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虎的故事(十一)松鼠小松(下)
天助鼠也,那段地面铺的不是地毯,而是平滑的地砖,三虎转弯太猛收不住脚,斜着摔了出去,一头撞到墙根有些懵。我趁机赶紧敞开房门,小松闪电般从三虎身边划过冲向光明。待三虎爬起来跟了出去,小松已骑上一棵树杈,挑衅似地玩了几个支撑摆动和悬垂,便闪身消失在枝叶间。这场追杀,以小松虎口脱险而告终。
眼见煮熟的鸭子飞了,三虎悲愤交加,呜咽个不停。不知是否怪我胳膊肘往外拐,家里杯子不断被摔破,满地碎瓷片玻璃碴分明是它无言的抗议。如果三虎真的抓到小松,会做什么呢?咬死它?吃掉它?谢天谢地,我不敢想下去了,忙把易碎品统统藏进柜橱,以防再沦为三虎的出气筒。
我当时不懂的是冒犯了动物的领地,后果非常严重。三虎越来越好斗,连续在窗前守候。它显然不但恨透了小松,而且对其它松鼠也态度大变,只要一有蛛丝马迹,它就龇牙咧嘴,左突右奔,暴躁地冲撞窗玻璃。反观松鼠们,一派老江湖风采,除了照旧在外面穿行,有的甚至停下脚来看它两眼,气得三虎更加哇呀呀呀。
我觉得非常内疚,曾设法安抚三虎,但尝试几次,发现妇人之仁无济于事。想到小松风餐露宿,几粒花生而已,我决定任由三虎撒泼打滚,对小松的待遇不变。小松好像没受影响,照来不误,不过我都先确认好三虎在安全地带才去接待小松,即避免了新的冲突,也两边都不得罪。
我的右邻住着一位拥有模特身材的非裔女郎,以及她的白人男友。有一次小松前脚刚走,她后脚便来敲门,好心地告诉我松鼠虽然可爱,但尖牙厉爪,还可携带狂犬病毒,跟它打交道要注意安全。男的也跟过来补充道,松鼠的眼睛长在两边,位置很高,虽然视野宽广,但反而看不清面前的东西,并且它们一贯警觉,吃东西也东张西望,并不专注盘中之餐,所以最好避免用手喂它,不然它也许连你一起咬下去。
闻听此言,我又惊讶又感动,显然他们注意到了我跟小松的亲近,我怎知其中暗藏的杀机啊。好在到目前为止它都是先取走花生再往自己嘴里送,从未直接咬上来过,否则… …
见我紧张起来,邻居情侣又安慰我说松鼠除了受到威胁,不会主动攻击人类,所以也不用太害怕。不过他们也承认小松太有趣,如此胆大妄为的松鼠真少见。他们还好奇三虎对小松的态度,我回答恨不得把人家碎尸万段呗,还能有什么,两人都笑了,说这就对了,谁让松鼠和老鼠是亲戚了。还真是不错,除了尾巴,小松的摸样,跟老鼠太相像了,整个就是后者的表亲,难怪三虎跟它过不去。
时光飞逝,三虎壮志未酬,初衷不改,仍常蹲踞窗前,一见松鼠就把尾巴抡得像根三节棍,砸在地上砰砰作响。看它的认真样,我既觉得滑稽可笑,又为不能满足其天性而自责。我不稳定的生活决定了无法将其放养,它作为户内猫与野生松鼠过招,也不见得能占到便宜,只好任它小小地折腾吧。
不过三虎很快得到了一个大展身手的机会。
原来不久前朋友老马所居公寓有人搬家,楼门洞开,若干老鼠不请自来,他家也溜进一只。混吃混喝倒也罢了,那鼠动静极大,老马及室友们不堪其扰。可不论怎样,就是奈它不何,因为它藏身暖气壳内,敌进我退,敌驻我扰,让人干气猴。作为远近闻名唯一的猫,捕鼠重任非三虎莫属,故此老马急急地赶来,求借三虎一用,说只要它肯帮忙,保证请它吃鼠肉大餐。
三虎?抓老鼠?它自己就胆小如鼠,绰号三鼠,能行吗?我比较犹豫。老马说怎么不行,它既然松鼠都敢捉,老鼠更不在话下,再说为民除害,责无旁贷嘛。对呀,我被说服了,但转念又一想自己每天跟它亲来搂去的,它要吃了老鼠,我就得敬而远之,那我还不受情感伤害啊。老马忙说这个也是小菜一碟,我一旦看见三虎得手,就给它来个虎口夺食,把耗子抢过来,换条鱼犒劳它,清蒸干炸,生吞活剥,任你挑来任你选。
老马是个学文科做生意的北京男,巧舌如簧的功夫可想而知,信他一半就足矣,只要老鼠落不进三虎的肚子,鱼不鱼的我不指望。
猎鼠行动开始那天,老马的几个室友难得地全部等在家中观站,并一致跟我说你上当了,他要真有本事从猫嘴里夺过耗子,早自己直接逮住了,何必劳三虎大驾。可惜说什么都晚了,只能让三虎试试,好在大家都表示会助老马一臂之力。
把三虎从笼中放出,它自然一副吓破胆的摸样,拼命往沙发坐垫底下钻,哆嗦半天才平静下来。老马拎出一把笤帚,开始敲击暖气的金属壳,叮叮当当间,里面有了反应,明显有人在鼠窜。三虎很争气地兴奋起来,双目圆睁,循声开始出击。有趣的是它不但会隔空定位,还能把前爪伸进暖气狭小的缝隙猛搅一气,小老鼠被左一掌右一掌逼得无路可逃,只能无奈与三虎在客厅中央相会了。
老马已戴好手套,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正准备跟三虎展开争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三虎刚好奇地向战利品挪动两步,后者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我们全都怔住了。说时迟那时快,三虎呼地向后弹出几尺,连滚带爬转身就跑。因为大家想看老马的笑话,所以费力地把三虎和老鼠又轰到了一起。
面对瑟瑟发抖的对手,三虎不但没发起任何攻势,相反再次钻向沙发垫下,猫和老鼠是天敌顷刻间不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毋庸置疑三虎存有捕鼠的本能,概因衣食无忧,无欲无刚了吧。尽管我希望到此为止,但机会难得,所以还希望它拼一下。结果是老鼠和三虎一个胆战心惊,一个如履薄冰,面面相觑,仅此而已,自然界中一场不可避免的猎杀最终没有上演。
那只在猫爪下幸存的老鼠,没能躲过的果然是老马之手,他真的没有骗我。
话题转回松鼠 - 当我毕业搬离小镇时,很想给小松一个交代,但明摆着不现实,只好拜托仍居原处的三虎大舅和舅妈照看一下。他们的确见到过一只松鼠在我的旧日窗前徘徊,几次试着想把它引诱过去,但只要它察觉有人接近立刻逃之夭夭,也没碰留给它的食物,后来便不知所终了。
到了芝加哥,我对松鼠的温情却被残害殆尽,而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松鼠们自己。
开始我还因小松而爱屋及乌,但很快发现此鼠非彼鼠也。城市松鼠完全不似小镇的憨厚,个个油头滑脑,歹意十足。比如阳台上我精栽细培的金枝玉叶被刨成残花败柳,清凉柔韧的藤椅也给啃得百孔千疮。我用三虎去震慑它们,不料那些猖獗的家伙毫不示弱,跟三虎对打。尽管最后都被赶跑,但我不放心三虎追出太远,就没再放它出去。
后来经隔壁邻居Scott介绍,我将三虎的粪便埋在花盆,洒在角落,驱赶松鼠的确有效。但是需要经常更换不说,赏花饮茶的同时想到近在咫尺的那东西,也不是一般的扫兴。熬过了夏秋,本以为冬天可相安无事,谁知松鼠们卷土重来,把我悉心挂上的圣诞彩灯嚼得七零八落,愤怒之下,我只觉得腾腾杀气直往外涌。
Scott是某大学医院的麻醉师,我半真半假地问他能不能给配点药,把这帮为害一方的松鼠放倒算了。他也忍无可忍,正准备另换一种灯泡,如若被松鼠咬碎,足够让它们痛苦。那时我已为三虎找到了后爸,不料他坚决反对这个计划,理由是松鼠也有生存权,生命比彩灯更珍贵。争执之下,他甚至怀疑我和Scott交从过密,以至醋意浓浓。
我承认我和麻醉师因近水楼台,常嘀嘀咕咕,也偶有肌肤之亲,就是搂抱一下。但我们的关系是纯洁的,因为人家是同性恋,只喜欢男的,根本视我于无物。是后爸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总之由于他的阻挠,彩灯没换成,我们只能任由松鼠继续猖狂,在一串串残美的灯光下度过了圣诞和新年。
等搬到近郊的独立房后我才发现,那几盆花几串灯,和被松鼠打着生存的幌子所真正造成的破坏,简直就是小儿科。我不得不承认:与自然交战,没有赢的可能。
在之后的对垒中,唯一的亮点是,三虎终于成功地征服了一只松鼠,报了当年小松的一箭之仇。
事发于一位松鼠妈妈,将几个孩子从树洞中一只只空投到草坪练飞行,被三虎看个一清二楚。绝少外出的它趁人不备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拖过一只幼鼠就钻进花丛。重新现身时,它不停地舔嘴抹舌:一个不分人兽美食过后相同的经典动作。
连老鼠都不肯伤害的三虎,却对松鼠如此不依不饶,积怨之深不可理喻。它无疑为欺凌弱小,但总算圆了心中之梦。只可惜那只小松鼠,第一次拥抱真实的大地,就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为它人的错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至今不明白小松为何选择了我的窗口,但庆幸与那个毛茸茸的小朋友相识了。据查,野生灰树鼠最长寿命为12年,那么不论如何,小松也肯定不在了。不过,它和三虎一样,在我的相册里,在我的记忆中。快乐,有时就来自于一个最微小,最不起眼,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