脸,他忽然明白,内疚恐怕又成了她的一项沉重的心理负担。
“别哭了,你先给我倒杯水,再把地上的碎玻璃收拾了
他一说,茹溪当脚止位了哀哀的哭泣,很用力的点点头,“好!然后赤足跳下床折到床头柜前倒水。
几秒种后她愧疚的说:“没有被子了你等会会我去找护士拿。”
他很有精神的抬起脚就要往外冲。子凡拉着她道:“算了,等会儿让小云去拿,你先收拾地上的碎玻璃吧。
哦,哦好,他一秒钟也不耽搁的弯下身,捡地上的碎玻璃。
子凡摸了下巴叹息一声,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的头顶笑了笑,便仰躺在床上慢悠悠的说,穿上鞋,小心点,别扎着手和脚了。”
“嗯,不会的,茹溪继续用右手麻利的捡着碎玻璃头也没抬的说,:“你累不累,累就睡会吧,睡着脚也不会疼了。”
子凡听到他的话,侧身把脸理在枕头里,防止自己笑出声来。笑够了,他才又一本正经的发号施令“那你快点收拾,收拾完了陪我睡会儿。”
“嗯,好,好,你等一会儿,一会儿就收给好了。
现在无论子凡说什么,她都惟命是从,并且还是带着很愉快的心情去做这些事。子凡歪着看她忙碌的身影,暗自想着:希塑这家伙一觉睡醒,内疚能减轻一些,他可想不出有多少要他为自己做的事。
下午做完了全面的身体检查,肺炎已经根除手上缝合的伤口已经愈合状况良好,医生嘱咐过一个礼拜每天擦药,半个月大概就可以拆掉纱布了。
小云和秘书收拾好行李,
子凡和茹睡便在几个保镖的保护下去了机场。两个小时的
航程,他们补于回到了双方都感到安全的滨海。子凡一路牵着他的手从机场走来前来按机的车里,上车便情不自禁地把茹溪拉到杯里,激情而热烈地拥吻。
“终于回家了。”他说。这一趟家回得多么不容易!回到子凡的住宅,是位居顶层的三层豪华复式样,屋内明亮宽敞,相比起茹溪去过的那套海边别墅来,这里只有潮流简约得让人觉得冷清的装修,少了那种心旷神怡,令人神醉的热带风精。
“为了以房万一先住在这里,而且你也要习惯,也许我们会长住。”子凡洗完澡换了套衣服
清爽地坐在茹溪旁边。
一股茶树油的清香味飘进茹溪的鼻子里,,从进屋那刻起的不安渐渐散了。她朝子凡无所谓地点点头,给她这种房子住,好像还是委屈她似的。不过他也能明白子凡为什么不愿意住在这里,房子太大就显得孤独凄清。他也没时间打理这套房子,住这里就必须得请个工人,以他孤傲独立的性格,大概不习惯有人常年照顾他。
吃过晚饭,人放好水,茹溪不听子凡的劝告,坚特要去洗个澡,子凡拗不过了只好吩咐佣人先放好水
并让小云用保鲜膜裹在缠了纱布的手掌上,以防进水,
伤口感染恶化。尽管整套房子安装的是中央空调,暖气很足,洗完澡出来,客厅里的高档家具
排列的整齐有序,桌面上都太干净了,没有一点杂乱的东西摆放着,给人的感觉是这房子刚装修好,还没有人住过一样。难怪子凡会喜欢她的小家,里面的每样东西都是她亲自买回来,家居摆放也是她费心思布置得的。也许他并不是不喜欢这套房子太大.而是因为没有人为他和这个家花心思。
回到睡房,子凡坐在椅子上看书,腿翘到桌子上。茹溪进来后,他拉过她的手,给她拆手上的保鲜膜,手摸一摸,纱布没有浸湿,才又拿了毛巾给他擦头发。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摊在手中的毛巾托起他的黑亮柔顺的发丝,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揉搓着,做得却是那么自然和捻熟。对着镜子,看到她灿若含星的眸子,称着那张病泱泱的脸,他的心不自觉地疼了一下。
“很累了?”
茹溪轻轻摇头,手摸了一下头发,水珠被毛巾吸干了,微微的湿。她抓住他的手扣在胸前,头往后靠着他的胸口,“还好,可是刚回来,兴奋得没有一点睡意。”
子凡把毛巾扔到桌上,手搭着椅背,“那我陪你。
“你不累呜?我病了这些天,你也没怎么休息。
“习惯了,以前加班也通常是几天几夜只打个盹儿, ”子凡拉她起身,“坐沙发上吧,我帮你吹干头发。
茹溪跟他走到沙发上坐下,把头枕在他腿上,暖风吹到脸上和发丝上,她的眼皮越来越重,似睡非睡得过了好一会儿,他感觉到自己被抱到床上,盖了被子,额头上承受了一个湿润的吻后,床边的重量一轻鞍,她本能的伸手去抓住子凡的衣角。
“我没睡着。”她勉强睁开一双迷蒙的眼晴。
子凡看着那双睡意朦胧的眼睛和思绪游移不定的神情,此时的她分明是很脆弱很无助的,说出的话却不是要他陪她。
他不知道她的伪茉是否在很多年前就娘成了习惯,苦不说苦,累不说累,伤心难过都是用一种漠然的神情来表现。如果听不到她的哭声,没有听过她的故事,没有与她亲身经历过劫难,或许永远只会对她产生一种可怕的误解--以为她是个冷酷无情、虚伪狡诈的女人。
很奇妙的,他的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子凡急初的想对她表达他要照顾她一生一世。其实他早就打草好了,这个念头在他潜意识里恐怕已经转过千百遍,只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不顾一切地紧紧搂着她,今生今世一刻也不松手。
“傻瓜我现在就在你身边。他的手从她的腰后穿过紧紧的环住,健硕的身体完全覆盖住她的,吻上那双仍然极力想显露自尊和顽强的眼晴.他低沉而嘶哑地呢喃。
“要多久你才肯相信,跟我在一起与从前不一样了,我是绝对可以保护你、让你依赖的人。”'
“我没有不相信。茹溪被他抱得太紧,沉重的躯体压着她.慌乱的心跳大概已叫他知道这是句假话。要怎么跟他说,自从江叔叔死后,人她便不再敢相信任何一个人可以保护她到永远。谁让她是个不吉利的人爱护她的人都先她离去,除非她也以死求得解脱,除非她只能孤零零的在世间的泥潭里挣扎。
子凡,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怕—”她的声音微微发怵,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并非她惧怕死亡只是害怕她还活着,最爱的人却先离开留给他无法战胜的悲伤而自己仍然深陷在那个迟早会没顶的泥潭里。
胸口像是被剜了个大洞,剖出的心己经痛到麻木,她也想忽以万分笃定的态度回应:不相信你还能够去?相信谁?
她不相信的是这个荒唐阴暗的世界。时光是太无情又伤人的床西,一路滑过,在她心上刻下的深深浅浅的伤痕,让她笃信自己的生命不会出视奇迹般的阳光。
温暖只有一刹那,尔后又是她熟悉透了的冰冷和黑暗。
她回应着他激烈的吻,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绝望与他缠绵,挥霍者此刻不多的温暖。落地窗外夜色渐浓。
顶层豪宅仿佛与天幕相接.她的身体和灵魂虚飘飘的,游离与现实世界之外,身体四周也仿佛缓缓筑上一道屏障。他对子凡的热烈越发她无所感知,拥抱他的手麻木地垂下。
睡衣扣子被解开时,她却陡然睁圆眼晴,灵魂坠入的那个世界,往事纷至杳来,如问一幕幕令她诡异不安的幻觉在眼前闪过,顷刻前温暖被驱逐干净。
又是那种令她恶心得反胃的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承载着罪恶和淫欲的大床,不会少了她熟悉的黑暗,她的手被反剪在臂后,空寂里的房间里响起衣帛撕裂的声音。
“茹溪,茹溪--”子凡抓着她左手的手腕,防止她无意识的挣扎再次碰到伤口。
他叫了她很多声,然而都是徒劳,只能任她疯狂地挣扎。
她这种狂乱迷离的眼神她曾经见过,那次他开车险些撞到人后,她就是这样的眼神,整个人都像是被禁锢在另一个悲伤的世界里,有一层日积月累的隔阂使她总是要在许久之后才能冲破,回到真实世界。
终于,又如上次那样,在挣扎的精疲力竭之后,她像失去了灵魂一样躺在那里,空洞的眼睛划出一颗晶亮的泪珠。
他重新把她抱回怀里,在她耳边重重地叹息。多久,这些事什才会真正成为过去?
当她转过脸来,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时。子凡吃了一惊.还以为他会同上次一样.直到睡过去,神智也不会清醒过来。
“茹溪,听得见我说话吗?”他轻声问。
看了他良久,茹溪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一头扎进他怀里。她是不是已经恢复了对外界的感知子凡心里还存着疑问,倒不敢再莽撞了。
“我该告诉你那些事。”茹溪的声音很低、微微颤抖。
“虽然我总希望你离这些事远远的,可是命运就是这么奇妙,我想把你推得远一点资.在关健时刻,终究你是没逃过。我不能对这个世界怀有感激之情,对你,却倾注了我少得可怜,也是所有的情感。”
子凡不语,静静的等她说下去。
若溪调整了一下身体,把头枕在他的臂弯处,愣愣她望着大花板好一会儿才说:“第一次来滨海,我也年是从那个家逃出来的。住下来一晃就是八年。大多数时候,我都忘了过去的事情,有时甚至疑心以前是不是真的那么悲惨地活过。这并不是说明我乐观现,恐惧和悲痛其实是残留在了心里更深的她方,一旦勾起,就变成了你看到的那个样子,我完全不能自已--”
她的声音听起来作空渺,像是从遥远的海面上飘来.让人产生一种无法遏制的欲望,想漂洋过海去追溯那神秘而悲哀的起源。
子凡凝神听着她协用凄婉的声音诉说那些他已经知道的事,然而她亲口说出来,那些在她人生中纷至杳来的悲剧,竟惨绝人寰到让她毛骨悚然.他知道了更多的事,她年少时唯一的温暖江叔叔,以及他的猝然遇害--"
同样残忍的事,经历过不同于打了防疫针。江叔叔死后,我的意志也,几乎随他一同死去了。如果不是他留下的那件东西,如果不是答应了一个死者生前唯一的嘱托,在
在知道父毋死的真相后,除了死,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当时的那个家。
她仰头逼回泪水,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死 到临头的人还有爱情,这听起来很荒谬是么?并不完全是这样,在我对真相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喜欢你了--也许你想不起来那个下午,在图书馆走廊上,我刻意与你巧遇很多次后,你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
子凡拼揍起一悠模糊的记忆,在校门口、在学楼大堂,教室前的走廊上,总有个陌生越来越熟悉的身影与他擦肩而过。
她每次出现的角度都不一样,有时候是看墙上的黑板报,轻轻一旋身,匆匆忙忙地看他一眼,忙又羞涩地低下头去;有时候是自墙角出来,经过他身旁时,偏头看他一眼;也有那种情况她已经走到他前面去了,又忽然转过身,目光一对上他的,又越过他,看到一个认识的同学,便走回去,走过他时,仍投给他很熟悉的一次注视。
不能否认,也许就是那么频繁的眼神让 他记住了她。图书馆走廊上再一次相遇时,他才会回头,也因此才会记位她,甚至十多年后,一直记得她的名字。就连后来的重逢,他也是以一个名字来判定她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事隔这么多年,我还记得你那天穿着一件炭黑色开裙的校服,黑色的皮鞋,鞋尖沾了点灰。我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敢抬头看你,先是看到你宽洁的前额,秘视线慢慢往下移,是你浓密又很英毛的眉毛,再对上你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就慌忙移开了脸。”他脸上带着平静而羞涩的笑,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青涩的年代 ”是不是我用了太多的的修饰,你觉得那不是真实的,还觉得我在胡编乱造?事实上,还远不只这
些呢,我记得更远的床西,图书馆楼下的槐花开了.吹来阵风.带着槐花清甜的香味,也是那阵风,把我额前的发丝吹到眼晴里,我本能的眨一眨眼看到的就是你的背影。
她又回到了那个与现实隔阂的世界里,沉思的诉说那段美妙的感情”真是好段的一次相遇对么?为什么我还能说得这么详尽?因为我不知道偷偷地回味过多少次,每次回想,都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子凡低头看到适才冲动时,她睡衣上面两颗被他解开的扣子。,
长指一伸,伶落的扣上。对比她纯真的暗恋刚发生的那幕尽管是情之所至,仍是显得粗鄙不堪。
他在她的颤头额下一吻,沮柔而真挚的与他她视,仿佛这温馨的画面才更符合那段回忆的场景。
“在我心里,你是美好得不可企及的,我那乱遭遭的生活当然不能让你涉入进来,江叔叔出事时,你也快毕业了。我既无心再去思考对你的感情,同时也清楚,你离校以后,这段感精也永远只能珍藏了。没想到那么巧的,那晚我想把东西转移到一个安全地方时,竟然遇上你了。如果张家的爪牙没有找到我,或许我就把床西交给你,以后再跟你拿,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更不会让你险些死掉--”
她把那晚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遇,记挂在子凡心里十多年的解释,他终于给他了,简短的一句话:她为了保护他,迫不得已。然而他并没有为这个解释而懊悔白己对此怨恨了很多年。这个心结早在他没发觉的时候就已经解开了,也许知道她是宋语心后,赶是走她的那晚;也许是拨她电话不通后,不断的产生她坐书房的某个角落的幻觉,醒后什么也抓不住,独自舔偿着寂寞与失落的衣晚。
结果不应该就是这样么?当他爱上她的时候,就不再认为她是个虚伪狡诈的女人。他甚至想过,她有来不及对他说的苦衷。弄夸张一点,也许在十多年前,他就这样隐隐地为她开脱。
谁让他无法忘记她,便只好耿耿于怀。
那晚虽然平安度过了。我却还记挂着你是不是平安的离开公园了,后来很多天里都没有传出有人溺水身亡的消息,我放心了,却没想到怎么都找不到你了。”她任然平静的微笑,微笑里含有一丝庆幸,逐渐转为悲凉。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被家人接走了就担心那天他们会不会有所怀疑,进而查到你。我提心吊胆的过了几个月,张家一直没什么动静,他们对我和以前没什么差别,我猜你还应该是安全的。
张越杭对她撤下防心,她却觉得这都是平静的表象:张越杭冒着风险谋害了江叔叔,却没有找到相关证据,相信他也是寝食难安的。
茹溪回想起那些,很不可思议,她居然做到了,张家没有对她产生怀疑,她暗地里攒零花钱当路费,假日里去书店里看地理杂志,了解滨海那个陌生的城市。
张家虽然富裕,张毋却不会主动地给她很多的零花钱,她毕竟是被收养的,不能跟张俊言一样,缺钱的时候就跟毋亲讨。节假日虽然有张越杭的下属给她压岁钱,一年也就一回。她通过一些书籍杂志,了解滨海那个城市收入高访费离,要长久地在那里待下去,必须厚积薄发做好万全的准备。
何况,爷爷奶奶也在西江,她要走也得带走他们。。
她的计划是读完高中,考上一所外地的大学,那时张越杭的戒心应该完个消除了,她再借口让爷爷奶奶去探望他,然后带他们一起消失。
“这个计划最终也胎死腹中。”她勉强一笑,神精也变得凝重。
女孩儿发育后一年一个样,高中时她已经出落得很美,张俊言的私生活也越发的放浪。张母管不住他,平时也就遵照张越杭的话,防着他对养女做出什么不能对大众交待的事来。然而,张母总不能整天整夜守着他,张俊言常常见缝插针的对她性骚扰。
“平时他都回来的很晚.,我也是早早的回房反锁门睡了:那天晚上,大概是八点多钟,张太太跟保姆在一楼客厅里看电视,。我洗完澡要回房睡觉,居然碰上一向晚归的张俊言。他照样对我纠缠不休,嘴里喷出浓浓的酒酸味.我都要吐了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哪知道他醉醺醺的一推就坐地上了。我没理他,从他身上跨过去就向卧室跑,可还是没能在他追来前关门--”他很是羞于启齿,说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说了,幸好,我当时大声叫喊,张太太及时阻止了。”
子凡的脸因为愤怒微微发青,从他紧握成拳的手可以看出,
他努力的克制自己不要发怒。这种已经过去的事发生时他也不在他身边如今只能是默默的听着。若是幼稚得把怒火发泄出来
骂一堆无用的言词,反而让茹溪嗽到更加屈辱。
“当天晚上,张太太怕他不甘心再来惹事,就陪我睡了一夜--”她们俩大概都是一夜没睡,张母不时地翻身叹气,有时候还会发出几句抱怨的咕哝声,茹溪知道她是对自己不满,张越杭近几年对张俊言的放荡不成气深恶痛绝,如果不是亲生儿子,估计早就撵出家门图个清静。张母也许没有错归到茹溪身上,然而总发生类似的事儿,她烦不胜烦,自然也就嫌茹溪是个祸害。
天亮时,她叫醒若睡,用手理了两把头发,那双总是在张越杭面前流露出怯懦的眸子,在早晨的阳光下有着坚定的光泽,“你应该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家里了,我给你一笔钱,去哪儿都行,越远越好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初听时太兴奋了,没有权衡就点头答应。然后她想到了爷爷奶奶,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想着去了滨海,再想办法接他们出来。
“张越杭到滨海找到我时,我才知道,张太太软弱怕事,张越杭找到我时张俊言侵犯我的事她提也没提,只说我是离家出走。这样一来,张越杭对我又起了疑心,等林叔找了可靠的人回西江打探到访息,我才知道,张越杭明着在郊区弄了片果园给爷爷奶奶养老,实际上是让他的爪牙把爷爷奶奶监视起来。而那时的我,即使心焦,除了扳倒张越杭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窗外黑森森的夜空有种深不可测的神秘,屋里突然静下来,子凡也沉默。他们忽然不知道如何批继续下去。茹溪或者认为该说的事已经说完了,而子凡则是情绪太过复杂,若一个人经过那么多事还能坚强地活着,别人的安蔚便是廉价无用的。他甚至不能再将心里那些“相信他”的话再说一遇,那同样是很廉价的帮助和宽慰。
“在滨海.虽然总要为一些争名夺利的事烦心.并会做出一些违背心愿的决定,可我觉得那是最正常不过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茹溪侧首瞥了子凡一眼,再次打破了沉寂,有时候会想,也许永远不能再见到你了吧。被关在工棚里,设想了千百次,如果不能跟你重逢那些证据,那些证据你设育给林叔,张越杭至今在西江仍是一手遮天、当然,他有可能某次政治异动的变更中成为牺牲品,可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永远都不会有人知。毕竟都过去二十年了,谁还能找出证据说明明他买凶杀了江叔叔,林叔现在掌握的切实证据也顶多能证明他贪污受贿,我爸爸枉死街道头,妈妈不能面对悲剧和未来的艰辛而自杀,江叔叔被谋害,这些都不能一命偿一命,况且,杀死我奶奶地张俊言.他还能逍遥法外。我绝不忍忍受这样的收场,只要我还活着--”
她说这些话并不是咬牙切齿怀着一枪愤怒和仇恨语无伦次,而是用平缓的语调,条理清晰一字一句他地说出来,却更让子凡心惊。他这样冷静的态度,不知道是承受了多少次在生死之间反复的抉择和煎熬,才能够超脱生死.如果他没猜错后面她会说的话--
“所以子凡,我并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我不能因为你被卷进这件事里,就依赖你,等着你来保护我。我不能再承受一次最爱的人先我而去的悲伤,尤其在这种时候,会彻底击垮我的意志。”她顿了顿,伸出手搂住他的膝,“因此,即使你为了自保外,还有保护我的能力,我也必须保护自己,不出什么事故,可是,我太弱了,也想不出该怎么做。”
子凡非常意外,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收回搂着他的手,枕在后脑下面,“坦白说,我以为你会说出另一番话,例如跟我分手之类的。”
“我那样做过两次,把你推开,结果还是社你受了连累:”她顿了顿,又低声说,“对不起--”
“并不是责怪你。自从你的江叔叔死后,你就变成了一个绝对独立的个体。我能理解。”子凡翻个身,吻了吻她的发顶,“尽管你那样想我很高兴,但是我还是要说,除了跟着我寸步不离以外,你不需要做什么。”
茹溪蜷起身子,把头理在他的胸口,“你上班怎么办?
“也跟我一起”
“可是一”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一种异样的感觉自胸口缓缓地漾开
仿佛是听懂的暗夜里花朵的细雨彼此间有了一个来自远古深奥却不言而喻的神秘约定
灯光不知道什么时候黯淡了。他炙热的目光穿透迷蒙的水雾望进她的眼灰深处,衣衫无声的滑落,手掌一寸一寸的游移在.清凉柔滑宛如丝缎的肌肤上,空气中甜腻的气息浓稠的似乎 永远也化不开来。
阳光从不对滨海吝备,炎夏暴雨阵阵,雨脚刚收住,一双无形的大手已殷勤地给城市上空被了一层明媚耀眼的金沙;冬季北方天寒地冻,滨海却是一连几个月的阳光普照,天空蔚蓝,云絮洁白而飘逸。
滨海人才抱怨着生括在这个城市要承受高强度的压力,离开以后,却会想念这里纯净的天空,和与天空同一颜色的大海。
茹溪吃完回到滨海后的第一份早餐。工人收拾餐桌,她让出空间走到窗边。坐在窗边的子凡端着一杯咖啡,腿上摊着一份早报,晨光落在他未干的湿发上,黑发更其乌黑油壳的色泽。
这是他们正式同居的第一个早晨,茹溪走到子凡面前仍恍若梦中。桌上放着一个白色的大礼盒,束着金边蓝丝带。
“你先去换永服,我看完这段新闻就出门了。”
他把沉重的盒子造给茹溪,脸被报纸遮住,阳光之下面对面仍有几分尴尬和无错。
茹溪没问,进卧室里打开盒子,是价格昂贵的某名牌毛衣,黑色紧身束腰,袖口往外敞开,配一条新教掇有亮片的丝巾和铅灰色动长裤,敲好展现出茹溪完美的女性身段和高贵优雅的气质。
“还算合身。”子凡换了套黑色西服,风度超然的倚在门边。
“什么时候买的?”茹溪眼里充满惊喜她问。
子凡微微一笑,并没有答她,只招了下手,示意她过去。茹溪依言走到门前,他揽着她,俯在他耳边道:“该走了跟我回家一趟。
茹溪原本跨出的脚又收了回来,看着
一脸诡秘微笑的子凡,她的神情迷茫而胆怯。子凡复又拉她往前走了一步:“原本是昨天晚上就要回去的,我担心你太累应付他们太辛苦,才约了今天早上见面。”
茹溪沉默着,胸口起伏不平,子凡在外地遭受暴力伤害的事老董事长应该有所耳闻,或许她住院那段时间也是不断的催促的回滨海,父母对子女的担忧一想便知,子凡心里想必也是着急见到父毋的,好容易回到滨海了,游因为顾及她有延迟了一夜。
而今他还有可以退缩的理由吗?
这位政界商界都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茹溪尽管在他的公司里工作了近六年时间,有幸见面的次数却是十个手指头便数的过来。
蔚仲凛事务繁忙独生子未能接任重任以前经营公司还要忙于应酬各行各业的交际。
走进被环山掩隐的古朴大宅,沿着翡翠绿的人工湖,曲折狭长的青石板小径延伸花木扶疏的几进式复古房屋,让人联想到几百年甚至是更久以前名人隐士的居所。很难想像,闻名遐迩的通讯业大亨就坐在其中的一间房间里,几分钟后,便能一窥她真实的生活面貌。
会客厅的光线灰暗,竹窗子的缝隙透进几道晦暗的光线,目光触及到的是些暗色家具,摆放着不知年代的各种古董。从阳光明媚的室外乍进屋里,茹溪的心因过度紧张而微微一颤,所幸子凡一路都牵着她的手,给了她抬头正视这一家之主的勇气。
蔚仲凛头发灰白,宽阔的额头有几道明显的横纹,正襟危坐在褐色真皮沙发上,浓眉下是一双老成持重的眼睛。他的脸和神态跟子凡并无多少相似之处,子凡俊美的耀眼,冷漠而疏离;葳仲凛五官平凡,一幅惯于克制的沉稳面孔。
葳仲凛旁边的中年美妇便是蔚夫人,年近五十,保养得当,如同三十岁的女人那般风华无限,韵味十足。子凡的外貌大约是遗传自母亲。另一侧沙发上坐着一个年亲女人,大概在三十岁左右,貌美成熟,衣着颇具品味,茹溪看出她身上穿的那件大衣,与自己穿的这套出自同一家顶级的时装设计公司。她不由得看向她的脸,竟有几分眼熟,仔细回想,上次文勤在法式餐厅上求婚,偶遇子凡,那位与他共进晚餐的女伴不就是她?
她的心脏被撞疼了一下,一路上好容易骨气的勇气瞬间化作乌有,调头若不是子凡牵着她的手,险些就克制不住地调头往门外逃了干脆。
葳仲凛和蔚夫人以不同的目光打量着茹溪,牵着严肃,后者好奇;也许是茹溪除了漂亮以外,在没有其他的内容供他们审视的,蔚夫人先移开目光。泪光闪闪的向子凡说:“可算回来了,这会吃了大苦,我光是听到就担心害怕的哭了,你是怎么听过来的呀?”
“妈,打电话时不都已经说了没是嘛。”他牵着茹溪到沙发上坐下,工人端了茶上来挡住了子凡望向父母的视线,他的头侧了侧,揽着着茹溪说,“幸好我及时去了,否则没人知道她受着什么样的虐待。”
蔚夫人眉峰微微聚拢,撇了眼茹溪。茹溪局促的低下头去,不叫人看到她的脸色。蔚夫人深深的叹了口气,“这世上胆大包天的人真是不少。”说着,她看了眼丈夫,示意他说点儿什么。
葳仲凛揉揉下巴,,喉咙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架子端得十足了才慢悠悠说:“夏小姐,你尚在公司时.我做了个让大家都不大愉快的决定,现在--”他的话音威严的双眸里聚集了精光朝茹溪射去,“现在子凡救了你,就算是一笔勾销了吧。”'
茹溪的身子微微一抖,子凡察觉到了,便抓着她的手放到膝盖骨上轻搓,然后递给父亲一个责怪的眼神。蔚仲凛视若无睹的喝茶、把那双常年为公司事务殚精竭虑的眼睛隐藏凫凫的水雾之后。蔚夫人抿唇不语,会客厅里的空气像胶水凝固了一样。
一声轻笑逸出,茹溪抬头,那个年转女人眼角的笑容还未清退,她难堪得快要恼怒了,这个家里的空气简直叫她窒息,这儿的人和她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暖气仿佛只在他们的周围聚拢,她全身发冷,手指头更是冰冷得直哆嗦着。
这时门外又是进来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端正清秀的脸孔,西装领带他穿得一丝不苟,头发梳的整洁得更是让人看了就想上前去揪一把,将他浑身身上下齐整的秩序打乱一番。他带着端正的笑容走到女人旁边坐下,坐得规规矩矩了,才问:“怎么就见你一个人在笑?"
这个小插曲让茹溪暂时忘记了难堪,只盯着那个男人和女人,女人的两手已经挽住了男人的胳膊男,笑得偏头往他肩上一靠,茹溪的脸子混乱得跟浆糊似的。
“我笑什么?”或许是一本正经的眼睛都盯着他,女人也渐渐笑的没趣,甚至连她自己都怀疑其实是没什么值得她笑得。她掩一掩嘴,换了副端庄的面孔,然而看起来很假,“其实呀没什么好笑的,不过客人不了解爸爸,所以有点紧张。”
茹溪不悦的咬咬唇,尽管低着头,她还是感觉到那张新鲜面孔也对他投来了注视,心里一阵烦躁。幸而子凡看出了他的克制,清理清嗓子跟女人道:“别太过分了。她现在没心情来猜你们的用意,你要好心就直接了当的吧。”
“夏小姐你应该记得我吧”女人说,“那擦在西餐厅里别人给你下跪,你可是猛盯着我和子凡看的。”
茹溪这会是连死的心都有了,轻轻挣脱出子凡握着的手。子凡握住不放,气不过瞪了女人一眼,被她不甘示弱她蹬了回来,还振振有词的跟他说:“是你叫我直截了当的。”
“姐!”子凡是真得有些生气了。
茹溪却因为这满是怒气的声音而猛然抬头,压心里的巨石轰地一下全碎了,灰飞烟缭地弄不清状况
“行了行了我不逗了。”女人收住笑声跟茹溪正经的道“那天我刚回国,住那间酒店里,顺便让子凡陪我吃顿晚饭,谁知道你一离座子凡跟着就要去洗手间我等多久他都不回曰来,只好自己回房间了,哈哈对了,我是她养姐,这位--”她指着旁边的男人说,:“是我老公曲辉,你应该隋子凡叫他姐夫--”
“别听她瞎说,曲辉才27岁,.年纪比你还小,叫名字就行了。”子凡往后一靠,腿伸得长长的,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用一副慵懒的神态来表示对夫妻两的蔑视。
这时蔚夫人微微一笑,插嘴进来道:“说了多少遍,年纪再小也该叫姐夫。”她的声音在吵闹声中显得格外的温柔和蔼。
茹溪神色迷茫的望着她的脸,徒劳地想挣扎出这团混乱的思绪,好像刚明白了点儿什么,又更糊涂了。
“夏小姐,我们一直担心子凡,见到他没事总算宽了心,也没来得及欢迎你来做客,请包涵。
意科之外的道歉让茹溪慌乱,又有些受宠若惊,她摆摆手,连说了几个没关系,蔚夫人不住地客套着道着歉,眼见着形式没完没了,”
蔚仲凛说道:“午饭还早,说说正事把,子凡刚回国不久,他的能力言限,夏小姐,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希望能尽快解决。
这家人到底算是什么意思?她心想,以前也见过文勤的父毋,她马上能从他们的神色和语气里感觉出来他们不喜欢她,然而现在没有很尖锐的言辞,也没有很热情的表示,这样不咸不淡的她心里完全没底。
他的同伴低头呵出口气,搓了搓没戴手套的手,“听说恶少进医院了,那之后就没见过这大门敞开过。”他朝同伴走近了些,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度,要告诉别人,还有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有个在政府工作的亲戚说,市长下了决心要拔这个瘤。”
“都烂成这样了,还拔得出来不?就算拔出来了,谁知道又会不会长出个新瘤来,咱们还不是照样受痛?"
“不管长不长新瘤,拔了旧的咱们总还才点儿盼头不是?
“唉,你说得对,一真要拔了,我炮送他上路。
“咔一一”男人压抑地笑出声,另一个也咧开嘴无声地大笑着。
他们越走越远远,身影渐渐模糊在清晨的薄雾中,留下一串仿佛生了锈的铃铛在微风里响起的暗哑笑声。
透过那重重层层深锁的门
张越杭坐在客厅里来回踱步,那上乘羊毛质地的西裤紧紧包裹着两条微颤的双腿,他狂吸着猛烟,踱几步又坐回沙发上,拿起茶几上那几张纸再看了一遍,眼睛绝望的合上,板上,复睁开望着对面神色忧患的俊言和他多年的伙伴—那个穿着黑杰克的男人他的组织常年替张越杭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这些都是真的?”他问
男人把手上的护照和身份证给张越杭,指着照护照上的小照片说:“那天关的人的确是他,我查了他的身份,滨海市“新维康”票团的总经理,是老板葳仲凛独生子,蔚仲凛不但是优秀企业家还是省政协委员,我们惹到了惹不起的人。”
“新维康?我在国外时酒听说过,同学也有在这家公司工作的。”俊言抢着补充,脸上竞还隐隐有些兴奋,似乎他很为自己的见识多广而得意。”新维康有几万名员工,主要生产销售—”张越杭的是陷落在儿子的脸上,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那恶又无奈的神情仿佛只要一见到那无知的脸
就要忍不住地要骂一句:怎么会有这样的蠢材?
他把护照,身份证一样样地摔回茶几上,脸上的皱纹像是更深了些,如同一个苍老得濒临死亡的人,无意识地低声喃喃:“到头了,一切都到头了。”
茹溪回到“新维康”的办公大楼,当初她很不名誉他被子凡撵走,如今她个又被子凡拖着手跨进来。阔大的办公区,并未如她想像中那样要面对一张张讥讽漠然的面孔。显然,子凡早就体贴地打点过了,一路走到子凡的办公室,只有少数几个短短的注视了他们几秒钟,便低头干活,连一个嫉护的眼神也设有。茹溪做了充足的心里准备,能这么平静地渡过,简直让她感到有些失望了。
茹溪最不想见的人是她。这个念头并没有盘踞在她的脑海里多长时间,只是在是廊上碰到她的那一刹那,她对这场重逢自然而然地心生厌恶。
恨一个人,甚至是厌恶一个人,那个人都需要在自己心里占有一定的份量,刻薄点说:于惠还不够格。
许久不见,他对衣着的品味似乎提无懈可击、干练明丽的印象--她如果对方是个对时尚触觉不太敏感的人的人。
茹溪一眼就眼出她是东施效颦,大概是在短时间内恶补了时尚杂志上明星模特的穿衣打扮风格,款式倒是符合,颜色和整体的搭配就让懂行的人见笑了,简而言之于惠想通过来改变自己,却是一个错误的尝试,她看起来不对劲极了。
显然,她虑伪阴险的性子也没有改造过。茹溪看着那张热情过度的脸想着。如此,她也不妨耐助性子,同于惠不咸不淡的聊了两句,想寻个机会一走了之。
“你跟蔚总在一起了,那文勤呢,他一定很伤心吧? ”
不知怎的,茹溪限不合是以的想起了善良机敏,胆大仗义的许静,忍不住地对于惠不耐地勾勾唇,若不是死里逃生的经历让她心怀感激,也因此有了一颗宽容厚道的心此刻他真会讥讽这个女人一两句,文勤身边的人轮也轮不到你。
她有资格这样刻薄,若不是于惠三番两次的将她的照片散布到网络上,张越杭怎么会找到她?她又何至于次次被逼得走投无路,甚至险些丧命于西江。而她那无辜可怜的奶奶也不会死--
霎时间她不能抑制的对于惠充满了恨意,问时,心底又冒出一个声音:该来的迟早会来。源于本性的善良慢慢占了上风,犹豫了一会她竞然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捻头—宽恕面前这个愚蠢的女人吧,她其实很可悲。
良久,她的手被人班住:子凡待她松开手后,指腹轻揉着那几道深深的印痕,沉着脸对于惠说:“于经理,麻烦你去一趟人事部,我想.一个心术不正、极力钻营的人不适合待在倡导宽容友爱的公司里。”话落,他把茹溪落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递给她,换了副低柔的嗓音说,“走吧,文勤刚刚给你打电话,说他回滨海了,约了我们见面。”
茄溪怜悯的看了脸色苍白的于惠一眼,同子凡转身往电梯的方向走。
她和子凡满以为会奋见到许静.到了约定的地 点,却见文勤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迷离恍惚的盯着面前的一杯咖啡。他们走近了文勤侧头露出一个微笑,眼睛却仿佛还看着某个很遥远的弛方,一时回不过来神。
他站起身主动握了子凡的手.像两个熟识的故人,拍了拍彼此的肩膀。子凡一坐下,茄溪就问文勤:“许静呢?许静为什么没来?"
文勤没应,过了一分钟,他有抬起一双略微失神又自责的眼晴,“她说暂时不来。”
茹溪隐隐有猜到了原因,没有追问下去。三人喝着茶,文勤与他们说起了小李和赵检的情况,那天他们回到西江不久,便有人来探问,赵检和小李一口咬定在同学家(许静)家里打牌,也就顺利地蒙混过去了。他又说到许静那天找他俩帮忙营救茹溪的经过,言辞间自然地流需出一抹自豪.随后又是一副很失意的样子。
“你是怎么认积这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的?”茹溪笑着问。
“当初你失踪后--你的养父来找你”我听说你是西江人,就想去那里打听你的过去,说到这里他不大自然地看了子凡一眼,而子凡也想起来,茹溪失踪的那段时间正好是他跟去了海边别墅。两人为有悠避讳,子凡索性留给他们一个叙旧的地方大方地坐到另一桌去。
“我们在酒吧里认识的,起初我当她是个不正经的女孩子,就带她回酒店了。仿佛是为了极力否定当初那此荒谬的想法,“她正好跟你是校友,说了些你的事我请她帮忙打听你爷爷奶奶的住处,虽然当时没报什么希望,,可是她很热心的帮了忙,帮了我许多。
“她帮你是因为喜欢你吧
“我想也许是一见钟情吧,虽然我想不通像许静那样优秀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喜欢上我--”他说着脸上也散发出明糟糕的是,“我现在还不能给她承诺,因为还没有忘记你。”
他蓦然抬头的瞬间眼里印着深深的痛楚。茹溪的心口猛然被壮疼,茫然不知所措得望着他,“文勤”
“呵--”他苦涩的干笑一声,”这样说并不是我还坏着某种期望,也不是要让你内疚为难。我是为了许静。如果一开始遇到的是她,不用怀疑,我爱她会像爱你一样深。”
茹溪不忍看他那样失魂落魄的神态,在她犹疑的握住文勤的手后,心里依然没有停止自责。
“其实许静的性格跟你很近,我分不清是移情作用,还走发自内心地喜欢。她的一颦一笑都令我想到你,有时候甚至会把你们搞混。我想,我若要毫不含糊的爱她,就必须要有一个单独的空间来彻底忘却对你得感情。彻底的忘记--”他重复了一逸,无助得看着茹溪,似想从她脸上找出他要抓住的东西,“你不会怪我吧?"
“不,不会的。”茹溪轻轻摇头,“我现在很幸福。”
文勤把目光落在邻桌的子凡身上,“我知道,”他缓缓抽出被茹溪握着的手,每缩回一寸他的神情就多了一份留恋。,“这是我给不了你的所以我不再期待了。”
但我们是永久的朋友,你在我心里跟子凡是同等重要的。”茹溪说。所以我希望你不要错过自己的幸福。
下午的阳光犹她金色的瀑布,流到城里的街巷里。他们在巷口分别,文勤眸子在璀璨的阳光下含着真诚的祝福,沉静的回首微笑。
决定放弃一段感情的时候,他己经明白,唯有放手让爱的人获得幸福,才会在往后的某一天里,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茹溪和子凡没有回公司,他们决定去看看对珍梅,没有通电话,就直接去了他一手创办起来的公司。她现在很喜欢这种充满了未知的感觉,去的路上,她和子凡说起自己的猜测:“也许那写间写字楼已经换主人了,珍梅要真这么没用,那我的眼光也太差劲了。”一会儿她又说,“会不会她拉到好几个大客户,我一去就变成百万富翁了。”
隔着玻璃门,茹溪看到前台小姐已经换了一副陌生的面孔,她的喉咙一紧,害怕的心怦怦直跳,一旁的子凡拍了拍她的肩,指着前台小姐头顶上方的公司LOGO打趣说:看来,你成百万富翁的可能性又多了一点”
他们推门进去,茹溪正要让前台小姐通报,旁边响起一个迟疑的、不大确定的声音:“茹溪姐--
她方抬起眼眸,还未转身就被结结实实的抱住,珍梅的手箍着她的脖子激助她叫着:“真的是茹溪姐,你终于回来了。”
茹溪闻到了熟悉的香水味安心的怀抱,那是她送给珍梅的一瓶法国名牌香水,仿佛回到了一个安心的怀抱,她全身放松将下巴搁到真没的肩上。
“嗯,我回来了”
在内间办公的员工这时都聚拢到了门口。珍梅松开茹溪仍抑制不住兴奋地跟前台小姐和员工说:“我们的老板回来了。”
有几个佬员工上前围住茹溪,七嘴八舌地问候。珍梅拨开他们,拉着茹溪便往里间跑,她等不及了要知道茹溪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还有公司的一大堆的事要向她报告。茹溪却顿住步子,把丢在身后的子凡拽上前,跟珍梅介绍道:“等等,别忘了还有个人--我男朋友。”
珍梅看到那个仿佛所有光华都聚集一身的男人,他微翘起唇角的笑容如同阳光一般炫目,那双漂亮的眼晴却泛着月光一报清冷的光芒。真是个英俊又奇怪的男人,明明就站得那么近,却让人觉得冷漠又遥不可及。
也许,没有哪个女人会对这样一个男人存有非份之想,显然,他就像那种画报上的男人,倾注再多的爱慕也得不到回应。
珍梅赧然一笑,“你好!真实没想到,你跟茹溪以前的男朋友差距好大,当然是他比不上你。”
她的话让子凡嘴角的笑容扩大,珍梅更羞惭了,茹溪则是捂着嘴笑得乐不可支,她拍拍珍梅的肩,“好了,我们先进去吧。”
“公司的情况怎么样了?”茹溪到了里间,喝着文员倒来的茶问。
“销售额逐月稳定地增长,由于你当初联系的供应商价格低,又发展了一些新的客户。”
“很厉害呀。”茹溪真心地夸赞道。
“那也是你当初给了我机会,何况,我没有做什么,倒是李先生帮了我不少忙,也教了我很多东西。”
“李先性,说的是李文翔吧,她可不会忘记那段同李文翔周旋的日子。以她对李文翔的了解,除了利益以外,另一个让他热忱助人的动力就是色了。难道当初李文翔没有从她这里捞到好处,就掉转头找珍梅了。
她也相信是另一个可能,李文翔再没有见过她,甚至是下落不明,适逢珍梅接替了她的工柞,长期相处,滋生出感情也是正常的。
她原想跟珍梅问个清楚,给些合适的劝导和建议,转而又想,这些事都是需要珍梅自已去经历的,她有那样的过去,心恐怕也坚硬得很.受伤的未必是她,再则她要适应新的注活,就得学着如何处理好自己的感情。
“也别总是顾着工作,你这个年纪,有合适的男孩子也该考虑一下了。”她说完轻轻地嘘了口气,仿佛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或许她想用一个唠叨的毋亲对女儿的形式,表达她对珍梅的关心
珍梅听了她的话.绞着两根手指头,把头把头垂得更低,她听着自己麻木而沉重的呼吸声,唇动了几下,像是要说出什么难言之隐一样,然而,最终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大概没有哪个男人会接受我的过去。”
子凡一直听她们说,这会儿屋里突然静默下来,静得仿佛窗外阳光的流动都有了声音,撇到茹溪一副找不出合适的话劝解为难的样子,他想起来的路上,茹溪与他说起有关珍梅的的那些事,还有下车前她的那句:她要得到幸福简直太难了,可是,我依然希望她可以。
“你要让别人按受什么?”他问,“如果是你现在的样子,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按受。关键是你自己能否忘记那段过去,若是连你自己都不能,那么你永远都是过去的那个人,也不要期望什么了。"
珍梅的眼里闪动着疑惑受伤的目光。茹溪忙搂着她的肩说:“他说的没错,你现在是这家公司的管理人员,只要有足够的自信,付出更多的努力后,你还会变成另一个人,无怜你以后遇到哪个男人,他参与的是你的未来。”
聪明的男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既然无法穿越时间,把她从污污不堪的世界里解脱出来,便只能释怀。虽然这样想没错,然而,珍梅有没有那种运气碰到这样一个好男人呢?
茹溪觉得,子凡的建认才是最现实的,彻底隐瞒那段过去,谎话说得多了也变成了真的了,如果连珍梅都以为那些岁月是虚幻的,别人更加不会怀疑了。
子凡照样给她们留了个说私话的空间。在珍梅的追问下,茹溪随意聊起了子凡的背景,还有昨天他们去看的电影,子凡很绅士的替她拿着爆米花和大衣,出电影院,又体贴他为她披上大衣,她说子凡照顾她简直无微不至,她相信世上再没才哪个男人比子凡更完美的--她叙述的时候免不了有些夸张,偶尔也会心虚地想:我这是跟她在炫耀吗?随后又立刻否决:不,不是这样,只是我太幸福了,这种幸福已行超出了我的预期,所以不得不将幸福夸大,听着的人才会体会得更准确些。
她原本只想说两三件事就打住了,觑见真没的神情仿佛很为她开心,她便管不住自已那张源源不断往外倾吐的嘴,子凡的优点似乎到明天也说不完似的。
她也并不是要每个人能体会她内心的喜悦,就如同品酒气味最浓烈的往往是你端起酒杯送往唇边的那一刹那;而幸福,却是你还在期待却已触手可及的时候。
以往的她像一只被关在屋里的蜜蜂,一鼓作气地朝着花草摇曳、阳光明媚的地方飞去,每次却都是撞在玻璃窗上,现在,那扇窗户打开了,她即将飞出去,到那片被阳光照耀的花丛中去了。
与泽秋见面的那天早上,子凡接到从上海传来的好消息张越杭家的小保姆先一步被警方找到,已经在当日被带回西江录口供。
“比我想像中的顺利多了”泽秋欣慰的说,“我还在寻找新一轮的证据,为然留下的那些资科不能证明张越杭雇凶杀人。
“能找到吗?”茹溪问。
“难!”泽秋深叹了口气,“都过去了二十年了,当年的目击者不好找,车祸肇事者也早就被送到国外。不过、再难我也要找出来--’”他的鼻尖忽然一件刺痛,红红的眼圈儿里模糊了一层水光,哽咽了一下。他的声音更有力,仿佛每一下都敲到了实处,“我对不起为然,这么多年了,他冤死这么多年了…… ”
“林叔--”茹溪拍拍他的手背,“不能怪你,他们的势力太大了,而你手上也没有证据,所以,你别自责了。
泽秋敛住自己失态的情绪,把脸别开,牙齿咬了两下唇,慢吞吞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差点忘了,房子我没卖,现在看来,有你男朋友一家介入,也不需要花到什么钱,钥匙你拿回去吧。”
手里的钥匙很冰冷茹浮握住,钥匙尖儿戮着手心的疼仿佛能提醒她,是真实的,一切都结束了。
“茹溪!”
“嗯?”
泽秋的视线落到邻座那个喝着咖啡的身影上,他优雅的的神态没有丝毫不耐,一个小时,他没有东张西望,只是偶尔看看这里,看到茹溪说着愉快的说着话,他便过头去,唇角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意。
“前二十年吃的苦老天会在后半生加倍补偿你:
茹溪很自然的看了子凡一眼,子凡也恰好回过头来,交融在一块儿,柔和而泌叹劲空问.
淡金色的阳光在周围缓缓流动,他们的目光交融到一块,柔和而温暖的空间不能再多出一个人。
张俊言和张越杭拘捕归案,两天后,警察到张越杭供出的郊外坟场挖出了茹溪奶奶的尸体。与此同时,当年西江市卷烟厂国有资产流失案也在审理当中。
茹溪和子凡回到西江,奶奶的尸体被火化后理葬在爷爷的墓地旁边。茹溪在爷爷奶奶坟前默默的跪了很久,待她站起来时,两腿因发麻险些又坐回地上,子凡眼疾病手快的扶住她。茹溪伏在他的肩土、紧要的牙根直打着颤,两行透亮的眼泪疯狂涌出。
紧紧拥抱着她,子凡把一枚戒稍悄悄地套走她的左手的食指上,然后握紧那只冰凉的手,“让我照顾你!"
山头冷冽的的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清了.一缕罕见的阳光从山的那头照射过来,静静的照耀着寂静的矮松,茹溪微眯着含泪的眼,看着指间那晶莹透明的光芒,轻轻点了下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