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刍
纪念五七干校,发篇旧文
反刍
廖康
记得在大二初读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时,我对同桌说:“这饥饿虽然描写得生动,还不到家。”那时,我们每天练习英语对话,没的说了,就讲各自的经历。我那次给她讲了我在干校时曾饿到什么程度。
那年,我还不到十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随父母去了干校,每天干体力活儿,大伙儿一块儿吃食堂。每人固定一份口粮,顿顿熬空心菜、豆腐渣,连点油星都见不到。一星期才打一次牙祭,也就是半两肉吧,不到一个月,就把十来年积攒的油水耗光了。父母总要省两口给我,但我也不好意思吃啊。那些日子,真是吃了上顿盼下顿。每天的话题,除了吃,还是吃。忘情回忆过去吃过的好东西,想不起来就任意编造,人人都成了特级厨师。后来读到陆文夫的小说《美食家》说什么做菜的关键是放盐。我们那会儿都一致认为是放油,只要有油,什么都好吃,炸牛粪也保证是香的!
不久,不知让谁想起来了,我们这些孩子不该和大人们一样整天下地干活,还得上学啊。于是,我们被送到离干校十八里远的中学,那也是当地仅有的一所中学,和贫下中农的孩子们一块儿住校。半天学习,半天劳动,星期天才回家。体力活儿虽然减半,但伙食更差了,也没人再省给我两口了。我们这群饿狼,整天瞪着小眼儿,四下踅摸吃的。方圆五里内,不管是人种的,还是野生的,只要能吃,都被我们一扫而光。每次听到《沙家浜》里郭建光说:“这芦根不是也可以吃吗?”我们就愤怒地批评:“什么叫也可以吃呀?那是最好吃的东西了!我们连草根、榆树皮都吃了。”那些日子,借夜色的掩护,我们不知偷过队里多少东西。幸亏江南种水稻,要是种红薯、土豆,还想有收成?有一次来了个卖糖饼的,好象是五分钱一张,我们一拥而上,连买带抢,把人家的挑子都拱翻了。那老汉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土匪崽子,再也不来了。
我们这帮小子里,有一个善使弹弓的。他和别人不一样,从来不瞄准,看见哪儿有鸟,一弹弓撩过去,十次有一二次能打下来。玩过弹弓的都知道,这就是神弹手了。他一向不大合群,可在干校的日子里,我们都爱跟他玩,有鸟肉吃呗。一到周末,我们就随他去长江边大堤下稀稀拉拉的小树林行猎。我们帮他准备弹药,拣那弹球大小、圆滑的石子。看见鸟了,只要他在身旁,肯定叫他来打。他要是离得远,我们才自个儿打。打下一只,就地生把火,烤得半生不熟,连盐都没有就分着吃了,那可真正是茹毛饮血。有时幸运,一只刚烤完,又有一只打下来了。有时倒霉,鸟小人多,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一次午饭后,我们去行猎。刚到小树林,就闻到一股奇异的肉香。顺着香味蹈去,只见一位船老大和四个拉纤的正在江边几块巨石下烧饭。一堆火上是个黢黑的圆鼎,那种煮饭的器皿我只在江西见过。另一堆火上架着半扇猪,翻来滚去地烤着,大滴大滴的油刺啦刺啦地滴入火堆,不时窜起一股火苗,把油香掺着米香直送入我们鼻孔。我们的腿顿时软了,不约而同地坐了下来,盯着那两堆火,什么鸟叫,也无动于衷了。自从来到干校,我们还没有如此接近过这么大块的肉。可是我们也只能在这么近干看着。要是狗,没准有谁还会扔根骨头过来。可我们是人。那五个大人始终没理我们,连看都没朝我们这边看一眼,只顾自己吃。先是盘腿坐着吃,然后蹲着吃,最后站起来吃。不到一小时,硬是把一锅饭、半扇猪吃了个干干净净。我们眼睛看直了,肚子一个劲儿地叫,到了儿连根骨头都没落着。后来,我们不知咬牙切齿地发了多少回狠:“妈的,可惜我们手里是弹弓!要是枪,肯定把他们宰了,大吃一顿!”
唯一持续不断的食品补充还是来自厨房。不知怎的,这最显然的事情却被我长期忽视了。后来看到一小子,饭后好久了,嘴巴还在动。问他吃什么呢,他也不说。我便在暗中盯梢,发现他和另外俩小子帮大师傅打扫卫生。他们怎么这么积极?肯定有鬼。我潜伏着继续监视。干完活儿,大师傅给他们每人一块巴掌大的锅巴。于是,我也积极起来。每天晚上也能混块锅巴吃。
锅巴硬,特经嚼。一块锅巴嚼完咽下,就好象又吃了一顿饭。虽然还是饿,却觉得比起其他人来,已经赚了便宜,有一种心理满足。可是嚼锅巴得背着人,好象在干什么坏事。头两次还有点偷吃禁果的快感,每天这么干,就有点惭愧。但我们谁也没有愧到要告诉大家的地步,只是不好意思听老师表扬我们帮厨,那可真如芒刺在背。
有一天,两顿晚饭都吃完了,突然胃里一阵痉挛,刚咽下的东西连同酸唧唧的胃液一起涌了上来。本应一口吐掉,可到了嘴边,舍不得,又咽下去了。一会儿,又是一阵痉挛……又咽下去了。反复几次,就这一晚上,居然成了习惯。每顿饭后,都会痉挛,都会舍不得,都会咽回去。头两天还觉得恶心,很快竟然享受起来。这不是凭空加了顿饭嘛!虽然没有增加食物,好歹又经历了一回吃饭的流程,不必再空口谈论过去的美食,不必再靠回忆过干瘾了。我注意到那三个哥们儿也都因此安静下来。我们心照不宣地反刍,默默地享受第三顿晚餐。
渐渐地,我们和大师傅混熟了,无话不说。他喜欢听我们讲北京的事儿,也给我们讲了不少厨子的趣闻。至今我还记得他对“厨子不偷,五谷不收”的解释。五谷不收,不是结果,而是条件。除非五谷不收,厨子才不偷。厨子偷吃的,你怎么盯着也抓不着。他还给我们做了示范,拿来一大条酱萝卜称了称,让我们看清楚是一斤四两,面对着我们把萝卜切成了细条,再一称,就剩一斤二两了。我们纳闷,猜测是不是水分遗失减轻了重量,却把他笑坏了。抖开擦刀布,原来都在那儿藏着呢!他说:“这要是肉,东家不就亏大了。现在真是没有啊,要不,怎么连我都这么瘦!”
春节快到了。江南的冬天比北方更难受,因为屋里没有火,全靠被子捂住体温。热量消耗的多,也就更容易饿了。可大小便总得出被窝,出门吧?于是大家都尽量憋着,便桶也挪进我们十几个人同住的大棚屋了,臊就臊点吧。一晚,反刍后渐渐有了睡意,忽听对面上铺一阵乱响。只见那小子急急忙忙地翻滚下床,再一看,他顺着大腿直流黄汤。等奔到门口便桶那里,尿也撒得差不多了。给我们笑的呀,我和另一哥们儿第一次没憋住痉挛涌上来的宝贝,吐了一地。
放寒假前,大师傅喂了我们一学期清汤寡水,可能觉得愧得慌,给我们出了个主意。学校四周有十来户人家,有条癞皮狗,不属于任何人,是吃野食和小孩粑粑长大的。他说:“你们把狗打了,不会有事的。我给你们做狗肉面吃。”又讲了狗肉如何发热,冬天吃最好等等。不等他讲完,我们就出动了。找了条绳子,系了个活扣,就去找狗。那狗正在一小孩家里等他出恭,见我们气势汹汹地来了,似乎觉出不妙,掉头就往屋外逃窜。我们这四大金刚把门堵得严严实实,一哥们胆大,也不怕狗咬,伸过手去,一下就把那活扣套上狗头,我用力一拽,就把它拉出了屋。开始我还怕它窜过来咬我。那只是人的担心,狗只会往后拽。我比它体重至少重五倍,较劲,它怎么较得过我?只是在转过房角时,它别在那儿,僵持了一下。
此时,套住癞皮狗的消息已嚷嚷开了,干校十来个混小子都跑过来,有拿耙子的,有拿铁锹的,象一群魔鬼,呼叫着,狂笑着,一路喊打。一个龅齿小子,本来他双唇就很少合上,这会儿龇牙咧嘴,喷着吐沫星子,简直跟疯了一样!那倒霉的狗吓都快吓死了,瞬间便一命呜呼。
大师傅赶紧放血剥皮。正忙活呢,那小孩大哭起来,说狗是他的,要我们赔。“什么他的,我还不知道?”大师傅一针见血地说:“准是他妈掐了他屁股,跟我们要狗肉呢!给他条狗腿吧。”果然,一条狗腿递过去,那家就安静了。大师傅身手利索,不多时,香气四溢。十来个女生蹈着气味来到厨房,但不好意思进来。那年头,我们分男女界限,在公共场合,连兄妹姐弟都很少说话。那会儿又革命,又饥饿,对异性毫无兴趣,更别提骑士精神了。她们在外面叽叽咕咕,我们在里面大声挖苦:“打狗时你们在哪呢?噢,这会儿快做好了,想吃现成的啊,没门儿!不劳动者不得食!没打狗的没肉吃!”眼看该盛面了,就听一个以假小子著称的女生对一男生的妹妹说:“我先进,你跟上,敢不敢?”那妹妹怯生生地小声答道:“我敢。”假小子噔噔噔闯进来了,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义愤填膺瞪着她,一言不发。她回头一看,那妹妹没跟上来,羞愧得她满脸通红,转身就走。噔、噔、噔,噗叽,过门槛时竟绊了一跤。惹得我们哄堂大笑。笑声中,女生做鸟兽散。
我们一人一碗狗肉面,和大师傅一起,吃得满嘴流油红光满面。刚刚吃完,正在喝汤,老师来了。他是个以身作则、一腔正气的青年,眼镜在灯光下一闪一闪,把我们训斥了一顿。他说:“你们馋肉,打狗,这都没错。可你们怎能只顾自己?竟然没有分给女生一口。你们吃的是什么,是狗肉面吗?不,你们吃进去的是一个‘私字’!”当晚,众人皆无话。我一遍遍反刍,反复咀嚼这香喷喷的“私”字,一遍遍把它咽下肚去……
用英语讲故事,就象用英语骂人一样,那毕竟不是我们的母语,没有那么深切的感觉。而且我和同桌的目的是练习英语会话,嘻嘻哈哈地,好象在讲别人的事情。普希金说过,在回忆的时候,苦难也是美好的。但有一次在老朋友家同学聚会,当年的几位女生也在,说起这些“美好的”经历,气得她们咬牙切齿地骂我们不是东西,而后拳头脚尖也上来了,还连掐带拧的。那可不是打情骂俏,真下狠手啊!我逃避她们追打时,闯入隔壁半开着门的房间,看到老友的母亲正在擦拭眼泪,我才意识到,这苦难不是可以随便讲的。如今,我们的妈妈已经过世。不再有谁会为我们曾经如此饥饿而流泪了。写下这段经历,只想让后人知道,我们曾经有过怎样“阳光灿烂的日子”。
2004年9月12日
后记:大龇牙,万一您看见这篇回忆,请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