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璞归真与出史入野
现在大陆的电视节目最火的大概要数真人秀。不过,跟当下电影和电视剧一样,质量、品位低下者多,可看者少。
湖南台最近推出的《偶像来了》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它超越其他同类节目的地方在于制作与表演的功夫老道,带有鲜明的时代和中国特色。
特色之一是崇拜的情景与模式引人遐想。既然节目冠以偶像之名,崇拜便是必不可少的。当偶像的偶像林青霞神秘登场时,众仙子集体雀跃欢呼,竞相上前致敬,倾诉仰慕之情,满脸幸福感,激动得珠泪滚滚。有人说这是感染了欧美病毒,其实还是咱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它让我很不合时宜地想起几十年前,在一片草绿、血红的簇拥下,心中的红太阳神采奕奕,引来多少热泪盈眶和竭诚效忠。“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这么多年过去,对象换了,形式依旧,所谓敬仰之情,无例外仍是谀声谄词。才辞皇帝,又拜诸神。“我们衷心祝愿您老人家,万寿无疆,永远年轻,滋润养眼。”余音绕梁,千年不绝,肉味则不可一日或缺。
特色之二是堂皇宣示尊卑等级。不仅有队列、座次,还有座驾与饮料的不同待遇。节目中的游戏“我比你红”,由林青霞与小女生争雌(也可以说再现了坊间争风吃醋的场景),点明了尊卑等级的由来。剧中人大概并没有意识到,制造的玩笑的背后是一点也不好笑的社会现实。国人打拼,争的就是上下差别。所以,这个节目最适宜的用途就是家长警示不长进的子女,或是奋斗青年的励志样板。
特色之三是节目的点睛之笔,堪称高大上。其一,当林青霞亮相,汪涵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一个时代向我们走来”。一下子把个娱乐节目弄得严肃凝重起来,好像明星偶像崇拜与颜值无关,从理论上拔高了节目的档次。这句充分显示主持人机巧的献词,有意无意地模糊了历史时代和银幕青春的区别,似乎二者站在同等质量的领奖台上。我不知道以饰演貌美武侠出名的女演员,代表的是什么时代?世界风云、中国转型、香港或台湾的崛起衰退?大时代不沾边,小时代呢?狠心咬牙说翻开了电影史上的新篇章,不免有夸大之嫌吧?依我看,顶多可以说是代表了电影艺术中的某种风格。
其二,林青霞在珍馐满席、杯觥交错中说她改变多年隐居参加真人秀的原因之一,是受到黄永玉的启发,老顽童曾说:青霞,我要把你变成野孩子。节目中看似不经意地一吐,又借文化名人之口将节目贴上了一条返璞归真的炫目标签,美化了节目的境界。然而,要说真,别人都可以自诩,唯有政客和演员一标榜就让地球人笑死过去好几回。真和演能在一个槽里拱食吗?演员可以说都是“巧伪人”,都是在扮演别人。哪个演员饰演的角色是真实的自己?如果角色和真人同一,那还需要扮,需要演吗?还需要学习操练技巧吗?评价演员的标准是看其在表演中把表演痕迹掩藏了几分,这需要更高的表演功夫,换句话说,是装得更巧妙些。黄老先生的本意应是让林青霞走出家门,脱去伪装,别老端着,袒露本性或回归童心。
黄老的许多话都容易让人产生误解,比如他曾回答媒体人询问死后想听到什么评价时,笑着说:一个老王八蛋。若说这是真实愿望,无人相信。若认定这是玩笑,恐怕其中又包含了一些真实的情绪和想法。但解释权只能掌握在黄先生手中,别人怎样打圆场,可能都是曲说歪解。那么,我们就不去探究黄老的本意,只问,什么是“野”,“野”是人的本性吗?
汉语言文字中的“野”,早在春秋时代,已经基本定义清晰。它不是一个好词,用于人的地位上,则是居住在城郭之外的低等级阶层;用于描写人的特性,则是没文化教养、缺少礼仪约束的低素质人。齐东野语,那是村头大妈大爷不靠谱的八卦。撒野,则是不讲规矩放肆无忌混不吝。野孩子一般指姥姥不亲舅舅不疼,没爹娘管束,上房揭瓦、打架骂人、满世界疯魔的无良少年。野不是人的本质特性,而是一种畸形或扭曲。孔子用“质”指人与生俱来的本性。质与野不完全一致,却有重合。在孔子眼里,“质”不算坏,但不完美。因此必须既保持自然天成的质朴本性,又要用文化礼仪修饰约束举止言行。质朴而不粗野鄙陋,文饰而不做作矫情。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即质与文之间的融合要维持一种合理恰当的平衡,才是最佳状态。当时有个叫棘子成的卫国人不同意,认为君子守住本性就好,为什么要装得人模狗样的?还是子贡理解了老师的意思,说,质与文是统一的,缺哪个都不行。光有质,就像虎豹犬羊脱了毛,全都一个德性了。后世曲解了孔子的本意,过多在“文”上下功夫,结果造就了一代又一代沐猴而冠、带着面具、装模作样、表里不一的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散发着一股“史”味。黄老的话强调“野”,显然是针对了这一点,尤其是对演员特性有感而发。但是让人容易误会走向鄙弃文化修养,完全撇开各种约束的道路。在《偶像来了》节目上,对60多岁大妈级的林青霞,二三十岁的小媳妇大姑娘齐呼“姐姐”。也许众仙子以为恭维极致,但是一来“文”得过梭,跌入“史”的大酱汤,二来乱了辈份,露出没有教养的百纳衣。这可以看作是对打破束缚的“野”的误解。林青霞坦然接受,看似随和从众,实际上仍然难脱得意矫情的影子。仅此一点,就可以看出她对黄老的提示欠缺悟性。节目中还出现了当年轻阳刚的飞行员列队帅气走来时,众女星顿时捧脸尖叫,做半疯狂状的情景。这是人本性中“色”的真实反映,还是不由自主地模仿春心荡漾的天真少女?这是“质”,还是“野”?这难道就是黄先生寄厚望的“野孩子”吗?蔡少芬在尖叫了两声之后,突然假装醒悟,说,我是有老公的。多少带了一点文过的意思,消除了一点野的印象,增添了一点幽默。但是其他美女们大概要哭笑不得。
完美地把握“文”与“质”之间的度,避免流向“史”和“野”,是每个人都应努力学习训练的功夫。必须承认,做到很难。自孔子提出的二千多年以来,大概无人能够真正做到,即使在文学作品中也少有这类形象。楚辞中的《山鬼》,算是第一个描写本真的尝试。山鬼原本是披树叶、扎藤条、饮石泉、栖松柏、整日与赤豹花狸玩耍、天生丽质、毫无心机、独处荒山的柴禾妞,与文化礼仪约束全无任何关系,屈大夫却要给她换上一副深院富家女思春的头脑,思公子、怨公子,担心公子怀疑她的痴情。结果无忧少女变成了半疯花痴。因此,这只能是一次失败的链接,不成功的塑造,虽然诗句很美。
《偶像来了》的策划者与屈大人走着相反的路,试图摘下女星们的面具,暴露她们与常人、俗人差不多的弱点毛病,以此吸引观众,满足“原来如此”“不过如此”“竟能如此”的窥密心理。始料不及的则是原先设计的返璞归真效果,未能达到,企图走出“史”的黑屋,呈现“野”的情趣,终究还是拐进了大观园里的稻香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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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大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