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有典
一个成功的男人身后总有一个好女人。一个学外语的人身后总有一本好字典。
我的第一本法文字典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袖珍法汉词典》。当时的价钱是四块一毛。这本深蓝色封皮的小词典看上去不起眼,其实收的词很全,译义又准确,比后来花里胡哨的各种法汉字典都好得多,是初学者很理想的随身工具书。对于只需要寻找译义而不需要寻找用法的词,比如名词,这本不起眼的词典绰绰有余。多年过去,这本小词典辗转穿越了整个大陆,还跟着我。现在由于我要教女儿中文,它的方便之处再次显现,可谓焕发了第二春。它的年纪比我女儿大了十几岁,托小猫却已经习惯看我翻开它,找某种动物或者植物的中文名称。有时候托小猫说出一个法文名词,问我:“妈妈,你怎么说?”我如果显出犹疑不决的样子,她就善解人意地说:“你去看看蓝书。”蓝书,指的就是这本巴掌大的小词典。
我的第一本正式的法汉字典,是灰色封面的《法汉词典》。这本词典是上一本词典的大部头版,按照同样的原则来编辑,单词收得很多很全,词典末动词变位表、地名表、人名表等等一应俱全,是非常好的综合工具书。我用的版本是1978年版。这么多年都原版重印,可见这词典的完善处。相对于袖珍版,它的好处在于单词译义之外,还有些用法的解释;坏处在于毕竟厚重,不能随身携带。这本现在纸页都发黄了的词典也还跟我在一起,虽然破旧,也算是记载了我的青春岁月。我以前有个同学,用的是同一本词典,他的爱好是背单词,不分青红皂白,按照字母表顺序,从A开始背,可是每每半途而废,所以不断地从头再来,最多一次好像背到了M。词典被他不断翻来翻去,残破不堪,尤其是前半本。老师每次见到他的词典,总是忍不住感叹“你这是查字典呢,还是吃字典呢?”我的字典因为没有经历过这种热忱的荼毒,所以到现在也只是封面破了一点而已。
我用的第一本全法语字典,是法国大使馆赠送的彩色插页版Petit Larousse。法国这个国家为了发扬自己的语言和文化,还是很费心思的。我们那个时候,全国学法语的学生,都能从法国大使馆得到一本法文原版字典。我不知道学习其他外语的学生是不是有同样的待遇,也不知道现在学法语的学生们是不是还保持这种传统。原文字典是要有一定的外语水平才能觉出其好处的。所以我的原文字典,在我初学法语的几年里,只是被我像菩萨一样供在书架上。后来随着阅读水平提高,才慢慢用得多了。
其实我自己没有买过多少字典。正经买过的只是最初的两本法汉字典以及后来的一本Petit Robert。其他的字典,不是官方赠送,就是私人礼物。我是没怎么用过汉法字典的,因为把汉语译成法语,我常常宁愿相信自己的判断和用词,而不太愿意用字典里的译法。一本随随便便的《简明汉法词典》,我都基本用不上。后来觉得好歹要备一本完备点的工具书,就买了权威版的汉法大词典。然而这本词典,我也常常要与一本法文原版词典同时用,以追求译法的准确和无误。
我一向认为,双语字典完全没有必要太详细复杂,只要有个简单的译义就够了。双语字典是给初学者用的。学习外语到了一定的程度,双语字典的用处只剩下了查找某些词的既定对应说法。多数时候,只有查外语原版字典,才能理解单词的精义和各种微妙用法。所以很完备很详细的双语字典实际上并不好用:一方面,初学者根本用不上那么多信息;另一方面,具有一定水平的学习者宁愿从原文中寻找这些信息,以便让意义散失的可能性减少到最小。
现在我如果要找一个单词的精义,可以在网上查TLF或者Dictionnaire de l'Académie或者Littré。这都是相当好的字典,对单词的词源、意义、用法解释的可谓十分透彻。我家老鼐有一套五大本装的Littré,据说是当年旧书摊上淘的,如获至宝。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后来Littré变成了在线词典,这套笨重的纸质词典派上用场的时候就少得多了。
事实上,我查字典的时候也不多。因为我身边的老鼐同学就是一本活字典。我脱口而出任何一个法语词,三十秒之内就会从他那里收到精准的译义、变位规则、拉丁语或者希腊语的词源、历史沿革,等等。这本活字典不仅渊博,还好为人师,给出的信息常常超过我所需要的,有时候我不得不打断他说“够了够了”。
法文是老鼐的母语,他渊博些本来也不足为奇。但是渊博到可以随时随地当词典来用的法国人,我没见过太多。我问他的单词也不是吃饭睡觉那么简单,大多是有一定难度的。我的中文反正是达不到可以做这种详解字典的水平。不过我观摩了他的渊博多年,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跟别的法国人一对比,我才觉出他还是有点牛的。我现在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虽然我的中文知识没有他的法文知识渊博,但毕竟有进步的空间。而他的中文却永远休想跟我的法语一样好。所以如果把中法两门语言加起来然后平均,我的得分大概还是会比他高些。
这本活字典自己也查字典,常常查的是拉丁文和古希腊语字典。有时候他也查法语字典,多数时候是为了确定某个生僻单词的拼法:一个t还是两个t,词尾有没有s,等等。有时候他查字典,是为了让我看。比如我们玩拼字游戏Scrabble的时候,他拼出一个单词,怕我不知道或者不相信,特地查了字典让我看。他也查外语字典,比如德语,这种情况下就基本不关我的事了。我最多装模做样地表示一下关心。
活字典老鼐同学也有一本翻得破旧不堪的彩页版Petit Larousse。它不是官方赠送的,而是老鼐上高中时,参加全国范围内听写比赛赢的奖品。这个当年听写句子不出错的同学,到了今天仍然是语言纯洁性和严谨性的拥趸,常常会打断我的话,说“你刚才这句话里的虚拟式应该用未完成过去时,你用现在时,偷懒啦!” 他的严谨虽然有时候惹我抱怨,但实际上甚合我心。看到今天的法国本土中小学生连正确无误的动词变位都已经做不到,我庆幸自己在中国打下的法语基础总算牢实,让我到了今天还能继续寻找这语言的精妙之处、并在其中不断得到惊喜;也让我面对一本活字典,说起话来还算从容,而不至于一窍不通、张口结舌地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