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我的母亲与众不同,她美丽窈窕,喜欢坐在梳妆镜前描眉。大凡职业妇女,一般都在上班前打扮,而母亲却选择在晚饭后。她坐在梳妆镜前,一遍又一遍地描画,勾勒出一张美丽的,掩盖岁月的,永远灿烂动人的笑脸。
我是母亲唯一的儿子,我已经习惯了,多少年都习惯了,饭后的母亲像一朵盛开的鲜花,然后慢慢地凋谢,等到夜深人静时,她变成了一片枯叶,飘零去了她的卧室。
我知道她在等待,等待那个让她苦苦等待的人,等待那个不会出现的人。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我在一家杂货店打工,母亲是大公司的小雇员,我们母子两人过着简单的生活。我姓Chu,跟着母亲的姓。从小学到中学,不时有人问起我的父亲,我总是推说他去了远方。其实他就住在我们的小镇,与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那个女人叫做他的妻子。当然,那里还有跟他一样姓Brown的子孙们。
我从来没有抱怨过母亲,因为我知道母亲非常爱我。如果我手上割开个小口子,母亲就会心疼个半天,我是在母亲无微不至的照看下长大的。
我知道一些父亲的事情,因为他是本州的议员,报上有时会有一条关于他的,豆腐干大小的消息。我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却一字一句地推敲那些文章,总想在那里找出些什么东西。我关心的是他的政绩,也许来自于父亲的遗传吧,我对社区的福利工作很感兴趣。当然我有自知之明,没有政治背景,没有经济后盾,从政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母亲总对那些绯闻耿耿于怀,据说他与竞选班子里的一位小姐纠缠不清,母亲轻蔑地笑笑,她说报纸上的东西不可信。当年她也在竞选班子里做义工,那时父亲病得很重,报纸却说他在非洲打猎,只有在病榻旁照顾他的母亲,才真正知道父亲在哪里。还有一次,母亲跟着父亲出外露营,报纸却说父亲得了严重的肾病,天知道报纸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父亲曾经爱过母亲,但是母亲老了,人老珠黄了,我想父亲早就把她忘了吧。母亲总是相信父亲哪一天会突然出现,每天晚饭之后,母亲就坐在梳妆镜前打扮。父亲印象中的母亲年轻貌美,她怎么也不能让他失望。
我已经习惯了母亲无望的等待,当父亲出现在门口时,我竟然与母亲一样慌张得不知所措。母亲涨红了脸,多少年了,我第一次看到母亲脸上自然的粉色,她羞涩得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
母亲整晚都是美丽的,那朵鲜花一直盛开着。我也很高兴,不是为了那个白发老头,而是为了母亲,为了她那么灿烂的笑脸。他们一直手拉着手,彼此目光温柔地望着对方。刹那间,我有了一种幻觉,我的父亲一直住在这间小屋里,一直与母亲恩爱地生活在一起。这就像一个童话故事,王子拉着公主的手,双双消失于母亲的卧室门后。
父亲一连来了几天,往日简单的家发起光来,金灿灿的光芒,照花了我的眼睛。泪花,幸福的泪花,让我沉浸在幸福的感觉之中。父亲问了我在哪里工作,我突然觉得杂货店象天堂一样,有着数不完道不尽的故事。我还讲了许多的想法,以及对于社区福利工作的一些建议。父亲听得非常认真,似乎很赞成我的观点。
那天晚上父亲没有来,母亲也没有上妆,我竟然觉得不习惯了。母亲说父亲病了,他得了严重的肾病。原来报纸的消息没有错。母亲又说父亲需要一个肾,所以我应该给父亲一个肾。母亲又加了一句,正常人只需要一个肾。我非常惊讶于母亲的建议,如果我手上割开个小口子,母亲都会心疼个半天,现在怎么连我的肾也不顾了。
他的那些成群的子女们呢?只有我才贱命一条吗?我知道我的问话冷冰冰的,但是这个要求本身不冷酷吗?我一直是个孝顺的儿子,我从来没有用过这种语调对母亲说话。可是母亲竟然没有察觉,她哭了,泪水顺着脸颊缓缓地流下,她说父亲的儿女们都身居要职,他们不能给父亲捐肾,她说现在只有我才能救父亲了。
我的心软了,母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怎么也不能让她伤心。母亲是因为怀了我才离开父亲的竞选班子,如果没有我,母亲幸福的时光也许会长久一些。我整个生命都是母亲给予的,一个肾又算得了什么?
我贡献了一个肾,母亲给了我一张大数额的支票,抬头写着我,下面签着父亲的名字。我的心寒冷得要命,这就是我那个肾的标价吗?母亲痛苦地摇着头,她说我误会了父亲。她取出了一个红木首饰盒,里面存放着一大叠支票。她说父亲一直给她支票,那是父亲用来表达爱的方式,不是因为我捐献了一个肾。
母亲请求我的原谅,她本该使用这些钱的,本该供我上大学的,本该让我过好一点的生活。但是她做不到,她不能使用父亲的一分钱,她不能用钱来亵渎她对父亲的爱。当然这张支票是写给我的,兑现与不兑现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怎么也不能理解,父亲是为爱而付钱,而母亲却是为了爱而不能用钱。我呢?我该不该兑现我卖肾的支票?
我们镇上选举财政专员,候选人是父亲的正牌儿子。我也决定去参加竞选,只有一个肾的杂牌军,想同两个肾的正牌军较量一下。
父亲的病情并没有好转,但是我的肾,为母亲争来了照顾病人的权利。
通过母亲的传话,父亲说他将保持中立,让两个儿子公平竞争。这个公平是父亲对我的大力支持,我兑现了他的支票,凑出了第一笔竞选资金。
母亲一大早起床,对着梳妆镜描眉,涂脂抹粉,勾勒出一张美丽的,掩盖岁月的,永远灿烂动人的笑脸。然后母亲提着褒了一夜的汤,高高兴兴地去照顾病人去了。我有些好奇,报纸上怎么就没有登载一条绯闻呢?
报纸上刊登了父亲去世的消息,当然我和母亲都是不存在的。
母亲病了,打从父亲走的那天起,就一直迷迷糊糊的,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病床上的母亲是苍老的,几天的时间,母亲从一名时尚的少妇,变成了一位枯萎的老妪。我不在乎父亲,但是我不能不在乎母亲,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母亲,相依为命的母亲,好起来吧!我攥着母亲的双手,一遍又一遍地祷告。我从小就看不惯母亲描眉,不喜欢他无望地爱恋着父亲。但在这一刻,我却期待着她可以坐在梳妆镜前,将自己打扮成一朵盛开的鲜花,为这个平常人家的小屋带来生命的奇迹。
我打开了母亲的红木首饰盒,取出父亲的支票研究了半天。然后我就以父亲的名义,模仿着他的笔迹,向母亲写了一封情书。
当我将情书递给母亲时,她的嘴角上翘了一下,“他在天堂上还记得我们。”然后母亲就下了床,坐到了梳妆镜前面,慢慢地描起了眉毛。母亲的病奇迹般地好了,一直好了一星期,然后又慢慢地衰老下去。
于是我又 写了第二封情书,第三封,第四封。。。
杂牌军打败了正牌军,我被选上了财政专员。母亲说父亲在天堂上很开心,很为他的儿子骄傲。
我娶了妻,养育了两个孩子。母亲老了,我邀请母亲与我们同住,母亲婉拒了。我知道母亲不愿意离开那间小屋,那里有着父亲的气息,有着母亲幸福的回忆,还有那些不定期收到的情书。
我的妻子对母亲很好,常常带着孩子们去看奶奶。
我辞去了杂货店的工作,做了小镇的专职镇长。业余时间,我继续替父亲写着情书。
母亲一直活到八十六岁,然后带着笑容离开了人世。
母亲将一切都留给了我。
我打开了母亲的红木首饰盒,意外地发现了母亲写给我的信。儿啊,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去天堂会你父亲了。谢谢你,这么多年来替你父亲写情书。虽然你模仿得很象,但是你父亲的笔迹,我看过,无数遍地看过,还是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我想这是你天堂里父亲,借着你的手而写的,我还是读得非常的感动。我这一生真幸福,有着两个这么爱我的男人。现在我去了,去见你的父亲去了,我们会在天堂上保佑你的,我亲爱的儿子。
我翻看了母亲的红木首饰盒,里面有着一大叠我写的情书,签着父亲名字的支票,还有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关于父亲的文章。盒子底下是一张泛了黄的照片,父亲和母亲在露营基地。母亲的眉毛细细长长,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母亲依偎在父亲的身旁,小鸟依人般地洋溢着幸福。
我兑现了母亲留给我的支票,因为我需要更多的竞选资金。最近有个议员退休了,我已经公开参加议员竞选。冤家路窄,我的竞争对手是父亲的正牌孙女婿。所有的支票是从瑞士银行兑现的,一点踪迹也没有,我不得不佩服父亲的老谋深算。
母亲,在天堂上保佑我吧,我自认为是一名不错的镇长,我会成为一个敬守职责的Chu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