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来洗澡,三千里地山河
昨晚做了一个梦:排队进澡堂,队伍很长,一边排一边着急:洗完澡之后好像还得赶着去做什么事,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急着急着就急醒了,这澡到底也没洗上。
躺在床上狠狠给自己弗洛伊德了一下:为什么做这么个梦?是不是新冠阴影闹的?
然后就回顾了自己从小到大的洗澡史,发现那是一部绚丽多彩的历史,值得来个总结。
小时候住在父母工作的学校里,教师宿舍是一排灰砖平房。难得的洗澡,总是由我妈妈烧了水倒在大洗衣盆里,然后把我塞进去一阵猛搓。夏天还好,寒冷的冬天实在是苦不堪言,身边生个炭火盆取暖,氤氲的炭气和氤氲的水汽笼罩下,依旧很冷。水一会儿就冷了,得不停往里加热水,洗一次澡就是一次大工程,等到终于出浴,一整天都快过去了。
虽然洗完澡之后的干净感觉很好,但入浴实在是件苦差。在校园里疯跑的我一听到母亲“回来洗澡”的呼唤声,就恨不得遁地而逃,心理阴影大概跟被主人逮住洗澡的猫狗差不多。
这样的澡,当然是越少洗越好。于是腰间腿后常有积年老泥,这也增加了下一次洗澡的难度和时间,搓垢就得搓半天,每逢洗浴减三斤。
夏天本来可以去小河里玩耍加搓垢,偏偏我妈妈怕我淹死,又不准我去。倒也不算危言耸听,我们那条小河里每年都有孩子溺水而亡。饶是如此,我还是抵御不住潺潺流水的诱惑,跟小伙伴一起去扑腾过几次。总算水浅命大,虽然双腿常有被蚌壳划破的伤,却总算没有淹死。
这样的生活一直延续到上高中。因为我住校了,再也不能依靠妈妈的烧水,必须自力更生来解决个人卫生问题。那是已经是个快满十三岁的大龄儿童,爱整洁爱臭美之心也稍微蓬勃了一点,不太愿意腰缠老泥激扬文字,所以必须得找到办法。
学校有个名存实亡的澡堂,年久失修,基本不营业了。好在离学校不远是个军队驻扎地,那里的澡堂条件好些,而且对外营业。
于是周末我常与同学一起提着小篮子小袋子招摇过市、开启洗澡之旅。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了我们从学校去军部澡堂的这一段路程,却已经不记得澡堂里的具体情形。毕竟年代久远,很多事都已经不记得了。
但我还记得好奇地看同学们已经发育了的身体,她们普遍比我大三四岁,已经是充分发育的少女。我当着她们面把自己小鹌鹑一样的儿童身体裸露出来,心里很有身为异类的惭愧感。
我们每星期洗一次头,每两星期才去军部澡堂洗一次澡。腰间依然积攒半月的老泥,但终究在暗处;而头发毕竟是门面,需要保持得更清洁些。我妈妈怕我笨手笨脚扎辫子耽误时间,早已经给我剪成了短发。但我们班有个漂亮姑娘从高一到高三上学期都拖着一条油光铮亮、垂到大腿的辫子,每天早上看她比同学们早起二十分钟,侧着头编辫子,我就很羡慕,但又知道自己决计驾驭不了这样的长发。她自己说每次洗头的难度“介于洗一件衬衣和一件毛衣之间”,用四五壶水,在两三个盆之间腾挪。但她每次洗完头之后,披散着瀑布般的长发行走在校园里,那可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从走廊走进我们班教室时,在走廊上打闹的男生集体静默、自动分开两边,齐齐行注目礼。这姑娘目不斜视,披着头发,翩若惊鸿地走过。那种庄严的仪式感,作为旁观者的我今天还记忆犹新。
这班花却是个非常正经严肃的姑娘,不因姿色而自误,是我们班学霸。快高考时为了节省时间,毫不犹豫地把大辫子剪了。其毅力和严肃可见一斑。
上大学之后我终于可以享受学校澡堂了。条件还不错,就是人多。基本是个“别人洗时我在旁边等着,我洗时别人在旁边等着”的局面。大家赤裸相对,不难堪也不害羞,几年里不知见了多少各种各样的人体。多年后我看到安格尔《土耳其浴室》,立刻想起我学生时代的澡堂。那一堆堆的人体,就是我们当时的写照啊。只不过我们都是站着的,如猎豹般紧张守候着自己选定的窝,没有安格尔笔下那一堆堆横七竖八、姿态各异的慵懒感。
工作后我住现代公寓了,电灯电话了,煤气了,热水器了,呀呼嗨嗨伊咳呀嗨 !
这期间,我父母家里也日新月异、一代代的浴室接连出世。从自己安装的铁皮水箱橡胶管,到有莲蓬头的整体浴室。我家乡的灿烂阳光是老天所赐的能源,我们用的全是太阳能热水器。冬天阳光充足的时候,热水器的热水甚至能被烧开,咕嘟咕嘟地冒出来。我在巷子里走,脸上常会接收到两边住户楼顶上太阳能热水器里冒出的水滴。
老鼐第一次去我父母家,就已经享受了太阳能浴室的热水。所以我的过往洗澡史对于他来说,与我的很多经历一样,是一种无法想像的、别人的生活。在法国,他早上洗澡,我晚上洗澡;工作日他每天洗澡,因为不洗一天就油头须面没法看;而我远远不是每天洗澡,甚至能不洗就不洗……即使三天不洗,我看上去也比他干净得多。他很不忿,觉得简直岂有此理。我却说:“这都是你从小每天洗澡给惯坏的。你的皮肤已经习惯了每天被洗,所以分泌油脂比我旺盛得多,现在想再降低频率,就先得忍受一段脏兮兮的日子。”
他深以为然,于是每逢放假、包括这次新冠窝在家里不见人,就试着拉长两次洗澡之间的距离,不刮胡子不洗头。我由他去,并不嫌弃他。
他也不嫌弃我。有时候我放一大缸水泡澡,泡完了水还很热、也不脏。他说:放掉浪费了,那我再接着泡泡吧。
拭君之油,浴卿之汤。我们不搞同浴这种年轻人的花哨,却比同浴更亲密无间。我磕磕绊绊洗了那么多年澡,却没想到,最后能与我泥垢相融而不相嫌的,竟然是这个生长于大陆另一端、在我烧水擦澡的岁月里就已经在现代化浴室里泡泡浴的小资产阶级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