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和柏林墙(瓶儿)
柏林和柏林墙 ·瓶儿·
第一次去欧洲,最想去的地方是柏林。总想亲眼去看一看柏林墙。在想象中怎么也想不出一堵墙能够隔开两个世界。
在慕尼黑坐上过夜火车,朋友们四个人占了一个包厢,两人睡地铺,另两人睡椅子。七个小时后天亮时到达柏林。从铁路两旁的乡村来看,原东德和西德觉不出什么差别。农家的房舍前后左右都种着鲜花,可见西方人很注意环境美。进入城市,才能看出东德的比较破旧。
那天正赶上克林顿总统在BRANDENBURG GATE发表演说。我们去简的朋友汉娜家把行李放下后,和汉娜以及她丈夫的表妹萨比娜去听克林顿演讲。简问汉娜麦克怎么没来,汉娜说他不感兴趣——他们夫妇都是美国人。这里边萨比娜是最兴奋的。萨比娜是东德人,她这天特意从乡下赶来听克林顿讲话。
BRANDENBURG GATE过去是西柏林去东柏林的一个关口。63年肯尼迪总统曾在GATE的西边发表演说,他的一句“ICH BIN EIN BERLINER(我是一个柏林人)”成为名言。德国有一种著名的糕点叫“BERLINER”,在德国人听起来肯尼迪好象在说他是一块BERLINER,因为“I AM A BERLINER”的德语正确说法是“ICH BIN BERLINER”,不需要加“EIN”(一个)。我后来在NEWSWEEK上看到一则开克林顿玩笑的幽默画,画中克林顿在BRANDENBURG GATE说:“ICH BIN EIN BEGINNER。”(暗示在外交方面)
八十年代,里根再次在同一个地方演讲,他铿锵有力地说:“戈巴乔夫先生,拆掉这堵墙吧!”(这是双关语)但直到一九八九年初,昂纳克还顽固地宣称:“柏林墙至少继续存在一百年。”然而历史没有象昂纳克期望的那样,当年十一月九日,天安门民主运动的半年后,柏林政府决定开放东柏林至西柏林的通道。人们从四面八方带着铁橇、铁镐、铁锹和其它各种工具涌向柏林墙,群情激昂地推倒了这阻止东西两边自由来往达二十八年之久的人为障碍。
当萨比娜一家从西德电视台上看到这则新闻时,他们不敢相信。后来他们又从东德电视台上看到同样的新闻,仍将信将疑。整整一个星期以后,他们才确信发生在柏林的是事实。萨比娜说当时不知道有多激动,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当克林顿最后以“柏林是自由的!”结束他的演讲时,广场上十万人掌声长久不息。许多人眼里含着泪花——不用说,他们多是东德人。我想,萨比娜一定百感交集。只有他们才能深切感受“柏林是自由的”的含义。克林顿的这次演说是在GATE的东边,也是美国总统自二战以来首次站在这里。
二战结束后,从东德方面来说,柏林墙迟早是要建的。自从东德把首都建在柏林,他们就希望西柏林归顺他们。而西柏林却偏偏特别倔强,加上有美国和英国、法国撑腰,所以誓不投降。从一九四八年四月到四九年九月,东德曾对西柏林实行饮食封锁,不但不供应粮食,而且切断水源。那个时候,如果西柏林居民到东柏林购物,则可以得到优惠。可是西柏林居民对这一特殊优待竟然置之不理。在此期间,美英法协助西德天天向西柏林空降水和食品。那时,平均每一分钟就有两架运货机在西柏林降落。这样的飞行在气候恶劣的时候也不间断,致使数十名飞行员和两名地勤人员丧生。但西柏林的斗争赢得了胜利,使得东德最后放弃了这一封锁。
自从柏林一分为二,西柏林就成了西方向东方亮相的一块招牌。资本主义要向共产主义显示它的优越,它要说共产主义是行不通的。美国等大力投资西柏林,很快就把西柏林建设成为一个相当富有的现代化城市。由于西柏林的工资成倍地高于东柏林的,很多东柏林的居民都去西柏林找工作。到了五十年代中期,西柏林不但把自己的失业率降到零,而且还为数十万东柏林居民提供了工作。东德政府眼见东柏林劳工流失、工厂停产,不得不向苏联提议把西柏林围起来。当时是一九五八年。赫鲁晓夫没有马上采纳这个建议,而是给美英法发出最后通谍,威胁要“收回”西柏林。但是西方国家不予理睬,继续我行我素。这样又僵持了三年。赫鲁晓夫在黔驴技穷的情况下,方才指示东德政府把西柏林圈起来。
那是一九六一年的一个深夜,工人和警察被叫来用铁丝网把西柏林从四周团团围住。次日人们从睡梦中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突然和亲人们相隔两个天地。为了防止人们逃跑,铁丝网逐渐地变成了钢筋水泥的高墙,足有一个半人之高。高墙上装有电网,有的地方甚至有两道墙,即使你爬过了这堵墙,你也只能掉在两道墙的夹缝里,等着束手就擒。
越墙几乎是不可能的,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活捉。但是人们还是向往着自由。他们想尽了千方百计企图逃往西柏林。我去CHECK POINT CHARLIE这个专门介绍柏林墙的博物馆看到(CHECK POINT CHARLIE 是原来外国人从西柏林进入东柏林的主要通道),人们逃跑的主要方式有两种:乘车和挖地道。
乘车是把自己藏在别人(主要是外国人)的车里,当然要藏得巧妙。有一位女杂技演员把自己藏在一个很小的皮箱里。开车的是一个外国歌星,他的车上装了很多乐器。当边防官问:“这是什么家伙?”他差点儿吓出心脏病。后来才明白他们问的是乐器。他和她后来结成伉俪。我发现多数用来藏人的车特小,可能越是小别人越想不到吧。
东柏林和西柏林本来成一体。人为地分开后,不说有的街一分为二,有的楼房也是一分为二。有的人住在两隔壁,一家在西柏林,隔壁一家在东柏林。有的人利用了自家离西柏林近的好处,开始挖地道。这样的地道,悄悄地挖,不能走露风声。有的挖了几个月,有的挖了几年。可见人们追求自由的恒心和毅力。
我在那个博物馆还看到一家人别出心裁的逃跑,他们事先测好风向,乘热气球降落在西柏林。还有一个女子,自己动手做了一件军官制服穿上,在行了一个军礼之后,竟然顺利地通过关卡。
在筑墙的数年后,西柏林居民可以申请签证到东边探亲。但东柏林居民到西柏林几乎是不可能的。萨比娜说,那时住在东德就象被关在一个大监狱,哪儿也去不了。
我出于好奇,问萨比娜现在两个德国还有什么区别。她马上说:有很多区别。我让她具体说说,她一时间也没了头绪,只觉得哪儿都不一样。但她非常肯定且情绪激动地说:“我相信我们会很快赶上西边的。差距会很快消除的。”我相信。我已经看到在东柏林建起了许多现代化建筑、树起了很多外来企业的招牌,我还看到到处是新的施工场地。
再问萨比娜能不能判断一个德国人是东边来的还是西边来的,她说她能看出。我问从哪里看得出,她说她能感觉出来。看来这个二十岁的姑娘看问题是直觉型的。我还是想问出个所以然:“那两边的年轻人想法有什么不一样吗?”“很不一样,”她说,“他们不知道没有自由的滋味。他们很无忧无虑。我们总是想得很多。”德国统一时萨比娜只有十五岁,小小的心灵已有沧桑感。
和萨比娜聊起小时候的事,原来他们也跟我们一样加入少先队、共青团之类。我问她历史课是怎么说毛泽东的,她说他们学的不多,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毛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我问她的老师和课本对毛怎么评价,她说都没作评价——他们当时亲苏联,对中国的事不关心。我和萨比娜聊了很多,其他人似乎都很理解,不来打扰我们。我们发现原来有这么多相同的地方和相通的感受。
那一晚上我们和萨比娜一起到东柏林,发现东柏林街头的夜晚比西柏林冷清得多,只有几个穿得很暴露的女孩子在街头招揽顾客。她们和来人讨价还价。有一个女孩很久才得到一个顾客。看着她高高兴兴地钻进汽车,我不知道应该是为她笑还是为她哭。但愿东柏林快快地富起来,这里的女孩们不再为生计而出卖身体。
第二天照着萨比娜的指示去到一段作为文物保留下来的柏林墙。这段墙大约有百米长,墙上有很多著名画家作的画。这些不同风格的画无情地嘲弄了专制,热烈地歌颂了自由。
柏林墙下一共有七十多人丧命。人们也许记不清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但是不会忘记他们追求自由的精神。世上还有许许多多无形的“柏林墙”,什么时候能够也一样地拆掉呢?
1994-7-31写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