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谈“工匠精神”,多练工匠技术
居番邦,做化外之民日久,对神州提倡的一些东西,总有些隔膜。虽然不敢妄议,却难免生出意见。
比如有人推崇的“大国工匠精神”,我就颇不以为然。首先冠以“大国”便有妄自尊大之嫌,难道只有大国的工匠才正经,小国的都是混混儿?把个“工匠精神”分为大国、小国,犹如说贵族才有范儿,平民光剩贱相了。
其次片面夸大了“工匠精神”,不提历史上“工匠”的保守、狭隘、封闭等痼疾,仅仅把它解释成爱心、安心、精心、细心、耐心、恒心滋养支撑的产物,是主动做事、精益求精、追求卓越的精神。也许有不少人会认同,但是与墨子相争处于下风,禁不住妒才而生杀机的公输般(鲁班)恐怕不好意思领取这个奖杯,创作《摩登时代》的卓别林更是肯定以标准的机械抽筋动作大摇其头。内里蔑视蓝领的地位,骤然变脸大捧,是真情赞美,还是有心忽悠呢?
在早期古代典籍中,工和匠是两个概念,工是泛指从事各种手工业操持工具进行制作的人,因此可以说“百工”;匠则是特指木工。二者共同之处在于都是按照一定规矩程式干活的,他们的字形本身就表明了这点:工是规矩的形状,匠的外框也是,斧子限于规矩中,即依规而作的人。在这一点上,二者又可通用。可见,二者的本义不包括主动性、创造性,只有严谨性或遵规循矩的服从被动性。《墨子·法仪》说,百工“皆有法”。“百工为方以矩,为圆以规,直以绳,正以县(悬),衡以水(原脱,依《考工记》补)。无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为法。”孟子说,离娄的眼睛再好,公输般的手再巧,不用规矩也画不出方圆。他甚至把“工不信度”算作国将灭亡的征兆之一。早期的工匠,如商周时,实行“工商食官制”,工匠们由政府统一管理(包括食宿),只能按政府规定做。自主性、创造性根本谈不上。
工匠作为社会分工,不是由精神催生的,除了社会生产发展的需要,还是实践经验的产物。工匠的职能决定了他们需要感性经验的反复实践与体会,其优势在动手能力,而不是理论抽象能力。差的工匠“宁信度,不自信”;好工匠则在度允许的范围内,熟能生巧,善于发挥巧劲。高明的工匠就像精擅解牛的庖丁,有长期积累的经验,所以能在技术上独领风骚。然而工匠不论古今,都不是精神文化的创造者,不掌握话语权与文字概括技能。他们的技术经验运用起来能够得心应手,可以口耳相传,手把手教,却常常苦恼于《庄子》所说的高级工匠“轮扁”那样的感受,对技术的精妙处,很难准确说出来,无法传授给儿子,儿子也领悟不了。许多古代工匠所做的发明(如公输般制作能飞三天的木鳶技术)没有流传下来,除了保密、排斥奇巧等原因,与此也不无关系。技术经验与艺术才能或表现力类似,可以按程式复制,但神韵无法代代相传。所以鉴定不同时代和不同工匠的产品,行家可以“望气而定”。工匠中的优秀者是有资格传承技术的师傅,其水平超过普通工匠。在古代,比工匠更高层次的是工师,他监督、指导、管理着工匠,熟知顾客的喜好,善于迎合钻研,揣摩“上意”,创意往往由这类人发明,工匠只是提供技术支持。如古代传说“羿作弓,伃作甲,奚仲作车,巧垂作舟”,就不是寻常工匠,而是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是他们提出了设计或改进的想法,并非具体制作。清代景德镇著名的“郎窑”“年窑”“唐窑”等都是以主持官吏的姓命名,他们也确实做出了独特贡献,众誉所归,不是冒名的。一般来讲,不能把工匠和大师混为一谈,二者是两个不同层次的概念,就像教书匠和学术大师不在一个层次。一个“匠” 字,突出的是不逾矩和经验的丰富。工匠是技术人才,优点在技术;大师是创造人才,长处在开发、开拓。要求工匠全面提高素质,具有创造性,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大多数木匠成不了鲁班,多数工人也成不了巧垂,就像朗朗成不了莫扎特,教书匠成不了孔子一样。
工匠的严谨是从规矩中产生的。除了工具和制作的尺寸、角度、大小、高低、宽窄等的程式定数,还有法律限定的要求。墨子出身手工业者,从不像孔先生那样漠视百工。但是他曾用百工不管巧与不巧都必须遵循规矩法度来说明,天下诸事,不可无法。无法而能把事办好的,“无有也”。春秋战国时,有一项著名的规定:工匠必须在所做器物上刻写自己的名字(物勒工名),以备质量检查追究责任。秦法中《工律》《金布律》《司空律》《均工律》《工人程》等都是对手工业管理和监督的规定,触犯法律者将受到惩罚。出土器物上多刻着从“相邦(或丞相、郡守)”“工师”“丞”到“工”各级责任人的名字。有些“工”的身份还是刑徒(如“隶臣”,刑期一年),可能就是因被问责定罪的。
提到“工匠精神”,我的脑子里立刻展现出匈奴人制造优质精美产品的背景:五胡十六国时,大夏国的建筑与铸造及兵器制造业领先群雄。首都统万城城墙的夯土经过1500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淋雪摧,至今坚硬如水泥。而其所造兵器“精锐尤甚”,其中百炼钢刀“大夏龙雀”,“世甚珍之”,其它所造“器物莫不精丽”(世存不多的大夏文物也可证明,如西安碑林博物馆藏大夏纪年石马及“大夏真兴”钱币)。如果有人因此称赞大夏工匠极具“工匠精神”,那可是自家厚颜找骂!事实上无耻文人胡义周作的《统万城赋》就曾把统万城的营建和周文王建“灵台”百姓积极踊跃自动出力,相提并论。但是,历史明确记载了大夏国建筑与器物高质量的秘密。匈奴人赫连勃勃长相不俗,“性辩慧,美风仪”,和他作为历史上有名的暴君名声判若两人。他重用救命恩人叱干阿利为“将作大匠”(相当于现代的生产建设部长),主持营建统万城和其他制造业。阿利做事喜欢做到极致,但跟主子在“凶虐”上有一拼,“残忍刻暴”。筑城墙时,每每亲自监督检查,如果锥子刺入一寸,就把做工者杀掉并筑进城墙。监制兵器,每次查验,必有死者。比如“射甲不入,即斩弓人;如其入也,便斩铠匠。”在他手下杀死的工匠达数千人。如此严苛的问责定罪制度,后世多有仿效。朱元璋建南京城,也是发现质量不合格者,便把筑城人筑进城墙。凡皇家定制器物,如不符要求,制作者会得到怎样的下场,用不着多说了。甚至到改革开放前,中央下达的带有“政治任务”性质的生产计划,出现纰漏,责任人也难免以反革命的罪名锒铛入狱。在这种情况下,工匠们敢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吗?历史上的精品、优质品大多是这样产生的。
自觉的“工匠精神”不是没有,它发生在私家企业中对所制造的产品兴趣浓厚的人身上,因喜欢而精益求精,不断钻研,不断创新。而多数人是迫于形势,迫于生活,不得不竭力维持挽救岌岌可危的命运。人们抱怨现在制造的东西质量与古代精品不可同日而语,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问责定罪的法律造成的压迫感、危机感没有了,而不是什么“工匠精神”缺失了。
一讲精神,也和道德一样,由上而下的灌输培养,往往失败。而由法律法规约束,会收到日久便自然习惯的效果。墨子明白这个道理,知道君子的光环不如规矩好使,所以看不上儒家的说教。现代人的见识还比不上墨老先生吗?如果精神和法制同时抓,不光来虚的,耍嘴皮子功夫,产品质量,市场风气都会大大好转吧。
也许是历史垃圾散播的遗传病,我一听到什么精神,总会疑心生暗鬼。雷锋精神,好不好?好!如果人人都像他那样全心全意热情帮助别人,怎么会不好?但是上峰的意思是要重点学习听话和铁心跟我走,做我的兵,为发动文革铺平道路。什么是我的兵?五六十年代的儿歌不骗人,说了实话:谁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大屁崩!历次运动不知崩掉多少! “工匠精神”最本质的东西是按规矩办事,这也没什么不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但我怕说着说着,又成了“不识不知,顺帝之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