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会笑的男人

云翔帮她掖了掖裹着的毯子，陪她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海风徐徐地吹来，她怔怔地盯着远方，瘦小的身子显得那般的羸弱。云翔好心疼，那是他的女人，她曾经是那么的健康，双颊红得象盛开的玫瑰。

她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惨白的、没有眉毛的脸，一双大眼睛凹陷进去，失却了往昔的神采。云翔笑了，笑着面对那张百看不厌的脸蛋，谁说女人的皱纹叫苍老，他的莞儿永远是个美人胎子。

她的目光是冷冷的，她的语气也是冷冷的，“光会笑，没用。”

云翔嘿嘿一笑，莞儿是位冰美人，骂他就是对他的疼爱，能够对着她笑是他一生的福分。多少年了，她怨他，恨他，他只会对她笑。他带着她逃离了大陆，在旧金山开了一家小饭馆，风风雨雨度过了五十多年。一双女儿说给他们办金婚纪念，云翔笑着说不必了，只要与莞儿在一起，哪一天不是象金子一般的婚姻？

“回去吧，海风吹着太冷，” 云翔依然陪着一脸的笑。

“我的爱，我的儿，他们都在那儿，我哪儿也不去，” 莞儿总是这么倔强。

云翔的心生生地疼痛，那是莞儿的第一任丈夫，也是他的同乡浦卿。浦卿与儿子在太平洋的另一边，在莞儿目光聚焦的极处，也永远在莞儿的心尖上。那年日本人打进了上海，莞儿正好患了痨病，他们就留下她一人逃去了重庆。云翔一直喜欢着莞儿，照顾她恢复了健康，在日本人的铁蹄下活了下来。虽然莞儿跟了他，她一直认为自己是浦卿的妻子，一直不能放下她与浦卿生的儿子。

莞儿恨他，恨他让她成为一个不贞的女人，再也不能与丈夫与儿子团聚。半个世纪了，云翔任由她骂着，依然给她一副笑脸。其实那天实在怪不了他，莞儿浑身烧得滚烫，脑子也变得糊里糊涂了。她把他当作了浦卿，搂着他，吻着他，将一个女人的热情，将一个女人的缠绵，全部倾泻给了他。云翔能够跟她说清楚吗？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全都抛弃她走了。外面是日本人隆隆的炮声，她的眼睛闪着跳动的火焰，她的双侠红彤彤的，象两朵盛开的玫瑰。他承受着，奉献着，她活了，他也活了。他把自己豁出去了，吮吸着她带菌的嘴唇，呈现给她健康的气息，呼，吸，吞，吐，进，出，他将一个男人的强健，一个男人的活力，通通注入了她燃烧的身体。

他没有染上病，他将她救活了，养肥了。她的双颊红扑扑的，健康得象朵盛开的玫瑰。他想给她一个婚礼，她坚决地拒绝了。她给他一个冷脸，他回她一个笑脸，世界上还有谁比他更幸福，怀中搂着一位丰腴的美人儿。

云翔本来想去纽约，可是她坚决留在了旧金山，因为隔着太平洋就是中国，那里有她的丈夫与儿子。他们生了一对女儿，莞儿还是想着她的儿子，念着，叨着，女儿们都知道有个帅气的大哥哥。

那个大哥哥成了右派，在一次批斗后跳了楼。莞儿疯了，哭着，闹着，死命地捶打着云翔。如果她没有跟了云翔，浦卿不会娶那个后妈，儿子也不会缺乏母爱，在检举会上胡说八道。云翔紧紧地抱着她，承受着她的拳头，他知道他只是痛在皮肉，而她则是痛在心上。

浦卿的日子也不好，他被划分为地主，成了践踏在地上的黑五类。儿子走了之后，浦卿也一起跟着走了。

莞儿怨他，云翔依然笑着，给了她一份安宁的生活。女儿们长大了，有了外孙与外孙女，莞儿终于笑了，脸蛋丰腴起来，大眼睛里的忧郁少了，增加了几分慈爱。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饭店老板与老板娘学做儿童餐，一点鱼，一点肉，再加些青豆与胡萝卜，跟他们养育女儿们的方法不一样。小孩子吃得满嘴满脸，砸吧砸吧着小嘴还想要。现在外孙与外孙女都长大了，可是那些镜头历历在目，就象发生在昨天那样。

莞儿得了癌症，乳腺癌。云翔陪着她去看病，放疗，化疗，头发掉了，眉毛掉了，重量也掉了。莞儿累了，想放弃了，可是云翔不能。只要有一分的机会，云翔怎么也不会放弃。她呕了，吐了，弄得他满身的脏污，他只是笑咪咪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莞儿天天闹着看海去，云翔替她戴上绒线帽，在她单薄的身上裹着毯子。她只是怔怔地盯着远方，那里有她的浦卿与宝贝儿子。

云翔舍不得莞儿，她是他的女人，他会将她养胖，让她的脸蛋变得圆润，让她的双颊绽开红艳的玫瑰。那回莞儿得了痨病，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人人都觉得她没有救了。云翔不信，他端水端饭地伺候着她，最后将她的病养好了，养成一个胖胖的美女人。她笑的时候真漂亮，两只大眼睛象一汪大海，他在里面快要溺水了。

“回去吧，明天再来。” 云翔将她拖离了海边。

他嘿嘿一笑，在她面前，他永远是一个只会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