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那条暖暖的红围巾
由【废话多多】
有一年,母亲出去开会,给我带回来一条红围巾。
那是一个物质极其极其缺乏的年代,日常用品都是限量供应,火柴,肥皂,白糖,素油。买粮要粮票,买布要布票,买自行车要工业卷,就是给新媳妇做几床被子,攒足了钱后,还要从亲朋好友中凑足了棉花票。也是,只有资产阶级才没事儿干每年做新被,新媳妇盖床旧被就不能结婚了?!
不限量供应的日常用品,店里经常没货,有了货人们便排起长长的队伍来等着买。后来的人见了,管它卖的是什么,先排上再说。队伍长了,自然有投机取巧加塞的人,大家便前胸贴后背紧紧地挤着。偶而会有缺德的猥琐男人占女人的便宜,碰到了厉害的女人,吵的吵,骂的骂,以至大打出手。等知道了卖的东西没用,已经搭进去了几十分钟,走开舍不得,买了再说。于是家里积压了没用的东西,商店里便越发的空空如也。
百货商店里的非日常用品,摆在玻璃柜台中和柜台后面的货架上,可远观而不可近取。柜台和货架之间总有几位聚在一起聊天的售货员,说说笑笑的煞是热闹,卖东西倒是其次了。顾客看好了一件商品,低声下气的请半天,聊到兴头上的售货员沉着脸走过来,把商品从架子上取下,摔在柜台上仰头看天,不耐烦地等着顾客走开。
一没钱,二没货,时不时的还要受点气,买东西便成了繁琐的家务之一。母亲没事不上街,好容易逛一次商店,我便当个小尾巴跟着走。拉着母亲的手,平时惶惶然的心情一扫而光。运气好了遇到卖冰棍的,三分钱一根小豆冰棍,五分钱一根牛奶冰棍,一毛钱一根大雪糕。当年的五分钱二两粮票可以买一个馒头当午饭,一根雪糕则是难得的奢侈品了。
我最不喜欢和母亲去买布,那时的成衣又贵又不合适。人们的衣服大多是在店里买好布请裁缝师傅做。师傅不知为何多是上海人,特别的会精打细算。一块布,顺裁,逆裁,边边角角都利用起来,尽量地为顾客省几个小钱。布买多了,师傅会笑话。所以母亲买布时,总要心里默默地算半天,我则在一边极其的无聊的站着。而且,我看好的花布母亲从来不买,买来买去不是蓝布就是蓝布,不过深浅不同而已,于是认定了母亲没有审美观。
后来才知道,母亲从前也是爱美的,据说一件普普通通的阴丹士林大褂,都能穿的光彩照人。成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后,衣服的功能是简简单单的蔽体和保暖。全家大小,蓝衣服,蓝裤子,衬衣,外衣,毛衣,棉衣,里里外外青一色。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省得让别人找到借口批斗。
所以母亲买回了红围巾,大大出乎家里人的预料。母亲说,开会时内部的小卖部里,有许多平时看不到的商品。母亲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架子上的红围巾,想买又怕惹麻烦。每天吃完午饭去小卖部里转一圈,然后空着手走出来。最后还是一位同行的老工人看出了母亲的心思。特别仗义地说:买,有什么不敢的,有人批判就说是我让你买的。其实母亲也知道,批判起来,就是毛主席让买的也没用。只是母亲想着我们围着红围巾的样子,越想越想买。有了人撑腰,马上顺水推舟的买了下来。
红围巾用少见的开司米线织成,轻轻的,软软的,把脸埋进去暖暖的,还微微地带着一点卫生球的香气。大红的颜色,放在桌上一扫家中平时的暗淡。我洗干净手,拿着围巾到镜子前面这样那样的试着。先将围巾双折,一头搭在胸前,一头甩到背后,觉得自己是个意气风发的五四青年。然后将围巾在脖子上绕一圈,搭在前面的两端交叉起来用大衣的前襟压住,看上去像是是五十年代的电影明星。最后依着当年最流行的样式,把围巾前面向后折出一寸左右,然后连头带脸的围起来。镜子里那个每日提心吊胆低头做人的小女孩,眼中明添了一丝暖意。
以后的几天里,我和父母展开了一场持久战。父亲挨斗挨惯了,深知人心叵测,怕我把围巾带出去惹麻烦。我则找出红色是革命的颜色,即使是黑崽子也有权利向往革命等狗屁理由。母亲夹在中间,虽然心里同意父亲的谨慎,但围巾是她买的,不让我戴出去没道理。所以劝了父亲再劝我,结果是父亲和我异口同声地指责她没有原则。最后我嚎啕大哭,痛诉出身不好受的委屈,连条围巾都不能戴,父亲叹了一口气,不再反对。
第二天早上我将红围巾戴出门,走在路上招来无数羡慕的眼光。到了学校,班里的女同学们围上来,人人都想戴上试试,教室里叽叽喳喳的闹成一团,连平常见了女生就翻白眼儿的臭小子们也跟着在一边暗笑。上课铃响,大家谁也没听见,直到身为班主任的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咳嗽了一声,大家才稀里哗啦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等着挨训。我们的班主任的父亲是地主,当时班主任正在积极争取入党,所以以实际行动来表示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无论什么小事,他都能提到阶级斗争的高度发挥一番。当班主任瞪了我们一眼开始讲课后,大家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看来,一场训话是免了。
没想到我们高兴的太早了,下午最后一堂课刚结束,班主任便沉着脸走了进来。第一句话便是:有的同学出身资产阶级家庭,不好好改造思想,却用奇装异服来腐蚀无产阶级后代,于是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一致向我看来。我脸上热热的,低着头心里后悔“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真该听父亲的,把围巾放在家里,自己看着好就对了。老师滔滔不绝地说了大约有十几分钟,大意是同学们要提高警惕,因为资产阶级无时无刻地在和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号召同学们拒腐蚀永不沾,坚决不让资产阶级的阴谋得逞。放学后,我灰溜溜地把围巾放到书包里带回家,从此再也不敢戴出门。
后来世情变了,街上开始流行红裙子,更别说一条红围巾了。我的那条红围巾重见天日,从小学,中学,以至大学,最后又随我漂洋过海,来到美国。读书时,好像从来没有带围巾的必要。直到工作之后搬了家,有一年冬天出奇的冷,才从箱底翻出了红围巾。只是多年以后,红围巾已经面目全非。不仅红色不再鲜艳,围巾也变得又短又窄,还有几个虫子咬的洞洞,围在脖子上有点不登大雅之堂的嫌疑。从此,我开始了寻找另一条红围巾的征途。
前前后后,不知买了多少条红围巾,都不合我的意。不是太长就是太短,不是太厚就是太薄。有的没戴就退了,有的用两次便送到了救世军的店里。其实我也明白,不是围巾不好,只是这些围巾里没有母亲的爱。最后还是黑漆板凳忍不住了,买来两把红毛线:外边买的不合意,干脆你自己织一条。
那两把毛线是普普通通的晴纶线,和母亲的那条红围巾根本无法相比。只是想到黑漆板凳一条六尺大汉,跑到绣花店里和售货员讨论买什么样的红毛线,然后兴冲冲的拿回家里献宝,实在不忍心拒绝他的好意。自己动手的好处是围巾的长宽高都可以控制,织最简单的元宝针,周末废寝忘食地奋斗了两天两夜完了工,围在脖子上人人见了都说好。
前些日子天寒地冻,红围巾连头带脸加脖子捂得严严实实。到了火车站,平时在站台上等车的人都躲在屋子里,候车室里真正一片乌泱乌泱:黑大衣,黑帽子,黑手套,黑靴子。唯有我的红围巾加了一点亮色,招来了几声称赞,心里不禁暗暗地得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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