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栽桃李育精英 恒心永志传古典——追忆复旦大学杰出教授章培恒 【乐秀拔 文】
章培恒先生(后排左二)与复旦老同学在贾植芳先生(中坐者)家合影。后排左三为作者
1993年6月章培恒先生(前排中)与学生合影。前排左三为作者
今年6月7日是章培恒兄逝世一周年的纪念日。时光荏苒,人生易老,很多记忆会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淡忘,但我与培恒兄相识相交的往事,情同手足的友谊,却历久弥新,不能一日相忘。与他为友,是我一生的幸运和满足。这些天来,50年来的往事,半个世纪的相濡以沫,点点滴滴,一起浮现在眼前。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培恒天资聪明,又勤奋学习,博览群书,手不释卷,孜孜以求,经史子集,无不博览强志;古典文学、现当代文学、世界文学,无不博观而约取,因此学术上颇有建树。他是改革开放后复旦大学最先派往日本教学的教师。他曾写信告诉我,他工作顺利,传道、授业、解惑得心应手,凡师生所提的学术疑难问题,均能一一作答,不辱使命,心情愉快。他著作丰富,每有出版,必赠我一册,并签上“拔哥指正,培恒赠”。
他出身在一个殷实的家庭,从小追求进步,反对黑暗和腐败的社会,慷慨好义,乐于助人。16岁时,他在上海中学读书期间,就参加了上海地下党组织。1954年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任中文系总支书记,1955年因胡风案而被贬黜,开除党籍,调离中文系到图书馆工作。他常对我说,眼睛干涩发痛,十分难受。我问为何不去医院治疗,他答道因通宵看书,无大碍,原来是用眼疲劳所致。
对朋友,义薄云天
1953年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一位朝鲜族的志愿军战士、共产党员来中文系学习,回家时没有钱,在党支部说了此事。培恒时任书记,得知此事后,虽无钱,但设法将自己的西装卖了,支援了这位经济上有困难的同志。1959年,我父亲患癌病,我把他从宁波乡下接来上海医治,但一时没有住房,十分焦急。培恒知道后,就把他住的一间小房让给我父亲住,自己却住到成都路凤阳路父母家中去了,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令我感激涕零。那时,他在图书馆工作,必须每天上班,往返于复旦五角场和凤阳路之间,其辛苦是不言而喻的。春风风人,急人之困,义薄云天。真所谓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而对于帮助过他的人,不论是亲人或师友或学生,他都是有恩必报的。他父亲逝世后,就披麻戴孝,三月不理发,不看昆曲,以示哀悼。他从日本完成教学任务回来,买了当时很珍稀的电视机、洗衣机、照相机等,全送给恩师和挚友了。
2005年,美国密歇根大学东亚系邀请他去做主题演讲,他请学生吴盛青将讲稿译成英文,而后把演讲费500美金全给了那位学生。我们有一位同学,他父母住在香港,“文革”后,他去香港定居,每次回沪,培恒兄总要约我们多次相聚,去红房子吃西餐,或去一家著名的餐馆吃河豚鱼,钱都是培恒兄破费,我心中总感到万般惭愧。但是培恒“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质,那种重义轻财,一掷千金的豪情,令我心悦而诚服。
培恒不仅对友人真情实意,对于保姆,也是情谊深厚,如同一家。保姆与他同桌吃饭,不分尊卑,平等相待,共享佳肴。这是一种以人为本的民主平等的思想,贯穿在他的日常生活细节之中,十分可贵。
在病中,也不忘我们劳动报酬
上世纪90年代,正是文化大发展时期。培恒兄担任二十四史分册明史的白话文翻译主编,他约我参加白话翻译工作。我翻译的是宦官传,共五卷。在教学之余,我花了约3个月时间。之后大概过了1年,校样出来了,他在一天下午打电话给我,要我校对。我知道他忙,便主动提出去他那里取样,但他坚持亲自送来给我,并约我在红墙大酒店吃晚饭。恭敬不如从命,当我到达酒店时,他已订好了菜等我。他还告诉我,他在那家饭店吃饭,是一月总结账,不必临时付钱。他对人真心实意由此可见。
二十四史白话文翻译是一部浩大的工程,过了好多年才出版。后来我也看到了登在《人民日报》上的广告,称之为皇皇巨著,是对文化建设的贡献,因参与其事,心里也是有点喜悦。可是我一直没有收到赠书和稿酬。一次见到培恒兄,他告诉我,因出版社机构改编,编辑调动,稿酬一时无人管了,无处落实了。他为此十分焦急,在病中,也不忘我们的劳动报酬,一次打电话给我,要我将身份证号码告诉他,说稿酬有了希望,将来直接汇到我的名下。可是又过了几年,一直到培恒兄去世,这笔稿酬一直没有下文。
《中国文学史》出版,赞誉如潮
天道酬勤。他在学术研究的道路上披荆斩棘,勇于创新,努力攀登,不畏艰巨,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和贡献。他夜以继日,默默耕耘,得出了文学的发展是与人性的发展为同步的,“将文学中的人性的发展作为贯穿中国文学演进过程的基本线索”,同时也否定了文学作品中内容第一、形式第二的一贯主张,认为内容与形式是两位一体,融合无间,是不能分离的。这些观点引发了学术界的高度重视。
1996年《中国文学史》出版,赞誉如潮。“这部文学史以‘人性’作经,以形式之美为纬,编织出一幅华丽富赡的中国文学的全景”(语出《文汇报》2012年4月2日,吴盛青《四月骊歌:送别章先生》)。它改变了以往文学史著作对社会政治和阶级斗争的强调,张扬个性和人性的自由发展,石破天惊,独步学林,成为文艺思想划时代的壮举。他在《日译〈中国文学史新著(增订本)〉序》中说:“从1947年下半年到1977年的30年间是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一个可怕阶段。在1948年东北开展了对萧军的大规模批判,香港开展了对胡风的集中火力的批判,从那以降,文艺界不断地开展全国性的批判运动,尤其是1955年的反胡风、1957年的反右,使新文学第一个十年和第二个十年的主流方面的传统(按:指以个人为本位的人性解放的要求、人道主义的精神和形式上最具创造性)几无立足之地。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这种传统更遭到了进一步的全面攻击和清除,而宣扬个人崇拜和专制独裁的文学则大行其道,所以这30年间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不断倒退以致走向绝境的时期。”这一段文字虽然是总结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但主旨却是指人性、人道主义和艺术形式的重要性,个人崇拜和专制独裁的可怕,所以不厌其烦地加以引述。
他劝我说,人总有这一天
癌症过早地夺去了他的生命。他在与癌症11年斗争中,一直坚持着工作,顽强地修订未完成的《中国文学史》。他在学术研究上所作的探索、创新和突破,需要他付出更艰巨的汗水和劳动。2011年春节前后,我想去探望他,打电话与他联系,问他病情如何,吃饭香否,腿消肿了否?他回答说不好,胃口不佳,腿依然浮肿,并且说大约还有一年时间。我在话中表现出焦虑与不安,他却淡淡地劝我说,人总有这一天,您不要来看我了。想不到这竟是我与他的永诀。此前几个月,我也曾去探望过他一次,他就约我与应必诚兄伉俪共进晚餐,还有谈蓓芳教授也在座,培恒兄吃得很少,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食而无味,所谓一人向隅,举桌不欢,想不到这一次也是我们“最后的晚餐”。
培恒兄两袖清风,专心致志,含英咀华,在教育和学术园地上辛勤耕耘,独辟蹊径,创新中国文学史研究,质疑献疑,不京不海(指《献疑集》、《不京不海集》和《中国文学史新著》等著作)。一年前,当他驾鹤仙逝时,我在沉痛之余,写下一首小诗:“章法严谨思路新,培栽桃李育精英。恒心永志传古典,仓促一生君力行。”谨表缅怀和赞颂而已。好在培恒兄的事业后继有人,章门弟子,才俊齐集,会在他开创的学术园地上耕耘,开拓进取,欣欣向荣,焕发出耀眼的光彩。他会在天国里注视着他们。自他去世后,复旦大学举行了“章培恒先生学术思想研讨会”、“章培恒先生逝世一周年系列纪念活动”,一年之间,举办两次规模隆重的纪念,并且成立章培恒先生纪念室、设立章培恒先生学术基金,以志缅怀,足以证明逝者的光彩,亦可告慰于九泉了。
(本文曾发表在国内的报章上,作者系上海财经大学教授、本人高中时的语文老师,本人受其委托将此文转发在海外网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