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小猫的中文(六十三)
跟托小猫说宝石。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等等。
我问:“你知道最珍贵的宝石是什么吗?”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是托小猫呀。”
我大惊:“这就是我预设的答案!你怎么知道!”
路上走着。
我问:“我为什么爱你啊?”
托小猫回答:“因为你是我的妈妈啊。”
我继续问:“我为什么不爱你啊?”
她:“你没有不爱我。”
托小猫用“持久”一词造句:
“跑步比赛时,最后一名就是跑得最持久的人。”
我竟无言以对。
睡觉前在床上起腻。
她说:“妈妈,你抱着我。这样我就睡得好了。”
我:“天气太热了,抱着睡不舒服。”
说着我反而把身体挪开了点。结果她紧紧又靠过来。
我:“这么热,你不要贴着妈妈了。”
她:“没办法啊。你是磁铁。”
托小猫写中文作文,总是干巴巴的毫无文采。
我说:“写作文不是说话。你要尽量用些文雅的词。”
她:“什么是文雅的词?”
我:“比如你写的‘要是’,改成‘如果’就会更文雅。文雅就是你常用法语说的stylé。”
回到中国,有一天在路上走,看到路边的金店,柜台里明晃晃一片金光。托小猫艳羡地说:“这么多金子!太文雅了!”
她以为文雅就是chic,所以只要漂亮就是文雅,连土豪式的金光耀眼也成了文雅。
在中国有一天她顺嘴说了个“管它三七二十一”,我问:“谁教你的?”
她:“奶奶这么说的……对了,能不能说‘管它二六一十二’或者‘管它四八三十二’?”
我大笑,说:“不能!只可以是三七二十一!”
我问托小猫:“你刚才在跟爸爸说什么?”
她:“说话。”
中国的小院里常见各种昆虫。自从托小猫在浴室里发现一只蜘蛛之后,就再也不敢独自洗澡了。
于是形势退步,我只好又给她洗澡。但也不乏欢乐之处,因为这是我俩胡说八道的好时机。
托小猫躺在浴盆里拿腔作势地说:“仆人,快给公主我打肥皂。”
我说:“公主都很斯文,哪有你这样衣冠不整的。你现在充其量是个光背大仙。光背大仙是赤脚大仙的兄弟。”
托小猫笑得要命,说:“光溜溜大仙是他们的妈妈。”
托小猫往前倾坐着的时候,肚子上几小圈肉肉赫然在目。
我说:“托小猫你知道米其林轮胎的那个广告吗?”
她:“就是浑身上下一圈圈肉的那个?”
我:“对。你自己看看肚子,是不是像它?”
从此两人一有空就玩“米其林”:撩起衣服数圈圈肉,一、二、三、四……
有一天她正在赖床,我兴致勃勃地叫她起床说:“快起床!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她好奇起来:“是谁啊?”很配合地起了床。
我说:“我要带你去见阿兰·约翰逊!”
说着就翻开了苏教版小学语文课本三年级下册,翻到了刘翔写的《翻越远方的大山》。
托小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但是也觉得好笑。
她纵然聪明,时不时还是会这么上一回当。
托小猫用“哀伤”造句:
“比利时人哀伤地说:我们为什么输给了法国!”
我见犹怜的比利时人啊,你们的哀伤透纸而出!
用“呐喊”造句:
“在妈妈的呐喊声中,我读完了《翻越远方的大山》。”
这妈妈忒烦人,还让不让人好好读课文了!
用“变幻无常”造句:
“妈妈说我写的作文又变幻无常(有时候写得很长、有时候写得很短)又虎头蛇尾。”
谢谢解释。不过妈妈声明:我没说过。
用“不朽”造句:
“王维的《鸟鸣涧》是不朽的诗篇。(其它诗也是不朽的)。”
我喜欢括号里的啰嗦和厚道。
用“神勇无比”造句:
“我神勇无比地吃了四个最臭的鸭蛋。”
她很怕吃腌过了头的臭咸鸭蛋,从来都是掩鼻逃走。不要说四个,连四分之一个也没吃过。但是造句总是允许异想天开的。我喜欢这句里跃然而出的鲜活形象。
学习课文《少年王勃》,读到“当时,滕王阁刚刚整修一新”这句话,我问:“滕王阁是什么?你觉得是什么?”
她迟疑地回答:“不知道……是一个人吧?”
气得我差点把书砸她身上。强忍怒火指着下一句问:“如果是一个人,为什么下一句是‘一位姓阎的都督在滕王阁举行宴会’?你见过在一个人身上举行的宴会吗?”
她:“哦,好像是个地方。”
读到后来,看到两句引用“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说:“这两句就是《滕王阁序》里本来的句子了。所以感觉跟整篇课文里其它的句子都不一样。”
她:“嗯,就是更文雅嘛。就是那种字很少、但意思很多的句子嘛。”
临离开中国前,她的小表舅韩小虎又跟着妈妈来我家里盘桓几天,把他的狗也带来。托小猫从韩小虎那里学来两句玩世不恭的口头禅:“那不是挺好吗?” 和 “那又怎样?”
使用起来可以把人气死:
奶奶偷偷对她说:“你别总去抱韩小虎的狗,那狗在地上滚,太脏了。”
她回答:“那又怎样?”
我说:“狗身上的细菌会让你生病的。”
她回答:“那不是挺好吗?”
气得我一愣一愣的。
除了狗主人们和托小猫之外,大家都讨厌极了那狗。但碍着狗主人的面,只好与它假惺惺客气。
老鼐说法语就有恃无恐,常常当着大家的面抱怨:“天哪!那狗又在舔桌子!天哪!它又跳上沙发了!……讨厌的狗啊,我要是能带着它去散步,一定想办法丢失它!”
托小猫用法语威胁爸爸:“你如果再说鲁比的坏话,我就当场把你说的话翻译成中文告诉它的主人。”
找了个跟托小猫独处的时候,我说:“别人对你说关心爱护的话时,你不能回答‘那又怎样’和‘那不是挺好吗?’,这是很粗鲁很蛮不讲理的回答。”
她说:“那不一定,要看别人说什么样的话。比如我现在问你:妈妈,你爱我吗?”
我愣了一下,说:“我当然爱你了。”
她笑嘻嘻地说:“那不是挺好吗?”
我哑口无言,发觉自己又被她绕进去了。
看韩小虎写作业,我对托小猫说:“韩小虎的中文比你可好多了。”
她不以为意地说:“那当然。他在学校里学嘛。”
我黯然说:“是的。说来说去还是我教得不够。”
她抬起手摸摸我的脸,温柔地说:“你也教得好的。如果没有你教我,我就一点儿都不会了。”
好孩子。体贴的好孩子。就算中文学得不如中国孩子好,你也是我千金不换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