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小猫的中文(五十八)
托小猫穿上刚买的新布鞋。出大门时,犹豫地看了看门前的脏地,又看看自己一尘不染的新鞋,终于下定决心,自言自语:“那我就不客气了!”啪地踩了出去。
我明白她的意思,喜欢她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暑假在中国。无事时我教托小猫背唐诗。
话说诗这个东西她以前也初步接触过的,随便会背入门的三四首五言唐诗。对意思倒往往是一知半解,闹出不少笑话,比如以前我记录过的,她读《锄禾》一诗,因为“粒粒皆辛苦”一句而推出“劳动的是粒粒吧?”我真是敢怒而不敢笑。
她也知道诗要押韵,于是曾经胡诌了意思风牛马不相及的五句:“妈妈傻乎乎,有点儿想哭。宝宝很难过,跑去找出租。”并且洋洋得意,以为这就是诗了。
这回在中国,监督着她先理解再背诵,学习了几首。有一天晚上洗澡时深有感触地对我说:“妈妈,跟这些诗比起来,我的那首‘妈妈傻乎乎’真是太差了。”
我还没回答,她又说了一句高屋建瓴的话:“因为这些诗的一个字就有很长的意思。”
我闻言真是大吃一惊。我并没有教她,她自己领会了古诗的精要,那就是“言简意赅”!
我高兴得在她涂满皂沫的肩膀上亲了又亲,连声说:好孩子!好孩子!你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她看我高兴的样子,笑嘻嘻地说:“知道这个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
我说:“很了不起!你是一个小外国孩子,总共也就读过那么十来首诗,可是说得这样准确,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托小猫背诗的谬误经典:
“李发白帝城”
“两岸猴声啼不住”
“晓看红湿处,花重成都城”
“寻隐者不孕”(这个几乎把我笑死)
改天又说起“寻隐者不yun”,我说:幸好你现在纠正过来了,否则要闹笑话。不yun就是不能怀孕生孩子的意思。
托小猫回答:也可以是没有运气的意思。
好捷思。倒是我狭隘了。
临睡前又把几首诗从头背诵了一下。她问我:“你会写诗吗?”
我说:“会一点。”
她:“那你给我背一首你写的诗。”
我:“我在文学城玩耍,不知乱写了多少诗。但是写过就忘了,自己一点都不记得。回到法国找给你看。”
她:“你能背那么多唐诗,居然不记得自己写的诗!”
我:“那是因为我写的诗不如我会背的诗那样好……对了,你知道吗,我们今天写诗,可以学古人写古诗,也可以用现代的语言写现代诗。我两样都写过。”
她:“没事。等过了几千年,你的诗就变成古诗了。”
这句话实在是典型的托小猫式幽默。我一边下楼一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背“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问:“咦?为什么不是‘愿君多采些’呢?”
就是嘛。这文绉绉的“采撷”,一定是亲切的大白话“采些”之误!就这么定了。
我带托小猫去了一次县图书馆看书。过了两天,老鼐又带她去。回来后我问她:图书馆的阿姨还认得你吗?
她:认得。
我:你怎么知道她认得?
她:因为她对我笑。
我:她对你笑,你怎么就能断定她认得你?
她:因为那是一种看起来认得人的笑。
我:哦,也就是说她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笑得不一样?
她:她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没笑。
为什么这样的对话总是以我笑得腹痛结束?是她说话有趣、还是我笑点太低了?
吃饭了。托小猫殷勤端菜。
我:服务员,你怎么能一边端菜一边偷菜吃呢?
她:我不是偷菜,我是在尝菜。
一字之差,立刻高大上。
托小猫对外公说:帅哥,打麻将吧?
又对外婆说:美女,打麻将吧?
三缺一。她仰头对楼上叫:Beau mec,on joue au ma-jong?
逢人就叫帅哥美女,就这样甜言蜜语地纠集了一桌麻友。
她在这里的唯一朋友、我妈妈古乐队队友的孙女打电话找她。我妈妈叫:托小猫,你的老朋友要跟你讲话。
她说:你不要说“老”朋友嘛。
她还不知道“老”可以不指年龄,而指资历。全家人群策群力,给她举了好些“老”字不指年龄的例子,比如老师、老板、老鼠、老虎。
我教托小猫一句骂人话“脑子进水了”,解释说这就是把脑子比喻成手表、手机一样的机械,进水了就坏了。
她咯咯笑。我又说:“妈妈还有一句玩笑话,但是你得先答应,听了以后不发脾气。”
这姑娘翻脸比翻书还快,得先打好招呼才行。
她按捺不住好奇心,许诺不发脾气。于是我说:“你每次没事找事大哭,就是因为脑子里进的水太多、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说完,我立刻转身遁逃,留下她在我身后跳着脚又笑又骂。
自从八月中旬有一天托小猫对我说:“你回来了嘎?”,就时不时冒出类似句式来。
我每次都不厌其烦地说:“不要说‘嘎’,这是云南话。你可以对我说云南话,但是普通话里不要加个‘嘎’。”
纠正不过来。她一定是被身边的各种不标准普通话给影响了。
老鼐见我着急,说:“随她去嘛。你这语言强迫症也太厉害了点。”
我怎么能随她去呢。我努力了八年得出的成果,难道一个假期就要被毁掉吗。我说:“托小猫,你干脆跟我说云南话吧。我受不了你这加个‘嘎’的普通话。”
托小猫怪腔怪调地模仿云南话,更是不忍卒听。
好在快要收假了,不然保不齐哪天她就会对我说一句:“妈妈,你的灵魂休息够了嘎?格想再休息一哈?”
我说:“托小猫,再过十来天我们就得滚回法国去了。”
她:“滚回去?我还以为我们要坐飞机回去呢。”
临走前一天,我在刷洗自己脏兮兮的运动鞋,准备收好等明年回来时再用。
托小猫忧愁地站在我身边观摩,说:“都要离开中国了,你还有心情洗鞋啊?”
又到了一年一度纠结时。托小猫哭哭啼啼地对外婆说:“我不想离开中国,可是我又想在法国。”
在飞机场候机。老鼐坐着看书,我和托小猫到处乱走。
我:“我们到爸爸身边去守着他吧。我可不想别的女人趁我不在,把他偷走。”
托小猫:“谁会要他啊!”
这么说来,我只好负责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