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姑苏今何在
旅游,我喜欢寻找静谧,躲避喧嚣。这种在古代随处可得的景致,如今则像极品名画很难看到了。
四川青城山,号称天下幽,上世纪八零年去时,偌大一座山,仅仅遇到数十人,脚踩落叶的声音已是最大分贝,的确名副其实。仅过了五年,再去就变成摩肩接踵,人声鼎沸,陡峭处,前面的屁股赫然与脸齐平贴近,后面的脑袋就在你的脚旁。幽字羞惭隐去,情趣全无。
有人说,“苏州,是中国文化宁谧的后院。”精致园林、粉墙黛瓦、小桥流水、幽深巷子、吴侬软语、小家碧玉、清癯儒雅、悠然书肆,构成了我印象中或梦中的姑苏城景。就连越舞吴歌,也是轻舒婉啭,不似北方,高亢腾跃。
烟花三月下江南,原是赏心乐事。然而,乘着风驰电掣的高铁,从北京到苏州,始终没有逃出雾霾的笼罩;号称旅游淡季,却摆脱不了人潮相随。
历史上,苏州城也是人口密集,尤其是虎丘,游人很多,每到中秋,各色人等,盛装云集。明人袁宏道曾记一次中秋夜晚的歌咏比赛,十分吸引人。先是千百人的竞唱,声音就像蚊子群聚,乱哄哄听不出歌词;很快便被淘汰得只剩数十人;及至明月浮空,喧哗声尽,三四名佼佼者脱颖而出;待到夜深,月影横斜,冠军登场,顿时,全场屏息,歌声如细发穿云,响彻天际。“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从群唱到独唱,由喧闹转为安谧,由嘈杂乱音转为悦耳清音,观众由闹入静,方能进入艺术享受境界(现在小丫头、小小子尖叫呐喊鼓噪,是自我发泄,而不是欣赏)。这种境界是大众的平等竞争,自然营造,一旦有官员驾到,歌者“皆避匿去”。“乌纱之横,皂隶之俗”,真正的歌者不屑为其演唱。
虎丘在历史的记忆中,不是以热闹的庙会而是以静谧出名,剑池的一泓碧水,波澜不兴地掩藏着君王的秘密。生公不容于佛教保守集团,便聚石为徒,传道说法。他不在乎大众喝彩鼓掌,却陶醉于顽石点头,在无语中幡然顿悟。这是他的魅力,也是沉默的力量。沉默从来都是让气压爆表的可怕力量。多年后,谁还记得竺道生以外的同时僧人?
苏州的静谧由园林体现,最为优雅。那是私家的居所,闲适的隐地,细品文化的书房,退思遁世的密室,是士大夫文人的精致审美情趣。它不迎合大众,甚至隔绝大众,往来限二三人,若欠缺传统文化素养的普通人群踏入,园林便顿失神韵。这是士大夫文人的矫情之所。如果单纯羡慕园大、房多、景美,引发春秋大梦,而不去衡量身份地位文化是否匹配,那最好不要去参观受刺激。即使财力雄厚,能够造出更大园林,也不足以提升其声望,跻身天下名园之列。园主是否有官员身份不是必需条件,关键在于是否有文化造诣。当年袁枚宁肯弃官取园 ,生生把一座康熙时权势熏天的江宁织造隋赫德的花园改造成名满天下的“随园”,靠的就是其在文化领域的名声。从“隋园”到“随园”,同音不同字,改变提升的是文化品质。
园林讲究的是闲适,在轻松自得中,会高朋,睦亲族,省德行,研书画,思万物之理。闲适是士大夫文人理想的生活状态,不操心生计,不焦虑世事,不纠结应酬,只浸淫于文化的滋润。这种修养可能会为传统文化增添些色彩,却不会为人类的思维开辟新路。士大夫文人造就了园林,园林激发了士大夫文人的想象,也束缚了眼界。当今之人,多为汲汲于名利,奔走于职场,为稻粱谋者,与园林精神背道而驰,来此旅游,徒增虚荣心而已。如果士大夫文人穿越来到今天,恐怕又要说,让庸夫俗子驻足其中,“杂沓欢呼”,还有资格称作“名园”吗?
士大夫文人,尤其是那些厌恶朝政丑恶的退隐之士,喜欢标榜独立意志,追求自我。园林就是他们表现特立独行的舞台。其中少不了水、石、竹、藤、树等道具。他们崇尚自然而不复制自然,每个景点都不是简单的人工堆砌,水一定要曲,石一定要奇,竹一定要修,藤一定要怪,树一定要丑,就像苏州盛行的盆景,一定要捆绑剪接扭曲弄成自然界中没有的样子。这样的标准,可以说十足病态,也可以说,暗含着叛逆。病态和叛逆是一棵树上结出的两朵花,是同一事物的阴阳面。士大夫文人的审美,是通过非正常的、不自然的情趣,折射出拒绝同流合污,独立叛逆的倾向。它标新立异,鄙弃媚俗,我行我素,自成一统。作为美学的一个派别,有它存在的价值,是一个时代的精华,若作为文化传统,谁又能继承它呢?且不说它的容量狭小,最偏爱江南园林的乾隆也只能在颐和园中另辟一隅,单看它选材的古灵精怪,就不是那些沦落为搞行为艺术的人所能模仿的。
园林是士大夫文人的自恋,他们在石上寄托着思古幽情,借水向往着远方天地,以竹刻画着绝世品格,幻想咫尺包容乾坤,“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但是小小格局里能办到吗?终究都是虚渺的幻想。
明清时的士大夫文人一方面要求独立个性解放,另一方面却陷于深深的恐惧,能够像李贽那样公开反传统的人寥若晨星。他们只能在封闭的园林里借景致布局抒发胸臆,更偏激些的,甚至要远离美的事物。抱独居士吕坤曾题自己的室名为“远美轩”,内挂一匾,上写“冷淡”。所谓美的事物,如美居、美景、美趣等,“皆祸媒也”。“不美则不令人多,不多则不令人败”。他告诫自己“远美”,“非不爱美,惧祸之及也。”一冷一淡,就不会动歪心思,就不会做出格事了。专制制度下的人们活得有多憋屈,于此可见一斑。园林既是休闲之地,也是避祸之地,高墙深院之内,夜夜笙歌,唱的可是主人真情?
每一所园林都是十数次、数十次,乃至无数次易手,说明了什么?旷达的人看透世事沉浮,只取眼前一杯酒,不再置产为他人忙活。痴迷者为了自己的美梦,拼上健康性命,实现了,又能保持多久?许多人刚刚踏进园子,有些还没等到竣工,便一命呜呼。前辈是造房的,子孙是卖房的,比比皆是。世界上每一座著名庄园背后,都有很多故事,兴亡荣辱,云烟飘过,惹人遐思。
人们说,苏州美女如云。这个说法在历史上就不靠谱。传说中的美女西施,并非本地人,她在吴宫中艳压群芳,足显本地美女自古就不是特别出色。现今苏州街上,看不到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扫描所得,多为大脸豪妇,张口便声震屋瓦。说吴越语者,也无文雅之态,一脸俗气,说话便似吵架。本地人说,一等美女去了外国,二等美女去了北上广深,剩下都是不入流的。美女没了,灵气雅质也消失了,曾让苏州荣光倍增的文人呢?那一串在文化史上熠熠生辉的名字,正是苏州闲适的园林滋养了他们。说到底,使一座城市具有千百年生命力的不是政治家,而是文化人,苏州人不愿意提起阖闾、夫差、李秀成,而喜爱唐伯虎、祝枝山、文征明等才子,得意于许多文学家、书画家、学问家生长于兹、成名于兹,流传着他们的逸事。恕我孤陋寡闻,好像现在已没有令人景仰的新文化人。
凭心而论,虽说苏州园林日日被熙攘游人充塞,冲淡了原有的味道,但与周边那些打着古镇旗号的景点相比还是好多了。苏州保留了老城的躯壳,值得庆幸,却没有继承传统的人文精神,思之怅然。被人称道的中国文化宁谧的后院尚且如此,何况其他!
天下之大,还有让人安神静心的地方吗?“秋裤”裆下,这个问题显得很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