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九十九)
新月初升之时,杜至柔送刘义康到大门口。望着月光下更加清雅的容颜,杜至柔强忍的泪水终于还是流了下来。他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子,依稀还有稚嫩的气息让她心疼,她还有很多很多话要对他诉说。今日这一别,也许就是永世。对于后日是否还能再见面,她并未抱希望,就连今日的重聚亦在理法之外。此生既已无缘,多见一次就多一分伤心。载着他远去的马车消失在夜色里,关于这个人的一切也应该随着他完全消失。他有他该去的地方,而她只能留在这个笼子里,她是另一个男人的禁脔。
秋风吹过,送来院中淡淡草叶清香。夜已深,她却呆坐在卧房,看蜡炬成灰,听更漏声残。采萧几番催她就寝,她置若罔闻,采萧知她心事,只觉心中酸涩,坐下来想要安慰她,却见杜至柔面上并无泪水,相反还带着几分愉悦的神情。烛光下她的侧脸轮廓清晰如浮雕,她安静地融在一片氤氲暖色里,柔和恬淡,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能来看我,已经很好了。"她半垂着眼睛,睫毛轻颤,语笑嫣然。"我知道他现在生活的平安,我已经很满足了。如今我只当他是朋友。倘若老天垂怜仍有再聚的时刻,我便珍惜那一刻。若再无见面机会,就各自好好活着。我虽然还喜爱着他,却并未想过要和他在一起。横竖这世间求不到的东西太多了,不差这一件。"
采萧听了她的话,一时欣慰酸楚俱涌上心头,默默扶着她上床安息,刚盖好被子,却见厨房里打杂的小丫头慌张跑进来,跪在杜至柔面前禀道:"奴婢一时疏忽,请娘子恕罪…奴婢将画室里的青瓷乳钵与厨用的青瓷钵放混了…"杜至柔先是茫然,待反应过来后猛地用手捂住了口。
那刘义康回到馆驿也难以安歇,白天发生的一切,她每一次展颜,每一分娇态,每一句话,他们在一起时的每次心动,都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涌现。太多的过往,太多的点滴,她就像清澈的幽泉,带着悠长的回味,一点一滴地流入他心田,涓涓细流汇集成汪洋大海,待他蓦然惊觉,已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他真的是不该去探望她的。来魏国的路上他就在反复斟酌犹豫,他知道一旦见面,埋在心底的旧日情愫很有可能被重新激发点燃,最终不可收拾。然而对她的牵挂还是淹没了理智。这是唯一的机会,他永不会再踏上魏国土地,倘若这次不去,今生再无缘见面。他要知道她的现状,她过得好不好。现在他看到了,也安心了,他却感觉自己象离了藤蔓的浮萍,无根无沿,空洞无着,漫无边际地随水飘零。他披上大衫来到庭院中。外面起了薄雾,微涩的花香浸在湿润水气里,仿佛淡雅的秋菊,又或是幽冷的木樨。他举头望月,一片朦胧中隐约闪现的是她的欢笑,她的忧愁,她的坚韧,她偶尔流露的脆弱。他记得很久以前那个同样月色的夜晚,他与她执手,她冰玉般的指尖被他的体温捂暖,他们契合的心跳,伴随着这份暖意摇曳。那时候,他以为他握住了全世界。
明日郊外狩猎是他十分期望的。他生在江南,长在金玉堆里,广博天地中自由驰骋的机会并不多,他骨子里始终涌动着男儿的血性和激情,向往那万马奔腾之中撕杀拼搏的酣畅快意。终于能在北方辽阔的原野中尽情挥洒,他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机会。后天…他打定了主意,将所有的安排都推掉,最后这一天他一定要与杜至柔一起度过,明知这样会加深分离时的痛苦,也不要留下无尽的遗憾。
心稍微安定了下来,便觉出困意。刚要躺下,忽然腹痛如捣,一阵强似一阵,整夜里直泻了四五次,半刻不曾合眼,天亮之时只觉眼冒金星,浑身虚脱无力,竟自起不了身,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兴高采烈地雀跃而去,恨地卧在床上长吁短叹。过了半个时辰,感觉腹痛减轻,穿好衣裳起来走动,诺大的驿栈只见一两个仆役,宋国使团成员除了他全都狩猎去了,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正烦躁时忽见四九进来,一脸惊讶地在他耳边禀道:"殿下,杜娘子现在驿馆外等候!"
"什么?!她怎么来了!"
"小人刚在喂马,忽然门房带采萧找来,说娘子前来看望殿下。"
刘义康忙向外走去,没几步就见身着袒领半臂,腰系间色条纹长裙的杜至柔,帷帽遮面,袅袅娜娜向他走来,身后的采萧提了一篮食盒。刘义康惊讶万分,迎上去看着面纱后隐约的笑脸,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采萧将食盒放在案上,随后与四九退出。杜至柔摘下帷帽,也不看他,娇娇怯怯地问道:"殿下不曾去打猎么。"刘义康张着大嘴,好久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讪讪道:"本来是要去的,谁知腹泻了一整夜,身上无半分力,才好一点。"
杜至柔的表情却是比他更讪然,纤细手指来回缠绕着鬓畔垂下的一缕青丝,几番欲说又止,最后红着脸道:"昨日做给你吃的菌脯…妾一时粗心下错了佐料,将巴豆粉当成了胡椒粉…"
刘义康先是一吸气,随即沉下脸,又瞪了瞪眼,自己也觉唬不住人,翘起嘴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纠结着责怪委屈又包含着宠溺的眼神只看得杜至柔心跳加快呼吸困难,忙低下头,扭扭捏捏玩弄了一会儿碎发,忽觉地上一片阴影靠近,似有一双不怀好意地臂膀就要将她捉起,慌地甩掉手中青丝,一溜烟逃到桌旁,从食盒里端出热腾腾的一碗粟米粥:"刚熬出的,快趁热吃了,肚子就舒服了。"
她亮晶晶的双目里充满了真诚,唇边的笑意却出卖了她心底藏的狡黠。刘义康摇头苦笑,无可奈何地坐在案旁,杜至柔边用小汤匙调和边轻轻地吹,毕恭毕敬地奉上,等他吃完又为他打好洗脸水服侍他盥洗净面,见他依旧绷着面孔,只得嚅嚅喏喏地求道:"好嘛…不生气了嘛…"边求边坏笑。刘义康审问她道:"你家又不是药铺,为何会有巴豆粉?你可知这巴豆粉的厉害?体弱的只一小匙就可致命。"杜至柔讷讷地说道:"那原是妾用来…制作画画颜料的。殿下也知,若要制出上等松烟颜色,除烟炱外,还要木皮、皂角、胆矾、马鞭草、醋、犀角粉、巴豆粉…"刘义康睁大眼睛:"这都能放错了!幸而吃颜料的是我,若是贵国主,看你有几个脑袋担待。"杜至柔乖乖低着头道:"殿下教训的是。"刘义康道:"你坏了我的好事,你自己说,该如何赔偿我的损失?"杜至柔撇嘴:"那猎场有什么好玩的,鹿啊羊啊都是后面有人驱赶着摆在你面前等你射的,不过是哄小孩的把戏,这么好的天,殿下和一大群人追兔子,还不如陪我。殿下不就是想骑马么,我知道个地方,景色十分优美,比那光秃秃的人工猎场强多了。"刘义康欣喜叫道:"你会骑马?"杜至柔带上帷帽,得意洋洋瞥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正是秋高气爽好时节,拂面微风中搀杂着若有若无的清香,杜至柔带着刘义康一路往南,二人策马扬鞭出了城,向郊外的山林方向奔去。一路上只见田间麦苗青青,路边杨柳垂垂,一片秋色宜人。和煦的风吹得袍角哗哗做响,刘义康不住地侧头欣赏身边与他并肩而行的女子,只觉一颗心仿佛山顶上的朵朵白云,在万里晴空之下,悠悠荡荡,无拘无束地自在飞翔。
"想不到你的骑术这样好。"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山,刘义康揽辔下马,引袖擦了擦汗,自鞍后取下水囊递与杜至柔,笑道:"我竟然追不上你。"杜至柔下马接过,饮了几口水后将皮囊交还给他,指指脚下道:"殿下看那里。"
刘义康回身,惊见整个平城尽收眼底。随着杜至柔手指的方向远眺,晴朗日光下可望见葱郁成行的槐柳、悠然前行的舆轿、勋贵府邸中的玉树银台,勾栏瓦舍上蹲的狰狞脊兽。那被城墙划分成格子的市坊中,人影如蝼蚁般蠕动。刘义康畅饮几口水,不觉诗兴大发:"象阙对驰道,槐柳自成行。组幕云屏翳,瑶轩笼翠幌…"
"先别吟啦,这景致不值得赋诗,"杜至柔颇为扫兴地打断他,攀镫上马,对他眨眼睛道:"殿下还是留着那点文采罢,免得把好词用光了,一会儿见了更美的景色后悔,还要搜肠刮肚地拼凑,嘻嘻。"说完猛一夹马,飞野般向林中逃去。
她的嘲笑勾起了他的回忆。那时同窗共读,他的文采总是不及她的,师傅布置的窗课总令他抓耳挠腮,每每要她捉刀代笔,相爱后她总拿这个羞他,那时他还有些气恼,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口里心里全是甜蜜。
他们策马穿行于树影婆娑的林间,山中松柏冷杉枝翠繁茂,地上苍苔碧锦如茵。阳光斑斓洒在二人身上,他不时侧首看她,但见帽束之下云鬟微乱,鞭笼过处翠袖留香。光影中的她灵动轻盈,骄傲地骑着白马,飞起的纱裙如云雾一般缥缈围绕,仿佛林中飞闪而过的精灵。他们沿着山中溪水,来到一处峭壁前。只见一挂银河瀑布,自峭壁上端飞流而下,直冲进深谷,层层雾气纷扬着飘落,一束朝阳洒向水雾,明媚日光便分散出七彩,弯弯地跨在瀑布上。
"山顶处有个小天池,据说那池水清澈之极,色泽仿若蓝宝石,冬春两季结成冰川,夏秋时化了水蜿蜒而下,这瀑布便是那融化的冰川水,刚才沿途见到的小溪,也是这瀑布的一条小分支。"二人下了马,立在瀑布边欣赏美色,杜至柔兴致勃勃给他解说。刘义康放眼望去,山谷之中各色花草树木郁郁葱葱,层林尽染,淡黄,粉紫的野花满布于山坡,一眼望去如五彩丝线织成的锦绣地毯。收回视线,他的目光重又落在杜至柔的脸上,而她也在含笑看着他。轻爽的风在他二人身畔缠绕,她松散的发髻间传来淡雅的幽兰香。二人静静地对视,只觉眼中只有对方一人,只盼时光就此停驻。再好的风光,再美的景色,都不如眼中之人这般令彼此沉醉痴迷。刘义康满腔燥热满脸烧红,身不由己地向她靠近,炯炯有神的两道目光凝注在她幽潭黑眸上,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重又回归为冲动少年,可以为爱不顾一切。他在离她一步之遥时停住,低下头正要拥抱亲吻她,残存的一丝理智却在此时突然蹿出,令他几欲触到她的手臂停在半空。
他无法许给她美好的未来,他甚至无法给她一个承诺,他便不可以冒犯她。这一步之遥就是他们之间突破不了的距离。他的喉头上下滚动,强忍住不断涌上的激情,别过头将目光抛向远处。她也在他停滞的那一瞬间清醒,意识到自己方才与他对视的火热目光无异于勾引,双颊顿时惭愧地羞红。他们都不再是热血奔腾的少男少女,他们早已到了凡事顾及后果的年龄。
远处蔓藻嬛绿,身旁银练飞挂,草间秋虫低吟,天际群雁偶鸣,刘义康默默望着谷底,心头泛起沉重的悲哀。纵然天地如此多姿多彩,若生命中没有了她,这些色彩与声音会不会都消陨为苍白死寂,只是天地如此宽广,何处才是他们避秦之地。他此番前来看望她,其实并未将他所处的境遇和盘托出。他在南朝已陷入危困,套在他颈上的绳索正在收紧,他曾有的不顾一切将她带回南朝的念头也就此彻底瓦解。自身难保,他没有资格要她陪着他过这种朝不保夕,如履薄冰的苦日子。他不愿让她知道这些,徒増她的担忧,于他二人并无半分益。冥冥天意玩弄了他们太多年,至今仍未玩够,还要让这对苦命的有情人天各一方,永久的分离下去。
正午时分,他们沿着泉水流向蜿蜒下山。和风雍暧鼓起衣袖直掠过肌肤,仿佛贴身穿着的便是上好的丝绸。耳边滟滟清泉,采采流水,杜至柔偷眼向身边的文士看去。一身博带青衫交叠飞扬,飘举若仙,一身纯净的气质与天地间的温润融为一体。那一刻,她唯愿此生永恒。
"平城靠近荒漠,我原以为会见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景象,却没想到也有如此秀丽的山水。"刘义康柔和的笑语在她耳边响起,伴着山涧叮咚,很自然地化解了刚才那一丝尴尬。杜至柔随即笑道:"殿下要看那样的景色,可要骑上十几日的马呢。一路向西北翻过两座山,出鸡鹿塞,才是大漠最南端。"她带着恬淡的笑容,随着脑中回忆的景象轻声描述:"那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死寂沙海,偶尔会遇到一方水草滋养着周围零星生存的牧人和牛羊。绿洲与黄沙相伴,苍鹰与驼铃共鸣,酷热与严寒的转换只在瞬间。那些大大小小的沙丘轮廓异常清晰,层次分明,丘脊线条平滑流畅,迎风那面的沙坡较缓,背风面流沙如泻。如遇狂风,巨大的沙丘竟是整体飞起来移动,十分恐怖,也很壮观。有一次我们驻扎在大漠深处的高山之巅,夜晚可静观磨盘一般大小的圆月,白天又可欣赏旭日在黄沙中循循升起的绚丽多姿,若阴晴适当,还可观赏到难得一见的海市蜃楼。"
"那沙漠中的风暴是怎样的?"刘义康被她描述的壮观景象所吸引,好奇地询问:"我见诗上有阴黑风沙恶的词语,想起来便觉可怕,不知是不是真的。"
"比所有语言能描绘出的词都可怕。风暴会将庞大的沙丘连成一体,似一条巨龙翻滚着沙浪,蠢蠢欲飞,凭你多少人马,葬身沙海只是瞬间的事,一个都别想活着出来。殿下可见过这样残酷的场面么。"
刘义康闻言自嘲一笑:"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说的就是我这种人。"他抬头望着天边一只孤雁,沉默片刻,轻声叹息道:"也不知此生是否有幸,能够看到你说的,大漠孤月,夕阳染沙的绝至景色。"
"这有何难,"杜至柔欣然笑着:"我今晚就可画出一幅日堕迥沙图,你带回南方就是了。我那巴豆粉做菜不行,晕染黄沙色彩可是极好的。"
"还敢提!"
**************************
杜至柔骑马俑。呵呵,半臂、间色条纹裙、帷帽。新疆吐鲁番阿斯塔纳墓出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