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已无段祺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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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中学语文教材中鲁迅作品《记念刘和珍君》的深远影响,于是一代又一代的国人从中学起就把“段祺瑞”归为北洋残暴军阀的代表。
而早在1924年3月,北京大学成立25周年,大学生进行国内大人物票选活动。民国大总统孙中山位居第一位,新文化革命领袖陈独秀位居第二,北大校长蔡元培居第三位,并列第四位的则是:大文学家胡适和大军阀段祺瑞。
有多少人知道,这个被视为暴戾残酷的军阀头子在民国时期,竟凭一已之力多次救国家于水火之中,三造共和,居功至伟。
他是那个时代所有青年志士的偶像,连一代大师梁启超也这样评价他:“不顾一身利害,为国家勇于负责,举国中恐无人能比。”
1882年的冬天,段祺瑞第一次出远门,年仅17岁。
他从老家合肥徒步走到山东威海叔父的军营,走了上千公里。
一身意气扎进凛冽寒风中,身后是妹妹母亲泪眼婆娑的深情与不舍。
谁又能够想到,这个17岁少年第一次出远门,就走出了他波澜壮阔的人生。
一见到叔父,段祺瑞立刻“扑通”跪下:“叔父大人,我要当兵!”从此,他跟着叔父南征北战,学排兵布阵、上阵冲杀,毫无惧色。
1885年,李鸿章在天津创办北洋武备学堂,面向全国招生。20岁的段祺瑞以全国第一的成绩考入北洋武备学堂。
入学后,他被分在炮兵科学习,从此痴迷打靶,百发百中。恰逢李鸿章去视察,炮兵科学生正在海上练习打靶。一连好几个学生打靶脱靶,李鸿章脸色越来越难看。轮到段祺瑞,“轰”的一声,打中!接着“轰轰”两声,又全中了!
从此李鸿章就将“段祺瑞”三个字记在了心上。
四年后,段祺瑞以全国第一的成绩顺利毕业。接着又被清政府选派赴德留学,全国仅有4人。
1890年,段祺瑞(前排右五)在德国留学期间合影
1890年,段祺瑞(左二)等晚清留学生在德国教官的指导下操作弹炮。
是不是大多数人都认为段祺瑞只是一介草莽军阀,腹内无半点诗书才学,暴戾恣睢,狼子野心,粗鄙不堪?但事实上,他是个学霸,文韬武略,既是军事人才,又是官派留学最早的一批学生。
1890年冬天,他学成归来。
李鸿章调他到威海随营武备学堂任教官,一任就5年。
后来随袁世凯到天津小站编练新军,任炮兵营统带。到1895年,段祺瑞官任中国第一支野战炮兵部队司令。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革命气势如摧枯拉朽,末代皇帝溥仪却拒不退位。
谁敢第一个站出来劝走皇帝,就有可能名垂青史,但枪打出头鸟,这第一步,也许会让其粉身碎骨。
北洋军阀黎元洪,冯国璋一干将领全都静坐观望,就连袁世凯本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千钧一发之际,46岁的段祺瑞挺身而出:
“没人动,那就放着我来吧!”
他联合北方诸军统兵大员42人,代表40万将士,给清廷发千余言的电报。
1912年2月12日,清帝正式退位。
坊间开始热传:“段大帅歪歪嘴,发发电报,就把大清给推翻了。”载舟覆舟,只在一瞬。轰隆隆推倒几千年政体,走稳一步,即是英雄,走错一步,便临万丈深渊。凭一己之力敢力挽狂澜,一造共和,举国上下,如此气魄,除段祺瑞之外,哪有二人。
1912年唐绍仪内阁,段祺瑞在后排左三
段祺瑞曾和袁世凯小站练兵,袁长他六岁。段祺瑞把他当作兄长,袁世凯也视段如手足,一路提携他为陆军总长。
大清亡后,袁世凯就任第一任中华民国总统,段祺瑞则出任总理。
不久,袁世凯一心称帝,段则入袁府数次,屡屡规劝,苦口婆心:“此事危及国家安危和原价身家性命,万不可做,万不可做”。“个人进退得失事小,国家安危事大。”
可袁世凯这个时候已经铁了心,置若罔闻。
段祺瑞就站出来,公开反袁,他是举国第一个:
“袁公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不反他,但必反帝制!论公,我死不参与,论私,我只有退休!”
在大势面前,段祺瑞心里非常清楚,立场分明,不论私情,一心为公。
1915年12月23日,袁世凯在天坛祭祀,正式称帝。
那日,各省将军、官员跪成数排齐贺袁公。段祺瑞则拒绝参加,独坐公馆,拍桌大怒:“袁公,作孽!”袁登基之后,段祺瑞从此称病辞职,发誓此生再不见袁世凯,兄弟情义,知遇之恩尽都断绝。
1916年3月,在家“告病”的段祺瑞接到袁世凯打来的电话,原来他已病入膏肓,时日不多。
放下电话,段祺瑞直奔袁府。见他躺卧病床之上,脸色苍白,形容枯槁,往日威风荡然无存。
段祺瑞心中一片刺痛,俯身弯下腰,对病床上的老友说:
“大总统若肯取消帝制,从今以后,善后事宜,自当努力为之。”
自称帝之后,众叛亲离。听了段的话,袁不禁老泪纵横,弥留前,他通令全国,正式取消帝制。
袁世凯去世之后,段祺瑞悲恸万分,伤心不已。
他以民国总理的名义,通令全国降半旗致哀,以国葬礼仪厚葬袁世凯,并身穿军大衣,在呼啸的寒风之中亲手扶着棺材,陪老友走完最后一程。
君子之交,政见不合时挥手而别,再见时依然坦坦荡荡。
斯人已走,往事已去,剩下的就只有宽恕包容还有深深的怀恋。段祺瑞又以一己之力,二造共和。
现在,在反对袁世凯称帝的声浪中,人们只记住了孙中山的名字、蔡锷将军的名字,却忘记了段祺瑞这个名字。
这一年,段祺瑞51岁。
活在世上,随波逐流,随流失去者最多,隐居东南、明哲保身者也容易。但真正的伟大,在于一个人能够身居庙堂却保持独立。处肮脏污泥之中却不被沾染保持清洁。
无论何时,君子不徇私情,内心清醒、行为独立,尊重时势。
袁世凯过世后,国内一片动乱。大雪纷纷,前途苍茫。
北洋16年内,走马换了20多任总理,最长不过一年多,最短的只有6天。
1917年,大总统黎元洪集权,免了段祺瑞总理一职。
段祺瑞一走,局势立马乱作一团。京城便插大王旗,辫子军叛乱,张勋趁机复辟,溥仪登基。
黎元洪万般无奈,只好又把段祺瑞找回来。大义面前,段祺瑞不计前嫌,毫不推辞,当场答应。自任总司令,历马秣兵讨伐张勋。
张勋
先是东拼西凑借来150万,接着召集5万精兵,马厂誓师,兵分两路直追张勋。国家陷入绝境之中,生死存亡,段祺瑞再次力挽狂澜,三造共和。
1918年3月,段祺瑞再任总理,这时候国家已是穷途末路,国库空空,
他为当时北洋政府的实际掌权者,日本人为了拉拢他不留余力,段祺瑞非但不满足于此,反而狮子大开口。
时任日本首相寺内正毅,毫不含糊,于1917年到1918年的一年之间,以“西原借款”的名义先后8次给段祺瑞打了约5亿日元,段照单全收。
寺内正毅自以为在段祺瑞这里看到了希望,可借此在中国大肆修建铁路,达到借助铁路从而逐步蚕食中国的目的。
但是他们想不到的是,这次栽的跟头比袁世凯那次还要狠,段祺瑞收完钱之后就装糊涂,铁路的事只字不提,全当没发生过。
日本人表示很无奈。
当时的属下看着国库里平白多出来的这些钱,曾问过段祺瑞:“借了这么多钱,将来该怎么还啊?”段祺瑞的回答极其霸气:“对小日本当然只是利用,将来国家强大了,眼一瞪谁还敢提这事呢。”
自此这笔钱成了一笔死账,到死都没还。
有了这5亿,开矿、练兵,国才算维持下去。可这笔钱,自始至终未还日本。
段祺瑞用近乎“耍无赖”的方式拯救我们这苟延残喘危在旦夕的国家于水火之中。
因此,他才是那个年代里,真正能够决定中国走势的人。
1920年7月的直皖战争,论持续时间只有6天,论伤亡人数不过200略余,与中国历史上发生过的数以千计的巨型战争相比,似乎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但事实上,这场为争夺北京统治权爆发的直皖大战,却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
直皖战争是以直(曹锟、吴佩孚)、奉(张作霖)联军胜利,皖系(段祺瑞)失败告终的。曹锟、张作霖得到的战争胜果是北京统治权,段祺瑞付出的战败代价是下台。
段祺瑞这个台下得很彻底--政权不要了,军权不要了,荣誉也不要了,而且是他自己主动为之的。
1920年7月19日,段祺瑞命令前线停战投降,并自请辞去所有职务,褫夺所有勋章。
战争仅仅进行了5天,虽然皖系露出了败态,但远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局面,段祺瑞却在此时果断作出停战投降的决定,因为他深知“舍得”的要义,有舍才有得,段祺瑞心如明镜。
从这里完全可以看出他确实是一位有眼光、有胆识、有气节的高人,他审时度势,有舍有得,更懂得急流勇退。
这次直皖大战,凡两方交战,必然各有损伤,特别是战败一方,战后难免付出附加代价,比如严惩战犯。
无论胜负,没人敢杀段祺瑞。于公,他三造共和,与国有功;于私,他既是曹锟的同袍又是吴佩孚的老师。
所以即便是死磕到底,段祺瑞要面对的最糟的结果也不过是下野。那他为什么还要投降呢?
没错,为了徐树铮,为了段芝贵,为了他手下千千万万的将士。
段祺瑞的主动投降和彻底下野,让大总统徐世昌以及直、奉两系都很满意,所以,虽然皖系势力全部瓦解,徐树铮、段芝贵等高级将领因被通缉而四处逃亡,但没有一个人被判死刑。
这就够了,这就是段祺瑞不惜放弃所有想要得到的结果,这就是一位乱世枭雄骨子里真正的仁慈,政权可以不要,军权可以不要,荣誉可以不要,但兄弟不能不要,国家不能不要。
让大家更意料不到的是,段祺瑞一生清廉,两袖清风。
在位期间,清廉,朴实,检点,不收重礼,不蓄私财。
江苏督军齐燮元给段祺瑞搬来一扇玛瑙宝石屏风,姨太太们喜欢的不得了,结果第二天段祺瑞就叫人原封不动搬回去。
冯玉祥天天跑过来给段祺瑞送礼,段祺瑞一次也没买他的账。
最后,冯玉祥生气了,要发脾气了,气急败坏的给段祺瑞送去一个大南瓜,暗讽他就是一个南瓜脑袋,硬邦邦的,死不开窍。
收到南瓜后,段祺瑞非但没有一丝怒气,还将南瓜用刀劈成两半,自己留下半块,另外半块又让人给冯玉祥捎回去。
段祺瑞步入仕途到坐上总理掌揽大权,从未任人唯亲,走后门,搞裙带关系。
他的大公子段宏业,一直都没有正经的工作,因为他家里人几次三番的劝说他,他总是一口回绝,因为这大儿子从小没有在他跟前长大,受到的教育也不多,自然能力也不够。
而古往今来那些稍有点实权的统帅,动辄父子将军,就连姑爷舅爷都横着走,跟他这样完全没有可比性。
他的一个妻舅吴光新得到重用,也多半是因为此人资历、学历和学识,确实有过人之处。
他的侄子在府内当勤杂工,他发现这个侄子手脚不太干净后,却当场破口大骂,一怒之下还让人杖打他100军棍,把他的腿都给打断了。
更令人称奇的是,段祺瑞夫人张氏,贤良淑惠,给他张罗娶了个四姨太,老段对她也颇为喜爱。
可这个四姨太自打进了段家门,却终日愁眉不展,无精打采的。原来她是因为家贫才被卖入段府,其实早就心有所属。
段祺瑞得知后,怎么做的呢?当即改认四姨太为干女儿,以嫁女儿的排场,风风光光把她嫁了出去。
因此当时的人都说段祺瑞:有容人之心,更有成人之美,是为君子也!
不仅如此,小时候他念私塾因没钱交学费被私塾先生扣下了祖传端砚,以充当尚未清毕的学费。
成功发迹后私塾先生揣揣不安,不远千里来归还了端砚,段祺瑞竟没有丝毫计较,反倒是热情盈盈的尊他为上宾,一日三餐相伴,最后还贴了几百元作为先生的路费。
甚至还私人出资翻新了先生的几座旧房。如此气度实为君子之行!
段祺瑞在任时,定下六个规矩:不抽、不喝、不嫖、不赌、不贪、不占。
人送外号“六不总理”。
在权力江湖,虽然位高权重,他却清廉不贪,多年如一日。在国家面前,兢兢业业,临危不惧。在女色面前,更是坦荡磊落,不掩君子本色。
段祺瑞还极其爱才。
围棋虽然起于中国,但到了民国,已被日本反超。如此状况,段祺瑞就一心想要恢复中国围棋传统,于是便在府中培养了一批棋手。
吴清源当年11岁,父亲早亡。段祺瑞供其吃喝用度,并每个月从工资中拿取100大洋供他去日本学习。
30年之后,吴清源成为一代“围棋宗师”,打败了日本所有顶尖国手。
除吴清源,段祺瑞还资助过顶尖围棋国手顾水如、汪云峰等人。
他敬重读书人。
可1926年3月18日,北京街头阴冷无比。
上午十点左右,数千名学生和市民高举白旗,来到执政府举行“反对八国最后通牒的国民大会”。
游行中,场面失控,造成47名学生当场死亡,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刘和珍就是其中一员。李大钊、陈独秀的儿子陈乔年也在游行中负伤。
但段祺瑞当时并不在执政府,开枪也根本不是他本人下令。
听到学生去世之后,他不是立马下令封锁消息而是跑到事发现场,长跪不起,痛哭不止。一来痛惜这些年轻学生们猝然逝去的生命,二来是他一向爱惜自己名誉,视为性命,而今,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第二天,他就向国会引咎辞职,表明从此一生不再过问政事,并终身食素。
终其一生,段祺瑞内心一直是挣扎的、也是隐忍的,他的挣扎是那个时代所有人的挣扎,他的隐忍也是那个时代全部读书人的隐忍。
辞职之后,段祺瑞回到天津称为彻底的“宅男”,穿一件皱皱巴巴的长衫,头戴一顶瓜皮帽,一日三餐都是青菜米粥。
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没有经济来源,全靠领旧部的救济粮。
为节省开支,他遣散了所有佣人,自己上街买菜。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特地跑到天津拉拢段祺瑞,想让这位曾经在政坛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出面组织华北伪政权。
段祺瑞闭门不见,深表决心,毋宁死,也拒不合作。
真君子如竹,争风逐露,却心中有节,在一身的傲骨之中,成就自己俯仰。
虽已下野,但段祺瑞不因风霜折腰,风骨犹存,虽然落魄,但气节不改,正气不泯。自始至终,维护了一个国人尊严。
后日本人变本加厉,屡次威逼,被逼无奈,段祺瑞只得南下上海。公开表明自己的抗日态度。他宣称:“爱护国家,决不后人”。
十几位旧部早早侯在车站迎接段祺瑞。民国政府主席蒋介石一身戎装,见到段祺瑞,恭恭敬敬的敬了个军礼,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老师,一路辛苦了!”
这一年,段祺瑞68岁,已是人生暮年,垂垂老矣。
去世前最后三年,他一直居住在上海霞飞路蒋介石赠送的一间房子里。
国民政府特批每个月给段祺瑞两万元生活费,段祺瑞只取一小部分作为生活开支,其余的全部分给曾经的老部下和家属。
晚年,段祺瑞身体极度虚弱,医生诊断他常年吃素,营养不良所致。常嘱咐段祺瑞吃些荤腥补能量。段祺瑞却没有忘记之前许下的诺言:
“人可死,荤不可开!”
这是段祺瑞给自己的承诺,君子一诺,五岳皆轻。
1936年11月1日,71岁的段祺瑞突然胃病发作,被送往医院。
第二天,段祺瑞叫来家人和旧部,写下遗嘱,这份遗嘱不谈私情,只谈国事。
在这份遗嘱中,他向政府提出“八勿”之说,作为国家的“复兴之道”。
勿因我见而轻起政争;
勿尚空谈而不顾实践;
勿兴不急之务而浪用民财;
勿信过激言行之说而自摇邦本;
讲外交者,勿忘巩固国防;
司教育者,勿忘保存国粹;
治家者,勿弃国有之礼教;
求学者,勿鹜时尚之纷华。
这“八勿”,即使放在今日,依旧是治国之道。写完遗嘱,71岁段祺瑞溘然长逝。乱世的帷幕,怦然落下。
段祺瑞一生三造共和,可至死也没有看到中国走向共和。
他一生爱惜清名,却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他一生立志治国扶乱,更多时候却无可奈何。一生居于庙堂之上,威震八方,却又清廉正直,坦荡君子。
1936年段祺瑞公祭
当人生走到尽头时,他看上去却更像是一个孤苦但随和的老者,一个围棋爱好者,一个干净的读书人。梁启超这样评价段祺瑞:“不顾一身利害,为国家勇于负责,举国中恐无人能比。”
这个社会,纵有千古,横有八方。上下五千年,真正应该尊重的,不仅仅是那些胜利者,而应该是那些“尽人事顺天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