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产阶级就像猪
每年冬天,我和老鼐的传统是跟家人一起过圣诞节,然后出门旅行,在外面过新年。托小猫出生后,这个传统依然未变,只不过出门旅行的队伍中,多了一个小累赘。迄今为止,托小猫已经跟着父母在外面过了三个新年,一开始是躺在童车中任人摆布的小婴儿,现在已经成了有独立意愿、能独立吃喝拉撒、能走能跳的小孩子。
我其实天性是个懒人,并不喜欢跑来跑去,但是常常被命运流放在天涯、流放在旅途上。既然如此,有时候也就随遇而安,故意装出喜欢旅行的样子。我与老鼐年轻时,曾经背着背包和帐篷,徒步游览卢瓦尔河谷的城堡。我们俩也曾经在中国乘坐火车硬座、长途客车、甚至大卡车、拖拉机旅行。我那时虽然不勤劳,但是能吃苦,所以对旅行的舒适度要求不高。老鼐也一样,只要目标有趣,是不会嫌过程辛苦的。
欧洲铁路交通方便,所以我们出门从来都是坐火车。开车旅行被老鼐视为自讨苦吃,坚决不干。自从带着托小猫旅行,我们发现这个小累赘给我们省了一大笔钱:到四岁之前,每年花70欧给她办一张年卡。这一年里,随行父母的车票每次都能减免百分之五十以上。只要一次长途旅行,她的卡费就省了回来,之后就是净赚了。带着孩子乘火车,比我们单独乘火车便宜多了。我们每次带着托小猫出门,就忍不住想歌颂法国铁路局的人道和慈善。
没有孩子时,我和老鼐在欧洲的旅行很文化。我们看博物馆、看画展。我们都不是很喜欢冬季运动的人。我做学生时还跟同学去滑过雪,老鼐却毫不感兴趣,觉得这个运动需要的平衡性对他的高个子是太大的挑战,毫无乐趣可言。于是我们冬天的旅行,一般都远离雪山,奔着教堂、博物馆等文化遗迹去。博物馆我们也有分歧,我主要看美术,老鼐主攻考古。不过我也能顺便看一下考古,老鼐也能顺便看一下美术,所以我们还算相安无事。
带着托小猫旅行,旅行的方式和节奏受到很大影响。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在一个博物馆里流连四五个小时。我们必须按时吃饭睡觉。我们不得不把看伦勃朗的时间用来去看一些很弱智的“布娃娃博物馆”“玩具发展史展览”等等。我们甚至不得不牺牲一个人陪着孩子,以便让另一个人去看些有趣的东西。但是,就算有这么多的限制,我们也坚决要带着孩子旅行。老鼐的堂姐,一到假期就把孩子丢给外公外婆,自己去度假。我们俩对此举动表示坚决的不屑。托小猫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假期都是跟爸爸妈妈一起度过的。
今年新年,我们在亚眠(Amiens)度过。来亚眠,自然是为了看它那举世闻名的大教堂。这教堂是哥特式建筑的代表作之一。我觉得外观的雕刻和装饰,华美精细的程度远胜过巴黎圣母院。有对比图为证:
这教堂也是法国最大的教堂,比巴黎圣母院大两倍。但是内部的装饰倒颇令我失望,我觉得甚至还没有兰斯大教堂好。不过这座教堂之所以能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主要的原因是很多装饰和雕刻还保持着13世纪时的原貌。历经无数战火,竟然完好无缺,这倒是难得。相比之下,兰斯大教堂就惨得多了。
这座教堂名不虚传。问题是,亚眠这个地方,除了这座教堂之外,几无可圈可点之处。城市既不漂亮,居民们看着也面目可憎。我们去了三天,天公不作美,天天下雨,冷得要命。又逢新年,到处都关门,好多想看的地方都看不到,连找餐馆都成了问题。我们带着一个小孩子疲于奔命,觉得很辛苦。
2012年1月1日的早上。我在亚眠大教堂对面的Mercure酒店一楼吃早餐,看到身边很多说外国话(德语或者英语)、衣装笔挺的老夫妇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我突然想起自己当年随便啃只面包就跑到美术馆里去看一整天画,意识到年轻时“只要目标有趣,旅途辛苦无所谓”的勇气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跟老鼐说:明年新年,我坚决不出门了,在家里窝着,大吃大喝,多好。你休想再骗我来这种冷雨凄凄的地方做什么文化旅行。
老鼐无计可想,只得说:那明年咱们存存钱,去热带小岛上,找个旅店,足不出户,晒太阳游泳,吃吃喝喝,做个傻乎乎的游客?
我说:那行。
老鼐说:天哪,咱们怎么堕落成这个样子了。
我说:大概是老了。
我看着酒店里那些大腹便便的老夫妇,觉得自己正在向他们蜕变:追求享乐,追求舒适,或者至少追求安逸。
于是我突然想起了Jacques Brel的一首歌,里面的反复咏叹是:
Les bourgeois, c'est comme les cochons
Plus ça devient vieux, plus ça devient bête
Les bourgeois, c'est comme les cochons
Plus ça devient vieux, plus ça devient…(con)
(资产阶级就像猪
越老越笨
资产阶级就像猪
越老越蠢)
问题是,我明明是个一穷二白的无产阶级,为什么也像资产阶级一样,越老越笨,越老越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