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亦何欢

两千多年前，有个犹太人诞生了、受洗了、死了、复活了、得道了。

这个人就是拿撒勒的耶稣，后人称作耶稣基督的。

耶稣生于12月25日。这不是圣经上写的。这是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在公元四世纪中叶一厢情愿决定的。 之前大家犹豫了很久，1月6日？3月25日？4月10日？ 罗马教会说：不！我们决定了，是12月25日！这样就可以冠冕堂皇地代替异教徒们庆祝的密特拉（Mithra）神诞辰！

于是从此耶稣就生于12月25日了。

耶稣33岁时被钉上了十字架。亚历山大大帝也是33岁死的，雄图伟业已成。与耶稣同月同日生的人里，有许多活得比他长久。当然，耶稣是会复活的，而这些人的生命却只有一次。他们不是为了拯救世界而生的，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生的。他们的出生，只是为了活着，活到不再活着的那一天。

许茹芸有一首歌里唱道：“我一哭，全世界为我落泪”，这是何等气势！生于12月25日的人们，可以唱：“我出生，半个世界为我庆祝”。狐假虎威，就像与耶稣同时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两个贼，托了基督的福，常常与基督同时出现在后世的宗教艺术作品中，不经意间流芳了百世。

昨天晚上，我与近三十个人一起过节。老鼐的职业厨师堂姐夫主厨，摆开三张长桌，吃得真是天昏地暗，斗转星移。 香槟、白葡萄酒、红葡萄酒一瓶瓶开上来，开胃点心、鹅肝、牡蛎、熏三文鱼、烤野猪肉、烤鸭胸、奶酪、圣诞蛋糕、冰淇淋。从晚上八点一直吃到凌晨一点半。我究竟喝了几杯酒，几种酒，到后来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这三十个人的圣诞老人是九十多岁的奶奶。曾孙辈的小孩子们收到礼物，照例是新衣服。孙辈（我们这辈）们，结了婚的，每家一瓶双倍装的一级香槟。单身的，每人一个装了支票的信封。儿子和女婿们每人一瓶红酒，女儿和儿媳妇们每人一盒巧克力。

圣诞老人的礼物是在喝开胃酒的时候从里间累累赘赘提出来的。按照每件礼物上贴的名字标签，一件件分发。人太多，都没有地方放圣诞树了。这些二三四五六七十岁的人，大概也不会相信圣诞老人会从烟囱里下来，把礼物摆放在圣诞树下。这帮人大多不再是虔诚的基督徒了。虽然他们当中的很多都受过洗，也在教堂结过婚。圣诞夜对他们来说，不再是做弥撒唱赞美诗的时候，而是会聚家人大吃大喝、开玩笑讲段子、八卦聊天的借口。他们跟我这个泛神论的异教徒一样，把过圣诞节的全部意义概括为吃喝。

酒用尽了，耶稣的母亲对他说，他们没有酒了。
……
耶稣对用人说，把缸倒满了水。他们就倒满了，直到缸口。
耶稣又说，现在可以舀出来，送给管筵席的。他们就送了去。
管筵席的尝了那水变的酒，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只有舀水的用人知道。管筵席的便叫新郎来。
对他说，人都是先摆上好酒。等客喝足了，才摆上次的。你倒把好酒留到如今。

这一天对我来说也许还有别的意义，但我俯身在酒杯之上，只在暗红如血的酒里看到了自己的醉眼朦胧。维纳斯从酒面的泡沫里升起。雅典娜全副甲胄，破杯而出。

分发了二十多份礼物的圣诞老人自己没有礼物。她的礼物是亲眼看着二三十个人拆她的礼物。她吃到12点就提前退席去睡了。与她一起去睡的，还有在场的年龄最小的曾孙女托小猫同学。

凌晨两点，我们把熟睡的托小猫残酷地摇醒，裹上大衣，抱回公婆家里去睡。睡到4点，我醒来，肚里翻江倒海。赶快冲下楼去，哇哇大吐。鹅肝牡蛎三文鱼鸭胸肉还有各种窖藏的好酒，全部喂给了抽水马桶。

我在浴室漱口，看到镜子里憔悴的脸，心说果然年岁不饶人，越来越神经也就算了，索性连吃都吃不动了。上楼去钻到被子里，不小心踢到了老鼐的腿，他在睡梦中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头天去树林里采装饰餐桌的冬青枝，回来脱雨靴时腿肚子突然抽筋，疼了一整天还有余痛。

我的肠胃已老，就像你的小腿肌肉一样。

12月25日的凌晨，我按着隐隐作痛的胃，不安稳地睡去。隐约想到被后人决定两千多年前生于12月25日的那个犹太人。如果他活过了33岁，是不是也会肠胃虚弱、小腿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