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我那未曾谋面的祖母（续）

追念我那未曾谋面的祖母（续）

大时代背景下的小人物家史（2）

在那些苦难的战争年代，一个乡下年轻寡妇要养育三个年幼的子女健康长大已经很不容易。可是祖母的眼光还远不止如此。她咬紧牙关要让她的孩子们都要接受良好的现代教育。这也是祖母对我们后人最大的贡献之一。

祖母让姑妈和伯父去老家湘潭曾祖父母身边，上当地最好的学校。为此她必须花费家里收入的很大一部分来维持这个战略投资。父亲了解人事后对此有所疑问，祖母则亲切的开导他，没有什么事情比孩子们的教育更重要。留在祖母身边的山哥父亲有一段时间觉得求学之路前途渺茫，而他在湖里河边钓鱼摸虾更加有实惠。祖母对此非常伤心，曾破例对心爱的幼子大加责打，甚至哭着毁掉父亲的钓鱼竿。父亲吓着了，不明白他辛劳慈爱的母亲为何如此伤心。祖母说：你的祖父和曾祖都是学识不高的军人，可是他们都坚持让你父亲上了“谭中”，成为当地年少得志的书生。你们如果不读书，一旦到了和平年代，就成不了国家栋梁之才。

父亲牢记祖母的教训，当祖母离世之时，他已经从县中拔尖考入省城里顶级高中。姑妈和伯父也因受过良好的中等教育而在五十年代分别进入医疗和教育行业，成为小镇人人称赞的青年才俊。最难得的是祖母为了三个儿女的教育，不惜出卖祖父留下的100亩田产的大半部分，使得我们家在土改时逃脱了成为剥削阶级成分的厄运。

说到阶级划分，这是我们家史中最感恩的一件事。其实最初土改工作队让每家自评时，祖母不明就里，打算申报“富农”，因为她觉得富农比中农感觉要好听一些。可是租种我们家田地的大叔因为是工作队的依靠对象，知道更多内部信息，便悄然告诫祖母：富农不如中农，因为工作队说了，地主富农是共产党新中国的敌人。这位大叔由于孩子多，家境差，常年得到祖母的恩惠，他们的租谷被尽量减少，逢年过节还得到祖母的特别礼物，所以对祖母十分感激。在他的帮助下，我们家的田地面积被瞒报了许多，最后评为“小土地出租”，相当于中农。与我们家相似情况，对佃户比较苛刻的人家都成了小地主或者富农，就是自耕农，也至少是上中农了。

说我们家和湘潭老乡毛润之家一样，是漏网的剥削阶级，我们全家没有意见。比我们更幸运的还有一家，其父亲解放前三年赌博抽大烟败光了家产，竟成了贫农。此人文革前后还任父亲学校领导。呵呵。

祖母待人善良，感恩，山哥还有亲身了解。1975年冬，父亲带着山哥步行十余公里，去洞庭湖中一个村子去专程拜访祖母的表妹一家，以感谢他们在1948年洞庭湖特大洪水后，我家颗粒无收的困境下，出本钱资助父亲经营杂货小生意自救。出人意外，当父亲说起祖母生前多次提到表姨祖母一家的恩德，来日一定要登门致谢时，姨祖母一家都激动地说，快别这样说了，我们家以前困难时，表姐常常对我们慷慨相助，实际上是我们欠你们的更多。。。

1955年，年刚四十的祖母死于一场医疗事故。肇事者也是我们家的一位远房亲戚，当年刚从医学院毕业实习。祖母遗言不要为难这位年轻人。1975年我也见过这位“表叔”，此时他已经成为当地名医了。但见到父亲和我时，眼睛里依然是愧疚的尴尬。

当我给自己孩子介绍我们平凡而又伟大的祖母时，我感觉我们的先辈绝不缺少智慧和美德。在经历如此多的自然和人为灾难后，我们一大家还能幸存于世，我们为此深深感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