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龙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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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词本来是我的母语,跟鼠和龙和猴都没关系,我这里只是借用汉字谐音。这词的意思是“山里人”。小时侯听到外婆姨妈们说起附近小村里的人,有时会用到这个词,语带贬义,大概有“乡巴佬”的意思。

后来我才发现,这些说别人“鼠龙猴”的外婆姨妈,自己也只不过是鼠龙猴嘛。她们端坐在海拔2500米的山里,不屑地把2550米处的人们叫作鼠龙猴。

老鼐听说这个词以及它使用的背景之后,笑得要死,说世上果然没有最鼠龙猴,只有更鼠龙猴。他把这个词学得字正腔圆,动辄用来说我,比如我犯倔的时侯,比如我直接抬着锅喝汤的时候,又比如我看歌剧时把斯斯文文的蕾丝袖子捋到手肘处的时侯。

任何时侯他这样说我,我都笑纳之。回中国时我却叮嘱他,不要在家乡人面前用这个词啊,他们会当真、会发怒的。

老鼐说:缺乏second degré,这正是鼠龙猴的表现之一。

Second degré,直译为“第二程度”,就是超越语言字面意义,拉开距离,抓住幽默本质。能达到第二程度的人是会自嘲、会拿自己开涮的人。鼠龙猴们纯朴直接,听一是一听二是二,自然不会有这种弯弯肠子。

我被叫作鼠龙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最主要是我知道老鼐说这句话的时侯没有丝毫轻慢之意,否则我早已鼠龙猴脾气发作、抡菜刀拼命了,又怎会容忍他轻慢我。

昨天晚上托小猫就睡觉一事找麻烦,拖延时间,没来由地哭。她知道我色厉内荏,于是对我的怒吼置之不理。老鼐一直试图以理服她,不能奏效,终于也提高了点声音。托小猫一听到爸爸声音大了,更加嚎啕大哭,说:“你大声说话,我就不听!”

老鼐强压下声音,柔声细语地说:“那现在我好好说话了,你去睡觉好吗?”

托小猫抽抽嗒嗒地说:“可是,你现在好好说话已经太晚了,你刚才已经大声说过话了!”

回想前两天托小猫玩拼图,两百多块,费了点时间才拼完。到最后一块,老鼐手贱帮她拼了上去,她大怒,立刻噼里啪啦把刚辛苦拼好的拼图全部拆散,从头开始。

再回想她刚两岁时,蹒跚爬楼梯,走到最后两级时老鼐把她抱上去,她立刻大哭,老鼐连忙把她放回原处,她还是不干,非要回到最下面一级,从头开始爬。

昨晚我听到那句“已经太晚了”,忍不住笑。老鼐也笑,说这脾气似曾相识啊,鼠龙猴的妈才生得出这样鼠龙猴的女儿。

我说:别客气,大家彼此彼此,你也是鼠龙猴,不要以为自己在大城市混过、受过高等教育,就能掩盖你鼠龙猴的本质。你最爽的时侯还不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家常衣服,满脸胡渣子的时侯?

老鼐说:不准确。我是provinçial(外省佬),不是鼠龙猴。我的家乡不是山,我们村教堂的钟楼尖还没你家的井底高呢。

我说:鼠龙猴和 provinçial换汤不换药,本质是一回事。

在昆明和朋友吃饭的时侯说起这个词,朋友大笑,对他女儿说:“咱们一桌子都是鼠龙猴!”

他虽然是汉人,但生长之地在地图上也要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的,从行政级别上来看,跟我丈夫那个80人的小村差不多。

我们是一群在身体周围结起厚茧的鼠龙猴,学会隐藏、伪装、穿蕾丝衣服、在摩天大楼间行走、低声说话、笑不露齿。我们多多少少都保留了一点“鼠龙猴ism”,其中有优点也有缺点,就算是缺点我们也往往骄傲地死守。我们理解正宗鼠龙猴们的表现和感情,并能感同身受。可是我们与家乡的鼠龙猴们又不一样,因为拉开了距离,所以能思考、能扬弃、能从second degré来审视。我们少了自发,但是多了自省。

可是当然也会因此多了痛苦。尤其是像我这种换皮不换骨的鼠龙猴,觉得自己与真鼠龙猴们无限接近却又无限遥远,觉得自己完全接受他们却又完全不能接受他们。他们是我的参照、我的镜子、我的历史。他们是长河的对岸、来处的草木;但我同时也觉得自己与非鼠龙猴们无限接近却又无限遥远,觉得自己完全接受他们却又完全不能接受他们。他们是我的镜子、我的同伴、我的路人。他们是路上的风景、此时的鸟兽。

始终如一的鼠龙猴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简单;真正脱胎换骨、忘本丢源、努力向非鼠龙猴靠拢的鼠龙猴也是幸福的,因为他们其实也选择了简单。而换皮不换骨的鼠龙猴呢,不一定不幸福,但是因为纠结和撕裂,所以会比较辛苦。这样的人心理适应力貌似比较强,能上能下,前进后退都能做到、或者假装做到,但这样的人其实是挣扎的、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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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托宝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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