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仙恋 第十章 纷繁的世界 第六节 陌生人
二十号大清早,李长庚搀扶凤仙在园子里散步。毕竟是做一次大手术,感觉上和过鬼门关差不多,他们都忐忑不安,但谁也不愿说出来。李长庚对凤仙述说泰国的风情地貌:海滩、椰子树和湛蓝色的印度洋;又尖又高的佛塔以及成群结队的身穿绛红色长袍的僧人,他想以此放松凤仙的思想。此时的凤仙心中恐惧不已,死亡对她本是求之不得,她曾经做好自杀的准备,可偏偏此时长庚回来了,心中又燃起了强烈的求生欲望。她想陪伴长庚再走一程,把二十年前被人阻断的路重新续走下去,可她却不敢相信幸运之神会眷顾自己,因此,长庚的话几乎都成为耳边风,因为她一直在暗暗祈祷老天爷保佑她能平安无事。
迎面来了两个比他们年龄稍大的中年男人,其中的一人穿军装。二个中年人看到他们过来,就站在路边,看着他们微笑,李长庚也报以微笑。走过来之后,李长庚小声问凤仙认识这两个人吗?凤仙摇头说不认识,可有些面熟,记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又回过头看看那两个人,见那两个人仍然在看着他们微笑。他们又在园子里走了一会儿就回到病房,过了一会儿,李长媛来了,刘敏也接着来了,都带着不自然的笑容。
九点多钟,过道里一阵脚步声,几个人从他们的门口走过,凤仙看到是前天到他们病房来的老头儿和刚才看见的两个中年人。老头儿走到他们病房的门口时,特地停下来往里面观望,他看凤仙的眼神很慈祥,似乎包含着许多亲切的话语,那两个中年人仍是满脸的微笑。凤仙有些纳闷,她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友善。在这些人走后,李长庚对凤仙说:“看来他们是一家人,他们对你好像特别有好感。你对他们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凤仙说:“一点都没有,我也觉得纳闷。”
一个多钟头后,医务人员通知凤仙进手术室。李长庚挽着凤仙一步步向手术室走去,在走进换衣室前,凤仙一下子扑进李长庚的怀里,李长庚觉得她身体在颤抖,就抚摸她的头,哄孩子一样轻声说:“放心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凤仙脱开李长庚的怀抱,低头向换衣室走去,进门的时候,她转过头来,向李长庚留下了忧伤的一瞥。
自凤仙进入手术室,李长庚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一言不发。李长媛总想找些话题,让他能放松些;刘敏也在一旁说着宽慰的话。无奈他一直沉默,她们也只好安静下来。
此时的李长庚什么话也不想说,他内心即不焦急也无不安,在经历过无数次死亡的关隘后,世界上已经没什么值得他担心害怕的事,面对不能左右的风险,坦然面对是最明智的选择。他相信冥冥中的定数,既然能奇迹般地活下来,奇迹般地相聚,说明他们的缘分没到头,肯定还会继续下去。不过他还是觉得他们的命太苦、太硬、遭受了太多的不幸,他渴望在未来的时间里,尽一切可能来照顾凤仙,应那句苦尽甘来的老话。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把李长庚从沉思中唤回,他看到护士推着一个手术车从他的面前经过,手术车后面跟着那两个中年男人。这一次,他们没有对他微笑,而是神色凝重地从他面前匆匆而过。李长庚向手术车望去,看到那个老头儿合目躺在上面。李长庚心想:原来他今天也做手术。
中午过后,过道上涌来了一大帮人,前面的一个人手捧着一大束鲜花。刘敏看去,原来是绣花厂的同事,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余青络走到她们前面。余青络看到李长媛,说了几句客气话,接着就转身面对李长庚,“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李长庚。姐妹们听说凤仙开刀,心里都挺着急,利用中午吃饭时间请一会儿假来看望她,祝愿她平安,早日康复。”她把鲜花递给李长庚。李长庚很高兴,沉甸甸的鲜花代表的是姐妹们沉甸甸的心,这比金钱还要金贵,他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余青络又询问了一些情况,李长庚一一作了回答。李长媛也向余青络询问了她们当前的情况,这才知道天鹅厂原来也在做她们公司的活,只不过是二传手传来的,已被剥了一层皮,价格可想而知。李长媛非常感慨,“就凭你们那么强的厂,说垮就垮了,真是不可思议。他们为什么不让凤仙当厂长,放着这样的能力强的人不用真可惜。”余青络调侃说:“我们这儿人分三六九等,凤仙不是他们圈子里的人,他们想不到的。那个甄辉绛却是他们圈子里面的人,教书匠只会教书,让他来管厂,管一个垮一个。唉,厂是他们办的,也是他们搞垮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们干急无汗。”李长媛又询问了赵卫东、关庆来的情况,姐妹们七嘴八舌地对李长媛说,赵卫东现在是余青络的如意郎君,他们的媒人就是凤仙和苏宛霞。李长媛含笑望着余青络,余青络脸儿绯红,“别听她们胡说,她们没有正经。”
刘敏在来人中搜寻,没发现常淑萍和何义霞,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她问一个姐妹,那人说,她们来不了,家中的房子马上就要被扒,可是条件还没有谈好,她们就日夜守护在家。那人还说,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司法局一齐出动了,推土机后面是屁股上挂盒子枪的人,他们要确保拆迁成功。据说开发商已经把买土地的钱预先付给政府了,政府已用这笔钱补发了公务员的工资。刘敏这下算是明白了,原来他们有着共同的利益,钱和权已把他们浇筑在一起,百姓只是任人屠宰的羔羊,她替常淑萍伤心,那么好的房子,说扒就给扒了,不仅如此,扒了人家的房子不赔偿损失,还要让人补差价,世界上上哪有这样霸道的。
姐妹们有的想通过门缝向手术室里窥视,无奈什么也看不见,只好作罢。这时门打开了,一个护士走出来请大家安静,说吵吵嚷嚷影响里面手术。姐妹们想问情况,却遭了护士的白眼,那护士一声没响走进去了。余青络看看时间,觉得不早了,就催大家赶快回去。有人说让我们多呆一会儿吧,柳厂长干的那会儿,我们日子最好过,我们想看着她出来。余青络说:“看样子早呢,我们走吧,不要耽误了活,凤仙是大命人,肾都有人捐献,还怕什么?”
其他的姐妹们并不想此时离去,她们围在李长庚的周围,述说苏宛霞和凤仙当厂长时工人得到的好处。她们说像这样的厂长今后不会有了,现在的厂长,要么是小老板,要么是大老板雇用的,心一个比一个黑,手段一个比一个恨,不把你身上的血汗压榨干决不了事。李长庚不明事理,他问:“你们不是大集体企业吗?既然是大集体企业,就应当由大家说了算,怎么上面说罢免就罢免了呢?”有人冷笑着说:“他们还说好多东西是全民的呢,人人都有一份,结果呢,全民的体育馆大门紧闭,谁也进不去;全民的博物馆大门要门票。在我们这儿,只有蓝天白云太阳月亮星星是全民的,可以随便看,而且免费,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全民的,都是少数人的。”众姐妹哄然大笑,其中一个人说:“你还说冇(mao)了一样,还有风是全民的,刮到谁身上都一样。”她的话刚落音,又惹起一阵哄笑。
一个姐妹指着那个说全民俏皮话的人对李长庚说,“乖乖,她好记仇,那天我和她走到体育馆门口,看到大门开着,想进去瞅瞅里面什么样,十来年了,天天就见它大门紧锁。谁知,刚进门就被看门的呵斥出来。她当时就挺气恼的,把那看门的羞辱一顿,说他是一条看门狗。你猜猜那看门的被骂了后怎么回答?”李长庚摇头,表示猜不出来。那姐妹接着说:“那人说‘你没说错,我是一条狗,他们丢一根骨头给我啃,我就在这儿啃,还啃得有滋有味。看你那穿戴,你也不比我强多少,说不定你连啃骨头的资格都没有。下岗了吧?’我们被那个人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低着头赶紧赶路,看门的说得不错,我们连狗也不如。”
在余青络的催促下,姐妹们一窝蜂走了,李长庚把他们送到医院的大门口,余青络催他赶快回去,他说:“早呢,不到下午四五点钟手术做不完。”看着一帮离去姐妹的身影,他不由得想起那些渔人,他们现在生活得怎样,他不得而知,但他却有些想念他们。他想,等凤仙好了,抽个时间去南门菜市场,看能不能找到一二故友,虽不是衣锦荣归,总得让故友知晓自己还活着。
手术异乎寻常地顺利,下午四点钟,手术室的大门开了,风仙躺在车子上被推出来。李长庚走向前去拉起凤仙的手,觉得软绵绵的,她似乎没有感觉,他心头一凉,手脚几乎不听使唤,抬眼看看跟在车子后面出来的黄医生。黄医生说情况很好,她现在仍然处于麻醉状态,最少得五六个小时后才恢复过来了。李长庚紧张的心松弛下来,对黄医生说了些感激的话。
八个小时后,凤仙清醒过来。她有气无力地对长庚说:“我像喝了迷魂汤一样,一直晕乎乎的,脑子里全是你和雨青的影子。”李长庚告诉她不要多说话,安心地躺着,他一直守护在凤仙身边。那两个面善的中年人中的一个走过来询问凤仙的情况,李长庚如实相告,中年人连声说好。
李长媛在凤仙手术后的第三天返回台北,临走的时候,凤仙向她表示:希望能见到三伯父。李长媛说:“我爸好像说过他不会再来大陆,你反正是要到泰国去的,你们在那儿见面好了。”凤仙没说什么,只是嗒嗒嘴。李长庚觉得凤仙心里有话,碍于李长媛在场,他没问,想等李长媛走了以后再问。
李长媛刚离步,钱松林抱着一捧鲜花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提拎大花篮的人,他对凤仙说这花篮是秦大山夫妇委托他送来的。凤仙向李长庚介绍钱松林,李长庚紧紧握住钱松林的手说:“没想到你还是当年那个样,一点也不显老。即便是走在大街上,我也能认出你来。”钱松林说:“看你夸的。我这个人心宽,除去宛霞去世那两年我觉得天昏地暗外,其余的时候,我都是吃得好、睡得香。”李长庚说:“你对凤仙的恩情,容我日后再报答,请你转告秦大山:在我们的心里,他就是现世的佛陀。说我李长庚谢过了,改日一定登门拜谢。”钱松林说:“谢什么?这都是缘分,图谢就不做了。”李长庚连连称是,又问他重新安家了么?钱松林摇头,“谈了一个人,可心中总有苏宛霞的身影,怪不得宛霞常说有比较的婚姻不好。我是俗人,好像婚姻就是男人和女人的那事,比不得凤仙,她把婚姻看成是情感的殿堂,怀着宗教般的虔诚去守护着它。”李长庚说:“难道也要学她,终身不娶?”钱松林说:“试试吧,也容易也难。”李长庚问道:“此话怎讲?”钱松林说:“一个人单身,精神有享受,可以坦然面对故人,死了也有资格埋在一起;可毕竟是大活人,长夜难熬呀!”听钱松林诙谐的言语,李长庚笑得山花灿烂,凤仙想笑,只觉得刀口跳着疼,想笑也笑不出来。
钱松林走后,李长庚问凤仙找三伯父什么事,凤仙说:“不关你的事,你就别问了。”李长庚以为可能是原来工作上留下的些许小事,因此没追问下去。
三天以后,凤仙开始下地。开始的时候,李长庚扶着她在病房里挪步,慢慢地,她走出病房,在走廊里活动。他们时常能看到那个老头儿在中年人的搀扶下在园子里走动,每次见面,都能看到那和蔼的微笑。
看着自己的身体日益好转,凤仙对李长庚说:“你可以通知雨青回来了。”李长庚立即用大哥大拨通了浙江大学的电话,那里楼层的门卫喊来了雨青。凤仙告诉孩子,“我做了手术,现在一切都好。你爸爸回来了,他现在要和你说话。”她把电话递给李长庚,雨青却半天没有吱声。李长庚说:“雨青,我是你爸爸,太突然了吧?赶快回来吧,我和你妈妈等你。记住,下车直接到地区医院。”雨青问妈妈做什么手术?李长庚害怕孩子担心,就说:“是大手术,现在危险期基本过去,详情回来就知道了。”
雨青第二天晚上到达西州。当这个清瘦高大的小伙子站在门口,李长庚高兴地几乎跳起来,他一把拉住雨青问凤仙:“这就是我们的儿子?”凤仙抑制不住兴奋,“这难道还有假?你看那眉毛长得像谁?”她对雨青说:“还不快喊爸爸!”雨青嘴唇蠕动了几下,喊了声爸爸,扑过去伏在李长庚的怀里。李长庚觉得自己的肩头有些湿,他拍着雨青的肩头说:“不难过,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不是团圆了吗,应当高兴才是。”
雨青抽出身来,突然问:“爸爸,月月的四百块钱是不是你寄的?”李长庚已经知道这事,作了否定的回答。雨青听爸爸说钱不是他寄的,脸色松弛下来,说:“这阵是个谜,我和妈妈一直没有解开。”凤仙说:“老的谜没解开,新的秘密又有了。妈这次是换肾,究竟是谁捐献的肾,至今我也不知道。”雨青听说妈妈是换肾,起先是惊讶,接着又想起这年把妈妈每况愈下的身体,不由得泪水涟涟,此时的他,内心非常愧疚,妈妈身患重症,自己却一点没有看出来,这不是粗心就能解释的,妈妈为自己的学业承担了多少煎熬呀!他伏在妈妈的身边哭诉,“妈妈,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一点也没关心你,甚至连看都没看出来,我对不起你。”凤仙摸着雨青的头说:“这是妈妈的本分呀,做母亲都是这样的。”雨青哭了一会儿,抬头问:“妈现在还不知道是谁捐的肾吗?”李长庚说:“不知道,我问黄医生几次,他就是不说,他说当事人不让说,说当事人会在适当的时间通知我们。”
这天夜里,在凤仙睡熟后,李长庚拉着雨青从后门走出医院。他们来到新沧浪河堤上,抬眼满天星斗,行走凉风习习,暗淡的灯光下,河水无语北去,河对岸有一两处昏暗的灯火在风中摇曳,似乎告诉人们这儿虽空寂,但还是有人存在。看着满河床涌动的河水,李长庚问:“雨青,在这儿游泳过吗?”雨青说:“没有,少时除去读书还是读书,哪有嬉戏的时间。”李长庚说:“我和你妈在夏季经常来这儿游泳,那爽快劲难以形容,不亲身体会是不会了解的。”雨青说:“这么湍急的河水,打死我也不敢下去游。”听了孩子的话,李长庚心中既惆怅又无奈,“你们这些好孩子只知道读书,身上连一点野性都没了,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又问雨青,“平地里突然冒出了个爸爸,是喜欢还是厌烦?”雨青实话实说:“喜欢是有的,陌生也是有的,厌烦到没有,但喊起来却有些别扭。因为他说听说爸爸回来,他第一感觉是那四百块钱肯定是爸爸寄的,爸爸有难言之隐,只好隐去姓名。”李长庚拍了一下雨青的肩膀,“你这孩子心倒是挺细的,不过却猜错了方向,我现在也是单身一人。”
李长庚又询问了雨青在学校的情况,雨青一一作了回答。雨青希望爸爸说一些自己的情况,李长庚说:“详细情况以后再慢慢聊吧,眼下简单地告诉你,我现在居住在曼谷,是一个医生,有一份不错的收入,生活得挺体面。因此,我打算等你妈妈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就把你和你妈一道接走。”谁知雨青却说:“你还是把妈妈一人接走吧,我不会到泰国去的。”李长庚惊讶,因为在他心里,他在泰国的生活是优越的,是许多人的向往,更不是他们母子现今的生活可以比拟的,于是就连忙问:“为什么?”雨青说:“即便是香港和新加坡我都不愿去,遑论曼谷。泰国那么落后,我去做什么?我还没听说泰国有什么好大学值得我去深造。我和双喜约好了,我要去美国。”李长庚说:“美国虽好,但对每个人来说并不都是天堂,那里也有许多穷人。”雨青说:“爸,虽然你久居海外,有些事你可能不了解,我们青年人向往的是个人价值的实现,哪里实现个人价值的空间大,我们就到哪里去。”李长庚想起凤仙说过的有关雨青的话,觉得孩子的想法和自己确实有差距,就试探着问:“难道不想和妈妈在一起?”雨青说:“有些时候,亲情得让位于事业,我的理想实现了,也可以把你们接过去呀。”李长庚觉得孩子说得没错,但和他们这辈人的观念有些格格不入。
爷儿俩边走边聊,在夜色中走了很远,临近一个村庄时,几声犬吠才使他们觉得该往回走了。李长庚抬头看看天色,只见银汉已浸入东方的发白天际,远处的地平线上已露出些许晨曦,新的一天在黎明中悄悄来临。他们回到医院的病房,凤仙仍在沉睡,爷儿俩蹑手蹑脚地走进屋,李长庚小声对雨青说要送他去招待所睡觉,雨青拒绝了,他说他要看守妈妈。雨青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注视着妈妈,往事不断地在胸间翻涌,他为妈妈感到欣慰,虽然经历了困苦,但毕竟熬出了头。