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语老师莱斯利.麦凯恩和俞敏洪(上篇)莱斯利 4
因为莱斯利是老外,彼时彼地还不多见,所以所谓的外事纪律非常严格,其中一条就是学员课后不能跟老师单独交往。张主任每天没事到处蹓哒,表面上是关心,实质上有监督大家的意思。莱斯利开始不明就里,有时邀请同学上她所在的二楼去闲聊,没人敢明说,只好找各种借口推辞。
班长Scott对此发过牢骚:“如果老师是男的,不让女生进房间还有情可原,可这一姑娘家,开朗好客而已,一帮大老爷们,至于嘛。有的人那么大岁数了(暗指张主任),形象不形象无所谓,可咱们这么多年轻的,莱斯利会不会想:你们这帮中国男的,怎么都他妈的这么面唧。”Scott 话音刚落,几个女生放声大笑:“他妈的用英语怎么说? His Mom’s?”
一个周六的早晨,我偶然望向窗外,突然看到对面楼的阳台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是莱斯利一个人在抽烟。过了半天一看她还在,只是手中又多了个咖啡杯。我的宿舍和她的公寓都坐落在单位大院,相距很近,因为是公休日,四周一片寂静。我觉得她有点可怜,自己也没人说话,就找到内部号码,给她拨了过去。她非常高兴,问请我过去喝咖啡是否会触犯张主任。得知他管不着我,她更开心了,让我带好书本去。”
平时喧闹的大厅空无一人,小喷泉稀里哗啦的水声格外悦耳动听。池中几条鲜艳的锦鲤在游动,四周几丛水生植物郁郁葱葱。沿着螺旋形的楼梯上行,那种旋转-上升-俯视的视野非常好。
莱斯利的房间很温馨,飘着浓郁的咖啡香,第一次去,我有点小紧张。她的脸却也红了,原来烟灰缸还摆在那,显然她不希望我看见。我装着若无其事,给她机会掩饰,过了一会,就变得自然了。
莱斯利跟我说话时发音清晰,语速舒缓,目光一刻不离我的脸,根据我的表情来引领节奏。一旦发现我卡壳,她不是等我翻阅词典,就是扯张便笺工整地写下来,便于我继续学习。说是聊天,其实并不对等,是她在将就我,但两人都很开心。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溜到莱斯利那,天南地北地侃。莱斯利说她从小就热衷周游世界,来华前原本参加了外交官招考,过五关斩六将,却意外地在一个小问题上败北。因为这种机会不常有,万一结了婚就更不方便,所以非常沮丧。刚好听到有招募义工的消息,她对即能在这古老的国度体验生活又可以帮助他人倍感兴奋,于是在亲朋怀疑的目光中义无反顾地辞掉工作来到这里。
但不适应的地方之多是她始料不及的。生活上她不在乎,但精神上很烦恼,尤其与人交往的自由都受限制,她非常反感。比如张主任经常派人盯着她,有一回她刚出门发现天很阴,就折回去取雨伞,门卫正对着电话说“小老外”,见她返回立刻挂断了。还比如她发现中国人一方面热情友好,夸她这好那好,另一方面却狐疑客套,并不真正接纳她。
我做无所谓状安慰她,张主任只是关心你罢了,每次争执,最后不都听你的吗。她想了想笑了,说倒也是。
关于看似“表里不一”,我给她举了个例子:从小我就听我奶奶灌输,自打开天辟地,全世界的人都是黑头发黑眼睛的,黄毛蓝眼的就是鬼,根本不能算人类。如果她看见我跟你坐一起,一定会从坟墓中跳出来。我们是个相对封闭的农业国,与西方人习俗理念也不同,真正相互理解,需要一个过程。
莱斯利听罢与我击掌:公平!可惜你奶奶不在了,不然我会让她相信,我不但是人,还是个好人,让她改变主意,喜欢上我。
我告诉她真的不必太敏感,比如有男生下课去打球,没人请你你就自己要求,谅他们不会拒绝你。其实他们会窃喜的,只是不好意思表达罢了。至于那些官方人员,别说你,我也讨厌,那就是一份工作,别把他们当回事。
当然比起不快,她说收获是丰厚,最大的褒奖就是学生的进步,所有的代价是值得的。
有一次我看她的全家福,特别有趣,姐妹四人金、红、褐、黑发各一,眼睛蓝、绿、棕、灰完全不同,唯一的相似之处是都苗条高挑。她承认像她家这样的不多见,感谢上帝,各有各的美。
我天生爱美女,无比羡慕地表示我也这么高、这么漂亮就好了。莱斯利却认真地摇着头:长得高长得好不能保证什么啊。第一不该假设幸福只源于外表,第二不该假设人生就该享受快乐。事实往往恰恰是它们的反面。所以好的生活不该是人完全心满意足了,而是要从不如意中品味夹杂其中永恒的甜蜜,就像一个蒸馏的过程。
我英语虽然刚入门,但因为有思考能力,所以能最有效地利用有限的词汇,进行复杂一些的交流。莱斯利基本能预知什么我不懂,会拼写出来等我查词典,由于有情境背景,彼此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的另一个法宝就是记笔记,只要没见过的就照单全收,莱斯利直说谢谢我,让她享受了一把女王的待遇,说点什么破事都被记下来。
因为她的耐心出奇地好,我怀疑她是否当过老师,她说当过但只在教会给小孩讲圣经。对我是否有上帝的问题,她表示深信不疑,只是暂时还不能多说,否则又要违反外事纪律。
一个星期五放学后,莱斯利问我第二天是否有时间。我以为无非又是喝喝聊聊,就爽快地答应有。她却给我看一张照片,是几个老外的合影,莱斯利也在上面。她指着一个金发小伙说他是位法国工程师,想介绍我们认识。
我愣了,忙告诉她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在北京读研。她也愣了,说难怪我从没见过,但你又没结婚,还可以选择。之所以向你介绍他,是我认为你应该出国深造。还说该男性格很好,本人比照片还英俊,喜欢上中国女孩,但不想在工作单位惹麻烦。她最后强调,他是很认真的人,言外之意,你不要担心。
见我非常为难,她改口说反正明天有个聚会,他要来接我,带着你的书,如果对他不感兴趣,就改学习怎么样?盛情难却,我只好答应了。
第二天早晨,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犹豫地磨蹭到她的楼前,突然觉得不能这么做。于是迅速写了一张纸条塞给门卫,请他转交小老外,大意是我改变主意了,对不起。说来此生首次被提亲,就这样被我临阵脱逃了。
溜回宿舍,我躲在窗后向外偷瞄。只见一辆银色轿车驶到对面楼前停下,从驾驶室跳出一个高大的男子,绕到另外一面,打开车门。莱斯利在跨进车里的一瞬间,抬头向我的方向瞟了一眼。车子很快就驶离了我的视线,我对不起男朋友的自责消失了,但对不起莱斯利的愧疚却涌上心头。
星期一上课,莱斯利例行公事地向大家问了早上好后,目光停留在我脸上,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微小的动作,只有我俩明白。但之后她表现得很奇怪,踱来踱去,坐卧不安。当她最后问“在我们开始今天的内容之前还有问题吗”时,Scott转了转他招牌式的大眼睛,举起了手:
“我有。莱斯利,你周末干什么去了?”
“我?为什么?”莱斯利有点意外,一只脚背没忘在另一条小腿肚上蹭几蹭。
“你总这么问我们,我想,你也告诉我们一声,不挺公平嘛。”
“我… …去和几个朋友钓鱼了。”
“朋友?都是些什么朋友?带你去湿地(沼泽)了吧?”
“是的,车是别人开的,但停下来是我的主意,哦,你怎么知道?”
“我告诉你,那种地方全是大毒蚊子,多少年闻不到人肉味,你又是进口的,哪能放过你啊。”
“是呀,早知道我们也不去啊,咬死我了,抹什么都不管用啊。”
说着说着,莱斯利真觉得委屈了,把一只袖子卷起来,原本细嫩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大包,触目惊心。接着她把脚搭到讲台上,裤腿一撸,更是惨不忍睹,惹来一片唏嘘。
“你听我说,下次你要想吃鱼,让我媳妇给你做,别自己乱跑。”Scott像个大哥一般。
“谢谢你,我只是想去玩玩,没想到变成这样,我现在恨死蚊子了。”
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她又瞟了我一眼,吓得我心里猛一忽悠:如果我跟她去了,她可能就不会去钓鱼了,如果不去钓鱼,就不会被叮咬了… … 糟糕,我冒汗了。
这时Scott 压低了嗓音,说了几句中文,教室里顿时笑得炸了锅:“咬她,蚊子也得受伤,不是折胳膊断腿就是牙崩掉,肯定现在也不好受着呢。”他的意思大家都懂,因为同学们私下认为,如果非要给莱斯利挑点毛病的话,就是她有些偏瘦,过于骨感。
莱斯利猜出我们在笑她又不明白为什么,更加抓耳挠腮:“我宣布从现在起,进了这屋就不许讲中文,违反者罚款3元当班费。”她说到做到,当天下午就不知从哪搞到一只大号糖果罐,端端正正摆到前边,到培训结束时,里面塞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我某次一脚已踏进教室,扭头跟身后的人说中文,被莱斯利逮个正着,罚了半价一块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