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 - 我母亲的童年回忆录(18)
五.漂泊无主(1937年冬)
(一)在远房亲戚家
一九三七年冬我们母女俩来到道里水道街一个远房亲戚家。这家亲戚四口人。妈叫他们爷爷奶奶、舅舅、姑姑。我叫老爷爷老奶奶,舅爷爷、姑奶奶。他们住在道里水道街,喇嘛台(耶酥教堂)旁边的平房里。一进房门是个较大的厅房。舅爷爷睡在厅房,厅房上有个吊铺是姑奶奶的小天地,老爷爷老奶奶住在后院。吃饭待客都在这个厅里。
老爷爷四十六、七岁,一张梯形脸,上窄下宽,加上宽鼻大嘴,看上去像个座钟,“底座”很平稳。这张少见的脸型会叫人过目不忘。他有副家长尊严的架子,不多言多语。他经管喇嘛台,自己在八站有房产,出租。
老奶奶和老爷爷年龄相仿,她宽脸盘,慈眉善目,说话不紧不慢,做事慢条斯理,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
舅爷爷二十出头,细高身材,相貌清俊,举止儒雅。他高中毕业在市政府当职员。
姑奶奶十七八岁读高中,她清秀文静、贤淑。说话轻柔,待人礼貌,极有教养。
舅爷爷爱逗小孩,常出个闷儿(谜语)或提个怪问题,答不上来,他就捏一下我的鼻子说:“小笨蛋,连这么简单的都猜不到。”
我会求他:“再叫人家猜一个嘛!”摇着他的手。
他说:“墙洞里一块肉,腌不咸晒不透。打一物,猜吧。”
想了半天都猜不着,他说:“谁都有。”
妈向我动下舌头,我说:“是舌头。”我感觉哪个闷儿,也没这个好。
星期天舅爷爱睡懒觉,老奶奶让我叫醒他。叫醒他可不容易。只好用鸡毛在他脸上,脖子上痒他,还醒不了就用纸捻子捅鼻子,才能醒。见他醒了我咯咯地笑,他闭着眼睛迷迷糊湖的说:“臭乖,看我怎么教训你。快把裤子给我拿来!”我乖乖地递给他。记得给玉亭哥拿东西跑来跑去,很情愿。一想到以前的事儿心就酸。
姑奶奶的吊铺,铺了三张“榻榻米”,除了睡的地方,只能放下一个矮桌和一个长矮柜。房顶和我一般高,四壁贴的都是明星照片。她会弹琵琶,会唱歌。教我唱《甜蜜的梦乡》,我很喜欢这歌。晚饭后兄妹俩带我去散步,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我听不懂。
道里比道外强多了,有宽阔洁净的马路和人行路,路边种着排树。有高楼,有商店,大玻璃橱窗里摆着我没有见过的物品。还有外国人。这些在道外都没有。道外多数是穷人,道里和南岗多数是富人。道外没见到一个外国人。外国人多数是小日本,老毛子,高丽棒子。男子很少见,女的里面,老毛子比小日本和高丽棒子多一些。(编者注:道里,道外以一条铁路划分。)
白天只有妈和老奶奶在家,妈整天在做针线活。除吃饭,她不出屋。我一人很寂寞独自在喇嘛台的前后转悠。除礼拜天,这里静悄悄没一人。喇嘛台是哥特式建筑,顶端是四个蒜头型的,中间的蒜头高一些。每个蒜头下都延伸出一个座体,四个座体连成一个宏伟壮观的教堂。它的旁边有个绿色带窗的封闭式的小亭子,中间台上放着一个喇嘛台的木模型,刷着绿色的油漆。它像座艺术品,像童话中的殿堂,好玩极了。脚踩着亭子的木楞上,手扒着窗子踮起脚尖往里看。我望着它很久不离开,编着美妙奇特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翁,当然就是自己。每逢信徒做礼拜,老爷爷都带我上到顶层的回廊上,从高大的穹顶向下望着那些活动的小人儿,听他们唱圣诗看他们分圣果。
在这里两个月来妈绣枕头和幔帐,还做了几件衣服,是为娶舅奶奶做准备的。我说:“妈,您整天做,眼睛都熬红了,您太累了。”妈说:“累点没关系,总不能住在人家,白吃饭吧。”妈勤快,人人喜欢。
一天妈对老奶奶说:“我们总不能长住在这儿,我想让爷爷在八站租间房子给我,可在那儿的工厂找点事做。”
“别着急先住着,我看那女人不会长久,乖他爸心里放不下你们娘俩,不是到处找你们吗?”
我爸自从我们不告而别,着了急,怕我妈走头无路带我投了江。还喝醉哭过一场。前几天找到这来,妈和我躲在后院不见他,我特想他,可是妈不叫我见他。老奶奶对爸说我们没来。他流起泪来,说我们一定出事了。
一提到爸爸我就泪眼婆娑,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妈对老奶奶说:“您不知那骚娘们儿太凶恶不讲理。她但分好点儿我也就凑合过了。她成心把我们娘俩欺负走。整天找茬打架我也受不了。您没见她一脸横肉狠毒样子,别说乖见她害怕,我也害怕。更怕她变着法子弄走孩子,我不能让孩子落到他们手里,所以想法子躲开他们。”停了一会又说:“我自打出来,压根就没想回去。我活着就是要把孩子拉扯大。”她的泪哗哗往下流,我也哭,老奶奶也流泪。
一天老爷爷对妈说:“孙媳妇,我又不是不叫你住这儿为什么要去八站呢?那地方太背静,坏人多常出事,你一个女人住那地方叫人不放心。先住着慢慢想法子。”
妈说:“您认识的人多,请您帮我打听哪里需要洗洗涮涮伺候人的事,我都能干。”
又过几天,老爷爷问:“有个开酒店的日本女老板生孩子,你愿意去伺候月子吗?”
“那赶情好,我要把孩子带去成吗?”
“我得问问管事的。”
问过管事的以后说:“管事的刘先生说,只要你的孩子不乱跑,不叫老板知道就行。”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水道街的亲戚家,到日本女老板家去伺候她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