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妈要革命啦! (下)
纪妈要革命啦!(下)
怡然
(三)
终于可以言归正传步入正题了,那就是关于纪妈革命这桩事。按理说,纪妈革命本是顺理成章的。想她十六岁就跟着爹娘,一路跌跌撞撞地逃荒到了关外,虽说缘由也并非是来革谁的命,但革命的底色确实在那儿。
“斗倒了地主老财,你们就能过上象地主一样的日子了。”土改队长说了很多革命道理,纪妈全没记住,却单单记住了这一句。人的记忆也是有选择性的,那些与自己心意一拍即合的东西,总是会抢先占住记忆的空间。
纪妈并非等闲之辈,闲着不折腾,那比要她的命还难受。再者说,工宣队驻校是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无所作为如何对得起肩上的使命呢?
革命嘛是要讲究策略的,这是纪妈给工宣队员们的训导词。谁也摸不清纪妈的“策略”是个啥东西,但纪妈说话可是言之有物的。她的首要策略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让那几个少数顽固派孤立得无地自容。
谁是顽固派,除了吴茵还能有谁呢?纪妈想争取的对象又是谁呢?最先蹦到她脑海里的就是苓子妈,于是她就对苓子妈展开了攻势。
“甄老师,这可是你立功的好机会啊。”
“立什么功啊?”苓子妈被纪妈没头没脑的这句话给搞糊涂了。
“你就不要明知故问了。咱们工人阶级进驻学校,总有那么一些人心里不痛快。不把这些钉子拔了,俺们哪能站得稳哪?”
“谁是钉子啊?我怎么没看出来。”苓子妈这回可是真的不明白了。
“我说甄老师,你是承心装糊涂吧。这不是小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吴茵校长就是那绊脚石,她处处和俺们工宣队过不去,目的就是想架空俺们,她把俺们几个大老粗当傻子耍弄,谁看不出来啊。”
“吴校长没你说的那么坏吧,我看她挺正直的一个人。”
“你看看,俺就知道象你这种人,准会站错队,所以特地来给你提个醒。象吴茵这类人,除了揪出来打倒,没别的办法。这可不是俺的主意,上面领导就是这样指示的。甄老师,你可得小心着点儿啊。”
也不是人人都象苓子妈这么执迷不悟,有人正巴不得要做急先锋呢,纪妈的煽风点火也就找到了发挥的地方。于是乎第一张大字报就打响了,有了第一张,就不愁没有第二张,第三张。大字报也和股票一样让人着魔。写大字报的人上瘾,看大字报的人也上瘾。中国人连砍头都会看得津津有味,要不然鲁迅怎么能写出人血馒头。看个大字报实在只是小巫见大巫了。
大字报使大家一点一点地看清了这个吴茵校长的真面目。噢,原来她引以为骄傲的教授父亲,不过是个摘了帽子但尚未改造利索的右派;她的家史也不清不白,据说问题还相当严重;她在教师圈子内提倡钻研业务,不过是妄图腐蚀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幌子;连她优雅闲适的风度,也被讥讽为故意卖弄小资产阶级情调,与劳动群众格格不入。总而言之,转眼之间,吴茵便从堂堂正正兢兢业业的一位校长,变成了个一无是处卑鄙无耻的坏女人。
纪妈的初级目标达到了,那就是搞倒搞臭走资派,让他们找不到再贩卖那些破烂货的市场。究竟是谁在贩卖破烂,纪妈心里还真不是很清楚。纪妈在全校批判走资派誓师大会上说了,必须把斗争推向高潮推向深入。没有多少人猜得出,到底要多高多深才能达标。
回到家,纪妈开始翻箱倒柜,到处找剪刀。纪妈基本上是用不着理发的,她头上那几撮可怜的焦黄毛毛,在脑后盘一个发髻都嫌少,也就无需劳驾理发师动剪子了。而且她平时也不做针线活,所以很少有机会碰剪刀。剪刀一直是淑芹管着,而淑芹早就被她打发回老家了,这个勤快女人把纪妈几年积攒下来的家务活全干完了,留着她有什么用,还有那个病歪歪的累赘孩子,更是个烧钱的篓子,赔本的买卖纪妈是不会做的。
老纪没好气地问,“好端端地,找剪刀做甚?”
“你甭管,我有大用处。要不,明天你去商店买一把回来。”
“唉,你又在想什么花点子,人叫你整得还不够吗?凡事不能做绝,要给自己个儿留条后路啊。”
“谁象你,胆小鬼一个。一辈子没出息。”
“五十多岁了,你还往哪儿出息?再说,吴校长是个文化人,她又犯了什么大错,干嘛那么狠呢?”
纪妈一听,怎么老伴都不站在自己这一边,简直是岂有此理。她心里更加发狠,哼,这种女人,连不搭界的男人都为她说情,不是妖魔毒蛇,又是什么?
斗争头号走资派吴茵的大会异常隆重,台子跟戏台一般高,到处是红旗招展。那天纪妈也格外精神抖擞,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很久,都快望眼欲穿了。
吴茵被一群红卫兵小将推搡着走上前台。一头黝黑的波浪发,更衬出她脸色的苍白。她轻轻推开两个扯她的男生,一步一步地走到台子正中央。她的脸是浮肿的,眼睛也是浮肿的,尽管戴着近视镜,台下的观众还是看得一清二楚。有人开始唏嘘,瞧瞧,都把人整成啥样了。
吴茵抬起头,拿手把挡住眼睛的黑发抚到了耳后。两个红卫兵马上冲过来,一下子把她的头按下去,嘴里高喊,“低头认罪!”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疾步走上台来。她快捷地从腰间抽出剪刀,一把揪住吴茵的长发,那飘逸的波浪一样的黑发。只听到“咔嚓,咔嚓,咔嚓”,是发丝在刀刃下抗争而发出的呐喊声。
吴茵下意识地举起双手,试图护住自己的头发。可两个红卫兵死死地掐住了她的手臂,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波浪发,一缕一缕地散落在地上;镜片后的泪,也一滴一滴地洒落在地上。
那黑衣女人把吴茵的头,一半剃光了,剩下另一半是乱七八糟的短发,成了阴阳头。
剪完了,她象完成了一桩大事似的,来了个富于戏剧性的转身。台下的人惊呼,“啊,原来是纪妈!”
(四)
纪妈推开家门,不见老伴的影子,却闻到一股呛鼻子的烟味儿。透过玻璃窗,见老纪正坐在后花园抽烟。她不由得心生怒气,每天晚上,老纪都是把饭做好了等着她的,今天为何罢工了。
“你这是咋的啦?一个人躲在这儿抽闷烟。说过多少遍,烟抽多了伤肺子,你就老当耳旁风。”
“她跳台了,两层楼那么高。”老纪闷声闷气地来了一句。
“你说谁哪?”
“吴茵,在育红中学批斗大会上,她跳台了。”
“那她,死了?”
老纪抬眼盯住纪妈,摇了摇头。
“嗨,人没死,着啥急?看你愁眉苦脸的模样,你娘死了,你也不至于这样吧。”
“你这人,咋这么没人味儿呢!若不是你给她剃了个阴阳头,她怎么会去寻短见?”
“噢,敢情那罪人是俺不成?俺一个大字不识的无知女人,竟有这么大本事,你也是太高抬俺了。”纪妈又摆开了她胡搅蛮缠的战术。
老纪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又点起了一支烟……
后来纪妈逢人便说,“真没想到吴茵这么小心眼,阴阳头算什么呀,也至于去寻死。看看掉了只胳膊,一辈子受苦。”
没人搭纪妈这个腔,凡事太残忍了,就令人心寒。没人敢惹纪妈,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谁能比得过纪妈的铁石心肠呢?
一九七九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金黄的迎春花刚刚绽开笑脸,粉红的樱花就已经含苞待放了。冻结了一冬天的江水,也急急地破冰而出,稀里哗啦地流淌个痛快。
要给吴茵平反了!这消息在师生之间不胫而走。人们竟不约而同地又想起了纪妈。十一年了,对纪妈的印象早淡漠了,只是偶尔会有人提起,她当年给吴茵剃阴阳头,革走资派命的壮举。
吴茵的平反大会也是异常的隆重,在新落成的市府大楼举行。该到场的都到了,有一个最该来的人却没来,那便是纪妈。许多人都愤愤不平,这个纪老太婆当年是迫害吴茵的主将。若不是她别出心裁地给吴校长剃阴阳头,吴茵也不会羞辱得从批斗台子上跳下去,导致左臂粉碎性骨折而致残。应该把她缉拿归案,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可是,谁能想到,那个事件之后没几年,纪妈就得了中风,人变成了半痴半傻。
关于要不要整治纪妈,领导们特意来征求吴茵的意见。吴茵只淡淡地说,“我真不想再见到她了。即使她没得病,也不要整她。她不过是个妇人家,或许那时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吧。”
领导们相视无语。吴茵真是不一样,她竟然为一个曾经疯狂迫害她的人寻找开脱的理由。人活到这个境界,叫别人还能说什么呢?
再说那纪妈,自从得了中风,以前的事儿似乎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但唯独一桩事让她念念不忘。不管见到谁,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听,她总是一把扯住人家,“我真没想到吴茵这么小心眼,阴阳头算什么呀,也至于去寻死。看看掉了只胳膊,一辈子受苦。”别人拿眼瞪着她,甩开她的手,扬长而去。纪妈便呆呆地愣在那儿,等缓过神来,她又去寻觅下一个听众了。
每次看到苓子妈,纪妈都低下头,装作不认识似地擦肩而过,她从未对苓子妈唠叨那套嗑儿。这天,纪妈见苓子妈领着苓子,手里还拎着一只大旅行箱,便故意走过来搭讪着说,“甄老师,出远门啊?”
“去火车站,送苓子上大学去。”
“是吗?”纪妈把眼睛瞪得铮亮,“唉,世道真的变了。要是过去,就凭你们家那成分,苓子政审都通不过。”
“谁说不是呢,世道确实是变了。”苓子妈没功夫搭理纪妈,急着赶路去了。
纪妈一个人站在街角,看着苓子妈和苓子的背影愈走愈远,她摇晃着头,蹒跚地往家走,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要是再来一次文革就好了。等着吧,会来的。”别人等不等,她管不着,反正她纪妈是等定了。
这样想着,纪妈的眼里竟闪过一道亮光,那里面似乎也隐藏着一个梦想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