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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虎的故事 (一) 悄然离去

三虎的故事 (一) 悄然离去

博客

2006年春末夏初,我和三虎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 

它每天躲在地下室棚顶木梁之间的缝隙,饭不好好吃,水不好好喝,不再听从我的召唤,更不上床与我亲昵。林林都两岁多了,见到三虎,胖呼呼的小手远远地张出来,总是很小心地央求我:“妈妈,摸摸猫猫,就一下,我不揪。” 

三虎一如既往地以嘶嘶声迎接林林的热情,目光中我能读懂的永远是敌意。即使偶尔被我强行抱起让林林喜欢喜欢,三虎也以无可奈何的闭眼睛和翘胡子来应付林林的爱抚,从来不为所动。 

但是一个我挥之不去的巨大担忧从来没发生过,就是三虎会伤害到林林。三虎对林林的到来所表现出的不同寻常的不快大大超出我的意料。我竭尽全力想改善和它的关系,可是直到最后也没看到期望的局面出现。 

三虎是一只从四个星期大就跟了我的猫,生于199741日,是一位娇生惯养的纯种波斯猫小姐和一位颠沛流离的野生狸花猫先生的爱情结晶。九年间,我搬到哪,把三虎带到哪,一起构建了一个个温暖的家。它聪明,美丽,善解人意,但有些窝里横,只敢对我耍小脾气,遇见外人就老实。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它的可爱。 

它过着一种总的来说自由自在,安逸舒适的生活。作为家猫它衣食无忧,一直得到很多关爱。它走南闯北,可谓见多识广,身心需要都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满足。 

第一丝麻烦的迹象始于女儿林林的降生。三虎先是惊慌失措,然后情绪低落,很快它选择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原来的房主装修地下室时故意将粗犷的顶梁裸露在外,看着蛮有田园风采。三虎挑中了其中两根横梁的交界,借助楼梯扶手飞上飞下,每天躲在上面不知作何贵干。 

最恐怖的是近几天它开始随处便溺。木质地板上,纯毛地毯上,花盆里,浴缸里… …直至有一个周末,趁孩儿她爸出差,我带孩子去朋友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晚上毫无准备地钻进羽绒薄被里,一股钻心的恶臊迎面扑来。我的天哪,什么东西?我跳起来,抽着鼻子像狗一样四处搜寻,突然胃里翻江倒海,差一点就吐了出来。 

尽管三虎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但是我从来不知道和猫尿一起睡觉是什么滋味。屏住呼吸,小心查看,枕头上、枕头下、被子里、被子外、床头、床尾,到处可圈可点。更要命的是,掀开床罩,那张咬了半天牙才搬回家的昂贵床垫,也未能幸免。 

我不由自主高声尖叫,一时间视觉,嗅觉和听觉的冲击相当震撼。幸亏林林的房间在另外一头,加上中间两道门,那个睡功了得的小家伙才没被惊到。 

我冲到地下室,狂呼乱叫三虎的名字。一阵悠悠的叮叮铛铛,它居然从天棚上一跃而下,准确地落到我的脚前。揪起它松软光滑的后脖梗,我挥手抡了它一巴掌:“三虎!你干的好事!你给我过来!”让后夹着沉甸甸的它上楼,吧唧把它拽到乱成一锅粥的床上。 

显然三虎对自己的处境认得很清,没有企图逃避,只是蜷成一个大毛团,小肥脸缩到脖子里,偷偷地斜眼瞄着怒气冲冲的我,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间或楚楚可怜地喵喵两声。像以往它闯祸一样,我找到一个安慰自己的借口,肯定是昨天家里没人,它想念亲妈了(其实我充其量只是个后妈,详情后叙)才出此下策impress 我。 

好歹它只是个猫,那不有个傻小子为了impress心爱的女孩,给了里根一枪,差点儿要了总统的命。我心不由软下来,不好再继续揍它。 

仁慈是仁慈了,我必须独自面对满世界猫尿的严酷现实。手脚并用,拆,洗,擦,刷,忙过大半夜,昏头涨脑,跑到客房盹了一觉天已大亮。不知为什么一个可怕的念头渐渐占据了我的心:一定出问题了,三虎怎么会这么离谱? 

洗澡时冲了比平常多出两倍的时间,抹了比平常多出两倍的香香,才感觉浑身弥散的尿骚渐行渐远。塞给林林一瓶奶,赶紧捯饬上班的服饰。她咕咚咕咚地仰头喝完,依旧一扬手嗖地把空瓶撇到地上,就那么不负责任。

门铃响了,看林林的刘阿姨来上班了。我匆匆交代了几句昨晚的遭遇,便急急忙忙地出门。刘阿姨从后面冲我嚷:“哎,不对劲儿啊,三虎不是那种祸害人的猫啊。平时我俩谁也不搭理谁,你等着今儿让我好好观察一下它。”
 

到了班上我没喝咖啡,也没理老板,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打了离家不远的一处动物医院的电话,预约了一个第二天下午的行为咨询。没过多一会儿,刘阿姨来了一个电话说:“赶紧带三虎看病吧,厨房擦手巾上也撒上了。我瞅了,尿痕色儿不对,发粉,一小圈一小圈的,典型尿频加血尿啊。” 

刘阿姨在国内时是北京协和医院的护士,干了整十年,她说的话我不信都不行。哆哆嗦嗦的又给动物医院重拨一个电话,前台马上安排了一个傍晚的紧急约见。 

下班刚拐进车道,就见刘阿姨已经把三虎装进专用的紫色猫笼等在那里。来不及和林林说拜拜,就掉头直奔几分钟车程的动物医院。护士接过瑟瑟发抖的三虎,轻轻地摸摸它的头,揉揉它的肚,量体温,测血压,询问病史,记录病例,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医生来了,形势急转直下,她告诉我三虎情况不妙,像是严重的泌尿系统疾病,可能还有深度抑郁症,也不排除其他问题,要进行深入检查以便确诊。医生提手写了一个数,大概得好几百美元,问你要进行吗?如果不想付费,她推荐了一家福利医院,但得排队,三虎的病情却不容耽搁。 

要查!要查!我的头点得象鸡啄米,耳朵虽然听懂了医生的每个词,心里却完全是抗拒的:不可能吧?三虎定期打预防针,我给它吃香的喝辣的,看它膘肥体壮,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抑郁症?猫也能得抑郁症?它那么养尊处优的,凭什么得抑郁症?除了林林占了它的第一把交椅有点不开心,它什么都没缺过呀,这重度抑郁得多大的打击啊?这小心眼的猫它打小就那摸样,要不老让叔叔大爷的叫三鼠。 

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护士偶尔过来打个招呼,说检查正在进行中。不知怎样熬过了漫长的两个多小时,三虎终于被从里面一间屋子抱了出来。医生拿了几张单子请我坐下,经过验血,验尿, X-光,超声波,还有什么培养,结果出来了,果然不出所料,先前的怀疑不幸而言中了。 

主要的问题是,三虎患有严重的膀胱结石,极度痛苦。止疼是小,保命是大。常规药物治疗目前对它无能为力,唯有尽快手术去除结石。手术方案医生显然熟记在心,飞快地打印出一份请我过目,有的医学术语我看不懂,但意思我明白了:全麻,清石,术后重症监护室留查一天,费用约$1,200 。消炎止痛和其它药物单独另计,总共$1,500 左右。 

我有些傻眼了,结结巴巴问了医生几个问题:“它为什么会得这个病?我怎么早没发现?是不是送来晚了?”坚持着把话说完,想起头天晚上给三虎的一巴掌,我极度懊悔,眼睛不敢再跟医生对视,任由泪滴噼里啪啦地滚落。 

医生马上抽出几张面巾纸递过来,安慰我说:“这个病因多种多样,食物中的矿物质,尿液的酸碱度,某些细菌,还有其它的疾病和药物都能引起膀胱结石。有的时候动物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一旦发现就很严重了。你已经把三虎送来了,我们的任务就是帮助你。没有经验不是你的错,就不要责怪自己了。” 

美国的大夫真的会哄人啊。 

停了一下,医生接着说:“这是一大笔费用,如果你有困难的话,我给你推荐一个分期付款的计划,不计利息。你感兴趣就告诉我们一声,前台可以给你提供更多的详情。” 

谢过医生的好意,我迫不及待地问她什么时候可以手术。她面露难色,又抛出了另一颗重磅炸弹,把我刚得到些许慰藉的心又轰得七零八落 - 她说三虎还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心力衰竭,病因可能和它波斯猫的基因有关。为了做结石清除手术,必须进行全麻。而目前它虚弱的心脏很难承受麻药的副作用,即使结石手术成功,三虎也很可能最后无法苏醒过来。 

你不是刚说要帮我们吗?费了半天吐沫,原来都是废话,那你到底要干嘛呢?为什么不一起说完?这一拨一拨地什么意思啊?我艰难地吞咽着医生的真实意图,备受打击,不知再说什么好,只希望尽快结束这场无意义的交谈。 

但是医生显然没这么想,她继续和颜悦色地解释,因此理论上讲为了保证结石手术的顺利,要先对三虎进行开胸心脏修复手术。鉴于三虎的病情,她需要联系一位动物心脏专家组成手术小组,24小时内通知我下一步骤。不过这将是个高费用,高风险的手术。 

这位敬业的医生接着涵括了三虎心脏疾病的其它细节,变着法地让我明白其中的道理。尽管对专业用语我俩眼儿一抹黑,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什么叫高费用,高风险。医生这回没兜圈子,她看出了我掩饰不住的frustration,直接说出了一个数: 手术$3,000,非常prohibitive, 另加后续费用,相当considerable. Furthermore, 女医生以这个该死的furthermore 撩开了最后一个真相的面纱:而且他们完全不能保证成功。换一种说法,这种手术的的失败率行业范围内非常之高。 

医生继续狂轰滥炸着说,幸运的话,即使心脏手术成功,也要一定的恢复期,这个过程相对膀胱结石手术的迫切性来说将比较漫长。很可能等不到心脏复原到可以承受接受结石手术麻醉的时候,结石已另三虎的健康全面恶化了。另外三虎的抑郁症非常严重,对身体的康复也有害无益。 

对于我的可不可以同时手术的疑问,医生坚决地摇了摇头说唯一的结果就是立刻得到一只死猫。到了那一刻我难过至极,意识到这整个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死循环,哪里有解。这个医生绕来绕去说到最后想说的就是这猫没救了。 

对于她不妨凭借化验结果再找一名医生进行复诊的建议,我谢绝了。她无非又是按章行事,这种检测手段,白纸黑字,除了延长三虎的痛苦,不会有实质的帮助。可是消息太突然了,我心里还在拼命抗拒。医生同情地看着我说三虎的病很棘手,拖下去对它很残忍,但做这种决定很艰难,她理解我的心情。之后她便不说话了,坐在椅子上静候我的反应。 

“那好,就这样吧,它不难受了就行。”没用多久,我看着医生,木然地吐出了我的决断。她可能就等着我这句话呢,马上以肯定的语气说如果我认为这对三虎是个解脱的话,他们一定鼎力相助,保证三虎毫无痛苦地离去。停顿了一下,她又担心地问:“你住哪?有没有人可以来接你啊?”“不是现在,我今天还得带它回去。”我解释道。她点点头,叫过一个护士给三虎打了一针止疼剂。 

谢过他们,付了$500多的账单,我领三虎回家了。象往常一样我用安全带穿过宠物笼的固定环,牢牢地把三虎“绑”在后排中间的座位,金属丝门朝外,以便它能看见驾车中的我,即使只是背影。换条小路慢慢往家蹭,除了我的前灯,四周一片漆黑,死一般寂静。习惯性地把右手伸到后面,三虎立刻隔着门网轻轻地舔起我的指尖,一股湿漉漉热乎乎麻酥酥的温馨弥散开来,把我在医院积蓄的悲情一扫而光。我和它尽情体验着在一起的时光,还剩多少毫不重要。 

到家时林林已经甜甜地睡着了。刘阿姨走后,我给孩儿她爸打电话,问他回来是否能送三虎最后一程。孩儿她爸半晌说不出话,最后直说你别急,等我明天回去再决定。 

抱三虎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轻轻跟它说了会儿话。说谢谢三虎跟着后妈辗转流浪,说谢谢三虎带给后妈的快乐时光,说请原谅由于林林妹妹而使它感到落寞,说对不起刚发现它病得那么厉害。可能由于药物的作用,三虎乖乖地趴在我的臂弯里,无声无息。过了一阵,发现我要抱它上楼,它挣脱我的手要回地下室。我跟在它后面下去,只见它轻盈地从楼梯扶手飞身跃上屋顶几根横梁之间的缝隙,它心爱的栖身之处,立刻了无踪影。 

第二天中午同事照例结伙出去吃饭,轮到了公司边上的那家墨西哥餐馆。我没一点心情,就躲在办公室咬了几块饼干。老墨饭是我最爱吃的东西之一,缺席是前所未有的,老板Bill立刻注意到了,饭后直接过来问你去哪了。他跟三虎也熟,听我故作镇定地讲完,愣了一下说这么大的事,你不要时间安排吗?至少这几天我不在乎你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来。 

心中顿生暖意,恨不得跳起来给他一个hug ,想到是职场只好忍住,规矩地投去感谢的目光一束,便形式上欢天喜地,实质上失魂落魄地奔回家了。孩儿她爸已经出差回来,正搂着三虎不松手,孩儿哭了,抽抽搭搭地说爸爸最爱三虎。赶紧打开电视,看到天线宝宝,林林破涕为笑,关于谁爱谁,谁不爱谁,已不再是她关心的问题了。 

孩儿她爸说我约好了,就等你回来跟它告个别。你肯定不想去?据说过程非常简单,我会好好照顾它的,你不去也罢。 

先亲了亲三虎的小花脸,又弹了弹它的大耳朵,还拨了拨它的白胡子,最后捏了捏它毛茸茸的小爪子,转身让孩儿她爸出去了。破例让林林看了一集又一集,自己栽到床上不起来,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停一会儿,哭一会儿,座机响完手机响,我一个也没接。 

不知过了多久,卧室门开了,孩儿她爸捧着一个系着银色缎带的灰纸盒子走进来,他居然也在流泪。我不知所措,眼睛从他的脸上迅速移开,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沉寂了片刻,他也故作轻松地说三虎现在很好,一点都不遭罪了,如果它会说话,一定会谢谢我们为它做的选择。 

原来护士在三虎的前爪上注射了一针,药液推进的刹那,之前惴惴不安的三虎即刻放松下来,小脑袋耷拉着枕到孩儿她爸一直楼着它的手脖上,悄然无声,就像入睡了。关于遗体处理,院方提供火化服务,两天后领取骨灰。他打我电话没通,就决定带三虎回家,交过$100 处置费,护士已经将三虎装殓完毕,还给了孩儿她爸。 

孩儿她爸在后院挖坑把三虎埋了。我让他不要告诉我具体位置,怕自己发疯了会跑出去把三虎刨出来。他说你放心,我选了一个好地方,三虎非常喜欢。 

接下来几天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后门deck的台阶上,捧上一杯冰水,什么都不主动去想,只呆呆地朝远处看,默默品味着失去三虎带来的阵阵忧伤。我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离我并不遥远。耳边时常隐隐响起忽近忽远,忽急忽缓的铃声,仿佛三虎在偷偷地靠近,又悄悄地远离,继续着它那百玩儿不厌藏猫猫的游戏。 

这个后院,纵深很长,其实也可以叫做后花园。除了几棵参天的槐树和高耸的松柏,还长有几株玉兰,几簇丁香,几丛桑葚,和一些散散落落的粉玫瑰。正值晚郁金香绽放的季节,去年初雪前我半信半疑间埋下的几百粒号称red tulips的洋葱头,果真如被施了魔法般变幻成片片简洁的叶林,托举着粒粒纯红的花苞,清丽娇美,呼之欲出。偶有轻风掠过,它们便摇曳起婷婷腰肢,优雅地向世界展示婉约的诱惑。就是那些早熟的落花,也惬意地飘卧在青草里,从容挥别自己的娇媚容颜,憧憬着下一个春天。 

整整九年了,没想到三虎的离是如此突然。就像它的到来,也令人措不及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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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花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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