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药叫奥施康定(OxyContin),曾经是最受美国人欢迎的止痛神药。
它的售价非常昂贵。
一瓶每粒含10毫克剂量的药片,批发价将近100美元。
如果是每粒80毫克的最高剂量药片,每瓶则要六七百美元。
尽管这么贵,这个药还是非常畅销,20多年一直雄踞销量榜榜首,每年销售额几十亿美元。
直到2016年,《洛杉矶时报》的一组重磅报道刊登,这个止痛神话一夜崩塌,奥施康定不但跌落了神坛,而且被人人喊打。
美国人认为,奥施康定是造成如今席卷全美国的阿片类药物滥用危机的罪魁祸首,祸害了整整一代人,这是美国历史上最大的医药丑闻之一。
这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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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普渡研发的奥施康定一上市就带着明星光环,它的核心卖点是12小时长效止痛。
当时市面上其他的止痛药,只能维持8小时、乃至4小时的药效,病人每天要服药3次、6次,不堪其扰。
12小时药效对于病人来说是福音,意味着再也不会在半夜止痛药失效时被痛醒,可以一觉安稳地睡到天亮。
围绕这个核心卖点,普渡展开了非常强势的宣传。
杂志广告上,聚光灯照亮了两个剂量杯,一个标记为早上8点,另一个标记为晚上8点。
他们还组建了一支600人的营销团队,派出医药代表对医生进行公关洗脑,不断说服医生,奥施康定一天只要吃两次,对病人来说更方便。
他们安排医生周末去度假、打高尔夫、邀请医生去做付费演讲,负担吃住行的全部费用。
在这样的利益笼络下,医生们都很乐意给病人开奥施康定,因此奥施康定很快就占据了全美止痛药市场的大半江山。
但在这个过程里,有一道防线被悄悄地冲破了。
英文里,drug这个词有两个意思,既是“药物”,也是“毒品”。
而奥施康定就是这种双关最形象的注解。
因为它是一种阿片类药物,含有鸦片成分,既是药物也是毒品。
止痛能力正是来自于它的毒性,病人长期服用会形成依赖,乃至最终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染上了毒瘾。
正是因为考虑到这种危险的成瘾性,在奥施康定上市前,美国的医生都把尼古丁类止痛药看成是洪水猛兽,一般只给长期癌症病人或者已经病入膏肓到了生命晚期的病人使用。
至于一般的肩伤背疼,那时美国人的理念是能忍则忍。
但普渡完全不管这些,他们千方百计说服医生把奥施康定用在各种疼痛症状上。
很快,其他药厂也开始跟进,大肆推销阿片类药物。
这些药厂还投入巨资发动了一场希望改变公众对“疼痛”认知的公关运动。
他们组建“美国疼痛学会”(American Pain Society)和“美国疼痛药物研究院(American Academy of Pain Medicine)之类有一个高大上的名字、看似中立的组织,宣传疼痛是不可忽视的身体信号。
这样的公关策略非常成功,医生和公众被洗脑了。
“疼痛”被赋予了情感意义——止痛不应该只是癌症病人的特权,更应该是所有疼痛病人的天赋人权——医生们无形中被施加了必须要给病人开止痛药的压力。
潘多拉的魔盒就这样悄悄地打开,今天美国社会严重的阿片类药物滥用危机,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埋下了祸根。
1996年,全美国医生开出的奥施康定处方还只有30万张,到了2001年已经涨了20倍达到了600多万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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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渡更恶劣的地方在于,他们所宣传的奥施康定12小时止痛特效存在着严重的夸张和虚假成分。
在上市之后没多久,普渡就不断收到来自医生的抱怨和内部销售人员的反馈报告:有很多病人在服药8小时后,药效就失效了。
但是,奥施康定之所以被认为是神药,就是因为12小时药效,如果没有这一点,那它和普通的止痛药就没有任何区别。
为了维系神药的形象,普渡要求全美所有医生,一定要坚持让病人按照12小时一次的频率服药,绝对不允许病人自行缩短用药间隔时间。
那药效维持不到12小时怎么办?普渡要求医生加大剂量。
奥施康定最小的剂量是10毫克一片,最大剂量的是80毫克一片,如果10毫克不行,那就用20、40、乃至80毫克。
如果医生犹豫,医药代表就会一遍遍地重申12小时药效的事。
在一封内部的邮件记录中,销售经理是这样写给下属的,“一切不好的苗头要竭尽所能扼杀在萌芽状态”。
有的销售代表甚至私下提醒医生,可以告诉病人,每次的服药剂量没有上限。
加大处方剂量后,虽不能确保达到12小时,但一定程度上能延长药效的持续时间。
但是,过量服用药物,对身体会造成非常严重的伤害。更要命的是,还会助长药物的上瘾。
奥施康定这样的麻醉型止痛药在失效时,患者会出现身体酸痛、恶心、焦虑等症状。
再次服药后,痛苦得到缓解,人体会产生一种疼痛和兴奋的循环,从而形成上瘾机制。
每次服药剂量越大,意味着上瘾就越严重。
讽刺的是,这样反而促进了奥施康定的销售,给普渡带来了更多的利润。
在美国的中西部乡村地区,药物滥用情况更加严重。
这些地方曾经制造业欣欣向荣,但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新经济淘汰了旧制造业。
在全球化的浪潮中,工厂和矿山纷纷外迁和倒闭,大量蓝领工人失业,昔日的繁荣变成了今日的凋敝。
慢性疼痛在这些地区非常常见,随着普渡制药的广告将慢性疼痛宣传成为一种必须要认真对待的疾病,越来越多的医生开始开奥施康定给患者。
虽然法律规定每个处方都是一次性的,配药量不能超过30天,用完后医生才能再开,病人也不能提前去开药。
上瘾的人为了多拿药只能想别的办法,比如同时看好几个医生,再到不同的药店取药,这样一次就能拿到很多奥施康定。
一时间,各种野鸡诊所遍地开花,瘾君子甚至跨州去开药。如果有联邦低收入医保,三十天的药量才3美金,而市面上的药要好几百美金,有利可图就催生了黑市交易。
到后来,甚至医生的空白处方笺也可以在黑市上卖。
再后来,情况就更加失控了。
把奥施康定的药片碾碎成粉,就可以吸食,和海洛因没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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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市上,原价1美元一片的药片,最高可以卖到40美元。
毒贩很快发现了这个商机,做起了倒卖奥施康定的生意。
尤其是在经济低靡的工业村镇,奥施康定反倒成了活跃当地的地下经济,甚至一度被当作硬通货,因此得名“乡村海洛因”。
有些药店因为害怕店里有了奥施康定会被抢劫,根本不敢进货。
《洛杉矶时报》报道了西雅图附近的一个叫埃弗里特的小镇,那里的居民不是贩卖奥施康定,就是贩卖毒品,当地很多人死于嗑药过量,甚至去药店抢劫。
大量医生为了自身利益非法开出海量大剂量奥施康定处方,带动了黑市药品交易。
对于奥施康定的流向,普渡当然都是知情的,但是他们选择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当他们发现在某个地区出现大量开高处方量的医生后,不但不汇报给监管部门,反而会针对性地在当地增加广告投放和营销活动。
《洛杉矶时报》花了长达十多年的时间来调查这些非法开药的犯罪团伙。其中一个臭名昭著的案件发生在洛杉矶一个叫麦克阿瑟公园小镇上。
2008年夏天,几名罪犯开了一个“湖畔诊所”,他们开出数量离谱的奥施康定处方,短短三个月,他们就开出了73000片药,总进账600多万美金。
这个诊所经常开出80毫克的处方,这是奥施康定的最大剂量,相当于16片普通的止痛药的药效。
只有非常严重的疼痛才会需要使用这么高剂量的止痛药,很多医生一辈子都不会开出一张80毫克的处方,但这个诊所一天就可以开出26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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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奥施康定的处方数量激增,上瘾和滥用药物的问题越来越严重,死于滥用奥施康定的人也逐年增多。
1997年,肯塔基州的派克维尔高中足球队中近一半的人死于奥施康定服用过量和上瘾。
2002年,新泽西一名29岁的叫吉尔斯克莱克的女人因为背疼服用奥施康定四个月后死于呼吸衰竭。
2008年,一名长期服用奥施康定的建筑工人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突然昏厥,翻车后当场死亡。
2012年,洛杉矶警察局的58岁的警察欧内斯特·加雷戈死在家中,法医在他的血液中检查到羟考酮含量达到致命水平。
警察在他家里发现了一个80毫克奥施康定的药瓶,根据开处方的时间计算,瓶子里应该还剩44片药,然而实际上瓶中就剩7片。
……
这样的案例还有很多。因此早在从奥施康定刚上市开始,全美各地就有很多人在起诉普渡。
失去孩子的父母们愤怒地说:“奥施康定和海洛因唯一的区别是,你可以通过医生处方合法地买到奥施康定。”
普渡的应对策略是,一方面暗中抹黑污名化奥施康定上瘾患者,坚称自己的药不存在任何问题,如果有问题,那也是病人自己滥用。
在《洛杉矶时报》披露的普渡内部邮件里,公司高管指示:
“我们必须尽一切可能敲打滥用者,他们才是罪犯,是问题的真正根源所在。”
另一方面,实在迫不得已上法庭的时候,就寻求花钱庭外和解,同时以保护公司商业机密为由,成功地向法院申请封存证据材料。
这些封存的材料包括发给普渡公司的创办人——赛克勒家族成员和其他人的内部备忘录、食品药品管理局的信函、高管的证词和医药销售代表的报告。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案件没有得到媒体的报道,公众自然也无从知晓。
2007年,美国司法部经过调查认定普渡存在刻意淡化奥施康定的成瘾性风险的欺诈行为,对普渡公司及三名高管重罚6.35亿美元。
数额不算小,但和奥施康定历年来几百亿的销售收入相比就不算什么了。
作为认罪和解的一部分,在那之后,奥施康定被允许继续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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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医学刊物《新英格兰药物学报》刊登了一份研究材料,显示76%的海洛因上瘾者都是因为滥用尼古丁类药物才染上了毒瘾,而其中最大的罪魁祸首就是奥施康定。
这是美国社会第一次把奥施康定和随之而起的毒品泛滥划上了联系。
《洛杉矶时报》2016年的那组报道,通过对几千份普渡公司内部材料的分析,披露了普渡原来从一开始就知道12小时药效对许多人无效,但为了保证销售仍然持续对医生施加压力、并且对外界做虚假宣传进行误导。
当有员工向高管汇报医生病人的抱怨时,高管的回复却是:你想想这能促进多少的销售?
这组报道一出,全美哗然。
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开始惊觉,原来阿片类药物的滥用危机已经如此严重。
根据美国疾控预防中心的统计,1999年到2017年之间,全美国一共有21.8万人因为过量服用阿片类药物而致死。
仅在2017年,药物过量致死人数就达到了47600人,超过了交通死亡的人数。
其中的主要药物,除了奥施康定,还有一种是去年毛衣战里曾经出现过的芬太尼。
特朗普的“反药物成瘾和阿片危机委员会”发布报告,估计全美平均每天有142个人死于阿片类药物的滥用,被媒体称为是“每三个星期就发生一次911”。
另一个统计数字是,从2015年开始,美国男性的人均预期寿命连续几年出现了下跌。
虽然下跌的幅度并不大,只有0.1/02岁,但已经足够惊悚,因为上一次这样的下跌还是100年前的一战期间。
而造成人均预期寿命下跌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药物的过量和滥用。
美国,已经成了一个快被药物滥用毁掉的国家。
因此,特朗普在去年10月宣布美国进入全国公共卫生紧急状态,宣称要打一场“鸦片战争”。
2018年5月,佛罗里达、内华达、北卡罗来纳、田纳西和得克萨斯六个州的州政府起诉了普渡。
到现在,一共有36个州起诉了普渡。全美范围内,奥施康定一共面临2000多起诉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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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奥施康定的神话已经彻底破灭了。
但普渡开始转攻国际市场,目前奥施康定已经进入了包括中国和巴西在内的许多国家。
在国际市场上,普渡以“萌蒂制药”(Mundipharma)这家公司的面目出现,这是他们的中文官网。
有迹象表明,萌蒂正试图在其他国家复制以前普渡在美国的成功经验和营销策略。
比如说,通过举办研讨会等增强公众对“疼痛”的认知、淡化阿片类药物止痛药的上瘾风险,等等。
美国卫生部高官穆尔蒂(Vivek Murthy)曾经建议国外同行“非常谨慎地”使用阿片类药物,从美国的失误里吸取教训。
FDA前局长大卫·凯斯勒(David Kessler)则说,“没有充分认识到止痛药的危险性”是现代医学所犯下的最大错误。
在说到萌蒂进入国际市场时,他说:
“这不就是大烟草公司玩的那一套吗?当美国开始限制销售的时候,他们就跑到别的国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