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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鞋巧风正传

破鞋巧风正传

博客







破鞋巧风正传

解滨

在每个男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个天仙。 就是没有个天仙,也会有个狐狸精。 

这是一个关于狐狸精的故事,也是一个天仙变成狐狸精的故事。

几十年前的那个时候 ,人们管狐狸精叫“破鞋”。 那是社会上最被瞧不起的一些人。 她们不是小偷,不是罪犯,但在人们眼里她们如同那些杀人犯一样罪恶滔天。

每个破鞋背后,都有一段辛酸的故事。

俺老家也有一个破鞋,她的名字叫巧凤。

……

她那一笑,那一舔,让我一生一世永远难忘,也让我后悔了一辈子

……

 

一、贪官情妇

去年夏天俺假公济私回了一次国,回到俺村里住了一个星期。 阔别十多年了,一转眼俺老了很多。 村里的大妞小伙们多半都进城打工去了,剩下的一帮半老徐娘们,眼都不大好使,一下子都没认出我。 看俺提个大箱子下车,还以为俺是城里过来推销伪劣产品的呢。 还是俺五婶眼尖,老远就把俺认出来了。 村里俺家的老房子多年没人住,里面灰尘有两寸厚,俺懒得打扫,干脆就住到俺五婶家了。 她家是村里的大户。

以前俺每次回村一定是要装阔气、充大排,洋烟洋货挨家送的。 但这次不行了,因为村里的更重量级的一个人物也回村了,论名气俺永远赶不上她,论撒钱俺更远不是她的对手。

回到村里的第二天,俺五婶神秘兮兮地跟俺说:“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五婶笑而不答。

绕了几个弯弯,五婶她带我去的原来是村长的家。那是全村头号豪宅,院子里停着一辆BMW。 我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了。 进到屋里一看,沙发上坐着一位中年女人,她双眉修长,皓齿明眸,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闪闪发亮,仪态万方。  看有人进屋,她转过脸来。 这么一照面,我下巴都要惊掉了。 天哪,原来是她 —— 巧凤。 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她的年龄绝对已经过60了吧,可这老女人还是显得那么年轻。 除了脸上多了几丝皱纹,添了一点岁月的风霜,她几乎没多大变化,还是满头黑发,还跟当年那样风姿卓越。 妈呀,同年龄段的女人个个都是老太婆了,她看上去不过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 人家早就是残花败柳,可她这朵花怎么永远开不败?

俺五婶看俺在那里惊的说不出话,赶紧提醒我:别愣呆着,快喊二婶呀。  这“二婶”就是对面的这个女人,巧凤。论年龄她不过比俺大个七、八岁吧,但按照辈份俺确实该叫她婶。 她死去的前夫叫二癞子,二癞子是俺的一个远门堂叔。 早先我见巧凤都是叫她二婶的。 

俺喊了一声“二婶”便坐下,但内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她逃走前发生的那件事情,还跟昨天那样历历在目。 记得那天村里开她的批斗大会时,看别人都上去煽她耳光子,俺也愣头青冲到台上打了她一耳光,打得她口角出血,让俺后悔了一辈子。 那会儿俺还在公社中学读书,不常下地干农活。 隔了这么多年,她应该不认得俺了。 但俺却忘不了她。

二婶确实没有认出我是谁。 我提醒她:“二婶,俺爹奏是村东头的谢大福,当年俺爹是生产队的会计,你还记得不?”。  这么一说,她想起来了:“大福哥还真有福,听说他养出来你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都说你到美国发大财了不是?”

“哪里哪里,俺在美国不过是个穷打工的,上哪发财去呀。 二婶别拿俺开涮了”。

“对,对,我还想起来了,你爹就没有你有出息了,那年他偷割过队里的红薯秧子回家喂猪,俺亲眼瞧见滴,你爹监守自盗啊,哈哈哈哈……”。 二婶的记忆还真好,连这种小事都没有忘记。

俺大笑:“二婶你可真逗,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子滴。 说起偷红薯秧那件事,俺记得俺爹以前都是半夜里摸黑下地偷割红薯秧滴,白天谁敢偷啊,俺还替俺爹把风来着,那时候你怎么也在外面守夜”?

她听我话中有话,一拳捶到我肩上:“你这小兔崽子!”

她这么嫣然一笑,还跟当年那么迷人。

说笑了一会儿,她告诉我,她的真名叫杨晓凤,巧凤是以前逃荒要饭时怕被上面抓起来,才起的名字。

“杨晓凤”?  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说过。 对了,三年前那一次俺回国时就在当地的报纸上看到过这个名字。 那一次回国的时候,满城里都在谈论那个叫“杨晓凤”的女人,那女人是市里一个大贪官多年前的一个情妇。 不会这么巧就是她吧?

“二婶,你的真名怎么跟俺三年前在报纸上看到的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一模一样?”我好奇地问她。

一听俺问这话,站在二婶背后的俺五婶朝俺只眨眼、瞪眼、翻眼、跺脚,瞧那意思像是叫俺别乱问。 俺一头雾水。

二婶没有立即回答俺的问题,沉思了一小会儿,“那个人就是我”。

看我吃惊的表情,俺五婶赶紧过来打圆场:“大侄子,你二婶如今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了,咱村里就数她最发,村长都求她办事呢。 那报纸上都是乱说的,你别信那些个鬼话。”

五婶这么一说,俺才想起来一大早的几个疑惑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儿。 我说呢,她怎么居然敢住到村长家的炮楼子里面了。 俺们老谢家的村长可是方圆五里内的大户。 他家儿子在县城里当局长,吃香喝辣的。 村长家有三层楼,远看跟电影上日本鬼子的炮楼似的,近看是个别墅楼。 村长在县城里有两套房子,平常就跟老婆住在县城,偶尔来村里走走。 他这炮楼平时空着没人住,外人也就是俺以前住进去过一次。 能让巧凤住进去,那是天大的面子。  巧凤和二癞子以前那破屋早就被生产队给扒了,她回来还真没地方住。 今天来这里还看见一辆宝马停在门外,这么一想,一定是她的车了。 看来她还真是那大贪官的情妇。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二婶,我记得报纸上说你被双规了,你没事吧?”

刚问这个我就后悔了,在美国呆长了,我变得太不懂事了,在国内这种事情不该当面问。

“双规那是当官的才能享的福,俺进去不过是协助调查。”

“调查完了没?”

“他们问啥俺就说啥,俺实话实说呗,但条件是他们不公布我的照片,他们同意。 后来他们跟俺要钱。 钱给了,他们就放俺出来了。”

聊了一会儿,我还是没敢开口问她当年逃出村里前后的那段经历。 她不说,谁都不敢问。

这个大贪官的情妇,她不是别人,正是村里三十多年前逃走的那个大破鞋、骚货。  她这一走就是38年!

以前村里很少有人在背后叫过她的名字的。 她的别名倒是很多,而且都跟男女关系有关,例如臭逼、骚逼、贱逼、骚女人,骚驴,骚货等等等等。  以前村里人一说“破鞋”,谁都知道那是指巧风。  在俺的记忆中,有一次她确实是身上挂了一大串破鞋在几百人面前跪煤渣,被煽耳光,被拔头发,被针扎,……。 那都不是在演戏、拍电影,而是真真实实地在挨批斗。 

其实你要是当面看巧凤,她一点也不像个破鞋。 在俺的记忆中,当年巧风是俺们村里最俊俏的女人。 即使后来村里的年轻女人们都跟城里女人学会了梳妆打扮整容了,也没有觉得谁家的闺女或媳妇长的比那时候的巧风更好看。 那女人体态轻盈,冰清玉洁,齿若瓠犀,莺声燕语。  就是城里今天那些千娇百媚的MM们也很少有她当年那样的风韵。 平日里跟谁说话她都是慢声细语的。 走路时她跟个狐狸似的轻手轻脚的,但她干活却是快手。 都说她会勾男人,但我从来没见过她勾引过谁,俺甚至从来没看见过她跟俺村任何一个男人打情骂俏的。不过那也许是因为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子,看不懂大人们的情事。

她很久以前的那段辛酸往事,报纸上只字未提过,但确实如烟,如泪,如血。

 

二、悲惨身世

巧凤早年的身世一直是个谜,就是老谢家的人也只知道一部分。 早先她和她老爸一起在南边那个永安集一带逃荒要饭。 那时她还是个小丫头。  她老爸有条胳膊是残废的,据传是文革一开始时被打残的。 那时城里在热火朝天地闹文革,老是有人死掉。 有些城里人外逃到乡下亲戚家避风。 有时候城里那些整人的会一路追杀到乡下,这时候就只有四处逃荒,流落他乡了。 估计巧凤她爸就属于这种情况。

第二年的冬天,巧凤她老爸冻死在野楼村的路边。 人们把她老爸用条破席子裹了裹就匆匆埋掉了,从此她成了孤女一个。 有人跟她打听她老爸的事情,她是一问三不知,就连她家以前住哪个庄子都说不出来。 但听这父女俩的口音,她们应该是北边逃过来的。  

又过了几年,女大十八变,巧凤虽然还是只身一人在逃荒要饭,但那丑小鸭却变得越来越好看了。  她手持讨饭碗往人家门口一站,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人家,从来不知道避讳,让人家心生怜悯,也不禁多看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几眼。  碰上心眼好的人家,就给她个白面大馍,或给她乘一碗热面条,叫她蹲到院子里面吃个饱。 冬天外面漫天大雪,有好心人家看她冻的稀里哈拉的直哆嗦,就把家里最破的没人穿的烂棉袄给她。 每当碰上这样的好心人家,巧凤一定给人家磕个响头,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小女家境贫寒,父母双亡,流落在外。 大爷大娘的恩情,小女一定终身不忘。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

如果巧凤是当地农家闺女,上门提亲的恐怕早就把门槛给踩破了。 但那个年头没人敢娶她。 这倒不是嫌她穷,办不起嫁妆,而是怕她成分不好,娶回家早晚要出事。 那个年头虽然农村户口是最贱的,但如果连个户口也没有,生产队里就不能给记公分,当然年终也不可以分口粮。 而上户口就要填表。 哪怕一个光棍从别的地方抢个媳妇过来,都要去公社补填张户口登记表,注明姓名、出生地、原籍是哪里、出身成分是什么(例如:地主、富农、贫农等)。 成分不好的,户口就不好上。 单凭这,巧凤就无法上户口。 她既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家里的出身成分,甚至连自己的出生年月日都不知道,怎么上户口?

当时有些传言对她也十分不利。 那女孩子虽然逃荒要饭,但她是识文断字的。 她看得懂人家门上的对联和墙上的标语,好像还会写字。 问她在哪学会认字写字的,她说是她爹教的。 人们一想,她爹一个穷要饭的居然识字,那肯定不是贫下中农,保不准是外逃的地主富农,或者历史反革命,或国民党反动派,甚至都有可能是国民党派来刺探军情的特务。 总而言之谁要是把坏人的闺女娶进门,那不是找死吗? 想一想谁家都怕。

那时候有个人贩子花言巧语地想把巧凤拐卖到外乡去,但她太精灵,一眼看出那人贩子的意思,跟那人贩子谈条件:“你把我卖到外地嫁人可以,先把钱给我,还要把我爹厚葬了,要买个好棺材,修个大坟,不然打死我都不跟你走!” 人贩子摇摇头,不再打她的主意了。

 

三、贵人相救

当年还真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居然把巧凤娶回家做老婆了,而且还是明媒正娶! 这人就是咱老谢家的二癞子。 二癞子本名叫谢二蛋,在家排行老二,说起来还是俺的一个远房堂叔呢。 村里人管他叫二癞子,这与他一贯骗吃溜喝耍无赖的习性有关。 他爹妈和他大哥都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被饿死了,他却命大活了下来,成了一个孤儿。 多半时间他自己过,有时跟他大伯过,有时自己一个人跑到外乡去逃荒要饭。 仗着他是个孤儿,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甭管有没有请他,他是一定要去蹭饭的。 蹭饭不打紧,但要送礼呀,他从来不送,人家拿他也没辙。 谁要是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招惹了他,他会在人家门前摆个凳子坐下来骂个三天三夜。 他是个半残废,腿有点瘸,长一脸大麻子,说话还有点结巴,做起事来更是没头没脑的。 有一次村里和邻村小秦家为田埂的事情发生戒斗,他手持个铁家伙冲上去,把人家的命根子给打残了。 不过他也被人家打断了一条腿,从此成了一个瘸子,二等残废。 论说他也是生产队里的满劳力,每天挣满10个公分,但他永远攒不住一分钱。  他兜里有五毛钱就去永安集买酒喝。 喝完了酒回到村里发酒疯,要么满村子骂人要么又哭又闹。 即便那个穷年代,娶个媳妇至少也要花个两、三百块钱的。 他这样一个二百五、穷光蛋、大麻子、恶棍,二等残废,自己一分钱也攒不下来,又没爹没娘给他盖房子置家产,谁家的闺女敢嫁给他?

二癞子是怎么跟巧凤勾搭上的,有好几种说法。 最靠谱的一种说法是:有一天二癞子去永安集买酒喝,碰上巧凤在那里讨饭。二癞子自己也逃荒要饭过,但从来没见过这样俊俏的大闺女在街上讨饭的。 他被巧凤那双勾魂的大眼睛勾得神魂颠倒,连酒都不要喝了,一种伟大高尚的情怀油然而生。 不知那天刮的是什么风,这无赖居然良心发现了。 他把巧凤叫过来,把兜里的喝酒钱一股脑掏了出来递给巧凤,总共只有一块六毛二分钱吧。  巧凤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那么多钱,差点吓晕过去,当场跪下来给二癞子连磕了三个响头,嘴里直喊感谢大爷救命之恩。 二癞子忙不迭地把巧凤扶起,问寒问暖的,说这点小意思只是一点关心之意,并放出大话:“姑娘你以后有难就到北面谢家庄找你二爷我,谁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打他个嘴啃泥! 记住:这方圆50里内没人不怕你二爷的。”

打那以后,二癞子便有事没事去永安集那边找巧凤。 他再也不喝酒、发酒疯了。 他兜里有五分钱也要攒着留给巧凤。 这么几次以后,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二百五、大流氓居然变成了一个感情动物。 巧凤拿二癞子给她的零钱买了点女红什么的,大概也就是一个小圆镜子和一把木梳,把头发梳整齐了一点,每天去河边洗把脸。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 。  就这么稍微一打扮,巧凤真的像个俊俏的大闺女了。 

 

四、巧凤嫁人

巧凤跟二癞子的艳遇在当地一带很快就疯传起来,家家户户都在说这件事。 那个年代,这种事情传的比野火还要快,比中央文件还要深入人心。 据传有一天夜里他们两人在高秦村的打谷场上做了苟且之事。 有人看见他们半夜里从麦草堆上扯下一捆麦草往地上一铺就气喘吁吁地滚到一起了。 那年头捉奸的事情时常有发生,但这两个人是光棍对光棍,算不上奸。 再加上一个是穷讨饭的,另一个是方圆几十里谁见谁怕的恶棍,谁敢捉他们的奸? 就是捉了也没用,自讨苦吃。 这件事不过是乡民们茶饭后的谈资。

打野战也不是长远之计。 二癞子也老大不小了,他要把巧凤娶回家,做自己的媳妇!

大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傍晚,二癞子一屁股坐到谢家庄生产队长谢大庆的家里:“俺,俺要娶媳妇”!

生产队长吓了一跳,“你真敢娶那个要饭的丫头?

“你,你,你都知道了,俺奏不瞒你了”,二癞子很有信心。

“你睡了那个要饭的还不够,还要把她娶回家? 就你这屌样,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要养她?”

“俺,俺奏是要养她,俺都奔三十了,凭啥不能娶个媳妇?”

“哈哈哈,那你去打结婚证呀?”

“你,你不给俺开介绍信,俺怎么打结婚证?”

“好,生产队的公章在会计的手上,你找他开介绍信去,就说我批了”。

“那,那,那俺还要生产队给俺盖房子!”

“你说什么? 生产队给你盖房子?”谢大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俺要生产队给俺盖间房子,不盖房子俺咋娶媳妇? 俺那间破屋漏风漏雨,不中用。” 二癞子斩钉截铁地说。

 生产队长火不打一处来:“你以为俺们村是大寨啊? 实现共产主义了吧? 给你盖房子,那谁给俺盖房子? 谁妈的X给你想的这个歪主意?”

“俺,俺,俺,俺是孤儿,没,没,没有爹娘给俺盖,盖,盖,那不找生产队给俺盖,俺找谁盖?” 二癞子一生气说话就更结巴。

生产队长一听这话骂开了,“六零年俺们村有几家几户没有饿死人? 孤儿又不是你一个,凭什么就给你一个人盖房子? 你娘个X……” 。 生产队长越骂越来劲,什么脏话都用上了。

等他骂够了,没劲了,二癞子继续发狠话:“你不叫俺娶媳妇,俺就赖在你家不走了!”

“滚你妈的X,我叫民兵把你捆起来批斗!”生产队长愤怒了。

“俺,俺,俺怕你斗啊,谁敢批斗俺,俺叫谁家不得好死!” 二癞子毫无惧色。

二癞子这话是威胁,也是当真。 他是方圆50里的头号无赖,没人敢惹他。 就是民兵也怕他。 毕竟民兵放下枪来也还是种地的农民,二癞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氓无赖。 就是半夜放火烧了谁家房子那种事,他都干得出来。  他要是耍起无赖,天王老爷都管不住。  想一想谁都后怕。

就这样他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搞得生产队长烦透了。 最后被他逼的也没办法,只好答应生产队出劳力和材料,把他家那个他爹妈留下的旧房子修缮一下给他当新房。

过了几天,二癞子的破房子就被生产队修缮一新,屋顶换上了新的麦草,墙上粉刷了一遍,倒掉的那部分院墙给补上了,小院子里面的那颗死树墩子给挖掉了,种上了一颗梨树,然后给他屋里砌了一个新锅灶。 二癞子买了两包烟谢谢乡亲们的厚待,还郑重其事地跪在门口给乡亲们磕了两个响头。   

二癞子和巧凤的婚事也是乡亲们给他操办的。   二癞子和巧凤他们没钱办喜宴,乡亲们这家送来一条猪腿,那家凑一蓝鸡蛋送过来,这么东拼西凑居然凑够了十几桌的菜饭。 然后二癞子的几家近门亲戚也过来帮忙,到永安集上扯了几尺红花绸布给巧凤缝了一身新衣,还买了双新鞋。 巧凤这么一打扮还真的比个俊俏的新媳妇还美丽,村里还从来没有哪家的新媳妇有巧凤那样好看的。 

 

五、新婚燕尔

办喜事的那天,巧凤和二癞子这一对新人哭的死去活来。 他们从来没想过会有今天。 他们逢辈份低的来宾就拱手作揖,逢辈份高的就跪下磕头。  

那一天的巧凤,脸颊丰满,五官端正,一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妩媚动人。 侧面看去,她头发、脸颊、前额、鼻子、嘴以至脖子、胸脯,该高的高,该洼的洼,没有一处不恰到好处。 全村老少爷们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媳妇,都惊呆了。 有几个爷们一边吃着喜酒,一边不时地用余光偷看巧凤。  还有的干脆目不转睛地盯着巧凤,看的口水都要淌出来了。 他们的女人们愤怒了,一看这情形有当场给自己男人一拳的,有把自己男人拉回家的,也有当场泼口大骂自己男人的。

二癞子那天穿了一身蓝色咔叽布的干部服,头戴个干部帽,满头大汗地招呼着来喝喜酒的客人。 和二癞子以前去别人家骗吃溜喝不一样,那天所有来喝喜酒的客人都不是空手来的。 二癞子看见堂屋堆满了彩礼,心里乐的开了花。 

打那一天起,谢家庄的男爷们嫉妒起二癞子:这流氓无赖丑八怪真是命好,娶了个天仙般的媳妇。

乡下人最怕坐吃山空。 三天后,二癞子就下地干活挣工分了。

巧凤要跟二癞子一起去出工挣工分,二癞子要她好生呆在家里:“媳妇你就在家做针线活吧,俺下地干活就够咱俩吃的了”。

巧凤其实没有啥针线活可做。 她知道,二癞子一个人挣的公分是养不活他们俩的。 她也知道,她不能下地干活是因为报不上户口,报不上户口是因为没有娘家生产队的一纸介绍信。 没有户口,她就是黑门黑户。 二癞子为这件事跟生产队长闹了好几次,没用。

过了十来天,巧凤在家里呆急了,狠了狠心去集上买了两瓶好酒,一条“大丰收”香烟,梳妆打扮了一番,拎着烟酒径直走到生产队长谢大庆家里。

“大庆哥,这方圆十几里都知道您是个厚道人。”

说这话时,巧凤笑的跟朵花似的,那双大眼睛射出来的妩媚,让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抵挡。

生产队长当然知道巧凤是来找他做什么的:“大妹子,这事真的不好办。” 说这话时,生产队长偷看了巧凤一眼。 这女人太美了,想不多看她几眼都难。

“大庆哥,这生产队里您是一把手,别人说啥也不管用,您说能办就能办。”

“上面要是查出来你是黑门黑户,那可咋办?”

“上面要查出来,您把俺交出去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你说的?

“大庆哥,俺这就给您立个字据。”

巧凤写字的手,让她大庆哥看的几乎要发疯了:红润修长的手指,圆润白嫩的小胳膊,还有她那嫣红的嘴唇,哪里像个在逃荒要饭中长大的女人 ……

第二天,巧凤就跟大伙儿一起下地干活挣工分去了。  记工员问生产队长巧凤的正式名字是什么(记工直接关系年终分口粮,不能用小名),生产队长跟记工员说:“谢巧凤”。

巧凤正式成了老谢家的媳妇。

自从有了巧凤,谢家庄的男人们下地干活都有劲了。 巧凤往哪儿一站,几十双眼睛朝她身上直溜。 她要是干活稍有不顺手的,立马会有男人帮她。 就说割麦子吧,生产队里每个人割一陇地,大概一丈宽。 巧凤两边的小伙子总是“不小心”地割到巧凤这边来,让她少割了不少。 明眼人一看这就是故意的。 去棉花地里打药防治棉铃虫, 巧凤只要去打药,她两旁的小伙子总是抢先把她前面的那块地打完,这样她就可以少打快一半的地。 谁都知道打农药是危险的事情,中毒事件经常发生,那种活能少沾就少沾。 村里小媳妇大姑娘一大堆,谁都没有这个福分。 男人们都想找个借口跟巧凤搭上几句话。 她话语不多,但说出来的话都让人感到温暖。 看见她的笑容,男人们心中都跟喝了蜜似的。

虽说二癞子是生产队里的头号无赖,但他干的都是技术活,比如赶马车,赶牲口犁地,下田播种这一类的。 这不光是因为他能打会闹,还是因为他确实有一把好手艺。 他只要不喝酒发酒疯,就是块好料子。 自从娶了巧凤,他再也不喝酒了。

那些天,二癞子每天都盼着早早收工,回到他和巧凤那幸福甜蜜的小窝。

那个时候,巧凤就是村里的天仙。

 

六、祸从天降

好日子总是飞快地过去。 

那个时候全国农村都在轰轰烈烈地学大寨。 谁都不愿意落在别的地方的后头。 看着别的地方都在热火朝天地兴修水利,县革委会的领导同志们感到了自己的差距,决心迎头赶上。 他们找来一张地图,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决定命名这条线为新汴河。  经过县水利局的勘察,这个工程的土方量有几千万,至少需要60万民工干三个冬天才可以完成。

那一年冬天,全生产队的壮劳力都被上级派去挖新汴河。 二癞子是车把式,每天他都要赶马车送吃的喝的到工地上去。  全县几十万民工拥挤在工地上,马车、牛车、拖拉机都要从狭窄的几条路进进出出,稍一不慎就会人仰马翻。

那天二癞子驾马车往工地上送民工,快赶到工地时,对面开过一辆拖拉机。 开拖拉机那小伙子是个新手上路,赵集公社的。 他没经验在狭窄的路上如何避免和迎面过来的车辆相撞。 他本来该减速行驶的,却加速冲了过来。 二癞子的两匹马一看这阵势立刻跳了起来,任凭二癞子拉缰绳也不停蹄地狂奔。  拖拉机撞翻了马车,马车上四个小伙子当场被压在马车下。 二癞子本来想跳下马车把马拉住的,但正好被迎面开来的拖拉机撞上,抬到公社医院时早就断气了。 其他四个民工虽然受伤总算保下了性命。 肇事的小伙子被县公安局抓走了。

那个时候死个农民工就跟死个蚂蚁没啥两样。 生产队砍了几颗榆树给二癞子打了口棺材把他埋了。给二癞子出完殡,巧凤每天以泪洗面。 田野里再也看不见她的笑容了。

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巧凤就从新媳妇变成了寡妇。

二癞子一死,巧凤的身份就成了问题。  她本来就是黑门黑户。 二癞子在世的时候还不是什么大问题。 二癞子死了,按规矩她就该回自己的娘家去了。 可她的娘家在哪? 她要是怀了二癞子的种,还可以拿这个为理由不走。 可是她偏偏没有怀上。

二癞子之死,也让上面知道了巧凤黑门黑户的事情,通知生产队把人撵走。 队委会为巧凤的事情讨论了好几次,每一次都吵的快要打起来。 村里的老少爷们都说她不该走,老娘们都说她该走。 上面给生产队长谢大庆的压力越来越大,他决定单独采取行动,赶走巧凤。

“大妹子,你走吧。 你要是不走,上面就要叫我走了。 上面说你要是不走就要用民兵遣送你回原籍。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公社要是派民兵过来,我是拦不住的。”

“好,大庆哥,不为难你,我走。” 巧凤收拾了几件衣物,包里夹了个大碗,一边抹眼泪一边离去。

生产队长扭过头去,暗自抹了一把眼泪。

巧凤走到二癞子坟上,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在二癞子的坟旁躺了一夜。

第二天大清早,人们看到巧凤又回到了永安集,挎个包袱走在街头。

二癞子的一个近房堂哥谢大汉去永安集买煤油,看见了巧凤,拦下她: “你去哪?”

巧凤神情呆滞,不作答复。

谢大汉吼了起来:“谁叫你走的? 你凭什么走? 你不能走,你跟我回去!!!”

巧凤依然漫无目标地、漠然地向前走去。

谢大汉一路小跑回到村里,把这件事跟大伙儿一说,村里的老少爷们炸开了锅!  他们套上两驾马车,一路飞奔赶到永安集,找到了巧凤。 

“巧凤妹子,跟我们回去!”

巧凤依然漠然地向前走,不理他们。

谢大汉跟几个堂兄弟使了个眼色,几条大汉硬是把巧凤手中的包袱夺下,把她架上马车。 

“你回去也得回去,不会去也得回去!” 谢大汉怒吼。

巧凤嚎啕大哭起来。 憋了多少天的泪水终跟火山一样爆发了。

二癞子的几个近房堂哥在她屋旁拿着钢叉日夜守卫。 大家说好了,要是公社的民兵来抓人,就跟他们拼了!

 

七、寡妇门前

一年后,巧凤还在谢家庄。 公社并没有派民兵来抓人,他们只是吓唬一下。 上面确实有要赶走她的意思,但是那个年头黑门黑户的太多。 这边赶走了,一转眼就又逃回来了,根本管不过来。 上级只有对畏罪潜逃的地富反坏右才会当真,抓起来,判刑。   巧凤不属于那几类阶级敌人,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谢家庄的老娘们有考虑过给巧凤说个婆家再嫁出去的,周围一带也有死了老婆的男人,但问题还是原来那个:谁敢娶她? 娶了她怎么上户口?

再说了,巧凤和二赖子在一起过了差不多一年也没怀上孩子,满村的人都说这女人肯定是个不孕。 想到这个,再有情的男人也要三思。

还有人一口咬定巧凤“克夫”,不然二癞子好好的怎么娶了她不到一年就死了? 只有狐狸精才有那个本事。

这么一想,还真没一个男人敢娶巧凤。

但巧凤还要过日子。  她一个女人家,总有些事情要找男人帮忙。 生产队里分粮食,一次分几百斤,她一个人扛不动。 家里茅屋漏雨了,她不会修。 生产队里分柴草,她一捆一捆扛回来,累的精疲力竭。  一个家没有个男人,日子真的很难过。

但女人最怕的还是寂寞。 对于巧凤来说,最难以忍受的,还是那漫漫的长夜和无尽的寂寞。 以前和二癞子在一起时他每晚总是没完没了地折腾她,偶尔她也烦了累了。 但她情愿天天被折腾也不要这无穷无尽的寂寞。  

她想找个男人说个话儿,却没人敢跟她搭腔。 不知从哪一天起,村里的女人们都不许自己的男人和巧凤搭讪。  谁要是撞见自己的男人跟巧凤说了一句话,这女人回家一定要把男人骂个狗血喷头。  这个原因也很简单,女人们凭直觉就能猜出来她们的男人们在迷谁,想谁。 上一回村里的男人们把巧凤从永安集抢回村里,那就让一帮娘们恨的咬牙切齿。 多少个男人为了保卫巧凤不惜跟自己老婆打架,这更让她们妒火中烧。 背后里,她们开始骂巧凤“骚货”、“骚女人”。

自从有人说巧凤“克夫”后,村里本来和她走的近的几个女人也不敢和她接近了,都怕沾上她的晦气。 她们相信巧凤真的是狐狸精变的,不然怎么能迷倒那么多男人。

天仙这下子变成了狐狸精。

可狐狸精巧凤从来就不敢去找男人,她没那个胆量。

那个时候没有微信,没有网聊,没有视频。 要么就是真人面对面,要么啥都没有。

每当夜幕降临,巧凤的漫漫长夜就开始了。 她害怕夜晚,想念和二癞子在一起的日子。 她开始幻想二癞子回来了,跟她说话,跟她做那个。 想着想着就进入梦中,可是每次一把抓住二癞子的时候一激动她又醒了,回到漫漫的、黑暗的长夜。  多少次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又接着哭。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谁都不知道。 估计巧凤到死也不会说。

不知哪一天起,人们发现,巧凤的茅屋屋顶不知被谁给漏液修好了,不漏雨了。   她家的锅灶台旁多了个崭新的风箱。 她本来蜡黄的脸突然间恢复了以前的红润。  自从二癞子死后,巧凤在田里干活总是无精打采、有气无力的。 从某一天开始她振作了起来。

谁都猜得出来,这一定是某个男人干的好事。 但那是谁呢? 由于找不到那个神秘的男人,村里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 几乎村里的每个壮劳力都曾被谣传跟巧凤有过一腿子,有的传说甚至是绘声绘色的。  但谁都没有抓住任何把柄或证据。  村里的女人们个个都提心吊胆的,把自己的男人看的紧紧的,可巧凤一点都没有沮丧的样子,脸颊还是那么红润,她还是那么魅力焕发。 

更令人费解的是: 村里的任何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谁要是以任何理由、任何法子找巧凤的茬子,都会莫名其妙地遭到某种厄运或制裁! 这更让某些人妒火中烧,也令人更加信服:巧凤一定是个狐狸精。

她到底有多少个男人?  是一个、两个,还是十个、二十个? 谁也搞不清楚。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村里要是真的有哪个男人找她,她是没有办法也没有资格拒绝的。 毕竟她一个女人家还要靠这些男人生存下去,而且她也有一个女人的需求。 那些男人曾经帮她这个黑门黑户分担过农活,曾经把她从逃荒要饭的路上救回来,曾经不惜和自己的老婆打架也要防止她被公社民兵抓走,曾经一次又一次帮她摆平一个又一个威胁。 没有这些男人,她可能早就冻死、饿死在逃荒要饭的路上,被野狗撕碎吃了。 

她的别名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狐狸精、骚货、骚女人,到骚驴、臭逼、骚逼、贱逼、破鞋。

那时候大人们这样说她,我也跟着这样说她,尽管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她跟任何一个男人哪怕是眉来眼去过。 村里关于她的各种传说越来越多,越来越绘声绘色,但没有任何人说亲眼见过那些事,全都是瞎猜。 

寡妇门前是非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八、大难临头

巧凤怀孕了, 这是那一年村里和全公社爆炸性的新闻。

纸里终归包不住火。 村里有几个老年妇女早就猜想巧凤怀孕了,这从她的呕吐等迹象就可以看出来。  那几个老年妇女开始注意巧凤慢慢鼓起来的小腹。 但巧凤自己对那还毫无所知。

巧凤以前没怀过孩子,不知道怀孕是个什么感觉。 有点恶心头疼什么的,她从不计较。 一个小时候逃荒要饭过的人,这点小事不算啥。  村里人都说她“不孕”,就连她自己也信了。  一直到肚子挺了起来,走路都有些吃力了,她才确信自己不是不孕,而是已孕,但一切都晚了。 这个时候大祸已经铸成了。

公社计生办的干部来谢家庄检查核实计划生育工作,那两个干部打老远就看出来巧凤是个孕妇。 一查这是个计划外的怀孕,再一查这个孕妇根本就没有丈夫,问题严重了!

谢家庄炸开锅了!

那时全国已经开始严格施行一胎化。 即便是结婚的夫妻,要生孩子也要去计生办拿指标。 计划外的怀孕一旦查出来,立即施行人流,毫不手软。 巧凤没有丈夫居然怀孕了, 这简直是无法无天!

巧凤怀孕这件事由于性质极其恶劣,民愤极大,公社计生办把这作为一件大事上报公社党委。 公社党委严肃讨论了这件事后,作出三项决定:(1)严格执行党的计划生育政策,立即打掉非婚怀孕的胎儿。 (2)由大队组织对巧凤进行批斗,随后在全公社范围内巡回批斗。 一定要把这个大破鞋斗倒斗臭!(3) 批斗结束后立即把破鞋遣送回原籍。

第二天,生产大队开来一辆拖拉机,两个民兵和计生办主任一起把巧凤押到县医院,强制做了引产手术。 那已经是六个月的胎儿了,刚打下来还是活的,男胎。

做完引产后,巧凤被关押在公社的一间看守房里,而不是放她回谢家庄。 几个民办轮流值班看守她。 幸亏没有放她回去,不然谢家庄的娘们会把她撕碎。

等着她的,是一场精神上的和肉体上的惨无人道的酷刑。

 

九、批斗破鞋

在伟大的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在批斗地富反坏右的同时,经常还有这么一类与政治不搭边女人成为批斗对象,那就是所谓的破鞋那种批斗大会的与会者人数从几十人到几万人,规模不一。 大规模的批斗会一般有几千人至几万人参加,对那些批斗对象的羞辱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小规模的批斗会对批斗对象除了侮辱,更多的是对人身体的摧残,这才是最恐惧的。 这是因为大规模的批斗会一般说来并不是单独批斗破鞋,而是把破鞋与其它的“阶级敌人”一起批斗,革命群众很难接近那些被批斗者,愤怒的人群即使想狠揍那些破鞋也难有肢体接触。 而小规模的破鞋批斗会往往批斗对象就是破鞋,没有别的阶级敌人,就没有那些限制了,革命群众可以自由地对破鞋采取革命行动。

巧凤是不是破鞋,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谢家庄所有仇恨巧凤的人们的报仇雪恨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那天一大清早,村里的大喇叭通知全村吃过午饭后去村东头的打谷场开破鞋批斗大会。

庄严的批斗大会由生产大队党支部刘书记亲自主持。 谢家庄生产小队队长谢大庆由于一直包庇破鞋,拒不将其及早遣送回原籍,任其腐化堕落,酿成严重恶果,他的生产队长的职务已经被罢免,被关押在公社接受审查。

周围的几个村庄的革命群众听到消息后纷纷前来观看这场破鞋批斗会,会场被挤的水泄不通。 谢家庄从来都没有这样热闹过,群众的革命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

会场周围插了十几面红旗,播音器里反复播送着《众手浇开幸福花》、《社员都是向阳花》、《大海航行靠舵手》、《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等革命歌曲。

下午一时,刘书记宣布批斗大破鞋谢巧凤大会正式开始:“把大破鞋谢巧凤带上来!”

激动人心的这一刻到来了:两个民兵雄赳赳、气昂昂地把五花大绑的巧凤押了上来。 她面色蜡黄,神情憔悴,和出事前判若两人。 但她仍不失美丽和惊艳,高昂着头,面无惧色,毫无悔改之意。 看到巧凤还是那么美,那么镇静,一些人愤怒了。 一位妇女狂喊:“跪下,跪下!” 她身后的民兵一脚踹在她后腿上,她跪在了事先准备好的一堆煤渣上。

刘书记首先做了严肃认真的讲话,批判了大破鞋谢巧凤的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和破坏计划生育的严重罪行。 他发言结束后,“打倒破鞋”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接着,就是群众控诉大破鞋谢巧凤的滔天罪行。  一位革命群众冲上去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大串破鞋子挂到了巧凤的脖子上。 巧凤想挣扎一下,但她双手被捆绑,无法自主,那串破鞋子挂在她前胸,十分惹眼。

一位革命群众冲上去首先发言,她手指着巧凤的脸,一字一句地控诉她勾引男人的罪恶行径。 看上去这位革命群众的发言是有准备的,就是有点罗嗦,反复使用“不要脸的臭X”这几个字。 这一骂,群众的激情被鼓励起来了。 往后的群众发言都是没有准备的,想到哪说哪。 一位革命群众手指到巧凤脸上说:“你个臭不要脸的骚X勾引我男人”,巧凤摇了摇头。 这一摇头不要紧,引起了更大的愤慨。 在文革中,这就是拒不认罪、顽抗到底的表现。  有位怒火万丈的妇女冲到台上,高声痛骂巧凤,并命令巧凤:“你老实交代那个野种是谁操出来的”。 下面的群众高声喝彩:“对,说,你到底睡了多少个野男人,今天你要老实交代!!!”

巧凤并没有张口回答,似乎还咽了咽口水,索性眼睛朝天上看去。 

人们更愤怒了!

那个年代,中国还没有DNA亲子鉴定技术。 她不说,别人永远无法知道。

不知是谁冲上去对巧凤大吼一声:“你今天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谁是你的野男人”,说完一巴掌打到巧凤脸上,巧凤脸上立即出现五个红指印。 一看有人开打了,一位革命群众干脆啥话也不说,冲上去就是噼里啪啦煽了十几个耳光,边煽耳光边骂“你个臭X、骚X”。 看得出来,她眼里充满了怒火,是报仇去的。    

巧凤的脸上很快就到处都是红印子,但她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她越是不说,下面的革命群众就越是愤怒,一个个冲上去对巧凤煽耳光。

冲上台打耳光的有两类人:中年妇女和不懂事的青年学生。 没有任何一个成年男人上去打耳光的。 由于我受到了良好的革命教育 ,在中学里写了入团申请书,积极向上,这是组织上考验我的时候了。 看到村里的几个中学生上去打那破鞋的耳光,我毫不犹豫地也跟着冲了上去,照准她的脸就是重重的一记耳光,并高声说:“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只有老实交代才是出路,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我那个时候年少气盛,不知轻重,打过她那一耳光的几秒钟后,看见她口角渗出了一丝鲜血。 她朝我笑笑,伸出舌头舔了一舔那流出的鲜血。 那一笑,那一舔,吓的我魂飞魄散。 本来我还有几句话要在台上说的,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回到台下时,我发现人群中有几个汉子恶狠狠地盯着我,眼睛里发出凶光。 看那恶狠狠的劲,想把我吃了。 我有点害怕了。

她那一笑,那一舔,让我一生一世永远难忘,也让我后悔了一辈子。

批斗会还没有完,煽耳光还在继续。 那时候的乡下妇女多半在手上戴有一个铜顶针,纳鞋底用的。 打耳光的时候,那个戴在手指上的铜顶针就发挥了奇异的效果。

有位革命群众看巧凤还是一个字也不说,干脆把巧凤身上挂的破鞋拿一只下来,用鞋底照准巧凤脸上噼里啪啦煽过去。 巧凤的脸肿了起来,眼睛成了一条线,嘴唇也肿翻了。 老远都可以看到她脸上的斑斑血丝,鲜血从口中、鼻子中流出来……

煽耳光没有让巧凤说出那野男人是谁,有人就上去撕扯巧凤的头发。 每撕一下,巧凤就痛苦地紧皱一下眉头,似乎也在用力咬住牙关。 但她还是一声不吭。

有些妇女一边开会一边纳鞋底,手中的钢针就成了她们的武器。 我亲眼看见至少有三、四个妇女拿手中的纳鞋底针朝巧凤扎去。

看着巧凤打死不说一个字,革命群众们疯狂了。 一个人从背后把巧凤一脚跺趴下,然后几个人把她提起来,朝肩膀上、肚子上拳打脚踢……

我不忍心也不敢看下去了,心里为刚才打她的那一巴掌在后悔,在后怕。

耳朵里还是那些妇女的尖利的谩骂声和刺耳的嚎叫,还是噼里啪啦的毒打声音。 我心里在希望这场毒打早点结束。

……

批斗大会本来确实早就该结束了。 村民们原来是被告知批斗会结束后还要继续下田干活的,但由于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太高涨,那天的批斗会一直结束不了。 刘书记发言后就去公社开会去了。 傍晚他开完会骑车子路过谢家庄时发现批斗大会还在继续。 他上前询问了一下进展,大伙儿说那个大破鞋死不交代问题。 他看了一会儿情况,巧凤几度昏厥过去,脸肿的像头猪,身上血迹斑斑,然后被人用热水烫、冷水激,让她醒过来,继续毒打逼问她:谁是你的野男人?  她还是一个字也不说,但她神志看上去已经不清楚了。  刘书记意识到再这么斗下去就要出人命了,毕竟这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 天也已经快黑了,他赶紧走到台上宣布破鞋批斗大会胜利结束,大破鞋谢巧凤明天将被带往马圩大队继续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

……

十、远走高飞

那天夜里,谢家庄发生了十几起暴力事件,全都是夫妻打架。有几个男人甚至把自己的女人吊起来狠狠地打。 至于原因,不用说,谁都猜得出来。 那天夜里全村时不时传来男人的叫骂声和女人的嚎哭声,跟杀猪那样的嚎叫。

没人拉架、劝架。

第二天,更大的一件事惊动了全村,惊动了全公社。

本来刘书记昨晚已经交代好下面的人,把巧凤弄到旁边的小李村找间仓库房临时安置下来,给她弄碗吃的,别出人命。 看她那快被折腾死了的样子,不可能再继续去公社其它35个生产大队接受群众批斗了。 他准备第二天就叫公社派民兵把巧凤送回原籍。  为了怕夜里老谢家那些女人去把巧凤给撕了,他特地安排小李村的民兵排长李铁牛亲自看守巧凤,以防发生意外。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发现关押巧凤的那个仓库房空了。 一开始人们还以为李排长把巧凤送到公社或马圩大队去了,后来等到晚上还不见李铁牛回家,也没听说巧凤被送回原籍或送到马圩大队去接受批斗。 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昨晚,巧凤和民兵排长李铁牛一同远走高飞了。

这种事情虽然轰动,但在那个年代还算不上什么大事,毕竟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这两个人又不是地富反坏右,走了就走了,公安局是不会派人围追堵截的。 反正他们没法报户口,跑出去也难以生存。

但李排长家里有老婆,还有两个娃儿,这可苦了他们娘仨了。 她老婆跑回娘家搬兵,去刘书记家和公社大闹,要他们派人把她丈夫找回来,被一群民兵挡驾住。 那帮当官的是不去会管的,这两人这一跑就少了两张吃饭的嘴,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以上,就是我所记得的关于巧凤的旧事,大多数事情都是听别人说的。

 

十一、天亮了

巧凤和李铁牛私奔的第二年,也就是1976年底,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了!

天亮了。

但是当年巧凤和李铁牛当年究竟是怎么逃走的,逃走后究竟是如何生存的,后来她又是怎样傍上那个大贪官的,我还是不清楚。 报纸上没说那些事情,也没人敢去问巧凤。

我决定去碰碰运气,问她那段往事。

去年见到巧凤的那天的下午,看见她和二癞子的几家近亲去给二癞子上坟。 我想起来她父亲逃荒时冻死在野楼村那件事,我问她:“二婶,令尊在野楼村的坟有没有迁? ”

“早就迁了,我赚到第一万块钱的时候,就把那件事托人给悄悄办了。”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回村来?”我有点好奇。

“傻瓜,要是你,你会回来吗?”

我想也是,她毕竟“拐”走了人家老公,怎么好意思回来。

“那你现在怎么敢回来?”

“出来混,迟早总是要还的。”

“听说小李村的李铁牛他老婆早就死了,两个儿子都四十好几了,在县城里打工,混得不好”, 我告诉她。

“我知道,这一次就是来办这件事的。其实我以前就匿名给他们家寄钱,他们应该不会太寒碜。”

五婶跟我说,那天下午巧凤也去小李村给李铁牛的老婆的坟上磕了个头,并托小李庄的人打电话叫李家的两个儿子回来。 第二天那两兄弟回来了。 还没等那兄弟俩大闹起来,她给每个人送上一本两百万元的存折,一个房产证,还有她一张名片,叫他们有事随时找她。 兄弟俩高高兴兴地收下了,一句怨言也没有,临走还点头哈腰地说“谢谢杨姨”。

五婶还提到,巧凤也去谢大庆的坟上烧了一柱香。 这让我不可思议,全村人都知道谢大庆曾经赶走巧凤,她应该恨他才对。

看二婶没啥大事要办了,第三天下午我又去拜访二婶,想从她嘴里探出点秘密。

“二婶,现在你可以跟我说你和李铁牛远走高飞后的事情了。 我翻遍了关于你的报道,都没有说到这个,村里也没人知道。”

“大侄子,我为什么要跟你说?”

“二婶,你也只有跟我说了。 有些事情,你就连跟你儿子也不会说的,但是我知道有些事情你这辈子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不然你会在那些流言蜚语中永远背黑锅。” 她后来跟李铁牛有个儿子,据五婶说混的很好,在打理她的生意。

“二婶,把你手机给我。”

我拿过来她的手机,去百度把我网上的那些文章搜出来给她看。

“二婶,您看看我写的这些文章就知道我靠谱不靠谱了。 ”

“好,大侄子,我全都跟你说,包括批斗我之前的那些事情,包括我逃荒要饭前的身世。”

“二婶,我知道这对您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我还有三天才回美国,明天抽个时间慢慢说,不急。”

“行,我等你明天过来,我慢慢跟你说。”

 

十二、真相大白

“二婶,现在我要问您一些问题,如果您觉得很尴尬或太痛苦,您可以拒绝回答我,我会理解和尊重您的,我不会在意的”。 我和二婶的最后一次谈话是这样开始的。

“好,你问吧。”

“二婶,那一年批斗会上那么多人差点把您给打死,可您还是守口如瓶。 如今当年的老人差不多都过世了,人们的思想也早就解放了。 现在您可不可以告诉我,那胎儿的爹到底是谁?” 这是我昨晚拟定的问话提纲上面的第一个问题。

二婶眼眶立刻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递上一叠纸巾。

沉默了片刻,二婶终于开口:“谢大庆。”

啊,原来是他? 这也太惊天了!没想到老谢家原来还有这样一个“深喉”。 我心里开始翻江倒海。 村里风言风语了那么多年,几乎每个男人都被当过她的野男人,却从来没有任何人怀疑过当年的生产队长谢大庆,因为大家都知道谢大庆曾把巧凤赶走。 怪不得呢,那一年谢大庆被公社审查完毕后放回来,整个人都变了,大哭了五天五夜,然后成天喝酒,打人,闹事,胡作非为,比当年的二癞子还无赖,被开除党籍。 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被撤职才那样颓废和消沉,有人甚至一提起这件事就说是巧凤那个破鞋连累了他。 现在看来,那是因为他毁了巧凤才那样自暴自弃,因为失去巧凤而郁郁寡欢、悲伤至极。 后来谢大庆抑郁而死,死的那年才四十五岁。

有的女人,你只要和她接触过一次,你就会永远舍不得离开她的,情愿永远为她当牛做马,永远为她铤而走险,永远为她肝脑涂地。 巧凤对于二癞子,对于谢大庆,对于李铁牛,就是那样一个得到了就永远不愿失去的女人。

我镇定了一下我的情绪,接着问二婶:“就他一个人,你没有和别人也有过私情?”

“没有,就他一个”,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有点诧异,不过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她没必要对我再隐瞒什么。我心里突然感觉苦苦的,有些疼痛,我努力忍住眼泪。 这么多年,老谢家多少个爷们被冤枉,被“野男人”,他们有口难辩。 我还记得那几个恶狠狠地盯住我的汉子的凶狠的眼光,现在我感觉他们是那样的善良,那样的天真无邪。 巧凤永远是他们心中的天仙,而不是一个荡妇。 他们为了保护这个心中的天仙,宁愿背黑锅,宁愿被人家背后指指戳戳,也在所不辞。 可惜那些爷们中的很多人(例如谢大汉都离开人间了,我多么希望他们在离开人间之前会得到一个清白啊。 

我挣扎了一会儿才恢复平静。 我接着问下去:“令尊当年带您出来逃荒要饭这件事,报纸上从来就没有说过。 但报纸上有说,您在文革结束后拿了几千块钱的‘落实政策’赔偿,您用那笔钱开始做小生意,请解释一下这件事。”

二婶想了想,缓缓道来:“我爹原来是北边XX县的文化局长,解放前上学时三青团为了向上面表功,把他算到花名册上,他自己都不知道,但名单上有他。 文革中那些人翻旧档案查出来了,他们就把我爹往死里整,说他是混入党内的三青团特务,还逼我娘揭发我爹。 我娘跳楼自杀了,我爹就带我逃了出来。 那个时候我已经读完小学五年级。 没想到第二年我爹就在逃荒路上冻死了,留下我一个人。 文革结束后我回去找他们闹,他们给了我一纸平反通知,补发了部分工资,这就是你说的赔偿金。”

二婶是哭了几次才把这段话讲完的。

……

“您后来和李铁牛是怎样逃出去的?”

“那天夜里他看我快要死了,就找个板车把我拉到他一个亲戚家,就在离这边不远的一个公社。 他那个亲戚是个赤脚医生,给我抹了药。几天后我好点了,他感觉自己也回不去了,就干脆用那板车拉我一起逃走了。 他是个好心人。”

“所以你感激他,和他在一起?”

“不完全是感激,他确实值得我爱,他是个男人,是条汉子。他为我失去了太多,我永远还不了我欠他的。 那一年我爸平反昭雪后我的户口就恢复了,我不再是黑门黑户,我恢复使用我的本名扬晓凤。 但他到死都是黑门黑户,都不能恢复他的本名李铁牛……”。二婶呜咽着,断断续续跟我诉说这些往事。

……

那天的“采访”持续了大约三个小时,一盒纸巾全用光。 她唯一拒绝回答的问题,就是她和那个大贪官的事情,“那件事报纸上都说了,你还问我?” 她是这样回答我的。

至此,这个“破鞋”的一生已经十分明了。

她小学没毕业就和她爹一起出来逃避文革那场灾难,后来遇到她第一个恩人二癞子,让她结束了逃荒生涯。 二癞子死后,生产队长谢大庆对于自己曾经把她赶走这件事一直心存内疚,就秘密地帮她做些事情,并利用手中的职权暗中保护着她,后来渐生感情,惹出了那场大祸,他抑郁而死。 她和李铁牛(逃走后改名李新生)一起逃出去后不久文革就结束了,她拿到那笔补发的工资后他们两人就在一个小火车站附近开了一间小铺子,卖点水饺、蒸包什么的。

后来的事情跟报纸上说的差不多,李新生(就是李铁牛)跑生意倒卖紧俏货。 火车站里开火车的和管货运的到她店里喝酒她不收钱,但他们给李装货也不收钱。 就这样他们赚到了第一桶金。 然后她开始转手倒卖车皮,一转手就是几千块钱,然后就搞装修,搞房地产……。 几年间她的生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就在这时李新生患肝癌死去。 当时管建设开发的县委副书记看上了她,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曾给她不少生意上的好处。 这其中的细节才是她永远不愿透露的秘密。

这,就是一个“破鞋”和她三个男人的故事。红荒年代一个红荒女的遭遇。

她的故事就是这么多。 但这故事后面的情,却永远说不完、道不尽。

那三个男人之外的故事,也许更值得一书。 那个女人一直是全村男人心目中的天仙而不是狐狸精。 那些男人真的都如同他们的女人怀疑的那样一直爱着巧凤吗? 对,我认为他们确实一直都爱着巧凤,但只有一个人可以得到她。 即便如此,他们也如同“七个小矮人”那样保护着他们心目中的白雪公主。 无论人们说她是狐狸精、骚货、破鞋或其它什么,都无法动摇他们对她的爱,即便那是无望的或无结果的爱。这种不以占有为目的的爱,这种只付出而不掠取的爱,这种只希望对方好起来的爱,有什么错吗? 算不算精神出轨? 是不是流氓行为? 也许答案都是肯定的 —— 按照那个时代的道德标准。 在我看来,这种爱也许不过是一种朴素的情,发自内心的真情,上天赋予那些粗人们的原始感情。 不管怎样,即便时代虐待了我们,即使生活欺骗了我们,纵使全世界的人都冤枉了我们,我们还是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相信:人间永远有真情,也永远有真正的爱。

 

后记

离开老家回美国的那一天,我最后一次去了二婶那里。 还不等她给我打招呼我就跪下,给她磕了一个头。 没等她开口,我说了一句话:“二婶,我为我38年前打您的那一耳光给您赔罪,请您宽恕我”。 说完我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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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bx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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