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风(十一)
徐德海听着听着,心儿慌乱起来。公交车在下一站停靠,他一把拉起小虎,“我们在这儿下车。”小虎说:“爸,地委早着呢,在这儿下车做什么?”徐德海说:“快下!”他说着起身就往车门走,小虎只好跟着爸爸一道下来。 他们穿过马路,在对面的公交站等来下一班车,见车上乘客寥寥,就找个位子坐下来。公交车行驶了五六站后,徐德海见前面的马路上围了许多人看热闹,就说:“师傅,能在前面停一下吗?”公交司机说:“不行,必须在公交站下。”他不再吱声,等到公交车停靠了,便匆匆忙忙地下来,下来后就往回奔,小虎紧跟其后,边走边叨咕,“爸怎么喜欢看热闹了。那死人有什么好看的。血呼啦啦的,看了不恶心吗?”
到了现场,徐德海挤进去看死者,目光刚一触及,知道死者是黄风,他脊梁顿时冒出冷气,正想退出,小虎却挤了进来。小虎看了看,惊诧地说:“这不是妈……”另一个“妈”字还没吐出,就被父亲的胳膊肘狠狠地捣了一下腰,他不再开口了。一个警察问小虎:“小伙子,你认识这个人?”小虎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要不爸爸不会狠狠地捣他一下,捣得好狠呐!肋骨还疼呢,他说:“不认识,看错了。”徐德海拉着小虎装着又看了片刻,然后和小虎一道离去。他的心情坦然了,黄风是一切祸害的根源,黄风一死,什么变数都不存在,他不相信章厚泽有胆量提及此事,再说,他知道还是不知道实情,现在还说不准。但从现在的情况来分析,章厚泽不知道的可能性大,以黄风的性格,她不会把自己的财产分给王如兰的两个孩子,因此也就不能向章厚泽吐露实情,如果吐露,也是以后的事。
徐德海一言不发,小虎紧紧地挨着父亲,不解地问:“妈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出门不久就被撞死了。”徐德海说:“她罪有应得,早都该死!”小虎扭转头,不解地看着爸爸,心思爸爸今天怎么啦?过去他从未讲过妈妈的坏话,这个一直被爸爸宠得稚气尚存的青年人又问出令徐德海悲愤不已的话来,“爸,妈妈为什么要胡扯说章厚泽是我们的亲生父亲?”徐德海见孩子到现在还没明白事情的根底,就顺着他的话音说,“她想把你们弟兄俩带到上海去,就开始胡扯。”小虎说:“妈想错了,我和哥哥怎么会舍得离开爸爸,跟她去上海呢?”徐德海说:“小虎,给你说,今天发生的事,任何人都不要说,包括你嫂子。万一你嫂子问你什么,你也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能做到吗?”小虎一向听话,因此说:“我听爸的,什么都不说。”
回到家中,进了院子,徐德海就看见那辆幸福250停在原来的地方,他走过去,借着灯光认真地查看一番,然后抿住嘴巴深深地吹出一口气。儿媳贺敏见面就问:“爸,你们爷仨到什么地方去了?大虎回来铁青脸,裤子被撕了一个大口子,幸好没伤着肉。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啦?”徐德海说:“我们不在一块儿,他怎么啦?我去看看!”他说着走进屋,见大虎闭目和衣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胸脯,他说:“大虎,摩托车没毛病吧?”大虎猛地坐起来,“为什么要想它有毛病?它好得很呢!”他说:“这就好,你明天步行上班吧!我要骑它去道士冲看你爷爷奶奶。”大虎说:“爸,坐班车不好吗?两百里多里呢 ,你骑这样远,我挺担心的。”他笑了笑,“看你说的,爸又不是豆腐做的,放心吧,明天去,后天回来。”大虎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徐德海带上了换洗衣服和必须生活用品,骑上幸福250,来到市交警大队自首。来到交警大队,见郝队长端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他和郝队长是熟人,却没按照正常礼节打招呼,而是严肃地说:“报告警官,我叫徐德海,是地委宣传部的科长,昨夜我在天通路撞了人,一时晕头,逃跑了。想想这不道德,发生在一个党务工作者身上,更不道德,因此前来自首,请求法律制裁。”郝队长惊讶地看着他,“徐科长,肇事逃逸,罪加一等。不过,你能来自首,也算没玷污党务干部的名声。但我得例行公事,去看看你的肇事车辆。”他说着起身走出门外,仔细地查看了幸福250,见车灯完全被撞碎,油箱上也有一道划痕。检查完毕后,郝队长吩咐另一个人给车子照相,然后走回办公室,对徐德海说:“徐科长,我们还得做一次笔录,把你肇事的全过程做一个完整的笔录。做完笔录,你可以回家等候处理。”徐德海惊得嘴巴老大,“不要我去蹲班房?”郝队长笑了,“现场勘查都做完了,你又来自首。有必要关你吗?再说,你蹲不蹲班房,不是我们说了算,那得由法院说了算。”徐德海问:“警官,能问另一个问题吗?”郝队长说:“可以呀!尽管问吧。”徐德海小心翼翼地说:“被我撞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郝队长说:“还能怎样?你骑得也太快了。看看你的车灯,碎了,瘪了,那有多大的撞击力呀!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头牛也会被撞死。”他充满信心地说:“你喝酒了吧?”徐德海苦笑,“还真的没喝酒。”郝队长问:“那么晚了,你去天通路做什么?”徐德海羞涩地挠头,“去文化馆找我的前妻,孙子要学钢琴,她现在的丈夫在教幼儿学钢琴。你是知道的,我和前妻从不来往,儿子非逼着我去,你说说,那是他妈,他都不去,让我去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所以,握把手就没了准星。”他垂头丧气,鼻子喷了一口气。郝队长说:“事已至此,气也没用。赶快做完笔录回家等候处理。”徐德海问:“郝队长,我能把车子骑回去吗?”郝队长指着他笑道:“你看你刚才吓得那样,一口一声警官,把我喊得都不好意思。这样,做完了笔录,车子给不给你骑走,由小刘决定。我要去开会了。不能陪你了。”他朝小刘吩咐道:“小刘,你现在给徐科长做一次笔录。车子给不给他,你根据情况做决定。”说完他径直走了出去。
做笔录的时候,小刘见徐德海拘谨不安,哪里知道徐德海是在仔细思考怎么编造每一个细节,就说:“徐科长,不要害怕,有什么说什么。你家大虎和我是同班同学。一个考场高考,一块儿名落孙山。他现在官场得意,我却在这儿为一日三餐而奋斗。”徐德海憨厚地笑道:“哪里的话,你看你这身警服穿得多神气。哪像大虎,天天陪酒,肠子都快让酒给泡烂了。”他不无卖老地说:“你们年轻人都得经历一熬二拍三奋斗这个阶段,等到了三十几岁,资历、位子、车子、房子,票子,该来的都会来。”小刘笑了,“徐叔真会讲话。”
做完了笔录,徐德海小心翼翼地问:“小刘,和我说实话,我这样得判几年?”小刘说:“难说啊,依我所见,判刑是必须的。关键是缓刑,能判个缓刑是最好的结局。让大虎出面协调吧!你们这班老人,守旧,呆板,不适合协调这样的事。”见徐德海有些胆怯,小刘说:“徐科长,你请回,车子先放在这儿,等大虎来骑回去,你这样的状态不适合骑摩托。”
从交警队出来,走了大约有四十几分钟,徐德海听到身后有摩托声响,本能地回头一看,却原来是大虎,只是一夜时间,大虎的脸黑了、瘦了,一副憔悴的样子。大虎见到他的时候,使劲扭了一下鼻子,声音还是有些怆楚,“爸,你不该这样,儿子命苦,索性就让苦水泡一泡。”他说:“千万别胡说。你的路长着呢,背个刑满释放的名声,今后日子怎么过?”大虎说:“这样一来,即便是最好的结局,你的党籍和科长职务都得丢掉,甚至还会让你去打杂。你辛辛苦苦忙乎了一辈子,到头来为了儿子却落了这样的结果,我怎忍心?”徐德海说:“为了你和小虎,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和我说说,小刘说的缓刑是怎么回事?”大虎说:“就是暂缓量刑,是指对触犯刑律,经法定程序确认已构成犯罪、应受刑罚处罚的行为人,先行宣告定罪,暂不执行所判处的刑罚。由特定的考察机构在一定的考验期限内对罪犯进行考察,并根据罪犯在考验期间内的表现,依法决定是否适用具体刑罚的一种制度。也就是说,在缓刑期间,只要没有新的罪行,事情也就了了。”徐德海说:“爸老了,宁愿顶罪,也不愿求人。这事还是你操办吧,能办到什么样就办到什么样。爸绝无怨言。”大虎说:“爸,事已至此,我只能按照你老走的路继续走下去。你的笔录我看过了,你得把笔录的每一个细节都记清楚了,法院审理只能照原话说。一点都不能说错。”徐德海说:“这我知道,我记牢了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小刘还以为我被吓坏了呢!”他有些得意,紧接着又关切地说:“记住了,得把小虎的嘴封住。不能让他说出我和他昨天晚上的经过,要不就露馅了。这孩子太实诚,昨天的事情他一点也没察觉出其中的蹊跷。”他挠挠头,“你说,你弟兄俩一母所生,又都是我带大,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大虎说:“还不是爸你太宠爱他了。把他养成了一盆温室花朵。”徐德海说:“你妒忌了?你妈走的时候他还小,没妈的孩子可怜啊!”大虎说:“爸,我怎能不嫉妒呢,只要你今后对我好一点就行了。”徐德海得意地反问:“我对你不好吗?”大虎说:“不好。”徐德海继续问:“真的?”大虎说:“真……”一言未了,泪水唰唰地流下来,他刺哽了几下,十分的凄然,“爸,你永远是我的亲爹……”徐德海一把抓住大虎的手,“不说这了。我们爷俩把这个秘密烂在心里吧!”
徐德海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尽管章厚泽一而再地坚持黄风是死于徐德海的故意伤害,但苦于拿不出证据,法院只能按照交警队提供的证据判决。老百姓喜欢用自己的观点解释事件,他们说黄风这个坏女人欠徐德海太多了,老天爷才让她被徐德海撞死。
章厚泽在黄风死后不久又结婚了,女方是一个钢琴学生的妈妈,比他小十来岁,是一个中学教师,他们先苟合了一次,也就是这一次,女方坚决和当校长的丈夫离婚。很快地,黄风就被她所认识的人遗忘了。
缓刑期间的徐德海实际上是处于退休状态,宣传部不愿意使这个老同志难堪,就让他在家养老。一年后,有关部门对他解除了刑罚。解除刑罚之后,他把黄风丢在餐馆里的包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了大虎和小虎。爷儿仨一道去上海处理了有关事宜。
又过了几年,大虎和小虎都辞去了工作,带着各自的妻儿和徐德海一道定居上海。汉州在他们的心中是一块伤心耻辱之地,他们要远远的躲着它。
2013·11·07初稿于上海
2015·11·27日复阅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