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刚刚揭开封套的天书——石峁遗址印象杂记(上)
石峁遗址东城门
皇城台考古工地
外城墙与马面从东城门远眺皇城台
从皇城台遥望东城门
我一直以极大的兴趣关注着陕北石峁遗址的考古进展。一来因为我与陕北渊源颇深,情感所系;二来我认为在中国传统文明的中心地带,考古文化的链条已经基本完整,再有发现,只能起拾遗补缺的作用,偶尔可以捡到妇好墓、马王堆、海昏侯等大漏,但对整个文明的评价不会产生颠覆或重建的影响。而在传统文明中心地带之外,由于缺乏文献记载,每有发现,必定轰动,让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直接冲击着旧有的认识格局,如良渚、红山、三星堆、江西新干的大洋洲等,石峁也是这样。
《列子·杨朱》篇有一段话,说尽了人类对远古乃至当代史无知的程度:“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史前考古对已亡已隐连梦都梦不到的古史会提供一些线索,让我们窥探到亿万分之一真相。
我曾经敬仰埃及,叹服希腊罗马,称羡美洲,感佩他们把石头从平凡变为神奇,失望于秦以前的老祖先们对石头的轻视,暗自抱怨他们就知道石头的工具价值,光闷头抟土雕木,捡软的捏,没有留下让人眼前一亮的石头建筑和艺术品。谁想到,石峁遗址弥补了缺憾,原来在神州大地上,四千多年前,也有精于雕砌石头的顶级工程师和艺术家,造出了令世界和后代们为之一震的超大石城。
石峁遗址目前还没有发现文字,对此大概不能寄予太大希望。与它年代相近的山西陶寺遗址也只有少量文字资料出土。没有文字会增加对石峁文化族属认定的难度,但是隐藏不住其他文化信息。
这里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突兀,奇兵突袭,来无踪,去无影,一出现,无论是城建技术与规模,还是玉器都是当时的时代高峰。埃及、希腊都是因本地出产优质大理石或花岗岩而发展起石雕艺术。陕北及河套地区没有优良石材,多为酥松的砂岩。这里的古人为什么会选择这种石头筑城和进行艺术创作?石峁遗址不是像大多古代遗址那样建于较平坦的河谷地带,而是选择了今天看来缺水以及被分割为几块的破碎原顶。即使当时比现在平整,其工程量也不会减少许多,单看皇城台护坡石墙有九级,高几十米,可想而知。今人无法解释,为什么在黄土高原会放弃更为快速便捷而且也很结实的夯筑黄土方式,而采用费时费力的采石垒筑方式?而且一上手就停不下来,城造出了一流水平,玉石雕刻也在数量上稳坐北方头把交椅。站在深厚的黄土梁上,我相信石峁一定创作过伟大的史诗,也许是由像后世一些盲人说唱者那类人用一种我们不熟悉的语言吟唱的,所以失传了?或存活在世界某个地方?
文献没有记载,老祖先没说能留多少遗产,每发现一笔,都会激起令人飘然晕眩的大惊喜。自从石峁遗址经科学发掘被揭开一角后,人们被“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的石筑史前超大城市的高水平所震惊,多数人比较审慎,考古工作者说要彻底完成考古发掘,至少需要六七十年,甚至一百年,那是两三代人的接力长跑。多数历史学者也不愿仓促断言,一切都有待于更多有说服力的资料发现。尽管资料不足,整个遗址的面目还十分模糊,但新的大胆推测已经开始认定,这种在世界文明史中也占据前列的超大城市只能由文明程度较高的黄帝族建立,而且是黄帝联盟的都城。
我认为,无论从时间上还是古代传说看,与其把石峁与黄帝拉上关系,不如将目光投向鲧、禹集团。自古有“鲧作城”的说法,华夏建筑城墙的技术是从鲧开始发明的(目前所知,世界上最早的具备军事防御功能的城镇是巴勒斯坦的杰里科(7000年前)。他所作的城是石头的,还是夯筑黄土的,我们不得而知。然而,从其两代被公推为治水患的负责人,可知这是当时掌握最高工程技术的特殊世袭家族。如果说陶寺遗址是“尧都平阳”,那么,与它年代相近的石峁则是鲧、禹集团的大本营,可能较为沾边。不仅与司马迁说的“禹兴于西羌”相印证,为古玉之宝“夏后氏之璜”找到来源,而且,也为日后在河套地区兴起的匈奴自称是夏人后裔寻到线索。当然,“鲧何所营?禹何所成?”没人能说清楚。还是把这个问题搁置起来,比较稳妥。
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然而太多的问题充盈于人们胸中,不吐不快。
对于科学研究和人类思维来说,提出问题比下结论更有意义。历史早已证明,人类的认识有难以克服的片面性和局限性,多少言之凿凿的定义和论断,不是被彻底推翻,就是被大幅修改,剩下的则起着僵化人们头脑的作用。而问题指示着认识的方向、标志着探索深度和启发的力度。对习惯陈述和断语的华人来说,多提问题,开掘问题,加深问题,提高问题的质量,代表着民族素质的成熟度。因此,在我眼里,《天问》才是华夏族进入文明时代后最高的思想和史学成果。
对石峁遗址,人们已经提出了许多问题,如:河套和陕北地区在中国史前文明的满天星斗中属于哪颗星?什么人修筑的这座石城?四千多年前,什么人具有如此惊人的大规模征调、组织、后勤保障及设计能力?当时的社会组织结构、社会制度与精神世界达到了何等程度?坚固的超大城墙防御的是超强的敌人,这个敌人又是谁,来自何方?多数人手持棍棒、石斧等武器会发动何等规模的战争?指挥者怎样掌控来自不同邦国的盟军?在不同族裔、不同文化冲突渗透融和的前沿筑城,蕴含着什么文明信息?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在未来多少年里无解,或众说纷纭,争论不休的问题。
好吧,我将这块大地
放在这里,或是放在那里。
是否我多饮了苏摩酒浆?(印度《梨俱吠陀》颂诗《致因陀罗》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