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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异-草稿4

珠异-草稿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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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却说曹准带回来的牡丹花枝竟有半人多高,上面缀着十来朵绒花,大如人面,极娇嫩的深紫色,花瓣上压着几点银斑,正是京城传言甚久,却难得一见的“蝶翅紫”。那牡丹如肥腴的女子,慵懒娇弱,玉体横陈,惹人遐思。此时早有伶俐的小厮将牡丹供入玉脂瓶中,放在桌上赏玩。微风拂来,那牡丹又似大蝴蝶不胜清风,叫人爱怜不已。曹准笑道:“尉迟兄,你且瞧清楚了,这牡丹可是窥性的‘蝶翅紫’?”尉迟朱脸色难看之极,他将曹准的手甩开,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那想巴结尉迟家的便叫了出来:“这真是 ‘蝶翅紫’么?谁也没见过,曹兄即便诓我们,我们又怎么知道!”另有人“嗤”了一声道:“自然是,不过你不识货罢了!”“然则你又如何知道?”那人便出言指点:“紫色牡丹不常见,多以颜色愈深而愈名贵。浅紫色的,唤作‘葛巾紫’,颜色深点的,有‘烟暮紫’,“首案红”,再深点的,就是‘泼墨紫’了。泼墨紫已是当世难求,然而还有一样更奇特的,却是将泼墨紫和银鳞粉种在一起,过得几年,便有银斑隐现泼墨紫上,有三斑者,亦有五斑,七斑者,以九斑最为名贵,唤作“蝶翅紫”,那九斑的,就是“九眼”。这蝶翅紫是窥性种出来的,轻易见不着,当年家父上元节对柏梁体诗,拔了头筹,皇上不过赐了一朵‘三眼’簪帽,至于七眼,是上供贵妃用的,九眼蝶翅紫,就只有贵妃和皇上才有眼福见到了——那窥性人称‘花痴’,三眼五眼还肯赠予有缘人,至于九眼却是再不肯让人动的,因此每年牡丹初开时,皇上和娘娘只好亲自去慈恩寺赏花,说也奇怪,皇上倒不在意,只说了句‘奇人异花,须得尊重’,一笑罢了。”众人听到这里,不由“啊”了一声,那曹准极为得意,笑道:“便请诸位数数这是几眼吧!”大家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九眼,曹准又是一笑:“牡丹配国士,相得益彰!”说着便折了一朵花下来,转身别在潘鹘硉襟上,众人一看,纷纷鼓噪:“风流人物”,“潇洒倜傥”,有人想开口拍“儒雅典达”,想想潘鹘硉实在不合“儒雅”二字,还是迟疑地住了嘴。那潘鹘硉低下头,用骨骼突出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牡丹花缘,半晌才摇摇头,微笑道:“这花真是漂亮,配我的污衣裳未免可惜了……”众人又是一阵恭维,按下不表。

过了一会儿,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少年开口问道:“众位今天三句话不离窥性,兄弟我从淮南来,却不知这窥性到底是谁,各位给我解解惑罢。”有人便接口道:“怨不得兄台你不知晓,窥性深居简出,脾气古怪,原确是不大出名的,奇就奇在京城里有名的画师却都知道他的名头——据说窥性有三绝:一绝柿叶题书,二绝妙种芍药,三绝没骨牡丹,三绝之二都与牡丹有关。我先来说说这第一绝柿叶题书,听说窥性寻常练字不用纸,而是题在柿子叶上,写完了就扔在屋里,待堆满了便拿去烧掉。他就这么练了好几十屋子,因此书法极其精妙。这其二种牡丹我便不说了,这第三样没骨牡丹,是说他善画牡丹,只可惜他的字画少有流传出来的,只听见过的人赞叹不已。听说今上秘藏了他的一幅牡丹图,只平常与贵妃赏玩,从不示人呢。”

曹准此刻却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依我看世人对窥性的评价倒并非全中:此人书画脾气还在其次,他的功夫才叫了得,今日我去盗花,不瞒各位同年,好险回不来也!”说着便拍了拍胸脯。众人原就好奇,此刻听他主动提起,均忍不住开口相询:“曹兄,怎么了?”“不如请曹兄给我们讲讲怎么采得这牡丹的罢!”“正是正是,干坐着喝酒未免气闷。”“古人青灯下汉书佐酒,今日曲江池曹准讲书,也是一段佳话!”那曹准摸了摸颌下并不存在的长须,瞥了一眼尉迟朱,呵呵一笑:“讲就讲,给诸位助兴。”

却说当时曹准沿着黄渠一路向北,走不多久,便来到了晋昌坊大慈恩寺。此寺本是前朝修建,到得本朝高宗皇帝年间,又加修了许多僧院,此时已占据半坊之地。从外看去,但见殿堂庙宇,重复深邃,高台飞阁,蔓延连亘,寺西更有一座极大的砖塔,高耸入云,巍峨壮观。曹准晃入山门,抬眼便见一座极雄伟的佛殿,佛殿前有一块宽敞平地。本朝风俗,寺中多有此类广场,作俗讲、乐舞小戏之用,不仅娱乐世俗人等,亦可供养西方极乐世界之菩萨佛陀。广场正中,植着好大一棵婆罗树,枝叶繁茂,足足遮蔽了半个戏场。此时因为曲江关宴,大家都去看热闹,因此寺内游人稀少,只有一个小沙弥在树荫下扫地,见着曹准,便撇下扫把,笑嘻嘻行了个礼道:“施主可是来礼佛的么?请随我入殿随喜。”曹准摇了摇头,道:“佛便不看了,小师父,你们慈恩寺的牡丹在什么地方?”小沙弥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笑道:“施主这话说得差了,我们慈恩寺哪里没有牡丹哩?但不知施主要看哪本?我如今只说一两样:你若要看白牡丹,便去太真院,你若要看火炼金丹,便去清上人房,你若要看千叶牡丹,便去浴佛殿,其他如姚黄魏紫,蓝田玉朱砂垒,没有我们不种的。施主倒是说说到底要看什么,我也好领你去。”那曹准笑道:“确是我说得差了,这些我都赏过,今次专程来是想看看窥性大师的‘蝶翅紫’,不知小师父能否指点一二?”

那小沙弥听得此言,不禁把满面笑容一收,一个大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道:“难,这确难,窥性师伯的牡丹乃御赏供佛之花,别说我,就是我们主持多半都没见过。你要我指点,我可指点不来。”说着便垂头扫了几下地,又抬头道:“施主,白牡丹如今快谢了,你若不想空跑一趟,不如去浴佛殿看看,那里的千叶牡丹开得正好哩!”曹准却摇头道:“千叶牡丹有什么稀奇!小师父,我很想会会你们窥性师伯,你告诉我他住在什么地方好不好?”说着走上前,将一个银饼子掷入小沙弥怀中。

那小沙弥眨了眨大眼,问道:“然则你是来会窥性师伯的?”“正是正是!”“那么你可认识窥性师伯?”曹准见他天真浪漫,便点了点头,随口哄骗道:“如何不识?就是他邀我来赏花的哩!”那小沙弥抿嘴笑了一笑,道:“既是窥性师伯的朋友,我便不阻拦了,你往西去,看到那高塔了么?窥性师伯便住在高塔旁的翻经院内,他如今不在翻经院,便在慈恩塔,你去找他罢!”说着也不再理曹准,低头继续扫起地来。

曹准心中大喜,谢了小沙弥,便绕过大雄宝殿,往西而去。大殿后是一片宽阔的池沼,但见亭台楼阁点缀其间,衬着垂柳春花,极是幽静美丽。池边与佛院中更散种着许多高大的柿子树,此时开满淡黄色的柿子花,肥厚可爱。曹准依次穿过上座院,郁公房等僧院,过浴佛殿时,果然看见那株千叶牡丹,枝干粗壮,有一人多高,千百枝条披散开来,上面足有五六百朵殷红牡丹,秾华冶艳,花瀑一般,叫人只觉惊心动魄。曹准忍不住驻足赏玩,因心中有事,到底不得尽兴,过了一会儿便继续前行,又走了足有两柱香的功夫,才来到慈恩塔脚下。他先在那翻经院找了一番,哪里有窥性的影子,于是又折步返回慈恩塔。刚想推门,却见门上画着两只湿耳狮子,摇尾探爪,目睚睛眦,似要破门而出。那曹准停下了脚步,瞅了瞅壁画,笑骂道:“尉迟家的倒也不全是窝囊废。”原来这两只湿耳狮子正是尉迟朱的叔祖尉迟乙僧所画,因其精妙,极受人推重。

慈恩塔原是玄奘存放佛经用的,足有七层高,像要挨着苍穹一般。曹准拾阶而上,渐渐便如走在了白云里,待走到最上一层时,里面却空空如也,只供着三尊立佛,又到哪里去找什么窥性窥色!曹准再笨,也明白自己上了那小和尚的当。他皱了皱眉,只得走到窗边,探头远望。但见寺东密密麻麻如蜂窝一般,足有大大小小几百座僧房,与前院庄严肃穆的佛殿相比,显得十分凌乱。正在此时,庙内忽然钟声齐鸣,苍音浑厚,震得塔顶的铁马也叮呤当啷响了起来。曹准抬头一看,却见慈恩塔塔顶镶着一颗琉璃珠子,流光溢彩。眼见那钟声如同要送太阳西坠似的,曹准心中着急,却想不出好办法,只得在塔顶搓手嗟叹。

正在此时,忽然天边刮来一阵东风,卷着地上的落叶直往塔顶飞来,有一片叶子堪堪打在曹准脸上,他伸手取下一看,却是一片红色的柿叶,上面用浓墨写了一个“佛”字,极具精神。曹准心中一动,忽然想到如今正是春日,如何有落叶?这一定是窥性的笔法。探头下望,见零落的红叶渐次落入塔北池中,那落叶却是从寺东一扇小门里吹出来的。曹准哈哈一笑,不及回头,只纵身跳出窗户,左右足轮番急点塔身,如一只大鸟一般,轻飘飘便飞下了慈恩塔,却不停脚,而是往寺东的僧房跑去,过不多一会儿,便来到了那飘着落叶的门前。

梵音袅袅之中,曹准推门而入,却见禅院空寂,原来多数僧人皆到前院做功课去了,他在院落里徘徊了许久,见亭轩精洁,只院墙旁坐着几口大麻袋,一个袋口没有锁紧,落叶正是从里面飘出来的。他心中不耐,便提了一口气,跳上房顶,但见青色的屋瓦连绵远去,墙头草倒有几棵,却哪里是牡丹的芳姿?曹准内心失望,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自语道:“难道今日真要输给那尉迟朱了么?”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脚下房内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哪里来的仓皇小子,敢到我这里撒野!”便听到“咻”一声疾响,似有什么东西破瓦而出。曹准待要闪避,哪里来得急?那东西正打在他脚底涌泉穴,直振得曹准气血翻涌,一个晃荡,便跌回了院中。曹准哎哟一声,抬脚细看,那打着他的却是一颗墨丸,已嵌入鞋中,可见力道之深。待要抠出来看时,忽然从僧房里走出一个老和尚。那和尚长得却奇,只三尺矮小身材,猴子一般,却有一双大手,青筋暴起。老和尚瞅了瞅曹准,浓眉一拧,冷道:“好个顽皮小儿!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曹准笑嘻嘻地站起了身子,打了个稽道:“这位可是窥性大师?我姓曹名准,乃是今科的秀才,今日曲江宴,小子不才,做得了探花郎,同年们嘱咐我来取一枝蝶翅紫回去细赏,我不愿叫他们失望,便请大师赐我一枝,这个……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好不好?”

那老和尚冷笑一声,道:“我若说不好呢?我且先问你,你姓曹,大约与曹家有点关系,那曹亮保是你什么人?”

曹准连忙拱了拱手:“正是我叔叔,大师原来认得他?如此更好了,大师是我长辈,便别再为难在下了罢。”

窥性听得此言,却勃然大怒道:“曹亮保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认识我?他不过懂得拨几下琵琶,又善逢迎,才入了贵妃娘娘的眼,弄臣罢了!如今养出你这么个只晓得偷东西的猴子,罢,罢,也算是家学渊源!”

听窥性一番痛骂,曹准却并不动怒,只一本正经道:“大师此言差矣!曹亮保是我叔叔,我并不是他养大的,此其一,其二嘛……”他低头打量了一下窥性,忽然笑道:“我曹准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你说我如芝兰如美玉,我可都没意见,只是猴子一说……大师,我倒觉得你更像那长臂短脚猿哩!”

窥性个矮,平生最忌别人说到他的身材,他从前做小和尚的时候,没少受师兄弟的嘲弄,如今成了师叔伯一辈,有了点势力,便连“短”,“小”一类的字眼都不准人说。因此他听到曹准笑他是猴子,心中不由大怒,从僧袍里伸出龙爪一般的大手,当头便向曹准抓了过来,边抓边骂:“小子无礼!”那曹准哎哟一声,脚下一滑,已经窜入僧房内,他转头笑道:“我好怕哟!”眼睛一扫,已见僧房内供着一尊檀香木菩萨,上垂帷幔,下供香炉,地铺跪垫,此外并无一物。再要看时,窥性已经追了进来,伸手想扯曹准的大袖,那曹准却极是油滑,也不知使了什么步法,给他避过了,边避边笑:“大师可是要为我改衣服么?正好正好,我素来不惯这长袍大袖,你给我改成胡装,我感谢还来不及哩!”

窥性不答话,只一咬牙,连续出招,当下二人便在僧房内乒乒乓乓打了起来。曹准是个胆大心细的,看似与窥性过招,其实却在僧房内乱窜。二人从正堂打到了厢房,又从厢房打回正堂,房间里臭袜子破僧衣是有的,却哪里有牡丹的影子?眼见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那窥性却愈发的气定神闲,发力之间,已渐渐带出雷霆之声,有时掌风刮过曹准的秀脸,便觉一阵生疼。曹准知窥性功夫了得,因此也不与他硬拼,只一味避让,嘴里还不忘调笑:“大师,莫打我的脸,挂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窥性自负武艺高强,此时却不奈一个弱冠小儿,因此心中便有些焦躁,忍不住出声骂道:“是好汉的就出手,我们痛痛快快打一架,这样躲来躲去,算个甚么!”

曹准却摇头道:“不然,不然,我是个斯文人,设若我出手和你打架,打得你屎尿齐流,有辱我的名声,这是其一,其二,我是顽皮小儿,可不是什么好汉,我们就慢慢打,打到明天天亮……”说到一半,窥性一掌正压了下来,曹准顿觉呼吸困难,他一矮身,想往佛像后逃去,哪知他身形甫动,窥性却比他更快,挡在了他面前,如此五次三番,曹准心中便有些了然,他眼珠子一转,笑道:“大师,有古怪!有名堂!你挡着我作甚?难道佛像后藏了什么小美人么?哎呀真是对不住了,我来得却不巧,撞着了你的好事!”窥性怒道:“你胡说什么?冲撞了菩萨,这罪过是你吃是我吃?”

掌风声中,只听曹准纵声长笑道:“自然是你吃!”说话之间已抄起地上的香炉,往窥性身上掷去。那香炉里积满了香灰,正迷住窥性的眼睛,但见他身形一窒,乘着这个当口,曹准已跃入佛像背后。转头看时,那窥性气得大叫,一张嘴,香灰却又塞了满口,此刻他一脸灰蒙蒙的,倒更像一只猴子了。曹准哈哈笑道:“大师,我说得不错罢!这现世报来得还真快!”嘴里虽然胡搅蛮缠,手下却不慢,说话之间,已将佛后的板壁摸了个遍。这一摸,果然发现那板壁是中空的,曹准提起拳头,微一发力,已将那板壁打破,却见里面一条黑窄的走道,弯弯曲曲,也不晓得通向什么地方。

曹准不敢耽搁,沿着走廊便往里跑,窥性抹净了脸,见他已发现密道,一双眼睛都气红了,当下吱哇一声怪叫,便追了过去。曹准平日爱惜自己,难看实用的功夫是不学的,只学了些精致的花拳绣腿,又因这些不甚管用,所以特意在轻身功夫上下苦功。他见胡人的胡旋舞轻灵好看,便学了来,融入轻功之中,专门研究怎么跑得快逃得好看,因此便见他如蝴蝶一般,紫色衣袍左躲右闪,已将窥性渐渐抛得远了。跑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曹准忽见前有微光,心中不由大喜,原来那却是一扇小门,门虽关着,可因门缝里透出亮光,在黑暗的夹道中便显得格外明显。他推门而入,才发现又是一座佛堂。那佛堂却比窥性的僧房气派多了,只是门窗紧闭,从窗纸中透出的日光照着堂中的七尊佛像,等绕过了佛像,他才看到原来佛前地上长着好大一丛牡丹,百来朵深紫色的牡丹懒洋洋地开着,殿内惟点一枝线香,散发出极其甜腻的味道,叫人不由面红耳赤,呼吸急促。在这奇妙的香料的催动下,一朵半开的牡丹吧嗒一声怒放开来,其上闪耀着数枚银斑,真如出浴的裸女一样,肉体沉重,冶艳异常。饶是曹准见多识广,看到那牡丹,也是忍不住瞠目结舌起来。

却说曹准正为那牡丹目眩神迷之际,耳边已传来脚步声,原来窥性追了过来。他心思灵动,探手摘了好大一枝牡丹,推门便想往外溜,哪知那门却从外面反锁住了。曹准只叫得一声苦,待要再寻出路,窥性已经追入堂中。那和尚看见他摘了那么大一枝牡丹,心痛得脸都变形了,更不打话,只是出手往曹准要害之处砍去,此次他却不再容情,招招都下狠手,佛堂窄小,曹准腾挪不灵,渐渐便有些招架不住。他心中暗想,如今唯有撞门开窗逃跑一路,待要往门窗边挪动,那和尚又如何肯让他轻易离去?打着打着,曹准心中不由得害怕起来,暗道莫非今日要葬身此地?口中却仍要占便宜,笑道:“老和尚,我可知道你的秘密了。你比那些纳妾的和尚还不要脸,我劝你一句,你若想女人,你便堂堂正正去找女人,谁还敢说一个不字?你如今在这里闷头种花……啧啧啧,你闻闻这香,你看看这花,小子倒要认真请教,你一晚之内对着这花要放几个手铳呢?我这可才明白你为甚么要叫窥性了呢,哈哈哈!”

听得此言,那和尚更是气红了眼,只是虽然怒气勃发,他的脚步却放缓了。只见他一招一式,大开大阖,走的是刚猛的龙爪功一类,此类功夫最要凝重沉稳,窥性浸淫此功已数十年,曹准又哪里比得上?渐渐便觉满堂都是窥性的掌风。他在心中暗暗叫苦,思来想去,只得使出最后一样法宝,倘若这样还不灵,那明年今日,便是他曹准的忌日了。想到这里,他忽然大喝一声,一个翻身,已跃到窥性身后,左手微动,便见一道银光向和尚飞去。原来曹准知道自己的功夫不管用,早另学了一样暗器,他是个风雅的,将那暗器做成小琵琶样,虽然形状可爱,边缘却锋利异常。窥性没提防曹准有这么一手,一声闷哼,小琵琶已扎入他左臂之中,那琵琶上的四根琴弦却是四枚细针,甫一入肉,机关活动,四枚针便直扎进去,酸麻异常。

窥性大吼一声,转过身来,一招便向曹准头顶劈去。曹准急忙后躲,左手连发,但见漫天银光,数枚银琵琶已是笼罩住窥性周身要害之处。然而偷袭不成,暗箭便成了明枪,碰上功力稍弱的倒还能让曹准逃脱,遇上窥性,当真是什么用都没有,那银琵琶还未近身,已被窥性的掌风一一挥落,曹准此时已被逼至南墙,再无可躲之处,眼看窥性一步步走近,面上杀气腾腾,只得一闭眼,一矮身,搂了搂身边的牡丹,长声笑道:“罢了罢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却说窥性走到曹准身边,伸出左手,正要向他头顶按落,忽然佛像背后的板壁格达一声轻响。说也奇怪,那窥性一听此声便凝住了力,脸上显出古怪的表情。那曹准闭着眼睛,正等着进地狱轮回之门,半晌却不见动静,沉重的呼吸声中,他也听到北墙又一阵轻响,似乎有谁在敲着墙壁,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一个声音轻轻叫了起来:“窥性大师,怎的不来接驾?皇上和贵妃娘娘赏花来了。”

曹准睁眼一看窥性,谁料想窥性也正低头看他,四目相对,曹准忽然一声轻笑:“大师,你杀了我,血溅佛堂,却是来不及收拾,叫皇上看见了,倒要说你杀心太重,你若不杀我,却难解心头之恨,是也不是?我劝师父还是杀了我罢!我这么个顽皮小儿,杀却了,是平民愤,皇上钦点我做秀才,你窥性师父比皇上更高瞻远瞩,看出我们家尽出佞人,是清君侧。”说着竟伸出手,搂过窥性的手掌,往自己头上按,边按边劝:“求求你,杀了我罢!杀了我罢!哈哈哈。”

窥性一声闷哼,动静大了,板壁里又是一阵急敲:“大师,可是你么?怎的不来开门?成何体统?”此时另一个清朗的中年男声也响了起来,道:“窥性,你这个杀才!是朕!快开门!夹道潮湿,贵妃如何能久呆!”

窥性此刻当真左右为难,想了想,只得一咬牙,给了曹准一个耳光,喝道:“滚吧!”曹准得脱大难,不由长舒一口气,他此刻头发散乱,衣袍凌乱,狼狈之极,他却不忙着走了,只笑嘻嘻道:“大师,我想了想,还是呆在这里见驾罢!给你做个证人,好叫皇上知道你实不是怠慢他,是和我打得走不开身,我还要顺便和皇上说说,你窥性师父好生了得,要杀皇上点的秀才,你说皇上听了,会不会很欢喜呢?”那窥性边听边咬牙切齿,揪住曹准的衣服,打开窗户,一屁股将他踹了出去。曹准借着这屁股之力,纸鸢一般翻远了,东风之中,只听他一声长啸,借着一口中气,朗声说道:“今科秀才曹准,恭祝天子万年!”一字一句,已是渐渐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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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出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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